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余玩家们的确不知道。
鹿依依便把吕夏的事复述了一遍。
站着怪费劲的, 看起来一时半会儿走不了,沈奕就找了块马路边边的地方,抱着温默坐了下来。
等鹿依依把话说完, 其余的玩家也理解了游戏里的现状。
“我整理一下, ”李欣奇说,“也就是说,整个时间线就是,张瑞敏在前年写了这封信后,就失踪了。直到将近一年半后的前两个月, 吕夏在宿舍里发现了这封信。”
“她就去找了始作俑者的……这个,”他指了下教导主任,“吵了一架。”
教导主任又炸毛了:“我没有!”
李欣奇不管他有没有, 继续把话往下说:“那之后没几天,他就失踪了。没错吧?”
教导主任又嚷嚷:“我都说我没有了!那张瑞敏又黑又丑的——”
“闭嘴!”阳哥狠狠瞪他,“不论长得如何, 人家女孩子都受到折磨了!你一个教导主任,不关心学生受到重创之后的身心健康, 还在这儿攻击她的长相?有病吧你,我看你长得跟个竹节虫似的,还有脸说别人!”
教导主任的脸红了又青, 不说话了。
李欣奇两手抱臂:“而且,这不管怎么看都和你有关。就算你一直强调不是你, 可吕夏是找了你之后才失踪的, 这张信上又写的是你签名……”
“又没写是我签的!”
“可在资料上只有你能签名。你自己也说了, 如果有谁签了名, 你这个负责审批的一定会知道。可你一直坚称只有你的签名,那你说……”
“我怎么知道!那些文件上真的只有我自己的签名!”
场面变得吵闹起来。
温默沉默地思索一会儿, 抬头看向沈奕。
沈奕正百无聊赖地托腮坐地旁观。察觉到目光,他转过脑袋一瞧,和温默四目相对。
“怎么了?”他问,“你想到什么了?”
温默点了点头。
他转头看了眼鹿依依,鹿依依正站在人群后头好奇地旁观。
在这里让鹿依依替他说话,实在冒险。地狱里的NPC要是替玩家说话了,是个傻子都会察觉到不对的。
温默便抓起沈奕的一只手,在他手心里写起了字。
【就算信上写了,那个侵。犯她的老师签了名,】温默慢吞吞地写道,【也不一定,是在真的签了名,对吧?】
沈奕怔了怔:“什么意思?”
【复印件。】
温默道,【假如是一个也有权力管理她的贫困生资格的老师,只要把贫困生资料审批的文件复印一份,假模假样地盖个章,再以此要挟她。】
沈奕腾地站起来,恍然大悟——
“就算签了字,也不用交到主任那儿去!”
正和主任battle的玩家们:“?”
沈奕抱着温默,跑到他们跟前,急切道:“文件不是真的!”
“什么?”
“我们都太钻牛角尖了!”沈奕说,“因为信上写了签名,所以我们就觉得一定是真的在文件上签了名。可那文件不一定是真的,只是在张瑞敏看来,老师签了字盖了章!”
“她是个农村来的女孩子,还是个十几岁的学生,分辨不出那文件究竟算不算数!也就是说,只要这个老师拿来一张复印件,或者自己照猫画虎写出来一张根本不算数的文件,在她面前签字盖章就可以了!只要能把她唬住,这样就足够了!”
众人如梦初醒。
“所以主任这儿也不会有多余的签名!”阳哥恍然大悟,“因为打一开始,那就是张没用的文件,只是骗住小姑娘用的!”
教导主任终于沉冤得雪。他日的一下就哭了,嘴唇都哆嗦得跟痉挛了似的,泪奔不能语地望着他们。
玩家们嫌弃地瞥了他一眼,懒得理他。
“那会是谁?”李欣奇两手插兜。
董夕也把手插在上衣兜里:“是呀,照你这么说,所有老师都有可能。”
“不,不对。”沈奕说,“这必须是一个让她觉得对贫困生资格这件事很有话语权的人。那些单纯的科任老师,就不可能了。”
“也对。”
李欣奇回头望教导主任,“那果然还是只有校长了嘛。”
“校长就没必要装签字了吧。”阳哥说,“如果是校长,那大可以把贫困生的事儿直接从这个半秃这儿要过去,还更能给张瑞敏压力。作为一个变。态,他完全没有不去这么做的理由。”
“半秃”教导主任:“……”
“倒也对。”
“那就只有一个人咯。”沈奕说,“班主任。”
此言一出,空气微静。
死寂一瞬后,众人互看了一眼。
“有道理。”李欣奇说,“这么一想,信的事情也说得通。”
有人问:“怎么说?”
“有一点,我从看到这封信开始就很奇怪。”李欣奇说,“她为什么会找学生会长寻求帮助,而不是老师?”
沈奕点头:“而且遇上这种事,第一反应都应该是去老师说。是个学生的话,那第一个会依赖的就是班主任。她既然已经写信给了学生会会长,那就只有两个可能。”
“一个是班主任不相信她,一个是……班主任就是做这件事的禽兽。”沈奕道,“如果是前者——班主任不相信她的话,那么这件事应该在信里写出来。对她这样的处境来说,受到班主任的不信任也是一大绝望,也应该会和吕夏倾诉出来。”
“可是没有写。那也就是说,班主任没有不相信她。”
沈奕没有再往下说。
他扫视了一圈众人,众人神色凝重,眼中都已了然。
阳哥迅速回身,凶狠着一张脸,问那半秃:“张瑞敏的班主任是谁?”
他太凶了,教导主任一哆嗦:“赵、赵崇……”
“他现在在哪儿?”
“失踪了啊,”教导主任讪讪,“第一个失踪的就是他。”
此言一出,众人一怔。
“失踪了?”董夕凑上去,“你可别为了袒护老师瞎骗人,他怎么可能失踪!?”
“他真的失踪了,我骗你们干什么!”主任欲哭无泪。
主任看起来不像在说谎。
董夕神色难看极了。她转过头,问道:“这是怎么回事?怎么会失踪?”
阳哥神色也很难看:“不应该啊,推理到这里,这个赵崇是‘罪人’,是我们该终结的‘罪恶’本身。他怎么会失踪?他失踪了,那不就是已经被吕夏‘终结’了吗?”
李欣奇回头望向沈奕:“推出错了吧?”
沈奕皱着眉头。
这么听起来,好像还真是出错了。赵崇如果已经失踪,遭到了终结,那游戏早就结束了——甚至都不会开始。
“可推到这里,逻辑上很合乎情理。”董夕揉了揉自己的后脖颈子,“应该没出错啊。”
沈奕脑子有点不够用了,脑仁开始嗡嗡的疼。他揉了揉自己的太阳穴,叹了一声,说:“不管怎么样,先去这个赵崇的办公室看看吧。他是班主任,张瑞敏的事,他那边肯定有一手资料。”
“说得对。”阳哥又问半秃,“赵崇的办公室在哪儿?”
教导主任缩了缩膀子:“三楼。”
*
10:10分。
光明中学,教学楼,三楼。
教工职员办公室。
上课的铃声适时响起。
铃声在死寂的校园里回荡,响前响后都没在学校里激起半点儿涟漪。整个学校像是已经死了,除了铃声没有半点儿动静,仿佛上课铃是一段丧钟。
外头的天气依然阴沉。
董夕走到窗户边上,往教学楼下看去。楼下空空荡荡,目之所及没有半个人在。
她拉开窗户,摁着窗沿往外远眺片刻,呼了一口气出来,回身道:“我们进教学楼没关系?别一会儿又莫名失踪几个。”
“不进就只能卡关,大家永远留在这个地狱里,跟全军覆没有什么区别。”阳哥说。
董夕哽了哽。
好有道理。
“那有找到什么吗?”
她走过去。众人正围在一张桌子跟前,翻翻找找。
这就是赵崇的桌子。
沈奕一屁股坐在赵崇的桌子上,拉开旁边几个柜子,把里面所有的东西都拿出来,放在了桌子上。
赵崇的东西还挺多。
众人翻了半天,又听了一轮上课下课铃,终于将赵崇的所有文件翻完了。
“没有多少和张瑞敏有关的东西。”
众人把整张桌子翻了个底儿朝天,做了总结,“就只剩一些个人资料……”
“因为张瑞敏都已经失踪了,没什么用了吧。学生失踪又是个敏感话题,他肯定不会多留这些东西。”
“就只剩下一些个人资料和学籍表了。”
众人把张瑞敏的个人资料翻了一圈,最后交到了沈奕手上。
温默走过去,拽了拽他的衣角。
“光看这些,也看不出什么来。真是头痛……”
“我们是卡关了?”
玩家们交谈着。沈奕接过张瑞敏的资料,低头看看,见温默小小一个,两手扒着他的衣角朝他示意,于是一笑,低身把他抱起来,搁在自己腿上,两手环到身前,把他搂住,跟他一起看起了资料。
温默凛起血眸,认真看起学生资料。
右上角,是张瑞敏的三寸蓝底免冠大头照。这确实是个算不上漂亮的女孩,皮肤是如同黄土的黝黑,脸庞又很瘦削。她紧抿着唇,即使是照片也看得出眼神闪躲,仿佛照相时就已经对未来的校园生活感到了不安。
她的资料不多,很简单,写了住址和一些基本的资料,家庭住址那儿写着一个山村的名字。
“话说回来,这赵崇桌子上没有教材啊。”董夕转头问,“赵崇教什么的?”
教导主任自然也跟着他们来这里了,他鼻青脸肿地站在门口:“美术。”
“美术??”董夕难以置信,“一个高中的班主任,是教美术的?这像话吗?”
“这怎么不像话。”教导主任嘟囔着,“八班本来一直都是特长班,美术老师来当班主任,再正常不过了。现在高一和高二的八班,还是音乐老师和体育老师在当班主任呢。”
“牛。”董夕只能这么评价。
“世界上让体育老师美术老师音乐老师当班主任的学校……不存在吧。”
“国内是不存在吧,国外应该很正常。”
有只大手环绕过来,把温默往怀里拉了拉。脑袋上微微一重,温默抬抬头,感到沈奕把下巴搁在了他的发旋上。
沈奕开口说话了,每说一个字,温默脑瓜顶上都跟着他声音起伏动一下。
沈奕问道:“这里资料不多,所以张瑞敏,在校表现具体怎么样?她遭遇了这种事,你一个教导主任,就从来没有察觉过吗?”
“我哪儿知道啊,她又不说话。”教导主任说,“农村来的贫困生很多都那样。十六七八,学生正是青春期,最难搞,自己家里穷,还自尊心很强,心思难猜的很。”
“哪儿有精力一个一个都照顾到,全校一千多个学生呢。”
沈奕冷笑了声:“你现在不就很省心了吗,主任,再这么下去几天,全校两百个都快没有了吧?”
主任的脸青了又红。
“既然不知道张瑞敏,那就来聊聊赵崇。”沈奕说,“自己学校的老师,你总得清楚的吧。”
“赵老师的话,没什么好说的啊。”主任说,“很文艺的一个人,说话都一直细声细语的,跟谁脾气都很好。东西按时交,被说了就道歉,又博学多才又不卑不亢的,学生们也都很喜欢他,那个赵老师,怎么可能像你们说的那样似的……”
是个衣冠禽兽。
“他对美术可有研究了,自己也一直都在画油画。还一直送别的老师小画呢,都是他自己画的。喏,他桌子上就有一个,别的老师桌子上也有,都是他送的。”
教导主任伸手指了下。沈奕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见桌上有个小画框,画框里面是明亮的夏日海边,洁白的海浪朵朵拍在沙滩上。
很有意境,色彩明媚。
温默从他身上起来,伸手拿了过来。
沈奕又抬头,看向旁边的办公桌。和教导主任说的一样,隔壁老师的桌子上也有一个差不多大的小画框——这不该叫画框,这是两个相框,相框背后有条木头腿儿支撑着,让它们立在桌子上。
沈奕低头看温默手里的相框。
“赵老师教出来好几个考了名校的艺术生呢。”主任哼哼着,好像挺自豪,“他怎么能看得上……”
他下意识就要张嘴再贬低张瑞敏,但沈奕抬起眼皮给了他一眼刀。
主任立马不说话了。
沈奕望着他脸一白,立马闭了嘴的样儿,嗤笑一声。
他低下头,望着温默手里的相框,沉默半晌,又偏开眼睛,看了眼旁边桌子上差不多的相框。
“给我一下。”
沈奕低头,声音很低又语气柔软地对温默说。温默抬手,把手里的相框递给了他。
“知道吗,主任。”沈奕把相框拿在手里打量,不急不缓地说着话,“我这两天,身边出了点儿事。”
“我以为是哥们的兄弟,差点儿没把我捅死,也好悬没把我给毒死。出事儿的那天,我就想起之前的事。之前我俩特别好,他每天都笑着跟我称兄道弟,但我最近才知道,他一直在跟我演,他早就恨不得我去死了。”
“所以我的意思是,人呢,是会演的。”沈奕说,“你眼里的赵崇,是他想让你认为的赵崇。”
“像他这种变。态,应该还有恨不得全天下都知道他对自己的学生做了什么的心理。学生在他手心里只能挣扎,无法逃走,我猜,他应该会认为这也是他的艺术品。”
“一个美术老师,还是一个画家,他怎么忍得住不把这种艺术品展出?”沈奕道,“但是这样展出,他肯定身败名裂。”
“所以他会隐秘地展出。”
“所有人都不知道他展出了什么,都不知道自己收到的东西只是表面,黑暗里的画作才是他要送出来的,真实的艺术。”
“无知的同事接过他色彩明媚的画,把不为人知的‘床事’光明正大地摆在了教育学生的办公桌上。”
话到此处,所有人都懂了。
玩家们面目悚然。
沈奕把相框翻过来,将四个角的别钮旋开,打开了相框的支架。
“对他来说,这是把这种艺术推到顶级的‘行为艺术’。”
画作背面,是一张女孩伤痕累累青紫交加的裸。体画作。
和一张血淋淋的赤。身照片。
第062章 光明中学(拾壹)
沈奕把拆开的相框放到了桌子上, 相框里的内容在玩家们面前一览无遗。
顿时有倒吸一口凉气的声音响起。
玩家们或震惊或惊恐地望着眼前的东西。
教导主任推开所有人,来到桌子面前。看见这相框背后的内容,他那被沈奕打得几乎睁不开的青紫双眼都瞪大了。
“这不可能!”他大声嚷嚷, 声音都撕裂了, “绝不可能,这什么东西!?”
“还不可能?这都他爹的铁证如山了!”
董夕怒吼起来。
她也忍这个混蛋小老头很久了,此刻一听这混账居然还想不认账,真是怒火中烧。她拿起相框,把这肮脏的画作往他脸上怼, “看看!你仔细看看!你们赵老师!张瑞敏的班主任!这就是你说的教书育人博学多才的赵老师!!”
“这就是他怎么对学生的,这就是他怎么教书育人的!这就是你说的张瑞敏在骗人!?你还要给这禽兽讲话吗!?”
教导主任瞪大眼睛,被逼得节节后退, 被她一句一句吼得呼吸不畅。
董夕不放过他,跟着他往后踉跄的脚步,一直往前逼近, 将手里的画死死地往他脸上按,逼他直视这一切。
直到教导主任后背重重撞到后头的一张办公桌上。
那桌子被撞得一歪, 滋啦一声刺耳声响,往后狠狠一斜。
教导主任身子也一歪,倒在那张桌子上, 一脸惊恐地气喘吁吁起来。
他瞳孔颤抖地瞪着相框背面,嘴巴哆嗦半天, 却说不出一句话来了。
李欣奇拿起旁边那张桌子上的相框, 照猫画虎地也把后边的相框背面的钮儿抠开, 打开一看, 脸色立时一沉。
“他说对了。”
李欣奇把相框拿过来,也放到赵崇这张桌子上。就见这相框画作背面, 是一张色彩恐怖的另一张画作。女孩捂着身体,涕泪横流,嘴角冒血,痛苦地张着嘴巴,无声地、又撕心裂肺地嘶喊着。
她嘴巴里一片黑暗。
不知谁咬紧了牙关,那牙根被咬得咯咯响的声音都清晰可闻。
有人骂道:“禽兽。”
地狱里的玩家虽然都是罪人,但大伙的罪名五花八门。
有打擦边球拿钱的、有偷吃公司公款的、有寻衅滋事打了人但打点过后逃了罪的——罪名很多,都不是好人,但大都还有做人的底线。
比如绝不欺负女孩子。
但这都不是欺负就能说尽的等级了。
鹿依依站在门口,眨巴了两下眼睛。
温默从沈奕的身上跳了下来。他刚走过去,鹿依依就好奇地往里走进来了。
温默及时地挡在她面前,堵住了她往里去的路。
“默哥儿。”鹿依依停下脚步,低下身,扶着膝盖一脸天真地问他,“刚刚说的都是什么呀?我怎么听不太懂?”
【听不懂也没关系,说的都是大人的事。】温默在心里默默道,【赵崇你认识吗?】
“我知道的呀,赵老师,不过和我们班不亲近。我们是文化班嘛,顶多每周一节美术课。”鹿依依说,“现在高二下半学期了,马上就要高三了,所以美术课也没有了,我就每天上午大课间做操的时候能见到他,话都没说过两句。”
温默松了口气。
【那就好。】他说,【你回去上课吧,之后就别跟来了。】
“为什么?”鹿依依委屈起来,“我做错什么了吗,默哥儿,你怎么不要我了?”
【……】
这孩子怎么智力一正常过来,说话就像江奕?
江奕就最会戳他软窝子,随口一句话就能让温默再也拒绝不了。
鹿依依眼巴巴可怜兮兮的,温默瞧过去一眼,就越看她越觉得像江奕。
温默叹了口气,硬着头皮,努力把语气放强硬:【不可以,很多东西你看了不好。】
“我看了好不好那是我自己说的!”
鹿依依一大声,那边围着教导主任和相框的玩家们就注意到了。
他们回头,望见鹿依依居然正在和温默说话。
“哑巴?”阳哥皱起眉头来,“你在和那妹子说话?”
“谁!?”鹿依依突然怒了,“谁说我默哥儿是哑巴!会不会说话!不会问人家名字吗!人家明明有名字为什么还要叫哑巴,你会说话你了不起吗!长了个嘴你要上天啊!”
温默吓了一跳。
他赶紧上去推了把鹿依依,回头抱歉地朝人群笑笑。
玩家们的神色更加怪异了。
沈奕“哈”地大笑一声,坐在椅子上翘起腿来,一脸大仇得报的痛快,抬手给鹿依依用力比了个大拇指。
他还高兴上了!
