颜丹霞回了车间, 应付着跟她道“早”的同事们,从他们口中得知林玉峰已经来了,便忙往主任办公室而去。
见了林玉峰, 她将推力轴承温度过高的事情, 还有董学农推诿的态度如实讲了一遍, 又强调了停产检修的重要性,想让林玉峰去和董学农交涉。
林玉峰为难,说:“还是再等等吧, 董主任也没说不检修,就是再等等。迟个几天, 应该也不至于出事儿。”
安全生产,最怕的就是侥幸心理啊。
见林玉峰是这个态度,颜丹霞也便不多说什么了。他向来是个老好人儿,维修车间工人犯了错误尚且不愿意多管, 何况是有可能得罪合成氨车间主任的事。
合成氨车间是海州厂的核心生产部门, 在厂里一向都是横着走的,他跟董学农的级别虽然一样, 但自来都是谦让着他的。
颜丹霞,“我去找厂里说。”
林玉峰还要劝她, 但见她态度坚决,只好说,“见了领导好好说,要是领导不同意就别再坚持了,别给他们留下不好的印象,影响你以后评职称。对了, 在领导面前给董主任留点面子, 别让人觉得你是去告状了。”
对于他这样好心的, 殷切的叮嘱,颜丹霞也不知道说些什么,只好答应一声,又道了谢朝,这才走了出去。
走进办公楼,颜丹霞犹豫了一下,奔着3楼而去。
如今的三楼,不像以往那般的安静,从310半开的门中传出热烈的讨论声,颜丹霞从其中捕捉到了秦今朝的声音。
技改办公室承担的责任越来越大,技改项目一个接着一个,技改办公室下辖人员除了张海洋、徐良、小涂外,又从技术处选拔过来四位优秀的技术人员。把技术处长孙辉气得不想放人,却又不能不放。
秦今朝请孙辉喝了顿酒,他这股子气才算是消了。
现在的技改办公室也被人戏称为第二技术处,给秦今朝起外号叫“处长”。
厂里的职工们爱给人起外号,这种背后偷偷叫的称呼,也没有办法阻止,好在他们只是善恶的调侃,并不消减对于秦今朝的尊敬。
颜丹霞走到门口,轻轻敲了下门,背对着门口,边低头看着图纸,边听着其他人说些什么的秦今朝转过头来,看见颜丹霞,立刻眼睛一亮,不由自主地笑了起来。
“秦工”,颜丹霞朝他点点头,说:“我找你有点事儿,能不能……”
瞧见颜丹霞表情严肃,没等说完,秦今朝就站了起来,跟其他人交代了两句便走了出来说,“到我办公室去说”。
隔壁311办公室钉上了写着“技改办主任办”的木牌子,是总务部帮秦今朝专门协调出来的独立办公室,面积比隔壁310办公室稍小了一些,布置成办公区和接待区两个空间。
秦今朝掏出钥匙将办公室门打开,退后一步把颜丹霞让进来,而后将门关上,却留了一条不大不小的缝隙。
颜丹霞走进来,一眼就看到了摆在秦今朝办公桌上的“一帆风顺”。有些沉重的心情,莫名就好了许多。
“坐”,秦今朝指指房间角落里,接待区的沙发椅,示意颜丹霞去坐,自己挽了挽长袖衬衫的袖子,走到靠墙摆放着的柜子旁,没拿柜子上茶盘里的杯子,而是打开下面的柜子,从中取出一个带着浮雕的透明玻璃杯,又取了一袋橘子粉出来,剪开口,拿开暖壶塞,试了试暖壶里面水的温度,而后沏了浓浓的一杯,单手端着走过来,放在颜丹霞面前。说:“不着急,先喝点水。”
橙红色的橘子水盛放在玻璃杯里,格外好看。
颜丹霞端起水杯,朝着秦今朝笑了下,轻轻啜了一口,酸酸甜甜的,很好喝。
只是,橘子粉加得有些多了,残留在嘴里头的酸意有些重,颜丹霞不由得筋了筋鼻子。
秦今朝望着她,不由得笑出声来。
颜丹霞听见这声音,有些诧异地望向他。
秦今朝连忙咳嗽一声,掩饰刚刚的失礼,说:“找我什么事儿?”
颜丹霞舔舔嘴边沾上的水渍,嘴唇上染了些淡淡的橙色,她便又将跟林玉峰说过的话又说了一遍。
秦今朝有些艰难地从她的嘴唇上移开,目光落在桌面上,认真聆听她说话。
待等她说完,秦今朝才说:“安全生产,不可小觑,定期的停机检查是必须的,绝对不能因为赶生产进度而牺牲安全!”
颜丹霞就知道秦今朝肯定会认同她的,脸上露出些笑容来,说:“轴承的温度,我手工测试了一下,达到了六十度左右。现在停机检查,找出原因来,不过就是更换平衡活塞的迷宫密封,或者是调节下润滑油的密度,很容易解决,但如果继续让机器带病工作,产生的后果就会极为严重……我只能来找秦工帮忙。”
“对,有可能会引起爆炸,且是一连串的爆炸。”秦今朝脸上的笑容收敛,目光也严肃起来,说:“这件事情交给我,我去找厂领导。”
颜丹霞点点头,如释重负地呼出口气,而后端了杯子,将剩余的橙汁一饮而尽,说:“谢谢秦工,那我先回去?”
“嗯,放心交给我。”
秦今朝目光笃定,看着这样的眼神便让人心中踏实无比。
从办公楼里回来的颜丹霞有些焦灼的心已经平静下来,回到自己的位置上,收拾起检修用的工具。
秦今朝将颜丹霞送走后,在沙发上又坐了一会儿,又走到办公桌旁,拉开右边的抽屉,拿出一个牛皮纸的笔记本。
安全生产,也是自己关注的问题,是自己关于大化厂内部管理改革意见中非常重要一项,本来想着,等到自己的位置更进一步,能完全掌握海州厂的时候,再做相关调整的,可是现在看来,到了不得不调整的时候。
秦今朝先拿着资料去了沈总工,跟他说了大概情况。
沈总工皱眉,说:“我也认为必须要保证机器停机维修,不过董主任见我不同意,就直接找了沙厂长申请,沙厂长也是为了保证生产。这样吧,咱们两个一起过去,说明下事情的严重性,再劝一劝他。”
秦今朝眉毛微不可查地蹙了蹙,虽然沙厂长给沈总工下放了些权利,自己也努力想要扶持他,可性格使然,沈总工作为领导,掌控力还是差了许多。
沈总工是管生产的副厂长,是董学农的直属上司,他不同意的事儿,董学农就越过他直接找沙厂长,显然还是没把沈总工放在眼里。
当然,这样的沈总工对于秦今朝来说,有好,也有不好。
两人一起,去了沙厂长办公室。
沙厂长的目光在两人身上掠过,“你们两个怎么一起来了?”
沈总工看向秦今朝。
秦今朝从带过来的笔记本里抽出几张信纸,展平放到沙厂长面前,说:“这是我在化工报上摘录总结出来的,去年还有今年,国内化工厂发生的爆炸案。”
沙厂长有些奇怪秦今朝为什么给自己看这些,但也拿过信纸,看了起来。
上面摘录的内容非常清晰,有历次爆炸案发生的时间、工厂名,爆炸案发生的原因,伤亡人数,还有直接、间接经济损失,以及当事厂受到的惩罚。
沙厂长一开始还有些心不在焉的,越往下看越心惊。
这些爆炸案,他都在报纸上看过,当时也就感慨一下就得,可是集中放在一起看,就十分的触目惊心。
好一会儿,他将几张纸放下,问秦今朝:“给我看这些是什么意思?”
沈岳良很好奇这几张纸写了什么,便伸手跟沙厂长要,沙厂长顺手递给了他。就听秦今朝回答说:
“这些爆炸案,几乎有一半发生的原因类似,就是设备老花或者损坏,而老化损坏的究其根本就是没有及时和有效地进行生产设备的正常维护和维修。”
沙厂长看了秦今朝手写的资料,自然知道秦今朝说的是真的。他摸索着烟盒,从里面抽出一根烟,反复在鼻子底下嗅闻着。
秦今朝继续说:“今天,本来是合成氨车间停机做正常检修的日子,可今天的合成氨车间还在继续赶工生产。”
沙厂长:“我知道这事儿,董学农过来跟我说过,我同意的。”
秦今朝:“那您知不知道,几天之前,维修车间就已经发现合成氨压缩机推力轴承温度过高的问题,建议立刻停机检修,查明原因,但被董主任拒绝,今天又再次拒绝了维修车间停机检查维修的要求。”
“在我给您的报告中的最后一个案例,也就是去年,曲州化肥厂发生的那起二死十伤的爆炸案就是压缩机爆发引发的。最初压缩机过热时,并没有引起重视,带着侥幸心理带病使用机器,才造成了这样恶果。”
那个案例,沙厂长看过化肥司内部的情况通报,这会儿回忆起来,依旧触目惊心。
不光造成了那么多的人员伤亡,爆炸波及范围远达到了200米,合成氨车间房顶坚实的房顶结构都被炸飞了出去,远处办公楼的玻璃都被震碎了。
更重要的是,因为这次事故,曲州化肥厂从党委书记,厂长到负责安全生产的副厂长,车间主任……十来个领导干部被一撸到底。
刚刚在秦今朝拿给他的报告上就有这个案例,自然记忆犹新。
他将在鼻子下蹭得直掉烟沫子的香烟,小心地放回烟盒上,说:“出了人命就是大事啊!”他站起来,抓起桌面上的电话往合成氨车间打电话。
听着沙厂长打完电话,秦今朝还没有离开,而是坐了下来,大有长谈的意思。
此时沈岳良也认真地看完了那份报告,面色凝重。
秦今朝:“安全生产最重要,更重要的是防患于未然,必须要做好安全防范,做好职工们的安全培训,提高安全意识,一定避免有毛病的机器带病上岗。”
沙厂长打了电话给董学农,对方虽然争取了几句,但最后在他的强硬下,还是决定停产检修,他刚刚自那份报告中受到的震动心情便渐渐平复下来。
他说:“生产型企业嘛,还是要以生产为主,你要理解董学农,你不是车间出身,不理解他们身上的担子有多重。因为年初化肥产量下降,农业部门担心之后再发生这种情况,都在想办法从我们这里多搞些尿素囤着,车间生产压力巨大,老董他都许久没过星期天了!”
这根本说的不是一件事儿,但从这句话中,秦今朝看出了他的态度。看来是没有办法借着这次的事情推广自己的安全生产计划。
他点了点头,说:“我理解董主任的不容易,都是为了海州厂。不过,这次发现车间压缩机过热问题,提议停机检修的同志,我建议,还是要给予奖励的。亡羊补牢,不如防患于未然。”
沙厂长:“哦,是谁啊?”
