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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081章 等待天黑的人(拾贰)

    温默怔怔地抬头望着。

    他其实看不清, 刚刚过大的震落伤把他摔了个内部散架。虽然没死,但他着实已经重伤,视野里一片模糊, 其实什么都看不太清, 只能看见个大概的轮廓。

    耳边虽然也耳鸣嗡嗡,但他还能听见声音。他听出这道声音是白天那些玩家里和那个陈黎野在一起的凶恶人物,谢未弦。

    终于,温默钝钝的脑子里有记忆破土而出,浮现眼前。

    ……他想起来了, 他见过谢未弦。

    谢未弦就是他见过的那个、去过拔舌地狱的守夜人!

    模模糊糊的,温默感到有视线扫来。

    那视线并非恶意,只是打量了他一眼。

    温默听见谢未弦啧了声——大概就是他刚刚在打量自己。

    但他没来得及说什么, 罘就暴喝起来:“前任守夜人!?放屁,前任守夜人来这儿干嘛!?”

    “你他爹当我想来!?”

    谢未弦也暴怒起来,开始怒气冲冲地骂, “有病是不是啊你,我闲的!我在上边好好的日子我不过, 我脑子出问题了,我非要回这鸟不拉屎的破地方玩回职返聘!!”

    沈奕被他的大嗓门吓了一跳,抱着温默往后蹭了蹭。

    谢未弦原来也是个暴脾气, 还是个别人一点就炸的火炮。

    谢未弦继续骂:“你还有脸跟我喊!?要不是你黑白无常的话都不听,把这儿搞得乌烟瘴气, 还用得着我来跑一趟吗!?”

    罘说:“我!?我弄得乌烟瘴气!?哪里乌烟瘴气了!”

    “你说哪里乌烟瘴气了!我好好的雪地山村鬼嫁衣, 多有气氛, 啊!?过关的就没有一个差评!你是不是有病啊, 整成这么个莫名其妙的地方,为什么中华十八地狱里上帝天使恶魔在这儿又唱又跳的你有病吗!!!”

    铁树地狱的前守夜人也这么想啊。

    温默心里嘟囔着, 忍不住跟着点了点头——他一进游戏就想吐槽这个了,奈何他是个哑巴。

    ……话说过关的没差评是什么鬼,参与者上哪儿去打分。

    “你才有病吧,有意见你丫去找惘啊!剧本又不是我写的,关我什么事!”

    “你当我没做过守夜人吗!?每次来新守夜人或者游戏要改进的时候,判官惘都会让黑白无常上来问守夜人怎么改,那就是个顺着守夜人的意志来的老好人!剧本写完了守夜人都能跟他要求修改,铁树地狱的剧本完全就是按守夜人的想法来的!”

    谢未弦越说越气,指着她骂起来,“人判官惘一直觉得守夜人可怜,铁树地狱的游戏机制怎么样,他全交给守夜人!仗着他可怜你,你就骑在人家脸上作威作福!?你做的这什么狗屎游戏,为什么天黑这么快!你以为自己真是鬼神了吗!?醒醒吧,你就是个看门的!!”

    罘被他说得脸上一阵青一阵白。

    “闭嘴!”

    她气得额角起青筋,眼角底下都暴起青色血管,一双瞳孔变得漆黑。她握紧拳头,怒吼道:“闭嘴!闭嘴!闭嘴!!”

    “这就是我的地狱!我是这里的主人!这是我家,我家!!”

    “你们所有人的命都在我手上!我说了算!!”

    轰的一声,她身上爆出汹涌的黑气。无数铁树从她脚底下拔根生起,涌向四方。

    树枝尖端全是利刃,朝着沈奕杀了过来。

    谢未弦两手一扬,顿时,同样有无数铁树破土而出,汹涌紧密地长成一面盾,轰地扎到了房顶上。

    “走。”谢未弦瞥了他一眼,“他中套了,帮不上忙了,带他走。”

    或许是谢未弦站得太高,沈奕抬头望着,只觉他背影实在高大。

    罘声嘶力竭地吼着,像疯了。

    谢未弦却在此刻无比冷静,没再如之前似的跟着她暴怒。

    他把手插进兜里,身边铁树汹涌着生长,牢牢地挡住罘所有的攻击。沈奕听见自己面前的铁树盾铿锵作响,他知道,是罘在进攻。

    但她动不了他分毫了,因为谢未弦站在这里。

    乌鸦们四处飞着,叫声更大更欢了,仿佛是感到兴奋。

    “后面的墙,我留了个缝。有人在外头等着,你带他出去。”谢未弦头也不回,“快走,别碍我的事。”

    沈奕忙匆匆向他道了声谢,抱起温默,不再停留,转身跑了。

    “我是被这个罪名害得最惨的人!我最有资格制裁他们!!”罘的声音在他身后如影随形似的响,“我有什么错?我有什么错!?”

    “你也想来说我不该这么咄咄逼人?”

    “你也想来说我不该这么目中无人,心高气傲,自命不凡?”

    “我哪里心高气傲?”

    “这是所有人欠我的!欠我的!!”

    “不是你们说,来这里的都是罪人,我有制裁的资格吗!?”

    “我就是要制裁所有人,我比谁都有这个资格……我应该的,这都是我该得的!!”

    她声音嘶哑,攻击越来越用力、频繁。

    沈奕跑到墙边,果真看到了个缝——与其说缝,倒不如说是洞,还是个挺大的洞,一看就是谢未弦故意留出来给他的。

    沈奕抱着温默挤了出去。

    总算逃离了是非之地,他松了口气出来。

    “晚上好。”

    “啊!!!”

    突如其来的打招呼把沈奕吓得一激灵。他往旁蹦了一步,一转头,看见陈黎野靠在一面梦幻的彩绘墙上,肩上搭着西装外套,一脸平静地和他打着招呼。

    陈黎野鄙夷地瞥了他一眼:“至于吓成这样吗。”

    沈奕干笑:“你太突然了……那个,所以你是谢哥的……”

    “男朋友。”陈黎野说。

    “啊,果然是。”

    说罢,沈奕肩头上一沉。他低头,就见温默倒在了他肩上,双眼紧闭,似是没了意识。

    沈奕一惊:“阿默!?”

    他急得晃了温默几下:“阿默,别吓我!阿默!”

    陈黎野走上前来,站到他旁边看了温默一眼。

    “没事,”他说,“伤得有点重,所以昏过去了。一会儿自己就可以好的,守夜人都能自愈。”

    沈奕顿了顿,犹犹豫豫地还是担心:“真的吗?”

    “嗯。”陈黎野探探温默的呼吸,又收回手,“还有呼吸,虽然很微弱。放心吧,守夜人都不会死的,他们都会自愈过来。只不过,只有在自己的地狱里,自愈的速度才最快。”

    陈黎野直起身,望向沈奕的眼睛,“这里不是拔舌地狱,他这么重的伤,得花费很长时间才能醒。”

    “给他些时间吧。”

    沈奕把他抱紧些:“好。”

    沈奕脸上的担忧未减。

    看到这一幕,陈黎野轻笑了笑。

    大地突然震颤几下,墙里传出嘶吼声,又一阵铁树相撞的动静。

    陈黎野见状,转头说:“快走吧,一会儿不一定打成什么样。守夜人干仗,被卷进去的参与者没什么好下场。”

    沈奕忙点点头,光听都觉得危险,连忙跟着陈黎野撤离。

    “啊啊啊啊!!!”

    罘嘶吼着,铁树一根一根从地底下破土而出,袭向谢未弦。

    谢未弦抬抬手,罘的铁树顿时易主,它们随着他手指的方向拐向四面八方,插进墙里。

    罘气得面色越来越狰狞。

    “别动那么大气,”谢未弦走近过去,“没人是来欺负你的,能不能冷静下?”

    “少跟我废话!”罘大吼,“都没安好心眼子!你们都是来欺负我的!”

    “都吸我的血……都要来吸我的血!我都让步了那么多,还嫌不够!都退到今天这步田地了,还要来追着我欺压我!都见不得我好!”

    “我让了又让给了又给,最后怎么样?最后我死了啊!被你们所有人推下去!”

    她说罢,又抬手召出铁树,树枝如蛇似的涌来,尖利的枝刃向谢未弦喉尖捅过去。

    谢未弦抬抬手,铁树又一歪冲向另一边,捅到墙上。

    罘面色扭曲。

    “所以,”谢未弦望着她,“袁子萱也是这样死的?”

    罘一怔,脸上的狰狞突然散去了些。

    “袁子萱就是罘?!”

    血月之下,沈奕已经将温默背了起来。

    他和陈黎野走在寻找适合歇息的路上,而陈黎野刚将这句话告诉给了他。

    “是啊。”陈黎野淡定地应,“你不知道吗,现在的地狱游戏,所有的剧本都是基于守夜人生前经历来做成的。”

    “所以袁子萱,就是罘。”

    “那也就是说,可以从她的话里,得到一些提示?”沈奕低声猜测。

    “没错。”陈黎野说,“罘的精神状态看起来不太稳定,虽然很不合适,但她的这个状态的确能给到参与者更多的提示。”

    “所以,哥,”沈奕问他,“你已经知道袁子萱这个游戏的真相了?”

    “还需要证据。”

    “你真的知道了!?”

    “这不是稍微动动脑子就能知道的事情吗。”

    “那你先告诉我呗。”沈奕凑近他,两眼冒光,“哥我不怕剧透,你就跟我说说!”

    真是很少能见到沈奕这么热情的人——但陈黎野见过,他弟弟小时候就这样。

    他并没惊讶也没不适,只是缩了缩脖子。

    原来守夜人默喜欢这个类型的,陈黎野想。

    “你是一点儿都想不通吗?”陈黎野问他。

    沈奕收回凑近的脑袋:“倒不是,有猜过几种可能。”

    “什么可能?”

    “比如是老太太动的手,又比如是那群小孩被大人骗了,其实并不知道真相……又或者,其实——所有人,都是凶手。”

    第082章 等待天黑的人(拾叁)

    “为什么所有人都是凶手?”

    陈黎野问他。

    “只是个猜测, 是我觉得的可能性之一。”沈奕说,“首先是这次的NPC数量多得异常。虽然说之前我过的山村和学校NPC也很多,但是会让受害者痛下杀手的并不多。可这一次死的人太多了, 说明她和这一家人都有仇。”

    “不过毕竟是被吃绝户了, 这一家人喝着她的血过上了好日子,这也可以理解。有可能是杀她的只有一个人,但家里的其他人都是沉默的帮凶,所以她也有恨。”

    “但还有一种可能。”沈奕说,“那就是, 所有人都是凶手。”

    “这个家里的每一个人都动手杀了她。”沈奕顿了顿,“但这有点太离谱了,所以我……”

    “看过福尔摩斯吗?”陈黎野打断他。

    “呃, 看过一点。”

    “他说过一句话,”陈黎野朝他扬扬脑袋,轻笑起来, “‘当你排除一切不可能的情况,剩下的, 不管多难以置信,那都是事实’。”

    沈奕呆了片刻:“这个听过。”

    “是还蛮有名的一句话。”

    陈黎野转身,继续往路上走去, 沈奕赶忙背着温默跟上。

    陈黎野两手插兜:“毕竟是推理界的真神,他说的很多话你都可以奉为圣经, 就比如刚刚这句。”

    “你刚刚说, 你思考的可能性里, 一个是夏方远的母亲——也就是那个老太太动了手。”

    “如果是这样, 这件事就是夏方远、谷帆、袁子萱和那个老太太这四个人的事,而他们算是‘一家人’。那这就是家庭内部矛盾, 和其他亲戚没关系,袁子萱没必要把怒火甩到其他人身上。”

    “邀请函就不会发到这么多人手上了,不是吗?”

    沈奕恍然大悟:“哦!”

    “之所以会寄出邀请函,让人来到这里,就是因为对方是她复仇的目标。”

    “那寄出邀请函的,果然就是袁子萱。”沈奕逐渐理清思绪,“是她假借夏方远的身份寄出的。”

    “毕竟夏方远在寄出邀请函七天前就失踪了。”陈黎野说,“如果真是夏方远寄出的,这个NPC如果还活着,早就该在这轮游戏里出现了。”

    “原来如此……”

    “所以老太太单独动了手,就是不可能的了。”陈黎野说,“你的第二个猜测,是那些孩子不知道实情,是大人们对他们撒了谎,其实就是夏方远杀的。”

    “这个也不成立。理由的话,在中午的玩家会议时就有人说过了。NPC里面没有大人会说实情,唯一会对玩家说出有用情报的,就只有那几个孩子,所以他们不可能说谎。”

    “如果唯一能得到手的游戏情报都是假的,那这游戏根本就没法玩,对吧?”

    沈奕若有所思。

    “当然,也有可能是孩子们真的不知道实情,他们所说、所知道的‘大人的谎话’,也是线索之一,这种情况也不能说完全没有。”

    “假设他们说的是谎话,实际上杀害袁子萱的就是夏方远,那就说明,整整一家人都知道夏方远是凶手。”

    “那么游戏从一开始就很单纯:夏方远为了袁子萱的遗产,杀死了她,而其他人都知道这件事,在帮夏方远打掩护。”

    沈奕觉得逻辑没错:“这不是没什么问题吗?”

    “的确,乍听之下没有什么问题。”陈黎野声音淡淡,“我也没有决定性的证据来否定这个说法。但是,假如大人们告诉那些孩子的‘谎话’,是你得到的有助于我们来推理真相的线索,他们就没理由不把完整的‘谎话’告诉你。”

    “沈安行不是说,你们马上就要问出来的时候,那些小孩就不往下说了吗?”陈黎野说,“所以很有可能,他们知道的不是‘线索’,是‘真相’。”

    “原来如此……”

    很有道理啊!

    “既然是‘真相’,那他们所说的不是夏方远,就也是真实的。”陈黎野说,“那么,答案就只剩最后一个了。”

    “所有人都是凶手。”沈奕喃喃,又干笑起来,“不太可能吧?这也太扯了。”

    “不可能的事多了去了,这又不是什么完全不可能的事。而且,假如真是所有人一起杀的,所有的事就解释得通了。”

    “为什么夏方远失踪后,邀请函还发给了这么多人;为什么来了游乐场的所有亲戚都死了,又为什么小孩会说出‘不是夏方远’这句话。”陈黎野说,“他要告诉你的,并非‘杀死袁子萱的不是夏方远’,而是‘不是夏方远一个人杀的’。”

    “是整个夏家杀了她。”

    沈奕听得汗毛倒立。

    他想起来时的公交车,那大巴上一张张明媚的笑脸,所有人开心快乐,站到乐园门口时他们自豪高兴。

    没有一个人心虚,没有一个人良心难安。没有一个人抬头望望乐园门口的天使,感叹一声真是对不起她。

    所有人理所当然地踩着她的尸骨,踏进了乐园。

    “话说回来。”

    陈黎野又开口,沈奕回过神来,见他平静目光向自己投来。

    “刚刚天黑前,是不是发生什么了?”

    沈奕眨巴眨巴眼:“发生什么?你指什么?”

    “比如说,你那守夜人突然动手了。”陈黎野说,“我是说,他是不是用了能力?”

    *

    “哈哈哈哈……”

    仿佛听见了个可笑至极的笑话,罘仰起身子,朝着天空大笑起来。

    谢未弦从铁树上跳了下来,手一扬,地底下钻出一根铁树,蜿蜒着生长到他手上。谢未弦反手一拽,铁树底部断裂,在他手中成了一把造型奇特的铁树剑。

    罘笑得声音沙哑,上气不接下气,最后咳嗽起来。

    她咳嗽着,低下脑袋来,望向谢未弦,那表情恐怖至极。

    “她怎么死的?”她还是吃吃笑着,“能怎么死的?”

    “她有很多钱,所以死了。”

    “她没爹没妈了,她命不好,所以死了。”

    “盯上她的男人太会装了,她以为自己真的找到真爱了,所以死了——她他爹的就是个傻。逼,她看见蛛丝马迹了,她其实早该清楚的!但是她信了混账的鬼话!”