温默狠狠瞪了他一眼,示意他少闹,赶紧想点办法。
对上他责备的目光,沈奕耸耸肩膀,无奈地抱臂又笑笑,出来救场了:“我弟弟还是个小鬼嘛,这里是地狱游戏,没准鬼和NPC之间就是能不用说话地交流。”
李欣奇保持狐疑:“这可能吗?这科学吗?”
“咱们都在刀锯地狱里了,刀锯地狱这地方难道科学吗?”
李欣奇无言以对。
“别在意这些小事了。”
沈奕站了起来,朝着歪在椅子上大喘气的教导主任走过去。董夕还站在他面前,把手里的东西往他脸上怼。
沈奕按下她拿着东西的手,顺便拍了两下她的手背,示意她冷静。
他脸上带笑。转头望见他的笑脸,董夕登时也没了多少脾气,乖乖地退到了一边去。
“现在我们的麻烦,在于学校没有察觉到张瑞敏的痛苦,放任赵崇在学校里依然我行我素,甚至于这次吕夏都跟着失踪了。”沈奕对众人说,“但张瑞敏已经在很久之前就失踪了,并且赵崇现在也是已经失踪。他明明有了报应,那现在游戏所要求的通关方式到底是什么,就成了问题所在。”
“所以呢,还是得再推断一下。”沈奕转头,对着教导主任笑眯眯的,“假设张瑞敏的失踪是赵崇所害的,那她的失踪就是‘被杀害’。而且这封信本身也还有问题,之所以把要紧的地方涂黑,就是有人想要诱导吕夏去误会教导主任。”
“就不会是张瑞敏被逼得精神有些失常,所以乱涂了一些地方?”有个玩家没带脑子似的问。
“乱涂能精准无误地把最要紧的人名的地方都涂黑,那她这精神失常真是高级。”沈奕说,“绝对不可能的,那封信里她吐字清晰,行文很有逻辑,所以没有精神失常的可能。”
“而且,信的后半段还变成了鬼画符。虽然不知道她是在哪里写了信,但可以确定的事是,那封信写到中途,她被赵崇发现了。”
“信的后半段,是在被逼迫的恐惧中写完的。”沈奕说,“写完信,她就遭到了毒手。”
“所以发现她在写信的人,一定是赵崇。赵崇把信纸揉皱、涂黑,做了误导,不知道用什么方法,塞进了吕夏的文件里,等待着她某一日翻到,从而‘东窗事发’。”
“和他料想的一样,吕夏找到了信,并且去逼问了教导主任——可不知道为什么,吕夏突然也失踪了,就在和教导主任争吵的两天后。”
“假如是赵崇利用这封信,想让她和主任争吵起来,那一切都随着他想要的事态发展过来了,他没必要再杀吕夏。”沈奕说,“所以,只有一种可能。”
“吕夏也察觉到了我们察觉到的事,那张信不对劲。”
“也就是说,她知道了。”
“是赵崇侵害了张瑞敏。”
“所以,她又去找了赵崇。但这一次没人知道她的行动,赵崇把‘工作’做得很好。所以在众人眼中,她是突然失踪了。”
沈奕说,“那么现在,学校里又有这么多人因她而闹起失踪来,那是不是……”
沈奕陷入沉思。片刻,他眼睛一亮,一拍掌道,“是不是她还有话没有说?”
玩家们一头雾水:“什么话?”
“她还有事想告诉我们。对她来说,事情还没有结束。”沈奕望向玩家们,“罪恶还没有被终结。她只是报仇了,可赵崇的事,学校还不知道。”
“被赵崇‘杀害’并藏起来,伪装成失踪的两个女孩也还没有被找到。所以,‘罪恶’还没被终结——赵崇只是失踪了,但‘罪恶’还没明朗,也并没有被终结,甚至都从来没被发现过。”
玩家们了然了。
“有道理,这些也算罪恶。”
“那现在,我们是要找出吕夏和张瑞敏在哪儿。”李欣奇做了总结,“只要把这些终结,我们就能通关了!”
“可学校里的人都找过了哦。”鹿依依背着手,站在温默边上开口,“不说最近的吕夏学姐,瑞敏学姐当年失踪,大家都把整个学校翻个遍了,但都没找到过。”
“没关系,我们有线索的。”沈奕望向温默,“我被种在根基里,血肉被寸寸浇灌。”
第063章 光明中学(拾贰)
“我被种在根基里, 血肉被寸寸浇灌。”
沈奕一说这句话,温默就听出来了。
他说的是这一关地狱游戏的播报提示。
其他玩家也听出来了:“播报提示?”
“对啊,这提示原来是吕夏和张瑞敏被藏在哪里的提示!”阳哥一锤拳头, 明白过来, 语气兴奋,“只要解开这个提示,我们就能通关了!”
“还得把赵崇的事儿在学校里公布。”沈奕说着,转头笑眯眯地看向教导主任,“主任, 你也不想被我再揍一顿,对吧?”
教导主任:“……”
主任的脸色现在已经五彩缤纷了——这一上午短短的几小时,他经历的事儿简直比他上半辈子所有事情都精彩。
他欲哭无泪:“我把学校的人都叫起来嘛。”
沈奕对他的懂事很满意, 点了点头。
“那现在就得赶紧找出那两个女孩儿被藏在哪儿了。”董夕说,“播报说的提示,我记得还蛮长的, 有谁记得吗?”
沈奕二话没说,拿出自己的手机来:“它记得。”
*
经过机械处理的地狱播报声, 听着更加阴森诡谲,一字一句都寒凉刺骨。
【……我被种在根基里,血肉被寸寸浇灌。】
【肥料分解我的根茎与枝叶, 铁锈的芬芳使我再不能逃向远方。】
【我变成丝丝缕缕片片碎碎的小我,我的血管通向养育我的四面八方。】
【我的朋友, 我被浇灌成腐烂的雕塑, 再不能动弹半分。】
【暗无天日之下, 我将不受控制地……永远注视你。】
【我们终会相聚——在园丁的泥土中。】
玩家们面色凝重, 将录音听了一遍又一遍。董夕拿着手机,做下了笔记。
待记录完毕, 沈奕也关上了手机的录音。
董夕把手机放到桌子上。
众人齐齐围着一张桌子,对着几行线索,沉默地思考了很久。
温默又拽拽沈奕。沈奕转身低头,把他抱了起来,面向桌子。
“是地底下吧。”李欣奇说,“又是肥料又是泥土的,虽然没直说,但好多词都在暗示泥土。”
鹿依依把脑袋挤进玩家之间。
“那是绝对不可能的。”她抬头,眨巴着一双大眼睛看着他们,“学校里开始闹失踪以后,校领导就怀疑会不会是有人杀人之后埋尸,所以招呼上所有学生,花了整整一个礼拜,把整个学校的地皮都翻过一遍。学校地下是绝对没有藏人的,这事儿完全可以保证。”
“楼的底下呢?”董夕问道,“教学楼可没有地下室,下面完全可以藏人。”
鹿依依怔了怔:“楼底下当然是挖不到……”
“可能吗,楼底下?”阳哥怀疑道,“挖到楼底下去,可不是个容易事儿。”
“只要从楼边上往里挖进去,也不是什么难事。”董夕说,“找个偏僻没人去的地方,挂上个施工中的牌子,让人别进去,自己悄悄咪咪地施工个三天,就能挖到楼下面。把尸体藏在里面,谁也找不到。”
阳哥恍然大悟:“有一定道理。”
他们说完,所有人忽然都不约而同地一同抬起头,望向沈奕。
温默也仰头。
沈奕还在思考,皱着眉头,半张脸埋进温默软乎乎的头发里,丝毫没察觉。
直到周围半晌都没动静,他才察觉到一丝不对。
一抬头,见所有人都盯着他,沈奕吓了一跳:“都看着我干什么?”
“没有,征求一下你的意见。”李欣奇说,“毕竟刚刚是你找到重要线索的。”
“是啊。要是没有你,那个相框背面的线索也找不到,到时候又不知道要卡多久。”阳哥说,“所以你觉得呢,兄弟,会不会在教学楼楼底下?”
“为什么认定就在教学楼楼底下了?”董夕不解,“学校里有好多楼呢。那边还有个科技楼,再那边还有个实验楼……”
“笨蛋,昨天在操场上,那个秦老师不是说过了吗。”李欣奇轻斥,“只有教学楼才会闹鬼,在其他地方,学生是不会失踪的。”
董夕恍然大悟:“对哦。”
“嗯?”沈奕忽然发觉不对,“那就不对了吧。”
“哪里不对?”
“刚开始,不是说有个校车连司机带学生都失踪了吗?”沈奕看向鹿依依,“如果说学生只会在教学楼里失踪,那辆校车又怎么解释?”
“啊,那个我也知道。”鹿依依说,“那辆校车其实也算是在教学楼里失踪的。”
她说着,抬手指指窗外:“从二楼南边出去,那边就有个连廊。连廊通着学校别馆,再旁边就是校车和老师们的停车场。那辆校车里的人,是从连廊底下穿过去的一瞬间消失的。”
“原来如此。”沈奕懂了,“这也算是在教学楼里失踪的。至少,是在接触到教学楼的一瞬间消失的。”
“是呀。”鹿依依说。
玩家们点了点头,各自表示了解。
“所以。”阳哥看向沈奕,“你觉得在教学楼楼底下吗?”
沈奕表情皱起,为难片刻:“我觉得不像。”
“为什么?”
沈奕转头看向远处的桌子,朝那边扭了扭头。
“这里所有的桌子上,都有那禽兽送出来的相框。”他说,“一个恨不得全天下都来隐秘地欣赏他的杰作的变态,表现欲一定很强。我怎么都不觉得他会把人真的深埋在地底下,不想让任何人知道。”
“……有道理。”阳哥没法反驳。
董夕问:“所以,你是觉得,他也用了和这个相框的手法差不多的方式,把那两个人藏起来了?”
沈奕点点头。
李欣奇也为难起来,他抱起双臂:“一样的手法……尸体能怎么用这种手法?”
众人脸色沉重地沉默片刻,突然,董夕眼睛一亮。
“画啊!”她说,“是美术老师,就一定有美术教室来教学生吧,那他那间美术教室里,不就会挂画吗!”
“用相同的手法的话,那就一定是把她们剁碎成……肉酱,涂在了画布后面,裱起来了!”
这种残忍手法,正常人根本说不出口,所以她不由得结巴了一下。
众人瞬间醍醐灌顶。
阳哥立马回头,问主任:“美术教室在哪儿!?”
教导主任吓了一跳:“别、别别别,别馆。”
阳哥吼:“赶紧带路!!”
主任被他吼得哆嗦了好几下,欲哭无泪:“好的。”
沈奕的神色并不晴朗。
众人都跟着教导主任走出了办公室,往着美术教室的方向去了。
沈奕一直没动。
温默仰起头望他。怀里的人有了动作,沈奕也回了些神。他一低头,和温默对上目光。
不用比划,他也知道温默的意思。
望着他,沈奕的眉头便舒展开来。他笑了声,轻声细语道:“我只是还觉得不对。”
温默歪了歪脑袋。他不觉得有什么不对,董夕刚刚说的话没什么问题。
“乍一听是没什么问题,也很合乎逻辑。”沈奕歪歪脑袋,“可是我总觉得,这赵崇可是个顶级的人渣变态,对艺术也有近乎变态的高追求。从相框这件事就能看出来,对他来说,他觉得被自己伤害的学生也是艺术,是他的杰作,所以他如果杀了她们,那尸体一定也是艺术的一部分。”
“他真的会把她们分尸,抹在画作的背后?”沈奕说,“这好像不符合他的逻辑。”
他这么一说,温默忽然也觉得不太对了。
玩家们已经闹闹哄哄地走出去了。温默看向外面一眼,抬头朝沈奕比划了两下。
【先跟过去看看吧。】
沈奕想想也是,不论怎么说都得去赵崇的美术教室看看。
他跟了出去,身后还响起了一阵紧跟着的、亦步亦趋的脚步声。温默回过头,就见鹿依依背着两手跟了上来,像个游戏自带的小随从似的。看见温默投来目光,她就向他笑笑。
虽是一张温和的笑脸,但她看起来实在像只不听主人话、一身反骨非要跟上来的、一脸骄傲,挺直胸膛的布偶猫。
温默顿时没了什么脾气。
众人下到二楼,走向南面走廊。在走廊尽头豁然开朗,就见右边还有一条连廊。教导主任说,这边是通往学校别馆的连廊。
“原本,美术教室音乐教室这些,都是在教学楼里面的。但经常用不到,总有学生趁大课间进去乱晃。校长就拿钱出来,造了这个别馆,把那些个玩物丧志的美术教室音乐教室都放到这边来了。”
温默已经不想吐槽这个学校了,这教导主任刚刚还很自豪的说赵崇教出了许多考上了名校的“艺术生”,一转头又说这些东西玩物丧志。
众人穿过连廊,又上了一层楼,来到了美术教室门前。
温默抬头,看了一眼头上美术教室的门牌。
“这里就是美术教室。”教导主任说,“学校里的美术老师就只有赵老师和池老师两个人,她和赵老师各用一间美术教室。”
“美术教室有两间?”
“有时候班级上课会撞,所以有两间。”教导主任说,“这间是赵老师的。”
阳哥拉开了教室门,众人一同进了教室里面。
教室里很暗,没有开灯。阳哥转头在墙上摸索片刻,摸到了灯的开关。
啪嗒一声,他开了灯。
教室里豁然开朗。
真是一间标准的美术教室。无数个画架各自立着,又谁也挡不到谁。最里面摆着一张小小的矮桌,矮桌上有个白色的衬布,衬布上摆着几个静物——盘子苹果柠檬罐子和一串葡萄,还有个叉子和可乐瓶。
高中色彩与素描静物大套餐。
一旁的墙上,贴着一大排学生的素描和色彩作品。除此以外,教室里摆满了石膏和雕塑。
人头雕塑在靠墙一排的柜子上有序地罗列,角落里还有个断臂的维纳斯。头顶的白炽灯一照,每一个都惨白无比。
外头仍然风声阵阵,在窗外呼啸得如诉如泣。
教室另一边的墙上,还真的挂了几张油画。
那些油画同样色彩明媚,画的是日出和春水。洋溢的青绿与橘红的日出,仿佛有无尽的生机。
“就是那两个!”董夕指着墙上的画,“一定就是它们!”
阳哥往前走了两步:“你是说,赵崇就是对这两张油画动了手脚?”
“对!”
“取下来看看。”李欣奇对阳哥说。
阳哥点了点头。
他走过去,将两张油画分别取下。李欣奇跟着过去了,他接过阳哥取下来的油画,把两张都翻过来放到地上。
众人聚集到一起。李欣奇在众目睽睽下,在画框背后摸索到了背钮。
他扭开背钮。
咔哒一声响。
油画的背框开了。
众人立即都屏息凝神,空气安静。
空气凝重,李欣奇也不禁咽了口口水,头皮发麻地紧张起来。
他伸手,拿住油画背框,手上忽然都毫无知觉。
牙一咬心一横,李欣奇把背框用力抬起。
顿时,众人愣住。
背框下,画布背面干净。
尽管油画色彩透纸些许,可画布背面干干净净,没有任何他们想象中的血肉。
“怎么回事?”董夕怔怔。
沈奕丝毫不意外:“果然。”
“果然什么?”董夕望向他,“你早猜到了?”
“猜到一半吧。”沈奕说,“这个赵崇虽然不是个东西,但也是个很沉浸艺术的下三滥疯子。碎尸对他来说,太过俗气,不会那么干。”
“那到底是在哪儿?”阳哥有些沉不住气了,语气急躁,“再找不到,我们里面就该又有人失踪了!”
沈奕皱着眉头,没做声。
很显然,他也不知道。
温默看了他一眼,又回头看向美术教室里的雕塑。
“仔细一想,也的确不会是在油画的背面。”李欣奇说。
“为什么?”
“和线索提示的没有关系。”李欣奇说,“油画背面,跟播报说的线索,一行也对不上。”
“这也是。”董夕喃喃。
“别那么淡定了!”阳哥真是要疯了,“所以那两个小姑娘到底被藏哪儿了!?”
一直没说话的马力杰回头看了看,突然脸色一白。
“喂!”他说,“是不是又有人不见了!?”
玩家们一惊,回头一看。
“怎么就只有六个人了!”他们说。
“糟了,又被这教学楼吃了两个!”阳哥说,“喂,那个脑子灵光的,你还想不出来在哪儿吗!?”
沈奕愣了下,无可奈何:“就算你这么说我也……”
阳哥被他气得骂街:“该死!”
“我看我们还是先出别馆吧。”李欣奇凝重道,“出去慢慢想,再这么在这里待下去……”
身后吵嚷起来,温默置若罔闻。
他望着那些画板。这里很久都没有人来了,画板上都落了灰。学生们画了一半的画,一张一张各自贴在上面。
望了一会儿,温默忽然有所发觉。
画架似乎并不是杂乱地随便乱放的。
画架有很多,但是都放在左右两侧,中间空出了一个过道。从温默所站的地方,能直直看到前面那堆摆在矮桌子上的静物。
【……我被种在根基里,血肉被寸寸浇灌。】
【肥料分解我的根茎与枝叶,铁锈的芬芳使我再不能逃向远方。】
【我变成丝丝缕缕片片碎碎的小我,我的血管通向养育我的四面八方。】
我被种在根基里,血肉被寸寸浇灌……
铁锈的芬芳使我再不能逃向远方……
说不合时宜又好像很是合时宜地,脑海里闪过了江奕。
那时依然落日余晖。江奕从包里挑了个白纸本子出来,一边陪他坐在河边,一边捏着铅笔头画了河边的模样。
温默那时靠在他身上。
江奕画了画,画的却不是他们眼前所见到的河,反而是另个视角的模样。
温默觉得奇怪,比划着问他,为什么画了别的样子。
“这个样子看起来更好看嘛。”江奕笑着说,“画画不是看到什么就画什么的,跟照相不一样。艺术嘛,都比较主观,我觉得这样好看,就这样画了嘛。”
“其实好多人也这样。想让看的人怎么去看,他就怎么弄。”
“我解释得还算明白吗?”他问他。
想让看的人怎么去看,他就会怎么弄。
“我知道啊,你别着急。”
思索间,沈奕无奈的声音也在他后边响起,“播报说的肯定不是在教学楼楼底下。教学楼这么大,咱开个挖掘机来挖那也得半天。”
“他说了这么多,肯定是能够直接指向一个特定的、只有一个的地方。对,就是能让我们迅速直接地锁定某一点的地方。”
迅速、直接地,锁定某一点。
温默仿佛明白什么。他走到一个画架后头,爬上画架前的椅子,站了起来。
他这儿发出了窸窸窣窣一阵响。
沈奕被动静吸引去了目光。他回头,就见自己还没一米高的小男朋友晃晃悠悠地爬上一张椅子,抓着画板,抬头望向教室前面。
沈奕立马失声尖叫:“祖宗!干什么呢!!”