秦今朝:“维修车间的颜丹霞。”
“是她呀。”沙厂长听到这个名字,略略有些心虚。这是个非常优秀,技术过硬,堪称是海州厂维修车间第一人,本来,今年三月份的时候,沈岳良就曾经提议要将的职称往上升一升的,她这样的人才,最少得评上个六级钳工,能带徒弟才行啊。
当时,他也是同意了的。
可是,这件事儿不知道怎么的就传了出去。某一天,康明强带着一行六七个海县化肥厂老伙计来了家里。
虽然自从沙广军当了海州大化厂的厂长,跟这些老伙计的距离逐渐拉开,平时也不怎么往来了,但这些人忽然来家里,他也是热情招待。聊了几句后,康明强就说起这次来的原因,是来劝说不要给颜丹霞评六级钳工的。
他们的理由也很充分,第一,颜丹霞太年轻,才二十五六岁,二十五六岁就是高级工匠,能带徒弟,那是自古以来就没有的事儿;第二她是个女的,维修车间除了她之外,可都是大老爷们,让她一个女的当了高级钳工,让其他老爷们怎么想,影响气势啊。
送走这群人后,沙厂长便打消了给颜丹霞评级的心思,倒也不是就受到康明强几人话语的影响,而是意识到这件事会令很多人反对,反正颜丹霞还年轻,以后有的是机会评级。
所以当沈岳良再一次提到给颜丹霞评级的事儿后,沙厂长便以她还年轻,此时评级不合规矩为理由拒绝了,但为了补偿她,给了她一个“五四青年突击手”的荣誉。
秦今朝本来正计划着通过什么方式帮颜丹霞评级,她具备成为大工匠的能力,秦今朝不是给她走后门,而是让她堂堂正正地展现自己的本事。
突然听见这件事儿,他生气了,对于一个难得人才的提拔、重用,就被一个别人充满嫉妒心的三言两语就得打消了!
那时候,他便觉得一枝独秀不是春,百花齐放才是好风景。
对于颜丹霞没能评级的事情,沈岳良也觉生气得很,自此后,一有机会就在沙厂长面前提及她的名字。并不意外是颜丹霞发现的问题,维修车间那些人里,能够及时发现问题,又有前瞻性的,就只有她了。
“对啊,是她,对于这样的同志,厂里确实应该重视,不能让人家寒了心啊。哈哈,我听说,海州市机械厂也看中了她,正琢磨着怎么调她过去!”沈岳良说。
“我记得,今年厂里五四突击手的称号给了她,她又评上了市里的?”沙厂长说。
五四突击手是厂里的补偿,市里的是她实打实凭着能力评上的。
沈岳良:“是。”
沙厂长:“年轻的同志们最忌讳给的荣誉太多,容易骄傲、自满,反而不利于他们的成长!”
这句话将沈岳良想要说的话都噎了回来,跟沉默不语的秦今朝一起,告辞,离开了厂长办公室。
两人默契地去了总工办公室。
关上门后,沈总工叹了口气,说:“不好意思,没能帮上你。”
他是真的非常想要帮助秦今朝,可惜,心有余而力不足。不管是提高安全意识,还是对于人才的提拔,对于海州厂来说,都是非常重要的。
他支持秦今朝的每一个想法,每当听他说起针对于海州厂的想法、举措,总能让他热血沸腾。现在的他对秦今朝这个年轻人不能说是欣赏了,而是崇拜。
说起来有些可笑,他年龄大了一大截,工作年限大了一大截,职位职称也大了一大截,但确确实实地崇拜起了这个年轻人。
秦今朝摇摇头,沈总工有他的局限性,但就光凭着对自己无条件支持这一项,就足矣了。
沈总工给秦今朝倒了杯水,自己坐到椅子上,有些惆怅地叹口气。
秦今朝朝他笑了笑,说:“不用犯愁,会有办法的。”
沈总工正了正身体,问:“你想到办法了?”
秦今朝:“现在海州厂生产过程中存在的安全隐患太多了,必须要改正、加强。否则,早晚有一天得出事儿。”
沈总工点点头,秦今朝早就跟他提过,他非常认同,但从今天沙厂长的态度就可以看出,他不够重视。
秦今朝总结的那些工厂的案例,他看得后背直发凉,但人总是有侥幸心理的,总觉得这种事情落不到自己身上,可真要是不幸赶上了,那可就是关乎人命的大事儿。
在安全这一问题上,根本就不能有侥幸心理!
沈总工:“你想怎么做,我都支持你!”
秦今朝朝他笑了笑,说:“唐杰前两天找我来着。”
同一时间的维修车间,林玉峰被气呼呼的董学农找上门来,质问他:“我说老林,你是不是不知道我们生产任务有多重?运销部的火车、汽车都等着往出拉货,耽误一天功夫,不知道耽误生产多少合成氨,我们完成不了生产任务,责任你能承担吗?”
林玉峰被他劈头盖脸骂了一句,也不生气,说:“我们也是为了你们的安全,真要是机器出了毛病,趴窝了,不是更耽误生产进度吗?磨刀不误砍柴工嘛。”
董学农摆摆手,说:“不跟你说了,赶紧让颜师傅过去检查吧,赶紧查完,赶紧让我们开工。”他说完,又忍不住说道:“不是我说你老林,你堂堂一个车间主任,怎么连个三级钳工,一个小丫头片子都管不住,还跑去厂里跟沙厂长告状了!”
林玉峰呵呵笑,说:“她是职责所在,认真负责,她是技术标兵、突击队员,她可不叫告状,那是思想觉悟高!”
这话说的的,软中带硬的,董学农被噎了一下,只好闭嘴。
维修车间外,颜丹霞已经将维修用具都准备好了,跟其他维修车间的同事一起,去了合成氨车间。
机器已经停工,车间工人们三三两两站在一块聊天,看见颜丹霞进来,就有人凑过来,跟着看。
她直奔之前发现问题的发动机组,用工具打开后发现推力瓦巴氏合金层全部磨损掉了,推力瓦严重损毁。
有位合成氨车间的老师傅发出一声惊呼,“怎么都成这样了!”
发动机的压缩机是单流式的,压缩机高压端轴上安装了平衡装置,这个装置是为了平衡转子轴向力的,可这个装置严重变形,已经无法其他平衡的作用。
长期操作机器的工人们,对机器很了解,自然也知道这样下去继续使用,后果不堪设想。
就有人问他:“成什么样了?”
老师傅便给他们详细地讲了讲,听得合成氨车间的工人们后背心一阵阵地发凉,不知不觉间,聚拢了更多的车间工人。
颜丹霞趁机说:“放心,只要定期保养、维修机器,发现问题及时处理,这些机器还是挺安全的。”
老师傅说:“小颜师傅,多亏你啊!”
其他人也附和,“是啊,是啊!谢谢小颜师傅了。”
颜丹霞笑着,说:“这是我应该做的。不过,以后要是发现机器有异常情况,一定要及时跟我说,千万不能讲究着用。”
工人们纷纷答应着,他们每个人都是当事人,机器要是出了问题,首当其冲受影响的就是他们。
就有工人悄声说:“董主任怎么回事,要产量不要命了。”
“要命也不是要他的命,可不是不上心嘛!”
一时间话题被带远,全都是对于董主任的不满,先时声音还小,渐渐地,加入讨论的人多了,声音便大了起来。
颜丹霞不受影响,专心致志地工作着。
第42章
面沉如水的董主任却黑着脸走过来, 呵斥着众人,“围在这里做什么,该干什么干什么去。”
停产检修这一天, 按照规定是要给职工们教授些理论知识的, 只是董主任压根就没打算停产, 导致了工人们这会儿无所事事的。
工人们一哄而散,董主任凑到颜丹霞身后,往压缩机那边看了看, 见到这种情形,也是心里一惊, 心脏狂跳起来,忽然有种劫后余生之感。
他吞咽了一口吐沫,有些底气不足地说:“小颜同志,我也不是不接受你的意见, 要是知道机器里面都成这个样子了, 我也不会非要坚持生产的,你好好说嘛, 没必要跑去跟沙厂长告状。”
颜丹霞回头,淡淡地瞧了她一眼, 而后又继续忙碌着。
董学农讪讪,只觉得这个颜丹霞现在真是牛气哄哄的,一点台阶都不肯给!这么不会为人处世,能评上高级工且早着呢!
正如颜丹霞和秦今朝所说,推力瓦温度过高,原因就是那几个, 一一排查了就好。
很快, 她从机器上下来, 掏出纸笔来,写维修建议。
等她写完了,董学农赶紧拿过来看,这一看这下,就皱起了眉头。
“更换迷宫信封,更换推力瓦……”这是大工程啊!没有个几天完不成。
董学农挤出丝笑容来,说:“小颜师傅,不至于的吧,是不是对我个人有意见啊?我为我之前的态度跟你道歉,你高抬贵手放我们一马呗。”
颜丹霞淡淡地说:“可以,我会在维修记录里注明是你要求的,你在后面签名,写上出现问题由你全权负责就好。”
董学农气噎无言,别看他之前叫嚣着,说出了事儿他负责,但真落实到纸面上,他敢吗?他不敢!
“你……你这是……”董学农指着颜丹霞说不出话来。
林玉峰正好过来,瞧见这样子,连忙拍了董学农的肩膀,安慰说:“老董别生气,大家都是为了工作,公事公办而已,你也知道的,小颜对于工作一向是认真负责。”
有人给了台阶,董学农忙说:“老林啊,不是我说你,你带出来的下属可真一点都不像你,不说话是不说话,一开口就把人往死里噎。”
林玉峰哈哈笑,说:“你还不知道吗,小颜她说话一向都是这样的,性格原因,没有恶意的。”
董学农心里头舒坦了些,又对颜丹霞说:“姑娘家家的,得改改,要不你不好找对象呢!”
颜丹霞根本没搭腔。
林玉峰维护颜丹霞,说:“小颜不是不好找对象,她现在是以工作为重。”
董学农一拳打在棉花上,怎么说颜丹霞,好似也是不在意的样子,见刺激不了她,再针对下去生气的也只有自己,只好住了口。又软了语气跟林玉峰求情,看能不能先简单修一修,将就着开工,等到将这几天的生产任务完成了再大修。
林玉峰态度好,但就是不答应,坚持颜丹霞的意见是绝对正确的,得听她的才好,保证她这人从来都是对事不对人,绝对不会掺杂个人恩怨云云。
心里头堵着股气儿的董学农,下午又抽了个时间跑去沙厂长办公室告状。
沙厂长虽是技术出身,在海州厂基建期间,也跟了全程,但是对这套大化肥的设备肯定没有颜丹霞这样的专业人士清楚,而且秦今朝之前给他看的,各种触目惊心的化工厂爆炸案件,到底是给他留下了一些阴影,能起到一些警示性的作用。
他也不敢断言颜丹霞的维修方案到底是过度维修还是在必须必要的合理范围之内的。瞧见董学龙怒气难消,好似非要争个你死我活的样子,沙厂长和了两句稀泥,但没有平息掉董学农的愤怒。
他可是沙厂长手底下的得力干将,典型的本地派,虽然不是原海州化肥厂的职工,是从外地选调过来的,但这些年来,一直对沙厂长忠心耿耿的,沙厂长还是很顾虑他的感受的。
于是就将打电话秦今朝叫了过来。
秦今朝走到门口,就被在门口的郭亮给拦住了,悄声跟他说,“董学农在给小颜师傅告状,是因为合成氨车间机器维修的事,你小心点,董学农那个人……”他耸耸肩膀,没有继续说。
秦今朝笑着拍了拍郭亮的肩膀,“谢谢提醒,兄弟。”
他和郭亮、小罗同甘共苦好几天,一直对这两位非常照顾,从豫南省回来之后,三人有时候会聚在一起喝喝酒,聊聊天,相处很不错。
对于董学农这个人,他在刚入工厂的时候去合成氨车间实习过,很有些接触,大概了解这人的脾气性格。
他完全是被上一任老书记一手提拔起来的,因着处在合成氨车间主任这么一个非常重要的职位上,领导重视,在厂里的地位高,被人惯坏了,逐渐养成了他说一不二,脾气暴躁的性格。
颜丹霞无疑是挑战了他的权威,这个状他肯定是要给告的,无关乎颜丹霞的维修建议到底是不是合理。
秦今朝一进来,董学农不善的目光就射了过去,抢先开口说:“哎呦,咱们技术处的大处长来了!”