    “他说钱萱萱你只有我了,他说钱萱萱世界上最爱你的人就是我了,最爱我的人就是你了!钱萱萱这个傻子深信不疑所以她死了!!”

    “她以为拿出很多钱就会有很多爱了,家里要多少钱她就拿多少,她以为拿很多很多钱那个老巫婆就会把她当亲女儿!她就是个蠢货!所以她死了!!!”

    罘怒吼起来,两眼又变得通红。

    喊到最后,她气喘吁吁。

    谢未弦望着她。

    他平静至极,只是皱了皱眉,眼底里有微不可查的微小同情一闪而过。

    罘又哑声笑起来。

    “满意了吗?”她说,“你满意了吗?你不就是要替白无常来劝我吗!?我就不受劝,我就是疯了!我就是疯子!!”

    “我就是要咄咄逼人,我就是要杀人!反正他们都该死,回了现实也死不了!但我死了!我就要疯了,你有本事杀了我!”

    谢未弦没说一句话,他朝她走了过去。

    罘丝毫不惧,站在原地一动不动,还在梗着脖子喊:“就是欠我,所有人都欠我!你们所有——”

    啪!

    一声清脆声响。

    罘身子一歪,一下子倒在地上。

    愣了愣神,她震惊抬头,捂住自己通红的脸——谢未弦刚刚居然结结实实地扇了她一嘴巴。

    堂堂一个铁树地狱守夜人,打架没用铁树,用了巴掌。

    她顿觉屈辱,怒从心中起,刚要继续骂出声,可一望见谢未弦的眼睛,她又突然没了脾气。

    谢未弦有双英气的眼睛,但眼中一片肃然的严峻。

    罘忽然想起自己到这里来的那天,那时铁树地狱大雪飘飘,村子里一片死寂。

    只是普通的风雪,罘却迎面感到一阵下雪时从未感到过的肃冷。

    谢未弦收起手,眼睛一眯。

    “闹够了没,”他说,“欠你的是你那个夏方远,不是在这个铁树地狱里,被你杀被你害的人。”

    “你以为所有人都欠你?我告诉你,刚刚从海盗船上摔下来的那个守夜人,死在四十二年前。”

    “他也被人杀了,被所有人。”

    罘瞳孔一缩。

    “他喜欢了一个男人,所以村子里说他中邪。所以他被人折了胳膊,被打得几次差点死掉,最后那群山村野夫缝上他的嘴,把他扔进河里沉塘。”

    “他有错吗?”谢未弦问她,“他是来欺负你的?他有动过你一下吗?”

    “从头到尾,是你一直说他来欺负你。”

    “这不是你欺负他吗。”

    罘嘴唇发抖几下。

    “……不是,”她说,“不是我,我才没有!你们就是来欺负我的!!”

    谢未弦厉声:“地府是会把你的仇人送下来的!”

    罘一哽。

    “这里没人是你的仇人。”他又沉下声音,“你杀死的玩家里,有人可能只是迫不得已,打了违法的擦边球。”

    “有人可能只是做了还没被发现的错事,有人可能也良心不安。他们只是需要一个引导,需要你做一个提醒。”

    “有人可能只是为了让最心爱的妻子过上好日子,因为最喜欢的姑娘怀了他的孩子,可能他那时候刚毕业刚工作还没有钱,所以鬼迷心窍擦边拿了笔钱给她买吃的给她做最好的产检……可能你多说两句,你多跟他联系联系,或许就回头是岸。”

    “也有不是夏方远的罪人。”

    “让你来这里,不是让你做肆意妄为随心所欲的恶鬼。”

    “你守的是奈何桥。”谢未弦说,“你也是渡人的鬼,傻丫头。”

    罘怔怔地望着他。

    她瞳孔颤抖了会儿,急促紊乱的气息落在空气里,那样清晰可闻。

    半晌,罘慢慢放下了捂着脸的手。

    “……不对。”她喃喃,“不对,不对……不是这样,不是这样……”

    “我才不是渡人来的……我不是!!!”

    她仰起头,突然又暴怒了。罘从地上爬起来,狰狞着脸,抬手唤出一道铁树。一阵嘎吱嘎吱响后,她拽着树刃,朝着谢未弦袭去。

    谢未弦早知如此,一侧身,躲了过去。

    罘因着惯性,往前踉踉跄跄了好几大步。她回头,咬牙切齿地怒目而瞪。

    “你懂什么!”她喊,“才不是,才不是!!”

    谢未弦一抖手里的铁树枝。

    “错了。”他说。

    罘一顿:“什么?”

    “没打过架吧,钱萱萱。”谢未弦冷声说,“正好,我教教你。”

    “……”

    “剑,”谢未弦抬手起势,“是这样出的。”

    他眼神一凛,身子一低,朝着她击出。

    罘反应不及,只一瞬,就见铁树刃尖一闪——

    鲜血飞溅。

    *

    沈奕目光呆滞。

    他目光呆滞地背着温默,目光呆滞地看着陈黎野从草丛里搬出一块石头,砸碎接待处的小木屋的窗户,打开锁,翻进去,从里面找出一串钥匙,又从窗户里翻出来,然后手里转着钥匙圈,悠闲自得地走向旁边一排游览车,用钥匙开了锁,启动了一个十分朴实的电动挡棚小三轮。

    他拧着车把踩着油门,把车开了出来。

    他对沈奕指指车后座:“上车。”

    沈奕:“……还能这么玩?”

    “没人说不行。”陈黎野说,“游乐场就是好啊,我以前哪儿有这条件,不是山村就是医院不是医院就是公馆别墅,找线索都得自己跑,终于有个代步车了。”

    沈奕没话说。

    想得到用代步车的,陈黎野多半也是头一个。

    真是个神仙呐。

    陈黎野又招呼了他一声,沈奕背着温默上了车去。

    他把温默放上后座,自己坐了上去,继续抱着他。

    陈黎野踩下油门,把车开了出去。

    “高空滑索的终点,是吧?”他确认道,“你们天黑前在的地方。”

    “对,在那儿碰见了一个小丑,和夏方远他妈。”沈奕说,“老太太已经被小丑弄死了。陈哥,你找那个地方干什么?”

    “小丑死后,就马上天黑了。我听说游戏现在改成,玩家们找到一定线索之后,就会天黑。”

    “罘就算再能做游戏的主,这种原则性的事情上,她也不能自作主张。也就是说,不是因为温默动手了才天黑,而是因为你们碰上的小丑死亡和老太太死亡这两件事里,有什么线索出现了,所以才会天黑。”

    “你们忙着对应守夜人,没对那块地方进行搜索。所以,线索还留在那儿,当然得去看看。”陈黎野说,“顺便一提,如果守夜人进入游戏,但在游戏过程中没有使用能力的话,该当地狱的守夜人是没法察觉他的存在的。”

    “打个比方,能力就好比证件。如果温默只是普普通通玩游戏,没拔刀没瞬移,罘就发现不了;但如果他动手了,罘就知道他来了。能懂吗?”

    沈奕一脸恍然大悟:“原来是这样,所以沈老师和谢哥出手的时候她才那么惊讶,因为他们在这之前都还没用能力。”

    “就是这样。只有出手了,她才会知道有守夜人在。”陈黎野砸吧了下嘴,嘶地吸了一口气,语气难办道,“这游乐场都快被改成重庆了啊,怎么这里会有大摆锤?大摆锤不是在隔壁的隔壁的板块吗?”

    因为守夜人罘操纵的大地变化,整个游乐场都乱了套。陈黎野开着小三轮一拐弯,就见大摆锤连着大舞台,大舞台旁边又是激流勇进。

    地形更是没个看,乱得不行,令人发指。

    沈奕刚想说什么,突然轰隆一声。

    沈奕吓了一跳,赶紧把温默搂紧。一抬头,就见远处竟然狼烟四起,铁树不要钱似的四处乱炸,把各种游乐设施都贯穿了。

    乐园里又此起彼伏地响起爆炸声,和游乐设施从高处坠落声。血月之下,乐园就这样轰轰地倒塌。

    沈奕骇然:“这是什么!?”

    陈黎野见怪不怪,接着平平淡淡地骑他的小三轮:“没事,守夜人打架。”

    “打得这么厉害吗!?世界都要毁灭了啊!”

    “毕竟是守夜人。”

    “你也太淡定了吧!”

    “习惯了,他经常打架。”陈黎野说。

    “能打赢吗?”

    “没输过。”陈黎野答。

    “那要是能赢的话,我们不就没必要去找线索了嘛。”沈奕说,“如果能杀了这里的守夜人,我们不是也可以通关吗。”

    “那不行。”

    沈奕一哽:“为什么?”

    “这么简单,多不好玩。”陈黎野头也不回,一脑袋黑毛在夜风里悠悠,“我想玩。”

    沈奕:“……”

    可以不要这样子讲话吗。

    说得好像真的是来游乐场里玩一样。

    小三轮转了个弯。

    “哎,运气不错。”

    陈黎野突然说,“是不是那个?血呼刺啦的。”

    沈奕定睛一看,车前面有面墙,那墙面上血肉淋漓,还真是高空滑索的终点墙。

    沈奕兴奋起来:“对对对!就是那个!”

    话刚说一半,远处又一声爆炸声响,沈奕一哆嗦,抱紧温默一抬头,又有个游乐设施炸了。

    陈黎野把车开到墙边,稳稳停下。他拉上手刹,下了车去。

    “我去找就行,你在车上等着。”

    他回头嘱咐完沈奕,披着西装外套离开。

    走到血墙前,陈黎野停了下来。夜风大了,他一头的黑发被风吹得摇摇。

    这股刺鼻的血味儿真是久违,整面墙上都是碎骨碎肉,不远处还有小丑玩偶的身体和脑袋。它身首异地,脑袋就在脚边,但身体在远些的地方

    陈黎野先去小丑身边看了眼。

    并没有什么东西,于是他又回来了。

    在墙边打量了会儿,他一低头,看见血泊里躺着个四四方方的什么东西。

    “嗯?”

    陈黎野蹲下去,从口袋里取出一包纸巾撕开,把东西从血泊里取出来,费了小半包纸,把它擦了个干净。

    是个手机。

    手机屏幕碎成花了,陈黎野摁了摁锁屏,屏幕居然亮起。

    还能用。

    陈黎野吹了声口哨。他一拉屏幕,没有密码,手机顺利地打开了。

    屏保是老太太和另一个老姐妹的合影,手机主人正是老太太。

    老太太手机里软件不多,几个短视频APP和社交软件以外,就是一些乱七八糟的。陈黎野进绿泡泡里巡逻一圈,点开每个人的聊天记录看了眼,却没查到什么有用的东西。

    他皱了皱眉,拿着手机回头走向小三轮。

    沈奕正在拿着手帕给温默擦血,明明那些血都已经慢慢消失愈合,他却还是不放心。

    也明明他身上也受了不轻的伤,血还挂在手肘上。但他不管自己,只管温默。

    正擦着血,他就听到了脚步声,回过了头。

    见陈黎野手里拿着手机,沈奕“喔”了声:“有收获啊哥?”

    “嗯。”陈黎野坐回驾驶座上,背过身,一边继续拨拉手机一边说,“有是有,可是没见到什么有用的。”

    夜深风冷了,给温默擦干净了脸,沈奕就脱下身上青绿色的格子衬衫,往温默身上一裹:“手机上都有什么?”

    “微信,短视频,那个音那个手还有西瓜视频,还有看短剧的软件……我在看她短视频软件,但是也没有东西,她只在平台上发广场舞。”

    “剩下的就是相册……还是只有些花花草草。”

    陈黎野嘟囔着,把相册往下翻去。直到翻到最底下,还是毫无收获。

    直至此时,他已经把手机里所有的东西翻遍了。

    “怎么什么都没有,”他皱紧眉头,“不应该啊。”

    “私密图集?”沈奕说。

    陈黎野迷茫抬头:“什么?”

    “私密图集,”沈奕重复了遍,“会不会是这个老太太有私密图集?就是可以给图片移动进去,这样的话就不会在相册里显示,只能自己在私底下打开。有一部分手机,会有这样的功能。”

    陈黎野想起来了。

    他连忙低头用了几种方法尝试,没一会儿,一个新的界面弹了出来。

    老太太真有个私密相册。

    但蹦出来的新界面要求人脸识别,或者六位密码验证。

    “你是天才。”陈黎野夸了他一句。

    沈奕傻笑两声。

    “但现在需要密码,”陈黎野说,“能是什么密码,我想想。”

    沈奕思考片刻:“930415。”

    “?”

    这回陈黎野傻了,他一脸呆滞地望着沈奕:“啊?”

    “密码啊,930415。”沈奕说。

    陈黎野呆呆望了他片刻,低头,在手机上输入930415。

    验证通过,他进入了私密图集的界面。

    陈黎野惊呆了:“你怎么知道?!”

    “这是夏方远的生日。”沈奕说,“中午开会的时候,你拿来很多资料,那上面有他的报案记录和回执什么的,有的文件上就写了他的基本资料,性别年龄生日还有身份证号,我就记住了。”

    “……”

    陈黎野说不出话来。

    片刻,他抹了一把脸,发现沈奕的聪明真是不可小觑——虽说有的地方还有点儿嫩,但他这个劲儿已经够用了。

    温默百分百没问题,陈黎野想。

    “你什么专业的?”陈黎野问他。

    “动画文化。”

    “以后考虑一下法律系。”陈黎野低头,“你这个记性,这辈子怎么能不去尝尝法考的苦。”

    沈奕:“…………”

    陈黎野不跟他扯皮了,低头干起正事。

    私密图集里只有一张图。

    陈黎野点开图片,两眼一抖,瞳孔一缩。

    第083章 等待天黑的人(拾肆)

    灯带颜色不断变换。

    铁树已经遍布四周, 犹如巨蟒一般在四面八方涌动。它们将灯带遮住,整个场地已变得一片漆黑。

    只听一片黑暗中咚咚作响,铁树发疯似的四处破坏。

    头顶上的海盗船开始吱呀作响, 摇摇欲坠, 不安的风声钻进来,海盗船似乎随时都会再掉落下来。

    一道铁树突然钻出地面,冲向空中,罘被它生生揍飞出去。

    她厉声惨叫起来。

    谢未弦落到地上。他气沉丹田,把力气全部压至下盘, 狠狠一用力,跳向空中。

    地上又拔高一棵铁树。

    它稳稳接住谢未弦,谢未弦跳到上面, 又一个大跳,手持着一把铁树刃,跳飞到罘上空。

    罘已经满脸青紫。

    看见他又来, 罘瞳孔一缩。

    谢未弦握紧树刃,抬手狠狠一抽, 罘再次被重重击落。

    她重重掉在地上,喷了一口血出来。

    谢未弦落到地上。

    乌鸦们啊啊叫着,在铁树缝隙里飞着。

    谢未弦一甩手, 手上的铁树化作黑尘,烟消云散。

    寰咬牙切齿地动了动, 最终无力地倒了下去。她已经浑身是伤, 连动一动的力气都没有了。

    谢未弦走了过来。他一抬手, 所有的铁树立即都消散而去, 场地里重新亮了起来。

    五颜六色的灯光里,谢未弦走到她跟前。

    罘眉眼抽搐, 不服地望着他:“你赢了,满意了吗?”

