“谁!?”
沈奕很大声。
站在院墙上的女人往前一跃, 轻飘飘地跳到了地上。她踩着一地碎裂的玻璃碴子,在将人烧得暖红的火海的照映下,朝他走了过来。
她走得越近, 沈奕越把怀里的人抱得越紧——但她看不见。
守夜人茫停在他面前, 听见一阵哽咽声。
虽然看不见,但她知道,这是刚刚都在和她厮杀的人发出来的声音。
茫皱了皱眉。
“现在能哭,刚刚为什么一直不跟我讲话?”她说,“真是蛮横不讲理的人。”
“啊?”
沈奕一听这话, 当即懵了。他眨巴两下眼,难以置信道,“不跟你说话?阿默不跟你说话吗?”
“如果你说的默是这位拔舌地狱的守夜人, 那的确是他。”茫说,“他可真是很不讲理的人。”
沈奕:“……”
沈奕当即麻木了。他低下眼眸,滴溜溜地转了半圈。
温默搂着他的脖子, 把他越搂越紧,脑袋越埋越深, 抽泣不停。大约是没法从剧烈的情绪黑洞里立刻起来,他没有半点儿抬头的意思。
茫:“你做什么也不说话了。”
“……没有,”沈奕面色麻木, “小姐,我没有冒犯你的意思, 我问你这句话也没有什么恶意, 只是单纯的询问……难道说, 你是眼睛看不见?”
茫讶异了瞬:“是这样没错。”
“哦, 我说呢。”沈奕说,“我们阿默根本说不了话的, 小姐,你误会他了。”
茫:“……………………”
沈奕:“………………”
火海烧得轰隆隆。
他们之间却安静得可怕——甚至安静得很搞笑。
只有温默委屈巴巴地往上拱了拱,把沈奕搂得更紧,在他身上抽搭了一下。
这一声抽搭落在耳里,守夜人茫当即尴尬地摸了摸鼻子,欲盖弥彰地咳嗽了几下。
“抱歉,”她说,“我确实看不见。”
温默:“……”
“误会你了。”她捏了两下自己的鼻尖,“所以,到底为什么,非要杀我过关?”
沈奕一听这话,也有点尴尬地“哈哈”笑了两声:“你别怪他,他……他也是着急,怕我死。”
茫没做声。
她望着沈奕,望着抱在他身上的温默,沉默了很久。
半晌,她才点下头:“好吧,我知道了。”
“他不会动你了。”沈奕忙说,“我们一会儿就普普通通地过关。……呃,你不会要杀我吧?”
茫嗤笑一声:“我不是看见个参与者就要动手的杀人狂,你可以放心。”
沈奕松了口气:“那就好。”
“那我走了。”守夜人茫说,“这一次的参与者里,有不能放着不管的杀人犯。再见,祝你们平安。”
她转身,一瞬消失在了原地。
只一瞬间,守夜人茫的身影就无影无踪。
沈奕松了口气。他拍拍温默,试探着叫了声:“阿默?”
温默松开他的脖子,从他身上坐了起来。他眼前一片血红,模糊不清,于是伸手抹了两下眼睛。
直到视野清晰,他放下手。手掌上已经是一片鲜血淋淋,他流了不少血泪。
沈奕也伸出手,给他擦了两下眼角的血泪。被他碰到脸的那一瞬,温默抖了一下。
沈奕擦掉他眼角的血,对他笑了笑。
“别怕,”他说,“有我在呢。以后,你就不躲着我了,对吗?”
血月之下,沈奕眼睛亮晶晶地看着他。温默眼睫忽闪两下,再没法摇头拒绝,闷闷低下脑袋,点了两下头。
沈奕笑出声来。他捧着温默的脸,又对着他流血的嘴巴亲了一口。
温默吓了一跳,浑身一哆嗦。
“我们出关去。”沈奕说,“没事,不用你卖命。我这脑袋够用着呢,不怕。能站起来吗?”
温默讶异了瞬,点点头。
他从地上站了起来,往旁边走了两步。他伸手,拉起沈奕,本想把他拉起来。
可沈奕刚站起身一半,就一屁股又坐了回去。他倒吸一口凉气,紧闭双眼,伸手一捂大腿。
温默这才意识到什么。他拉开沈奕的手,一看,才看见他大腿侧边有道血淋淋的口子,裤子都划伤了长长一道。
温默一惊,抬头望向他,满眼惊疑责问。
沈奕不好意思地笑笑:“刚刚逃上楼的时候,绊了一下,一不小心就被砍了……”
温默皱了皱眉。
他松开手,轻轻朝他肩膀上怼了一拳头,无声地表达了不满。
“这次跑慢了而已,下次一定跑快点,不会再被砍了。”沈奕赶忙解释,“你别因为这个就又要死,我下次肯定跑特别快。你别死,行不行?”
温默叹了口气,点了点头。
【行了,我不去死了,你别着急。】他比划,【但你以后不可以离开我的视线。】
沈奕笑:“担心我?”
温默眉角抽了抽,别开脸去。
他那双长睫又忽闪两下。这人长得真是好看,虽说在这地狱里呆了这么多年,脸上已没了记忆里那可怜委屈的小心模样,五官都多了几分冷厉的杀气,可别开脸时眉眼还是会柔软些。
他嘴巴上还有没掉下来的缝线。沈奕瞧见他嘴巴上的血,笑意顿时敛了很多。
迎面的风一吹,嘴上还没拆下来的线摇了几下。
伤口有些痛,温默也才注意到嘴上的伤。他拉起领子,把伤口挡了起来。
“我去揍龚沧,其实是因为看见他把你……扔进池子里了。”
沈奕突然这样说。
温默一怔,拉着领子低下头。
沈奕仰着脸,一脸坦诚地看着他。
他没有笑,很认真地对他继续说:“我不是说要跟你邀功,也不是要揭你伤疤。我就是说,我知道这些事了。把你捡回宿舍里的时候,我突然就看见了。我看见他把你摁在地上,把你的……嘴,缝上了。”
残忍事情越说,沈奕越不忍心。温默看见他神色逐渐不忍起来,说话都磕磕巴巴的,好像生怕哪句话刺痛他。
“我是想说,我是因为这件事,才去找他的。”沈奕说,“我……我被骗还是被杀,我怎么样,其实都无所谓,反正也确实是我识人不清,遇人不淑,我傻,我该。”
“可我不能接受,他那么对你。”
“阿默,等回去了,我……我帮你拆线吧。”
温默没有比划。他站在沈奕跟前儿呆了片刻,望着他的眼睛,身后火海的热风烘得他冰凉的骨头都烫了起来。
他长叹一口气,低身下去,抓起沈奕一只胳膊,把他扛了起来。
沈奕被扯着随他站了起来,一时措手不及的“呜呜呃呃”好几声。
他错愕地低着头,望着温默。
温默抬起脑袋来看他,朝他挑了挑眉,又用闲着的一只手比划起来。
【去哪儿?】
第042章 幸福之家(拾叁)
沈奕迷茫:“什么去哪儿?”
温默眯起眼, 很不爽地抽了抽眼角。如果此刻扛着的人不是沈奕,他这会儿一定会松手,让对方狠狠吃个屁股蹲。
但他扛着的是沈奕, 所以算了。
【你不是说要出关吗。】温默比划, 【我们现在,去哪儿。】
“哦哦,”沈奕反应过来,“去后花园吧。”
温默点点头。
别墅已经烧成坍塌的废墟,他们所在的前院和后花园原本只有一墙之隔, 此时此刻,这道墙已经瘫倒在熊熊的火海里,成了焦炭。
温默扛着沈奕, 把他扶到了后花园里。后花园里有一大片都已经烧着了火,但有一片草地却安然无恙。
温默见状,心中奇怪, 扛着沈奕走了过去。
“把我放下吧,”沈奕指了指后面的一棵大树, “放到那儿就行。别担心,应该没有鬼了。”
温默迟疑了瞬,最终还是相信了他, 把他放到了大树底下。
沈奕顺着树干滑落下去,松了口气。他左右看看, 随后被右边吸引去了目光。温默顺着他目光看去, 就见那墙边放着一排花园用的工具——铲子化肥袋耙子, 乱七八糟的什么都有, 整整摆了一排。
沈奕指向那边:“你能拿个铲子来吗?”
温默点点头。他不知道沈奕要干什么,但让他去拿, 他去拿就是了。
温默过去,拿了把铲子来。
“我不知道在哪儿,你要不都挖挖试试。”沈奕捂了捂自己腿上的伤,很不好意思,“我要是能站起来,我就自己挖了……”
温默望了眼他腿上的伤,眼底涌上一片心疼,摇了摇头。
【我来。】他说,【这几十年,埋人的事儿干了很多了。】
沈奕:“……”
温默二话不说撸起袖子就干,他抄起铲子,勤勤恳恳挖起了土,没一会儿就挖了一大半。
挖了十几分钟,铲子咔哒一声脆响,前端碰到了什么东西。
温默停了下来。
“挖到了吗?”
沈奕忙拖着伤腿晃晃悠悠起身来,一米八一米九地走过来看情况。
温默把铲子往上抬了抬,将上面的土挖出去,露出了下面这块硬邦邦的东西的真面目。
一个棺材。
这是一个木头棺材。
温默看了眼沈奕。沈奕丝毫没有惊讶,让他把整个棺材挖出来。
温默依言做事。他吭哧吭哧又挖一会儿,挖出了整个棺材的全貌。
他抹掉棺材上的土。
忽然,温默眉眼一皱,登时神色凝重起来。
他放开手。
棺材上,赫然有七个钉子。
这七个钉子钉成的形状,温默熟的不能再熟。他明白了什么,抬头看向沈奕。
沈奕朝他苦笑一声:“还有另一个棺材,再在附近挖挖吧。”
温默点点头。
另一个棺材找到的很快,就跟这个棺材紧挨着。往旁边多挖了两铲子,便立刻找到了它的所在。
这棺材比刚才挖出来的那一具小了很多,甚至比起常规的来,都小了太多,约莫只有半米。
棺材上也有七个钉子,钉下去的法子也一样。温默摸了摸上头钉死的钉子,心头上一时昏昏沉沉,两眼发黑。
他认得这钉子。这钉死在棺材上的七头钉是人间的邪法,钉在棺材上,能叫人无法往生,也无法成鬼,灵魂会被永永远远困在棺材里,困在一片黑暗中。
死后也仍然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抓破指甲,双手折断,也无法离开棺材。
哒哒。
脚步声传来。温默偏头一看,望见一个浑身是血、穿着睡裙的女人提着斧头,一瘸一拐地朝着他们走来。
斧头拖在她身后的地上,发出一阵刺耳声响。
温默立马扔了铲子,从后腰拔出一把刀——他后腰上别了四五把刀。
沈奕按下他握刀的手。
温默一怔,收起备战的姿势,直起身来,回头望向他。
沈奕朝他一笑,抬头时又立刻收起笑容,正色面向女人:“我会把这些钉子拔下来。”
女人没有说话。
“付含玉。”沈奕叫了她的名字,向她拍着胸脯承诺,“等天亮,火灭了,我也会去把你地下室里的尸体带出来。”
这话一出,女人身形僵了僵,终于抬起头来。她的头发糟乱,刘海挡住了半张脸。唯一露出来的那只昏暗无光的眼睛,终于亮起一抹光来。
温默一头雾水,半点儿都听不明白,于是转头去看沈奕。
沈奕看了他一眼,又看看付含玉,思索片刻,便捋起了思路,缓缓道来:“程明离过一次婚,但是于飞薇的资料上写的是未婚。但是两个人现在是夫妻,并且在六年前一同签下了和多个灵媒师的协议,拜托给他们一件很大的法事。也说明这件事上,他们是利益共同者。”
“你说自己有三个孩子,但是前两个孩子都死了。可我遇见的女孩子,她告诉我,她妈妈叫付含玉,爸爸叫程明。”
“那么也可以推断,别墅一楼出现的烧死婴儿,也是付含玉的孩子。”
“这也就是说,付含玉和程明至少有两个孩子,而这两个孩子都已经死亡。”沈奕道,“那大胆一点,可以推断,是程明和于飞薇害死了付含玉的两个孩子。”
“虽然不知道是出于什么目的,但他们动手杀了孩子。事后,害怕孩子成鬼报复——可能是他们身边已经闹鬼了。于是,他们为了封印两个孩子,就找来一群灵媒师,给棺材钉上了钉子,把他们封印在了棺材里。”
“那时候,他们还没有结婚,所以资料上才显示一个离异,一个未婚。”沈奕说,“才第一天晚上,线索还没齐,我在地下室里也只是看到两个女人的尸体和一个懦弱的男人,还有几张大头贴罢了。”
“所以接下来,都是我根据现有的线索推出来的猜测。”
“大概,付含玉和程明原来是夫妻,而付含玉和于飞薇两个女孩是认识的,感情应该还算不错。”
“付含玉——也就是你。你本来和程明是对恩爱夫妻,你给他生下了两个孩子。然而,于飞薇却横插了一脚进来,做了婚姻里的第三者,夺走了程明。”
“你对此什么态度,不得而知,大约是没有同意。于是为了让你们的感情破裂,于飞薇提出了杀害小孩。”
“程明很有手段,你的大女儿……大约是被他制造了一场交通事故,撞死了。”
“因为这件事,你们离婚了。而在此之后,不知道是尝到了甜头还是别的原因,于飞薇又烧死了你的儿子。”
“第二件事之后,你察觉到了不对。而后,两个孩子的尸体突然被程明这个父亲带走,你得到消息追来时,发觉了他们两个一同找来了很多灵媒师。”
“此时此刻,你意识到了。”
“是程明杀了你的孩子。”沈奕说,“于是你愤怒地想要讨一个说法,但反被他们两个联手推下了地下室。你在地下室里活活被饿死,灵媒师们还在暗门上布下了法术,让你无法离开地下室。”
“你成了被困在地下室里的饿死鬼,在地下室里刻下无数个代表时间的‘正’字,熬过了一年又一年。你想要离开地下室,甚至为此花了数年,挖了一个通道。”
“可是有法力阻挡,你离开不了地下室。”
“但有人良心发现,偷偷去地下室解开了法术。”沈奕说,“于是你出来了。出来以后,你开始做这小别墅里的恶鬼。”
“所以于飞薇被你闹得几近崩溃,程明却丝毫察觉不到你的存在。后来于飞薇死了,程明也终于察觉到你的存在,他便被你逼疯,最后被你走投无路地逼进了地下室。”
“你让他品尝了一段时间自己的痛苦——被关死在地下室里的痛苦。”沈奕说,“你还将于飞薇死亡的尸体带回地下室,当着他的面,又杀了她一遍。”
“程明被你关在地下室里,最后你也大仇所报,把他杀了。”
“但接下来,出了问题。”沈奕说,“你是个鬼,你知道自己的孩子被埋在哪里,但是你无法救他们出来。”
“而于飞薇也给程明生了一个孩子。只是这个孩子也被灵媒师保护了起来,你一样无法接近。”
“正好,程明叫来的灵媒师们都来了。你就靠着这个机会,迎接了灵媒师,并下达了让灵媒师们杀了孩子的要求。”沈奕说,“假如运气好,只拿钱办事的灵媒师们会不怎么在意的直接杀了小孩;假如运气不好,被查了出来,你就会像这样,一个一个把灵媒师也都杀了。”
“至于后花园的孩子们,你会逼着灵媒师们将他们挖出来。”
“我有哪里说错吗?”
付含玉笑了声。
她摇摇头,转身,拖着斧头,一瘸一拐地,重新走进那大火之中。
望着她消失在火海里,温默转过头,疑惑地比划两下:【那为什么要把她在地下室饿死的尸体找出来?她不是只要她的孩子得救吗?】
“笨呀,阿默。”沈奕说,“她不是说了吗,她有三个孩子。”
温默迷茫地眨巴眨巴眼。
须臾,他眼睛一瞪,终于恍然大悟。
*
天亮了。
守夜人茫的狩猎无声无息地结束,播报过后,天色渐渐亮起。
没一会儿的功夫,小别墅的大火熄了。
沈奕被温默安置在原来的大树底下。温默去了别墅的废墟里,依着沈奕说的位置,他撸着袖子到处扒拉一会儿,找到了地下室的暗门。
温默两手握住暗门的把手,使劲往上一扥,拉开了暗门。
暗门开了,底下传出刺鼻的尸臭味道。
温默早闻惯了这种味道。他眼皮都没动一下,走下去,找到角落里付含玉皮包骨头的瘦弱尸体,将她背了上去。
再次回到后花园,沈奕身边已经围了很多人。
一群玩家围在他身边,有几个冲他嘘寒问暖的,还有几个围着棺材在看的。
看见那些人拍着沈奕的肩膀,跟他长吁短叹地说话,沈奕还笑脸相迎地应着声,温默就眼皮一跳。
察觉到他的视线,沈奕一转头,看见他背着付含玉来了,沈奕赶紧一推旁边的人,指了指温默,让他们赶紧过来帮忙。
就有几个人过来帮忙。温默把人交给了他们,走了过去,对着还在冲旁人笑的沈奕比划:【笑得很开心啊。】
沈奕脸上的笑当即有点僵。
他咳了一声,轻轻给自己来了一记掌嘴:“我不笑了。”
温默心情突然不错,他躲在高领后面的伤嘴禁不住扯了扯嘴角。
不跟他多说,温默转头干活去了。他从后腰拔出刀来,跳下棺材在的坑里,用刀撬起钉子来。
一旁有人倒吸一口凉气:“我嘞个豆啊,这能撬开!?”