秦今朝笑,“董主任帮我升官了吗?那我可要谢谢你了。”口中说着玩笑话,语气却是冰冷的。
董学农诧异于一向平和,与人为善的秦今朝忽然就变了个人似的。缓了几秒钟才转向沙厂长说:“厂长,你看看现在的年轻人,可不比咱们那个时候了,一个个牙尖嘴利的。咱们像他们这么大的时候,多单纯啊,整天就知道埋头干活。”
沙厂长没有说话,嘴角带着一丝丝浅淡的不易察觉的笑意,没有答话,手里头把玩着搓烂得不成样子的烟盒,听着两人说话。
他没说话,秦今朝却是开口了,“我们生活在八十年代的年轻人,自然跟五六十年代是不同的,如果都和董主任一样,谈何时代的进步呢?”
“你……”董学农被噎得说不出话来,使劲地猛瞧了秦今朝,心说他是吃了枪药了还是脑袋被门给挤了?区区一个技改办主任,居然敢这么跟自己说话。
不过,他还是顾忌着这里是厂长办公室,秦今朝如今在沙厂长这里的地位特殊,压抑着自己的怒气。
秦今朝却依旧面带微笑,施施然地走到沙厂长对面的椅子处,坐下,坐到董学农旁边。
“厂长找我来是什么事儿?”
沙厂长:“就是你跟沈总工一起来找我,说的合成氨车间停产维修的事情。维修车间去检查了,这是他们出具的维修意见,你是机械专家,你来看看。”
“对,秦主任可是化工大学的高材生,还是常教授的高徒,可得给好好看看,推力瓦也要换,迷宫密封也要更换。可别因为某些人的私心,本来可以维修的,弄成个更换,既浪费时间,又浪费厂里的钱!”
秦今朝接过沙厂长递来的纸。熟悉的字迹就出现在眼前,他嘴角的笑容便真诚了许多。
颜丹霞说很喜欢秦今朝的魏碑体,秦今朝便让家人翻箱倒柜地找出了自己小时候用的字帖,邮寄过来送给她,如今写得也很有些样子了。
颜丹霞的维修建议写得非常清晰,有故障描述,原因分析,还有维修措施。
秦今朝一一认真阅读之后,将那份报告轻轻放在桌子上,说:“综合这份建议上的故障描述和原因分析,颜丹霞同志采用这样的维修措施是非常必要,而且是必须的。”
沙厂长点了点头,董学农却说:“沙厂长,颜丹霞算是半个技改办公室的人,秦主任是他的上级,让他来做评判,有护短的嫌疑吧。”
秦今朝淡淡一笑,说:“要按董主任说的,我们都是海州厂的人,都是厂长的下级,厂长同意我的意见,就是袒护我,同意你的意见就是袒护你吗?”
“你这,秦主任,你这不是胡搅蛮缠吗,这是一回事儿吗?”董学农真就搞不懂了,这个秦今朝怎么就跟自己对上了,这是踩到他后尾巴了还是咋地?
秦今朝:“董主任,我倒是想问你一个问题,你认为颜丹霞这份报告哪里有问题,不同意维修措施的原因是什么?”
董学农:“当然是因为耽误生产了,这么一大休,最少要两三天的时间,我们合成氨车间的工作跟你们坐办公室不一样,时间紧任务重,大家伙都是争分夺秒的在工作,这两天耽误下来,生产任务谁来保证!”
秦今朝:“那如果让机器带病生产,机器彻底坏了,再去抢修,需要耽误多少生产任务?如果机器发生了爆炸,机器损坏,人员伤亡,又要耽误多少生产任务。这里面孰轻孰重,董主任不会没有想过吧?”
秦今朝咄咄逼人,目光犀利,丝毫面子也不给他留,逼得董学农恼羞成怒,一拍桌子,说:“你一个小年轻,老子吃过的盐比你吃过的米都多,你懂什么,别以为你当了个技改办公室的主任就了不起了!”
秦今朝嘴角的笑容不变,侧过身来,毫不畏惧地回看董学农,说:“我当然没有什么了不起的,不会在沙厂长面前拍桌子,自称老子。”
一听这话,沙厂长终于开口了,不耐地说道:“别吵了,在说正事,分清轻重缓急!”
董学农意识到自己失态,懊恼地使劲瞪着秦今朝,而后声音和缓着,说:“不好意思,厂长,你也知道的,我是个粗人,一着急混劲儿就上来了,我没别的意思。”
沙厂长没搭理他,又将报告拿过来,在手里头看了一会儿,说:“安全生产是第一位的,颜丹霞一个女同志,跟你有什么个人恩怨,犯得着跟你置气,拉整个成产车间下水?别阻扰维修部门的工作,该怎么维修怎么维修。”
被沙厂长训了两句,董学农也没脾气,但当着秦今朝面儿被训,他心里头非常不舒服。拿着维修报告准备离开时,挤出一丝笑容来,说:“秦主任,咱们一起走,别打扰沙厂长工作了。”
秦今朝点头,说:“好,那沙厂长,没什么事儿的话我也走了。”
沙厂长看了看这两人,脸上意味不明,说:“走吧。”
两人相跟着走出来,董学农说:“聊会儿?”
秦今朝:“好啊,到我办公室。”
路过310房间时,小涂走出来,看看董学农那快要扯到地上的黑脸,小声问秦今朝:“有事没?”
秦今朝朝他安抚地笑笑,说:“没事。”
小涂:“有事叫我们啊。”
秦今朝开了311办公室的门,请董学农进来。
董学农扭头看着小涂缩回到310房间的头,冷笑一声,说:“你这些下属对你还挺忠心的。”
秦今朝将门关上,问:“董主任的下属不忠心吗?”他在距离董学农几步远的地方站定,没有让他坐,更没有倒水。刚刚两人算是闹翻了,想也知道董主任不是来找他求和的。
一听这话,董学农就觉得牙根有些痒痒,特别想骂上几句脏话!
又来反问句了,董学农恨死了反问句!他忍了忍,在厂里头横着走了好几年,不管是干部还是职工,这些二十出头的年轻人哪个敢这么跟他说话!
今天可算知道了这个秦今朝是个脾气大,嘴皮子利索的,他纳闷自己到底是哪里惹到他了,忽然一下子就性情大变,句句都针对自己,他无端被人怼了这一回,实在是咽不下这口气。
于是注视着秦今朝,恶劣地眯了眼睛,有些怪调地说:“我终于想明白了秦主任为什么忽然这样针对我了,女人是祸水,果然不错,你是为了颜丹霞那个小妮子吧?哈,你们两个什么时候搞在一起了?小老弟,我奉劝你,年纪轻轻的,别栽在女人身上。信不信,过两天,你们两个有一腿,乱搞男女关系的传闻就会传满整个海州厂?”
哈哈哈哈,董学农大笑着,只觉说反问句可真是痛快啊!瞧着秦今朝一句话都说不出来的样子,就更痛快了!一个富贵窝里头出来的公子哥还敢跟自己扎刺儿,整他的招数多的是,瞧着吧,他敢给人出头,就得承担后果,就看他作风不正的传言传出去,还能不能坐稳现在的位置!
董学农打开门,甩门而去,嚣张地笑声久久不散。
小涂趴在门口,探进个脑袋来,问:“头儿,咋了,他咋笑成那样了,欺负你了?”
秦今朝转回头来,小涂下了一跳,他头一次看见这样的秦今朝,脸紧紧板着,嘴角抿着,这是真的生气了!
秦今朝吸口气,缓和了下表情,说:“进来。”
小涂连忙进来,将门关上,拍着胸脯说:“他惹你,就是惹我,要不我叫几个兄弟趁着晚上他下夜班的时候套麻袋揍他一顿!”
秦今朝摇摇头,托着下巴,寻思了一会儿,问:“我记得你之前提过,他和小卖部的一个售货员相好?”
小涂经常跟他那群哥们钻上钻下的,整个厂区、宿舍楼就没有他们没有钻过的犄角旮旯,没有偷听过的墙角,知道许多其他人不知道的隐秘,不过这些小伙子们到底还有分寸,不该往外传的闲话,都死死埋在心里头。
小涂见秦今朝嘴巴严,又不反感他说这些闲话,就经常跟他讲,这可是小涂的乐趣。
“对,他跟小卖部那个叫秦秀莲的小寡妇偷情,我一个兄弟就住在小寡妇的隔壁,他有一回上夜班忽然身体不舒服,就请假回了家,听见邻居有动静,怕是去了坏人,就跳墙过去,越听声音越不对,将窗户纸捅破了,往里头瞧,我的那个老天爷,就看见两具白花花纠缠在一起的身体!嘿嘿。”
小涂声调暧昧,表情猥琐,讲得就跟他当时在现场一般。
秦今朝点了点头,说:“董学农想要散播我和颜丹霞乱搞男女关系的谣言。”
小涂大吃一惊,“他疯了吗?堂堂一个车间主任,搞这种龌龊事儿,不对,他能跟寡妇搞在一起,也不是什么好鸟。我的妈呀,这简直就是老太太靠墙喝粥,卑鄙无耻下流!”
他说着说着就气愤起来,说:“头儿,咱可不能由着他将这谣言撒出去,烂泥抹□□,不是屎也是屎。对对,他自己一屁股屎,还往别人身上摸,头儿,你说怎么办,我和我兄弟都听你安排!”
秦今朝笑,说:“得拜托你和你兄弟了,事成后,请你们喝酒!”
说着,他便拉了小涂坐到沙发上,如此这般地交代了一番。
听得小涂两只手不停地揉搓着,激动不已,跃跃欲试。
已经过了下班时间,合成氨车间中,颜丹霞、陈向阳等一众维修车间的工人们正在加班加点地维修机器。
康明强一边摆弄着手里头的工具,一边跟身边的人抱怨,“可显得她能耐了!人家董主任不让修,她非得逞能,害得咱们还得加班!”