    “满意?”谢未弦淡淡,“我可不是为了打服你才来的。不用自卑,除了我自己的地狱,我还过了八轮,没有一个打得过我。虽然更多人是选择不跟我打,但他们就算打也赢不了我。”

    “那句话怎么说来着?”谢未弦歪歪脑袋,回想片刻,“哦”了一声,“输给我,你无需自卑。”

    “……”

    罘转头啐了一口血水。

    “每个人都这么混账。”她哑声,“我就是不想改,你们就是所有人都欠我……反正你跟那个白无常一样,都是上边要求,才不得不来的。”

    “你滚吧,我不会改的……你到时候回去交差,就跟人家说,劝不动我,你就跟他说我就是个彻头彻尾的疯子,实在不行就来杀了我。”

    “我绝不会改的。”

    “我死的那么惨,我绝不会改的。”

    “反正,你用来劝我的话,也全是编的故事……”

    “不是。”谢未弦说。

    罘嗤笑一声,张嘴想嘲讽时,谢未弦夺下话头:“那人叫林青岩。”

    罘一怔。

    “三年前,他是来过铁树地狱的参与者。”谢未弦说,“他妻子叫徐暮雨。”

    “他很爱他妻子,他妻子也很爱他。徐暮雨怀孕的时候,林青岩的事业才刚刚起步。为了让她过得舒服,怀孕的时候少受苦,他骗了些钱,用擦边球的方式。”

    “我没有劝他太多,他自己一意孤行到了最后,死了。”谢未弦道,“我没有一句话是骗你的,钱萱萱。你如果不信,这轮游戏结束以后,可以去问白无常。”

    “不是每个到这里来的人,都是夏方远。”

    “也不是每个人,都是要来欺负你的。我知道你可怜,但每个守夜人都是跟你一样的受害者。我理解你怨恨,但你不能把自己恨成恶鬼,恨成下一个夏方远。”

    罘没有再说话。

    她脸上僵了片刻,有什么东西慢慢地消散了。

    “……你也是受害者吗。”她问。

    “很久之前的事了。”谢未弦说。

    “你……被谁害死的?”

    “皇权。”谢未弦说,“那是两千年前的事了。”

    罘愣了下,随后噗嗤一笑。这一笑忽然没了之前的那些戾气,只是像个平常姑娘似的笑出了声来。

    “那个冰山的,”她喃喃问,“他是被谁害死的?”

    “没摊上好爹妈。”谢未弦言简意赅,又啧了声,不悦地低下眉,“话说他人呢?就他最有用,怎么还跟我玩失踪?”

    罘说:“他……”

    咚!

    谢未弦回头,这回西边的墙破了,一大片冰从外头撞了进来。

    那片冰一碎,沈安行气喘吁吁地从一片碎碎冰里走了进来。

    撞见谢未弦站在里头,而罘已经躺板板了,沈安行面色一僵。

    他绷紧的骨头立刻一松:“完事了?”

    “废话,瞎吗你。”谢未弦气不打一处来地骂他,“我让你看着那个哑巴,你上哪儿去了!?知不知道哑巴差点死了!”

    沈安行一惊:“他怎么了!?”

    “摔了!”谢未弦很不耐烦,“所以你到底上哪儿去了,你要是在,一个冰山出来,他根本摔不了!”

    “我——”

    “我把他关起来了。”罘说。

    谢未弦一顿:“……”

    罘轻笑一声,抬头望向沈安行:“你居然能自己出来?被那么关起来的参与者,没有一个走得出来的。”

    “一般人确实很难想到那一层。”

    沈安行一步一步地走进来,“是个需要思维跳跃一点的游戏。”

    谢未弦一头雾水:“说什么呢?”

    “一觉醒来,我成了个娃娃机里的娃娃。”沈安行抬起眼皮,望向他,“有一个天使在操纵娃娃机,试图把我抓起来。”

    “?”谢未弦莫名其妙,“什么玩意儿?”

    “很奇怪对不对?我也疑惑了好久,地狱游戏怎么会这么疯。”

    沈安行又低眼望向罘,“虽然这里很多事都会很离奇,但不会脱离逻辑。像这种做梦一样背离逻辑的事情,照理说不会出现。”

    “既然不会出现,那就说明它不应该存在。”

    “所以,面前的场景是假的。”

    “说到游乐场,再说到会让人身临其境,感觉一切都是假的的项目的话——”

    ——几十分钟前。

    沈安行望着天使雕塑空洞的双眼,明白了什么。

    他伸出手,在自己的眼睛上,真的摸到了什么。

    他用力一扯。

    一个笨重的、巨大的,立体环绕vr眼镜从他脸上被扯起来。

    立时,天使消失了,娃娃机消失了,四周的音乐和所有的一切都消失了。

    他坐在一把椅子上,面前是一个影院似的昏暗地方。

    “——5D影院。”沈安行对罘说,“那是个vr场景,并不是真实。”

    罘轻笑了声。

    “你是第一个发现的。”她说。

    沈安行完全高兴不起来,他焦急问谢未弦:“温默去哪儿了?”

    谢未弦迷茫:“啥?谁?”

    “那个拔舌地狱的。”沈安行鄙夷,“你怎么连人家名字都不知道。”

    谢未弦抽了抽嘴角。

    “死不了,但是摔得很惨。”谢未弦说,“我是看见他从海盗船上跳下来了,才追过来的。跳了有八层楼高,肯定痛死。”

    沈安行脸色不好看。

    “好了。”罘低低出声,她朝谢未弦伸出双手,邀请似的笑着,“前辈,最后一刀,捅我的心脏吧。”

    “要出关了,对吧?杀了我。”

    “杀了我,你们就都能走了。”

    空气忽然安静。

    谢未弦没有立刻应下来,他沉默着。沈安行望向他,灯光在他脸上不断变换着颜色,璀璨的色彩照不亮他晦暗的眼睛。

    风声在头顶呼啸,海盗船的残骸吱呀作响。

    罘一直向他伸着双手,笑着看着他。

    “不要这样看我,”她说,“我以后会收敛点。你说得对,他们不是夏方远。”

    “等夏方远来了,我就把他弄死。死之前还要把他活剥皮……那天来之前,我会好好渡人的吧。”

    “给我一些时间吧,我还是有点不愿意。”

    她嘟囔着。

    “你慢慢来。”谢未弦说,“怨恨很难平,我很清楚。”

    得了,大将军又成功收服人心了。

    沈安行看明白了。

    “那就捅我的心脏吧。”罘说。

    “那不行,”谢未弦说,“我的谋士说要玩通关。”

    罘怔了下,眨巴了两下眼,表情迷茫。

    谢未弦平静地低眸看向她,眼睛里一片理所应当的自然:“我一向都是听他的。”

    “再说,你是不会死,又不是不会痛。自己的心脏自己好好留着,哪怕死了你也得珍惜自己的心。”谢未弦道,“所以你也给我明白,温默也会痛。”

    “他不会摔死,但他也会疼。”

    “并且,他和你一样,是受害者。”

    “他不是罪人。”

    “你算是杀了一个钱萱萱。”

    罘伸出的双手落下了些,谢未弦看见她脸上落下一片惘然。

    *

    夜风吹拂。

    温默眼皮抖了抖,终于有了意识。

    他睁开沉重的眼皮,视线里还是一片起雾似的模糊。

    浑身还是作痛,但恢复了些气力。周身很温暖,虽然冷风在吹,但温默肩膀上有双手,有谁在把他扣在怀里抱着,替他挡着冷风。

    真是个很温暖的怀抱,也很熟悉,所以温默也知道是谁。

    他缓缓抬起手腕,握住抱着自己的手。

    头顶霎时传来惊喜的声音:“阿默?”

    温默蔫蔫地在他怀里点点头。

    “你醒了!”沈奕高兴极了,却没敢动他,只是在他头发上呼噜两下,把他身上的衣服裹得更紧了些,“可吓死我了!”

    温默轻笑一声,心说担心什么,他都是个鬼了,不会再摔死一次。

    “醒了吗?”

    另一道声音传来。温默刚在沈奕怀里安心地闭上眼,一听声音,又抬起眼皮一瞧,见是陈黎野。

    陈黎野正站在远处。他回过身,朝他们走了过来。

    “没事吧?”他问温默,“能站起来吗?”

    温默从沈奕怀里坐了起来。

    他揉揉肩膀,浑身上下还是有如撕裂似的痛,但比之前好了太多。沈奕担心地叫了他一声,温默朝他摆摆手,示意没事。

    这一坐起,温默才看见自己身上还裹着沈奕的外衣。他把外衣解下,还给沈奕,自己试着站起了身来。

    他动作摇摇欲坠,晃了好几下,他总算是站起来了。

    然后,他朝陈黎野比了个OK。

    “没问题就行,”陈黎野也目露担忧,“别勉强,不行就让他背着你。”

    “对啊,你别勉强。”沈奕也跟着站起来,“我背你吧,阿默。”

    温默站着的确还有些费力,于是点了点头。

    沈奕松了口气,又笑起来:“我背你。”

    陈黎野也松心一笑。

    “那就出关吧。”他拿起手里有了裂纹的手机,摇了摇,“我知道通关方法了。”

    第084章 等待天黑的人(拾伍)

    陈黎野是个说干就干的男人。

    他拿着手机一抬手, 指指身后不远处的小三轮,说:“go。”

    他转身就走。沈奕背起温默,跟着他走向小三轮。

    陈黎野钻进驾驶座, 驮上他俩踩下油门, 朴实无华地启动了车子,朝着一个方向进发而去。

    小车嘎达嘎达响个不停。

    开了十几分钟,陈黎野停下了车。温默探头一看,倒吸一口凉气。

    这地方竟然正是他拽着沈奕跳楼的海盗船的坠落之地。

    就见海盗船浑身破烂,地面上有许多铁树穿刺而出, 在半空中长成蜿蜒的枝丫。

    它已经面目全非得看不出原来的模样。

    沈奕从他背后轻轻凑上来,探头望了眼他眼前的情景,也吸了口凉气:“打得太厉害了吧!”

    “正常发挥。”

    陈黎野拉起手刹, “我……”

    刚要说什么,忽然,海盗船船底下轰一声响, 一道锐利的冰山扎了出来。

    冰山碎成浮荡的冰尘,一眨眼就没了, 于是那处成了个空空的洞门。

    两个身影从底下走了上来。

    一走上来,谢未弦就看见了陈黎野。

    “哟,”他说, “这么巧。”

    “这么巧,帅哥。”陈黎野朝他挥挥手, 面无表情, “搭车吗, 三块一位。”

    “……太便宜了吧。”

    “经济不景气, 生意不好做。”陈黎野说,“最近税也多, 我也不容易。”

    谢未弦抽了抽嘴角,又忍不住笑出声来,骂了他一句:“有病。”

    陈黎野也笑了声。

    沈安行跟在他后头出来了。见到陈黎野骑着的这个三马子,他沉默片刻:“怎么开了个这玩意儿。”

    “正好溜达到租车的地方了,不开出来一个,那不就太对不起我的运气了吗。”陈黎野望向他,“我都没在地狱里开过车,人生新体验,很刺激。”

    沈安行抽了抽嘴角。

    沈奕顺手把温默轻轻一搂,出声问道:“谢哥,赢了吗?”

    “没赢我能遛弯似的上来?”

    谢未弦张嘴刺他一句,低头一看温默,又难得地软了脸色。

    他问温默:“没事吧你?”

    温默点点头。

    他看起来其实还是不怎么好,虽然摔得稀烂的内伤好了些,但表面上还是血肉模糊又青青紫紫。沈奕也是怕弄疼他,没敢抱得用力。

    谢未弦看得出来,便没多说什么。

    “是她不对,”谢未弦说,“我给揍老实了,放心吧,没事了。”

    哑然半晌,温默又点点头。他低眸下去,缓缓抬手,犹豫片刻,慢吞吞地给他比划了几下。

    “……啥意思?”

    “他说谢谢你。”沈奕说。

    谢未弦不信:“骗人吧你,你从后边抱着他,你看得见他比划的什么?”

    “不看也知道嘛,我男朋友。”沈奕说。

    谢未弦无言以对。

    “行吧,不用谢。”他只能说,“你当时没为难我,也算是个人情,这回算我回你的礼。”

    温默沉默地看着他,又点点头。

    哑巴跟人的交流手段真的很少,除了比划就只能点头摇头。

    温默看起来真是很乖,尤其身上还有这么重的伤。他低眉顺眼的,也不闹也不吵,就安安静静地点头摇头。谢未弦忽然就想起光明高中的鹿依依,那个小女孩当时在学校里被欺负得很惨。

    虽说不是现在这样近乎一比一还原,但从前,引路人的经历也会折射一些守夜人身上的事情。

    他长大也不容易吧。

    谢未弦想,温默大概也是被欺负大的。是个哑巴这事儿,真是最容易被欺负。

    谢未弦微皱着眉,盯着温默看了一会儿。

    时间久了,温默察觉到了他的视线。他抬头,见谢未弦真盯着自己在看,朝他歪了歪脑袋,疑惑地挑挑眉。

    谢未弦回过神来。

    “没事。”他朝温默说了声,随后扭过头,“你怎么样?”

    他是问陈黎野。

    “可以通关了。”陈黎野说,“你先看这个。”

    陈黎野拿出手机,摁亮屏幕,递给了谢未弦。

    谢未弦接了过来。沈安行走上前两步,凑到他身边来,往手机上望了眼。

    顿时,两人俱是瞳孔一缩。

    谢未弦肉眼可见地浑身僵住,被手机上的东西深深震撼——他一个守夜人,居然也会被游戏线索震撼到。

    半晌,他收拾好心情,望向陈黎野:“所以,你要做什么?”

    “去找袁子萱。”陈黎野说,“上车。”

    “上什么车,你这不是个三轮吗。”谢未弦望着后头略显狭窄的座位,“顶多只能再上去一个啊。”

    “座位后头不还有个车屁股吗。”陈黎野扭扭脑袋,“你坐那儿去。”

    这辆小三轮的座位后头的确还有一截车屁股,能再坐一个。

    但看得出来,一定不会坐得很舒服。

    谢未弦啧了声:“为什么不是沈安行去坐?”

    “因为他不是我男朋友。”陈黎野一脸诚恳,“我趁柳煦不在欺负他,也太没良心了吧。”

    “欺负我你就有良心了!?”

    “你又不是外人。”陈黎野说,“再说你打多少年仗了,混着沙子吃馕远征八千里你都干过,坐个车屁股能怎么样。沈安行能跟你一样吗,人家细皮嫩肉的。”

    谢未弦彻底没话说了。

    他冲着陈黎野抽抽眼角,啧了一声。

    “回去跟你算账。”他低声放下一句恶狠狠的狠话,转头走到车屁股后面,坐了下去。

    沈安行站在原地,对这阵别人家屋头底下的拌嘴无语了阵,突然又特别想柳煦。他叹了口气,绕到另一边去,坐到了沈奕旁边。

    陈黎野不知道想了什么,揉了揉自己的后腰,才踩了油门。

    车子开上了路。

    夜风吹了起来。

    温默心中疑惑不解。

    手机里到底有什么?

    他很在意,居然有东西能让守夜人都为之震惊。

    想着,他转头拍了拍沈奕,朝他比划了几下。

    “手机里的东西?”沈奕说,“哦对,你还没看。谢哥,手机给我一下呗,那个老太太的手机。”

    沈奕转头找谢未弦去要东西。谢未弦一言不发地掏了掏兜,把手机递给了他。

    沈奕轻车熟路地打开手机,找出相册,解开私密图集,将里面唯一一张照片找了出来,递给了温默。

    温默咳嗽两声,病恹恹地接过来。

    照片上,是一大家子人。

    他们每个人都望着镜头,脸上或多或少带着笑意。每个人手上都拿着一把带血的凶器,有人是菜刀,有人是斧头;有人是锤子,有人是锯子,有人是水果刀。

    人站了两排,第一排的人蹲着。

    他们一同抱着一个人。那人横躺着,被他们抱在怀里,瞪着双眼死不瞑目,浑身是伤脑袋开瓢,长发被血黏在脸上,已然死了。

    这是个女人。

    是袁子萱。

    她被所有夏家人抓着尸体,拍了照。而第一排最中央的男人——在照片最显眼的位置上的男人,是夏方远。

    所有人都动了手,每个人手上的凶器都有血。

    温默心中也骇然了——原来,小孩们所说的“不是夏方远”,指的并不是“凶手不是夏方远”,而是“凶手不止是夏方远”。

    开着车的陈黎野听到了声音,在前头边开车边高声说了几句:“会留着这张照片,是因为夏家人也害怕背叛。”

    “所有人集体作案,只要有一个人有去举报别人或者自首的想法,那这一群人就都逃不掉。为了避免这个情况,很多集体作案的案例,都会照这样一张照片。”

    “就是为了防止背叛。”

    沈安行问:“自首也要防止吗?假设他只是想自首自己的罪行,不会把其他人供出来呢?”