话音还没落,第一颗钉子就被刀尖撬飞了。
眼瞅着那钉子嗙地一声飞起来,飞天之后眨眼就瞧不着身影了,众人之间一片沉默。
温默朝着说话那人挑了挑眉角。
那人说不出话来了,撇了撇嘴,无语至极。
温默不跟他说话了,偷偷在领子后头偷笑了声,开始嗙嗙嗙地撬钉子。
两个棺材上的钉子很快被他撬完,玩家们拉开棺材板板,见里头的尸体身上还贴满了黄符。
众人揭下一张张黄符,把两个尸体从棺材里抱出来。
黄符挺多,趁他们干活的空隙,温默收起刀,爬上坑,走到了坐在大树底下的沈奕身边。
沈奕抬头望他。
温默低眸望着他仰起来的脸,片刻,坐到了他身边。
沈奕当即身子一软,一歪脑袋,就斜斜歪歪地倒在了他身上。
俩人就在树底下靠在一起,看着不远处的罪人玩家们忙碌不停。
天色灰暗,远处废墟冒着徐徐黑烟,一切有股说不出来的、接近于死亡一般的安息宁静。
“偶尔这样也挺好,”沈奕靠着他说,“你看,灰天也有灰天的风景。”
温默没作答这句。他拉过沈奕的手,在他手心里一个字一个字的,把要说的话写了下来。
【四十二年前,我的棺材上,也被钉了钉子。】他说,【你也是。】
第043章 幸福之家(拾肆)
“你也被钉了?”
沈奕一愣, 蹭地坐直起身来,满脸难以置信,“什么?怎么可能?你不是被……”
说到这里, 沈奕嘴上一个刹车。后面的话他没说出来, 只五味杂陈地看着温默。
温默知道他要说什么。江奕总这样,总担惊受怕自己说错话。他怕温默听到什么会不会伤心,哪句话哪个字会不会让他难过。只要稍微过分一点儿的字眼和话语,奕哥儿就不会说。
就像他永远不会说温默是个哑巴。
其实温默对这个词儿倒没什么所谓,毕竟他确实是个哑巴。
可江奕就是不愿这么说他。
所以温默这会儿也明白, 沈奕是想说:你不是被沉塘了吗,怎么还会进棺材被钉钉子。
温默比划起来:【我的确是被沉塘了,但是后来下了三天的大雨。】
【他们被吓到了, 以为我真要变成水鬼爬出来闹了。当时,你那个兄弟,还要去考大学。】
【你进地狱的时候, 还把他当兄弟,所以你没仔细梦见过他吧。】温默“说”, 【他是村长家的儿子。】
“哇。”
沈奕面无表情地感叹,又扯扯嘴角,偏开眼神, 呵呵干笑两声。
温默一看他这样,就知道他是对这事儿无语, 又气老天爷没开眼, 估计这会儿还在心里骂那傻卵怎么那么命好。
温默继续比划:【他杀了你, 马上就要去上大学。连下了好几天的大雨, 村长怕我出来害他儿子,也怕你从破庙里爬出来。】
【王婆子就找来了个道士。】
【一群人在水里捞了三天, 把我捞上来了,还把你也从废墟里扒拉了出来。】
【他们把棺材打上了钉子,埋下去了。】
温默放下手,朝着不远处撇了撇脸。那里正是温默半夜挖出来的两个棺材,一群玩家正围着棺材忙碌。
黄符一张一张地从两个孩子的尸体上被剥下来。
你我当时,就像那两个棺材一样。
温默没有比划,但是意思明显。
沈奕沉默许久。
灰天之下,阴风飘飘。
“那,”沈奕问他,“我们怎么现在还在这儿活蹦乱跳?”
温默望向沈奕。沈奕没有看他,只是远远地望着远处。
“不是说,会逃不出棺材,永永远远被锁在里面吗。”沈奕转过头来,“我们怎么现在能在这儿活蹦乱跳?”
他们四目相对。
思索片刻,温默抬手比划了两下。
【因为,幸好,地底下还有人插手。】
沈奕不太明白,迷茫地眨巴了两下眼睛。
*
四十二年前。
温默叫不出声。
他的嘴被缝上,于是便叫不出声了。棺材上的九龙钉死死钉着,他拼了命地又推又踢,可是无济于事。
在这狭小的棺材里,他动弹不得。他拼了命地挣扎,人都被逼疯了。他崩溃极了,心里控制不住地惨叫,抓破了手指,砸破了手背,可仍然无法撼动周身的黑暗。
无边无际的恐惧将他淹没。他眼前模糊,竟然流了眼泪——他明明死了,可是流了泪出来。
可是无暇管这些。
一片黑暗。
一片伸手不见五指的混沌黑暗里,无边无际的惶恐惊惧中,他恨不得魂飞魄散。
温默更用力地又砸又踢起来,恐惧将他吞没。不顾嘴上剧痛,他用力张开嘴,挣得嘴上的线条条崩裂开来,终于撕心裂肺地惨叫起来。
突然,响起一道声音。
“好了好了,我来了。”
“白爷来了,别怕,这就放你出来。”
温默怔住。
外头的人只说了两句话,可他竟然奇迹般的一瞬便平静下来——明明上一秒还被吓得要疯掉。
几声咔哒咔哒声,棺材上的钉子被一个一个拔开。接着,一阵吱吱呀呀的笨重声响,棺材板被移开来。
外头的灰光倾泻而入。
天上雾气重重,灰蒙至极,虽是天明,但看不见日光。
一个毛茸茸的白脑袋从上头探过来。
温默怔怔地望着他。这人白发红眼,肤色惨白,长得漂亮又瘆人。但他扬着一张笑脸,莫名令人心安。
“早安,”白毛说,“坐得起来吗?”
他朝温默伸出手。温默犹豫片刻,将手递了过去。
白毛将他拉了起来。
温默生前一直在疼,死后这疼痛也没消去。一坐起来,他浑身刺骨的痛。
温默抹了两把脸,转头看向四周,就见四周全都一片大雾茫茫,棺材边的地上长着红色的妖冶花朵,不远处有河水的水声悠悠。
他脑子一片白,抬头茫然地望向白毛。他也这才发现,白毛穿了一身松松垮垮长袍马褂,上身一件对襟马甲,脖子上挂了一圈朱砂。他身形细挑,衣服套在身上,显得空空落落的,被四面吹来的风晃得飘飘悠悠,飘飘欲仙。
白毛笑眯起眼来。他有双像狐狸似的眼睛,笑起来时弯弯,瞧着像有八百个心眼子。
白毛一屁股在他棺材板板上坐了下来,翘起一条腿,闲适得很。
“你死了。”他开门见山,“葬你的那群人真是群混球,居然用了九龙钉。”
温默眉头一蹙,眼睫都跟着皱起,一脸困惑。
“喏,这儿呢。”白毛拍拍棺材板,“钉子痕。”
温默看向他的手,就见他手底下的棺材板上有好几个洞。按照白毛的意思,这应该是钉子钉过的痕迹。
“在棺材上钉上九个钉子,钉子组成一条阵法的话,棺材里的死人就跑不了了。”白毛说,“死人会没办法出棺材。成不了鬼,也进不了轮回,永永远远都被困在棺材里。”
“不过,那都是之前的事了。”白毛笑着,“之前地府忙得很,也没有什么规制,大家无头苍蝇一样。忙活了千年,最近总算有规矩多了。”
“那些个死混蛋的邪术,最近已经不管用。区区一群凡人杀人犯,也想拦着被害的亡灵自由,想得真美。”
他站起身来,退后半步,一踩棺材板。
棺材板当即在他脚底下飞了起来。白毛转身一抬脚,就把棺材板踢飞了出去。
那棺材板飞到浓雾里,没了影,也没有落到地上的声音,就好像被那片白雾吃了似的。
“行了,跟我走吧。”
白毛说。
温默抬头,见白毛回过身来,两手负在身后,淡然地笑着看他。
“你已经死了。”
“但你还是没法进轮回,先跟我去判官司吧。”
“——啊!!!”
一声惨叫,把温默叫回神来。
剪刀地狱的天空阴沉,他往出声的方向一看,看见一个玩家吓得往这边连滚带爬了好几步。
他身后,付含玉提着斧头,一步一步地从废墟里走了出来。
斧头上还有淋漓的血肉,不知道她又去做什么了。温默回想了下,想起地下室里的程明已经成了碎肉,但于飞薇还好好的,或许付含玉是去把她也给剁了。
玩家们吓得一大半都往回跑来,剩下几个老手波澜不惊。
黑皮衣姑娘和桐哥便是波澜不惊的那一拨。他们把撕干净黄符的小孩尸体搬出来,放到了地上。
桐哥的搭档小王把付含玉自己的尸体搬了过来。
三个尸体并排放好,几个人退后。
众人望向付含玉。
提着斧头的女鬼站在原地,沉默半晌,松开了手。
斧头掉落在地,她一步一步,缓缓上前,跪在自己的两个孩子,和自己的饿死尸体前。
她低垂下头颅,伸出手,抚摸血肉模糊的大女儿,和烧得只剩下焦黑骨头的小儿子。
温默忽然感到兜里鼓了起来,有什么东西抵了一下他的腿。他伸手,从兜里掏出了个东西。
那是几张折得四四方方的纸。
【剪刀地狱,游戏《幸福之家》结束。】
【恭喜各位罪人,成功通关本轮游戏。】
女人和三具尸骨都渐渐透明,消散而去。
播报的声音不疾不徐:【引路人已经出现。请去往游戏开始区域,跟随引路人·母子女的脚步,找到回归人间的路……等待你的下一个地狱。】
温默将手里的纸展开。
【XX健康保险股份有限公司】
【理赔通知书】
【赔案号:0******** 被保险人:程雪】
【证件号码:************ 转账户名:程明银行卡号:……】
【尊敬的程明先生:
您好!谨代表XX健康保险股份有限公司向您表示诚挚的问候。您本次理赔申请已收到,对于令千金的意外事故,本司深表遗憾。
根据保险合同及相关法规,经审核核定您的申请材料,本次理赔结果如下:
给付保险金:200,0000元。】
温默翻开第二张。
第二张纸基本一模一样。
被保人那一栏,写着“程由”。
阴风忽然大了,温默放下手,望向已经空荡荡的地面。直到刚刚为止,那里都躺着三具尸体。
“怎么了?”
沈奕发现他不对,转头过来问他。
温默把手里的两张保险单塞给了他。
沈奕接过去,看了两行,便沉默了下来。
玩家们在前面热闹起来,每个人都为了游戏通关而兴奋不已。没有人注意到他们,所有人都朝着游戏开始区域——最开始的小别墅的门口走去。
沈奕长长叹了一口气。他把保险单折了几下,扬起手,扔在空中。
温默拉起他一只胳膊,扛着他,跟着玩家们走向门口。
一阵风过,两张保险单哗啦啦地随风飘走了。
*
小别墅门前,付含玉已经站在那里等候。她的肚子微微隆起,身边是一高一矮两个小孩,两个孩子一男一女。
她穿着长长的白色长裙,对着玩家们温婉一笑。
“这边。”
她转身,朝着一个方向走去。众人跟在她身后,望见她微微隆起的肚子,玩家们才明白过味儿来。
“原来如此,我还纳闷怎么要把她的尸体也搬出来。”
“原来肚子里还有一个……”
玩家们跟在付含玉身后,走到了猎杀场边上。
一走到场边,众人“咦?”了一声。
“怎么有两个猎杀场?”
温默脸黑了黑。
他不太自在地别开脸——一旁,在剪刀地狱守夜人茫的剪刀小山下,有一个巨大的黑色大坑,坑里无数只漆黑鬼手向上伸出,一只只都瘦得皮包骨头。
沈奕眼睛都瞪直了。
他默不作声地转开眼睛,看了眼温默。温默看都不敢看他,别开脑袋装无济于事。
沈奕有些想笑。
“可能是bug了吧。”
“算了,别多问了,没准是守夜人自己天生就有两个猎杀场。”
“多问小心没命!”
玩家们没几秒就接受了,并且说服了自己。
也没用温默想办法搪塞过去,一群人很自觉地就给他找好了借口,然后朝着猎杀场后的奈何桥上走去。
守夜人茫站在剪刀山上,没有落地。
她站在高处,视野里一片黑暗。
温默在桥前停下。
他扛着沈奕在走,于是沈奕也不得已跟着停下:“怎么了?”
温默看了看桥上,沉默片刻,把他的胳膊放了下来。
【你得先走。】他比划,【我是守夜人,你是个活着的人类玩家。阴阳相隔,不能一起过桥。】
“阴阳相隔”这个形容让沈奕眉头一皱。他撇撇嘴,不太高兴:“怎么还这么多规矩。什么阴阳相隔,我们明明好好地在一起呢。”
温默听得心里一软,眉头一松,又无可奈何:【好了,别闹脾气了。就算过桥一前一后,在人世间,也是回到同一时间线上的。你睁眼就能看见我了,先回去吧。】
沈奕点点头,又不放心地对他说了几句“我先回去了”“那你小心点”,转头一瘸一拐地上桥离开。
两个人走在玩家们的最后面。沈奕上桥离开的时候,桥前已经没有了半个人。温默左右看了一圈,没看见这次也偶然被分到了一起来的黑皮衣姑娘。
他站在桥前,吹着冷风,等了一会儿。
“不打算告诉他吗?”
身后突然传来声音。温默回过头,守夜人茫不知什么时候从剪刀山上下来了,跟鬼似的,无声无息地站到了他身后。
——好像本来就是鬼。
温默转过半个身,无声地和她对视。
“虽然看不见,但我耳朵不错。”守夜人茫说,“人很奇妙,一旦某个感官不能用,为了补足这一方面的缺陷,其他器官就会异常灵敏。”
“我听见他说,阴阳相隔。那是你找的借口,对不对?”
“为什么不告诉他?”守夜人茫说,“告诉他,你每次过桥,都会受一次死前的苦。”
“你也是不想受这种苦,才想去一死了之的吧。”
桥前的风轻轻地吹。
守夜人果然是守夜人。温默想,就算一开始不明白他为什么拼命,但只要后来能抓到一丁点的蛛丝马迹,他们就能顺藤摸瓜地看清一切始末。
“告诉他的话,他说不定也会松开手,放你去死。”茫说,“彻底死去,对你我来说,或许才是真正的解脱。”
温默没有作答,他也无法作答。
他转身,走上奈何桥。
桥上响起他哒哒的脚步声,守夜人茫听在耳里,知道他要走了。
她没有阻拦。
温默走出去了很远,她都没有再说什么。直到他即将消失在桥边时,守夜人茫轻轻开口:“后会无期。”
守夜人五感通达,这句话传进了温默耳朵里。
他脚步微顿,在茫看不见的地方点了头,随后走进桥上深处。
温默的身影不见了。
茫站在桥边,风吹得她长发微晃。忽然,身旁传来孩童的稚嫩笑声。
“妈妈!”
程雪——付含玉的女儿喊了她一声。
付含玉蹲了下去:“什么事?”
“他们都走了,”程雪指着桥上说,“我们什么时候回家呀?”
小女孩语气有所不满。
“我想回家。”她说。
付含玉好声好气哄着她:“好,我们一会儿就回家。”
“真的?我还饿了,妈妈,我想吃你做的糖醋排骨!”
母女在身旁笑着,唠叨起了琐碎的家长里短柴米油盐。茫没有再说话,站在那里,沉默地听了很久。
这是她做守夜人的第二十一年。
两张纸随风吹来,她听到了声音。她伸出手,一张纸落进手中。
茫伸手,用指腹搓过纸张。即使看不见,她也知道,这是一张保险单。
她轻轻叹了一声,将保险单撕成碎片,抬手一扬。
破碎的纸迎风散去。
第044章 山连山(壹)
地府, 判官司。
整个判官司阴间得很,幽绿的暗光连着猩红的血光,在走廊里连绵不断。
女人将一件漆黑的宽袖外套披到身上。
两个小鬼为她推开了门, 女人将头发一撩, 边系着袖扣,边走进了判官司里。
天花板上悬下来几个青面獠牙的鬼面,它们眼珠滴溜溜地转着,嘴巴一张一合,咯咯地笑出声。
一旁墙上, 诡异的壁画竟正游动不停。
上头画着各个地狱的场景。业火灼烧,刀山火海,无数亡魂在其中挣扎, 在壁画里被洪流卷走,身不由主。
每间屋子里都传出撕心裂肺杀猪似的哀嚎求饶。
“判官大人!”一间屋子里喊,“我有理由!你听我解释!别把我打下剪刀地狱!啊!!”