这次他身边的人却没有跟他一起骂人,因为他也看见了压缩机里面的样子,颜丹霞的决定对的。
对于她敢和董学农据理力争,敢于去找厂领导告状,他还有维修车间的其他人都是佩服的。
康明强说了半天,没有得到回应,又气又有些恼,摔摔打打的,说:“你们怎么不说话?还觉得她做得对是不是,看着吧,董学农可不是她能惹得起的。”
旁边一个年纪和康明强差不多的人说:“这本来就是咱维修部的工作,咱加班加点的不是为了颜丹霞,也是为了海州厂的生产任务。怨不上她,她是青年突击手,肯定得起模范带头作用。”
康明强手指头点点他,“你们这一个个的,都被个小丫头给蒙了心!”他去看平时最听自己话的黄小刚。
黄小刚连忙低下头去,假装忙碌。师父王卫国已经给他下最后通牒了,说是他要是再跟着康明强欺负挤兑颜丹霞,他就不要这个徒弟了。再说了,颜丹霞现在身上多了一股子说不清楚劲儿,那种感觉有些像见了领导似的,不自觉就让人畏惧,更不敢跟以前那样对她了。
颜丹霞专心地工作着,耳边捕捉到了一点声音,忽而就微笑起来,她没有考虑这件事情对她造成的影响,也没有考虑得罪了董学农怎么办,她只知道,她在做对的事情。
她是维修钳工,将来是要做大工匠的,她是青年突击队员,又数次得到过工厂的各种奖励,也被林玉峰、秦今朝等人全力维护着。
不管从哪个方面看,都不会为了董学农等人的高不高兴,而改变自己的原则。
车间停工,董学农闲了下来,又在秦今朝那里受了气,懒得看维修车间那帮人,早早就回了家,就让媳妇给做了两个好菜,在家喝了些闷酒,就睡着了。
半夜悄悄爬起来,谁料谁在身边的媳妇醒了,问他干什么去。
他没好气地回答,“半夜起来,能干啥,上茅房呗,睡你的!”
他媳妇“哦”了一声,从枕头边摸出手电来递给他,“照着点,别掉坑里去。”
董学农不耐地拿了手电,从屋里出来,悄悄留了门缝,将手电别在腰后,却不敢打,四下里瞅瞅,见没有人,忙放轻步子,奔着秦秀莲家走去。
两人级别不一样,分到的房子区域相隔也很远。
董学农一路小心,幸好这会儿有几朵厚云彩遮住了月亮,只靠着满天星斗散发出的微弱光芒照亮。他熟门熟路的,这条路趁夜不知道走过多少次,闭着眼睛都不会摸错。
顺利摸到秦秀莲家。秦秀莲给他留了门,他顺利地摸了进去,走进院子里,看见她住的那屋点着昏暗的煤油灯,透出些微弱的光芒。离远了看不见,但离得近了却能看清,这是秦秀莲在等着他。
他轻轻敲了下窗户纸,没多大一会儿,门从里外打开,他被一双手拉进了屋里头,而后门被迅速关上。
第43章
隔壁的墙后面, 迅速钻出两只脑袋来,侧耳听了听这边的动静后,又很快缩了回去。
一人说:“咱们这运气也太好了吧, 头一天蹲守, 这姓董的就来了。”
另一人说:“赶紧叫兄弟们都来, 按计划行事!”
“好,我这叫去找人,你在这儿看着, 小心点,别惊了那两位。”
十分钟后, 一行六七个人聚在隔壁,一个个摩拳擦掌,他们都是被召集过来捉奸的。平时董学农这个老小子嚣张惯了,逮着谁都想骂两句, 这些年轻人早就看不惯他了。
之所以知道董学农跟寡妇偷情也不敢说出去, 无非就是他们人微言轻,董学农在厂区里势力又大, 怕被他挟私报复。如今有小涂牵头,说是一定把董学农偷情的事情展露于人前, 让大家伙都知道!他生活作风出了问题,车间主任的位置肯定不保,他当不成车间主任了,还怕他个球啊!
这几个人分成两波,一波人点了火往隔壁扔过去,另外一波人敲着盆子, 大声喊着“着火了”, 就冲进隔壁院子, 而后踹开大门,冲进屋子里。
而当左邻右舍,已经进入到梦乡的人们从睡梦中惊醒,随便披一件衣服就急急忙忙拿着盆子、水瓢等冲过来救火的时候,就见到在电灯的照耀下,大敞四开的屋门里,木床上,正蜷缩着两个人,其中一人身上盖了衣服,露出一头青丝;另外一个明显是个男人,身上光溜溜的。旁边几个年轻人手里头打着手电,照在那个男人身上,让大家伙看得更清晰。
大家面面相觑,这不是秦秀莲家吗,她不是个寡妇吗?怎么家里出来男人了?瞬间,大家忽然意识到,自己这是见证了一场大热闹啊,火也不救了,争相往屋里头跑,边跑边问,这奸夫是谁。
就有个怪腔怪调的年轻声音说:“你们肯定猜不到,去看看嘛,让他把头抬起来。”
很快,这个光溜男人身边就围满了人。
“到底是谁啊,你自己把头抬起来让我们看看呗。”
“就是,都这样了,还藏着掖着干啥,早晚得让我们知道,还不如自己把头抬起来呢。”
……
众人你一嘴我一嘴的调侃,这人浑身发着抖,却始终都不肯抬头。
“说吧,你是谁呀?抬起头来让我们看看呗,看看谁看出这么不要脸的事儿,半夜钻寡妇门,你也是够缺德的了!”
“乱搞男女关系,把咱厂的风气都给败坏了!我看呀,得给他们戴高帽,挂破鞋,游街!”
“别跟他废话,跟个流氓废什么话,直接把它翻过来,上边的跟下边的,咱不就都看见了!”
“身上还挺白,啧啧,这一身的腱子肉,难怪勾引寡妇,也不知道下面大不大。”
……
众人猥琐又肆无忌惮地评头论足,戏耍了一阵,那人却始终不肯抬头,一言不发,只在那里抱着头,裹着身体,坐着一动不动,跟死了似的。
就有人不耐烦了,上前一步用手去扒拉那光溜男人的脑袋,那男人劲儿还挺大,被揪住了头发,也不肯抬头。
突然身后有一个女同志的声音,“哎呦”了一声,说:“我瞧着这怎么像是合成氨车间的那个董主任啊?”
他这么一说,大家越瞧就越觉得像。
人群里忽然安静了一瞬,就有人畏惧他平时的威严,还有车间主任的身份,有些退缩起来。还有人捡起散落在地上的衣服,想要给那人递过去,却被旁边的人一把扯住,抱着衣服给扔到了外面去。
就有个年轻的声音喊道:“就是董主任又怎样?要真是他,乱搞男女关系,作风问题严重!他这个车间主任要是还能当上,咱就去化工部举报他!”
众人立时有了底气,便又哄闹起来
此时,有人上前,狠狠捏了一把那人的胳膊,那人吃痛,下意识就抬起头来,那张熟悉的脸便暴露在人前。
有人抽气,有人嗤笑,有人惊讶,有人惊叹,果然是他。
不知道什么时候人越聚越多,房间里,窗户外面,院子里,院子外全都围满了人,挤不进屋里的把窗户纸都戳出了无数个洞。
那边距离男单身宿舍不算太远,动静又太大,就有些声音传了过来,有些好事的年轻人爬起来去看,回来后满楼道都是他们兴奋地小声谈论的声音。秦今朝从中捕捉捕捉一些台词句,躺在床上,嘴角露出一丝冷笑。
他对某些人可以友好相处,可以拉拢,但是对于董学农这种人,却是不屑。身为一个车间主任,对于安全生产的问题竟然如此漠视,情况那么严重,居然还不肯停工维修,还要继续生产。且,居然怀疑颜丹霞是因私废公刻意为难,还跑来去沙厂长那里告状!
其实,颜丹霞来找他求助时,他就起了换掉董学农的心思,不能让这样的人担当如此重要的,生产车间主任的职位,否则不利于以后他推行的,诸如车间生产条例之类的政策。
他虽然觉得没有用不好的人,只有没放在恰当岗位的人,但也不是所有的人都值得他费心培养。
尤其是在听到董学农竟然用散播男女关系的留言来威胁他时,他是真的动气了。
自己倒是无所谓,一个单身男人传出这种流言,顶多就被说一声风流,可对于女同志来说,就是毁灭性的打击。
便是他立刻跟颜丹霞建立恋爱关系甚至打报告领证结婚,她的名声也不可逆转地受了损失,短时期内所有的荣誉、升职都跟她无关了。
董学农这人太歹毒,太恶劣,不将他深深打入谷底,秦今朝的气氛难平。这才有了今晚的捉奸大戏。
小涂住在秦秀莲隔壁的那位朋友,格外关注董学农的行踪,他去秦秀莲家的频率不低,差不多一周一次。秦今朝让小涂安排人轮番在隔壁守着,没想到今天晚上董学农就去了。
这样的话,其他的安排就不用实施了——秦今朝想了好几种方案,务必堵住董学农想要散播流言的嘴巴,只是没想到,居然会这么顺利。
秦今朝脸上的冷笑慢慢褪去,眼前浮现颜丹霞今天来找自己时,坚定、执着,又带着丝信赖的目光,他不由得又抬眼看向床头柜子的方向,那里摆放着颜丹霞送他摆件,荷花旁边多了一只憨态可掬的小狗。
这是颜丹霞前一阵子送给他的,又是感谢的礼物。
如果说送荷花代表对自己人品的肯定,那送只小狗代表什么呢?狗代表着忠诚,是人类的好朋友,这是要跟自己做好伙伴的意思吗?
带着这个始终没有琢磨透,但又不好当面问的问题,秦今朝进入了梦乡。
永远不要低估海州人传播新鲜事儿的速度。
第二天,几乎所有海州厂的职工家属都知道了昨天晚上合成氨车间主任董学农跟寡妇被捉奸在床的大新闻,上工路上、食堂里,水房边上……全都在讨论这件事,大家伙脸红耳赤,兴趣盎然,简直跟走在路上捡到了一块钱一般高兴。
每个人都仿佛就在现场一般,绘声绘色、加油添醋的,再往出传播时,就多了许多少儿不宜的东西。
随着这些绯色信息传播的,还有对于当事人的态度。
对于董学农,绝大多数人都觉活该,平时人五人六的,见谁批评谁,颇有种天老大他老二的架势,他出了这种事儿,大家只会看热闹不嫌事大,黄鹤楼上看翻船之感。
至于另外一个当事儿秦秀莲,大家也没什么好话。你是寡妇,单身不假,可董学农是有媳妇,有家庭的啊。你要是想男人了,好好找个对象结婚不就行了,这可是新社会,婚姻自由。
也不是没有想追求她的男人,也不断有人给做媒,她自己说得好听,说忘不了之前的男人,想要给他守着。妇女主任还专门给她做过思想工作,不想让她老是活在过去,鼓励她往前迈一步。
结果呢,人家面上说得冠冕堂皇的,私底下却早就和董学农暗度陈仓了。
这里面唯一的可怜人就是董学农媳妇了。
据说,董学农的媳妇被人通知,大半夜的赶过去,一看这情形,一下子就受不了了,大哭大叫起来。董学农恼羞成怒,觉得收拾不了别人还收拾不了他吗?光这个大腚就把她媳妇给揍了。
他媳妇平时没少受他欺负,在家里是个没地位的,今天不知道是被气的,还是丢脸丢的,还是觉得董学农干了这么见不得人的事儿居然还敢揍她,也不知道哪里来的勇气,挥舞着双手,就跟董学农干上了,将他挠了个满脸花。
后来,还是闻讯而来的保卫处小组长古树国将众人驱散开,帮着董学农从外屋找回衣服,让他回家的。
就昨天晚上发生的事儿,除非有更新、更刺激的大事情发生,否则,海州厂的人们能谈论个一月两月的!