    “不,如果要去自首,他就一定会把其他所有人都供出来。”陈黎野说,“就算他想自己揽下所有罪行,那也一定会有露马脚的情况,警察又不是吃白饭的,很多证据链肯定都能知道,凶手不是他一个人。而且,他们彼此知根知底,有这张照片在,也是在警示彼此,我知道你的女儿或儿子是谁,我知道你的父母是谁。”

    “如果你去自首牵连了我,你就该知道会有什么后果。”

    “原来如此,”沈安行明白了,“的确能防止背叛……”

    坐在车屁股上的谢未弦侧过身,声音更高地嚷嚷起来:“所以,你要去哪儿找袁子萱?”

    “一点儿有关于她藏身在哪儿的线索都没有,要把整个游乐园都翻一遍吗?”

    “没有必要。”陈黎野说,“我知道她在哪里。”

    谢未弦一怔。

    温默闻言也愣住。

    “你知道她在哪儿?”沈安行更是不解,“你怎么能知道的?”

    “很简单。”陈黎野说,“首先,要知道的是,地狱游戏虽然本质是个鬼鬼神神的灵异游戏,不讲科学也不怎么讲道理,各种各样超脱现实的事情都会出现,但实际上还是有逻辑的。”

    “这点,在现实里的恐怖片上也可以看出来。比如贞子会从井里爬出来、水鬼只能在水底下抓替死鬼、恶鬼只能附身杀人,所有鬼怪都做不到超脱于自己能力范畴之外的事。”

    “再说,谁说没有袁子萱人在哪里的线索?线索早就出现了。”陈黎野说,“没人注意到而已。”

    “早就出现了?”沈奕愣了愣,“在哪儿?”

    “你脚下,你头上,你身边。”陈黎野说,“线索就是这个乐园。”

    第085章 等待天黑的人(拾陆)

    “线索就是这个乐园。”

    陈黎野这么说。

    沈奕愣了下后, 明白了什么。

    他捋了捋思绪,恍然大悟过来:“该不会是——”

    *

    天堂乐园,上帝之家。

    谢未弦推开了门。

    两侧大门吱呀呀地朝着里面打开, 笨重地发出一阵不太顺畅的声音。

    门里一片黑暗。

    和外头的灯光璀璨不同, “上帝之家”里面伸手不见五指,只听见黑暗里机械运作的嗡嗡响动阵阵传来。

    这阵动静真是令人不安。

    温默已经好得差不多,一个人站在门口,下意识地转头望了望沈奕。

    沈奕也看了他一眼。他朝他笑了笑,伸手拉住他。

    沈奕转头问:“总动力室, 真的就是在这里?”

    “就在这里,来的时候我们见过。”

    陈黎野已经走了进去。他拿出手机,借着亮光将一楼扫了一遍。

    就见深处是两个巨大的齿轮, 它们正在转动着运作,也不知道是用来做什么的。

    两个齿轮之间,是一个黄色铁门。铁门上头挂着门牌, 十分清晰地写着“总动力室”。

    “袁子萱死的时候,这个游乐园还在建设中。”陈黎野说, “而毁尸灭迹最好的方法,不是埋尸,也不是碎尸。”

    他边说着, 边朝着总动力室门前走去,谢未弦亦步亦趋地跟在他后面。

    “让尸体永远不见天日, 才是最理想的毁尸灭迹。”陈黎野说, “把她扔进总动力室里的某个动力源机器里, 让她成为游乐场的一部分的话, 谁能找到?”

    温默听得鸡皮疙瘩起了一身,搓了搓胳膊。

    “所以这一整个游乐场才会都跟疯了一样, 什么东西都听她的命令。”沈奕嘟囔,“她成了游乐场的一部分,骨血已经化作能源,遍布底下遍布设施,所以才能够操作游乐场。”

    沈安行望向陈黎野:“可这样一来,她不是早就被粉身碎骨,没有尸体了吗?那就早已经找不到了,我们还来这里做什么?”

    “的确已经找不到她了,但她是在这里死去的。”陈黎野回头,“播报里说,她有一个孩子。我们找到的线索里,也清清楚楚地写明了,袁子萱和夏方远有一个孩子。”

    “可我们从头到尾,都没见过这个孩子。说到游乐场,那就是孩子的主题。如果真有一个孩子也死在夏方远手里,她怎么可能从头到尾都不出来?没有比孩子更符合这个环境的要素了。”

    “那张集体作案的照片里,也没有出现孩子。”

    “但孩子也被他所害了,这点毋庸置疑。孩子和袁子萱一起失踪,且之后一直没有出现。”

    “播报里说,夏方远要那个孩子等到天黑。”

    “有可能,他是在杀了袁子萱之后,把孩子带到了哪里去,将她关在了那里,并告诉她在那里等着,等到天黑,妈妈就会回来。”

    “他想用这种方式,杀了她。”

    “比如,将她关在某个当时没有启动的机器里,再用这里的设施,做一个定时启动的装置。”

    “等自己离开,再过一段时间,机器就会自行启动。”

    而在装置里的孩子,必死无疑。

    陈黎野没有把后半句话说出来,但他的意思,所有人都明白。

    众人脸色一白,在机器运作的嗡嗡声里,神色都不好看。

    陈黎野走上前,推开了总动力室的铁门。

    又一阵笨重声响,门打开来。里面传出声音更加巨大的机器运作声,嗡嗡的响动里,众人步入其中。

    总动力室里,就见数个高大无比的机器高低起伏地立在其中。许多不同的动力能源各自分区,各个分区前挂着牌子。

    电力水力及其他能源各自为营,整个动力区巨大无比,光是电箱就有几十个,各个高得顶到动力室的屋顶。

    众人步入其中,四处望着。

    一旁忽然有了亮光,还传出一阵滋啦的电流声响。温默看去,见那是一个巨大的屏幕。

    屏幕上有许多小屏幕,那竟然是乐园的各个角落。

    “监控?”沈奕在他身后说。

    “是监控。”沈安行认可了句,往近处走去。打量片刻这一片监控摄像区,他指了指其中一个,“你看,这儿还有参与者。”

    温默眯眼瞧去,见他手指的那个监控摄像头里,是片观赏用的景色草坪。巨大的绿植被修剪成天使的模样,绿植后头躲着两个瑟瑟发抖的参与者。

    “快吓死了吧,这一晚上铁树到处乱窜,安静下来以后又没有结束狩猎。”沈安行说着,睨了眼谢未弦。

    “关我毛事。”谢未弦完全不觉得抱歉,冷哼一声又回头,“所以现在,要找那个小孩?我还是没搞懂你的意思,照你的意思,那个孩子不是跟他妈一起死了吗?”

    沈安行疑惑:“没死吧。他的意思不是,如果孩子也死了,就该和他妈一样,也变成这个游乐园的一部分,那就早该在游戏过程里出现在我们面前了吗?”

    “啊?是这样吗?”

    两人对视片刻,都露出一种朴实的迷茫。

    他俩不知道怎么想的,居然又都一同转头过来,望向温默。

    温默也眨巴眨巴眼,一脸迷茫地回望——说实话,他也没听懂陈黎野什么意思,没明白这孩子到底死了还是没死。

    说死了吧,游戏过程里没看见她出现;说没死吧,又的确是和她妈一起失踪了。

    于是,三个守夜人又一同看向陈黎野。

    陈黎野在三个屠夫灼热的目光里一言不发,慢悠悠地走到监控台前。

    他手插着兜,望向大屏幕上所有监控的摄像头。挨个看过后,他又低下头,打量一番台子上所有的按钮。

    陈黎野又低下身去。台子底下没有任何柜子,也没有任何能藏东西的地方。

    陈黎野直起身,思索片刻,揉了揉耳朵,伸手往桌子底下一摸。

    “哦。”

    他发出这样一声好似得逞了似的得意声音,手上一拽,竟从桌子底下扯出来一张纸。

    纸的边缘还粘着胶带,看来是有人故意把纸黏在下面了。

    很难有人能想到这种地方还会有东西。

    纸上两行字,都很简短。

    【萱,电力A001】

    【艺,电力Z999】

    “萱是袁子萱,那这个艺是谁?”谢未弦问了一句。

    沈安行鄙夷地瞥了他一眼。

    谢未弦本来只看着陈黎野,察觉到有视线挂在自己身上,才抬头看了过去。

    一见沈安行用一种“这么睿智的问题你是怎么问得出来的”的眼神看着自己,谢未弦啧了声:“干嘛?”

    沈安行转过头,对温默说:“温默,你出去以后大概率会跟这个人扯上关系,所以我提醒你一句。”

    温默一怔。

    沈安行指着谢未弦:“有些人有了外置大脑,自己就不用脑子了,这个傻子是典型。”

    谢未弦:“……”

    温默:“……”

    沈奕:“……噗。”

    谢未弦炸了:“你有病吧你!”

    “本来就是,这么睿智的问题你是怎么问得出来的。”沈安行说,“死的就两个,一个袁子萱一个她女儿!你说艺是谁!”

    被这么一点,谢未弦反应了过来。

    他脸上挂不住,立马涨红了脸,骂起来:“你说话就说话喊那么大声干什么!?”

    沈安行还没来得及回话,陈黎野伸出手,拽住谢未弦的领子,把他往远处扯了过去。

    谢未弦不得不踉踉跄跄地跟他离开。

    但他还是不服,又跟陈黎野嚷起来:“你又干什么!?”

    “找人呐。”陈黎野说,“袁子萱早死在这儿了,没意义,我刚刚看了眼所有的监控,NPC全都死了。”

    “来的NPC一共十九个,碰碰车那里死了六个孩子,过山车上也死了四个。高空滑索死了一个,刚刚监控上还有五个监控镜头正对着NPC的尸体,十九个NPC已经全都死了。”

    “大仇已经报了,但游戏还没有结束,就说明我们要做的,要终结的罪恶,和这些都没关系。”

    “哈?”谢未弦不理解,“那到底要做什么?”

    “我们要终结的罪恶,不一定是指这些恶行,不是吗?”陈黎野低下头,“有时候,受害者会自己报仇。”

    “但,加害者有时候会留下余孽。他们的恶行还在继续,但被害者没法结束他的恶行。”

    “他们没办法结束,就只能我们来。”

    谢未弦一怔。

    陈黎野松开了他。谢未弦转头一看,他们已经进入了电力区,面前的巨大电箱上,贴着“Z999”的字样。

    谢未弦和陈黎野对视一眼。陈黎野朝他点点头,于是谢未弦回头,一棵铁树从地底下拔地而起,托着他起了老高,把他送到了电箱上。

    身后几人走了上来。

    沈奕问他:“哥,所以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孩子吗?”陈黎野回头,“很简单,夏方远想杀了她,也的确启动了杀她的开关。”

    “但她没有死。”

    “什么?”

    陈黎野转身向监控台前走去。

    “照片里没有那个孩子,证明是在袁子萱死去后,夏方远才想起要杀死她。这一家人都没有把这个孩子当一回事,所以才没有把她和母亲一起杀死。”

    “在袁子萱被推入电力箱后,夏方远就把她放到了相隔很远的另一个电力箱里。”

    “杀死了她——他是这样打算的。”

    谢未弦往前走了几步。

    面前不远处,有一扇门。谢未弦走过去,低下身,拉住门的门把,用力往上一拉。

    孩子的笑声进了耳来。

    他往里一看。

    箱子里居然没有电气。

    一个十岁左右大的小女孩在里面嘻嘻哈哈地笑着。她笑得眼睛弯弯,脸都是红的,整个人悬浮在半空中,被晃了两圈。

    她停了下来,还是悬浮在空中。

    仿佛有谁说了什么,她抬起头。一张稚嫩的笑脸往上一扬,看见谢未弦后,她眨巴了两下眼睛。

    她指着谢未弦,转头对一片空气说:“妈妈,真的有个人。”

    谢未弦瞳孔一缩。

    “袁子萱的女儿没有死成。”

    陈黎野说,“孩子被关起来时,袁子萱已经死在了另一个电箱里,骨血传遍乐园,在夏家人不知道的时候,早已成了乐园的一部分。”

    “包括所有的电箱。”

    “她保护了她的女儿。”

    “从那时到现在。”

    说罢,他伸手,拉下监控台旁,电闸的总开关。

    顿时,乐园灯光尽灭,监控上的屏幕尽数消失。

    一片黑暗里,只听小女孩的声音无比轻快:“好吧,那我跟这个哥哥走了哦,我先回家啦。”

    “妈妈,你也会回家的对吧?”

    没有人回答她。

    小女孩漂浮上来,谢未弦接住了她,将她从暗无天日的电箱里抱了上来。

    【铁树地狱,游戏《等待天黑的人》结束。】

    【恭喜各位罪人,成功通关本轮游戏。】

    播报说,【引路人已经出现。请来到天堂乐园——上帝之家,找到引路人·袁艺艺,跟随她的脚步,找到回归人间的路……等待你的下一个地狱。】

    第086章 等待天黑的人(拾柒)

    几人走出上帝之家的时候, 外面已经有几个参与者等着了。

    来了四个参与者。

    袁艺艺蹦蹦跳跳地走出门,伸出手指,把门口的人一个一个数了过来, “唔”了声:“还差两个人, 再等一等吧!”

    温默默默地把在场的所有人都点了一遍。

    算上他们这五个人,再算上已经来了的四个,还有两个,再刨去温默这个不算数的,一共活了十个。

    还算不错了, 活了一半。

    门口的四个参与者惊疑不定地望了望引路人,又望了望他们几个:“你们找到的引路人?”

    “是啊,我陈哥通关的!”沈奕眉飞色舞地接下话来, 一脸自豪地指了指陈黎野,“牛逼吧,他一晚上都没用就过了!我们全是躺狗!”

    温默:“……”

    陈黎野:“……”

    谢未弦:“……”

    他怎么还挺自豪的。

    参与者们没话说, 又敬佩地望向陈黎野。

    有人真心真意地感谢他:“真是你?那谢谢你啊,我这回真是躺过来了。”

    陈黎野摆摆手:“不算事。”

    等最后一个参与者到场, 袁艺艺就蹦蹦跳跳地朝西边去了,还挥着手叫他们跟上。

    一群人跟了上去,三个守夜人带着两个活人跟在最后面。

    要紧的事情都弄完了, 温默松了口气。

    一口气还没松下来,沈奕突然低声开口:“说起来, 谢哥, 守夜人是要被相应罪名害过, 才能成为守夜人吧?”

    “是啊。”谢未弦应。

    “那你干嘛了?”沈奕直勾勾地问他, “你一个人民的公仆,不会做对不起人民的事儿了吧?”

    “怎么可能, 有病吧,我不活了吗。”谢未弦无语地撇了他一眼,稍稍放慢脚步,跟前面的人群远离了些,语气不耐,“我杀皇帝了。”

    沈奕呆滞:“哈?”

    “我活两千年了,不行?”谢未弦说,“两千年前有个傻屌皇帝,我给他卖命在边关杀了好几年,外族全都死在我手上。结果仗打完了,他一看边关安定了,转头给我安个功高盖主的名头要弄死我,我就屠京城了。”

    谢未弦声音淡淡,跟在讲某段无所谓的历史似的,“皇帝那么说,是因为有人挑拨,我杀他的时候还杀了不少禁军和宫人,背上人命太多,在铁树地狱呆了两千年。”

    温默顿时和沈奕一样表情呆滞。

    多少?

    两千!?