他赶忙冲过去,扶住温默。
温默没搭理他。
他眯起眼,望着从这里望去的方向——果然,所有画板都朝向那堆静物,而空出来的地方,恰好是个直指静物的箭头。
【我的朋友,我被浇灌成腐烂的雕塑,再不能动弹半分。】
【暗无天日之下,我将不受控制地……永远注视你。】
我将不受控制的——永远注视你。
“你在看什么呢?”沈奕扶着他,“多危险啊,你要做什么能不能跟我说一声?你说你才这么大点儿,万一摔下来磕了碰了的。你知不知道这些画架子就很危险?你看看……”
温默没理他的嘴碎。
他推开沈奕,从椅子上跳了下去。他走到一旁的柜子边上,拉开几个柜子。
拉了两三个,温默在从下往上数第三个小柜子里找到了自己想要的。
他把一把刀从柜子里拿出来——他自己的刀因为没缩小,他一个小孩握不住,被沈奕收进了宿舍柜子里,这回没拿进来。
看见他拿起刀了,沈奕一惊。
“你干什么!”他说,“别胡闹,你不能用的!”
沈奕怕他用能力。
温默朝他翻了个白眼。
“这里怎么会有刀?”李欣奇问道。
“因为学校会有雕刻的课呀,还有刻印章的课。”鹿依依说,“而且,赵老师好像也有学雕刻。”
雕刻?
玩家们一怔。
“温默!”
沈奕又喊了他一声。
温默还是没理他。众人转身一望,就看温默居然踏上了放静物用的桌子。
沈奕朝他跑了过去。
“虽说死了很多年了,但小孩终究还是小孩。”阳哥嘟囔,“熊孩子。”
“是啊。”
俩人话音还没落,温默扬起手,重重地把手里的雕刻刀捅进墙体里。
“阿默!”
沈奕追到他后头来,“你想做什么,跟我打个招……”
沈奕突然话语一顿,卡了壳。
他两眼一呆。
眼前的景象让他忽然说不出话来。半晌,他才怔怔地把最后一个字说出口:“……呼。”
玩家们注意到了他的异样。
“怎么了?”李欣奇问道。
“小孩闯祸了?”
温默低眸扫了一眼。
他松开手,跳下桌子,将那一块让开来。
雕刻刀深入墙体。而在刀下,墙体里,一滴鲜红的血从里缓缓地淌了出来。
第064章 光明中学(拾叁)
一滴血蜿蜒地从墙上流下, 在惨白的白炽灯下十分刺眼。
众人震惊地怔然半晌。
沈奕率先回过神来。
“拿刀来!”他回头喊,“在墙里啊!快拿刀来!”
众人如梦初醒。
董夕回头跑向柜子,从打开的柜子里拿了一大把雕刻刀, 分发给了众人。
温默退到了一边去。
众人踢翻摆静物的矮桌子, 对着后头的墙一刀一刀挖起来。
每一刀下去,都有血流出来。
越来越多的血流满了墙体。
教导主任吓得尖叫起来。
“愣着干什么!?”
沈奕回头朝他喊起来,“快去把学校里的人都叫过来!学生老师全都叫!”
“好,好好好!”教导主任吓得两腿打哆嗦,“我这就去, 这就去!”
他连滚带爬地跑了。
鹿依依走进屋子里,在温默旁边蹲了下来。
温默一回头,就对上她乌黑的一双杏眼。
她看看温默, 又看看忙得不行的一群玩家,又低眼看看温默:“默哥儿,这是干什么呢?”
温默望了望血流成河的白墙, 没有作答。
心里沉默很久,温默转头看向鹿依依。
鹿依依正看着他, 还朝他眨了眨眼。
温默叹了口气,伸手去摸她的脑袋。鹿依依头发软乎乎的,摸到的一瞬, 温默动作一顿,实在有些不适应——从前, 鹿依依是个可怜的小水鬼, 头发总是湿哒哒的。
顿了一瞬, 温默用力把她的头发揉了一遍。
鹿依依跟着他的力度摇头晃脑, 嘿嘿傻笑几声。
咚地一声,一大块墙体倒塌下来, 碎在地上,又一阵粉尘四起。
粉尘太大,温默狠狠呛了一口。他捂嘴咳嗽起来,伸手挥了两下面前的粉尘。
墙上露出了一个巨大的洞。
一个姑娘被镶嵌在水泥的墙体里,周身是一条条钢筋。它们横的横竖的竖,如同把她困起来的一道牢笼。
她被换上洁白的裙子,嘴巴里被塞着一朵石头玫瑰。她双眼紧闭,脑袋微侧,两手空空荡荡,只剩一道直溜溜的肢体嵌在其中,如同断臂的维纳斯。
沈奕明白了什么。
他把一旁的墙用力抠了下来,一片血哗啦啦地流下。
水泥里,一条胳膊镶嵌其中,血肉在水泥里不成型地扭曲着。
一时间,空气寂静。
温默走近墙体。他抬头,打量着这女孩,忽然发觉了什么。
沈奕也走过来。他同样望着这姑娘,脸色有些难看。
她已经死了,脸色惨白,长发垂落。
可眉眼的模样,放下来的前额的发,都和那个高马尾姑娘一模一样——他们初进学校时,秦老师把他们安排进的那个教室里,唯一没有在哭哭啼啼的那个,坐在最角落里的高马尾女孩。
【问了,你们就会死。】
温默突然想起她说的话:【学校里是真的有鬼。你们知道得太多,就会死。】
学校里是真的有鬼。
因为她已经是鬼了。
温默望着她紧闭的眼睛,他想这应该是吕夏。
他忽然想不出吕夏说出“学校里是真的有鬼”这句话时,是什么心情。
找到那封信的时候呢?
看到已经失踪很久的同学的绝笔的时候,去找教导主任对峙的时候,发觉背后有更深的深渊的时候,跑到这里来和真正的恶魔对质的时候,发现整个学校其实早都烂透了的时候,她都在想什么?
已经没人知道答案了。
她变成了一具凄惨的尸体,被砍去双臂,关在钢筋之中,浇灌在墙里。
玩家们沉默不语,手里都还握着沾血的雕刻刀。
她身上多了些伤口,是玩家们刚刚急着将她放出来,用刀捅进墙里时,在她身上留下的。
明明她死去很久了,却还有鲜血在洇洇地流。
每个人脸上都神色各异,没有说话。
没人觉得这是艺术品。
他们只觉得赵崇是个混蛋疯子。
“再往旁边挖挖。”李欣奇抹了一把脸,打破了沉默,“张瑞敏还没找到,应该也在墙里。”
沈奕看向温默。
温默朝他摇了摇头。
沈奕用手背抹了抹下巴,低下眼帘,思虑片刻后道:“张瑞敏应该不在这儿。”
“为什么?”
“线索说的最后一句,是她会永远不受控地注视。”沈奕说,“她这块地方是刚刚那些静物背后的墙。来上美术课的学生们,每次上课坐在教室里画画时,都会注视到静物。”
“连带着背后的墙。”
“毫无疑问,这里是视觉的中心点。可如果张瑞敏藏在旁边,就不符合线索的最后一句了,也不符合赵崇这一路来的作风,不是吗?”
话说得很有道理。
“那会在哪儿?”李欣奇问他。
沈奕往外扭扭头:“不是有两间美术教室吗。”
众人一怔,如梦初醒一般,恍然大悟。
*
14:21分。
光明高中。
天上乌云滚滚,似是要下雨。
两间美术教室就肩并着肩,玩家们这间的隔壁就是另一间。
他们来到这里,将这里的、一堆静物后的墙壁也用雕刻刀抠开了。
水泥墙里,张瑞敏同样被镶嵌其中。她同样模样惨白,两眼紧闭,失去了双臂,成了一个被水泥浇筑在黑暗里的,断臂的维纳斯。
等她也终于重见天日,走廊上便响起一阵重重叠叠的脚步声——来了许多人。
听到那阵脚步声,温默就知道,游戏要结束了。
他走到一旁去。
教导主任冲进美术教室里。看见墙里嵌着的尸体,他那张本就已经没什么血色的脸霎时又白了。
教导主任连一声惨叫都没发出来。
他两眼一翻,碰一下倒下去了。
校长、副校长,一群老师带着一群学生,跟在后面乌泱泱地走进了教室里。他们打眼一瞧,立马尖叫起来。
一群人都被吓得不轻,一齐嘶声尖叫——群众的力量很伟大,温默被吵得一哆嗦,耳朵里顿时都痛起来。
“这是什么!?”
校长惊恐不已,又下意识地转身,将学生往外推,“快走!回教室!不许看!”
“够了吧你!”阳哥大声喊他,“学校都这样了,你还要瞒着学生吗!?”
校长浑身的肥肉一抖。
他转身,神色暴躁:“你懂什么,闭嘴!这场景怎么能让学生——”
“这也是学生!”李欣奇指着墙里的断臂尸体喊,“这是前年失踪的贫困生,难道她不是你们学校的学生了吗!?”
校长一怔:“什么!?”
秦老师闻言,震惊地瞪大了眼。她走上前来,虽是吓得只咽口水,但也赶紧打量了一番墙里的尸体。
片刻,她回过头:“校长,真是张瑞敏……”
“……”
校长也咽了口口水。
“……还是先回去,”校长说,“不能让学生再看下去。都会教室!都要高考了,还出来跑什么!”
校长又在招呼学生们回教室去。
虽然早已对这学校的狗屎领导有了思想准备,但沈奕还是气笑了。
他问:“你都不问问是谁干的吗。”
校长没理他,拍了一把副校长:“快去!把学生都带回教室去!”
副校长点头哈腰的说好,然后抬手喊:“都回教室!”
“喂!”沈奕有些气恼,大声道,“我说!学生死在墙里面,你都不问问是谁干的吗!?”
“你喊什么!?”
校长回头,狠狠瞪了他一眼,“我会查的!”
“是赵崇。”沈奕说。
校长一怔。
老师们也纷纷一怔,学生们更是纷纷愣在原地。
“赵崇一直靠着班主任这个职位的便利,威胁贫困生张瑞敏跟他产生关系。后来张瑞敏想写信求救,被他发现,他就把人杀了,藏在了这堵墙里。”沈奕回头撇了那堵墙一下,“那封信后来被他藏在吕夏那里,他想靠那封信把黑锅甩给主任。”
“可惜他的人选错了,吕夏是个聪明人,她发觉了其实是赵崇在背后搞鬼,找上了门,结果同样被做成了这么一尊雕塑。”
“她就在隔壁。”沈奕说,“校长,要去看看吗?”
校长脸色阴沉:“谁叫你们私自调查的?”
沈奕一怔。
“什么?”他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你说什么??”
“我说,谁叫你们私自调查的?”
校长声音低沉,神色可怖。他厉声道:“我招聘你们,是来给高三生上课,不是调查学校的事故!”
“你们不做职责内的事,反倒多管闲事,管起这些事儿来了,闲的吗!”
沈奕怔了半晌,活活又被气笑出来。
“你说什么?”他说,“学校里的老师侵害学生,你不谴责老师,不谴责教导主任监督失职,谴责我们居然把事情查清了?”
“别颠倒黑白,我是在教训你没做职责内的事!狗拿耗子多管闲事……再说了,你怎么确定就是赵老师?我们学校的老师,个个德高望重,你少泼脏水,有证据吗!”
说罢,校长转身,“都回教室去!到底怎么回事,学校自己会查!”
沈奕气得脑子都懵了。
他笑得几乎停不下来——这学校比他想得还烂,烂透了。
副校长招呼着学生们赶紧回教室,秦老师也视线复杂地看了他们这群玩家一眼。
“你们的确多管闲事了,”她说,“怎么做和工作无关的事情呢。你看,惹校长不高兴了吧。”
沈奕不想再说话。
他撸起袖子,准备用真理的拳头来说话。忽然身边也一阵窸窸窣窣响,沈奕转头一看,玩家们都在撸袖子了,个个脸色阴沉。
很显然,被气死的不止他一个。
沈奕哼笑一声。
都是好队友。
他撸好袖子,跳下桌子。
“现在的年轻人真是的!”校长气得不轻,满脸横肉随着说话的力气一颤一颤的,瞪着他们说,“自己主意那么大,也不想想学校需不需要!”
“真是太把自己当个东西了,以为自己很正义吗?学校需要你那么做吗?”
“不要脸!”
沈奕走向他,刚要抬拳打人时,突然,校长身后,摆在教室角落里的雕塑——断臂的维纳斯,动了动脑袋。
沈奕当即一骇,停在了原地。
维纳斯转过头来。
“让你查你就查,没让你查,你瞎弄什么!”校长说,“十几年的学白上了是吧?就你,还当什么老师?”
“一点儿社会常识都没有——”
维纳斯的眼角边,淌下一滴鲜血血泪。
咚。
咚。
咚。
耳边声音突然远去,模糊,如同被谁捂住了耳朵,沈奕突然听不清了。
模糊间,他听见歇斯底里的惨叫。
沈奕回过神。他抬头一看,就见教室里突然变得空空荡荡。
刚刚,学生还挤满了一大半的教室。
学生的疏散很费劲,副校长和其他几个老师都还在校长对他们的叫骂声里忙碌。
可突然间,学生没了,副校长没了,老师也没了。
教室里只剩下他们这些玩家和校长。
“人呢?”
校长怔住——刚刚的惨叫就是他发出来的。身后所有人都突然在一声敲墙似的咚咚声后人间蒸发,他惊慌不已,转头连连望向四周,“人呢!?人都去——噗!!”
校长突然绷直脖子仰起头,张着嘴巴,说不出话。
玩家们望着他。
校长瞳孔颤抖,脊背挺直。仿佛身体里有什么东西在逼着他挺直背似的,校长四肢不断痉挛,但脊骨却僵直极了,不曾弯曲。
校长嘴巴里呜呜呃呃地呻。吟,两手挣扎着乱挥,大片大片的鲜血从他嘴巴里涌出来。
众人惊疑不定地望着他。
一株石雕的玫瑰突然刺穿他的喉咙,从他嘴里破土而出。
校长瞳孔骤缩,他往后跌跌撞撞几下,倒到了地上。
他嘴巴里的鲜血仍在源源不断地涌出。
校长似乎想说什么,嘴唇开始一张一合。可他闭不上嘴,于是只能发出呜呜的呜咽声。忽然,他又惨叫起来,温默定睛一看,就见校长两条胳膊居然从肩膀上鲜血淋淋地断裂了下来。
校长挣扎不断,温默抬头看向那维纳斯。
维纳斯脸上的血泪蜿蜒而下,顺着脸颊滴落在地。
血泪落地的一瞬,所有人眼前一黑。
【刀锯地狱,游戏《光明中学》结束。】
【恭喜各位罪人,成功通关本轮游戏。】
眼前还一片黑暗时,就听播报的声音不疾不徐地响起。
【引路人已经出现。请回到尸体发现处——美术教室,找到引路人·吕夏,跟随她的脚步,找到回归人间的路……等待你的下一个地狱。】
耳边突然响起轰隆隆的巨响,视野里终于慢慢亮起光,清明起来。
温默揉了揉眼,睁开。
五层楼的教学楼正在坍塌。
他怔住。
“学校倒了!”
“我天啊,怎么回事?”
“教学楼怎么塌了!?”
“别馆也一起塌了!”
四周传来惊慌失措不知所以的声音。
温默转头看向身后,才发现身后居然人头攒动,放眼望去全是学生。他打量四周,见自己居然站在操场这边,而操场上此时此刻人挤人,绝不是先前操场上寥寥无几的两百多人。
沉默片刻,温默又扭回脑袋。那五层的教学楼轰隆隆地倒塌下去,仿佛地震了似的,没一会儿就化作了废墟。
“这是怎么回事?”
温默转头。并不只是他一个人在操场这里,其余所有还幸存的玩家,也都被一同送到了这里来。
说话的是李欣奇。他话音没落,温默就看见沈奕慌慌张张地从人群里挤了出来——这哥们似乎运气不太好,居然被传送到学生中间。他都快挤成面条了。
看见温默,他面色一喜,朝着他跑了过来,伸手就把他抱起来。
“找死我了,”他松了口气,又跟温默抱怨,“挤死我了!”
温默无奈又好笑。
阳哥也很奇怪:“我也不知道,这到底发生什么了?为什么校长死了?”
“啊?”沈奕转头,“不是很明显吗?校长太不是个东西了,所以吕夏……或者张瑞敏,就把他杀了。”
“我觉得是吕夏动的手。如果是张瑞敏,那尊维纳斯的雕像不会有反应,张瑞敏的尸体会直接动手才对。”他歪歪脑袋,“张瑞敏的事情,吕夏应该非常上心。她不是个鲁莽的人,既然和教导主任吵架的事大家都知道,那么她一定是在有人在旁边的情况下去和教导主任对峙的,她有保护自己安全的意识。”
“这样的人,不会独自一人冒着生命危险去虎狼窝。她在意识到赵崇有嫌疑的情况下,应该做过调查,并且和上边的老师领导反映过。”
“可她没声没息地就突然消失了。”沈奕说,“我想,赵崇恐怕和校领导有关系。”
“说不准是领导看被她发现了,所以……就直接把她交给了赵崇。”
温默被他说得悚然。
玩家们也惊得一时失语,个个眼珠瞪得很大。
片刻,董夕深吸了一口气,语气复杂:“难怪校长会是那个反应,也难怪他被杀了。那看来这个教学楼塌掉,也是吕夏做的,她不想让这学校继续存在了吧。”
“也是个黑的。”李欣奇点头,“这学校真是没好人。而且操场上都是学生,没有一个老师在组织纪律,那看来学校的老师们也都被她杀了。”
“确实。”
教学楼没了声息。众人转头望去,见那处已经完全成了个废墟。
“学校没有了,校长死了,之后这边的警察会接手吧?如果这游戏真有个完整世界的话。”李欣奇说,“不过这就只是个游戏,我们已经通关了,那些就不是我们该担心的了。”
“走吧。”他们说,“可以出关了。”
“我天,终于可以出关了!”董夕用力伸了个懒腰,有些想哭,“我闯过最累的一关!”
李欣奇说:“呵呵,我闯过对我精神摧残最大的一关。”
“……俺也一样。”董夕讪讪。
“也没见半个活鬼,但怎么就这么吓人。”阳哥深有同感,他边吐槽了一句边搓了搓自己肌肉粗壮的两只胳膊,“走吧。”
玩家们一同走向废墟。
温默在沈奕怀里挣扎起来。
沈奕把他放下,问他:“怎么了?”
温默回过头,望向操场上还是一片骚动的学生人群。他抻长脖子,四周跑了一圈,似乎在找谁。
沈奕明白了什么。
他直起身,两手拢成喇叭,搁在嘴边,朝操场上喊:“鹿依依!!”