这两天,董学农都请假了,在家里猫着遮丑,他的工作由车间副主任代管。不管是合成氨车间的生产任务,还是海州厂正常工作,都没有因为他的缺席,而产生任何影响。
而对于董学农的处罚,厂里领导却迟迟定不下来。对于生活作风出了问题的干部,降级、撸职是肯定的,争议点在于要不要开除。
沙厂长是想要保董学农的,自己一手提拔起来的亲信,出了这样的事儿,他生气归生气,可还是不想放弃他。
只是,对于董学农这位车间主任的处罚,不是沙厂长一个人就可以拍板的。
厂领导班子分成了两派,一派是赞成开除,觉得董学农身为身为车间主任,不能以身作则,竟然发生这种严重的生活问题,给海州厂造成了恶劣影响,绝对不能姑息,必须要开除出厂,以儆效尤。另外一派则是不赞同开除,认为董学农是海州厂的元老,这些年为海州厂兢兢业业,做出了很多贡献的份上,将他车间主任的职位撸掉,工资降级处理,但不赞同开除。
也就在这个时候,梅书记病好出院,回归工作岗位,以梅州厂书记的身份拍板定音:将董学农开除出海州厂!
这是党委职责所在,有这个权利。沙厂长就是再将梅书记权利架空,也是没有办法的。况且,董学农这件事情惹了众怒,他要是再帮着他说话,自己在厂里的威信就要打折扣了。
他只能半是恨铁不成钢,半是不舍地在处理意见书上签字。
董学农去合成氨车间收拾东西的时候,事情过去已经二十多天了,到了9月末,立秋的时节了。
他站在合成氨车间门口,转头去看,高高的造粒塔矗立在蓝天之上,耳边是机器轰鸣着的噪声,不远处,蒸汽火车驶出月台,发出“呜呜”的鸣笛声。
眼前是熟悉的厂房,熟悉的工人。他站了一会儿,走进去时,工人们看见他,下意识就要弯腰打招呼,但随即想到了什么,立刻转身不搭理他,继续工作,待他走过去之后,又悄悄朝他的背影“呸”了一声。
车间几个生产小组,百多号工人,竟然只有那么三四个跑过来跟他说话。
此时,他才意识到,原来之前大家尊重自己都是因为主任这个身份,而合成氨车间、海州厂离开了自己也照样能转。
他的东西已经被收拾出来,放在角落里,他过去,拿了东西,便走了,没人出来送他,只有人警惕地看他,唯恐他顺手多拿了东西一般。
他自嘲地笑笑,在车间门口时,正好碰见了带人过来查看检修后机器运转情况的颜丹霞。
他看着颜丹霞,朝她扯了扯嘴角,说:“看我现在落在这步田地,你心里肯定很痛快吧。”
事情一开始发生的时候,他脑袋里乱呼呼的,可后来,稍微冷静下来之后,他就想明白了。这件事情,一定不是偶然的,不然,怎么早不爆出来,晚不爆出来,非要等他威胁秦今朝的时候爆出来呢?
秦今朝这个人,他一见到,就知不简单。厂里也不是没有接收过工农兵大学生,可哪个来了之后不是在办公室里好好坐着,没有哪个是下工厂实习的。这人要么就是啥都不懂,要么就是图谋不轨。
可是,他虽然意识到了这人不简单,可却没有放在心上,不简单、图谋不轨又能如何,又威胁不了自己的位置,不过就是个二十出头的小年轻罢了,而且平时表情得非常好相处,跟谁都能聊得来,像是个好说话的。
却没想到他也不是个善茬,竟能想出这种釜底抽薪的办法,不过前提也得是知道自己偷情的事儿,这么想着,董学农不由得后背有些发凉,难道是他早就找人盯上了自己?那目的是什么呢,把自己搞下去对他有什么好处?
对了,自己是沙厂长的亲信,难道秦今朝剑指沙厂长?
但此时看见颜丹霞,看着她亭亭玉立的身影,漂亮的脸庞,忽然就有些了然了。
“有人给撑腰的滋味很好受吧。”董学农接着开口说。
颜丹霞也没想到在这里碰见了董学农。
说实在的,她听说了董学农的事情后,错愕了一阵儿后,心里头还挺高兴的。她又岂能不知惹到了董学农?那天在车间维修机器的时候,因着她出色的维修技术,跟车间的几名师傅相处得很好。他们都好心地建议她,让她买上点东西,去家里给董学农道个歉,说他这人特别小心眼,而且手段很多,得罪他了,他会想方设法报复的。
颜丹霞觉得很可笑,没想到,这样就算是得罪了他。明明一心为了合成氨车间的生产安全,明明是为他消除安全隐患,反而会招致他的报复,要知道,他是车间安全生产的第一责任人,真要出些问题,不管是大还是小,他都会受牵连的,世界上还有这么不知道好歹的人!
对于这样的人,她也无话可说,自己问心无愧,何来去向他赔礼道歉?这是化工部的海州厂,是海州全体工人的海州厂,不是董学农的海州厂,她不相信这样的人能只手遮天!
但心里头也难免有些不安,有些想不通。听到董学农栽了好消息,心里头豁然开朗,只觉得这世间就是有公道的!
董学农这样的人,就不应该留在领导岗位上。
之后,她站在贴着董学农被开除的公告前站立良久,仰头看着秋高气爽的蓝天之下,高高矗立着的造粒塔,只觉得神清气爽。
这会儿,突然遇到董学农,她既没有痛打落水狗的心思,也没有安慰失意者的兴趣,只是漠然而已。
却没想到,董学农却跟她说话了,尤其说最后这一句,莫名其妙的。不过,颜丹霞没打算搭理他,充耳不闻地从他身边走过,去忙自己的工作了。
不久之后,董学农一家趁着别人都在上班的时候,悄无声息地搬走了。据说是沙厂长帮忙,将董学农安排到了临市的一家小化肥厂里,至于做什么工作,就不得而知了。
当天晚上,小涂拿着秦今朝给的钱,带着一帮兄弟们又在小食堂里大吃了一顿,各个吃得肚子溜圆,也喝了些酒,不过小涂记得秦今朝叮嘱的,没让弟兄们多喝。
这群兄弟都被小涂请了两次了,都很承他的情。小涂并没有跟他们说,幕后还有秦今朝的存在。他有自己考量,觉得自家主任在大家伙儿的眼中是白璧无瑕的,特别正面的形象,知道秦今朝一心为厂子做事,不想因为这件事情,影响他在别人心目中的形象。
所以,跟自己这些伙伴们提议整治董学农时,只说是看不惯他。而这些小伙伴们这会儿并不觉得自己是在帮小涂的忙,只觉是帮着厂里头清了害群之马,自认为是做好事不留名的leifeng,有种很强烈的成就感和荣誉感。
一群人各有所得,因着共同做了件大事儿,彼此之间感情更深,对小涂更是信服,拍着胸脯让他以后有这种事儿一定还要带上兄弟们。
因为这件事情,也让小涂对秦今朝有所改观,之前只是佩服他的专业知识,还有人脉、能力等,但觉得他读了那么多书,肯定是中规中矩的学究式人物,这次才发现,他也是会使用旁门左道的。
这可太对小涂的脾气了,不禁愈加对秦今朝信服起来,深觉他以后前途不可限量,自己跟着他,肯定错不了。
他心心念念的,还是想要回到燕市去的,他盼着秦今朝某一天重回化工部,也能将他带过去,自此之后,对秦今朝越发的忠心耿耿。
梅书记低调地回来,高调地处理了董学农的事情后,又开始低调起来。他没有再跟沙厂长争权夺利,而是关注起厂里职工们的思想教育和党政建设上。大到上面精神的传达,下到厂里各项标语、板报,还有党员干部定期的思想汇报等,他都亲自抓起来。
沙厂长有些看不懂他的路数,不过这本就是书记的本职工作,他也没什么可褒贬的。
在梅书记刚回来的时候,他很担心,为此将秦今朝叫了过来,隐晦地问他,有没有办法把梅书记弄走。
秦今朝说,如果让梅书记离开,上面必然还会派另外一个书记过来,与其对付另外一个不知道底细的人,还是相熟了的更好对付。
沙厂长觉得秦今朝的话有道理,索性就打消了这个念头。心里就盼着厂长负责制赶快实行。报纸上倒是登了主席关于落实厂长负责制的讲话,但那只是提前吹吹风,至于具体要到什么时候才能实行,他心里头没底儿。
他想着,只要梅书记不跟他争夺太多,就能和对方相安无事,保持着表面上的和平。
梅书记也没让他失望,回来后,只拿回了一些无关紧要的小权利,不影响大局。虽然整个海州厂不再是沙厂长的一言堂了,不过除了董学农的事情外,其他大事上,他没有提反对意见,这让沙厂长悬着的心暂时放到肚子里。
但梅书记带给沙厂长的危机感却始终存在着,且听说这一阵子党办主任唐杰和秦今朝有些来往。为了拉拢秦今朝,他帮着秦今朝争取了去赵北省党校学习的机会,并明示说准备提拔他为副科级干部。
秦今朝73年考入大学,大学这四年时间,是算在工作年限里的。不管是工作年限还是学历等都已经具备提拔的硬性条件,再加上去党校学习的经历,只要组织上肯提拔就完全没问题。
这项权利以前是掌握在梅书记手里的,现在算是沙厂长和梅书记共同掌握着。
按照沙厂长的想法,不管梅书记同不同意,他都无所谓,如果梅书记准备在这件事情上卡秦今朝一道,他反而更高兴,那样就真的不用担心秦今朝被梅书记笼络住了。
不过,让沙厂长失望的是,梅书记对提拔秦今朝的事情也持同意,甚至还跟他感慨说,这么优秀的年轻同志,早就应该提拔了,都是因为我身体不争气,在医院修养了半年,好多事情都耽误了。
把沙厂长给气个不行,感觉梅书记沉寂这半年,笑面虎那套表面功夫比以前有进步了。他这说话的表情、语气真诚无比,看得他都快信了。
于是,愈加积极地帮秦今朝促成此事,且时不时找他过来聊一聊,谈谈心,务必让他知道,跟着自己才是最有前途的。
秦今朝自然是感谢的,不过也非常清楚,沙厂长提拔自己,一方面是因着给自己好处,另外一方面是因为今年8月份,邓同志在中共中央□□扩大会议上提出,“干部队伍要年轻化、知识化、专业化,并且要把对于这种干部的提拔使用制度化”。也就是“干部四化”,会将对于年轻干部的提拔作为企业负责人考核的一项重要指标。
海州厂目前的年轻干部里,没有比他更加贴合“干部四化”标准的了。
第44章
秦今朝去党校学习的时间定在了12月份, 需要脱产学习一个月,还有两个来月的时间。
趁着这段时间,他得先把手头上的工作尽量做完, 然后将他不在这一个月, 技改办公室的工作安排好。
十一国庆节, 全厂放假三天。
放假前夕,厂里举办了一场“迎国庆文艺汇演”。
为了这场演出,各个科室、车间, 早在半个月之前就开始选拔节目,排练。
颜丹霞作为维修车间唯一的女同志, 大家伙起哄,一定要让她代表车间出节目。
颜丹霞自觉没什么文艺细胞,没什么才艺,连忙拒绝。维修车间一群糙老爷们也跟文艺不沾边, 大家都纷纷犯愁起来。
有人提议, 要不还和往年似的,还唱大合唱《咱们工人有力量》算了。
就有人反对, 天天早晨大喇叭里头放这首歌,耳朵都听起茧子了, 一有要部门出节目的时候,维修车间就表演这个,唱得还不好,次次都被其他车间的工友们笑话。
大家各抒己见,纷纷出主意,但又都被其他人否定。
又有人提议, “早就听说颜姐有徒手配钥匙的绝技, 要不然, 就表演这个绝活?”