    “所以说,你要是也杀过人,不用自责。”谢未弦瞥了眼温默,“反正没老子的零头多。”

    那估计是真没有。

    “那狗玩意儿杀了也是为民除害。”谢未弦转头,接着跟上人群,“我可没做对不起人民的事儿。”

    沈奕站在原地没动。

    陈黎野跟着谢未弦走了,温默也跟了上去。

    他往前走了两步,察觉到沈奕没跟上,一回头,他还站在原地。

    温默心里咯噔一声。

    沈安行站在他旁边。

    他也奇怪地看了眼沈奕:“你干嘛不走?”

    沈奕呆呆地望了会儿谢未弦。

    沉默片刻,他又扭过头,一双眼睛灼热地望进沈安行清蓝如冰的蓝眼睛里——在地狱里用了几次冰山的能力,沈安行的眼睛就变蓝了些。

    沈奕的目光真是灼热,沈安行一哆嗦。

    沈奕又把脑袋凑近过去,很近很近。

    沈安行不由得把脑袋往后仰,又伸手摁住沈奕的鼻尖:“太近了,你有话直说行不行。”

    “那我直问了,”沈奕两眼冒起光来,“那既然古人现在是在做警察,是不是守夜人只要通关之后,就能变回活人?”

    ……他果然想到了。

    “是啊,”沈安行莫名其妙,“这不是很明显的事吗。”

    “yes!!!”

    沈奕大吼一声,欢呼起来。

    前面跟着引路人往前走的人群吓了一跳,众人回过头来,就见沈奕朝着温默一步奔了过去,不由分说地抱着他的腰,把他一把搂起,欢呼雀跃地抱着他转了几圈,高兴大叫:“能变人!阿默!能变人呐!!”

    沈奕哈哈哈地大笑。

    谢未弦看得一阵无语。

    他回头,朝着前面的人群摆摆手:“别管他,他疯了,你们继续走。总会出一两个的,通关以后就被逼疯的人。”

    众人半信半疑地回头,跟着引路人往前走。

    谢未弦松了口气,又斥责地回头瞪了沈奕一眼。

    沈奕分毫未觉,抱着温默停了下来,哈哈笑个不停。

    他是真的高兴,笑得眼尾耳根都红了,眼角里流了两滴泪。

    温默本在他手上僵着,他脸皮薄,被这么当众抱起,羞得脸都红透。可一见沈奕高兴得眼泪都流了出来,他心中哑然了瞬。

    片刻,温默伸出还青紫一片的手,把沈奕眼角边的眼泪抹去。

    他扬扬嘴角,笑出两声气音来,朝着他点点头。

    沈奕红了双眼。

    他松了些手,把温默托着屁股抱在怀中,额头抵住他的额头。

    “你如果真能活过来,”沈奕轻声说,“什么我都能做。”

    “这种玩命的游戏,我能十八层都玩过来,跟阎王爷对着干都行。”

    温默眼睫忽闪两下。

    他们没有距离,额头抵着额头,眼睛望着眼睛,温默看见沈奕琥珀似的漂亮眼睛里又变得湿漉漉的,好似又要哭,可眼底里又透着股剑似的坚定,仿佛能踏过刀山火海。

    沈奕很认真,他是真的要这么做,他有这样的决心。

    温默忽然心里无端滚烫起来,忽然没有再去看他的勇气,于是只点点头,咳嗽了两声。

    沈奕又嘿嘿地笑起来,脸上也红透了。

    他眯起湿漉漉的圆眼,还抵着他的额头。温默低着脑袋,再不敢看他。

    沈安行在后边跟着轻笑起来。

    *

    引路人把他们领到奈何桥前。

    玩家们一个接一个地上了桥去,有的有良心的还和陈黎野挥挥手,毕恭毕敬地又谢过他这位大腿,才上了桥去,奔向桥后的现世。

    等普通玩家们都离开,谢未弦刚要跟陈黎野说什么,沈奕突然在后面出声:“那就我和陈哥先走?”

    谢未弦脚步一顿:“?干嘛你俩先走?”

    “不是吗?”沈奕眨巴眨巴眼,一脸无辜的迷茫,“不是说,在所有玩家都离开地狱前,守夜人是不可以离开地狱的吗?”

    陈谢沈三人满脸呆滞。

    陈黎野呆滞道:“在所有玩家离开前。”

    谢未弦呆滞道:“守夜人是不可以。”

    沈安行呆滞道:“离开地狱的……?”

    话到此处,三人都明白了。

    三双审视诘问且看透的视线瞬间刺向温默。

    温默侧过脑袋,一眼都不敢对上。

    空气有些许古怪,沈奕动了动鼻子,敏锐地察觉到一丝不对劲。

    他转头,一看温默侧着身,头都没抬,顿时觉得更不对劲了:“阿默?”

    眼见沈奕闻着味儿了,事态不妙,沈安行连忙“啊”了一声,挥了挥手:“我想起来了,想起来了,是有这么一回事来着。”

    他说完这话,就朝谢未弦挤眉弄眼了下。

    谢未弦想了想,反正他也准备留下来再办点儿事,于是点下头,帮温默扯谎:“是有,不说我都忘了,我都出狱三年了。行吧,你俩先走,我们三个再在这里一起待一会儿。”

    陈黎野一脸嫌弃。他看看温默又看看谢未弦,满脸堆着不想帮忙四个大字——守夜人过桥会受死一次这事儿,他当年也是被谢未弦这混蛋骗了很久,深受其害。

    他不想帮。

    谢未弦朝他龇牙咧嘴了下,往他后腰上一拍,无言地让他赶紧补话。

    陈黎野无可奈何,只好也应下来:“好吧,是有这么个事儿来着。沈奕,你先跟我回去,一会儿他们三个一起回去。”

    沈奕却没动。

    他扫视了他们三个几圈,眼睛一撇,一脸鄙夷:“你们是不是合伙蒙我呢?”

    三人一僵——算上他旁边那个鬼,四人齐齐一僵。

    “怎么可能!”沈安行忙说,“我们闲的,全都蒙你一个?快和你陈哥走,你俩走了我们才能回去。”

    “就是,快滚!”谢未弦骂他,“再不滚出去我拘你了,你妨碍公务了!”

    沈奕抽了抽嘴角,回头看了眼温默:“那我走了?”

    温默点点头,跟他挥挥手。

    沈奕朝他笑笑:“外面见。”

    沈奕抬脚离开,和陈黎野一起上桥走了。

    等他们踏进桥上白雾里,没了身影,三个守夜人齐齐如蒙大赦,重重松了一口气。

    谢未弦问:“你没告诉他?”

    温默摇摇头。

    “直接说不就好了,不是你男朋友吗。”沈安行不解,“又没什么的,有什么可瞒的。”

    温默没做反应,也没抬手比划,沉默地低着头。

    “白痴,你当谁都跟你一样。”谢未弦睨他,“人家说一句‘你不可以瞒着我’就真的什么事儿都不瞒着的傻子,全世界也没几个的。”

    沈安行抽抽嘴角:“我这是深情。”

    谢未弦冷笑:“对,你凉城第一深情。”

    沈安行真想吐血:“你少上点网行吗,我求你了。”

    “行了,过来坐会儿先。”

    谢未弦手叉着腰走来,招呼着他俩进了铁树地狱的猎杀场,挨着如比天高的铁树,一屁股坐了下来,“反正他俩过桥还得一会儿。他还是重伤,别站着说话。”

    温默身上还有伤。

    沈安行看了他一眼,也说:“也对,我们先坐会儿吧。”

    温默点点头。

    两人走过去,挨着谢未弦坐了下来。

    温默坐在他俩中间。

    “不过你到底怎么回事,”谢未弦也有点儿不解,“你不傻啊,他怎么连你能变回活人都不知道?你连这个都没告诉他?”

    温默讪讪点点头。

    “怎么这个都不告诉他?”沈安行也很不解。

    温默沉默片刻,从地上捡起一根铁树枝,在地面上一笔一划写起了字。

    【不知道能不能出去。】他写道,【怕到时候出不去,死在这里面。】

    “怕他竹篮打水一场空更伤心?”谢未弦嘟囔着,“现在已经没区别了,他完全认死你了,你看不出来吗。以后除了你,估计也不会找别人。”

    温默用树枝尖在地上画圈,一声不吭。

    “再说你没问题的,”沈安行也趁机加了把火,“他那么喜欢你,你对人家坦率一点嘛。你总是自己死在桥上,你也很难受的,对吧?你叫他留下来,他带你回去,总归好受一点。”

    【怕他哭。】温默写,【他哭我更难受。】

    谢未弦情不自禁:“我理解你。”

    沈安行啧了声,瞪了他一眼:“能劝点好的吗?”

    “本来就是。”谢未弦说,“柳煦哭你受得了吗?”

    沈安行不吭声了。

    温默又用树枝尖在地上画圈。

    “再说他不知道就不知道,也好,无知的人更幸福点。”谢未弦说,“能从头瞒到尾的话,也没什么不好。”

    沈安行不认同:“可是对方会怎么想?”

    “他不知道,他能怎么想?”

    “那如果是你呢?”沈安行问他,“如果陈黎野每次出关要像当年一样死一次,而你一无所知地出关去了,心里还喜滋滋地庆幸又过了一关。等哪天你知道这件事的时候,等你知道每次自己在桥上庆幸的时候,陈黎野在面对第二次第三次甚至第五六七八次的死亡的时候,你会觉得自己不知道的时候很幸福吗?”

    谢未弦无言以对。

    “他该需要一个人陪他一起面对。”沈安行说,“你不会庆幸自己不知道,只会怪自己当时怎么没在桥上陪他,对吧。”

    “他想让你需要他。”

    “谁都不想一无所知。”

    温默在地上画圈的手顿了顿。

    岸上举着火把的人影又出现在眼前,沉塘的窒息感漫上胸腔。温默闭了闭眼,长吸了一口气,又慢慢呼了出来。

    或许真是该告诉他。

    温默被说得有些动摇。

    谢未弦没再说话,或许也是想起了什么。

    三人都没再说话。

    片刻,温默感受到一阵视线。他抬头,望见谢未弦正望着自己。

    谢未弦望了他会儿,问他:“你还是迷茫?”

    温默被他问得蒙了一下。

    思虑片刻,他点点头。

    【不知道活过来该干什么。】他写,【我又什么都不懂,也没上过学。】

    “没事,他们会给你安排。”谢未弦说,“做你想做的事就行。”

    【我连我想做什么都不知道。】

    谢未弦顿了顿:“那你想不想活过来?”

    温默也顿了顿。

    想活过来吗?

    温默想起刚刚抱着他高兴得转圈的沈奕。

    他想起他红透的脸和充血似的耳根,想起他流了两滴泪。

    河边芦苇摇曳。

    他又想起坐在他身边的江奕来,想起那些燃烧的火把,烧成火海的破庙。

    他想起他和江奕那突然拐了个弯急转直下,突然再也没了以后的人生。

    ……还是想要个以后。

    他想着沈奕的脸,脑子里痛得钝钝的,喃喃地在心底里念叨着,还是想要个以后。

    能有以后的话,还是想要个以后。

    他还答应他了,他答应沈奕了。

    于是,温默点了头。

    谢未弦笑了声:“想的话,那就先活过来再说,大不了过来当警察呗。”他站起身来,“干的还是那点事,逮人抓人逮人抓人,算重操旧业。我就在那儿,能带你。”

    “人要是想混口吃的,去哪儿都能有事干,不用担心。”

    “过桥的事,你是告诉那小子,还是不告诉,随你的便。你俩先走吧。”

    他说着,回身往地狱里面走去。

    见他往回走,沈安行莫名:“你去哪儿?”

    “还有点儿事要办。”谢未弦头也不回地朝他挥手,“不用管我。”

    第087章 等待天黑的人(拾捌)

    “无限地狱”里, 罘躺在最底层上。

    这个有无数向上的楼梯,足足有八层楼高的“井口”,其实有个名字, 叫无限地狱。

    不过没那么重要。

    游客只会记住设施带来的刺激, 很少有人记住设施叫什么名字。

    夜风在吹,四周的灯已经全灭,头顶的海盗船被风吹得吱呀吱呀响。罘还在原来的位置上,她依然躺在最底层,仰面望着被海盗船压得漆黑一片的天井。

    她叹了一声。

    灯灭了, 玩家们找到了答案。

    一旁,响起一阵嘎吱嘎吱的脚步声。

    有谁踩着铁树的碎片来了。

    罘扭了扭头,看见她技高无数筹的大前辈又手插着兜, 眉眼戾气满盈地走来了。

    “做什么?”她问,“不是通关了吗,前辈, 怎么还不走。”

    谢未弦走到她身边,蹲了下来。

    “你女儿, ”他问,“现实里,活着没有?”

    罘瞳孔一缩。

    她嘴角往上抽了几下, 似乎是下意识地想扬起,想笑起来, 可最终她没有笑出来。抽搐的嘴角终是控制不住地往下一撇, 她咬住唇, 没有眼泪留下, 但声音已经哽咽。

    “……没有,”她说, “没有……”

    她抬起手,手臂遮住自己的眼睛。

    罘哭出声来,又吃吃笑了几声。

    她又哭又笑了半晌,深吸了一口气:“游戏真好啊……能把自己最想要的,能把最理想的事……全都变成真的……”

    “我真能变成游乐场的鬼就好了……真能让他们所有人都死就好了……”

    “真能救她就好了……”她说,“可是我不行……我蠢,我太蠢了……”

    “她死在我面前,他们把她先推进了电箱里面……她还在喊我妈妈,还在喊我妈妈……”

    “我为什么没快点离开他,为什么没有带着圆圆快点离开他……我有很多钱啊,我早点离开他,去一个他再也找不到我的地方,我就能让她住大房子,能给她买很多漂亮的裙子,做漂亮的小卷发……”

    “那个混账软蛋就不会受人挑唆,不会因为外头那个女人的三言两语,害死我的圆圆……”

    罘撕心裂肺地大哭起来。

    谢未弦走到她身边,蹲了下来。

    “那个混账软蛋,”他问她,声音平静却肃然,“他被抓了吗。”

    罘一哽。

    她松开手,怔怔地望向谢未弦。

    谢未弦眸子乌黑,早已没了血色,但脸上仍然是一成不变的肃冷,仿佛一片风雪。

    “告诉我。”他说。

    罘回过神来:“没有。”

    “我的尸体,还没被人发现。”她喃喃着哽咽着,“三年了,没人发现得了我了……无常说了,会有报应,但是需要时间,所……”

    “是哪个游乐场。”

    “……”

    罘更怔了。

    她放下双手,难以置信地歪过脑袋,望向谢未弦。她望见他眼中坚韧,沉静,一片威严,她眼前一晃,忽然望见他一头墨色长发扎在脑后,长发飘飘,一身银甲着身,仿佛一位逆风来给她撑起天地的大将军。

    她双唇抖了抖,开口,道出了乐园的、真实的名字。

    *

    算好时间,温默站起身来。

    沈安行跟着他站了起来。他往桥上瞧了一眼,对温默说:“看时间,他俩应该已经回了。这次我带你回吧,我照顾你一次。”

    温默感激地看了他一眼,突然有些愧疚。

    这么好的一个人,他居然在这轮游戏里怀疑过他。

    沈安行拉着他,上了桥去,回了人间。

    *

    谢未弦回到奈何桥的时候,那俩人已经不见了。

    看来是回去了。

    谢未弦没有多想,也上了桥。走过桥边时,他望了眼坐在桥头上晃着腿玩的袁艺艺。小女孩哼着歌轻轻摇晃着身子,嘴角噙着笑意,天真又可爱,仿佛没有任何烦恼。

    谢未弦意味深长地深吸了口气,转身上桥。

    白光过后,人世间的喧嚣回到耳边。

    谢未弦睁开眼。

    视线里的白茫散去,他坐直起身。

    他面前是一张办公桌。

    警局的办公室,整个地界黑白分明,整整齐齐,墙上挂着一堆守则须知和流程,旁边的书柜里塞满了案卷。办公室里时不时响起说话声,刑警们来来去去,时不时地又有人拿起外套出门。

    谢未弦揉了揉脖子,抬手从自己桌子上抽出来一张废纸,在背面的空白上飞快地写下两行字,然后抓着纸站起身,步履迅速地走到刑警队长桌子前,毫不客气地啪地把纸甩到他的桌子上。

    徐大队长喝着咖啡的手一顿。

    他看看桌上,又看看谢未弦,把杯子里的咖啡仰头又喝一口,才放下杯子拿起纸。

    刑警大队队长叫徐凉云,人长得挺好。

    “长汀欢乐度假乐园,总动力室,电箱BA3041。”徐队长念了遍纸上的东西,莫名其妙地抬头,“这什么玩意儿?”