“鹿——依——依——”
“鹿依依在不在啊!”
沈奕接连喊了好几嗓子。
然而,操场上的学生们依然吵嚷,没有任何人、也没有任何声音,回应沈奕的呼唤。
等了很久都没动静,沈奕收回手:“她好像不在。”
游戏结束了,所以鹿依依也泯然于人群之中……了吗。
温默忽然有些落寞。
他低下脑袋,叹了一声。
这很正常,也很应该,他都知道。
但他心里有个地方,还是忍不住疼了一下。
以后就见不到她了。
温默朝沈奕比划了一下:【走吧。】
沈奕点头。
两人也朝教学楼别馆的废墟走去。
废墟前,先走一步的玩家们已经等候多时。见他俩慢慢悠悠地来,几个人都忍不住抱怨了几声。
“就等你俩了,干什么呢,这么慢。”
“出关都不积极,想住在这里呀?”
沈奕哈哈干笑,挠挠脑袋,赔笑说了几句不好意思。
温默转头望去。废墟前,高马尾的女学生已经站在那里。她手插在外衣上兜里,一脸随意,抬头望着天空,嘴巴里嚼了两下,然后吹出一个泡泡——原来在嚼泡泡糖。
众人来齐了,她回头朝他们点点头,抬手指了个方向:“这边。”
她抬脚就走,众人跟在她后面。
绕过废墟,走了几分钟,众人来到校门口,猎杀场出现在面前。
这是个大坑,大坑旁边有一棵巨大的黑色枯树。枯树是个歪脖子树,粗壮的树枝横贯整个猎杀场。树枝上,许多刀锯垂落下来,刀尖锯尖都向下对着猎杀场。
猎杀场里,七零八碎地躺着几具尸体——究竟是几具,没人能说清,因为那些尸体都已经被锯得七零狗碎,碎成了皮肤碎片。
刀锯地狱的守夜人坐在粗壮的树枝上。那人瘦削,衣发飘飘,看起来是个女人。她望着远方,光明中学天气阴沉,凉风将她的背影吹得飒飒。
玩家不敢多看,赶紧跟着引路人匆匆走上奈何桥。
走到桥上,他们礼貌性地道别,各自说了几声“辛苦了”,随后一同走向桥那头。
沈奕回头,毫无芥蒂也丝毫没多想的,和温默挥了挥手。
“那我先回去啦。”他说,“一会儿见。”
温默点点头,朝他挥挥手。
沈奕朝他一笑,没多说,转身小跑着上了桥去。
温默松了口气。
他站在桥边,等了一会儿。沈奕没那么快过桥,他等个几分钟再上桥,比较安全。
光明中学的风凉飕飕的。温默站在桥边吹了一会儿,抬头望了望吕夏。她没看他,又在抬头望着天空,一脸随意地吹着嘴里的泡泡糖。
温默回头,望了眼光明中学。
学校已经塌得不剩什么了。
这恐怕是温默最后一次看它了。
温默却没多留恋。
他收回目光,一转头,看见了那块儿巨石——摆在校门口的这块儿巨石,他们进关时就看见过。
上头写着十二字的校训。
博学求索,明德厚学,德艺双馨。
温默越看越觉得这十二个字刺眼,还讽刺。
光明中学实在不是个好学校。
“默哥儿!”
突然,身后响起一声叫喊。
温默浑身一哆嗦,回过头,难以置信得一双血眸都快瞪出眼眶了。
他视线尽头,鹿依依气喘吁吁地向他跑来。她朝他用力地挥着手,笑容明媚。
“默哥儿!”她喊,“你等我一下!”
第065章 光明中学(拾肆)
鹿依依朝他跑了过来。
温默感受到如芒刺背的视线。他抬头, 果然撞上了刀锯地狱守夜人的眼睛。
那人很诧异——想也当然,在他的守夜人生涯里,应该从未出现过眼前这种情况:学生NPC居然喊出了玩家的名字, 并朝他跑了过去。
闻所未闻。
前所未有。
空前绝后。
鹿依依跑到了温默跟前儿, 停了下来,粗气喘个不停。这么阴凉的天儿,她出了满头的汗,碎发黏黏地贴在脸颊上,累得满脸通红。
“走也不跟我说一声!”她说, “你要走了呀?”
温默犹豫片刻,点了点头。
“还会回来吗?”
鹿依依问他。
【……】温默沉默良久,【不会了, 应该。】
“是吗。”鹿依依失落一会儿,又笑起来,“没关系, 就算不见面了,我也会一直记得默哥儿你的。”
【……嗯。】
“默哥儿, ”鹿依依说,“你要去找江奕了吗?”
温默慢吞吞地点点头。
鹿依依望着他。她忽然没有再问下去,只是望着他, 那双乌黑的杏眼和江奕一样亮晶晶的。
半晌,她笑弯了眼, 红扑扑的脸上是月牙一样的弯眼和笑意。
鹿依依蹲了下来, 和他平视。
再开口, 她语气柔和, 声音平缓。
“已经有可以回去的地方了吗?”
温默猝不及防地怔住。
他望着鹿依依亮晶晶的眼睛——那眼睛仿佛烧着火的刀刃,一刀将他捅了对穿, 把他钉死在原地,让他无处可躲。
怔了半晌,温默想起来了。
很多年前,他第一天到了拔舌地狱,上岗做了这守夜人,送走了第一轮玩家以后,在引路人状态下的鹿依依第一次和他打了照面。
在一些互通姓名的相互认识后,温默越看她那头被风吹乱的头发越不顺眼。
他想着,反正白无常说,在一轮游戏结束玩家离开后,地狱里会有一段时间的空白期,他能歇一会儿。
下一轮的玩家还一时半会儿进不来,温默便对她说:【我给你梳梳头吧。】
鹿依依呆愣了下,可能在她被赋予的记忆里,没有人给她梳过头。
温默把她带回学校,在宿舍楼里找到一把梳子,给她梳了头。
不谙世事的小女孩便和他闲聊。
她问他从哪儿来,问他是学生还是老师,问他之前是做什么的,有没有喜欢的人。
温默就有一搭没一搭地随心答。他说他从河里飘来的,他说他不是学生也不是老师,他说之前并没有做什么,到处被人欺负。
鹿依依就笑,说:“我也被欺负诶,我们一样。”
【嗯。】
“那喜欢的人呢?”鹿依依问他,“有没有喜欢的人?”
温默手上一顿。
他很久都没动,也很久都没在心里吭声,火海又在心里熊熊的烧。
过了很久很久,很久很久,他说:【有过。】
“有过?怎么是有过呀?”鹿依依好奇道,“现在你不喜欢他了吗?”
【不是。】
“那是他不喜欢你了?”
【也不是。】
“那是什么呀?”
【……】
温默沉默地梳着她的头发,半晌,才轻轻在心里说,【他走了。】
“那他不就是不要你了嘛。”
【还是要我的。】温默说,【至少走的时候,应该很想一直要我。】
“可他不是扔下你走了嘛。”鹿依依晃起腿来,又问他,“那你家在哪儿呀?”
【没有家。】
“哎?你爸爸妈妈呢?”
【不要我。】温默说,【我出生起,他们就讨厌我。】
【我没有家。】
或许是他心里的语气都太沉重,鹿依依不做声了。
她沉默了片刻,才小心翼翼地又问他:“那你……平时,都回哪里呢?”
【没有可以回去的地方。】
没有可以回去的地方。
宿舍楼外阴风阵阵,拔舌地狱里一直没有放晴。温默说这句话的时候,天上阴得像要下雨,奈何桥上还有白雾,但他即使穿过那里,人世间也没有他的地方。
“已经有可以回去的地方了吗?”
刀锯地狱里依然阴风阵阵,猎杀场里传出风都吹不尽的血味儿。
鹿依依眼睛亮晶晶地问他。
温默对着她的眼睛,良久无言。
【……嗯。】他半晌才答,【算是有了。】
鹿依依笑了起来。
“那就好。”她说,“默哥儿,我呀,我脑子不太好,平时就总有人说我傻。像今天,我也不知道到底怎么回事,虽然好像发生了很大的事……但我真是不太明白。”
“但你放心,我运气还是不错的。虽然人傻,但身边朋友人都不错。所以你不用担心我,好好跟着江奕就行啦。”
“你超级喜欢他的,对吧?”
温默沉默不语,片刻,点了点头。
【你坐下来。】他说,【我最后给你梳个头。】
“好呀!”
鹿依依欢天喜地地背过身去,坐了下来。
她真的很不会扎头发,发型很乱。温默伸手,将她的皮筋解了下来,正给她用手一点一点捋通顺时,刀锯地狱的守夜人从猎杀场的树上一跃而下,走到了他面前来。
温默抬头看了眼。这位守夜人一头黑长直,长发飘飘,同样穿着一身黑。
她脸上一道长长的刀疤,从右眼眼角到脸颊下方,触目惊心。
他收回目光。
鹿依依抬起头,望着守夜人笼,沉默片刻后说:“默哥儿说,他一会儿就会自己走,不用你费心。”
笼:“……我倒不会费心那个,我只是在意,你为什么能和NPC对话?NPC为什么能记住你?”
鹿依依说:“喔!默哥儿说,因为他是拔舌地狱的守夜人。”
守夜人笼沉默。
片刻,她说:“你倒真不藏着掖着。”
“因为游戏结束了嘛。”
守夜人笼低头撇她。
鹿依依一脸无辜地指指背后给她扎头发的温默:“默哥儿说的。”
守夜人笼无言。
“我对这些事情无所谓。”她说,“做好了事情,就尽快走吧。我猜到你是拔舌地狱的守夜人了,黑无常把这里的剧本改前,跟我提过。”
“他说,我这里要改成学校,但是因为地狱游戏里已经有一个相对完整的学校世界了,所以会直接从哪儿搬到这边来。”
“听说原来的地狱,就是拔舌地狱。”她说,“NPC既然认识你,我就猜,你应该是原本的主子。”
“什么主子不主子,我只是个看门的。”鹿依依说,然后又指指温默,“还是他说的。”
“……你不能说话?”
“默哥儿有一点先天性的病。”鹿依依回答。
她和江奕一样,都不愿意直说温默是哑巴,他们都觉得太伤他——但温默其实真的没所谓。
守夜人笼没再说什么,只点了点头。
温默低着头,没看她,只是用细长的手指将鹿依依的头发一缕缕地梳好。
头发梳通,他给她重新梳了个丸子头。虽然没有梳子,他这次扎得也有些粗糙,但比她自己扎的还是好了太多。
鹿依依蹦蹦跳跳了几下,看起来很开心。
温默上了桥去。临到桥头,他还是忍不住回头看了眼。鹿依依站在远处,朝他用力挥着手,大声说再见。
望着她的脸,温默想起半年前。那时光明中学还在拔舌地狱,鹿依依是学校里的小女鬼。她智力残障,被人欺负,被人骂怪胎,被锁在厕所里,死在了里面。她们举着水桶往里倒,所以鹿依依的死相湿漉漉的,是个小水鬼。
温默从来没觉得她可怕。
小水鬼跟他在一间地狱里四十二年,总是在游戏间隙时跟在他后面叽叽喳喳。
鹿依依是个和江奕一样明媚的姑娘。
她蹦蹦跳跳着,朝着他挥手,笑着说:“拜拜,默哥儿!”
温默朝她挥了挥手。
鹿依依能平安就好了。
他忽然想。他知道,NPC都是地府捏出的灵体,没有真正的生命。可他还是忍不住对着这个曾经的小水鬼想,鹿依依能平平安安地离开这个糟烂学校,在他看不见的地方,能一生顺遂就好了。
尽管他知道这不可能。等到他也离开,等到下一轮游戏开始,教学楼会恢复,鹿依依也会回到那个该死的高二(一)班。
鹿依依……
……鹿依依,能跟他离开就好了。
这不可能,NPC眼里,根本就没有奈何桥。
她离不开地狱,温默比谁都清楚。眼眶里突然有些发酸,于是温默立刻转身,低头,踏上了桥。
后会无期。
他心里念,转身时,眼角适时地落下一滴血泪。
他不敢让鹿依依看见。
温默没有再回头。他走上奈何桥,进了白雾,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光明中学。
第066章 你与我(壹)
1974年9月16日。
晚。
天已经黑下来很久。
被江奕送到家门口的时候, 温默家里已经点上了灯。九月已经过了一半,但夜里,村中还是虫鸣依旧。
他和对方告别, 回了家里。
家里已经灯火通明, 听得见粥在锅里煮得咕嘟咕嘟响的声音。黑白电视里似是在播节目,吵闹声夹着滋滋啦啦的电流声,在安静的夜里响得突兀。
温默抱着酱油瓶,穿过院子,打开了家门。
家里有一股米粥的香味儿。
餐桌前, 他老爹温文学坐在那儿,手边一瓶白酒,有一口没一口地夹着桌上的小榨菜吃。
梁上一盏吊灯, 照亮了家。
“哥!”
一个小男孩从沙发上跳下,高高兴兴地朝他跑来。这小孩穿白背心和大裤衩,虽说穿得也很简单, 但衣服瞧着很新,背心白白净净。
反观温默, 身上衣服旧得发黄。
小孩儿叫温舟,是他弟弟。村边水路多,老温两口子给他取这个名字, 是想让他乘舟远航,离开村子。
温舟蹦蹦跳跳走到他跟前, 愣了下:“哥, 你身上怎么这么脏?你又被欺负了?”
“什么?”
厨房里, 林红正往外走来, 边走边往围裙上抹着手上的水。听见温舟这么说,便脚步匆匆了几下, 走到温默跟前一看,她皱起眉来,很不耐烦地用力一推他的肩膀:“你这孩子蠢死了,是不是猪啊,我都告诉你绕道走绕道走,别遇上那几个欺负你的,你是不是又走大路被逮到了!?”
温默瘦小,被这么一推,往后一踉跄,撞到门上,差点没跌。
肩膀上顿时痛起来,但他没辩解,只是低下脑袋。
“又来!又这样!好像多委屈似的!一个屁都不会放!”林红夺过他怀里抱着的酱油瓶,骂骂咧咧道,“天天好像我欠你二五八万似的,摆个脸子给谁看!晦气东西!”
“拿上毛巾,去河边洗干净再回来!”她走回厨房,嘴里还在骂,“这么脏,别想进屋!”
温默还是没吭声。他闷闷点了头,转身出门去——他们家的盆子肥皂毛巾一类的洗漱用品,都放在前院里。家里的人会在院外洗漱,所以毛巾都挂在院中。
见他真要出门,温舟忙说:“哥,我跟你一起去。”
一听这话,正转身往厨房里走的林红一急,又匆匆走回来,不轻不重地往温舟肩膀上锤了一拳头。
“瞎说什么呢你!这黑灯瞎火的,你跟着去干什么!万一下河把你卷走了,妈上哪儿找你去?我就你这么一个宝贝儿子,你没了,我怎么活呀!”
温舟怔了下。
“哥也会被卷走啊。”他说,“妈,哥也是你儿子啊。哥被卷走,你就能照样活,就不伤心吗?”
林红表情一僵,顿时青白了阵,支支吾吾地说不出话来。
她眼神闪躲几下,一转头,却正好和温默撞上了视线。
视线相撞一瞬,林红又立刻别开眼睛,眼中莫名闪过几分心虚。
温默看在眼里,心里没什么波澜,她一直这样。
一时之间,谁都不说话了,空气里就只听得见温文学吃菜吧唧嘴的声音,和电视里的吵闹声。
气氛尴尬,林红不好解释。
她把视线求救般地转向温文学,大约是想让温文学出面帮她说几句,含糊过去。
可温文学就只是坐在餐桌跟前吃着小咸菜喝着酒,嘴里不停吧唧着,发出一阵把小菜咬碎的动静,然后跟着电视机笑了几声,仿佛根本看不见他们娘仨。
温默也习惯他亲爹这样了,他亲爹一直跟个眼瞎耳聋的皇帝老儿似的。
他转身出门,没再理睬林红。
门关上。屋门上有块玻璃,昏黄的光透过玻璃照进院子里面,温默能借光看清。
他抓起挂在晾衣绳上头的两条毛巾,出了门,摸着黑往河边去了-
温默八岁。
在这个村子里也是活了八年。他不会说话,出生后父母就嫌弃。
摸着黑去河边把自己洗干净,他又摸着黑回家来了。路上见不着光,怕摔倒,他是在路上一小步一小步蹭回来的。虽然从家里去河边也就三四分钟的路程,但他这样走一趟来回,还是花了不少时间。
小孩睡得早,他回来时弟弟已经睡下,温文学从餐桌边的位置移动到了沙发上,一小口一小口地抿着白酒,还在看电视。
林红见他终于回来,一皱眉,就开始骂他:“叫你去河边洗一下,你要花多长时间?有那么金贵吗你?怎么,身子那么金贵,从我肚子里爬出来还是个哑巴?”
“你要不是哑巴,我生了两个带把的,不知道能过上什么好日子。”她说,“你奶奶早就恨不得把我捧天上去了。”
温默没吭声,回头把门关上,挂上锁。
“桌上还有粥。”林红说,“自己拿去吃。”
温默点点头,走过去。桌上的确有个碗,碗里还有半碗粥。但咸菜没了,烙的白饼也没了。
见他打量饭桌,林红又在后边说:“还想吃饼,想吃咸菜?美得你,有的吃就差不多了。”
温默还是没做声,挨骂了也没反应。自己只有粥吃这事儿,也在他意料之中,家里向来只有他爹和他弟弟有最好的吃,他只能混点边角料吃。
温默拿起粥拿起筷子,走到一边去,乖乖在墙边坐下,端着凉了的白粥,吃了起来。
他不能上桌吃饭,哪怕桌上都没人了,他也不可以上桌。
林红看他自觉,才哼了声,没再说什么。
她坐到沙发上,跟温文学一块儿看了一会儿黑白电视。
屋子里一时安宁下来。
片刻,林红随口唠道:“哎,我听赵婶儿说,江胜国家里来了个女的。”
温文学终于出声了:“啊?”
“老江家来了个女的,带着仨孩子。”林红说,“一个老大不小了,瞧着十多岁了,还有个小姑娘,甚至最小的那个,还在襁褓里头呢。”
温文学讶异:“才那么大点儿?”
“是啊。”
“他在外边搞大的?”