说话间, 那道门碰地被踹开。
两个鬼差架着被定了罪的亡魂,一声不吭地出了屋子, 朝着另一间判官檐去了。
女人停下身,回头望去,正好, 也系上了手上最后一枚袖扣。
她眨巴两下眼睛,望着那罪人哭天抢地地被架走了。
女人正是拔舌地狱里的颜畔。
“言判。”
有人叫她。颜畔——判官言转过头, 和剪刀地狱的判官寰撞了面。
对方站在刚被打开的判官檐门里, 朝着她点了点头。
“你回来了, ”她说, “怎么特地要下去一趟?”
“我自己捡回来的小厉鬼,我当然得去看看。”言判朝她笑笑, 抬手把自己一头大波浪卷毛给盘到了脑后。她转头,朝着那罪人被拉走的方向努努嘴,“罪都定了,直接开个狱门送下去不就得了,干嘛带走?还要去给其他人审审?”
“靠着自己有关系,上下打点,逃过罪。”判官寰——寰判言简意赅,“还拿了一大笔保险金,得送去孽镜那边再给审审。本来要送进地狱游戏里的,大黑都去抓人了。结果,老天都看不下去了吧,生死簿突然就一变,保险金入账当天这人就车祸死掉,给送下来了。”
言判说:“妈呀,遭天谴了。”
“是的,”寰判说,“这也是典型了,他前妻和茫的情况一样。丈夫有了第三者,还把两个孩子杀了骗保,拿了一大笔昧良心的钱。”
言判拉了下判官司大判官们人手一件的黑鹰龙纹袍,没吭声。
“说起茫,言判,”寰判看了她一眼,“你怎么第二轮游戏就让你那个小厉鬼去剪刀?你知道那里会起火的吧。”
“是啊。”言判说,“我不但知道你那儿会起火,我还知道他一定会放着那个玩家不管,急冲冲地一入夜就要去找茫打架。”
“那你为什么还……”
“他总要迈过自己那个坎的。”言判意味深长,“他自己迈不过去,想一头撞死,得有人拉他一把。这个人不能是我,也不能是无常,只能是那个玩家。”
“只是他一门心思去撞南墙,路上不肯停下,连那个玩家拉住他他都要甩开。没办法,只能用这招逼他停下,好好听听那个玩家说说话。”
判官寰:“……虽然道理的确是这么个道理,但你这招挺有毒的。”
“谢谢夸奖。”言判转头看看身前身后阴间至极的红绿死亡地府光,“就这环境,我们这些地府在编的,能有几个正常人。”
寰判呵呵了声,又想起什么:“说起来,你不是说不放心吗。”
“什么?”
“玩家。”寰判说,“你不是说,担心他会嫌麻烦,担心他不愿意带着默走吗。”
“哦,那个。”言判笑了声,“是我杞人忧天了。”
“是吗。”
“我跟你说的这些担心,其实归根结底,只是担心他一直放不下的,是一个烂透了的混账。现在,已经不用担心了。”言判笑笑,“那小子人不错。”
寰判嗤笑了声:“你说不错,那就算不错了。快回去吧,你工位上堆了好多工作了。”
言判叹了口气:“真不想上班。”
寰判哈哈笑出声来。
言判转身,正要走时,寰判又叫住她:“对了。”
言判停下:“嗯?”
“下一轮安排去哪儿?”寰判问她,“你家那个小恶鬼。”
言判想了想,眼睛突然一亮。
“光明高中,”她面露狡黠,邪笑起来,“怎么样?”
“……”寰判沉默半晌,“你是真的挺有毒的。”
*
温默睁开眼。
视野里,从奈何桥回到现实时的白光散去。温默抹了两下眼睛,抬头,见自己站在病房里。
沈奕就坐在他面前的病床上。
他显然也是刚睁开眼,一双圆眼满是迷茫。
温默回忆片刻,耳边突然响起一声轻轻的“喀拉”响。
瞬间回忆归位,温默蹭地抬头,看到了窗外的起重机。
他倒吸一口凉气,赶紧冲上去,一手将沈奕从病床上薅了下来,另一手抓起他的吊瓶,就这么连人带吊瓶奔出门外。
沈奕还没反应过来。他惨叫一声,被温默拽出了门。
刚逃出病房,身后就轰隆一声巨响。
温默回过头。病房里,窗户碎了一地,巨大的铁球镶在病房门墙边上,已经把靠窗的病床砸了个稀巴烂。
一股冷风裹着风雨从细缝里灌进来,吹进人脖子里。
沈奕哆嗦了下,往后退了半步。随后,他痛呼一声,捂着腿滑落在地。
温默回头一看,就看见他龇牙咧嘴地坐到了地上,大腿边上洇洇冒血。
四周吵嚷起来。附近的病房都打开了门,好奇地探出脑袋来,看到底出了什么事。医护们从远处跑过来,边问了句沈奕“怎么了”,边往病房里一看。
这一看,医护们都愣了。大约是没想到能是这么电视剧都拍不出来的一幕,他们呆了半晌,才回过神来。
“哎哟我的老天爷呀,”护士长手都哆嗦了,抓着旁边的男护士连拍好几下,“快去,去找院长!我的老天爷呀!”
男护士得了命,赶紧飞奔了出去。
病患们都好奇地围了过来。看见这么震撼的一幕,人群立刻炸开,好几人拿起手机来就拍照。
“别拍!”医护们如梦初醒,赶紧回头去拦,“别拍了!不许拍!”
“为啥不许拍啊,这又不是你们医院的错!”
“就是就是,这多吓人,那个起重机是哪家的?”
“我们帮医院曝光他!”
“对!曝光他!”
人群奇怪地开始义愤填膺。
医护们头大得很:“先别曝光,等院长来了再说!”
“对,等领导来了再慢慢看,别急呀各位,理解大家的心情……”
“领导来了能干啥啊?再说了,这大铁球子可是直接砸病房里面来了!”
“谁知道下次会不会砸到我们病房里?”
“我爸都八十多了,能躲过这个大铁球子吗!”
“不行,必须曝光!”
眼前的人群热闹起来。温默最烦这种人闹人的场景,让他想起当年那同样村民们举着火把一声比一声高的讨伐场面。
耳朵边上不消停,他脑子里嗡嗡的响。他叹了口气,低头蹲下,看了眼沈奕的伤。
从地狱里出来,伤口会小一些,但不会完全消失,还是会影响到玩家本人。沈奕正捂着大腿,血从指缝里流了出来。
温默看得皱眉。
一个护士从骚动的人群间挤了出来。她左右望了望,找到了沈奕,两眼一亮。
她跑了过来,说:“沈奕是吗?这边太乱了,我给你重新安排个病房。”
*
新病房是个远离原来那间的VIP病房。
一到清净地方,温默整个人都要升华了。他坐在床边上,长叹一声,揉了揉耳朵,只抻着脊骨不动双手地伸了个懒腰,舒心得很。
沈奕看他这样,轻笑起来——然后他就笑不出来了。温默是背对着他坐着的,沈奕一看见他后背,就想起地狱里他拿自己做肉垫,抱着他从二楼跳下来。
他当时背后全是扎进肉里的玻璃碴子。
“这瓶液输完就好了,腿也给你包扎好了。”
护士小姐突然开口。沈奕回过神来,应了声好。
“你今晚在这里住一晚,明天就能出院了。你的腿伤得不深,手上也还好,划得很浅。”护士收拾好包扎用的东西,“今天病房的事……过两天,我们医院再联系你。不好意思啊,太对不起了。”
“没事,过两天再协商就行。”
沈奕笑着应下来,护士小姐松了口气。又朝他道歉几句,她就端着装满包扎用具的铁盘走了。
她一关上门,沈奕立马爬起来。他抓住温默,把他往床边拉过来。
温默吓了一跳。
他顺着沈奕,坐到了他床边附近,一脸迷茫。
“我看看你后背。”沈奕说,“你被玻璃扎了一后背,我记着呢,给我看看。”
温默闻言,顿时无奈:【我没事,守夜人能自愈。】
“那不行,我要看看,你总骗我。”沈奕说,“以前你就怕我担心,什么事儿都瞒着我。我现在已经不见黄河不死心不见棺材不落泪了,我不会再听你的了,我要看证据。”
……都什么乱七八糟的,他这成语怎么乱用成这样。
没什么办法,温默只好侧过身,背对向他。
沈奕伸出手,撩起他的衣服。
看见他的后背,沈奕一顿。
“……”
他目光一沉,一抹凄楚的心疼涌上眼来。
温默后背上的确没有那些细小的伤口,也没有任何一道新伤。可他瘦得蝴蝶骨凸出,后脊骨凸得像一条长长的蜈蚣,攀在他瘦小的后背上。
没有新伤,但有旧伤。一道一道疤痕叠叠重重,在他身上横直交错。
沈奕好半天都没松下手。
半晌,温默回过头来。时间太长了,他一脸疑惑地看向他。
沈奕深吸一口气,放下了他的衣服。他把温默又拉过来一些,抱住他,把脑袋埋在他肩上。
他把温默抱得很紧。
“我不会先死了,”他哽咽起来,“我不会……先死了。”
“谁也不能再欺负你。”
“有我在……谁都不能,再欺负你。”
第045章 山连山(贰)
沈奕从背后抱着他, 哭了。
温默的肩膀上传来一阵被洇湿的温热,沈奕把他又抱紧几分。
温默被他很用力地抱在怀里。
这感觉真是久违,虽说不久前在剪刀地狱里, 沈奕也这样很用力地抱紧了他。可在此之前, 温默已经跟他久别了四十二年。
沈奕力气不小,温默骨头都被攥得生疼。
但温默不讨厌这样,他反倒是恨不得沈奕再用力点,把他骨头都摁碎才好。
没人拉住过他。温默从前在家里没过过好日子,后来死了, 又在地狱里形单影只地守着奈何桥。
他这一生都在像个无头苍蝇一样到处乱晃,像个浮萍四处乱飘。他好像从来都没有家,小时候的家里不待见他, 他睡不安稳;后来死了,白无常给他安排去了拔舌地狱,但那里也不是他的家, 只是一个归处。
他本来可以和江奕有个家,可是江奕死在了火海里。
他太想被人拉住了, 被人狠狠地抱住,狠狠地抓在手心里,告诉他, 没事了,以后可以安安稳稳的, 可以平平安安的。
温默便没有挣扎, 也没有否定。他往后倒去, 倒进了沈奕怀里。
他怀里真暖和, 温默倒在里面,想起许多从前的事。眼前闪过一片一片的画面, 每一个都是江奕。
沈奕还是埋在他肩头上哭。温默不太明白他哭什么,自己后背上那些伤都是还活着时留下来的,他本来就见过。
怎么还会心疼。
温默心里犯嘟囔。过了会儿又想,可能人对谁心疼,不论这些见过几次,又时隔多久,看见一次就会心疼一次。
温默长叹了一口气。在紧得几乎窒息的怀抱里,他看着医院天花板的白炽灯。
沈奕哭了半晌才停下。可即使不哭了,他也没松手,一直紧抱着温默。
温默由着他去,坐在原地没动。又过不知多久,沈奕忽然抱着他躺下,抬手在床头上摁了下,头顶的白灯立马灭了。
温默一脸懵逼。一片黑暗里,他回头看向沈奕,拉了下他的胳膊,以示自己的茫然。
“我想抱着你睡。”沈奕带着鼻音说话,声音委屈巴巴的,“让我抱一晚上,行不行?”
“……”
温默拒绝不了,于是在他怀里点点头。
沈奕在他脑后低低笑出声来。笑声很近地传进耳畔里,温默立刻红透了耳尖。
*
沈奕睡得很快。
他贴在温默后背上,没多久,身后传来阵阵安稳的呼吸声。温默听得出来,他睡着了。
大约又过半个小时多,温默抬头看了看,沈奕的吊瓶要见底了。
他小心翼翼地把手从沈奕的怀抱里抽出来,在床头墙上摁下了护士铃。不多时,一位护士小姐打开门。
门开以后,她停在门口。过了小半分钟,她疑惑地从嗓子里挤出一声:“嗯??”
温默懵了下,没明白她“嗯?”什么。
然后他明白过来:这屋子里一片黑,病人本人早已沉睡,温默又是个常人看不见的鬼。在普通人眼里,这病房里就是黑灯瞎火的没半个人——那到底是哪个人按的铃?
……对不起。
温默在心里默默道歉。
“真见鬼了。”
护士小姐嘟囔着,还是走了进来,真是一位勇敢的唯物主义战士。
她打开VIP病房的床头灯。
灯光暖黄温和,没让沉睡的人惊醒半分。
护士走到床边,将针头从沈奕手上拔掉,用棉签把伤口摁好。过了一两分钟,她松开棉签,沈奕手背上只剩下一个小小的血点,没有流血出来。
做完这一切,护士将吊瓶棉签一类的东西收好,关上床头灯,离开了病房。
病房门被拉上。
沈奕“唔”了声,把脑袋往温默后背里拱了拱,不太高兴似的,在睡梦里哼哼唧唧了好几声。
气息呼在温默这死人冰凉的后背上,又是一阵温热。
温默在一片黑暗里沉默地睁着眼。他早死了,一点儿睡意都没有,也压根就不用睡。
他侧了侧头,望了眼睡得死沉的沈奕。
他的记忆,会恢复吧。
温默想了想地府的做派,觉得一定是会的。
温默一时间竟情绪复杂。他说不上来是想让沈奕想起来,也说不上是不想让他想起来。
他默默扭回脑袋,躺了回去。
夜渐深。
五楼病房的骚动还没平息,护士站这边依然有人工作。不管医院里出了什么骚动,岗位上依然要有人看守,不论是深夜几点。
这里毕竟是医院。需要的时候,一定要有人站出来跟死神抢人。
哪怕外头天塌了,医院也一定要照常运转。
夜深人静,护士站也安静下来。
护士站前的天花板上,悬着血红色的电子时钟。
23:59分。
对所有人来说,这都是个并不重要的时间。
包括此时此刻抱着温默睡大觉的沈奕。
这人睡起觉来一向很死。刚刚护士开门给他拔针头的痛觉都没能把他惊醒,只是梦里稍微摔了一跤而已。他砸吧两下嘴,把温默又搂紧了点儿,梦就继续做下去了。
他做了一个稍稍有些不合逻辑但很正常的梦。
梦里他在上课,教动画基础的老师突然开始侃侃而谈十八层地狱,什么根据现代的某一些说法,人们说拔舌地狱其实算是十八大地狱的第一层地狱,但其实十八层地狱不分层数,每一层都是独立的地狱,罪名也不分大小只论深重……
沈奕在台下听得晕晕乎乎,扶着脑门竭力消化。
人在做梦时,脑子总是空白的,所以在前排的学生突然转过头来看向他时,沈奕也没反应过来,这人就是他不久前去鬼屋时,在前台检票的白毛工作人员。
“几点了?”白毛突然问他。
沈奕没多想,抬头看向讲台上老师身后,高挂在黑板上头的钟表。
“十二点。”沈奕说。
“不,”白毛笑着说,“还有十秒零点。”
“?”
沈奕眨巴眨巴眼,晕晕乎乎地问:“有区别吗?”
白毛摇摇头,并不回答,只说:“祝你平安。”
现实。
护士站前,电子时钟上,血红的数字一动。
202X/6/09/0:00.
梦里。
黑板上高挂的时钟,突然分针一动,往回倒了一分钟。
接着,它往后倒去。
一分两分七分八分二十三十分,指针不断倒退。
所有人的动作都跟着时间的后退而倒带。坐着的学生站起离开,老师拿起讲义和电脑倒退着出了教室。前排的白毛没了身影,外头的天渐渐黑下来。
太阳从东边落下去,月亮高挂起,日月不断交替无数轮回。
指针倒退得越来越快,沈奕的眼睛跟不上了。一瞬间眼前就变化无数,学生的穿着从夏到冬,又从现代变到上个世纪末。
书桌变得简陋,教室全都消失,百年前的施工工人开始来来去去。时针倒退得越来越快,越来越快,眼前的场景变换得眼花缭乱,来往的人只剩残影,耳边无数声音响作一团,教材纸张到处乱飞,学校变成工厂,不知谁在大声地笑——
咚。
一声笨重钟响。
四周霎时尘埃落定。
片片纷飞的白纸瞬间被撕碎,悄然飘飘落下。
耳边响起唢呐的送葬声乐,乐曲吵人又悠扬。
沈奕眨巴两下晕眩的眼睛,定睛一看,见那落下的不是白纸碎片,竟是一张张白色纸钱。
身边景色已经变了。漫天飘洒的纸钱下,他跪在地上,面前有一具木头棺材。
棺材上头的墙面上,挂着个黑白遗像。遗像是个寸头男人,长相苍老,眼角向下,脸上长了好些皱纹。即使是黑白的照片,也看得出他经年累月地做着力气活,满脸皮肤黝黑,像一脸的黑树皮。
那张脸跟自己有七八分像,沈奕一时愣神。
身边突然传来啜泣声。沈奕回过头,见身后有许多人。这不知是谁家的小院,一片空地上,有许多穿得黑漆漆的人们。
人们窃窃私语。
沈奕又扭回头来,往旁边一看。身边坐着个穿着一身黑的女人,正掩面哭泣。她十分痛苦,后背都弓了起来,哭得死去活来。
沈奕看着她,心里生出一股异样的情绪。
“听说是在工地上做活的时候掉了下来,摔死了。”身后有人说,“脑浆子都流了一地。”
“工地上啊,那应该赔了不少钱吧?”