这提议一出,大家伙纷纷觉得好,林玉峰也觉得可行,便询问颜丹霞的意见。
颜丹霞想了想,点点头。
于是,在一众或者唱歌,或者跳舞,或者表演手风琴、二胡等的表演中,就掺杂进去了一个异类。
拿到节目单的各位领导都很诧异,但因着太过特殊,却更加期待起来。
秦今朝坐在第一排领导席上靠右的位置。期待地等着颜丹霞上场。
他一进厂就听说了颜丹霞有这个本事。后来他见识过颜丹霞维修机器的能力,见识过她制作零件的能力,更收到过三件她自己做的精细摆件,但这项本事还没亲眼见过。
当报幕员薛洋上台,宣布:下面请欣赏由维修车间颜丹霞表演的小魔术:两分钟快速配钥匙,大家掌声欢迎。
秦今朝坐正身体,目光炯炯地盯住舞台,伸出双手用力鼓掌。
侧面的幕布轻摆,颜丹霞拎着个小箱子大步跨上来,走到舞台中央后,朝着台下鞠了个躬。
薛洋并没有下去,而是配合着颜丹霞完成接下来的小节目。
他看着台下,笑着说:“为了避免大家怀疑颜丹霞同志作弊,咱们现场征集一枚钥匙,哪位愿意提供一片钥匙?等会颜丹霞同志还您两片。”
台下哄笑声一片,很多同志都跃跃欲试,不过,这样的机会,肯定要留给领导。
薛洋目光看向坐在第一排的厂领导,坐在正中间的梅书记笑呵呵地站起来,说:“用我的吧。”他将腰间的钥匙串取下来,又从其中摘下来一片。
薛洋忙走下来,将话筒递到梅书记跟前,梅书记借着话筒说:“这个节目很有新意啊,既展现了海州厂技工们的高超技能,又有较高的娱乐性,很好!颜丹霞同志,我在医院住院的时候,可没少看关于你采访报道的报纸和杂志,你是我们海州厂的骄傲,好好表演!”
薛洋带头鼓掌,观众席上很快又是一片热烈的掌声,颜丹霞朝着梅书记的方向微微鞠躬。
梅书记满脸是笑地坐下去,沙厂长看他一眼,面上也笑着和煦的笑容鼓掌,心里头的危机感却又升了起来,这位梅书记,现在也搞群众路线了,这是要讨好基层群众啊。
薛洋拿着梅书记的钥匙上台,递到颜丹霞手中。
颜丹霞将那枚钥匙拿在手中,正反面分别看了一眼,便将钥匙还给薛洋,而后站在刚刚被搬上来的一张长桌前,打开了工具箱。从中取出一枚提前准备好的钥匙坯,而后拿出一把锉刀,就在众目关注之下,削挫起来。
薛洋拿出一个秒表,开始记录中。台下戴了手表的观众们也不自觉地抬起手腕,一边紧张地看着舞台上的进度,一边看着时间。
而坐在后面的,更是站起来,或者走出来,在过道上站着看,不知不觉间,前排过道上都站满了人。
秦今朝没有看时间,而是专注地看着舞台上的颜丹霞。
今天的她依旧穿着工装,略有些肥的秋季工装背带裤穿在她身上却不显得臃肿,反而衬得腰细腿长,大概是怕舞台上的灯光影响视线,她带了帽子,将头发都塞进了里面,低头间,有两缕不听话的头发丝掉出来,让她整个人都平添了些许妩媚。
略有些刺目的黄色光芒照在她身上,怎么看都漂亮得很。秦今朝移不开视线,心脏剧烈地跳动着,默默为她加油,心里头涌动着与荣有焉的骄傲之感。
“好了。”颜丹霞说出了上台之后的第一句话。她捏住手中那把崭新出炉的钥匙,轻轻将上面的金属碎屑吹去,交给了薛洋。
薛洋按下秒表,展示给众人看,说道:“一分五十秒!”
而后接过颜丹霞挫出来的那把钥匙,和梅书记家门钥匙对比着,脸上露出惊叹的表情,“同志们,一模一样啊!”
他奔向舞台,将两枚钥匙叠放在一起,给领导们展示着。
梅书记抢先接过来,对着看,赞叹说:“果然是分毫不差,我已经分不清哪个是我原本的钥匙了!”他朝着舞台上的颜丹霞竖起个大拇指,连声道“好”,又转向沙厂长,问说:“颜丹霞同志现在是几级工?”
面对这样的问题,在众目睽睽之下,沙厂长虽然知道,但也不想回答,旁边的沈岳良回答说:“目前还是三级工。”
梅书记就表现出惊讶的表情来说,“这样的人才怎么才是三级工?这是对人才的极大浪费和不尊重!”
沙厂长知道,自己这会儿要是不说话,梅书记没准儿就要在全厂职工面前把这两项罪名安在自己身上。他忙接过了梅书记的话筒,也夸奖了颜丹霞几句,便将话筒递回到薛洋手里头。
薛洋会意地将两片钥匙递给凑过来争相要观看的职工们,说道:“都别挤,千万别把梅书记家里的钥匙挤丢了。”
成功地将梅书记的话茬过去。
秦今朝有些诧异梅书记刚刚那神来之笔。颜丹霞这个节目是临时安排的,他也是看到节目单才知道,并没有想利用这个场合帮着她争取什么。
他没有去看那两片钥匙,就凭着颜丹霞的手艺,就凭着她敢站到舞台上表演,秦今朝相信那片钥匙配得一定很完美。他依旧看着舞台上的颜丹霞,她脸上带了一丝笑容,像是看萝卜白菜一样,目光随意地落在观众席上。
而后,她转向了秦今朝这边,目光和他相碰,又很快分开,隔了几秒钟,不自觉又看过来,见对方没有看着自己,心里头稍稍放松,却莫名地有了丝失落感。
秦今朝倒不是故意不看他,而是被沈岳良叫住了。
沈岳良在跟梅书记说话,“……颜丹霞展现的技艺在专业上叫‘快速尺寸记忆法’。展现的是对于零部件的精准目测、分析还有将这些数据快速配制的,大脑与手的协调能力。据我了解,颜丹霞同志并没有受过这方面的训练,完全是天赋,秦工,你比较了解颜丹霞同志,你说是不是?”
秦今朝走过来,蹲身在两人面前,说:“是的,颜丹霞同志既有极高天赋,又非常刻苦努力。”
他知道沈总工一直记着颜丹霞的事情,这会儿在梅书记面前提到她,想向梅书记争取评级是好意,但秦今朝却并不着急,他有了另外的计划。
沈总工接口说:“我和秦主任之前也专门提交过帮颜丹霞提高职称评级的报告,不过,颜丹霞同志到底工作年限还低,未被批准。我是觉得太可惜了,所以刚刚听见书记说这是对人才的浪费和不尊重,我深以为然。”
梅书记正要说话,那边的薛洋唯恐再让职工们传来传去的看,再将梅书记家门钥匙给弄丢了,连忙停止了这项活动,将两片钥匙全都递还了回去,笑着说:“麻烦请梅书记晚上回家后试试门锁,看看好不好使,据说,钥匙和锁之见只允许有两根头发丝的误差,咱们肉眼看着一模一样,但到底好不好用,咱们就等着梅书记明天给咱们实验反馈了!”
大家伙又笑了一通,薛洋上台后,又说了几句夸奖颜丹霞的话,她便鞠躬下台了。
一场晚会热热闹闹,最后以全体起立,大合唱《我的祖国》为结束。
接下来的三天国庆假期,住在单身宿舍里的职工们,一大半都回了家,只剩下家离得比较远的,或者像是颜丹霞这样,没有老家可以回的,还留在宿舍里。
刘艳娟垫补了几块饼干,就准备出发回家了,出发之前,忍不住再次劝说颜丹霞,“三天假呢,你就跟我回去呗,咱们还能一块逛百货,逛动物园,多好啊,我让我妈给咱做好吃的!”
颜丹霞谢绝她的好意,说:“谢谢啦,我就不去了,这三天正好留在宿舍里学习。”
刘艳娟很失望,“真不跟我去啊。我没骗你,我堂哥长得特别标致,我看你看过照片的,大高个儿,大眼睛,高鼻梁,一看就是正派人。工作好,脾气好,绝对是个好对象……”
颜丹霞笑,说:“我知道,你跟我说过好几遍了,他条件确实挺好,只是我现在还不想谈对象。”
刘艳娟:“我知道你一心扑在工作上,可也不可能不成家吧,先见面聊聊嘛,就当交个朋友,成不成的再说。”
但颜丹霞态度坚决,刘艳娟只好自己离开了。
房间里安静下来,颜丹霞松口气,对于刘艳娟过分的热情,她还真有些招架不住。
她现在一点都不想考虑对象的事情。她从未曾像现在这般热爱自己的工作,总觉得自己能做的不止于此,虽然还只是三级钳工,但非常笃定自己一定可以成为大工匠,且不自觉间就用大工匠的责任来要求自己。
她的每一分钟每一秒钟都很宝贵,她很期盼这个假期。常四海教授说到做到,真就给她邮寄过来一系列的教材,还专门给她写了一封信,信上教授了一些学习方法,又写了很多鼓励性的话。她把那封信反复地看了好多遍,每次看都觉得心中温暖,备受鼓舞。
只是机械类的知识,越学习,难度就越大,她自己学习,常常觉得很吃力,一抽出时间来,便去311办公室请教秦今朝。所以,她学得也很慢,半年时间过去了,她一本教材还没有学完,这还是有秦今朝的笔记本可以参照的情况下。
后面的学习,恐怕会越来越难,要是能脱产,系统地学习就好了。
她从抽屉里拿出秦今朝的笔记本,看着笔记本上熟悉的字体,有些发怔。猜想着,这会儿的他估计已经坐上开往燕市的火车了吧。
颜丹霞猜错了,秦今朝这会儿并没有坐火车返回燕市,而是坐在了市里工人文化宫二楼的一间闲置办公室里。他对面坐着梅书记和唐杰。
这个地方是唐杰找的。
梅书记依旧笑容可掬,这半年多的医院住下来,让他胖了许多,脸也白净了,看起来像个慈祥的老太太。
秦今朝猜想着梅书记会找他,但没想到推迟了这么久。
唐杰:“秦主任,不好意思耽误你回家了,有些话,在单位,在家里谈都不合适,隔墙有耳,所以,梅书记让我特地约你出来,这边安静。”
秦今朝笑着客套了几句,便看向梅书记,直截了当,“书记找我来是有什么事儿。”
梅书记笑着又聊了几句有的没的,这才开口,说:“我听说你想在梅州厂里推行安全生产制度?”