“不是,我听说,那是他嫂子。人说江胜国之前有个亲哥,真假的?不会是找的借口吧?我嫁过来都快十年了,没听说过。”
温文学没吭声,想了一会儿才说:“之前他是有个哥来着,好像叫江什么军。”
“真有啊?我还以为是老江为了给这新老婆打掩护找的借口呢,怕她一上门就带仨孩子,在村子里过不下去。”
“真有,小时候我还见过他哥俩。”温文学说,“你嫁过来之前,那个江什么军就说要去县里闯闯,带着大着肚子的老婆,就坐绿皮火车走了。”
“他走了没几年,江胜国他爹妈就不行了。兄弟俩把葬礼办了,他哥就又风风火火地回城里去了,后来一连好几年都没回来。你要不提,我都要忘了,还有过这么个人。”
一提老江家老头老太太死了的事儿,林红倒是有印象:“你这么一说,我想起来了。我刚嫁来那会儿,村子里是突然死了人。”
“就是老江家。”
“咋死的?”
“忘了。好像是老头上屋顶晒苞米,掉下来就摔死了。老太太正好在院子里晒阳阳,亲眼看见了,结果一口气没上来,跟着就没气了,等江胜国到家,就看见爹妈都死院子里了。”
温默听得都心紧了一下。
林红也是倒吸了口凉气:“哎哟喂。”
“你说的那个来老江家的女的,应该真是他兄弟媳妇。”温文学说,“他又没种,生不出孩子,怎么可能能在外面三次搞大女人的肚子,还让她上门来。”
“倒也是。”林红往沙发后面一倒,“他都没那个本事。”
“他嫂子来干啥,还带着孩子。”温文学问,“跟他哥过不下去了,来找江胜国?”
“她说他哥死了。”林红说,“据说是死城里了。娘仨个没钱,就来投奔江胜国。”
温默一顿。
他猛地想起江奕那张笑脸来。
嘴里的粥忽然有些发苦。
温文学没做评价。
“那江胜国他们家热闹了。”他说。
温默咽下嘴里的白粥。
第二天,温默又被林红赶出去,去河边洗衣服。
他衣服不多,一直是穿温文学剩下的。衣服总是大得得把袖子撸到最上面,迎面吹风来的时候,衣服被吹得都鼓包。
已经入秋了,天气微凉。温默坐在河边,迎面吹来河上的冷风,冷得他几乎睁不开眼,直打喷嚏。
这个时候,身后突然传来一声:“小孩!”
温默吓了一跳。
他回头,就又见到了江奕。他和昨天一样,一脸的笑,真是一点儿都看不出刚在城里死了亲爹。
尽管温默他爹对温默不好,但他知道亲爹多少是个依靠。死了亲爹,应该很伤心。
“这么巧,”江奕笑着跟他说,“怎么大冷天的,还来河边洗衣服?家里没热水吗?”
温默对着他沉默片刻,没有理他,把脑袋扭了回去,继续吭哧吭哧地搓衣服。
江奕吃了个哑炮,在他身后沉默了。
片刻。
江奕“嘿咻”了声,一屁股在他旁边坐下了。
温默手上动作一顿,一转头,见他居然真坐下了,顿时一惊,难以置信地望向他。
“我吹吹风。”江奕笑着跟他说,“河边风景不错。”
“……”
温默皱皱眉,懒得理他,继续吭哧吭哧地洗衣服。
江奕也不说话了,就只是肩并肩跟他做在一起。
河边的风又吹过来。
温默用力吸了两口气,又咳嗽了两声。
江奕忽然把自己身上的外套脱了下来,手一扬,扔到了他头上。
温默猝不及防。扔来的衣服直接盖到了脸上,他吓得一哆嗦,抓着衣服一抬头,一脸错愕地看向江奕。
“穿多了,有点热。”江奕说,“你先帮我穿吧。”
“……”
温默皱了皱眉,有些莫名其妙,不懂他这是哪一出。
江奕问他:“你叫什么名字?”
他问他叫什么。
很久都没人问过他的名字了,这话一出,温默又愣了愣。
他叫什么来着?
温默真的这样愣住了,甚至为此回想了片刻。
随后,他摇了摇头。
“没有名字吗?”
江奕又问他。温默还是摇了摇头,比划起来。可是指天指地的一顿比划下来,江奕眼神迷茫——看得出来,他看不懂。
温默又用力比划了一顿,江奕还是没看懂。
温默叹了口气,不比划了。
“……抱歉啊,”江奕挠挠脸,笑着,“我这人,脑子不太好使……总之,你是有名字的,对吧?”
温默点点头。
后来,江奕又说什么了?
温默忽然记不清了,只记得他对着自己叽叽喳喳了好一顿,到最后也问不清他到底叫什么。
他只记得那时候阳光不错,河面上吹来风。江奕说到最后,突然拿过他的盆,说要帮他洗衣服,然后说他十二岁,温默得叫他一声奕哥儿。
他说有你奕哥儿在,以后那帮小兔崽子就不会欺负你。
他说他们再欺负你,你就来拿拳头锤锤你奕哥儿,奕哥儿就知道了,就会帮你去出头。
真是从来没人说过要给他出头。
温默再没抬手比划,只是忽然有些想哭。他低下脑袋,闷闷地把江奕给的衣服拉紧几下,耳尖和鼻子更红了,眼睛也有点红。
江奕一直叫他小孩儿。
后来他知道温默的名字了,但有很长一段时间,也只是零零星星叫他几声温默而已。更长的时间里,他还是叫他小孩儿。
奕哥儿是有段时间只把他当弟弟看的,温默知道,因为他一直叫他小孩儿。
江奕来了没几天,村子里就传开了他家的传言——江胜国的嫂子李桂兰,带着三个孩子来投奔他了。
这事儿很快被众人所知。
没过几天,村长就上门去探望了。他把李桂兰和她三个孩子的名字登录在村民的居民簿子上,还把自己的儿子带了过去,和江奕认识。
那就是于覃。
于覃人很热情,很快就带着江奕去村里的小学报名,江奕便又去上学了。村里的小学上完,他们又报名去了村子外的一所最近的中学。
从村子里去那所中学,大概半个多小时的脚程。
有同学情谊在,再加上于覃和江奕一样都是热情性格,好一段时间,江奕都跟于覃更亲密点。但他也没冷落温默,不上学的时候隔三差五地就来找找他,陪他在河边坐一会儿,或者帮他洗洗衣服,有时候还拉着他一起去小卖部,用零钱给他买点吃的。他说他太瘦了,该多吃点。
为了听懂他说话,也为了温默能表达出自己的意思,江奕甚至还偷偷带他去县城去学手语。他给林红找借口说带温默去县城帮他卖菜——江胜国的菜地,被他们母子女三个种的很好,隔三差五就能去县城里卖。
借着这个由头,江奕还去温家找林红说,要借温默帮他去摆摊,等回来了,会偷偷给温默三毛钱做感谢,但是别让老江和李桂兰知道这事儿。
有了钱拿,林红自然没话说,连忙笑着应了下来。
就这样,江奕带他去县城里卖菜,卖完就带他去学手语。温默这才知道自己该怎么比划了,江奕也才能明白他的意思。
虽然江奕都这样了,但温默那会儿还是觉得他跟于覃更亲密。
人家两个人一起上下学,一起早起,一起回家。
有时候江奕来找他的时候,于覃路过,就也会停下来跟他说几句话。他们说的都是学校里的事,温默一个字儿听不懂。
每想到这儿,温默都有些失落,总想着自己要是也能说话也能上学去就好了,江奕就会跟他呆更长时间,很多话或许也只会和他说,不会轮到于覃——但他转念又觉得自己不应该。江奕愿意好声好气地跟他说几句话,愿意一直跟他打交道,陪他在河边吹风,请他吃点东西,愿意一直这样当他的奕哥儿,他觉得已经很不错了。
山连山的小村子里月升日落,日夜更迭,岁月轮转。
这样的日子平和地过了几年。
江奕在村子里的时间一长,村子里的人也开始经常谈论他。
他们说他真是会照顾人,李桂兰真是有福。
他们说江奕对他亲弟弟妹妹都好,会帮着他妈哄小孩儿,还会帮着他妈下地干活,上学也不用操心。
“李桂兰真是命好。”林红在家里也嗑着瓜子,不住地感叹,“生了个儿子跟生个老公似的,什么都帮衬她,也不用操心。”
温默听了这话皱皱眉,浑身不适,又说不出来是哪儿不适。
反正不舒服。
温默这会儿已经十二岁,江奕十六。
温默长高了些,但也没高到哪儿去。到盛夏了,外头蝉鸣不断。
某日早起,突然村里传来消息。
江奕把江胜国打了。
第067章 你与我(贰)
“江奕把江胜国打了!”
林红一进家门就焦急兴奋又暗搓搓地低声喊起来, 一看就是又从哪儿打听到了新八卦。
一听这话,温默一愣。
江奕把江胜国打了?
真的假的?
“真的假的。”温文学也不太敢信,他鄙夷道, “不会是你们这些老娘们又在瞎扯了吧。”
“瞎扯什么瞎扯!”林红坐过去, 不满地往他胳膊上拍了一下,气哄哄道,“我是亲眼看见的,这双眼睛亲眼看见的!那我看得可是真真的!”
“什么真真的?”
“江奕把江胜国打了啊!”林红说,“我正好跟赵婶儿经过老江家, 结果就听里面打起来了。李桂兰急得直哭,一直喊奕哥儿别打了奕哥儿别打了,那可不就是江奕打的吗。”
“大伙正聚在门口看呢, 就听江奕又在里面骂起来了。我的天哪,骂得老脏了。”
……江奕骂人。
这事儿在温默心里立马又魔幻三分。
他正在屋子里头淘米,准备做粥。
听了林红这话, 他不禁放慢了速度,把耳朵悄悄立了起来。
温文学也好奇起来:“他骂的什么?”
“可难听了。他说他们一家住在这儿又不是白住的, 一年一年的给他种菜,说江胜国坐在那儿不动就能白喝酒白吃饭,他委屈什么?再敢说这种话一次, 他就把江胜国给杀了。”
“什么?”温文学震惊起来,“江胜国到底说什么了?”
“他说要把江雨嫁给隔壁村子的老屠夫, 换一笔彩礼钱。”林红说, “他俩吵的时候就说起这事儿来, 大伙都听见了。江胜国被他气死了, 在家门口吵起来,说李桂兰他们家来的人太多, 老江家都要住不下了,所以要赶紧嫁出去一个。反正江雨迟早嫁人,要做别人老婆,还不如趁嫩的时候赶紧嫁,能拿一笔好价钱。”
“江奕就骂他说,一共就五个人,怎么就住不开了。他们三个孩子和李桂兰挤在一个屋子里,江胜国一个人住另一间,他们一家能挨着他江胜国什么事儿,他也有脸说住不开……”
“李桂兰就一直哭。”林红说,“她说别打了奕哥儿,听妈的话,不能这么跟大伯说话。江奕不听,还是打,江胜国都打不过他,被他骑在身上揍。”
“李桂兰就哭个不停,说造孽啊,造孽啊,后来去了好几个人,才把江奕拉开。”
“李桂兰就哭着骂他,说他不听当妈的话,又说他不孝顺,老大怎么能这样呢,老大不能这样。”林红说,“江奕突然就又不干了,又跟他妈骂起来。说什么,他又不是自己想当老大的。”
温默淘米的手停下。
“他说,李桂兰什么都不管,生了江雨扔给他,生了江阳又扔给他,嘴里一直说老大应该的,说了十几年,从他小时候说到大。”
“他说他是她儿子,又不是她老公。到了江胜国家里也是,江胜国几次三番欺负他们家,李桂兰从来不敢吭声,每次江奕一出头她又拉住他,说不能这么说,那是大伯。”
“江奕就喊,说那他们三个活该被欺负一辈子吗……哎哟,吵得可厉害了。”林红说,“真看不出来,那孩子居然这样。”
温默没做声。
“现在的孩子怎么都这样,一个两个都跟神经病似的。”温文学砸吧了两下嘴,也说,“怎么能这么跟长辈说话?”
“是啊,不管怎么说,不管江胜国是要干什么,他都不能这样啊。”林红说,“刚刚李桂兰过去亲自打了他一巴掌,他才不说话了。李桂兰说,要给江奕停学,什么时候知道错了,什么时候再去上学。还给他关家里了,据说不给吃饭。”
“是得好好管教管教。”温文学说。
温默望着手里淘米的盆。
盯着一颗一颗沉沉浮浮的米粒,他有些出神。
天落了黑,夕阳西下,屋外的蝉鸣声高昂刺耳-
盛夏,正午。
太阳毒辣得能热死人,温默出门没走两步就起了一身薄汗。他拉着身上宽大的背心领子,扯了两下,给自己扇着微不可察的热风。
他手里拿着空的酱油瓶子,林红又叫他出门打酱油。
走在村路上,他突然望见河边树下,有道身影。
那身影站着,一手叉着腰一手摁着树,斜歪歪地就那么靠着树站着。
大老远的,温默就听见他很大的说话声。
“不是我说你,江奕。”他说,“你怎么想的,怎么能真动手打人?”
“好歹是你大伯,对不对?有什么事情,咱们就慢慢说慢慢劝,你动手打人干什么?”
“你瞧,本来大伙都很喜欢你,这事儿一出,都拿你吓唬自己家小孩了,还不让人跟你来往了。我爹都在说,让我以后少跟你玩。”
“江奕,我拿你当兄弟,劝你一句……你妈其实说得对。你家毕竟寄人篱下,不得不低头。江胜国不是个东西,我也知道,可毕竟真是你大伯。你摊上这么个大伯,也倒霉,可命该如此,没有办法,你得认。是你大伯,你就只能尊敬着来嘛,对不对。”
“不能打他呀。”
“江雨嫁人这事儿,他说的话也的确挺混账。可老一辈的观念就是这样,你得跟他交流……”
“你交流都不交流,上去就揍,这也太不讲理了。而且都有人去家门口围观了,你还在闹,闹得一家人都没面子,现在成了村子里的笑话。”
“这事儿,你错的有点多。”
“你妈也是为了你好。不管怎么说,那是你妈。江奕,别闹了,乖乖去认个错,给大家伙都道个歉,回去上学吧。”
温默往旁边躲了躲。
他一直没听到江奕说话。也可能是他声音太小,传不来温默这边。
片刻,他听见于覃说:“哎,你知错就行。别总这么和家里过不去了,你妈说了一句你是老大你就不干,别再这么幼稚了。再说她也不容易,你跟着她这么多年,你不清楚呀?”
“那我走了,你别太让我操心了。”
之后安静很久。
半晌,于覃从温默身边路过,嘴里哼着不知名的小曲儿。目送他消失在拐角以后,温默从路边走了出来,再往河边一看,见河边树下还有个人影,只是坐在那里。
他刚刚被于覃挡住,温默才没看见他。
温默走近过去。
是江奕。他坐在树下,河面上吹来热风,把人和河边疯长的杂草芦苇一齐吹得飘摇。
江奕难得地没笑。他背靠着大树,眉头皱起,脸色阴沉,沉重的双眼里绞杂着一片挣扎不开的疲倦痛苦,眼底里如同一片越挣扎陷得越深的沼泽。温默心里恍然一瞬,他忽觉江奕陌生,又想,江奕原来是这样的人。
温默朝他走去。
江奕听见了脚步声。他深吸了口气,紧闭了闭眼,声音有些不耐烦:“我都说了,我会去道歉的。”
温默脚步一顿,犹疑片刻,还是朝他走去。
江奕突然就炸了,怒气冲冲地坐直起来,破口大骂:“有完没完!?我都说会道歉会道歉,你不就想让我道歉吗!你——……”
喊到这儿,他才看见温默。
“……”江奕抽了抽嘴角,默默地靠了回去,“抱歉,我以为你是于覃。”
温默朝他摇摇头,示意他没事。
江奕看见他手上空荡的酱油瓶。
“又打酱油?”他语气疲倦。
温默点点头。
江奕叹了口气,没说什么。
温默走到他身边。
“干什么。”江奕疲倦又没什么好气,他皱着眉拉着脸,“你也觉得看错我了,是不是?”
“觉得我应该很懂事,每天跟个傻子似的对谁都乐呵呵的,好像一点儿脾气都没有似的,每天眼睛一睁,就是照顾这个弟弟顾及那个妹妹,每天都要主动给大伯倒酒,听他说那些个恶心得要死的话,还得也笑着捧他臭脚。”
“妈受了委屈就照顾她跟着她哭,告诉她没关系妈妈我是老大我什么都会帮你做的,天塌下来我也会帮你顶着的没关系的因为我是老大我活该,爸爸死了也没关系,妈妈你还有我我会替爸爸保护你的,哪怕那个亲爹也没怎么照顾过我,每天两眼一睁就是跟我说要懂事听话懂事听话懂事听话……”
“我每天就该跟个上发条的青蛙一样没一点儿自我,还会帮着去下地,帮着做饭,什么都帮,谁都帮,就他爹的没人来帮我。反正你们都以为我是这样的是吧?都觉得我必须这样是吧?行啊,我会这样的,我求你们了我会这样的,行吗?别再跟我说什么我不能打人的废话了,我再也不打了,你们放过我吧,我就活该,我就欠你们的,以后我绝对没有一点儿脾气……”
“我妈不容易,我妈不容易,我知道,世界上她最不容易,我最该体谅她,我是老大,我最该体谅她,我错了,我做了惊天动地的错事儿,我就该被判刑去……”
江奕好像要疯了。
他越说越笑,眼里一点一点黯淡下去,唠唠叨叨地说着话,嘟嘟囔囔地说个没完,中了什么邪似的。
温默伸手抓了他一把,把他的领子拽了过来。
江奕这才话语一顿,顺着力气抬起头,望向他的眼睛。
【不要,道歉。】
温默松开手,向他比划,【你没有,做错事。】
【不要道歉。】
江奕瞳孔一缩。
他嘴唇蠕动两下,却没说出话来。
“……他们都说该道歉。”他说。
【你又没必要,一定听话。】温默比划,【只是他们,在说,而已。】
江奕怔怔地望着他。他微张着嘴,一时间忽然说不出话来。
温默急切地比划:【她不容易,你容易,了吗?】
【你不是,跟着一起,受苦到这里了吗。】
【你,谁都不欠。】
【你又不是,想要,才做了最大的小孩的。】
【你没错。】他一连比划了好几次,无措又焦急,生怕他看不见,【你没错,你没错,你没错。】
【你没错。】
江奕红了眼眶。
那双眼睛忽闪几下,越来越红。他别开眼睛,忽的笑了起来,眼泪也夺眶而出,滚滚而落。
他却笑得停不下来,眼泪已经流得眼睛都要睁不开,江奕却笑得浑身发抖,笑得声音发哑。
温默慌张起来,不知道他这是怎么了。
无措半晌,他伸手,把江奕抱住。
江奕突然不笑了。
他在温默怀里沉默片刻,深吸了一口气,终于哭出了声。
江奕嚎啕大哭-
江奕这天哭了很久。
温默松开他时,他还在哭,哭得一整张脸都是红的,眼尾更是红的厉害,眼泪还是扑簌簌地往下落,张着嘴呜呜嗷嗷地哭,抓着温默的手都哭得哆嗦。
哭得像小孩,哭得极其伤心。
温默担忧地伸手,抹掉他脸上的泪。
江奕脸上的泪抹不干净,他还是一直在哭。温默突然又开始恨自己不会说话,如果他能出声,这个时候就可以哄他不要哭,告诉他没关系了。
他又抱了抱江奕。
江奕哭得脱力,到最后倒在温默身上不愿动弹。这天,温默陪他在树底下呆了好久,江奕躺在他腿上,拉着他,不愿让他走。
直到夕阳西下,再不走就说不过去,江奕才依依不舍地松开了他。
后来一连几日,温默每每经过那儿,都看见江奕坐在那里。
他有些疑惑,问他,不是被李桂兰禁足了吗?