“嗐呀。”
一提这个,说话的老太太就摆摆手。她压低声音,凑到那人耳边,但说话声还是低低地传进了沈奕耳朵里,“哪儿啊,工地上千叮咛万嘱咐,做好措施。老江嫌麻烦,自己没戴安全帽,也没扣好腰带。结果脚一滑,就摔死了。”
“但凡扣好腰带戴好帽子,就不至于。”
“我听我老头说,工地说老江自己也有责任,没赔很多……”
“我天哪,那桂兰怎么办?”另一个老太太说,“家里还有三个孩子,她一个姑娘家家的,以后要出去抛头露面地找活干?”
“这就不清楚了。”
话落,两个老太太一转头,才看见沈奕在盯着他们这边看。
俩人闭了嘴,没再说什么,一同转身,往远处走去。
沈奕扭回头来,被两个老太太刚才的对话弄得心里十分不适——一个姑娘,为什么不能出去工作?
又不是靠下面那根棍才能干活。
虽然话有点糙,但沈奕的确这么想。
沈奕望向黑白的遗像。那上面,黝黑的男人撇着嘴,一脸愁苦,似乎还有千言万语要说,但已经都说不出口。
女人还在他身边哭。
一些记忆涌进脑海里。
沈奕——江奕想起来了。
身边的女人叫李桂兰,是他妈。
遗像上的男人叫江建军,是他爸。
他家里三个孩子,江奕排老大,今年才十二岁。
底下的妹妹才八岁,老三还没满岁。
李桂兰平时在一家超市帮着干工,江建军在一家工地上搬砖砌墙,晚上还找了几份零工干。一大家子就这么靠着几份工作糊口,挤在一幢又小又矮又挤人的筒子楼里。
老江死了,前几天死在工地上。自己作死,没扣安全腰带就在高层砌墙,也没戴帽子,滑了一脚,摔死了。
今儿是老江的葬礼。
家里的顶梁柱死了,李桂兰哭得声嘶力竭。
江奕坐在她身边,望着后头的黑白遗像,却一滴眼泪都没流。
他心里一片麻木-
日落月升,江奕披麻戴孝地在棺材前守了一夜。
天亮时,他脱下了身上守夜的衣服。
老江的棺材被抬走了,一群壮丁一铲子一铲子地把他埋进土里,立了墓碑。
江奕亲眼看着他爹变成了土下人-
送走老爹,江奕跟着李桂兰回了筒子楼。筒子楼是一幢厂房似的四层高楼,走廊两侧通风,所以被人叫成筒子楼。
一条走廊两侧估摸着有三十几间房,人像蚂蚁一样在这里蜗居。
走上二楼,小小的江奕侧了几次身,和下楼去上工的人擦肩而过。走廊里没窗户,蔓延着洗衣精的香腻味道和厕所的臭味儿。
把钥匙插进生锈的门锁里转了两圈,锁开了。
李桂兰拉开吱呀呀的门,在门边拽了两下灯线。家里的灯忽闪两下,亮了。
外头已经破晓,但天还不太亮。筒子楼里,他们家又是背阴的地方,还是得开灯。
一片昏黄的灯光里,李桂兰走进了门。江奕跟在她后面,把门关上,挂上了锁。
他转头一看墙上,墙上的老旧单日日历已经撕没了一半。
1974年9月12日。
江奕走进门里,一脸淡然。
“哥。”
江奕转过头。这是间不大的屋子,总共就里外两间屋子。一个小姑娘穿着一看就很塑料的红色碎花裙子,打着哈欠从里面出来了。
“天都亮了,怎么才回来呀。”她揉着眼睛,“爸爸怎么还没回来?”
这是老江家排第二的姑娘,江奕他妹妹。
叫江雨。
小孩们还都不知道老江死了。
江奕朝她弯眼一笑,走过去说:“爸一早就又去上工了。”
“可爸爸怎么这几天一直不回来?”江雨不依不饶,“爸爸之前也一直上工啊,他一直在工地干活,可每天晚上都会回来。这两天怎么了,怎么一直不回来?”
“今天刚要竣工交工,爸特别忙。”江奕顺嘴就接了下来,脸不红心不跳地扯了谎。他伸手,揉了揉江雨一头鸟窝似的乱发,“工地还被大老板看上了,等今天交工完,爸又要去外地继续跟着做工。老板给开了好多好多钱,如果跟着去,我们每天都能吃肉包子了,爸赶紧收拾行李就上车跟着走了,大老板不等人。”
“真的吗?”江雨眼睛一亮,“真的每天都能吃上肉包子了?”
“是啊。这么好的事儿,可不是每天都有的。过了这村就没这店了,爸走得急,就没回来。”江奕说,“等到了那个地方,安稳下来,爸就会给咱们写信了。所以你别闹别哭,爸也是为了咱们去挣钱的。”
江雨喜滋滋地笑起来:“好,保证不闹!……那妈妈,你怎么眼睛这么红啊?”
江雨抻长脖子,越过江奕,去看李桂兰。
李桂兰还是红着眼圈。听了这话,她慌忙抹了两下眼睛,苦笑起来:“没事,妈就是……送你爸爸的时候,太舍不得了。”
“是吗?”
还是小孩子,江雨没过多怀疑。她笑起来,说:“没事的,妈妈,爸爸就是出去工作。他会挣钱回来,给你买肉包子吃!”
李桂兰紧抿起嘴巴,点了点头。
里屋,突然响起一阵婴孩的啼哭声。
“不好,我声音太大,弟弟醒了。”江雨嘟囔着,“我要回去哄弟弟了。哥,昨天还剩了半锅白粥,你再加点水,热一热吧。”
“好。”
江雨回里屋去了,去哄李桂兰出生还没满岁的老三儿子。
随着一阵她回屋去的噔噔脚步,里屋很快响起她哄弟弟的声音。
婴孩的哭声渐歇,江奕回头看了眼李桂兰。李桂兰不知想了什么,又流了眼泪。她抹了两把眼睛,转身走向旁边的小灶台,掀开锅盖,往里瞧了一眼,转身拿出个空碗,往白粥里倒了几碗水,起火烧粥。
锅里响起了咕嘟咕嘟声,里屋传出江雨哄弟弟唱摇篮曲的幼童吟唱声。筒子楼里不隔音,隔着一道薄薄的墙,隔壁的小两口又开始因为一些鸡毛蒜皮的事儿吵架。
“我怎么就嫁了你这么个酒蒙子!”女人摔了碗,大骂起来,“你怎么不找个好日子死在工地上,我好歹能讹一笔钱!”
“死婆娘,就盼着我死是不是!?”
“你去死我至少能看着钱!嫁给你这么多年,我儿子都给你生了两三个,你一个子儿都没给过我!”
“钱钱钱,你们女的就知道钱!!”
锅碗瓢盆碎裂的声音不断响起,连带着江奕头顶上的吊灯都跟着晃悠了几下。
*
晌午了,天大亮了。
李桂兰关了灯。靠着一扇斜斜的、只照得进半个窗户的日光,她坐在床上,将一些纸一张一张展开又折起,折起又展开。确认过纸张上的内容,她把纸放进一个小小的木头箱子里。
这间小小的卧室里挤了一张大床,和两张小床。不大的屋子里,床挨着床,毫无缝隙,挤得只要翻个身,就能翻到旁人身上去。
江奕有时候真不明白,都这个条件了,干嘛还生那么多小孩。一两个都已经揭不开锅了,李桂兰还要生老三。
江雨出去和筒子楼的其他小闺女去楼底下踢皮球了。
江老三——还没满岁的三儿子又哭起来了。李桂兰带着哭腔叫了江奕一声,江奕没办法,只好去冲了廉价奶粉,一边把奶晃匀一边走进来,把江老三抱起来,喂他喝奶。
江老三这才安静下来,窝在他怀里时不时乐一下,嘬着奶。
“明天我们就走。”李桂兰突然说。
江奕正全身心地陷在年方十二就得帮妈看孩子且老爹已死以后没人帮他的绝望里,甫一听到这话,没反应过来:“什么?”
“明天,我们就走。”李桂兰抹了把鼻子,“不在这个破筒子楼住了。”
您也知道这地方破啊,之前我抱怨睡不好,你还说我不知好歹呢。
江奕暗暗嘟囔,嘴上说:“不在这儿住,去哪儿住?还是暂时别搬了,我爸刚死,工地给的赔偿也不多,先别乱倒腾了。”
“不是乱倒腾。”李桂兰说,“去找你大伯。”
“大伯?”
“你爸有个弟弟。”李桂兰轻描淡写,“住得远,你爸结婚以后又忙,你爷爷奶奶又都死了,才好多年都没见过了。”
“你小时候,家里条件还可以的时候,过年见过两次。”
“你不记得?”李桂兰说,“叫江胜国,没出城来,留在老家种地的那个。”
江奕完全没印象。
李桂兰是他妈,看他一眼就知道他在琢磨什么。
她一看就知道江奕不记得,叹了口气:“算了,不记得也没事。你爸死了,妈拉扯你们三个,不是个容易事儿。就算一天打八个工,也喂不饱你们三张嘴。”
“不如回乡下去,投奔你大伯。帮他种种地,也能混口饭吃。你是你爸的根儿,他是你爸的亲兄弟,也不会亏待你。”
江奕问:“怎么不回外婆家?”
“……”
“比起大伯,外婆不应该和你更亲吗。”江奕本能地晃悠起怀里的婴儿,给他拍了拍背,“为什么不回外婆家?”
李桂兰沉默了很久。
“你外婆对妈不好。”
她说。
说完,她就把手上所有的纸都一股脑塞进了面前的小箱子里,连带着那些还没折起来的纸一起。
纸皱皱巴巴地被塞进去,塞不进去的就被硬塞进去,像被折断手脚拧着脑袋,胡乱地硬往里按-
第二天收拾了一天,第三天,江奕就提着家里的大包小包,跟着李桂兰踏上了投奔的路。
李桂兰只手上提了个轻包,江奕后背一个包袱,两手各一个,胸前还挎着个襁褓,带着他老江家的江老三。
江雨实在看不过去江奕这副扛起天下所有风雨的辛苦样儿,主动帮他拿起一个来,要不然江奕还得有只手拿起第二个重包。
听见江雨帮着拿了个包,李桂兰回过头来。
她眉头舒展了下,随后又深皱起来。
“不能帮你哥。”她训斥江雨,“你孝顺是好事,但你大哥以后是咱们老江家的顶梁柱,你得让他知道要保护妈妈和你,还有弟弟。你主动分担,你哥就松懈了。以后要孝顺,孝顺妈妈就行,你大哥是男人,用不着。”
江奕一句话没说,心里冷笑了声,朝着车上走过去。
江雨也没说什么,她笑着应下。
“这次东西太多了,我就帮帮大哥。”她说,“妈妈,你为什么让哥带弟弟啊,他都拿那么多东西了。”
“做老大的帮妈做事,应该的。”李桂兰说,“你如果是老大,也该帮妈妈分担。”
江雨“哦”了声,也不说话了。
第046章 山连山(叁)
上了破旧公车三小时后, 他们到火车站去转绿皮火车。从绿皮火车上下来,又转了四小时公车。下了公车,李桂兰又抓了辆马车。
被抓的是一个黢黑的老头。他驾着一匹马, 后边驮了一车茅草。李桂兰幸运得很, 老头正好是他们要去的村子里的原住民,愿意顺路驮他们过去。
这一路颠簸,江奕都要被身上三个重包扯散架了。他把包往后头车上一扔,扶着他老三弟弟的婴儿脑袋,往茅草垛子上一躺, 发出一声长长的吁叹。
江雨也往他旁边一躺。
江奕躺在茅草上,随着马车颠簸,望着天上的蓝天白云缓慢地向后飘。
李桂兰倒是闲适。她把包一放, 挨着茅草垛子,迎着风,和马夫老头有一茬没一茬地聊起了天。
李桂兰问他, 知不知道江胜国。
“啊,老江!怎么不知道。”马夫说, “你去找他?你是他亲戚吗?”
“是啊。”李桂兰说,“我是他大哥媳妇,来投奔他。他大哥前几天出意外死了, 从前他还活着的时候,就一直跟我说, 哪天要是出意外, 就去找江胜国。”
马夫突然不说话了, 他“嘶”地吸了口凉气。
这声“嘶”很吓人, 像老中医把脉的时候突然叹了口气。李桂兰立马紧张起来,小声询问:“怎么了?”
马夫抹了一把脸:“没事, 就是不太好说。”
“您说,”李桂兰忙说,“没事,您直说就行。”
马夫犹豫片刻:“江胜国……原来是有媳妇儿的,现在离婚了。他没有孩子,跟媳妇儿结婚了好几年,半个种都没留下。因为这个,他对他媳妇儿又打又骂。”
“他媳妇也是个脾气烈的,俩人互相打,还动过刀子,打得十里八乡都知道,他俩那简直是一对冤家路窄的仇人。”
“后来因为生不出孩子这事儿,他媳妇儿硬是往家里带回来一个大夫。大夫摸了脉以后,说是江胜国种儿不行,跟他媳妇没关系。”
“江胜国气得动手要打大夫,被他媳妇儿拦下来了。江胜国气不过,后来又去找了好几个大夫,可每个大夫都这么说。江胜国还不信邪,都跑到县城里看病去了。”
“后来,找了医院里的专家看。”马夫说,“看出来的结果,都是江胜国自己种儿不行。”
“这事儿一出,他媳妇那叫一个扬眉吐气,当场就把他好一顿埋汰,还站在家门口叉着腰骂了他三天三夜,最后跟他离婚,去隔壁村子改嫁了个人。改嫁没多久,那家人就生了个大胖闺女,给他媳妇高兴的,又跑到老江家门口,叉着腰笑话了他三天。”
江奕:“……”
“这事儿以后,江胜国就变了。以前还算挺豪爽一个人,现在成了个闷头闷脑的酒蒙子。他不怎么出门了,天天就把自己锁在屋里,出门也只是买酒,跟村里人也半句话都不说。”
“你要是投奔他,就小心点吧,大妹子。”马夫说,“顺着他的脾气去。”
李桂兰沉默了。
她好久都没出声。江奕抬头看了一眼,就见她眼神里难掩慌乱,两只手扣紧马车板,咬着嘴唇,沉默不语。
江奕又转回脑袋。怀里的小婴儿被颠得不耐,在他怀里哇地一声哭了出来。
江奕半点儿不想哄,随他哭去。他躺在茅草上看着倒退的天,觉得人生已经完蛋了-
下午时,马车赶到了江胜国家门口。
李桂兰忐忑地上前去,敲了门。
连敲了好几下,里面都没反应。
江奕把东西一件一件从马车上卸下来,扭过脑袋看了眼。
李桂兰还在敲门。
“胜国!”她对里面喊起来,“胜国,胜国!我是你大嫂呀,开开门吧!”
这话居然有了回应。没过片刻,里面传出脚步声来。
门吱吱呀呀地开了,一个胡子拉碴虎背熊腰肚子发福的中年男人打开了门,手里还拿着个半瓶子晃悠的酒瓶。
男人满脸通红,看起来还醉着酒。
他打了个嗝。
“大嫂?”他把李桂兰上下打量了遍,“找我干啥?”
李桂兰都愣住了。被他这么一说,才回过神来。
“哦,”她忙说,“你大哥……前段时间,过世了,在工地上摔死了。因为是他自己不小心,工地也没赔多少钱……城里墓地贵,嫂子钱没了一半……城里,住着也费钱。”
“你大哥说了,以后要是出什么意外,就叫我们母子几个来找你。胜国,你看……”
李桂兰赔着笑,让开身。
江奕猝不及防地跟江胜国对上了眼。
江胜国嘴歪眼斜,一脸麻子,还眼神迷离,一脸不善。江奕看得头皮一麻,下意识抓住江雨,把她往身后塞了塞。
江胜国把他从头到脚打量了遍,神色渐沉,从喉咙里挤出一声“嗤”。
李桂兰约莫是想起刚在马车上听到的事儿,忙说:“胜国,你大哥的种那就是你的种,这几个孩子以后肯定孝敬你。嫂子听说你在村子里有块儿地,只要你给个住的地方,那块地就交给嫂子,嫂子给你种菜卖菜,挣来的钱,咱这个家自己花。”
“你要是赶嫂子走,嫂子可就真得流落街头了。”李桂兰流了两行眼泪,她用手背擦了两下,“胜国,老张家就咱们这几个人了,以后可得相依为命……”
江胜国砸吧了两下嘴。
不知是被李桂兰说的相依为命动容了,还是被她说的会帮忙经营菜地,他只用当甩手掌柜这事儿动容了,他终于是点了头。
江胜国一挥手:“进来。”
李桂兰喜出望外。
马夫见状,拍了两下江奕的肩膀。
江奕扭过头,就见马夫一脸无奈地笑着,意味深长地给他放下了一句:“保重。”
江奕:“…………”
然后马夫骑着马走了,头都没回一下-
江奕这一家老小,就被江胜国收留了。
江胜国的家比筒子楼里的小地方大多了,他指了北边屋子给他们娘几个:“睡这儿。”
江奕进去一看,里面有张大炕,旁边还有衣柜。
李桂兰说:“哎哟,这是爸妈以前睡的地方吧。”
“嗯。”江胜国不咸不淡地应声,“你别嫌住死人床晦气就行。”
李桂兰忙说:“怎么会呢,爸妈以前对我可好了。快,奕哥儿,把包拿进来,咱们把这屋装饰装饰。好久没住人了,有点儿冷清。”
江奕撇着嘴,把包拿了过来。
他看着李桂兰对着江胜国赔着便宜笑容,一时间心里很不是滋味儿。
第047章 山连山(肆)
江胜国把他们老江一家收留了。
等李桂兰把卧室安顿好, 江胜国就带着他们去看了家里的田地。
江胜国的地挺大,他说有半亩,虽然都已经荒废了。
这几年他是吃的父母留下的钱, 一直没种地, 田里已经荒废了四五年。
李桂兰看田看得眼冒金光,对江胜国连连点着头,高兴地说:“胜国,你放心,这块地交给大嫂!来年开春, 咱就把地都种上!保准咱们一家都能吃上好饭!”