秦今朝跟唐杰提过这件事,自然知道他会如实告知梅书记。
“是,安全生产至关重要。”
梅书记:“你自己推动,恐怕是推动不起来啊,也别指望沙厂长,他不会牺牲生产利益来帮你搞这些事情的。”
秦今朝:“梅书记的意思是?”
梅书记笑,说:“由我来推动,我毕竟是海州厂的一把手,也是海州厂安全生产第一责任人,由我来推动,名正言顺。我听唐主任说,你对于安全生产的实施,颇有些想法?我可以帮你实现,争取让海州厂成为安全生产示范单位!”
秦今朝笑,梅书记这是想要抢了他的功劳,还要让他帮忙出谋划策,想用帮着海州厂博取安全示范单位的称号,来对抗沙厂长之前对海州厂做出的贡献。
这也没什么,本来就是他计划的。不然为什么会把自己想推动安全生产的事情透露给唐杰呢?
只是,梅书记闲居了半年,还是没有什么长进,还是虚伪得让人一眼就看出来,把满腹算计说得这么冠冕堂皇,让人听着反胃。
秦今朝笑了笑,说:“在其位谋其政。梅书记,您是海州厂一把手,想要推动什么政策,不需要我这样的小人物来支持。至于您说帮我实施,其实也谈不上,我只是看过了很多起因为安全措施不到位,造成了各种触目惊心的生产事故,觉得很痛心罢了。我技改办公室接下来还有好几个项目要研究,还准备推广到整个化肥厂体系内,确实也抽不出太多的时间来。”
梅书记哈哈笑了两声,说:“秦主任,也别太过自谦了。你的能力,我还是略知一二的。沙厂长准备提拔你做副处,这么年轻的副处可不多见啊。我虽然和沙厂长意见有些不合,但是在你的事情上,还是会支持的,不是因为他,而是因为你。”
这是在威胁,在组织考察秦今朝的时候,他是有权利不予通过的。
秦今朝倒也没什么吃惊的,本就在他意料之中,现如今唯一可以用来拿捏他的也就是这件事情了。不过,他需要有一个人来制衡沙厂长。
这段时间的荣誉,让沙厂长很膨胀,非常自负,在处理问题上愈加一言堂,这绝对不是个好现象。而且,最近又有两座化工厂接连发生安全生产事故,而厂内安全生产管理非常松散,一言难尽,他担心某一天真的会出现人员、财产重大伤亡的事件。
沙厂长也不是不重视安全生产工作,但他所谓的重视,跟自己想要达成的重视,中间相距太远了。用个比喻来说就是,沙厂长的只是只是挖了浅浅的一个地皮,而他,想要挖出壕沟来,将整个海州厂的风气彻底扭转。
秦今朝原本的计划是,等到自己彻底掌握海州厂的权力之后,再开始整顿,但是,职工们的生命安全,海州厂的财产财产安全,容不得等待呀。
这才有了一条驱虎吞狼的计策。利用梅书记来实现海州厂的安全生产制度。
秦今朝:“梅书记,如果我帮你,沙厂长那边,恐怕会对我……”他苦笑了一下说,“我是两头为难。”
梅书记见他语气有所松动,便又笑着许诺了些给他的好处,比如升了副处之后,很快提拔他正处,等某位副厂长退休后就将他提拔成为副厂长等等。
见秦今朝表情淡淡,又接着说:“我听说你一直想让那名会配钥匙的颜丹霞职称往上升一升,这样吧,她的事我来办,她给我配的钥匙,比原来的钥匙还好使,确实是个有本事的,这样的人才我不允许被浪费!”
秦今朝:“那就感谢梅书记了。”
他虽然对颜丹霞的事情另有安排,此时并不着急她评级的事情,但是如果梅书记去帮着推动,倒也没有什么坏处。颜丹霞由三级一跃成为高级,本来就需要有人精心给筹划,也不是三两天就能完成的。
且沙厂长不同意的事,梅书记推动起来也没有那么容易,就让两个人先较着劲儿吧。
既然两人达成了协议,接下来秦今朝就简单的跟梅书记讲了讲自己关于安全生产的建议。
对于这些具体的建议措施,梅书记并不是特别感兴趣。他感兴趣的是秦今朝在座谈会期间所结识的各种媒体的,通讯的,行业的资源。
他可是听唐杰说起过在座谈会期间,他是多么的八面玲珑,长袖善舞。
他想,沙厂长能够用秦今朝,自己也可以用。之前虽然发生过不愉快,但人在利益面前,在权利面前,哪有那么多私人恩怨可计较啊。
达成初步合作意向,梅书记亲自送秦今朝去往火车站。
秦今朝自燕市火车站下了车,没回自己的家,而是直奔着常四海教授家里去。
12月,秦今朝即将赴赵北省党校学习的时候,颜丹霞也收到了由化工部机械处还有化工大学联合举办的,化工部机械技术人才短期脱产培训班的通知。
这个通知是化工部下发的,参会名单上明晃晃地写上了颜丹霞的名字,据说是常四海教授钦点的。
从厂办领完通知书,颜丹霞觉得自己踩在了棉花上,有种梦想成真之感。她反复地看这份通知书,再三确认着通知书上的名字,傻笑了好一会儿,这才将通知书抱在怀里,朝着311房间的方向走了过去。
“请进”。
颜丹霞轻敲房门,很快,里面传来熟悉的清亮男声。
颜丹霞心跳得更快了,她深吸一口气,推门进来,而后学着之前秦今朝那样将门关上,但是留了一条不大不小的缝隙。
她每次过来办公室找他问问题或者说事情,秦今朝都是这样的。她知道这是避嫌,否则以海州厂的风气,一男一女单独在办公室里,年龄相差又不太大,很容易被人非议的。
但是两人相处这么久了,一直没有任何桃色新闻传出来,就是因为他的谨慎小心、周到。
秦今朝抬头,见是颜丹霞,眼里嘴角就不自觉地挂上了温柔的笑意。
“拿到通知书了,对不对?”他笑着站起,从办公室后面绕出来,在距离颜丹霞一步之远的地方站住,望着他。
“是你帮我弄来的。”颜丹霞肯定地说。
秦今朝自然不会瞒她,说:“我看你这么渴望去专业的院校深入地去学习,就想着怎么能帮你达成这个愿望。十一回燕市之时,我就跟常教授商量了这件事情,又去找了装备处的钱主任和黄副主任,这才敲定下来这件事。事情没落定之前,我不敢跟你说,怕空欢喜。事情落定后,我就想着给你个惊喜。”
“你……怎么对我这么好。”不知道为什么,颜丹霞鼻子忽然有些发酸,声音忽然就哽咽起来。
她这辈子活到现在,收到的关爱不多,原本以为自己不在乎这些,别人对自己是好是歹,自己还不都是一样的活着。
可是感受到人真心的关爱后却知道那滋味是不同的。
“怎么还哭了,是小事,不要哭。”
秦今朝被吓了一跳,她还是头一次见颜丹霞这般的情绪外露,相识一年多的时间了,她一直都是淡淡的,淡淡的高兴,淡淡的生气。
很奇怪,看她掉眼泪,秦今朝心里头产生出两种矛盾的截然不同的感受,一是心疼,二是喜悦。
他从口袋里拿出一方被叠得整整齐齐的蓝白相间的手帕,想要帮颜丹霞擦去脸上的眼泪,但又克制住了,将手帕递过去说:“都是小事,不值当哭的。”
第45章
颜丹霞接过手帕, 胡乱地在脸上擦了一把。
手帕是棉质的,柔软得很,上面带着淡淡的香皂气息, 她脸忽地就红了, 将手帕攥进手里, 低低地说:“你帮了我这么多,我都不知道该怎么谢你了。”
因着哭过,颜丹霞的鼻头和眼皮都微微泛红, 平添了许多稚气,配着清亮明静, 黑白分明的眼神,像个十几岁的小姑娘。
“我做这些,是因为你优秀,你值得, 不是为了让你感谢我。”秦今朝笑, 说:“当然了,如果你非要感谢, 那就请我吃一碗品香居的炸酱面。”
品香居的炸酱面在燕市,距离化工部大概两公里左右, 在前门大街街口上,在燕市的时候,秦今朝带他们几人吃过。
颜丹霞猛点头,说:“不吃炸酱面,吃烤鸭!”
秦今朝温柔地笑着回答:“好。”
碰触到他的眼神,颜丹霞像是触电一般, 连忙低下头, 手里头揉搓着手帕, 说:“这件事……你办下来很不容易吧。”
他只轻描淡写几句,但想一想就能知道这得多不容易。
秦今朝:“我不光是为了你,也是为了很多像你一样的人。很多技工技艺停滞,无法更进一步,可能不是受限于天分还有勤奋,而是掌握的知识不够,如果他们能掌握更多的理论知识,和实践结合起来,我们国家可能会出现更多的大工匠。”
整个八十年代,必然是工业大发展的时代,工业的发展永远离不开这些大工匠们。
单件小批量生产的零部件,精密样板等等,不能由机器完成的,都得需要工匠们手工去制作,尤其是我国目前的工业现状并不强大的情况下,工匠们的作用就更为重要,一个零件的好坏往往能决定了一台机器的成败。
目前并没有对于大工匠们培训的理论知识教材体系,全都是传帮带的形式,造就了目前实践丰富,但理论欠缺的情况。有些工厂或许有自己编写的教材,有培训工人的技校,但都缺乏体系性,全面性。
颜丹霞不自觉地抬起头来,认真聆听秦今朝说话,还吸了吸鼻子。
太可爱了,世界上怎么有这么可爱的人?秦今朝又想咧开大嘴笑了,为了避免颜丹霞误会他是在笑话她,忙转过身去,拉开下面的柜子,找出颜丹霞专用的玻璃杯,给她沏了一杯浓浓的麦乳精。又怕她烫到,拿在手里轻轻晃着晾凉。
“其实,这也是我的构想,这次培训是一次实验,如果通过这次培训,广大技工师傅们水平有所提高,那应该会向相关部门建议,做全国统一的教材,还有培训体系。”
颜丹霞轻轻吸了口气,心里头又升起了浓浓的崇拜感。她知道,秦今朝这个人一向是走一步看三步,做事有计划,有规划的,他想做的事就没有做不成的。做全国技工类的统一培训,□□材这种事,自己就从来都没有想过,他不光想到了,还准备付诸实质。
而且说起来这件事情跟他一点关系都没有,因为完全就是两个体系的事儿,将来即使做成了,大概也不会有他的功劳,奖励,可他却费心费力的去做了。
她这么想着也就这么说出来了。
秦今朝听了,微怔一下,稍稍犹豫了一下,说道:“你别把我想的这么伟大。我也不是做事不求回报的人。庄子《逍遥游》里说,且夫水之积也不厚,则其负大舟也无力。”
见颜丹霞露出些迷茫的样子,秦今朝便给她解释,“这句话的意思是说,如果积蓄的水不够深,那么它就没有承载一艘大船的力量。引申出的意思就是说,要积蓄足够的力量才能够成功,我现在所做的这些看似可能没有回报,但都是给将来做的积累,你明白吗?”