江奕说他偷偷翻窗出来的,李桂兰注意不到,她每天都忙着种地去。
温默想了想,问他,这几天有吃东西吗?
江奕说没事,江雨会趁着没人在家的时候偷偷给他塞馒头吃,饿不死。
可几天下来,江奕还是瘦了点。温默看在眼里,挺心疼,隔天就去家里摸出藏在枕头底下的一把钱,带他去小卖部,买了一堆零嘴和面包吃。
到小卖部的时候,老太太还看不懂他在比划什么。温默费了半天劲,才把东西都买回来。
等他抱着吃的一回头,就看见江奕手插着兜站在后头,没什么表情地望着他。
温默朝他眨巴眨巴眼,扭扭脑袋,示意他回去了。
江奕点点头。
两人回了河边,江奕的确是饿了,把温默买的东西吃了好多。
看他吃了东西,温默才松了口气。
之后又几天,江奕都一直在河边徘徊。
温默有天出来洗衣服,看他又在那儿坐着。
【怎么不去别处?】他在河边放下盆,比划着问他,【村子这么大,你去别的地方也逛逛呀。】
江奕想都没想,张口就说:“这里能遇到你。”
【……】
“你知道我在这儿。”他说,“那些人见到我都只会跟我说,我妈不容易,我得道歉。还是你好,不说那些。”
温默没话说,点了点头,转身去洗起衣服。
后来温默每天都会去那条河边了,江奕也总是在那儿,他好像总会跑出来。也真是奇怪,李桂兰一直没抓到过他。
就这么过了三四天。
第五天,温默又到河边来洗衣服,江奕坐在后头的树边望着他。
江奕的视线如芒刺背,但温默已经习惯,他这几天一直看着他。
奕哥儿还挺可怜的,温默便从来没有在意。
可突然,江奕毫无预兆地在此刻开口:“温默,那个什么,我好像爱上你了。”
“!?”
温默正在取新衣服进水盆里。
一听这话,他惊得一回头,当场失去平衡。
温默一声惨叫,扑进了水里。
第068章 你与我(叁)
温默晃悠几下, 挣扎着从河水里站起身,上半身已经湿成了落汤鸡。
他像大猫甩水似的,狠狠甩甩头发, 回过脑袋, 一脸惊恐的看向江奕,眼睛都瞪得溜圆。
江奕朝他眨巴眨巴眼:“所以,我是说,我好像爱上你了。”
这个他已经听到了!!
温默惊恐地比划:【你突然,说什么, 乱七八糟的!?】
“所以说,我好像爱上你了啊。”江奕说,“这几天一直很想见你, 超级想见你,晚上回家我都睡不着,一闭上眼就全是你。我这颗心呐, 就这里呀,一直很痛很痛, 还有个声音一直在喊,好喜欢温默好喜欢温默……”
温默:“……”
温默抽了几下眼角,水顺着他的脸颊流下来, 脸上很不自然地浮现一片红。
江奕笑了起来。
他还是笑容疲惫,但眼神认真。
“我不是说要你现在同意, 或者给我什么回答。”他说, “我只是想告诉你而已, 你还是个小孩儿。”
“我希望你呢, 在长大的过程里,能考虑考虑我。”
江奕说, “我觉得,我人还是不错的,你不会后悔。”
他弯起眼来,在盛夏毒辣的太阳底下,在河边摇曳的芦苇后面,在枝繁叶茂的树下,笑着对他说:“我爱你,温默。”
“你要一直记住。”
“我爱你。”
我爱你。
我爱你。
我爱你……
——温默。
我爱你。
意识回笼。
温默指尖狠狠一颤,呛在喉咙里的一口水将他痛醒。他猛地咳嗽起来,嘴里的鲜血混着喉咙里的水一起呕出。
胸腔里阵阵闷疼,他脑中嗡嗡作响,所有呼吸都被堵着,鼻腔里蔓延着一股不通气的酸痛。
温默捂住嘴,咳嗽不停,鲜血淋淋地从指缝里涌出来。
嘴唇上也是一片刺疼,仿佛针线还在一穿一过。
我爱你。
江奕的声音还在他耳边若远若近地回荡。迷蒙间,温默眼前出了幻影。还是那个盛夏,他看见江奕坐在树下,朝着一身湿哒哒的他笑。
他说温默,我爱你。
他说温默,我就是觉得你特别好。
他说温默,你可要记住,我爱你。
他说你要记住啊温默,我应该是来的最早的。
他说温默,考虑考虑我。
温默,考虑考虑我。
温默又咚地往前一倒,倒在地上血水的水泊里,四肢突然都以极其诡异的角度弯折掉了。
他痛得两眼一黑。
温默头抵着地,喘。息了会儿,用力地吸了一口气,抬起头,艰难地、缓慢地、用力地往旁边爬去,身下被动作缓缓拖拽出一条血痕。
温默爬到桥边,伸出断了的手,抓住桥边栏杆,靠着它,一点一点从地上爬了起来。
他坐起来,整个人靠在栏杆上,身体瑟缩起来,颤着眼皮闭上双眼,抱着栏杆缓了好一会儿。
痛。
浑身都痛。
他闭着眼睛,浑身上下都是血和水。嘴巴里往外流的血水已经擦不净了,那一张惨白的脸可怜兮兮地浸满水渍,又痛得微微抽搐。
他贴着栏杆。
就这么缓了好一会儿,身上的疼痛才消下去。
温默松了一口气。
守夜人是地狱的人,离开奈何桥会被视为违规。他们每次从桥上走,都必须要经历一次死时的事——这是惩罚。
跳楼的人要再次粉身碎骨,车祸的人要再被撞一次。像温默这样的,就是嘴要再被穿针引线一次,再被溺死一次,再被手脚都折断一次。
每一次过桥,温默都被这样折腾过一次。所以他才叫沈奕先走,看见他这样,沈奕不知道要哭成什么样。
温默最拿他哭的模样没办法。
靠在桥边休息半天,温默才活过来。手脚渐渐恢复原状了,痛觉也都消失。
虽然还是隐隐作痛。
温默收拾好心情,踉踉跄跄地扶着栏杆站起身来,看了眼身上。
惩罚结束,身上的血也都消失了。温默松了口气,揉了揉刚被扯断的胳膊,朝着桥前走去-
白光闪过。
等视野回暖,温默转头一看四周。
沈奕的宿舍。
沈奕就站在他跟前,手里挎着个包,正把一堆纸往包里塞。
只是他的动作诡异地顿住,像个突然被摁了暂停的动画截图似的,搞笑滑稽地停在那里,眼神呆滞。
看得出来,他刚从刀锯地狱回来,整个人都还在加载中。
温默坐在他的椅子上,捧着一杯热水。
沈奕朝他眨巴眨巴眼,一脸迷茫。
“阿默,”他迷茫道,“我要干什么来着?”
“……”温默把水放下,给他比划,【你要迟到了,第二节课。】
沈奕顿时如梦初醒。
他惨叫一声,这回鞋都顾不上换,趿拉着脚上的一双人字拖,冲出宿舍去了:“我走了!!”
温默哭笑不得。
身上还有些余痛,温默爬上沈奕的床,闭着眼睛躺了一会儿。
中午十二点时,沈奕回来了。
和出去时的风风火火不同,他回来时垂头丧气浑浑噩噩,一身的低气压。他把包放到桌子上,人往椅子上一瘫,呃呃啊啊地发出一阵满是怨气的低吼声。
见他这样,温默从床上下来,凑过去,拉了拉沈奕的袖子。
沈奕转过脑袋来,温默就朝他比划着问:【怎么了,挨骂了?】
“那倒没有。”沈奕有气无力,“还是被记了个迟到,但不碍事。但是我突然睡过去了,睡了半节课,做了个死长死长的梦。”
【梦到什么了?】
“龚沧。”沈奕一说他就闭了闭眼,一脸痛苦,“真晦气,跟我勾肩搭背的,我还跟他说以后我俩是好兄弟,真是瞎了眼了。”
温默听得又担忧又好笑。
【你会做这些梦,大概是地府的手笔,他们想把前世的记忆还给你。】温默“说”,【很多事情都很不愉快……对不起。】
“有什么对不起的,又不是你让我很不愉快的。不过也行啦,梦里还能见到你。你那时候真可爱,晦气的东西我都可以当没看见了。”
沈奕朝他扬脸笑起来,温默被他笑得脸红了红。
沈奕一个鲤鱼打挺,从椅子上坐直起来。
“话说回来,有件事我想问你。”沈奕说,“这个地狱游戏,能彻底从这些游戏里抽身离开的条件是什么?”
【普通的罪人玩家,只要从心底里认罪,悔改,痛改前非,就可以离开。】温默比划,【我的话,我就不知道了。】
沈奕点了点头,没再过问,只是又笑:“反正这次也无事通关了。你看,我早说了,我没问题的。”
温默无可奈何地看着他,点点头。
“所以再来几次都没关系,你不能再推开我。”他又强调了一遍,“以后不能推开门。来,给我抱抱。”
沈奕一拍掌,朝他伸出双臂。温默顺从地走过去,也朝他伸出手,沈奕便把他一把搂起,抱进怀里,揉揉他头发亲亲他脑门,撸猫似的稀罕了一遍。
他亲亲温默耳朵,又笑出了声。
“你真好。”他说,“我突然就觉得,有你真好。”
“别离开我呀,阿默。”
温默闷在他怀里沉默半晌,点了点头。
沈奕嘿嘿笑了起来-
12:48
凉城,晚秋西餐厅。
靠窗的位置上坐了个男青年。那男青年穿得很是文艺,墨绿的衬衫里头是件白t,脖子上挂着一条银色的项链,项链上挂着个方块。
青年面前摆着个轻薄笔记本电脑,他抿了口咖啡,在笔记本上不停地打着字。咖啡店里安静极了,平缓的音乐在空气里流淌不断。
很平缓的音乐,但青年突然没来由地想到两年前的冰山地狱,于是他手上的动作一顿,皱了皱眉。
怎么会突然想起冰山地狱?
青年目前生活安宁,男友帅气,每个月挣的不少,实在没理由突然想起两年前的血腥黑暗游戏的事。他突然心里咯噔一下,有了点儿不好的预感。
很巧,店门口的风铃叮铃铃地响了一阵。
有人进来了,青年抬起头。
太好了,是他要等的人。
来人少见地穿着一身短袖警服,胸口上还别着警号。他一脸戾气,在店员例行公事的“欢迎光临”的声音里,在店里扫视了圈。
看到青年的时候,他视线一定,朝着他走了过来。
他在青年面前停下。
青年抬头看了他一眼。
来人剑眉星目,正是前段时间帮沈奕处理了龚沧的事还给他垫了医药费的谢未弦。
喝咖啡的男青年朝他叹了口气:“见面就见面,你非要定这个店?”
晚秋是凉城远近闻名的约会圣地,大多数都是情侣来。
“懂什么,这儿近。”谢未弦说,“再说你有对象我有对象,大家都有家室,你避嫌什么?有什么好心虚的?你老婆又不是不认识我。”
男青年无言以对。
男青年又端起咖啡喝了一口,算是压压惊。他其实还是不太愿意和谢未弦私下见面,一是他很不擅长应付谢未弦这种脾气,二是看见他这张脸,青年就会想起自己在冰山地狱做守夜人的狗屎日子。
没错,青年是冰山地狱的前守夜人,代号尘,真名沈安行。
守夜人都有代号。
不过都是之前的事了。
谢未弦在他对面拉开椅子坐下,抬起腿就翘起来,一副大爷模样。
店员小姐凑了过来:“先生,要喝点儿什么吗?”
“龙井茶,不加糖,热的。”
沈安行:“……”
“好的。”
店员小姐很有职业操守地没有怀疑,也没有多话,笑着记下,转身离开。
等她走远,沈安行才忍不住吐槽道:“谁会来西餐店点龙井啊?大热的天还喝热茶?”
“啊?不点吗?”
“…………”
沈安行不想跟他说话了。谢未弦长得年轻,可有的地方老人味儿真重。
他叹了口气,合上手边的电脑,直入正题:“找我出来干什么?”
谢未弦也不爱拐弯抹角,干脆直接说:“拔舌地狱你去过没有?”
沈安行愣了下,回想了几秒——毕竟他玩的地狱游戏也是好几轮了,那些事儿还都已经过去了两年。
“我数数。”沈安行最后在心里默不过来,干脆掰着手指头数过来,“牛坑、火山、蒸笼、石磨、血池……没去过拔舌。”
“哦。”
“拔舌地狱怎么了?”
“没怎么。”谢未弦说,“那里的守夜人也要出来了。”
“是吗。”
“他叫我跟着去一次。”
沈安行端起咖啡抿了口:“谁?”
“那个白毛。”
沈安行噗地把咖啡喷了。
他咳嗽几声,一脸不可置信:“叫你回去?又叫你回去?”
“对。”谢未弦说,“我真忙,对吧。”
沈安行抽了抽嘴角,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店员小姐端着龙井茶来了。
“先生,您的龙井茶。”她把茶饮放下,又放下一块茶点,“这是本店随饮赠送的茶点,请您享用。”
“谢谢。”
店员小姐朝他欠欠身,转身离开。
目送她走远了,沈安行才压低声音,一脸警惕道:“为什么又叫你回去?不是说我们和那里没关系了吗?那里都成伏地魔禁地了,我提都不能提那两个字!”
那两个字是“地狱”。
“这次有些情况。”谢未弦说,“放心,不会叫你回去的。”
“哦。”
沈安行立马露出放宽了心的安心姿态,端起咖啡,优雅地又喝了一口,“那没事了。”
“毕竟你太菜了。”谢未弦悠悠补了句。
沈安行抽了抽嘴角,瞪了他一眼。
谢未弦朝他挑挑眉,冷笑一声。
沈安行便又没了什么脾气,默默地收回目光。谢未弦说这个话,他的确没法反驳。
沈安行放下咖啡:“那你找我干什么?”
“有些事要找你。”谢未弦说,“有关拔舌地狱守夜人的事。”
“他怎么了?”
“他倒没怎么。”谢未弦道,“我听那个姓范的说,那人死的时候,被人用九龙钉钉上了棺材板。”
沈安行歪歪脑袋:“九龙钉?”
“搞什么,你不知道?”谢未弦啧了声,“就是钉在棺材上,就能锁住人的魂魄,让他不能去往生,也不能化鬼,只能待在棺材里的邪术。”
沈安行皱皱眉:“他被人钉住了?”
谢未弦点点头:“他死了几十年,所以现世里,他的棺材还在。我们这样棺材上没被人下蛊的,倒没所谓,但他这样的,一旦复活,就不知道会出什么事。”
“你也知道,我们通关游戏,就能变回活人,回到现世,但说到底,是魂魄回归人间。”
“他的棺材上还有九龙钉,你说,他如果回了人间,会怎么样?”
沈安行听了,神色一沉。
“他会回棺材里。”
“不傻嘛。”谢未弦喝了一口龙井茶,热茶入喉后,才继续说,“而且是不受控制地被强拉回去,并且又一次被关起来。”
“原来如此,所以他叫你去找棺材。”
“你傻吧。”谢未弦翻了他个白眼,“堂堂一个地府,会找不到一个棺材在哪儿?”
沈安行懵了下:“那是要干什么?”
“他们找到了棺材,但发现了一个问题。”谢未弦放下手,回头望了眼四周。见周边还没人落座,店员也在远处,才又转过头来,压低声音,对沈安行说,“棺材上的钉子,无法解除。”
“?”
“那个钉子,好像是做了什么法术的锁的——简单来说,就是给那些钉子上了一把锁,钥匙在某个人手上。”谢未弦比划着解释,“只要那个人不把钥匙拿出来,钉子就没法拔。”
“……还有这种事。”
谢未弦耸了耸肩膀。
沈安行问:“那他们知道,钥匙在谁手上了吗?”
一说起这个,谢未弦笑了声。
“造化弄人。”他端起茶杯,道,“当年给他做法事的,是他们村的一个混蛋神婆。”
“这个神婆,害死了他,也害死了当时他的小男朋友。”
“神婆把他锁了起来。大概是害怕真的会化鬼回来复仇,还画蛇添足地给棺材上的九龙钉挂了锁,甚至把锁给子孙后代传了下来。”
凉城艺术大学,学生课。
外头骄阳似火,空旷的办公室里冷气嗡嗡地吹。老师们敲打着键盘书写着文件,有人接着电话说着什么,写真机和复印打印机亦有条不紊地工作着。
打印机将一张一张的纸吐出来,等到打印完毕,发出一声滴声提醒。
一位老师将一沓子纸从打印机底下抽出来。
那是一沓老师们的资料文件,上面都是老师的姓名电话居住地和户籍所在地,这是过几天要交上去审核一个大学活动的审批资料。
“那把钥匙。”谢未弦在晚秋餐厅里说,“就在她孙女手里。”
这位老师将资料一张一张翻过去检查。
第三张资料,赫然是沈奕他们系的大学导员,边英凡。
检查资料的老师顿了顿,将这张资料拿了出来:“边老师。”
“哎。”
边英凡站起身来。
“你这张资料上,地址是不是写错了?”
“是吗?”
边英凡小跑过去。
资料老师把她的文件放在自己的工位上,指着她的户籍所在地说:“立川省望山市葳蕤县左家坞镇杨庄子……我记得你老家那里,是叫娘娘庙村吧?”
“哎哟还真是。”边英凡拍了拍自己的脑门,不好意思地笑笑,“我都忘记了,前两年家里那边的老破庙修好了,改名叫了娘娘庙村。”
资料老师也笑笑:“不碍事,你把表格改改,再发我。哦对了边老师,你们系的……”
办公室里,一切都有条不紊地忙碌着。
有人从边英凡的办公桌后经过,只看着自己手里的文件。
他没注意到,边英凡手边的柜子开了一半。
里面,躺着一把色彩诡异的青铜钥匙。
*
晚秋西餐厅。
“什么!?!”