“奕哥儿也能帮你,这孩子最听话了!”她说着,回头拍了拍江奕, “还没叫大伯吧?快,叫大伯好,以后就把大伯当你亲爹孝敬!”
她希冀的眼神闪着光射过来, 像两把直直的刀刃。
江奕没办法,只好扯出个笑来, 对着江胜国叫了声:“大伯好。”
江胜国抬起眼皮扫了他眼,淡漠地“嗯”了声。
“胜国,以后, 你有事儿招呼他就行。”李桂兰赔着笑脸说,“把他当亲儿子, 有事儿让他去做就好。他是你大哥的儿子, 四舍五入下, 也是你儿子, 你千万别对他客气!”
江胜国终于噗嗤一下笑出声来。
“好。”他说。
江奕努力保持笑容,但强扯起来的嘴角有些生理性抽搐。
他有种被亲妈倒腾倒腾卖出来了的感觉。
唉-
忙腾腾的一天很快过去。
江胜国回家去了, 李桂兰留在田地里看情况。
她顺手把江奕也留下了。
江奕站在岸上,看着李桂兰这儿扒拉扒拉,那儿扒拉扒拉,把半亩的地看了一大圈,像野兽巡视地盘。
江奕抬头看了看天。
天已经黑了,远处的日头落进山与山之间。这座小乡村真是乡下得很,远处尽是山连着山。
江奕心里有些空落落的,他不知道是筒子楼的人挤人更糟点,还是这座被山连山环绕的村子更糟点。
哪个都不怎么样。
“奕哥儿。”
李桂兰叫他——李桂兰总不叫他江奕或者儿子,总叫他奕哥儿,或许是想强调他在这个家里是最大的孩子。
江奕转头,李桂兰已经从田里走上岸来。
李桂兰拍着身上的土,对他说:“回家。”
江奕伸手帮她拍了拍膝盖上和肩头上的黄土,点了点头。
回家路走到一半,日头就彻底掉进山头底下。
村子里没路灯,道上立马漆黑一片,他俩还没带着手电。
好在不远处有人家在屋头外面点了盏灯,借着亮光,他俩还不至于摸黑走路。
“你爹死了,以后咱们一家就得寄人篱下。”李桂兰走在前头,声音凄苦地跟他唠叨,“你大伯是有点不好相处,但除了这儿,咱娘四个也没地方去了。”
“工地上给赔的钱也不多,以后就只能在这儿受委屈了。奕哥儿,你是妈的大儿子,是你弟弟妹妹的大哥。”
“你爹死了,你以后就是这个家的顶梁柱,你得撑起来。”
“你得帮妈多分担点。以后多照顾你大伯,嘴巴甜点,让他开心了,咱们才有好日子过。”她说,“你可是老大。”
“哦。”江奕应了声-
寄人篱下的日子不怎么样。
晚上吃饭的时候,四个人围着一张木头桌子。头顶的吊灯还算明亮,但桌子上的沉默实在让人受不了。
桌上还有一股酒臭味儿。
江奕突然觉得还不如回那个人挤人的筒子楼。
他抬起眼皮,偷偷扫了一眼江胜国。他大伯嘴歪眼斜,又往嘴里送了一大口酒。酒液顺着他嘴角淌下来两滴,滴答在碗中的白粥里。
江奕收回目光,食欲也没剩多少了。
饭桌上又沉默了会儿。
江胜国往嘴里又灌了两口酒,突然说:“酒没了。”
两声瓶子晃悠声传来,伴着液体在瓶底晃荡的三两水声。
江奕抬眼一瞧,见江胜国手里的酒瓶见底了。
江胜国斜楞了眼李桂兰。李桂兰对上他的眼神,立马明白了什么。
她眼神忽闪两下,忙磕磕巴巴地笑着说:“没事,工地给赔的钱还剩些。奕哥儿,明儿去给你大伯买点酒。”
江奕沉默地看了眼江胜国,点头应下:“哪儿有卖的?”
江胜国笑了声:“小卖部有,就在北边。有个老周家,他们家开了小卖部,有白酒卖。”
“行,明天我去买。”
话这么说,但第二天江老三又闹起来了。大概是前几天的颠簸路途小孩受不住,这天半夜就烧了起来。
第二天一大早,江奕带他去了村里的卫生所,给小孩打了一针,又吊了半天的瓶。直到下午要黄昏了,江奕才抱着孩子回到家里。
李桂兰在收拾家务,见他回来,就抱过孩子,给他塞了几张票子,催他快去买酒。
江奕又出去买酒了。
落日又落到两座山头头间。他望着远处的绵延不见尽头的山连山,觉得这辈子算是完蛋了。
突然,他听见一群孩子的尖笑声。
“哑巴!”
“逮到哑巴了!都快来呀!”
“哑巴又出门啦,哈哈哈!”
江奕突然被狠狠一撞。他惊呼一声,往前踉跄两步,好悬没跌。
一抬头,就见是原本在路边笑闹的几个孩子欢呼着往前跑,手里还都抓着一把泥巴。
“你妈又叫你出门来干什么啊?你明明连个屁都不会放!”
孩童的刺耳笑声传来。
前面不远处,一群孩子围在一起,朝着角落里狠狠扔着泥巴,大声嘲讽。
江奕定睛一看,见那角落里有个人,正抱着脑袋缩着。
小孩们扔的泥巴,都砸在了他身上。
不知哪个臭崽子又喊起来:“快抢他的钱,咱们买玻璃珠子去!”
一群孩子立马更大声地刺耳笑起,一拥而上,去撕扯那人的衣服。
江奕当即炸了:“干什么呢!?”
他冲上去,把这群小兔崽子一个一个扯开,扔了出去。
他看见了被挤在角落里欺负的人——这同样是个孩子,瘦瘦小小的一团,身上一片脏污,全是泥巴。他一手抓着自己洗的发黄的旧衣服,一手挡着自己的脸,缩在角落里,胸口剧烈起伏,抖个不停。
他两只胳膊上还有青紫的痕迹,看起来被人打过似的。
发觉到有人来给他解围,那只挡住脸的手往下放了一些。
一只惊惧颤抖流着眼泪的乌黑瞳孔哆嗦着望向他。
江奕心里一震。
他心里立马一阵火起。他转身,挡在这孩子跟前,朝着欺负他的兔崽子们喊:“你们这群小孩怎么回事!”
“这么多人欺负一个!还抢钱!?你们爹妈怎么教的!”
“你管老子爹妈怎么教的!”一个小胖子嚷嚷,“你谁啊你!多管闲事什么!”
江奕火更大了:“你怎么说话的你!”
“老子就这么说话!臭哑巴爹妈都不管他,你多管闲事什么!你是他新爹啊!”
“你说什么?”江奕气得撸了两把袖子,“哎我这个脾气——”
“老大!”
一个尖嘴猴腮的小孩打断了他们。他朝着小胖子慧慧手里的票子,那是几张一角两角的纸币,“我拿到了!”
小孩们眼睛齐齐一亮,又尖声笑起来。
江奕一惊,回头一望。身后被欺负的小孩慌乱地摸了两下兜,随后脸刷的一白。
真是他的钱!
江奕转头就冲上去就要抢。
几个小孩见状,拿起手里的泥巴,朝着他扔了过来。
江奕猝不及防,被扔了一脸,身上都中了几弹。他噗地喷出来,像从水里出来的大狗似的猛甩脑袋。
他胡乱一抹脸上的泥巴,小孩们已经大笑着跑远了。
江奕顿时怒火中烧,他骂了一句爹,转头对身后小孩喊了句“等着”,转头就冲了出去。
他对着小孩们大喊:“给老子站住!!”
小孩们笑得更大声了。
江奕不要命地狂奔一路,终于把一群小孩赶到一处泥巴地里,抓住了一个,对着他的两瓣屁股狂扇几下,又给旁的几个补了几脚。
小孩们也不甘示弱,对着他又打又踢。
好在一群十岁不到的兔崽子,打不过江奕这个十二岁就一米四的大高个。
江奕把他们全踹到了泥地里。
“把钱拿回来——噗!”
有小孩顺势从泥巴地里抓起泥巴扔向他。砸中了他的脸,一群孩子便指着他开怀大笑。
江奕又抹了一把脸。他深呼吸了一口气,气沉丹田,再开口,声音高了八个度,河东狮子吼起来:“钱拿回来!!是你爹妈给的吗,你就拿!?别人的钱你拿个屁啊,小心老天爷打道雷劈死你!!”
“略!”一个小孩朝他吐舌头做鬼脸,“关你什么事!臭哑巴的钱说拿就拿咯!”
“反正拿不拿他回家都要挨打!”
“就是就是!”一群孩子哄堂大笑,“谁不知道他爹妈都不待见他啊!”
“你护着他干什么,傻吧你!”
“谁让他是哑巴!他活该!”
“就是,谁让他是哑巴!”
小孩们又做鬼脸又大笑,还扭着屁股笑闹起来,“谁让他是哑巴!谁让他是哑巴!”
江奕忽然没了声音。
突如其来的,他想起李桂兰从前的话。
【谁让你是家里老大。】李桂兰说,【做老大,就得帮妈照顾家里,照顾弟弟妹妹。】
【谁让你是老大。】
【谁让你是老大。】
【谁让你是老大,你应该的。】
【妈生你,就是想省点心。】
【奕哥儿,你是老大。】
【你是老大,让我省点心。】李桂兰面露疲倦,【你是老大,就不能帮我分担分担吗。】
【你是老大啊,我生你干什么吃的?就是为了省心啊。】
“哈哈哈哈哈哈!”
孩子们尖声笑起来。
江奕攥紧拳头,一个猛子跳下泥地。
泥水顿时溅得老高。
孩子们尖叫起来,江奕抓住这群孩子的孩子王——那个小胖子。
他一巴掌扇到他脸上,把他扇得一屁股重重坐进泥地里。
忽然静了。
小孩们都愣住了。
挨打的小胖子呆了半秒,疼得哇地哭了出来。
江奕脸色发冷。
大概是他生气时气场太过可怕,四周突然鸦雀无声,只闻小胖子哭得撕心裂肺。
“拿回来,”江奕看向拿钱的小孩,冷声说,“不然揍死你。”
孩子们面面相觑,突然都不敢再耍横了。尖嘴猴腮的小孩缩着脖子,颤颤巍巍地把手里的票子交了出去。
票子已经皱皱巴巴。
江奕把票子拿了过来,塞进兜里。
然后更用力地甩了尖嘴猴腮的小孩一个巴掌。
这小孩也一屁股坐进泥地里,张嘴嚎啕大哭起来。
“以后谁再动他一下试试,”江奕冷声说,“我把你们全都打成残废。”
小孩们不敢吭声。
江奕转身从泥地里上了岸去,头也不回地走了。
落日只剩一点点的时候,他拖着一身泥污回到了那哑巴小孩被欺负的地方。微弱的余晖下,他看见小哑巴站在原地等着他。
江奕见状,赶紧跑了起来,远远地就朝他挥起了手,大声喊他:“喂——”
那小哑巴转过头来,看向他。大约是被他身上的一身脏污惊到了,他瞪圆了眼睛。
江奕跑到他面前,终于看清了小哑巴的模样。他一头黑发略长,长到了肩膀上。虽然一脸泥污,可也能看出脸好看来。
那一双乌黑的杏眼发红,一对上挑眉的眉角往下撇着,衬得一张脸无辜可怜。
江奕看着他这张脸,不由得想起刚才他那只惊惧颤抖的瞳孔,再想起那群兔崽子说他的话,顿时越看他越可怜。
他把他的手拉起来,将一把皱巴巴的票子放进他手里,挠挠脑袋,朝他笑起来:“费了些时间,但好歹是抢回来了。你别担心,那几个小孩我都教训了,我把他们都打了一顿!”
小哑巴没有说话——他也说不了,就只是愣愣地看着他。
见小哑巴一直怔愣没回应,江奕不由得淡了笑意。他眨巴了两下眼,才想起什么,“哦”了一声,指着自己说:“你没见过我吧?我昨天才跟我妈搬过来!我住在村东头,村东边不是有个大下坡吗?大下坡旁边的那家,你知道吗?就是老江家!”
“江胜国是我大伯,我妈领着我弟弟妹妹搬过来跟他住,我叫江奕!”
夜色正好四合,他们双方的脸渐渐隐没在黑暗里。小哑巴脏污的脸逐渐隐没在黑暗中,看不见了。
天黑前,江奕看到了他手上的酱油瓶。
“你要去打酱油吗?”江奕问他。
对面没有回应。他可能点了头,但江奕真的看不见。
“好黑啊,看不见。”他嘟囔着说,“你要是得去打酱油,就摸我一下?”
于是片刻后,他手上一凉。
凉意一瞬消失。是小哑巴小心翼翼地碰了他一下,又立刻收回手。
实在有点可爱,江奕笑出声来。
“要去打酱油的话,我们就一起吧。”江奕说,“我也得去给我大伯买酒,买不到我可回不去。我就猜到要天黑,从屋里拿了手电筒出来。路上没灯,你自己走也危险,而且我刚来这个村,那个小卖部具体在哪儿,我也不知道……正好,你给我带路吧。”
他边说,边从挎在身上的包里拿出个手电筒来。他摁下开关,手电筒发出一束光亮,照亮了黑暗。
江奕回头,朝着小哑巴一笑:“走吧。”
小哑巴朝他点点头。黑暗里,手电筒漫发射的暗光柔和地照亮他脏兮兮的小脸。
江奕拉起他的手:“给我领路吧。”
小哑巴再次点点头,拉着他往前走。
走了几分钟,小哑巴带他到了小卖部。小卖部已经点起了一盏明亮的灯,但在一片寂静的夜里相当死气沉沉。
七十年代乡下的小卖部,相当有年代感。红砖墙上镶着一扇挺大的玻璃窗户,窗框刷着绿漆,斑驳的玻璃上贴着黄胶带组成的字。
上面写着烟酒,下面写着副食。最底下的窗户开着,窗台上堆满了小物。
窗台上有一个黄盖塑料罐,里面全是四四方方的泡泡糖;旁边是摞了两层的ad钙奶,再旁边是摆得整整齐齐的水和调味料。
透过窗户,能看见里头的木头柜子满满当当,全是商品,墙上贴着各式各样的旧海报。
小哑巴带着他绕过窗户,走到小卖部门口。
门口,一个老太太坐在里头,守着一张玻璃柜子,柜子里头是各式的烟。
看见他俩一身脏泥地出现,老太太吓了一跳:“我去!”
她拍了拍胸脯,扫了眼江奕,不认识。
她别开目光,看向小哑巴:“哑巴,你又被那几个小孩堵了?”
小哑巴闷闷点点头,把空了的酱油瓶子和两张皱巴巴沾满泥的钞票放到玻璃桌子上。
小卖部的老太太面露复杂,叹了口气,却没嫌弃那两张皱巴巴的钞票。她把钞票拿起来,展平,点了一下,就收到柜子里,起身拿起他的酱油瓶子,转身边嘟嘟囔囔着,边去给他打酱油——
“那几个小混球,爹妈也不管管,天天就知道打麻将抽烟条,儿子都快废了,还天天挺自豪的呢。好像孩子生下来只要长了个把儿,以后顺其自然就能当太子似的。”
“一帮没出息的玩意儿。你妈也是,知道你总被欺负,还天天让你出来做这做那,老温没长腿儿吗。”
“再说你还有个弟弟呢,让你弟弟出来呗……”
老太太边低声骂着,边打好了酱油。她把酱油拿出来,又拉开柜子,点了几枚硬币出来,都交给小孩:“给你。你的酱油,还有找零。”
小孩接过来,把酱油抱在怀里,低头不做声。
老太太抬头看江奕:“你要什么?”