    “你信不信我?”谢未弦反问他。

    “突然问这个干什么?”

    “你别管,你先说信不信我。”谢未弦说。

    “那当然信你。”徐队长往座椅靠背上一靠,“你晋升这么快,才两年,头等功就有了,再来几年估计就跟我平起平坐了。你有能力,我当然信你。”

    他说完,又拿起咖啡要喝。

    “别喝你那咖啡了。”谢未弦说。

    “管我这么多?”徐队长嗤笑一声,拿起咖啡就往嘴里送,“别说别的,这到底什么东西?”

    “尸体所在地。”

    徐队长一口咖啡喷了出来。

    谢未弦一脸嫌弃:“所以我告诉你别喝,不听老人言。”

    “你算什么老人!”徐队长骂他,又手忙脚乱地把咖啡放下,从一边的桌子里拿出抹布来,擦掉桌上的咖啡渍,边忙活边问他,“什么尸体所在地,你说这地方有尸体?怎么可能!”

    “真有。”谢未弦说,“所以我问你信不信我。这个地方在外地,如果要去查,就得跟那边的警局通气儿。我这职位没那么大权利,只能你帮我。”

    “我帮你?”徐凉云迟疑,“这可不是跟警局通气儿的事,调查是要打报告交的。你也不是第一天当警察,这种跨省查案追捕,要交的报告可不是一星半点儿!”

    “要是去查了,什么都没有,那更不是打报告交上去就能解决的——”

    “一定有。”谢未弦打断他,“不会跑空,百分百不会出现你说的这种情况。要是真没有,我辞职给你抵罪。”

    “……”

    “我给你顶着,你信我。”谢未弦向天起誓,“如果这里面没有尸体,我就不做警察了。”

    徐凉云盯着他看了一会儿。

    谢未弦丝毫不惧地和他对视。

    片刻,徐凉云问他:“你为什么确定有尸体?”

    “谁知道呢,为什么?”谢未弦难得朝他笑笑,“冥冥之中。”

    是个很靠不住的理由,但徐凉云没有多问。他又看了会儿谢未弦,随后站起身来,拿着他刚写了精确到电箱编号的地点,朝着外头头也不回地走。

    走到门口,警队的心理顾问钟老师正好进门来。

    俩人擦肩而过,钟老师回头问他:“你去哪儿?”

    “局长办公室!”徐凉云说,“给他打调查报告!”

    钟老师扭过头,看见谢未弦跟把剑似的站在刑警队长办公桌旁边,一脸无辜。

    两人对上眼,谢未弦还抬手跟他挥了挥,打了招呼:“你好。”

    “……你好。”钟老师说,“你叫他打什么报告?”

    谢未弦眼瞅着钟老师后面飘进来一个超级眼熟的、扛着招魂幡的眯眯眼白毛,于是张嘴就胡编乱造:“如何友好帮助后辈并在现世推进地府工作进程以及试图催促地府给回职人员打点钱之调查报告。”

    白毛嘴角一抽。

    钟老师:“……?”

    第088章 芦苇间(一)

    白无常无可奈何地走进来, 摇了摇招魂幡。几抹诡异的绿光飞出来,飘到了钟老师身上。

    钟老师怪异的眼神立马正常起来。

    他“哦”了声,没多问, 只笑笑, 如同只是听见了个普普通通的回答似的,他进了办公室,走到自己工位上,一屁股坐下,开始干活。

    谢未弦不用脑子都知道, 是白无常动了法术,更改了钟老师听见的回答。

    谢未弦幽怨地挖了他一眼,挑了挑眉。

    白无常指指外头:“出来说话。”

    *

    谢未弦顺手拿着自己杯子出去, 接了杯热水泡茶,然后找了个这会儿肯定没什么人去的档案室,把白无常带了进去说话。

    白无常嘴角带着一成不变的笑, 脚步晃悠地走到窗边,往楼下看了一眼, 头也不回地悠闲开口:“罘怎么样?”

    “就那样,能怎么样。”谢未弦说,“每个守桥的不都一样?脸上一堆戾气, 心里一堆伤心事,跟个刺猬似的, 见人就浑身竖倒刺, 程度不一样罢了。”

    “她死的事还没了结, 被人大卸八块了, 所以是个很刺儿脾气的刺猬,觉得谁都是来欺负她的, 横冲直撞地做了不少错事,见人就扎。”

    “你还挺向着她说话。”白无常笑着,“她进了铁树地狱以来,每轮游戏都很激进。游戏的通关率这几年一直低迷,最低的时候连5%都没有。”

    “你也知道,铁树地狱的大判官惘,对你脾气很好。毕竟你在那儿呆了两千年,又从来不生祸事,所以他爱护守夜人这事儿,成了个习惯。罘来之后,他就顺其自然地用对待你的方式对待了罘。”

    “结果,罘是个小刺猬,接过游戏之后就杀天灭地。”白无常无奈道,“我们去劝她收敛收敛,每每都碰了一鼻子灰。判官惘又是自己把游戏的生杀大权全交给她的,去要回来又不太合适。”

    “毕竟,虽然她杀天灭地的,可游戏的原则和规则,她又没有打破。”

    “她的确每晚只杀三个。虽然她擅自把游乐园的场地变幻权也归到了自己手上,可她又没有用这个破坏规矩,我们也不好说她什么。”

    谢未弦捏着杯把,喝了口茶。

    “事实上,她还很少用出这个游乐园的场地变幻。”白无常说,“这回,怕是被你们逼急了。”

    谢未弦耸耸肩,放下茶杯:“她是不安惯了,才会把游乐场的场地变幻权握在自己手里。如果在她这儿,游戏有任何不确定性,她就不安心。”

    “这很正常。女儿死在自己面前,她还被真心实意对待的一家人吃了绝户。迄今为止,尸体还一直没被发现——所以,黑无常才说只有我能管。”

    谢未弦抬眼看向他,“只有我被卷进这场游戏的因果里,我才能去问她是哪里的游乐场。只有我,才能从游戏里带走情报,回到现实里,找到她的尸体。”

    “你聪明的很嘛。”白无常笑笑,“没办法,我们这些阴间人,不能直接向阳间人传递情报的。只能用这种方式,让你自己去琢磨出来。理解一下,下面规矩也很多。”

    谢未弦叹了口气:“帮这个倒是没问题,但你们这么大个地府,能不能给点什么?干白活真的很伤人心。”

    “我可没说不给你报酬。”白无常说,“我只是说地府给你钱也是天地银行,你收也不会敢收。可我没说,一点儿‘报酬’都不给。”

    “钱都不给,还不是没报酬?”

    “地府给活人报酬,怎么能直接给钱?”白无常说,“多吓人。”

    谢未弦愣了下,忽然明白过来了些。

    见他脸上表情似有所悟,白无常哈哈一笑。

    “那这件事,就有劳你了。”

    白无常朝他挥挥手,“一见生财。”

    说罢,白无常转身,化作一阵烟气儿,消失在了原地。

    同一时刻,档案室的门被人拉开。

    进来的小警察看见他,吓了一跳:“我去,谢哥!”

    谢未弦看了他一眼,不动声色地又喝了口茶,一挑眉。

    “吓我一跳,”小警察拍拍自己胸脯,恼道,“怎么还跑这儿喝茶来了?”

    “闲的。”谢未弦说。

    *

    温默睁开了眼。

    视野里白光散去,温默揉揉眼睛。

    身上的痛已经消得无影无踪。

    他在桥上躺了半天,直到身上的伤全都痊愈,才离开的。

    等视线里恢复清明,温默往四周一打量。

    学生课里,冷气运转,老师们敲打着键盘,白炽灯投下清冷的白光——电风扇也在吱吱悠悠地晃。

    温默猛然想起进游戏前发生了什么。

    他冲过去,伸出手,拽住沈奕的衣服。

    沈奕还站在学生课的台子跟前,正茫然地在看四周,一看就是才刚回来,还没想起来这回怎么死的。

    温默赶紧把他拉过来。沈奕嗷一嗓子,往后退了一大步。

    他被拽得一屁股坐到地上。

    台子后头的沈安行也反应过来,他抓起沈奕的论文,往后猛退几大步。

    头顶的电风扇闶阆一响,高速旋转着坠落下来,轰隆一声,正正好好砸在台子上。

    巨响吓得整个学生课都为之一抖,老师们尖叫起来:“啊啊啊啊!!!”

    “我靠!!”

    学生课里惊叫四起,老师们吓得腾地起身。

    电风扇还在旋转着,在地上吱悠吱悠地不停扑腾。眼瞅着这个杀器又朝自己扑腾过来,沈奕连忙爬起,抓着温默往远处躲去。

    一个女老师冲出工位,去墙边手忙脚乱地关了一排开关,终于关上了电风扇。

    电风扇慢悠悠地停了下来。

    老师们松了口气。

    有人跑过来,查看情况:“同学,你没事吧?”

    沈奕把温默搂在怀里,笑着挥挥手:“没事没事。”

    别人看不见温默,沈奕此刻的动作落在旁人眼里,有些怪异。

    但电风扇刚掉下来,还差点砸死个学生。在这事儿面前,老师无暇注意他的怪异,赶忙跑出来,拉着他看了一圈,见真的没事,才都松了口气。

    “你没事吧?”有人又转头问沈安行。

    沈安行也摆了摆手:“没事,我退开了。”

    一大圈人都围了过来,叽叽喳喳了起来。

    “怎么电风扇还掉下来了?”

    “真吓人,怎么搞的?”

    “先给校长打个电话吧,这么大的事情……”

    有人回身打电话去了,老师们又围过来嘘寒问暖。

    温默不得已站到了人群外围去。

    他望着被人围起来的沈奕,望着他笑着应付着人。沈奕这张脸和江奕一模一样,没有任何改变,笑起来时也一模一样。

    嘴角弯起的弧度,应付人时无奈撇下的眉角,眼睛跟着笑意微眯起来的模样。

    温默隔着人群看了他片刻,沈奕忽然一撇脑袋,看了过来。他发现了温默在看他,于是隔着人群,朝他也笑笑。

    他一笑,温默心里就有块地方一软,不自禁地也朝他笑起来。

    电风扇这事儿,沈奕被折腾到太阳落山。

    电风扇差点砸到他,老师们叫来了教导主任。

    后来校长都来了,一群人生怕他出事,围着他问了好半天。明明沈奕哪儿都没挨着,可校长硬是不放心,叫了几个老师,非带他去校医那儿做检查。

    花了一个下午,沈奕把各种检查都做了一遍。等老师们终于放下心来,相信他没问题,终于放他走时,太阳都要落山了。

    沈奕独自一人出来了。

    站在学校门口,他浑身酸痛地伸了个懒腰。

    温默坐在门口下的台阶上,看着沈奕边伸懒腰边发出一阵要变异似的动静,他笑出了声气音儿。

    正巧,这会儿太阳落山,落日余晖,橘光洒在沈奕身上。温默望着他,忽然想起从前,江奕跟他总是在这样太阳落山的时候偷偷在河边见面。

    那时候芦苇摇曳,水光橘黄,落日在水面上波光粼粼,连江奕看他的圆眼里都有火烧似的光。

    他抱着他,嘟嘟囔囔地咬着他耳朵说话。

    风吹来。

    凉城的风没有杨庄子的河风那样凉,没有记忆里那泥土河水的味道。

    温默望着沈奕,落日落在沈奕脸上,和那时总在河边的江奕一模一样。

    沈奕伸完懒腰,一低头,望向他时,忽然愣了下,随后噗嗤一声,朝着温默走过来。

    他迈下两三阶台阶,自然而然地一屁股坐到温默旁边,问他:“想什么呢,对着我傻乐。”

    温默脸一红,抿抿嘴又抹了把脸,他都没注意到自己还在笑。

    “别害羞啊。”沈奕往他身上靠了靠,肩膀贴着肩膀,“别跟我还这样拘谨嘛。跟奕哥儿说说,对着我笑什么?想起什么来了?”

    温默望了他一眼,望见他在夕阳底下发亮的圆眼。

    沈奕就那么两眼亮晶晶地瞧着他。

    温默顿时没辙了。组织了会儿语言,他比划起来:【没什么,想起你以前也总是跟我在这种时候见面。】

    沈奕好奇:“这种时候是哪种时候?”

    【太阳要落山的时候。】温默比划,【你从前说,天黑之前,大人都忙着准备晚饭,回家的也着急回家,河边没人路过,所以一直在河边偷偷跟我见面。】

    “原来如此。”沈奕吹了声口哨,笑起来,“我还挺精的嘛。”

    温默跟着他笑起来。

    “所以,那之后都发生什么了?”沈奕把手放在膝盖上,托腮问他,“我说我爱上你之后。”

    【后来,你没有要我回答,我也只是点了头。】温默慢吞吞地比划着答,【然后你开始追我吧,算是。】

    【你开始总往我洗衣服去的那个河边跑。再后来,你一直没道歉没认错,日子一长,你妈熬不下去了,地里的活太多,家里的活也多,你都不干,她就干不过来。】

    【跟你拗不过,她就把你放了出来,又跟你哭,说寄人篱下不容易,求你以后安分点。】

    【你没说话,第二天到河边来,坐在我旁边发呆了一下午,最后跟我说你讨厌这个村子,除了我。】

    【我也没说话。】

    【我也挺讨厌这个村子。】

    沈奕没做声。

    他把手放到温默腿上,摩挲了他两下。

    【你总算回到了正常生活,也没用的上要认错。】温默靠在他身上,继续慢吞吞地比划,【你后来就总是偷偷来我家。也不知道你是从哪里知道的,知道了我爹妈什么时候会不在家,就总是趁他俩不在才来敲门。】

    【有时你去县城里卖菜,回来的时候就偷偷拿钱给我也买东西,然后顺路到我家来塞给我,每次都不放心地嘱咐我,让我别给我爹妈和我弟弟看见,让我一定一个人吃了。】

    【这事儿后来被你妈知道了,但是她没敢说你什么。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可能是怕又跟你有隔阂。】

    【村子里的人也知道了点儿,知道你喜欢偷偷接济我,但是都没和我爸妈说,也不知道为什么。】

    【你人很好,我想回你点什么,可我什么都没有。你就总说,没事的,你喜欢我,你应该的。】

    沈奕笑了声:“本来就是啊,我应该的。”

    温默摇了摇头。

    【没有什么是应该的。】他比划,【你对我很好,你是很好的人。】

    【其实我弟弟对我也很好,他知道父母不好,总是追着我叫哥,偷偷照顾我。】温默比划,【他还会偷偷掰饼,掰馒头,藏在兜里,等我回来就偷偷塞给我。】

    【你都知道,但你还是不喜欢他。】

    【你不喜欢我家每一个人,你就觉得我最可怜。】

    “那本来就是啊!”

    沈奕气得坐起来,本能地骂起来,“你家没一个好人,全都欺负你!你弟弟也不是好人!”