沈安行惊得拍案而起。
西餐厅里的人吓了一跳,顿时都将目光投来。
万众瞩目里,沈安行这才发觉自己声音太大。他有些尴尬地朝四周的人挠头笑笑,讪讪坐了回去。
谢未弦没有半点儿帮他解围的意思,从头到尾都在座位上像个大爷一样坐着喝茶。
看他这幅游刃有余的死样,沈安行心里就一阵无名火起,但他懒得发作。
“所以,真的假的?”他确认道,“那个孙女,就在他男朋友的学校里,甚至是他的导员?”
谢未弦点了点头。
“太扯了吧。”
“你觉得你有资格说太扯吗。”谢未弦语气凉凉,“你看看你自己,你再看看我。几年前,咱俩还在地狱里当邻居做屠夫。你在开冰棍厂,我在你隔壁开串串香。现在咱俩坐在这里喝茶,你不觉得这更扯吗。”
“………………………………”
可以不要把狩猎玩家说得像开大排档和蜜雪冰城一样吗。
“你真是越来越幽默了。”沈安行只能这样评价。
“所以不要说太扯了,再说这是黑白无常说的,不会有假。”谢未弦喝了口茶。
“那,你来找我做什么?”沈安行问他,“无事不登三宝殿哪,你要我帮忙?”
“嗯。”谢未弦点头,“我征求过同意了,白毛说确实你更适合点。”
“……谢谢指名,但是麻烦把话说清楚一点。我到底更适合什么?”
“去凉城艺术大学学生课打工,”谢未弦望着他,“想办法把钥匙偷了。”
沈安行:“…………”
第069章 你与我(肆)
拔舌地狱的守夜人默, 并不知道近在眼皮子底下的三公里外,从前的同事——没见过面的冰山地狱守夜人尘,和另一位他见过的守夜人鸦, 正在为了他那棺材板的事情操碎了心。
他更不知道, 守夜人尘不得不放弃写了一半的稿子,开始为了他而苦逼地打开Boss不聘,苦逼地给自己做起简历,去应聘凉艺的实习打工老师。
他只知道,沈奕又在做梦了。
入夜, 夜深人静,温默又被他抱在怀里睡觉。沈奕这次睡得不太安稳,呼吸沉重, 还把他抱得越来越紧。
温默侧侧头看他,就见他眉头紧皱,梦里嘟嘟囔囔地说着什么话。
温默听不清。
他只能在沈奕怀里转个身, 摸摸他的眉间,给他揉揉脑袋。似是梦里也感受到了, 沈奕紧皱的眉头舒展了些。
温默放下些心来。他往沈奕身上贴紧了些,又忧愁起来。
这样的日子,到底还要过多久。
*
第二天一早, 沈奕出去刷完牙洗完脸回来,一脸颓废疲倦, 好像昨晚压根没睡。
【到底梦见什么了?】温默比划着问他, 【怎么感觉你这么累。】
沈奕拉开椅子坐下, 一脸乏:“梦见江胜国那死玩意儿非说要把江雨嫁给隔壁村子的老杀猪的, 换一笔彩礼钱,还嘚嘚嗖嗖地说迟早都是要嫁人, 不如趁嫩的时候早点嫁……还趁嫩,我去他爹个吊的,人又不是超市里的肉。”
“再说江雨那年才多大啊。她跟你一样大,那年才十二岁。十二岁就要嫁人,他脑子有病就去医院治。”
沈奕又生气又没劲儿,骂人都有气无力的。
“我妈也是,听了这话还没生气,还说不着急,晚点儿再嫁。那死人都蹬鼻子上脸了,她还跟他笑,我们到底欠他什么了,服了。”沈奕说,“然后我就把江胜国给打了。”
“然后我们就吵起来了,闹闹腾腾了好长一阵,最后我妈又说我是老大什么的……我最烦这一套,又跟她吵起来了。”
“吵到最后,她就给了我一巴掌,然后把我关在屋子里了。我妈说,不道歉就不让我出去,学也不用去上了。”沈奕揉揉自己的后脖颈子,唉声叹气,“造孽啊。”
温默点点头,确实造孽。
“然后,我就偷偷翻窗出去,结果所有人都说我得道歉,我做过分了。”沈奕嘟囔着,“还是你好,只有你说我不用道歉。”
温默苦笑了笑。
沈奕眼睛红了,他摸了摸鼻子,好像要哭。他果然还是江奕,几十年前上辈子的委屈想起来的时候,他仍然还会委屈。
“抱抱。”沈奕转头跟他说。
温默走过去,伸出手,沈奕把他抱起来,搂在怀里。
他揉揉他的耳朵,然后把脸埋在他柔软的头发里。
“还是你好,”他嘟囔着,“你最好了。”
“所有人都说我不好,说我做错了,说对我很失望。就只有你,一个劲儿地跟我说,我没错。”
沈奕吸了口气,好像真要哭了。
温默往他胸膛上一靠,手放到他后背上,拍了两下,示意他别伤心。
“我还梦见好多呢,”沈奕说,“我说我好像爱上你了,你吓得直接扑到水里面,好可爱。”
温默红了红脸,不安慰他了,小手攥成拳头,羞恼地在他身上狠狠擂了一拳。
他没敢用力,沈奕也没很痛,反倒笑了两声出来。
“我那时候跟你说,你考虑考虑我。”沈奕说,“我的梦做到这儿就醒了,没看见你什么反应。阿默,你怎么回答我的?”
他松开了温默。温默从他身上起身来,坐在他腿上,沉默须臾,给他比划了两下。
【我只点了头。】温默比划,【你没有要我回答,我也的确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长那么大,还没人跟我说过这种话。……他们都欺负我,你是第一个说爱我的。】
沈奕怔了怔。
温默望了他一会儿,脸上逐渐红透,也慢慢低下脑袋去,忽然不怎么敢看他。
他慢吞吞地挪着手指,比划了一阵手语。
【我、爱、你。】
沈奕瞳孔一缩。
忽的,他也红透了脸。他抱住温默,小鸡啄米似的亲了两口他的耳朵:“我也爱你。”
温默缩了缩肩膀,耳朵上传来的湿热让他挂不住脸,本就通红的脸更红了,像要滴血。
就这么抱着温默又用力稀罕了一遍,沈奕在他耳边说:“阿默,你好像又长大了。”
温默闷闷点点头。
“慢点长大就好了。”沈奕嘟囔着。
——但,沈奕做不了温默长大这事儿的主。
温默这两天长得越来越快了,第三天的时候就已经完全长了回来。
望着他已经拔高成原来的模样,沈奕一脸伤心。
“我还没抱够呢。”他伤心欲绝,“你怎么就变回来了?”
温默沉默片刻:【你嫌弃我?】
“怎么可能!”沈奕说,“你小时候都没过过什么好日子!现在能变成这么小,在我旁边呆着,我就想把你好吃好喝地供着,让你过最好的日子!让你再想小的时候,就只想得起来我,想不起来你家那些糟心事!”
温默被他这一番话震得惊在原地。
半晌,他笑出了声气音儿来。
【不用了,】他比划,【我很久都没想起来过了。】
“真的?”
温默点点头。
【都已经过去了,现在我身边只有你。】
【我只想得起来你了。】
沈奕摸摸鼻子,一被这么说,反倒还不好意思地嘿嘿了两声。
“话说回来,这次出来已经三天了。”沈奕回过神来,说起正事,“我记得,你上次游戏开始前,跟我说过。你说我上上次出来没两天就进去了,照这个频率马上就又要进去。所以,进游戏之间的间隔,是有频率的吗?”
温默再次点点头。
【进地狱之间的间隔,和玩家自身带着的罪有关。】他比划,【假如你只是轻罪,可能半个月才会进去一次。但如果杀人放火了,那隔两天就会一次。】
“……我们也算杀人放火了?”
温默耸耸肩:【不知道。守夜人还会进游戏这件事就很离奇,可能是因为有鬼的因素在影响,所以我们会特别频繁地进游戏。】
“这样哦。”沈奕点点头,又忧愁地望望天,“那这么看,今天就差不多了?”
温默神色复杂地点点头,给予了肯定。
“没关系,进就进。”沈奕无所谓,“要不要下去走走?我还有个东西要去交到学生课。等交完了,我们去逛个街。”
【要交什么?】
“一个结课论文。那个老师脾气很怪,论文都是交去学生课,学生课再转交给他。”
温默:【好,我跟你去。】
沈奕点点头,回身去桌子上翻找出打印好的论文,塞到包里,又换了身衣服。
望着他开始忙里忙外地收拾,温默的神色却渐渐难看下来。
沈奕收拾好了,回身刚要招呼他走人,回头一看,却见他眉眼晦暗地站在那儿,望着自己。
“怎么了?”沈奕问他。
【……】温默抬起手,【地狱游戏会这样一直隔两天就一次,而且我也不知道会有几轮。你真的觉得,这种生活……可以吗?】
沈奕回过身。
和几十年前一样,他仍然用柔和明亮的眼睛望着他。
他说:“可以。”
“多少遍我都会这样说的,阿默。”
“能跟你一起的话,不管多少次,哪怕是每天都这样也好,我愿意下地狱。”
“下半辈子要在地狱里过也没关系。”沈奕笑着,“大不了跟你把十八层地狱都过一遍。你不觉得很好吗?我们谈个恋爱,还得闯一遍地狱。”
“这才算八方来贺呢。”
沈奕笑得灿烂,温默心上的阴霾登时被他扫了个光。他不禁也扬扬嘴角,忽然也觉得没什么大不了。
沈奕朝他走过来,向他伸出手:“走吧。”
温默把手放到他的手上。
沈奕忽然俯身凑近过来,近距离地打量了番温默的脸。
温默一惊。
沈奕另一只手捏住他的脸。他低下眼睛,打量他的嘴巴,嘟囔道:“真的全好了,还会痛吗?”
他原来在担心温默嘴上的伤。
温默摇摇头,比划着:【我没事,不会疼了。】
“那就好。”沈奕捏着他的脸,左右看了两下,“怎么下边还有疤?”
温默右边耳朵底下半寸的地方有条细长的疤,从脸上一直蔓延到脖子上。
左边也有深浅不一的两道。之前他用衣领盖着,沈奕丝毫没发现。
【活着的时候的,旧伤。】温默“说”,【老温打的。活着的时候没好,死了之后愈合起来,就留了两道疤。】
沈奕一皱眉。
这么一说,他隐隐记得,拔舌地狱里那些村民说过,温文学打他了,差点没把他打死。
沈奕搓了搓他的疤痕,心疼得揉揉他的脸。温默脸上毫无血色,略长的头发盖着耳朵。杏眼里血色的眸和他对望,还是和他记忆里同样小心翼翼,同样依依不舍。
以后再也不会让人打他。
沈奕暗暗下了决心,然后舒展开紧锁的眉头,朝着温默一笑。
“走吧。”他说,“我带你出去。哦,要不要换件衣服?”
温默身上还是地狱里的那套。
出来以后,沈奕配合他每天的成长速度,给他买了好几套了,但温默这副正经成人身高的衣服真是还没有买。
“穿黑的会吸热,出门会很热的。先穿我的,怎么样?”
温默打量了他一番——跟他这个瘦瘦小小的模样比起来,沈奕还和江奕同样,肩宽腿长窄腰,虽然不壮但也瞧着有力,整个人的身形线条极其漂亮。
温默不禁:【穿不下吧。】
“怎么可能,我挑小的给你。”沈奕说,“穿得上的,你放心。”
*
14:29,凉城艺术大学学生课。
最近仍然很热,外头骄阳似火。推门进了办公室里,迎面而来的清凉冷气让沈奕不禁舒服地长叹一声。
爽!
温默跟着他进了办公室,回头关上了门。他已经换了衣服,身上是一件沈奕的白t。这件在沈奕身上还算修身的衣服,套到温默身上就松松垮垮,一把瘦骨十分清晰可见。
他扫了一圈办公室内部。
老师还不少,每个人都坐在工位上忙碌,墙上还挂着学校的日程表。那是个白板,黑色的马克笔一行一行的,简略写着有活动和有要事的日子和日程。
“等会儿我。”
沈奕拍拍他肩膀,把他留在了门口。
他转身去了台子前——学生课的老师工位旁,有一个前台似的长柜子。学生有事,都会在柜子前停留,会有老师出来对应。
他们不能直接去到老师的工位前。
沈奕走过去,把论文从包里拿出来,喊了一声:“不好意思——”
“来了。”
很快,角落里有个“老师”应声站了起来,走了过来。
那是个瘦瘦高高的男青年,打扮得很英伦。他穿着亚麻色的衬衫,衣领上别着一副黑框眼镜,脖子上还松松垮垮地打着个黄白色领带。
他头发有些长,发尾微卷,一双睡凤眼眼角狭长,整个人看着懒散又无情。
这人皮肤冷白,好像死过一次似的,脸上血色稀薄。
沈奕突然看得有点呆,但没脸红——真是很少能见到长成这么标致的脸。
青年走到柜台前,伸手把衣领上别着的眼镜取下来,捏着眼镜腿儿轻轻一甩,将它架到了鼻梁上。
顿时更显不近人情了。
也更好看了。
沈奕这下彻底看呆了。
男青年拿过他手里的论文,看了一眼封面的指导老师。
“交给宋老师的结课论文?”
他这么一开口,沈奕才回过神来。男青年的声音也很有特点,像块冰似的发冷又清冽。
“是。”沈奕呆呆回答,“那个,老师,我好像没见过你……”
“昨天刚来的。”男青年淡漠地应了句,“我叫沈安行。”
“哦哦,沈老师。”
温默眯了眯眼。
守夜人对气息都比较敏感——虽在游戏里会因为剧情需要而被剥夺感官。就比如光明中学里的吕夏,游戏的最后,温默是闻不出她被藏在哪里的。
如果他能闻出来,大家都不用玩了。
但除此以外,他对气味和气息十分敏感。就比如面前这位新来的沈老师,虽然脸长得一等一,但温默敏锐地从他身上闻到了一股熟悉的味道。
地狱的味道。
也是玩家?
正思索时,突然,“沈老师”抬起眼皮。
那双睡凤眼瞬间如剑似的射来,望向了温默。
温默浑身一震,顿时瞳孔一缩。
看到他了!?
怎么可能!?
守夜人是鬼神,在人世间里就是个飘,普通人根本不可能看到!
玩家是看得到的不成!?
温默转过身,就见四面八方半个人都没有。他再回头,沈安行的眼睛还是在望着他。
……沈安行真的在看他。
温默心中骇然。他沉下眉眼,和对方对视。
——门口那里有什么。
沈安行很确信。虽然他现在不是守夜人了,但是他对灵异的事儿还留着些敏锐。
他也感受到一股地狱的气息。沈安行眉头一挑,低头看了看手上的论文——学生那栏的名字,写着沈奕。
这么一说……
沈安行想起来,前天谢未弦来找他的时候告诉过他,这次被拉进去带守夜人离开的活人,好像也姓沈。
当时谢未弦倒是告诉他那人姓什么叫什么了,但沈安行不记得,他一向记不住人名。当年沈安行还在上高中的时候,都已经到了高二,也只记住了班长和纪律委员叫什么。
原因是他总迟到,那俩人总得去教导主任那儿捞他。
一说这个,沈安行心里就有股怨气。他拧紧眉哀叹一声,前天的事情浮上心头。
前日,13:03.
晚秋西餐厅。
沈安行指了指自己,一脸呆滞:“我啊?”
谢未弦点了点头。
“我去?”沈安行继续呆滞,“做小偷??”
“哎,话不要说得那么难听。”谢未弦打断他,“我们地府做事,怎么能叫偷呢。”
“你刚刚不是亲口说了让我去偷么!”
“刚刚是刚刚,现在是现在。”
“……”沈安行不想搭理他这几年被腌入味儿的网感了,“一把钥匙而已,黑白无常搞不到手?非要我去?”
“就算是黑白无常,也不能随随便便动凡人的东西。”谢未弦说,“他们规矩还是蛮多的。”
“所以就要让我来?”沈安行叹气,“怎么你不能去?”
“朋友,”谢未弦道,“你凭良心讲,咱俩谁更像学生。”
“…………”
沈安行看了看谢未弦。
沈安行看了看剑眉星目但一脸戾气的谢未弦。
沈安行看了看剑眉星目但一脸戾气且坐着不动都杀气腾腾感觉能一步杀百人而事实也确实如此的谢未弦。
沈安行不说话了,他捏着杯把抬起杯子,又抿了口咖啡。
“你看,你这不是心里也有数。”谢未弦挥了挥手,“我从小就不是上学的料儿。”
“这真的不好吧。”沈安行放下咖啡,表情复杂,“再怎么说也是偷东西啊。”
“那你就先去探探消息。”谢未弦道,“不管怎么说,总得凑过去打听打听吧。”
“行吧,那我有一个问题。”
“什么?”
“这会算工钱的吧。”
谢未弦不语。
和他两两对视片刻,谢未弦不作一言地扭过脑袋,端起龙井茶,望向外面的朗朗晴天,喝了一口。
“喂,别装聋。会算工钱的,对吧。”
谢侯爷把茶喝得咕噜咕噜响。
沈安行心里一阵无名火起。
可他向来是个没什么脾气的人,再生气也只是对着谢未弦呵呵干笑两声。
“老师?”
有人叫了他一声,沈安行回过神来。抬起头,沈奕站在柜子后头,一脸迷茫地看着他:“我的论文,有问题吗?”
“咳,没有。”
沈安行欲盖弥彰地咳嗽两声,把他的论文收好,“我会把这个交给宋老师的。”
“麻烦你了。”
沈奕朝他礼貌笑笑,跟他告了别,转身挎起包就离开。
他正要走,沈安行忽然不合时宜地想起谢未弦的话。
“你知道我为什么要下去吗?”
沈安行一脸死爹地坐在座位上,其实没什么兴趣——没有人会对已经离职的公司里的事感兴趣。
但他还是给了谢未弦一个面子,接了话茬:“为什么?”
“新守夜人出了问题,要变成第二个汤神了。”谢未弦说,“他们让我顺路下去管教一下,也顺便帮他过一关。”
沈安行眨巴两下眼睛。
他并不知道谁是汤神,但听得出来,谢未弦的串串香地狱里,替代他上岗的新守夜人有很大问题。
于是此刻眼下,沈奕的身影看起来便颇有些一无所知的可怜。
“沈奕。”
往事涌上心头,沈安行叫住了他。
沈奕回过头。
他也真是有张好脸,人很高肩很宽,眉眼却是那样湿漉漉的明亮。
沈安行顿了顿,说:“你小心点。”
沈奕茫然:“小心什么?”