“哦,白酒。”江奕说,“江胜国爱喝的白酒,还有没有?”
“有,”老太太说,“哦对,我是听那几个老姐们说起来着。江胜国他大嫂从城里回来投奔他了,你是她家孩子?”
“是啊。”江奕不禁吐了下舌头,“消息这么快,我妈昨天才来。”
“就这么个小破村子,什么消息不快,俩小时就能传遍。”老太太哼哼笑了两声,回头去拿酒,“要瓶装散装的?”
“散装的吧。”江奕说,“拿两毛的。”
这时代物价便宜,两毛钱已经能拿一斤的白酒了。
“这老江还是这么能喝。”老太太嘿咻着拿起酒来,嘴上嘟囔,“两毛,放桌上。”
“行嘞。”
买好东西,江奕打着手电筒,提着一斤白酒,又说要送小孩回家。
“夜路太黑了,路上又没个灯,我送你回去吧。”他说。
小孩点了点头。
江奕送他回了家。小孩的家在村子北边,俩人七拐八拐了好几个弯,小孩才到家。
他家是一扇漆绿的铁门,门上贴着两张威风凛凛的门神。天黑了,屋子里头点起了暖黄的灯光,传出一阵咕嘟咕嘟煮着粥的声音。
小孩到了门口,回头朝他比划两下手势。
江奕没看懂,朝他眨巴眨巴眼。小孩见他不懂,有些懊恼地撅起嘴,朝他鞠躬两下,表情局促地抬头,盯着他的眼睛。
江奕这才懂了些:“谢谢我啊?”
小孩眼里亮起光来,抱着酱油瓶子用力点头。
“不用谢,”江奕笑了两声,“你去吧。”
小孩又点点头,再次朝他比划两下,才转头推开铁门,进了屋去。
江奕也抱着酒回家去了。
一进家门,李桂兰就皱着眉斥责他回来的太晚。
“去买个酒,怎么这么长时间?你大伯都吃上饭了,还没酒喝!你怎么这么不懂事?……我天哪,你怎么搞的?怎么这么脏?”
江奕放下拎着的白酒,轻描淡写:“路上遇着一群小孩欺负人,帮了一把。”
“小孩欺负人?”江胜国咂巴了两下嘴,“是不是欺负一个哑巴?”
江奕一愣:“你知道?”
“知道,那哑巴是老温家的孩子。村子里,拢共就这么一个总被欺负的。”
江奕:“老温家?”
见他站在门口聊起来了,李桂兰皱起眉,朝他挥了挥手,让他赶紧把酒拿过来。
江奕便脱下脏兮兮的外衣,往旁边的旧沙发上一扔,把散装白酒拿了过去。
李桂兰把酒倒进酒坛里,给江胜国盛了一小杯:“这个老温,是什么人?”
“也是个种地的。”江胜国拿起酒杯,抿了一口,“他有两个儿子,大的那个是哑巴,小的那个正常,已经上小学了,他没让哑巴的那个上学。”
“你以后不用理他。”江胜国看向江奕,“那小哑巴在村子里谁都能欺负,你出力也不讨好。他爹妈都看不上他,平时对他又打又骂的,村子里的人就更爱欺负他了。”
“倒也有人看他可怜。那也没用,还是欺负的更多。”
江奕问了句:“他爹妈为什么看不上他?”
江胜国乐了:“你不废话吗,生了个哑巴种,烦都烦死了。”
“刚把他生出来那会儿,一看是个哑巴,老温气疯了,一下子把他摔地上了。这死孩子也是命大,没死。”
“他妈嘴里也骂,说自己造孽,居然生了个哑巴。”
“嘴上虽然骂,但他妈还是把他养大了。后来老温越看越不顺眼,孩子半岁的时候,他把孩子抱到了县城的火车站去,扔了。他妈一觉醒来没看见,急疯了,跑到火车站去抱回来了。那死哑巴是真命大,都被扔到火车站去了,都没被叫花子拐走。”
“多半是看他带把,他妈才心疼,打着骂着也会养。”江胜国说,“要是个丫头,丢了估计也就丢了吧。”
李桂兰又给江胜国倒了一杯白酒。
江胜国又拿起来喝了下去。他嘴唇蠕动了会儿,品了品进嘴的酒,又咂吧两下嘴。
“哎,明儿再买两瓶啤酒。”江胜国对他吆喝。
“哦。”江奕应了声,鬼使神差地问他,“那个小哑巴,叫什么?”
江胜国沉默了会儿:“想不起来了,平时村子里都小哑巴臭哑巴地叫他。好像是有名字,但没人叫。”
江奕不说话了。
第048章 山连山(伍)
小哑巴没有名字——更准确的说, 没人记得他的名字。
江奕意识到这件事,心里忽然堵得慌。一个活生生的人,在别人眼里就只是个“哑巴”而没有名字。
江奕第二天晌午又出了门。
李桂兰则拿起农作工具, 下地去了。她嘱咐江奕买完酒就赶紧跟着去下地忙活忙活, 把土松了,就可以种点儿白菜去卖。
江奕答应着,转身去了昨天去的小卖部。
买了两瓶啤酒回来,经过一条小河时,江奕一转头, 在河边看见了个人。
那人背对着他,瘦瘦小小的一个,蹲在河边洗着衣服。河边风大, 吹得那一头略长的头发跟着河边芦苇一起摇摇晃晃。
他穿得很少。洗着洗着,打了个喷嚏。
江奕抬脚从坡上滑了下去——小路和河边之间有个坡。
他跳了几步,走到这人身后, 笑吟吟地叫他:“小孩!”
洗衣服的小孩两肩一抖,转过头, 看见他,一双乌黑杏眼顿时一怔。
“这么巧,”江奕笑着说, “怎么大冷天的,还来河边洗衣服?家里没热水吗?”
小哑巴沉默一会儿, 扭回脑袋去, 又吭哧吭哧地搓衣服。
江奕探头一瞧, 见他手上已经全红了, 指尖冻成了血色,在冷水里哆哆嗦嗦的, 却还是不断地搓着衣服。
江奕皱了皱眉。
他放下啤酒,在小哑巴身边一坐。
小哑巴手上的动作一顿。
他转过头,不解疑惑地望着他——大概是从来没人这么亲近他,他不太理解现状。
“我吹吹风。”江奕说,“河边风景不错。”
小哑巴:“……”
小哑巴不再理他,又低头刷刷地洗起衣服。
江奕转过头,偷偷地看了他几眼。小哑巴今天身上没有泥污,干干净净的,被河风吹得鼻尖和耳朵都红成一片,不红的地方又惨白得没多少血色,整个人瘦得像一把小骨头架子。
他身上衣服很旧,旧得发黄,但都是太过宽松的旧衣服。他本来就瘦得营养不良似的,形销骨立的,衣服往上一套,有种硬装大人的可怜滑稽感。
估计衣服都是家里大人剩下的。
他的袖子都挽到胳膊上头了。
小哑巴用力吸了两口气,又咳嗽两声,好像快感冒了。
江奕沉默一会儿,把自己身上的外套脱了下来,手一扬,扔到小哑巴头上。
小哑巴一抖,抓着衣服一抬头,一脸错愕地看向他。
“穿多了,有点热。”江奕说,“你先帮我穿吧。”
“……”
小哑巴皱起眉,更不解地看着他,眼睛里还有些戒备——江奕不太懂他戒备什么。
后来他猜测过,估计小哑巴是被人欺负惯了,所以哪怕受了好意,也下意识地会怀疑这人会不会是在给他下套。
江奕问他:“你叫什么名字?”
小哑巴摇了摇头。
“没有名字吗?”
小哑巴还是摇了摇头,他又比划起来。可是指天指地的一顿比划下来,江奕并不明白他的意思,于是眼神迷茫。
小哑巴又用力比划了一顿,江奕还是没看懂。
小哑巴叹了口气,一脸落寞地收了手,不再比划了。
“……抱歉啊,”江奕不好意思地挠挠脸笑着,“我这人,脑子不太好使……总之,你是有名字的,对吧?”
小哑巴神色有所缓和,朝他点点头。
“能写出来吗?你叫什么?”
小哑巴摇了摇头,指了指地上,又在自己胸前比划了个叉。
江奕试着意会:“你写不了?”
小哑巴摇摇头,再次指指自己,比了个叉。
江奕忽然想起,江胜国说小哑巴没上学。
没人教过他,所以他不会写字?
“你不会写?”
小哑巴眼睛一亮,点了点头。
“这样啊,那很糟糕哎。”
江奕说,又低眸看了眼他还剩下几件的衣服,“我帮你洗衣服吧。”
小哑巴一怔。
“你都冻成这样了。”江奕伸手,把他的盆拿过来,撸起自己的袖子,“没事,这种事我也经常干。剩下的我帮你洗,作为交换,以后看见我要打招呼。”
“……?”
小哑巴歪了歪脑袋。
江奕乐起来:“我们就算认识了啊。我虽然不知道你叫什么,但我一会儿去打听打听。”
“我昨天可是帮你冲锋陷阵了,你必须得跟我做兄弟。你多大?”
小哑巴比划了个八。
“哦,我十二,你得叫我哥。”江奕拿起肥皂,搓起盆里的衣服,“以后,有你奕哥儿在,那帮小兔崽子不会欺负你。再欺负你,你就跟我说,我再去踢他们的屁股。”
“你不用比划,挨欺负了你就过来用拳头捶捶我,我就知道了。”
他笑着说完,抬眼望向小哑巴。小哑巴没吭声,低下脑袋,闷闷地把他给的衣服拉紧几下,耳尖和鼻子更红了,眼睛也有点红。
河风真是太大了,又把他给冻着了。
江奕十分天真地想。
咚!
一声巨响在耳边炸开。
沈奕猛地从梦中惊醒,眼前的山村瞬间消失。
他回到了现实。望着医院一片黑暗的天花板,他吓得心脏咚咚跳了两下。
他脑子白了半晌。直到一声呻。吟痛苦地响起,他才发觉自己怀里空了。
阿默!
沈奕回过神来。他从病床上一个垂死病中惊坐起,回头一手按到床头墙上,在黑暗中一顿乱七八糟的疯狂摸索,终于摸到了床头灯。
他啪地打开灯。回头定睛一看,温默居然倒在地上,捂着自己不停抽搐,身下流了一大片血。
“阿默!”
沈奕翻身下床,冲到他身边,把他翻过来,声音急得破音:“这怎么了!?阿默!阿默!!”
温默回答不了他。他两只眼睛眼皮哆嗦,睁都睁不开眼,血泪不断淌下,喉咙里也不断咳嗽,嘴里涌出大片大片的鲜血。
沈奕急得红了眼,捧着他的脸着急:“阿默!!”
温默咬紧牙关,伸手抓住他的胳膊,身体里像有好几个怨灵横冲直撞,把他的灵魂不断撕扯。
他痛得眼前发昏。
终于,一股力量冲上脑袋来,仿佛把他整个人贯穿撕裂。
温默猛地一痉挛,脖颈一扬,指甲狠狠抠进沈奕的胳膊里。
他惨叫起来。
歇斯底里的惨叫中,他身上飘起阵阵黑气。
“阿默!”
温默突然歇了声。
他所有的力气在一瞬松去,就那么无力软绵地倒在沈奕怀里。
沈奕急疯了:“睁开眼,温默!你别睡啊!你这——……?”
沈奕忽然发觉哪里不对。
他怀里的温默没了声息,但身体居然一寸一寸地缩小了——尽管黑气笼罩,他看不清晰,但能清楚地感觉到。
怀里的人,在一点一点缩小。
黑气散去,温默安安静静地躺在他怀里,神色痛苦,眉角抽搐,已然缩小成一个小孩模样。
小小一团,看起来三岁多一点。
沈奕:“…………”-
沈奕想不明白。
他也看不明白,这到底怎么回事。
但不论明不明白的,他还是把能做的事先给做了。他拉开床头柜找到毛巾,出去了找了水房,投湿了毛巾,回来给温默擦干净了脸上身上的血。
他缩小成这样,身上衣服便大了一圈不止,浑身上下都松松垮垮。沈奕尽量把他衣服掖好,袖口和裤管都卷了起来。
他去试了试温默的鼻息。还好,有气儿。
沈奕松了口气。
忙活了一通,天也亮起来了。
沈奕放不下温默,没出去买早饭吃。他往地上看了一眼,顿时骇然——出去了一会儿再回来,地上的血居然全没了。
地板干干净净,仿佛温默刚倒在这儿流了一大滩血是个梦似的。
沈奕抹了抹头上的冷汗。
真是玄乎。
血没了也是好事,省着他收拾。他便爬上床,挨着旁边突然变成小孩的温默,又睡了个回笼觉-
再醒来时,外头天色大亮,手机铃声在欢快地响个不停。
沈奕从病床上坐起来,往旁边看了眼。温默小小一个,还窝在他身边。
沈奕这才放心。他伸手拍了拍温默脑门,拿起手机,见是边老师给他打的电话。
沈奕接了起来:“喂?”
“沈奕呀,起了吗?”边老师说,“我刚给医院打了电话,他们说你今天就能出院,老师去接你。”
“哦,好。”沈奕应下来,又问,“老师,龚沧怎么样了?”
“龚沧?”边老师愣了愣,“你说什么呢?龚沧不是跳楼死了吗。”
沈奕一愣:“什么?”
“你烧傻了?”边老师说,“龚沧不是在一个月前,趁着宿舍没人,从宿舍里跳楼摔死了吗。”
“…………”
*
龚沧的事儿又变了。
突然变成一个月前就死了。
沈奕打开手机,搜了新闻看了论坛,发现哪儿哪儿都没有那件鬼屋的事情了。
龚沧一个月前跳楼了的事儿,倒是在论坛里有两个帖子,但都只有标题,点进去都只剩下了404。
沈奕有点麻。
世事真是变化太快,好恐怖。
护士拿着包扎的东西进了屋子里,给他又换了一遍腿上和手上的绷带,嘱咐他去医院一楼的药房开药,换药换个一个礼拜,就能好了。
沈奕说行。
边老师来了,见他没多少东西,就去给他办了出院手续。
沈奕抱起小小一团的温默。他托着温默的屁股,两手环在胸前,在旁人眼里也就没那么怪异。
他跟着边老师去一楼开了药,离开医院,回了学校。
坐上边老师的车,沈奕拿过医院给的单子一看,就见自己这次住院的原因居然是三天前的中暑过后突发高烧。
他手上和腿上的伤,都是因为中暑晕倒时摔的。
边老师说,他中暑晕倒时正好在爬楼梯,一晕就直接从楼梯上摔了下来,只磨破了手和划了大腿,真是祖坟冒青烟。
沈奕无语了,一句话都不想说,只“哈哈”了两声。
今天外头天气晴朗。
温默靠在他怀里,呼吸还算安稳。沈奕朝车窗外看去,外头人来人往。
*
落日余晖。
河水波光粼粼,温默坐在河边。
他望了望远处。落日已经要落下山头,可是他要等的人还没来。
“阿默。”
熟悉的声音终于从身后传来。温默眼睛一亮,还没转回过头,他就已经下意识地扬起嘴角。
他回头望去,熟悉的身影就在身后。江奕穿着他记忆里的淡紫色旧衣,衣角被河风吹得翻飞。
江奕忽的朝他一笑。
“等我好久了吗?”他说。
温默摇了摇头。
江奕看着他,脸上始终是他熟悉的笑容。
“有什么事,都要跟我说。”江奕突然和他说,“不要再瞒着我了。”
不要再瞒着我了。
温默懵了懵,不懂他为什么这么说。他上前一步,朝他比划了疑惑不解的手语,询问他为什么口出此言。
江奕还是笑着,他甚至没有看一眼他的手语,只是笑着,重复着说:“不要再骗我。”
而后突然梦醒。
温默一个激灵,从梦里清醒过来。
“要迟到了!”
“我去,谁定的午睡闹钟没响啊!迟到了啊要扣分了啊!”
一墙之隔,隔壁响起一阵闹闹腾腾的动静。
温默睁开眼,就见视野窄了些许。他翻了个身,看见一个奇怪的长方形机器和一个挂在天花板上的电风扇,以及对面的两个床。
一个床只剩下木板,另一个床倒是布置得很好,只是空无一人。
一阵热乎乎的风吹进来。温默扬了扬头,看见了一个很熟悉的阳台。他慢半拍地反应过来,这里好像是沈奕的宿舍,他之前来过一次。
隔壁噼里啪啦一阵乱响,响起他们匆匆忙忙的脚步声和开门关门声。学生们刚匆匆出门,就突然喊了几声:“奕哥!”
“奕哥没课吗?”
一听这话,温默从床上晃晃悠悠坐了起来。
“没有,只有毕设。”
沈奕在门外轻笑两声,“还跟我打招呼?快跑啊,迟到两分钟了。”
“我曹对对对!”
“奕哥再见!”学生们哀嚎,“晚上打篮球见!”
“不打。”沈奕懒洋洋地拉长声音跟他喊,“哎,我说我不打啊,岳文博你听到没有?我要陪对象——”
被陪的对象:“……”
叫岳文博的学生显然没听见,他狂奔着下楼而去,嘴里还在哀嚎:“要迟到了!!”