    温默吓了一跳,慌忙拉着他坐下。

    沈奕心不甘情不愿地乖乖坐下。

    温默望着他气鼓鼓的样儿,笑出声来。

    【后来,你偷偷接济我很多年。】温默比划,【一晃的空,我十六了,我弟十四。】

    【我妈就开始念叨。】

    【说该给我弟找个媳妇,先认识认识。】

    【她的意思是,先找个姑娘来认识,培养培养感情,等到了时候,就自然而然地谈婚论嫁。】

    【这事儿,她去找了村子里的媒婆,托人家帮忙牵线。】

    【话传出去,就成了老温家的儿子要找个媳妇先认识,慢慢过个几年,再水到渠成地结婚。】

    【村子里没人把我当个人看,都知道我家对我一点儿不上心,说的肯定是我弟弟。】

    【可落到你耳朵里,你居然以为是我妈要给我找媳妇。】

    比划着,温默笑得脸红起来,两肩都抖了几下,【那天中午,你火急火燎地来了。】

    那时盛夏,太阳很大很辣,来敲开他家门的江奕满头大汗。

    中午时,林红在家。

    她去开了门,吓了一跳,问他怎么来了。

    江奕支支吾吾地说找温默。

    林红一听这名字,顿时没有什么好脸色。她翻了个白眼,回到屋子里,嚷嚷着把温默喊了出来。

    “门口有人找!”她不耐烦,看他一眼都无比嫌弃,“也不知道怎么想的,怎么他天天要来找你,到底看上你什么了。”

    一听这话,温默就知道是谁了。

    他有些奇怪,江奕怎么这个时候上门来。

    他知道这个时候老温家会有人的,真奇怪。

    温默心里嘟囔着出了门,一到门口,就见江奕满头大汗,脸色发白,气喘吁吁。

    温默吓了一跳。

    【你怎么了?】他比划。

    江奕突然面色紧绷。他紧抿嘴,脸上被慌乱占据,惨白的脸突然腾地红了一片。

    “你……”他支支吾吾了下,问道,“你晚上有空吗?”

    温默点点头。

    “那晚上,我来跟你说。”

    江奕说完,转头就跑了。

    温默想拉住他,跟着跑出门几步,没拉住人。

    他一脸懵逼地站在村路上,看着江奕落荒而逃的身影,在远处的村道上消失成一个小小的点。

    四周树上响着蝉鸣。

    晚上的时候,江奕又来敲门了。

    温默出去应门,江奕把他带了出去。那天晚上月色明亮,没路灯也能看清地面,但江奕还是拿了把手电筒来。他打着手电筒照亮着地面,带着温默一步一步走到了河边去。

    江奕一路没说话,温默跟在他后边,也沉默了一路。

    等到了河边,江奕停了下来。

    温默跟着停下。

    河风飘飘,水声习习。他们站在河边,身后是一片比人还高的芦苇丛。夜色下,芦苇随风轻轻地摇。

    江奕站在那儿没动,一直背对着他。他手里手电筒的光照在地上,照成圆乎乎的一个光圈。

    夜色里,他吸了口气。

    “你是,没看上我?”

    他声音颤抖。

    温默怔了怔:“?”

    江奕猛地回过身,手电筒的光照到两人之间的地上。周身的黑暗也亮了些,温默看见江奕两眼通红,一脸委屈,眼泪已经啪嗒啪嗒地流了好多。

    “你是不是没看上我?”江奕哭着问他,“你没看上我,所以随便你妈去给你找媳妇,是不是!?”

    温默愣住了。

    江奕紧抿着嘴巴,但嘴巴还是哆嗦个没完。

    眼泪扑簌簌地一直掉,他抬起手抹了两把,又把手埋在胳膊里,哽咽了起来。温默才回过神,连忙上前来,从兜里摸出一张干净帕子,上前来想给他抹眼泪。

    江奕推开他,鬼叫起来:“你别过来!你先说!”

    “你是不是看不上我!你说!你告诉我啊!”

    他委屈得脸都是红的,一双眼更湿了,又很不服劲儿地死瞪着他。

    “要是真不喜欢我,你说出来啊!你告诉我啊!你嫌我烦,你还不告诉我!?你看不上我还不告诉我,就随便你妈去给你找媳妇,你想用这种方式甩我!?你有意思吗温默,你怎么不气死我啊!你——”

    江奕哭嚷不停,伤心欲绝,声嘶力竭。

    温默抬手:【我妈是给我弟找媳妇……】

    江奕声音一顿。

    他一双哭眼缓缓瞪圆,哭声打了个嗝。

    半晌,他像个傻狗似的,带着哭声:“啊?”

    温默实在没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江奕跟个傻子似的,温默笑得停不下来。他踉跄几步,靠到一边的大树上,笑到直不起腰。

    “别笑!”江奕脸更红了,急得跺脚,“别笑了,不许笑!”

    “有什么好笑的,我很认真啊!还不是怪你妈,又不说清到底是给哪个儿子说媳妇!”

    “……别笑了,温默!”

    温默还是笑得抬不起头。

    江奕再也挂不住脸了,他越想越臊,脸红得要炸。

    他把手电筒一扔,蹲到地上,崩溃地抱着脑袋尖叫起来。

    “我什么都没说!”他喊,“我什么都没说,你全忘了!你全都给我忘了,你今晚没见过我!!”

    温默笑得咳嗽。

    他抬起头,江奕还在抱着脑袋哭叫。

    温默看着他,渐渐地不再笑了。

    河边吹着夜风,他望着江奕,心里头有个地方骤然滚烫起来。温默三言两语说不清自己的心绪,只是看着江奕,忽然想,以后再也不会有今晚这样的事了,也不会再有江奕这样的人。

    再也不会有人这样紧张他。

    芦苇摇曳着,他起身来,走向江奕。

    江奕听见了脚步声,又喊起来:“好了!我知道了,你就笑吧!你想怎么笑就怎么笑,你笑我一辈子!你把我笑死算了,我——”

    温默把他的脸捧起来。

    江奕声音一顿,来不及反应,就不得不随着他的力道抬起脑袋。他整张脸都红得充血,脸上还有泪痕,一双圆眼怔怔地望着他。

    温默亲了上去。

    河风吹来,芦苇摇动。

    天上明月婆娑,河上明月粼粼。

    江奕蓦地瞪大了眼。

    片刻,温默松开他。

    他终究没有胆子,只是嘴唇碰了嘴唇。

    温默一脑袋的黑毛被河风吹乱,一张脸也红得充血。他怯怯地望着江奕,眼睫忽闪两下,又低下眼帘,不敢看他,嘴巴也紧抿起来。

    凌乱的发丝间,江奕只看见他通红的耳尖。温默松开手,黑发被风吹得一动一动,瘦小的身子又缩起来,好似想找个地缝躲起来。

    江奕僵在原地。

    很久,温默听见他猛地倒吸一口凉气。

    温默两肩一痛,是江奕猛地攥住他的肩膀。

    他吓了一跳,抬头。

    江奕脸色更红了,瞳孔颤抖,死盯着他,按在他肩上的手都抖个不停。

    江奕心一横,闭上眼,也亲了上来。

    用力地、深深地,抱住他,亲了他。

    温默猝不及防,他下意识地想挣脱,却被死死地摁着后脑压着腰,扣死在江奕怀中。他无处可逃,只能任由空气一丝一丝稀薄下来。

    很久,江奕松开他。

    空气被剥夺许久,温默大吸一口气,低下脑袋气喘吁吁。

    江奕在他耳边笑了声,把他抱得更紧。温默唔了声,被迫靠在他肩头上。

    江奕拍着他的后背,抱着他高高兴兴地摇晃了几下,又亲亲他的耳朵,咬了咬耳骨。

    咬得温默在他怀里一哆嗦。

    “我的了。”

    他在温默耳朵边上呼着热气,声音带着笑的气音,“我是你媳妇了。”

    第089章 芦苇间(二)

    沈奕脸红透了。

    他本来是看着温默的脸。但这段往事听着听着, 他的眼睛就不自觉地从温默脸上往下移了移,飘到他的嘴巴上。

    温默比划的手一顿。

    沈奕丝毫没察觉,盯着他的嘴巴, 喉结一动, 咽了口口水。

    这人在想什么,简直太好懂了。

    温默伸手,扯了下沈奕的脸。

    他很轻,沈奕却嗷一嗓子叫了出来。

    他揉了揉脸,委屈巴巴的一脸无辜。

    【在看哪里。】温默无语比划。

    “嘴巴。”沈奕一脸坦诚, “说得我又想亲你了。”

    “……”

    温默红了脸,连忙别开眼睛。

    “干嘛,不给亲?”沈奕失落起来, “怎么这样。”

    【……回去再亲。】温默比划,【这里,不合适。】

    “怎么不合适, 又没人。”

    温默指指身后的教学楼门上:【有监控。】

    “不在乎。”

    沈奕嘻嘻笑着,凑了过来, 抓住他一只手腕,把他往自己身上一拉,亲了上来。

    嘴唇与嘴唇相叠。

    温默人是死的, 嘴唇也是冰的。沈奕贴上来的双唇滚烫,他抖了抖。

    他一抖, 沈奕以为他是想跑。他摁住温默的后脑, 把他摁在自己身前, 用力拥吻。

    *

    凉城艺术大学, 西门。

    落日余晖,夕阳西下, 一辆黑车稳稳当当地停在学校门口。

    沈安行浑身酸痛。已经六点半了,学校也终于放过他这个差点被卷进电风扇事故里脑袋开瓢的兼职老师了。

    和沈奕一样,凉艺也生怕他出事,抓着沈安行去做了一遍检查。

    不知是不是地狱游戏里用了一轮能力的副作用,沈安行有点儿浑身发冷。大热的天,他却感觉迎面吹来的热风凉得骨头里都打哆嗦。

    他走出校门,看见熟悉的场合,突然很想哭。

    沈安行拉开车门。

    驾驶座上坐着个人。

    沈安行的家属——柳煦靠在座椅上,手里拿着电话,正脸色难看语气不好地说着话。

    “我都说了,判决出来了我会第一时间跟你说的,那法院又不是只顾着你这一个案子,对不对?”

    “对,是开完庭了,但是人家又不是批试卷,不可能三天就给你出判决……”

    说着话,柳煦看了他一眼。一瞬间,他眼睛亮了亮,朝沈安行笑了一下——但只是一瞬间。很快,柳煦又拉下脸回去讲电话。

    “你着什么急呀,让我给法院打电话催?你这才几天,大哥,才三天!你去哪儿都不可能三天就出判决!就算你事情再小那也得一个月左右——”

    沈安行关上车门。

    他一听就听出来了,柳煦又被当事人缠上了。

    经常这样。

    做律师的,隔个几天就会遇上一个不讲理的。

    车里冷气很足,沈安行更冷了点,鸡皮疙瘩起了一身。

    但外头很热,关上的话估计柳煦就不舒服,他干脆忍下来了,反正关不关他都冷。

    他看了几眼柳煦。

    柳煦表情不好,有些凶,但沈安行越看他越觉得帅。

    他凑过去,抱住柳煦,整个人像个考拉似的拖在他身上。

    柳煦自然而然地也搂住他,继续讲电话。

    沈安行往上够了够,得寸进尺地贴住他的脸,一阵狂蹭。

    柳煦随他这种猫蹭猫薄荷似的行径。

    沈安行在他身上蹭来蹭去,最后把脑袋埋在他颈窝里,猛吸一大口。

    “行了,时间流程就是这样的,民事诉讼三个月内审理结束,大家都是这么长时间的。”柳煦对电话那头说,“没人故意拖着你的案子,等着就行了,挂了。”

    说完,柳煦也不废话了,拿开手机挂了电话,再不听当事人在电话那头哇哇地叫。

    他把手机扔到一边去。

    沈安行已经得寸进尺到搂着他的脖子,咬住他的耳朵了。

    他松开柳煦的耳朵:“当事人?”

    “是啊。”柳煦叹了口气,又侧头看向他,失笑一声,“干嘛,一上车就这样。”

    “想你了。”沈安行委屈巴巴,“我又进去了一次。”

    “进哪儿?”

    “铁树地狱。”

    柳煦当即惊悚:“什么!?”

    他吓得侧身过来,脸都白了。

    震惊过后,柳煦又生气起来:“有病吧!不是说出来就不回去了吗!?又让你回去干什么?!”

    沈安行呼噜了两下他的毛:“行啦,不生气,事出有因。”

    “有什么因!?”

    “去帮忙。”沈安行说,“拔舌地狱的也要出来了,他用了能力也要反噬,所以就让我去帮一次。铁树地狱的新守夜人也有点情况,地府也是没办法吧。我这次下去,他们就是让我无偿用了一轮冰山,给人家帮一次忙……虽然我好像什么忙都没帮上。”

    沈安行悻悻地撇撇嘴,叹了口气,“我怎么总这么没用。”

    “说什么呢,你肯定有用。”柳煦忙道,“八成又是你妄自菲薄了,别总这么说自己。”

    柳煦伸手捏捏沈安行的脸。

    “你这次进去,没出事吧?”他又担心,“受伤没有?”

    “没有。”沈安行说,“就是想你了,他们都有人跟着,就你没跟我进去。不过没进去也好,这次的蛮吓人的。”

    “吓人也该叫我跟着你啊。”柳煦不满地嘟囔。

    “还是算了。”沈安行笑起来,“真吓着你,你又要几天都睡不着了。哎,你今天早上,没喝生椰拿铁吧?”

    “喝了。”柳煦说。

    沈安行委屈起来:“怎么还是去买了?怎么总不听我的话……”

    “大早起的,不摄取点儿糖分和咖啡因怎么活。”

    “那你也不能摄取科技狠活的糖分和咖啡因……”

    “就爱整点儿科技跟狠活儿。”柳煦笑着,“行啦,逗你的,我早上没喝。”

    沈安行不满又幽怨地睨他。

    柳煦哈哈笑了声:“你这样好玩啊,谁不想逗逗你。好了,起来啦,开车回家了。”

    窸窸窣窣一阵,大学西门门口的这辆黑车启动了。

    它开了出去,平稳地一骑绝尘。

    红绿灯跟前,黑车稳稳停下。

    “话说回来,你干嘛要来这儿做兼职老师?”

    “……”沈安行沉默一会儿,“心血来潮。”

    “那这潮什么时候退?”

    “不知道。”沈安行说,“但我的任务好像没几天时间了。”

    柳煦的声音里,透着股“果然如此”的无奈:“有关那个拔舌地狱的守夜人?”

    沈安行本就不想瞒他,再说他也瞒不住。

    谢未弦前几天把这事儿交给他的时候,也跟他说了,白无常说过,有关这把钥匙的事,他也能跟柳煦说说——如果他一个人解决不了的话。

    沈安行就朝柳煦点点头。

    “你说,”沈安行问他,“怎么能从一个人那儿神不知鬼不觉的把钥匙偷过来?”

    红灯变绿了,柳煦没动。

    他沉默很久,转头,难以置信:“什么玩意儿?”

    “地府让你偷钥匙?”

    *

    太阳虽然已经落山,但沈奕还是拉着温默去买了几套衣服。

    等回到宿舍,已经八点半,沈奕累瘫在椅子上,长舒了一口气出来,拿起遥控器,打开了空调。

    吹到冷气,他又发出一阵人类返祖似的变异声音。

    “热死了。”他说。

    温默拉过一把椅子,坐到他身边。

    沈奕呼噜了一把他的头发。温默已经换上了沈奕新买给他的衣服,是件灰色的宽松T恤,上头画着一只橙色眼睛的表情凶恶的小黑猫,背面是一只眼睛圆溜溜的萌萌小黑猫。

    沈奕非说像他,硬给他买了下来。

    他还越看温默穿这件,越喜欢。

    沈奕边摸他的脑袋,边打量一遍温默身上的衣服,再次心满意足地点头:“你穿这件就是好看!”

    他喜欢的话,就穿吧。

    温默无奈地点头。

    沈奕拿起他的手,把他手掌握在手心里。温默手上也有细小的刀疤痕,沈奕眼神一沉,撇着嘴,拉着他的手放在自己手心里,揉搓了几下。

    “话说回来,”沈奕问,“你们是不是真瞒着我什么?”