“你再特殊,但也是玩家。”沈安行道,“游戏始终是危险的,不是所有人都是好人,所以不要松手。”
沈奕狠狠一怔。
沈安行见好就收,不再说了。他把沈奕的论文收好,转身往回走。
“等——”
沈奕下意识想叫住他,但突然,头顶喀拉一声响。
温默一抬头,看见学生课天花顶不停旋转着的电风扇突然歪了——除了空调,学生课里还有电风扇在呼啦啦地吹。
这个出问题的电风扇,就在沈奕头顶上。
温默一惊。
来不及反应,电风扇又一闶阆,高速旋转着坠了下来,扇叶速度快得只看得见残影。
沈安行迅速后退几大步,只留沈奕一个人呆呆愣在原地。
老师们尖叫起来:“啊啊啊啊!!!”
第070章 等待天黑的人(壹)
阴暗的天气, 迎面的阴风,两边的大树,空无一人的沥青路。
简直是地狱每一轮开头场景的特色。
听着耳边呼啸如哭似的风声, 温默突然一阵偏头疼。
他伸手捏了捏眉间, 甩了甩脑袋,试图把刚刚那个高速旋转的电风扇忘掉。
那一幕太惊骇了。
如果不是要下地狱,如果真是遇上了这种不可挽回的意外,那一个电风扇下来,毫无疑问, 会把沈奕的脑袋片成片儿。
温默缓了缓神,又想起那个新来的沈老师。
那人真是很奇怪,跟沈奕说的话更是语重心长, 看起来也是玩家。
温默心里叨咕着,转头去看沈奕。
沈奕显然吓得也不轻,他坐在地上, 捂着胸口,一脸惊骇地深呼吸着。
“我曹, ”他大喘气着说,“我小时候最害怕的事情……成真了。”
……什么事?
温默不理解,蹲下去给他拍了两把后背, 顺了顺气儿。
沈奕抓着他的手,又用力地深呼吸了几大口气, 才缓过神来。
他抹了抹脑门上的冷汗, 打量了一下四周。
看他没什么问题, 温默才问他:【你小时候是最害怕什么?】
沈奕从地上站起来, 又拍了两下心口,心有余悸地道:“我小时候空调还没这么普及, 到夏天都是开电风扇。电风扇都是挂在天花板上的,每天吱吱悠悠地转。”
“风力一大,那个电风扇就有点晃。小时候每次抬头看,看见它有点晃,就忍不住想,万一它掉下来,我会不会脑袋开花……”
温默:“……”
梦想成真了。
大约是心有灵犀,温默这边心声刚落地,沈奕就无力地哈哈干笑两声,也说:“我梦想成真了。”
温默无奈地跟着笑了笑。
“算了,也不是真的要让我脑袋开花,只是又要进游戏而已。”沈奕想得很开,“走吧,这应该是第四轮了吧?”
温默点点头,也站起来,打量了一下四周。
他们在一条人行道上,一旁是一条沥青公路,路两边是两排大树。真是条萧条的路,连路边的建筑看起来都很老了,个个拉下了卷帘门,门体生灰,还都贴着好多五颜六色的小广告。
温默回头,身后是一片浓浓的黑雾。
沈奕跟着回头,被身后的黑雾吓得嗷一嗓子,往后退了两步。
“这什么?”他又惊疑不定地伸手,想要碰碰黑雾。
温默眼疾手快地抓住了他的手。
沈奕一哆嗦,望向他。
温默皱紧眉,朝他摇摇头。
他用单手比划:【别碰,很危险。】
“好吧。”沈奕识相地缩回手,“但是,为什么?”
【这是用来拦路的。黑雾后头,禁止通行。】温默解释,【黑雾里是鬼怪。你如果把胳膊伸进去,轻则被撕被咬,重了的话,你就可以和这条胳膊说拜拜了。】
沈奕:“……”
【会给你拽断的。】
沈奕立马捂住自己的胳膊,一脸惊悚。
他怂的样子有些好笑。
“我不从这儿走了。”沈奕立马说,“禁止通行就禁止通行嘛,走走,我们走这边。”
沈奕拉着他往另一边去。人行道就前后两个方向,后面是黑雾,他就带着温默转身往前去。
整个世界萧条安静,人行道上一个人都没有,旁边的公路上也是见不到半辆车。两人走了一会儿,才在视线尽头看见了几个人。
那处是个公交车站点,五六个人站在那里,有人坐在月台的一排椅子上,有人靠着站前的栏杆,还有人手插着兜站在站牌边上,正打量站牌上的公交车站点。
沈奕带着温默走了过去。
站台里的玩家们看了他俩一眼,打量过后就没再说什么。
温默本奇怪他们都在这里等着干什么。毕竟以往的地狱——包括他自己的及他之后玩过的两轮来看,游戏的入口都是大门口。
不是村门口,就是学校门口,要么就是别墅门口。可这里俨然只是个公交站点,看起来只是个平平无奇的路边场景,应该不是游戏开始的地方。
但一走近,他就感到了一股强烈的气息。这感觉三言两语很难说清,就仿佛有人无形之中在脑袋里设置了什么似的,让他莫名强烈地确信坚信且肯定,这个公交站点就是游戏开始的地方。
他们就是要在这里等游戏开始。没有原因没有理由,因为就应该这样——这就是这股气息告诉他的。
这应该是游戏设定成这样的。既然如此,那这里就是入口了。
温默再没话说,跟着沈奕走近过来。
两人在月台的椅子上坐下,开始等人齐。
玩家们陆陆续续地来齐了。
等人来得差不多了,就有个中年男人站起来,将所有人清点了一遍。
“才十七个,还差一个人。”他说。
众人便继续等。玩手机的继续去玩起了手机,研究站牌的也继续研究起了站牌。
不多时,第十八个人来了——带着第十九个人。
众人抬头一看,就愣住了。
第十八个人是个长得很好的青年,看起来是个社会精英。他头发微卷,眼神懒散,穿着白衬衫和西装裤,肩上搭着脱下来的西装外套。
想来是外头天气炎热,他才把衣服脱下了。就见他那胸前白衬衫的扣子也解了两颗,领带松松垮垮地打在脖领上。
明明西装革履,看起来却懒散得很。青年打着哈欠,整个人松弛得不行。
他身后的人比他高出一截,留着一头短碎发,穿着一身黑,上身是件和温默原来的地狱套装大差不离的黑色冲锋衣。
他正皱着眉四处打量,似乎对所处的地方十分疑惑——但那看起来不是对自己突然来到这里的“这是哪儿”的疑惑,而是“这地方怎么成这样了”的一种困惑。
看见他身后那人,看见那人辨识度极高的剑眉星目,沈奕惊得原地腾地站起:“谢哥!?”
温默吓了一跳。
他看看沈奕,又看看刚来的两个玩家。
沈奕居然认识?
走在最后面那个眉眼不善的应了声:“啊?”
这人正是谢未弦。
谢未弦转头看过来。看见沈奕,他一点儿不意外。他的视线往旁顺滑地一移,落到坐在他旁边的温默身上。
温默一脸迷茫地看着他。
这人很眼熟。
他好像见过,但是一时之间,他想不起来。
于是温默朝他眨巴眨巴眼,又皱起眉来,搜肠刮肚地思索是在哪儿见过。
沈奕骇得不行,他往前走了两步,问他:“你怎么在这儿?”
“都到这儿了,还能有什么别的事?”谢未弦语气不善,“大家不都是来玩命的吗。”
“……我知道,”沈奕说,“你也是玩家?”
“什么玩家?”谢未弦莫名其妙,“不是参与者吗?”
“?什么参与者?”
谢未弦开口正要再掰扯,走在他前面的西装青年一抬手,拦了他一下。
青年给他使了个眼色。
于是谢未弦闭了嘴。他沉默地思索片刻,点了头:“算了,都一样,我确实也是玩家。”
沈奕倒吸一口凉气。
谢未弦居然也犯事了!
沈奕顿时比他还惊骇——谢未弦可是警察啊!
人民的公仆,居然下地狱了!!
他干什么了!?
沈奕看起来被吓得不行,温默眼瞅着他脸色青了又白白了又青了阵,好像对生活失去希望了似的,瞬间没了血色。
……怎么了这是。
“打断一下。”
一旁,有玩家插了进来。
就见这玩家脸色极差。
“虽然你们好像认识,但我要提醒你们一件事。”这玩家说,“我们现在,可是十九个人。”
“……”
这么一提,沈奕才想起来。
温默双手抱臂,正安静地坐在后面。
沈奕回头看了他一眼,温默和他对上视线,便明白了——沈奕完全忘了这儿还有个不算在参与者里的鬼玩家。
温默思索片刻,还没来得及想出对策,就听谢未弦突然笑了声。
“有意思,”他望向温默,笑容也极其不善,“也就是说,我们这些玩家里,混进来了一个鬼?”
气氛顿时沉重下来。
玩家们的视线顿时开始互相打量,每个人都不约而同地警惕起四周。
所有人都开始互相猜疑,空气似乎都变得稀薄了,温默有些难以呼吸。
在逐渐沉闷下来的空气里,站在站牌边上的玩家发现了什么。
“喂,”他打破沉默,指向远方,“有车来了。”
此言一出,众人循着他手指的方向望去。
视线尽头,真的有辆黄色的大巴晃晃荡荡地开了过来。
在萧条一片没有半辆车的公路上,这辆黄色的大巴十分显眼。
它开了过来。车子一近,温默就望见车子上已经有了半车的人。
开到公交车站前,大巴缓缓停下,打开了门。
里面传出平缓轻快的音乐声,和车内乘客的欢声笑语。
玩家们齐齐一怔。
最让他们愣住的倒不是音乐和乘客,而是大巴的司机。
司机居然是个熊——更准确的说,是个巨大的棕熊玩偶衣。
像游乐场门口分发宣传单或者拿着气球发给小朋友的棕熊大玩偶,它憨态可掬地坐在司机的位置上,脸是天真无邪的笑,一双黑色的眼珠可爱单纯,毛茸茸的胖衣服从狭窄的驾驶位上挤出来了些。
“快上来吧!”
棕熊嘴巴不动,对他们笑着说。
那声音稚气,像是个四五岁的小孩。
场景如此诡异,站在路边的谢未弦不禁拉着身边的西装青年,往后谨慎地退了两步。
沈奕也不禁后退几步。
“快上来吧!快上来吧!”
车里的乘客也此起彼伏地朝他们招呼起来,“再晚一些,天堂乐园就关门了!”
“天堂乐园?”
“是啊,邀请函上不是写了吗?就在寄给你们的邀请函上。”棕熊拍拍方向盘,“快上来。车上还有小孩呢,他们都等不及要去乐园坐过山车了。”
很是时候,车子里传出孩子的尖叫声。
玩家们面面相觑。
温默站了起来,走到沈奕身边。他伸手,把沈奕肩膀上挎着的包取了下来。
沈奕吓了一跳。
温默把他的包拉开,在里面翻找了一阵,拿出来了一封信。
正是邀请函。
邀请函上印着火漆印。温默没见过这玩意儿,皱皱眉以后,他顺着信沿儿撕开了信封,从里面取出一张硬纸。
【亲爱的沈奕:
许久不见,你还好吗?
近日,夏方远邀请我们去他建设的天堂乐园一游。你知道的,他是我的侄子,也是这个远近闻名的大游乐场——天堂乐园的大老板。这里一票难求,而他这次特意清场,来招待我们姓夏的一大家子。
他在给我的邀请函里说,想带上多少人就带上多少人。亲爱的朋友,我们许久不见了,不如聚一聚玩一玩吧!
夏果】
公车里传出阵阵欢笑声。
温默四周一打量,见所有玩家都从身上找到了邀请函。
所有人神色各异地抬头,互相交换了番眼神。
*
他们上了车。
所有人都上了车。大巴很大,车上的人已经坐了一半。他们都打扮得很便利,一看就是打算出去玩。
所有人都欢笑着,闹腾着。有玩家坐到附近,他们还笑容洋溢很是热情地搭话。
“你是谁叫来的?”
“是安安的朋友吧,看起来年纪很相仿!”
被搭话的玩家干笑两声,并不想多搭理,坐了下去。
然而NPC没放过他,就见她们从座位上站了起来,趴在她的座位靠背上,继续热情地和她攀谈。
“姑娘,你和安安认识多久了?”
“阿姨都没见过你。”
她们自豪起来:“你去过天堂乐园没?我跟你说,那里的大老板可是我侄子!”
温默边用余光瞟着热闹,边拉着沈奕远离NPC,在前面找了个地方坐下。
玩家们陆陆续续地都上了车,谢未弦和西装青年是最后上来的。温默瞧见他俩,讶异了瞬。
他俩是最后来的玩家,离站台边上最近,离大巴车也是最近的。
最近的两个人,却是最后上来的,真是怎么看怎么奇怪。
温默便多看了他俩几眼。两人不知是没在意还是没注意到他的视线,总之并未侧目,直直地往里走去了。
从他身边路过时,西装青年回头和谢未弦说了句:“这次没新人。”
他这么一说,温默一怔,才反应过来,这次真的一个新人都没有。
“不好安排吧。”谢未弦随口应了句,又抱怨起来,“我真是哪儿哪儿都不认识了,往里走。”
沈奕挺自来熟,回头就说:“谢哥,你坐我旁边呗。”
谢未弦回头瞅了他一眼。
温默坐在靠窗的位置,沈奕这会儿探出了身子去,正往过道里探着脑袋。温默看不见他什么表情,但想也知道沈奕是如何用那双湿漉漉的眼睛一脸真诚地望着对方。
谢未弦也没能躲过他大狗似的真诚。沉默片刻,他拉着那西装青年回过身,坐到了跟他俩隔着个过道的地方。
大巴车晃悠两下,往前开去。
车上冷气嗡嗡的吹。
车上的人继续欢笑着闹腾着,坐在后排的玩家被NPC不断骚扰,大巴车里的空气十分轻快。
温默望着车外,城市的萧条景象随着车子行进而往后倒退去。
“你没去过天堂乐园吗?”
“那这次过去可得好好玩玩!”
“天堂乐园可是我们老夏家最有出息的儿子建起来的!”
“我还真是看不出来,那小子能有这么大出息……你不知道,他还小的时候,就在家里光着屁股到处跑!”
后排坐着的NPC哈哈大笑起来。
被不幸卷进去的玩家没有办法,只能跟着呵呵笑了几声。
她们大声喧闹了会儿,温默隐隐约约听明白了。
这个天堂乐园,是很有名的、国内最大的游乐场,而游乐场的主人,最大的老板,就是后面那些NPC口中的夏方远。
他们都是夏方远的亲戚,这次也都是受了夏方远的邀约前来的。那里面有他的妻女,有他的父母,还有其他一些乱七八糟的七大姑八大婶……
提到他妻子的时候,温默站起来,回头望了一眼。
“——这就是方远的妻子,谷帆!”
一个花白了半个脑袋的微胖老太太笑得和蔼,又很自豪地拍拍身边的女人。那女人一头短发,皮肤冷白,戴着一双黑色的大墨镜,穿着白色防晒衣和浅色工字背心,身材标致,很漂亮。
她也笑起来,扶了扶脸上的墨镜,和众人打了招呼。她身边,一个看起来五六岁的女孩也笑意盈盈,抓着她喊妈妈,俨然是对儿感情和谐的母女。
“方远可喜欢谷帆了!”老太太拍着她的肩膀,很自豪地向周围的乘客们说,“不瞒你们说,这次咱们能免费来这个游乐场里玩,都是托了帆帆的福!”
“明天就是她的生日了,方远就是为了在游乐场给她隆重盛大地庆生,才清了场地,只请了我们这些亲戚过来!”
“大伙啊,可得好好谢谢帆帆!”
此话一出,不知谁领头掷地有声地喊了一句“好”,然后就鼓起掌来。
顿时,大巴后头响起如雷的掌声,还有男男女女老老少少的哈哈笑声。
一股大家庭里各怀鬼胎但是粉饰太平人人装好人装孝顺的怪味儿扑面而来。
谢未弦嘟囔了句:“神经病吧这群人。”
温默在心里深表同意,但玩家们都默不作声。
不过温默觉得他们都在心里同意。
他往旁边看了一眼,就见沈奕都偷偷给谢未弦比了个大拇指。
温默:“……”
十几分钟后,大巴停下。
车子停稳,车里响起广播,是开车的棕熊的声音:“乘客们,我们已经到达天堂乐园咯!”
“请带好随身物品,享受快乐美好的最后一天!”
最后一天。
玩家们都敏锐地捕捉到了这四个字眼。
但NPC们显然兴奋过头,并没在意。就听一阵动静响起,大巴的前后车门都打开来。乘客们拿起物品,互相吆喝招呼着,一同欢天喜地地下了车。
玩家们跟在后头,陆陆续续地下了车。
大巴前,游乐园的大门伫立在前。
这大门用富丽堂皇和恢弘大气来形容也不为过——两个天使雕塑在左右两侧,都向着空中飞去。一人紧闭双眼两手合十,一人手持号角向上方吹起。而两个天使之间,是一片云彩。
云彩前,挂着“天堂乐园”四个大字。
这大门怎么看怎么不像游乐场,反倒像个教堂,或者伟大的艺术品。
玩家们顿时都忘了自己在玩玩命的游戏,被这鬼斧神工的艺术品惊得立在原地。
“怎么样,”有NPC得意地开口,“方远做的!不错吧?”
“方远做的?是建筑工人和设计师吧。”沈奕啧声说,“大老板也不是什么事儿都办的。”
他一个动画生,也是艺术生,估计最受不了有人把功劳安到什么老板身上。
NPC哼哼两声,挺胸抬头地道:“我们方远是大老板!工人和设计师算什么,都是给他干活的,这里的东西都是方远的,当然他们做的也都是方远的!”
沈奕听得额角爆青筋,心里头那叫一个鬼火直冒。
温默拉了他一把,把他往旁边拉过去,顺手踮脚在他后脑勺上呼噜了两下,让他别真动气。
温默在跟前,还动手摸了他两把,沈奕立马没了什么脾气。他深呼吸了两口气,平缓了心情。
谢未弦往他这边看了眼,抽了抽嘴角。
他身边的西装青年望望四周:“还真是一点儿都不一样了,雪都不下了。”
“没品味的东西。”谢未弦评价。
西装青年干笑两声。
两人说着话,没注意到,玩家之间,有个穿着亚麻色衬衫的身影穿过人群,正朝着他俩走过来。
“你打算怎么办?”西装青年问他,“等到晚上直接开干,把人弄死暴力通关?”
“不是最省事儿吗。”谢未弦不置可否,又转头问他,“你想好好玩玩?”
西装青年还没来得及答话,突然,亚麻色衬衫走到了他俩身后。
他伸手一拍谢未弦的肩膀。
谢未弦早就察觉到有人靠近了,他回过头。
身后的青年戴着口罩和方框眼镜。他把口罩摘了下来,一脸无语地看向谢未弦。
谢未弦顿时目眦欲裂:“!?”
西装青年脸上的淡然也难得出现了一丝裂缝,同样震惊起来:“沈安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