沈奕无可奈何。
他推开宿舍的门,一仰头,就跟他要陪的对象四目相对。
温默小小一团,坐在他床上,一脸疲倦,朝他挑了挑眉。
“醒啦?”沈奕半点儿没有刚放骚话被当事人听到的尴尬,跟他笑了起来,“怎么变成小孩儿啦,给我个解释呗。”
温默挠了挠后脑勺,没吭声,身上还是有些痛,痛得他脑子昏昏沉沉的。
他低头看了看,身上还是之前穿的衣服,只是十分松松垮垮,坐起来时领子都掉下肩去了,露出一片裸露的肩膀。
裤子也都在——他不意外,江奕就不是趁人之危的类型。
更别提温默现在变小孩了。是个人都知道,小孩怎么能动。
只是地狱的反噬真是厉害,温默浑身痛得手都不想抬。
正想着时,床上突然塞进来一个袋子。
温默低头。
是沈奕,他把一个白色的纸袋子送上了床来。温默把袋子拉过来,打开一看,里面是几件塑料袋装着的崭新衣服。
衣服挺多,装得纸袋子鼓鼓的,至少十多件。
床边一下冒出来沈奕这个毛茸茸的大脑袋。他踩着一节床梯子,仰头过来,眼睛亮晶晶地望着他:“我去附近商场给你买衣服了,顺便买了两件童装。你这个情况要持续多久,能变回来吗?”
温默把衣服一件一件拿出来,正在过目。闻言,他沉默一会儿,终于抬手给他回应:【能回去,需要时间。】
“那是因为什么变成这样?”
温默不想回答。但沉默片刻,想起刚刚做的梦,想起那个叫他不要再骗自己的江奕,他还是回答了:【用能力了。】
“能力?”沈奕问,“啥能力?”
【守夜人的能力。】温默忍着疼给他比划,【你不是看见,剪刀地狱里有我的猎杀场了吗。在自己的地狱外用那个,就会受到一定程度的反噬。】
“啊!?”沈奕大惊,皱起眉来,“那你还用!怎么这么不要命!”
【……一开始就没打算要命。】
“……咳。”沈奕摸了摸鼻子,“现在得要命。你可答应我了,现在你得要命了,以后可不准用了。那你疼吗?这种东西,一般都是要痛很久吧?”
温默有气无力地朝他点点头。
“那你别跟我比划了,你躺下吧。这是我的床,你睡着没关系。”沈奕说,“要先换睡衣吗?我还买了睡衣。你穿着这身,睡不舒服吧。”
他边说边爬上来两个床梯子,把着床边栏杆,在满满当当的纸袋子里翻了一会儿,找出来一件白蓝格子的两件套睡衣——儿童童衣。
“换上吧。”沈奕拆开包装说,“我应该是买大了一号,店员给我找了尺寸表来,我也没给你量,就按感觉选了一件。你这么一坐起来,我感觉我买大了。没事,你应该能穿。”
温默又闷闷点点头,没吭声。
“你自己换吧,我不看你。”沈奕把衣服拆出来给他,就利索地跳下床梯子,“非礼勿视非礼勿视……哦,那袋子里面还有那什么,你自己翻翻。”
他蹿得真快,温默不禁一阵好笑。
他想问沈奕说的“那什么”是什么,但晚了,奕哥儿已经蹿到下面去了。温默叫不出声,也懒得再跟他比划着问,干脆自己翻了翻。
窸窸窣窣翻了一会儿,温默翻到了。
——三条儿童内裤。
“……”
他的脸逐渐变红,充血,最后腾的一声,红冒烟了。
第049章 山连山(陆)
温默拿着包装在磨砂袋子里的三袋儿童内裤, 沉默地脸红了很久。
奕哥儿怎么这种东西都会买来!
他想的太全面了吧!
过于全面了吧!
温默脸上难得滚烫一片了很久。
良久,他放下手里的东西,狠狠搓了两把脸, 深吸了两口气, 努力平复了一番心绪。
温默最终还是换上了。
毕竟现在成了这种儿童身材,他原来的那个大了三圈不止,根本穿不了。
又把沈奕拿出来的睡衣换上,温默把大纸袋子放到脚边的床边,躺到枕头上, 拽起沈奕的被子,蒙上脑袋,脸还烫得烟气儿从被窝里丝丝缕缕飘出来。
就这么又脸红半天, 他躲在被子里深呼吸了好几口气,才把慌乱的心情终于全面收好。
沈奕倒是真的说到做到。说非礼勿视就真的非礼勿视,他从头到尾没再上来看他一眼。
把自己闷在被子里半晌, 外头又响起刷刷两声拉窗帘声。温默悄悄从被子里探出半个脑袋一看,见是沈奕去拉上了阳台窗帘, 还把阳台的门关上了。
屋子里顿时暗了下来,变得很适合睡觉。
沈奕又拿起了个遥控器来,点了几下。对面那个奇怪的长方形机器滴滴两声, 居然缓缓张开了嘴,开始吹风。
风是冷的。
……高科技。
温默盯着这个高级玩意儿半晌, 翻了个身。
空气里突然漫起一股冷雪茶香味——温默形容不出来, 只是闻着当真有股雪味儿。不浓不呛, 淡的很, 实在好闻。
沈奕不知道在下面干什么,发出了些窸窸窣窣哒哒不停的声音。声音不大, 听久了有些催眠。
听着听着,温默居然起了困意,不多时,睡着了。
*
再醒来,温默听见楼道上传来一阵笑声。
有人拍响了门。
“奕哥!”外头的人喊,“打篮球去!”
温默迷迷糊糊醒来,坐起了身。
沈奕啧了一声。温默探头一看,见沈奕也站起来了,脖子上挂着个不知道什么玩意儿,走到门口开了门。
“都说不去了,”沈奕语气有点不高兴,“有病啊你,我都给你发vx了,说不去不去要陪对象,上课不看手机吗。”
“哎哟,没看着。”
敲门的学生——听他声音,正是中午迟到的那位岳文博。
他不好意思地摸摸鼻子:“真的假的啊奕哥,有女朋友了?”
沈奕毫不犹豫:“男的。”
“……”
“男朋友。”沈奕看他呆滞,还补充了两遍,“男朋友,要陪男朋友,有问题吗?”
“没有。”岳文博还是呆滞,“恭喜发财,新婚快乐,早生贵子,百年好合。”
温默:“……”
这太强人所难了,他应该生不了。
沈奕笑了两声,又说了两句,把他打发走了。
转头回来,他下意识一抬头,对上温默一双小小的血眸。
“把你吵醒了?”他说,“抱歉,宿舍就是很吵,他们下课了。你要耳机吗?我有主动降噪的。”
温默歪歪脑袋,他不知道耳机是什么,也不知道主动降噪是什么。
身上痛感消去许多了,他抬手比划:【那是什么?】
“哦,就是这个。”
沈奕把脖子上那个东西取了下来——两个又大又厚的圆圈,用一个半圆的铁圈固定在两侧,看起来像冬天会带的耳罩。
“这个,这样,套在耳朵上。”他给他比划着,“可以放音乐。戴这个的话,就只有自己能听到了,就可以遮住外面的声音,能睡个好觉,你要吗?”
现代真是什么东西都有。
温默才想起来,之前从地狱里出来,他在找个地方自杀之前,来这个学校里找过沈奕,想见他最后一面。
那时候,就有好多学生耳朵上挂着这个。
他完全看不懂这是个啥,原来是“耳机”。
温默摇了摇头。
【不困了。】他比划。
“是吗。”沈奕凑到床底下,往桌上看了眼,“快六点了,你饿吗?我去食堂买点饭。”
【不饿。】温默比划,【我吃不了饭,早死了。】
沈奕又脑子一抽:“哎,我给你立个牌位,烧香上个供的话,你能吃不?”
“……”
温默眉角抽了两下。
沈奕一脸天真且眼睛亮晶晶地看着他——他是真的有这种想法。
温默顿时脑袋有点疼,奕哥儿哪儿都好,就是脑回路有时候真是清奇。
他长叹一声,耐着性子回答:【不行。】
“好吧。”沈奕说,“那你能喝水吗?”
水好像可以,于是温默点了点头。
“那我去买点饭。”沈奕说,“回来给你烧水喝,等等我。”
温默再次点点头。
沈奕便拿上手机走了,大概半个小时左右才回来。他手上拿了份炒饭,回来以后就急哄哄地拿出低功率水壶,插上电,从箱装水里抽出一瓶,咕咚咚地全倒在了里面。
烧上水,沈奕抬起头,对坐在床上发呆的温默问:“再躺会儿?”
温默想下去,摇摇头:【我下去。】
沈奕便伸出手:“那来。”
温默知道他什么意思,犹豫了下,慢吞吞地爬到了床边。
沈奕伸出两手,把他从床上抱了下来。
温默现在身形小,看起来不过三四岁,就是小小一团。
沈奕把他抱在怀里。温默怕摔,连忙搂住他脖子。
沈奕立马僵住了。随后,他狠狠提了一口气——温默听见他用力地把这口气深呼吸了一遍,仿佛在压制什么心思似的。
这个心思最终没压住。沈奕把他搂紧了,脸埋在他头发里,吸猫似的来了一遍史诗级过肺。
他抬起头,发出一声满足的喟叹。
“我爱你。”他突然来了句,“太可爱了,阿默,我爱你。”
温默红了红脸。
沈奕拉开椅子,抱着他坐下。
“坐我身上吧,行不行?”他说,“我抱着你。”
温默点点头。
沈奕满足地笑起来,把桌上的电脑往桌子里面移了移,捏着鼠标在桌面上点了几下,关掉了做毕设用的clippaint。
温默抬头看着他的电脑——在他眼里,这东西很奇怪,没见过。
“这个以前没有吧,”沈奕很体贴地给他讲起来,“这是笔记本电脑,这个是鼠标。上面这个是键盘,只要用它打拼音,就能打出汉字来。”
“现在科技很发达了……”
沈奕唠唠叨叨地给他讲解起来。温默一句一句听着,听得半懂不懂。
水烧开了,发出一声叮声。温默转头看去,见那水壶是嵌在个什么装置里的,装置上还有好多按钮,甚至还在显示温度数。
好可怕的现代科技。
都可以探测到水多热了,好恐怖。
沈奕拿起水壶,从手边拿过个造型别致的玻璃杯,给温默倒了杯温水。
他把玻璃吸管插进杯子里,塞给了温默。
温默前倾着身,靠在桌子边上,手捧着温乎的水。
沈奕把自己从食堂买的饭拿过来,没急着拆开,捏着鼠标问他:“想看什么电影?给你放。”
温默茫然,他属实没看过什么电影。
杨庄子从前倒是会放电影。每隔俩月,月中第二个周五,村民们会聚集在大空地上看老村长从县城里借来的带子。
不过温默总不能去,他爹妈让他留在家里打杂。
没看过,温默也没什么想法,就抬头跟沈奕比划说都行。
“唔。”沈奕随手打开收藏夹,“那就——”
刚一打开,第一栏就是鬼灭。
沈奕:“……”
怀里还抱着个真小鬼,这也太那个了。他迅速地翻过去,欲盖弥彰地咳嗽两声,“那我就随便挑一个。”
他往下翻了几下,打开一个日常流动画。
沈奕外放了声音,打开从食堂买回来的饭。是份蛋炒饭,他边看边吃起来。
温默闻到蛋炒饭的香味儿。
但他吃不了。他这种鬼吃东西,吃到嘴里全会变成腐烂的味道。
只能闻着了。
他捧着温水,坐在沈奕怀里陪他。
现代的科技真是了不得,这种动画都这么色彩绚丽图像清晰了,短短四十来年能发展成这样。
人类真是可怕。他想。
沈奕边吃边低头看他,不知道想了什么,温默总听见他在低声地笑。
他时不时把下巴搁到温默发旋上蹭两下。
正是夏天,天黑得晚。都六点半了,外头才开始日落。阳台的窗帘开了条缝,落日余晖从缝里橘黄地射进来一条直线。走廊上时不时传来脚步声,宿舍楼楼下传来嬉闹的笑声。
电脑的声音落在安静的宿舍里,一切安宁得像温默手里的温水。没有波澜,热得手心里温暖。
“好安宁。”沈奕在他脑瓜顶上说,“一直这么安宁就好了。”
一听这话,温默表情微变。
播放的动画里有个姑娘笑了。在她银铃似的笑声里,温默低下脑袋,一双血眸望进手中温热的水里,有什么东西在他眼底复杂地交织。
*
天黑了。
夜深人静,宿舍楼的灯全都熄灭,学生们整整齐齐地睡下。
温默被沈奕抱上床,又被他抱着睡觉。
他在温默背后呼吸平稳地沉睡,温默却没睡意。
他在黑暗里睁着双眼。
手机嗡了一声。
沈奕把手机放在枕头边上睡的。就见屏幕一亮,亮起了时间。
是条无所谓的消息通知,但屏幕时间显示凌晨两点。
亮了一会儿,屏幕又暗了下去。温默轻轻推开沈奕的手,从他怀里爬起身。他坐起来,转头望了眼沈奕。
沈奕睡得呼呼,张着大嘴,头发睡得凌乱,胸膛微微起伏。
看起来睡得很深。
见他没被惊醒,温默转身,下了床。他光着脚,走向阳台。
温默把窗帘拉开一条缝。
明亮的夜光从缝里钻进来,射了一条细长的光线进来。温默踮起脚,把手背紧绷起来,才够到了阳台门的门把。
打开阳台门,就见外头明月高挂,夜晚明亮。温默关上门,走到阳台边上,仰起头。
阳台上还挂了几件沈奕洗好的衣服,它们随着夜风微摇。
温默仰头看了一会儿月亮。他很久没见过这么明亮的月亮了,地狱的月亮都是血红的。
他这一头略长的头发也被夜风吹得飘飘,天上的月亮落进他血眸里。
温默转身,小小的身子挨着阳台的墙边角落,坐了下去。
他吹了会儿夜风。
【一直这么安宁就好了。】
校园宁静的黄昏里,沈奕这么说。
温默心绪不宁。
【一直这么安宁就好了。】沈奕说,【一直这么安宁就好了。】
这话开始在他心头上盘旋不去。
这样缩在阳台上坐了很久,温默抬手,往睡衣胸前的口袋里摸去。他摸出一张四四方方的旧纸,把它展开来。
这是张老照片,80年代的老照片。虽有色彩,可已经斑驳。被人争抢过似的,上头有被撕碎过后又粘起来的痕迹,右下角还沾染上一片黑色,看起来像是干了的血。
照片上,是江奕笑容灿烂地拉着他的肩膀,而他面色紧绷,嘴角都紧抿着,紧张得骨头都肉眼可见地绷紧。
奕哥儿穿的还是那件淡紫色的外衣,里面是件白背心。就算色彩斑驳照片发黄,可他看着镜头的眼睛还是亮的。
温默看着照片发呆。
“小孩。”
突然有声音传来。温默吓了一跳,捏紧照片往旁边一瞧。
是沈奕。
他顶着凌乱的头发和惺忪的睡眼,推开着阳台门,靠在门边低眼看着他,脸上带着困倦的笑。
“多晚了,还离家出走。”他笑着拉长声音,语气疲倦,“你家奕哥儿呢?”
“……”
见是他,温默放下警惕,松开紧绷的骨头,低下头,不回答他,只是看着照片。
他态度冷淡,沈奕也不怪他。他走出阳台来,在温默身边一屁股坐了下去。
“什么东西?”沈奕问他。
温默把照片交给了他。
沈奕拿过照片一看,愣了愣。
“诶——”他拉长声音感叹,“还拍过这种东西,拍得还挺好嘛。”
温默不吭声,只低着头,自顾自地沉默。
沈奕看了他一眼。
他其实看不到什么。温默太小了,沈奕低头看他,只能看到他黑漆漆的脑壳,看见他一头黑头发随着夜风轻轻地飘。
沈奕放下照片,无可奈何:“怎么啦,阿默,我怎么看你有心事?有事跟奕哥儿说啊。”
“……”
温默慢吞吞抬头,仰起身,眼神复杂地看向他。
他抬起手,慢吞吞地比划:【我,是不是,很麻烦?】
沈奕一怔。
【我还是觉得,给你添麻烦了。】温默比划,【没有我这事,你就可以平平安安地上完学。】
【去跟朋友打那个球,去做自己的事,一直过安宁的日子。】
【一直这样。】
【我总让你照顾我。】
【不论什么时候,你都照顾我。】
【我知道,很矫情。你也跟我说了,不是我的错。】
【可我每天一闭上眼,总看见烧死你的那片火。我总是忍不住想,你要是没遇见我,就好了。】
【那样的话,或许,至少,你不会死。】
沈奕没有说话。
【没遇见我的话,你会怎么样。】温默比划着,【或许,已经能活到今天了。】
【我又让你不得安宁了。我想死,也是想……都该结束了。】
温默放下了手。
他低头盯着自己苍白瘦小的幼手,不敢抬头去看沈奕。
他说了很多很矫情的话。
沈奕却轻笑了声。
“拔舌地狱里,”他说,“你记得我兜里有瓶水吗?”