    温默放松的骨头立马绷紧——如果他还能流冷汗,这会儿必定已经满头大汗。

    “就是在刚刚那个铁树地狱里,”沈奕揉着他的掌心,抬头看向他,“我怎么总觉得你们合伙在蒙我什么呢?”

    温默心虚地比划:【你想多了。】

    沈奕狐疑:“真的吗?”

    温默点头。

    【我们,三个,能合伙骗你什么?】他比划,【只是他们都忘了还有这件事,而已。】

    “是哦。”沈奕思索片刻,缓缓点点头,被说服了,“倒也是,你们能合伙骗我什么。”

    温默松了口气。

    “比起这个,”沈奕朝他兴奋地扬起脸,“要是你真能活过来,我们去做什么?”

    温默一怔。

    沈奕拉着椅子,刺啦一声朝他靠近过来,眼睛里闪闪发光:“我有好多想跟你做的事!”

    “你活过来是不是就能吃东西了?那就先去晚秋,那家是这里最有名的约会餐厅!然后就去吃烧烤,去甜品店吃提拉米苏,我再给你买橘子吃,你以前就喜欢吃橘子——对对,我们还得去看海!还有还有……”

    沈奕拉着他的手,一条一条把要吃的东西和要做的事情数了过来。

    温默望着他亮晶晶的眼睛,忽然想起,四十多年前江奕也这么数过,在他放弃名额的时候,还有之前之后许多个傍晚,他都唠叨过。

    沈奕也唠唠叨叨地、一句一句的说着。

    【你不会庆幸自己不知道,只会怪自己当时怎么没在桥上陪他,对吧。】

    温默想起铁树地狱里,沈安行最后说的话。

    【他想让你需要他。】

    【谁都不想一无所知。】

    “阿默。”

    温默想入神时,沈奕叫了他一声。

    温默抬头,撞上他的圆眼。

    沈奕目光灼灼。

    “我们会通关的,”他说,“我会让你活着回来的。”

    温默僵了片刻,失笑一声,点了头。

    不说吧。

    还是不要说了。

    温默抓住他的手腕,想,还是奕哥儿不哭最重要。

    【睡觉吧,】温默给他比划,【以后的事,以后说。】

    “听你的!”

    沈奕心情好得很,温默一说,他就欢天喜地的拿着洗漱用品出去洗脸了。

    温默从善如流地换上睡衣,爬上他的床。沈奕每晚都要这么睡,必须抱着温默。

    小小一张单人床,每晚都挤着两个大人,翻身都翻不开。

    温默有跟他说过,这样太挤了,要他晚上一个人睡。

    可他这么一说,沈奕就委屈巴巴地看着他,说不抱着他睡不着。

    “你不懂,”他伤心欲绝,“你身上有特别清香的味道,我闻不着你就睡不着。”

    温默无语,心说他怎么从来没闻见过自己身上有什么清香味儿,奕哥儿是狗吗,到底闻见什么了。

    他虽是这么想的,但这些话没比划出来。因为沈奕又在用那双湿漉漉的圆眼盯着他,温默又没辙了。

    他总对奕哥儿没辙,不论沈奕还是江奕,只需要或委屈或期待地用湿漉漉会发光的眼睛看他一眼,温默就只能缴械投降。

    于是温默每晚都上来陪睡。

    沈奕洗漱完回来了,他把牙缸和洗面奶放回到桌面上,转头看看阳台,忽然想起什么:“我衣服好像还没收,你等等我,我去收了衣服再睡觉。”

    温默点点头。

    沈奕哼着歌,伸展着胳膊,往阳台外头走去。

    “说起来,阿默,”他边打开阳台门,边问,“那你这种情况的话,到底怎么才能通关出来?守夜人肯定和其他玩家不一样,那出关方式也不一样的吧?”

    沈奕问到了点儿上。

    温默也一直纳闷这个问题。既然守夜人是能变回人的,那理应他们这个流程也会有一个标准答案。

    到底怎么做,才能通过游戏,变回活人?

    并且,温默本人并不是正经的守夜人。

    原本他是因为没法去轮回才被安排进拔舌地狱里的,身上并没有罪。

    这种情况,到底怎么才能通关?

    温默深思。

    突然,沈奕惊叫一声:“卧槽!”

    温默吓得一抖。

    阳台上突然噼里啪啦一阵响。温默从床上探出脑袋去,就见沈奕在阳台上踩到了一大滩水,脚底一滑,摔得在那儿前仰后合地跳起了探戈。

    温默:“……”

    噗地一声,他笑了出来。

    沈奕最终扑到了阳台边上,半个身子都探了出去。

    “我靠,”他松了口气,“吓死我了,我以为又要进去……”

    怎么可能那么快,奕哥儿才出来半天。

    温默笑着——他脸上的笑意还没下去,又突然间,夜里猛地刮起一道大风。

    彷如台风,风吹得几乎轰地一声。

    楼下响起学生们的尖叫,沈奕更是一声惨叫,竟然直接被大风刮了下去!

    他直直坠楼了,掉下去前他喊:“阿默!!!”

    温默:“!?!”

    第090章 烩人菜(壹)

    一条阴森的林间小路, 蔓延向远方。

    温默穿着一身睡衣,穿着双拖鞋,站在路上, 整个人都不好了。

    沈奕比他没好多少, 也是一身睡衣,脚上一双趿拉板。

    温默幽怨地转头,挖了他一眼。

    沈奕顿时蹭地冒了一脖子的冷汗,赶紧手忙脚乱地挥着双手解释起来:“不是这样的,也不是那样的!就是, 就是你看到的那样,我晾衣服的时候不知道从哪儿冒出来一滩水,我就摔了, 扑到栏杆上的时候,那阵大风就刮过来了!其实风没什么的,但好像有个人突然把我往外扯, 我就一下子掉出去了!真的!你要相信我!!”

    沈奕解释得要哭了,满眼都是生怕温默怪他的可怜兮兮, 圆眼又湿漉漉的。

    又是这招。

    又是这招!

    温默深吸一口气,而后重重地叹出来——他还真的就吃这一招。

    沈奕就靠这一招把他吃死了四十多年,拔舌地狱里温默每回闭上眼睛想起他, 都是这双圆眼。

    算他眼睛长得好。

    温默摆摆手:【行了,我不怪你, 又不是你自己想掉下去的。】

    沈奕松了口气。

    这话倒是真的, 不可能是沈奕自己想掉下去的。

    温默想着, 皱起眉来。

    【这就意味着, 是地狱提快了频率。】温默朝他比划,【我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总之小心一点。】

    沈奕闻言,神色也凝重了些,点了点头。

    温默放下手,望了望身前身后两侧。这是一条山间小路,身后是一片深不见底的山林,林后是一座巍峨的高山。而身前,有一条狭窄的小路蔓延向远方。

    沈奕把手在裤子上擦了两下,见这一幕,他轻嘶了声:“好像拔舌。”

    这种林间小路,的确很像拔舌地狱的杨庄子。

    【山村游戏,差不多都是这样的。】温默比划,【先走吧。】

    一说走,沈奕脸色纠结了下,表情难看地低了低头,扯了扯自己身上的这一身睡衣。

    温默也低下头,看向自己身上的睡衣:“……”

    “我们这次,”沈奕一言难尽,“就这么玩吗?”

    温默比划:【先往里走吧。如果确认是人的话,换上NPC家里的衣服也行……他们给换的话。】

    “那也是。”

    反正停滞不前是不会有任何进展的。

    沈奕拉起温默的手,两人趿拉着拖鞋,往里走去。

    跟着他往前走了几步,温默抬了抬头。沈奕穿着一身黑衬衫睡衣,发丝微卷,脸庞棱角分明,眉眼深邃。阴暗的天空下,那双眼睛却丝毫不显惨白,总是亮着光。

    拉着他的手算是有力,宽大的手掌把他一整只手都包裹在其中。

    身边草地树林在阴风里摇曳着,温默忽然就想起四十多年前。那时候,江奕也常和他一起走这样的村路。

    游戏还没开始,四周颇有些岁月静好的安宁感。

    于是温默把沈奕攥紧,往他身上贴了贴。

    穿过林间小路,眼前豁然开朗。

    一个小饭店出现在眼前。小饭店是个小二楼,白砖红瓦的破旧房子,蓝玻璃上贴着白底红字的菜名。

    “炒菜”“盒饭”“拉面”“快餐”,什么都有。

    温默仰头,小饭店的门牌挂在门上。

    【草姐小饭店】

    已经有好几个玩家来到饭店门口等着了。

    但跟沈奕和温默不同,他们穿着很得体,身上都是正经的短袖短裤。

    玩家们都正刷着手机。但听见脚步声,他们一抬头,望见他俩一身睡衣就过来了,顿时大跌眼镜。

    “我靠,”他们放下手机,难以置信,“两位兄弟,上床睡觉的时候被弄过来的?”

    “神人啊。”

    “你俩就这么玩这关吗?”

    温默脸色难看。

    他本来就不想面对这事儿,这帮人还就哪壶不开提哪壶。

    其中有几个人吃吃地笑起来,笑得两人无比尴尬。

    “喂,笑笑就算了,一直笑干什么!”沈奕忍不下去,上前一步骂起来,“你以为我是愿意穿着这身进来的吗!”

    “好了好了,你别吵。”一个女玩家总算是当了个人,无奈苦笑着说,“行了,都别笑了,这是没办法的事啊。一会儿进游戏,你们就去找没危险的NPC借两身吧。穿着睡衣,怎么想都不方便。”

    有人出来打圆场,沈奕才收起了脾气来。

    他哼哼两声,再没多说,拉着温默到一边等着去了。

    草姐小饭店前栽了两棵歪脖子树,温默靠到树上,沈奕靠在他肩膀上。

    过了会儿,玩家们陆陆续续地来了很多。

    玩家们正还在等人齐时,突然,一声怒吼打路那边响过来。

    “喂!!”

    众人吓了一跳,抬头一看,就见一个大腹便便的中年男人一脸暴怒地朝他们冲过来。

    “怎么回事!?”他大喊,“这儿到底是什么地方,老子正开车往家走呢!是不是你们安排货车撞我的?老子怎么一睁眼跑到这个地方来了?!”

    新人。

    温默得出结论。

    男人脾气爆,不是个善茬,他拉着沈奕往边上躲了几步。

    “问你们话呢!干什么不说话!?”男人指着他们,“你们到底干什么的!?是不是拍节目的,这么整人!”

    “来了就闭嘴。”一个玩家啧了声,“烦不烦?不是拍节目!要是拍节目,那导演和摄影机都去哪儿了?”

    “鬼知道去哪儿了,肯定是你们藏起来了!”男人嚷嚷,“要不然的话,这是哪儿啊!”

    那玩家翻了个白眼,懒得理他了。

    男人朝着他又高声嚷嚷了几句,但玩家一句话都不再回。

    男人追着他嚷,看他不说话,又得意起来:“说不过老子吧!嘿,也不看看自己什么水平,敢跟老子对着干,我呸,毛都没长齐的玩意!”

    玩家又翻了他一个白眼。

    男人追着别的玩家又骂:“你们也少他爹废话,赶紧的!让录像的出来,老子没空跟你们玩这种整人节目!知道老子是谁吗?老子很忙的!”

    没有一个玩家理他。

    男人在众人跟前走了一圈,结果还是没一个人搭理他。他更怒火中烧了,再次骂了一圈,这回瞧见众人身后的小饭店,于是撸了两把袖子,抬脚就往里去。

    砰的一声,男人撞上了一面透明的墙。

    地狱播报的诡笑声响起来,男人吓了一跳,惨叫一声以后后退一大步。

    “什么玩意儿!?”他大喊,“到底在哪儿出声呢,你们这么拍节目,我告诉你们,是违法的!等着我去报警抓你们吧!”

    还是没人理他。

    地狱播报嗤笑着响:【人不够,人不够……】

    人的确是还没来齐。

    男人仰着头,对着播报骂了半天——真是个神人,温默觉得敢和播报对着骂的神人,男人应该是头一个。

    播报的声音太诡异,男人骂了一会儿,突然也缩起脖子来,没了什么胆量。他撇撇嘴,竟然意外地老实下来,再没说话,抱着双臂把所有人都瞪了一眼,蔫蔫地走到一边去,找了个位置坐下。

    玩家们又陆陆续续地来了几个。

    十八个人到齐了。

    一如往常,十八个人一到齐,就有人过来数了数人头。见人来齐,他抬脚就往里走。

    他也碰地撞到了一面透明的墙上。

    那人嗷了一嗓子,捂着脑袋退后几步,一脸懵逼地抬头:“!?”

    地狱播报适时响起。

    它诡异地笑了一嗓子:【人不够,人不够,地狱只接十八人……】

    “已经十八人了啊。”有玩家奇怪,“怎么回事?”

    “你数错了吗?”旁人问。

    “没错啊!”那人说,然后又数了一遍人,斩钉截铁道,“就是十八个人!”

    旁边,别的玩家也数了一遍。

    “没错,真是十八个人。”他说。

    “那怎么会……”

    语毕,玩家们突然沉默下来。

    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陷入了良久的沉默——大家都不是傻的,这意味着什么,他们其实很是清楚。

    这之中,有个鬼。

    有人,不是人。

    众人的视线警惕起来。他们立刻互相打量一番,视线狐疑地彼此打量。

    空气都冰冷几分。

    真正的鬼——温默手插进兜里。迎面的阴风冷冷吹来,沈奕狠狠打了个喷嚏。

    温默转头看他,沈奕抹抹鼻子,吸了口气:“这睡衣还是薄点,你不冷吗?”

    温默摇摇头。

    他早死了,冷什么。

    “喂,你们互相瞪什么瞪?”新人男又胡咧咧起来,大声道,“到底为什么进不去啊,话说进去干什么?”

    还是没人理他。

    正在此时,一阵脚步声由远及近。温默转头一看,立即骇然。

    黑皮衣姑娘——拔舌地狱和剪刀地狱里,温默都见过的这位把脸挡得严严实实的皮衣姑娘。

    她就这么又水灵灵地出现在温默面前,向着他走来,又跟他来了同一场游戏。

    她戴着鸭舌帽大墨镜和黑色口罩,蹦蹦跳跳地就走来了。

    “这么多人呐,”她走进人群里,大大方方地一笑,“是不是都等我呢?我是最后一个吧?”

    没有人回答。

    众人戒备地又互相打量一番。片刻,有人意味深长地挺直胸膛,转头走进饭店。

    这一次,再没有透明的墙拦住他们。

    “走。”

    众人一窝蜂地走向饭店。

    新人男见他们全都走了,慌张地喊起来:“走是去哪儿啊,喂!到底怎么回事!那个声音为什么不见了!?”

    没人理他,众人只是往里走去。

    新人男碰了一鼻子灰,骂了句爹,只得骂骂咧咧地跟了上来。

    黑皮衣姑娘哼笑了声,也跟着大伙进游戏去了。

    等走到歪脖子树旁边,她才瞧见还没动身的温默和沈奕。

    姑娘身形一僵。

    “……默哥,”她声音有点儿凄惨,“这么巧?”

    温默没说话,只是点点头。

    “这么巧。”沈奕朝她一笑,“我们同场三场了吧?”

    “是啊……哈哈哈哈哈哈。”黑皮衣姑娘强颜欢笑,“所以这次也是……”

    沈奕点点头,很命苦地偷偷伸出两只手,朝她比了个1和9。

    这次也十九个人。

    “哎。”黑皮衣姑娘叹了声,“算了,没事,我帮你们瞒着。作为交换,你们这把得护着我啊。”

    “好说,那我们一起。”

    “行啊,奕哥儿——话说你们怎么这个打扮,都上床睡觉了吗?”

    “……对,”沈奕讪讪,“刚要上床。”

    黑皮衣姑娘哈哈一笑。

    “走吧。”她说。

    沈奕点点头,带着温默跟了上去。

    “话说姑娘,好像都没问过你的名字。”沈奕问道,“你叫什么?”

    “嗯?我吗?”姑娘说,“我叫韩骨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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