温默怔了下,抬起头,见沈奕依然含笑看着他。
温默不懂怎么话题突然跳这么快,但还是点了点头,他确实记得沈奕那时兜里有瓶水。
“那是龚沧给我的。”沈奕说,“后来游戏通关,我从地狱里回来,警察拿去查了。”
“你猜怎么着?”
“他们查出那里面有药。”
温默心中惊骇。
“我要是喝了,没准这会儿就完蛋了。”沈奕说,“是你救了我,阿默。”
“都这个时代了,他还想给我下药。所以上次就算没有你,我估计也出不了那个村子。没准会被投井,没准会被迷晕了丢进山林里喂狼,没准还是会被锁进庙里一把火烧了。”
“那个时代,怎么死都有可能。”
“所以说,不是你拖累我,是我拖累你。他本来只想弄死我,是我把你卷进来了。”
“所以,你别总觉得是你错了啊,是我对不起你。”
【你没有对不起我……】
温默赶忙抬手比划,急得生怕他再多想什么,【又不是你害的我,你也死了,你没有错。而且,没有你的话,我一定也早就……】
沈奕笑出声来:“你看,你也会这样想的。”
温默手上一顿:“……”
“我也是这样想的。”沈奕说,“没有你的话,我一定早就死了,早被李桂兰逼死在哪个地方。”
“我跟你,什么都没做错,你就不要总是跟自己刀剑相向了。我不怪你,你也什么都没做错。”
“而且……我也真的觉得,对不起你。”
“你不要觉得对不起我,是我对不起你。”
“我对不起你……阿默,是我几十年前让你死了一次又一次,你还救了我一次又一次。我这条命,你尽管拿去,是弄死我还是跟我好好在一起,我都没话说,我心甘情愿。”
“而且,你也没有麻烦我。我白天说的那句‘一直这么安宁就好了’,说的也是跟你一直这么安宁就好了。”
“要是没有你,安宁也不是安宁。那是无聊,恨不得去死的无聊。”
“你也没有麻烦我。”沈奕说,“我就喜欢照顾你,看见你就心情很好。虽然,你可能会觉得我还什么都没想起来就说这种屁话,真是轻浮,但我是真的喜欢你。”
“我这辈子就没这么喜欢过谁,遇见你之前,我这辈子一次恋爱都没谈过。所以跟上回一样,你还是我各种各样的第一次。”
温默愣住。
“跟你在一起会不得安宁的话,那我愿意不得安宁。”沈奕偏头看着他,“以后一直下地狱,我也愿意。”
夜风吹拂,明月明亮。
沈奕的脸也清晰明亮,还是和以前一样明媚的一张脸。
温默忽然有些愣神。
“我昨晚做了个梦,梦见以前的事,我刚跟着李桂兰搬到村子里去,遇见你了。那时候你真小,才七八岁,瘦瘦小小一个,跟个小黑猫似的,被人欺负得浑身都是泥巴。你好像一直跟个小黑猫似的,到处流浪。我巴不得早早地就把你捡回来,给你做最好的猫窝,把你圈起来好好养。”
“就别躲着我了,也别有负担。现在男男女女怎么都能谈,同性已经很正常了。我不会再被烧死了,你不要担心。”沈奕笑起来,“依赖我吧,阿默。”
温默不吭声了。
沉默片刻,他抓住沈奕的胳膊,磨磨蹭蹭地往他身边蹭过去,搂着他的腰,靠在他身上。
夜风轻拂。
沈奕也没有再说话,他转身,把温默抱起来,抱进了怀里。
沈奕怀里温暖。温默靠在他胸膛上,忽然想,他以后不再是一个人。
以后不再是一个人了。
*
吹了会儿夜风,沈奕抱着他,打开阳台门,回到宿舍里。
刚把门关上,往屋子里走了两步,温默就在他怀里挣扎起来。
沈奕吓了一跳,慌忙把他放下。
“怎么了?”他说,“你渴了吗?要喝水?”
温默一路小跑到他桌子跟前,爬到椅子上,拉起桌子上台灯的灯线,啪地把灯打开了。
一片暖黄的灯光里,他扭回过头,朝着沈奕摇摇头,又指了指桌上的电脑。
“电脑?”沈奕说,“你要开电脑?”
温默点了点头,朝他比划。
【我有话跟你说,打字更快。做手语,很多事说不明白。】
“哦哦,好。”
沈奕走过去,打开了电脑。
温默把他桌上东西都往角落里挪去,自己费劲巴力地用看起来三岁多点的幼小肢体,试图爬上桌子。
沈奕吓得不行,生怕他摔了,赶忙给他搭了把手,把他抱了上去。
他把温默放到桌子上,突然发觉不对劲:“你会用电脑打字?”
【看见你打字了。】温默比划,【拼音都是一样的,看一看就会。】
从前温默没上学,但上学去的沈奕回来总会教他。
“这么聪明。”沈奕笑起来,“那你要跟我说什么?”
【地狱。】
温默说,【你想知道的所有事,我都会告诉你。】
沈奕一怔。
第050章 山连山(柒)
电脑开机了, 温默低头一看,上面写着要输入密码。
他便朝着沈奕轻拍了拍电脑屏幕。
沈奕回过神来,上去输了一串密码。
他自言自语了句:“回头得改密码了。”
温默不解:【为什么?】
“跟你谈恋爱了, 当然要设成你生日。”
沈奕说着, 摁了回车,电脑解锁了。
温默听得耳尖一红。
“我们是谈上了吧?”沈奕看向他。
温默嘴角抽了抽,点了点头。
沈奕立马高高兴兴地笑起来,还哼了段小曲儿。
他捏着鼠标,打开文档, 新建了个空白文档,把电脑转向他这个爬桌子都费力的小团子:“好了,你想跟我说什么?”
温默拿过电脑。
他打起了字——小小的手一个一个字母慢吞吞地按着。看得出来, 对他这种六七十年代的人来说,第一次打字是一件很有难度的事情。
沈奕见状,无奈苦笑。他拉过椅子, 坐在一边,很有耐心地等了起来。
半晌, 温默把电脑屏幕转向他。
沈奕凑过去看。
【地狱游戏不是单纯的游戏。】上面写,【你也知道,每个参与者都是有罪的。并且, 他们每个人的罪,都已经很难被现世的法律抓住。】
【不是已经逃脱了追捕, 就是打了擦边球, 要么就是上下打点了关系, 已经抓不到了。】
【因此, 阎罗王造了这个地狱游戏。】
【通过游戏,或让罪人悔改, 或给罪人治罪。】
温默用小手把着电脑,眼瞅着沈奕一目十行地扫了一眼之后,眼睛蓦地瞪大,一下子把脖子抻了过来,瞪着两只眼珠子,把最后那两行来来回回难以置信地盯了十遍。
他冷汗刷的一下就下来了,抬头,瞳孔颤抖:“谁造了游戏???”
温默把电脑拿回来,研究片刻,把“阎罗王”三个字标红加粗加下划线,又把字体加大成超大的初号,转了回去,并一脸诚恳地望着沈奕。
沈奕惊呆片刻,拉着椅子,面色惊恐地往后刺啦了半米多。
“阎……罗……王……?”他声音颤抖,“阎王爷啊?”
温默点了点头。
“那个真的阎王爷?”
温默不禁眼皮一低,无语地翻了他一个白眼。
哪儿给你去找个假的来?
他没比划,但这个意思很明显。沈奕被他这眼神整的一哽,咽了口口水:“那照这么说……这个游戏,是真正的地狱衍生出来的?”
温默点了点头,比划:【可以这么说。】
他又把电脑拉回来,继续打字。
【当年我死前,杀了几个村人,背了几条人命。并且,在被沉塘而死后,他们又趁着还没头七,很快就给我做了九龙钉的法事。并且,我的死法比你有怨气得多,所以除了给棺材钉上钉子的法事,他们还做了其他一些压制魂魄,不让我成鬼的。】
【大概是知道我怨气太重了,他们把能做的都做了一遍。】
【再加上,还活着的时候,老温也把王婆子请到家里,给我做过几场法事。她还真的懂这些,我死后上黄泉路,白无常来接我,就告诉我,虽然地府能放我出棺材,可我没法往生,我的魂魄太怪了。】
【他说,王婆子是个一瓶子不满半瓶子晃荡的。法事虽然都做了,但做得乱七八糟,各个乱得发邪,在我身上乱了套。】
【我的魂魄出问题了。我成了个没法在现世成鬼,但到了地府也没法去往生的恶煞。】
沈奕眼角一抽,目光一沉。
【地府那时候也没见过这情况。可问题是,假若七天内不喝孟婆汤不去轮回,后面就要跳忘川河飘荡三万年了。】
【于是,白无常想出了个折中的办法。】
【把我送去拔舌地狱做守夜人。】
沈奕:“……这算什么折中的办法。”
【不这么做,我就得去忘川河里飘三万年。】
温默耸了耸肩。打完这行字,他又把电脑拿回来,继续唠叨:【所有守夜人都是受害者,同时也是有罪者。做守夜人,也是变相地在地狱里偿还自己的罪。不过我算特殊,我身上的几条人命,跟我遭遇的事比起来,可以相抵消,本来并不用做守夜人。】
【但是王婆子的法事害了我,我只能来做守夜人过渡。事实上,别的守夜人跟我也不一样。】
【他们的反噬,不会这样。】
“不会哪样?”
温默指了指自己,又把两手往一起交叉两下,好似在比划缩小的事。
“……不会变小孩?”
温默点了点头。
【他们也不会哭,但我会流血出来,还会有一些活人的反应。这都是因为魂魄出了问题,我的七魂六魄,有一半都活不活死不死的。】温默打字,【我的魂魄太乱了,地府就想出了这个折中的办法。虽然我不算有罪,但论罪名的受害者这里,没人比我更合适。】
沈奕脸色很难看。
他神色阴沉了很久,望着他的眼神一阵心疼一阵愤怒一阵气恼一阵怨恨。
温默朝他苦笑了笑。他想安慰沈奕,但想了想,话说到这份上,估计越安慰越没用,便转移了话题:
【然后,我要告诉你最重要的一件事。】
“什么?”
温默把电脑拿回来,打了一行字。
一个字母一个字母敲下去,一行字一字一字地出现在文档上。
【我可能,可以,变回人。】
温默的小手停在文档上。
他还没有把这行字给沈奕看。
沉默很久,他低了低眼睫,按下删除键,把这一行字删掉了。
还不知道有没有那么顺利,先别告诉他好了。
别让他白高兴一场。
温默重新写了一行,转头交给沈奕。
【我之所以会出来,并且在各个地狱里参加游戏,应该是地狱不需要我再做守夜人了。】
【守夜人会变成玩家的一员,一样会参与游戏。这事儿也有前例,我遇见过,有个守夜人来过拔舌地狱。但那个守夜人后来怎么样了,我不知道。】
他说,【所以我不知道接下来要经历什么,也不知道地府什么用意。你要跟着我下几次地狱,我不敢打保证。】
“没关系,几次我都陪你。”沈奕说。
温默笑了笑,拿回电脑来,正继续打字,沈奕问了他一句:“说起来,我突然想起来一件事。”
温默抬头看他,一挑眉,示意他说。
“拔舌地狱里,不是有一个叫颜畔的小姐吗?”沈奕说,“很漂亮,留了一头大长卷发的那一个。”
温默朝他点点头,表示自己记得。
“她跟我呆了挺长时间,我听她的意思,她好像是地狱游戏的主办方似的……你认识她吗?”
温默点点头。
他在电脑上打字:【拔舌地狱大判官,言。】
沈奕:“……”
他一脸呆滞,温默有些好笑:【她都跟你说自己是言判了。】
言判——颜畔,发音一样。
“……………………谁能懂啊这种暗示!?”
沈奕炸毛了,模样实在好笑。温默咧开嘴角无声地笑起来,打字给他详细科普:【地府有判官司,十八层地狱各有一位大判官,负责审判亡者的罪。判官底下有小判官,算是鬼差。】
【地狱游戏的主办方是阎罗王,但整个游戏,还是地府操办的。比如游戏的剧本——整个故事的背景、NPC的设定和台词,都是判官来写。那个杨庄子,就是大判官言写出来的剧本。】
【可能是要把你送下来了,她才突然改了剧本……半年前,黑白无常突然下来,跟我说要改革,换剧本,拔舌地狱才变成了杨庄子。】温默打字,【其实之前不是杨庄子。你之前问我为什么守着那座村子,其实我也不想守,我比玩家还想屠村。】
“哦,这样……”沈奕明白了些,“应该是怕你跟我说不明白,干脆就换成了个剧本杀让我沉浸式体验。”
只有对你来说才是剧本杀啊,对别的玩家来说和别的地狱没区别。
温默内心嘟囔了句。
“那之前是什么样的?”沈奕问他,“也是村子吗?”
温默摇了摇头。
【学校。】他说,【主角是一个跟我一样,都有些残障的小姑娘。】
“是吗。”
这不太重要,温默也就没深入,反正是个已经废掉的拔舌地狱1.0版本。
【你从拔舌地狱里拿出来的红绳,戴好。】温默打字告诉他,【那算是你跟我的信物。地狱的规则里,玩家只要拿着和鬼有关的信物,且双方身上都有的话,就能共同进入地狱。】
“诶——”
沈奕一脸稀奇地拉长声音。
【大概就这些。】温默打字,【你有什么问题吗?】
沈奕往前倾身,胳膊穿过床梯子,整个人考拉似的挂在上面,沉吟了很久。
他把手攥成拳,搁在嘴边,皱着眉思考良久,问道:“倒是有几个问题……玩家在地狱里出局的话,那个播报说,会一直留在地狱里,对吧?”
温默点了点头。
“可我刚出来的时候……我记忆没错乱的话,龚沧是先疯了,然后我这次再出来,我老师就跟我说,他死了。”沈奕说,“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于覃比较特殊。】温默打字,【一般来说,玩家失败出局,在现实里都是失去神智,也就是突然疯掉。在旁人眼里是疯了,但其实是魂魄被地狱收走了。】
【留下一丝魂儿在身体里,给现实留个交代,省得现世人神神叨叨地说有报应有天谴,也是为了帮助现世建立相信科学的科学社会。】
“……这已经很不科学了,话说于覃是谁?”
【你说的龚沧。】温默说,【还没梦到他吗,他叫于覃。】
“还没。”沈奕呵呵笑,“没梦见更好,多晦气。”
温默苦笑。
“他为什么特殊?”
【他是守夜人的仇人。】温默打字,【地府规定,所有守夜人,可以亲自手刃仇人,直到痛苦达到罪孽清除的界限。】
【也就是说,他在守夜人这里受到的痛苦必须达到能把过往罪孽消除的地步,不然会一直遭到守夜人的猎杀。】
沈奕骤然懂了什么。
他突然想起龚沧也一直强调,他什么错都没犯。
“他是也跟我说,他什么罪都犯过。”沈奕嘟囔着,“难道……”
温默朝他点了点头。
【对于守夜人的仇人,没有猎杀条件。不管他有没有触犯规则,守夜人都可以对其进行猎杀。并且,在他回归现实疯掉的情况下,最多不超过三天,地府就会强制把他收回。】
【一般是让他遇到意外死去,从而魂归地府。但听你的情况,应该是地府看你上手揍人伤人,情况不太好收拾了,干脆更改事实,让他一个月前就死了。】
沈奕这才懂了。
玩家出局在现实只是疯掉,所以龚沧一开始的结局是正常的。但坏就坏在他前世杀的人现在是地府在编,就被地府降下一道正义铁锤,抓走了。
“那我明白了,”沈奕说,“对了,你的规则到底是什么?”
温默打字:【骂人。】
沈奕:“………………”
瞬间记忆回笼,沈奕想起自己在拔舌地狱里的好几句台词——
他对龚沧:“傻蛋吧你!”
“这他爹的是光耀300,最新牌子!”
“没错你大爷!”
“你脑子叫驴踢了吗!?”
沈奕良久无言。
他看了眼温默,温默对着他一挑眉,扬起嘴角,难得一脸调笑地笑了起来——他都不用比划,沈奕就明白他的意思。
温默无疑是说:是的,论起来的话,其实他温默能杀沈奕。
沈奕抹了一把脸,顿时无言以对。
“谢主隆恩……”他说,“谢皇上不杀之恩。”
温默终于笑了起来,喉咙里传出一阵气音。他笑得分外开心,整个人在桌上弯下腰,本就小小的一团,再那样一缩,更像个小包子了。
他笑了。
沈奕心里忽的松了口气,也跟着笑了两声。
“好啦,我没别的问题了。”他说,“以后想起来了再问你。电脑给我吧,我把文档存上。”
温默直起身来,摇了摇头。
沈奕问:“怎么了,还有话要说吗?”
温默点了点头。
他把电脑面向沈奕,伸着小小的、却也瘦瘦的手,一个字母一个字母地,在他眼皮子底下,慢吞吞地打出了字句。
【你、没、有,对、不、起,我。】
【世界上,你对我,最好。】
【我、爱、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