颜丹霞点点头,她明白的。秦今朝的志向更高远,所以不在乎眼前的利益。他比梅书记,比沙厂长通通都要强得多!就应该占据高位!有私心又怎么样,谁没有私心呢,只不过有人把自己的私心说出来,有的人却拼命掩盖罢了。
“你一定可以的,我支持你!”颜丹霞攥着手里的手帕说道。声音依旧轻轻柔柔,因为刚刚哭过,还带了点鼻音,但无端让人听出了异常坚定的决心。
虽然自己只是一个小小的三级钳工,但是她也要努力成长,要成为一股力量,如萤火一般,即使再弱小也有微光。
看着颜丹霞郑重其事的样子,秦今朝又是想笑,又是感动,他想碰触下颜丹霞的肩膀,但还是忍住了,说:“好。”
他不想把那些虚伪的,玩弄手段、心术的,冠冕堂皇的用在颜丹霞身上,只想给她展现最真实的自己。不想让颜丹霞觉得自己多么伟大,多么无私,只想让他知道自己是个有血有肉,有情绪,有私心,有喜欢的人,有爱情的一个普通男人。
听见他只说了“好”,颜丹霞却笑了起来,两边嘴角上扬,露出几颗洁白的牙齿,说:“要是有我能帮得上忙的,你一定要和我说。”
秦今朝:“嗯,我会的。”
颜丹霞:“到了化工大学,我一定好好学习,争分夺秒的学习。”
秦今朝毫不怀疑,颜丹霞去了那边还不得给老鼠掉进米缸里似的,他说:“学习重要,身体也重要,也要按时吃饭、睡觉。”
这次短期培训是两个月,培训地点在化工大学。
“化工大学三食堂的饭很好吃,做的蛋炒饭一绝,我上次去找常教授的时候还去三食堂吃了。”
秦今朝感觉手里的玻璃杯没那么烫了,递给颜丹霞。
颜丹霞犹豫了一下,盯着玻璃板上的花纹看了两秒钟,还是接了过来,说:“那我到时候就去三食堂吃。”
很快,叫到了秦今朝出发去党校学习的日子。
这段时间,他将技改办公室的工作都交接好了,内务交给小涂,外联的事情交给张海洋,项目的事情就由沈总工亲自代管。
沈总工非常关心技改办公室的工作,几乎每天都要和秦今朝见面交流,对技改办公室在评估期的、进行中的、已经收尾的项目都非常清楚。
新调过来的几名青工,本来就是厂里的佼佼者,如今也都上手理顺了,确保秦今朝不在,技改办公室的工作也能正常运行。
至于厂里边,沙厂长没想到梅书记韬光养晦没几天,就要干一件大事儿,就是在全厂内开展一系列安全生产活动,比如,中层以上干部每个月都要脱产一天,做安全培训,比如确定落实厂内的禁烟制度,遇到不遵守制度吸烟的,第一次罚款10元,第二次直接降一级工资,第三次被抓者,直接开除出厂,不管是中层以上干部还是普通纸职工,通通照此执行。
对于这些举措,沙厂长肯定是不答应的,有些措施,他认为形式化太强,比如脱产培训这项,有些措施,他认为太过严厉,会引起职工的不满情绪。
他知道梅书记根本就不是干实事儿的人,这么干,无非是有两个原因。
第一就是借此机会抓权,这次跟让基层职工写汇报的情况还不一样,上次算是无理取闹,这会儿有理有据,符合政策。安全生产是上面反复强调,极为倡导的,怎么注意都不为过,梅书记站到了制高点上,拿捏准了方向。
第二就是眼气自己之前出风头,也想出出风头呗,只要跟那些报纸、杂志记者们关系好,让他们过来采访,将他梅书记当成是落实安全生产措施的标兵,出几篇报道,那他就又风光了。
他怀疑这么聪明的招数是秦今朝想出来的,梅书记要是早能有这份智慧,也不至于为了逃避出去找天然气,而装了半年的病了。
再说,秦今朝之前屡次跟自己提到安全生产的重要性,不过都被自己给含糊过去了,保不准就是他见自己不重视,又去找了梅书记。
沙厂长索性找了秦今朝过来,隐晦地问了,秦今朝自然是没有承认。沙厂长是不太信的,不过,也没有深究,语重心长地提及自己对他的提拔,为他专门成立了技改办公室,又推荐他上党校云云。
秦今朝就表现出了感恩的意思,隐晦地表示自己不管是现在还是以后,都不会站到梅书记那边。
他没有欺骗沙厂长,欢迎梅书记回归,却不代表就偏向了对方。
梅书记回来,可以抑制下沙厂长的膨胀,让他时刻有顾忌,意识到旁边还有位虎视眈眈的领导在。
沙厂长好歹一心为了海州厂好,为了海州厂吃得苦,拉得下脸,殚精竭虑的。他梅书记呢,要能力没能力,要魄力没魄力,有功劳想占,有责任不想担,也就适合在厂里当个吉祥物。
听了他的保证,沙厂长略有些心安,但也不敢放松。
今日的秦今朝可不是一入厂之时了,自己依赖他的地方太多,如果梅书记真把他拉拢去,凭着他的能力,自己这个厂长的处境恐怕比之前被梅书记辖制的时候还要尴尬。
秦今朝就是想要这种既想要拉拢又忌惮的状态。他不是谁的附庸,更不是哪一个派系的人,就保持这种若即若离的关系最好了。
确定秦今朝的立场,沙厂长和梅书记便继续僵持着。三天开个小会,七天开个大会的,反正一直到颜丹霞出发,去化工大学参加脱产学习时,还没争论出个所以然来。
颜丹霞是12月13号出发的,12月14号报道,15号正式上课,一共学习两个月的时间,1981年的2月18号结业。这中间间隔了一个春节,便是趁着放寒假,化工学院的老师们能抽出时间来专心教学。
颜丹霞收拾两个大的柳条包,装着衣服、书、日用品,还有钳工工具,又用网兜装了脸盆、饭盆、牙缸等。
刘艳娟专门请假回了宿舍,她这一去就是两个多月的时间,挺舍不得的,请了假,想要送颜丹霞去到火车站。
颜丹霞本想拒绝的,可盛情难却,便也只好答应了。
楼下,一辆小轿车停放着,小涂从车上下来,热情地说:“小颜师傅,听说你要去燕市学习,我特地跟厂里申请了小轿车,过来送你一程。”
颜丹霞有些意外,她跟小涂虽然也经常见面,但都是为了技改办公室的项目,跟他没有私交,也不敢接受他的这份好意,连忙摆手,说:“不用,有人送我。”
刘艳娟连忙提了提手里头的柳条包,说:“我们坐公交车很方便。”
小涂笑呵呵地走过来,不由分说接过颜丹霞手里不算太大的柳条包,一拿之下,险些没拿住,包里面沉甸甸的,直往下坠,他连忙用上双手,问:“这包里装的什么,这么沉?”
颜丹霞有些不适应这样的自来熟,就想把包接过来,“就是些钳工用的工具。”
小涂手闪了一下,躲过颜丹霞的手,说:“难怪呢。小颜师傅,您别和我客气,昨天秦主任专门给我打了电话,让我过来送送你,说你肯定带的东西多。你怎么说也是半个技术办公室的人,这次去燕市又是公事,于情于理,我都得来这一趟。”
一听说是秦今朝让的,不知道为什么,颜丹霞忽然就坦然了。
刘艳娟也放松了些,她还以为小涂对颜丹霞有意思呢。小涂这个公子哥儿,油嘴滑舌的,仗着他爸是工会主席,整天招猫逗狗的,可配不上颜丹霞。
不过,即便是秦今朝让的,她也不太放心让颜丹霞跟小涂单独相处,于是就也跟着上了车。
她还没坐过厂里的小车呢,她坐在舒服的后座上,感慨着:“秦主任可真是位老领导,关心属下,他去党校学习了,还记得你的事儿呢。”
颜丹霞有些心虚地“嗯”了一声,说:“是挺好的。”
驾驶座上的小涂微微侧身,瞄了一眼刘艳娟,心说,这姑娘一看就没谈对象,这理由都信了。他就纳了闷了,偌大一个海州厂,人人长了一副整天说人是非的嘴,咋就没发现秦今朝对颜丹霞的心思呢?
秦今朝一看见颜丹霞,那眼神就不对了,多明显啊,简直就是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可他问了张海洋,问了梁静姐,问了徐良,都不觉得两人有问题,就是清清白白的同志关系。他一度怀疑是自己出了问题。
后来还是终于忍不住,去和当事人确认了,才肯定了自己的猜测。
不过,秦今朝让他暂时保密,颜丹霞还不知道他的心思,也不准备现在就追求她。颜丹霞正是做事业最好的年纪,他不想让她分心,再就是,如果两人多了层关系,他在帮着颜丹霞的时候,未免就会有人觉得他立心不正,反而对她不好。
说来说去,就都是为了颜丹霞呗。小涂还真是佩服秦今朝,得喜欢人家喜欢成啥样,才处处为她着想啊。他谈过对象,可知道喜欢上一个人的滋味,那是恨不能时时刻刻见到人家,见了就想靠近,亲亲摸摸的,大晚上的,一想到人家,手掌心都得搓掉一层皮。
他觉得,颜丹霞对于秦今朝,那就是一块肥肉掉在嘴边,看得见摸不着,也不知道有没有半夜起来换裤衩子。
小涂脑子里头胡思乱想,禁不住一眼一眼地侧头往后看。
颜丹霞看着厂区的风景,跟刘艳娟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但心里头澎湃着,像是有个小鹿在来回地奔跑,平静不下来。
她的人生中,头一次因为一个男人而这般的波涛汹涌。
她能深刻地感受到秦今朝对她的好,对她的与众不同,事事想着她,为她考虑,千方百计达成她所想。
如果这只是因为秦今朝惜才,不忍心她这样的人才被埋没,就未免太自欺欺人了。
没有人会因为惜才总是想办法给她好吃的,把自己的手绢给对方用,还给她准备专用的杯子,会注意到她喜欢吃些什么,点菜的时候总会点上,还会在她出远门的时候,专门找人来送她……桩桩件件都表明这是一个男人对女人的爱。
可是,他为什么不跟自己直说呢?是觉得两人有年龄差距,是觉得双方的家庭不合适吗?
颜丹霞也是头一次产生了些不自信。
“……丹霞,你说是不是?”
“啊?”颜丹霞思绪抽离回来。“不好意思,刚刚走神了,没听见你说的话。”
刘艳娟:“我是说,你去学习的时候正好赶上春节,你这次要在哪里过啊?”
前几年的春节,颜丹霞都是申请在厂里值班,可今天春节她却在外面学习,怎么也不能赶回厂里过节吧?
颜丹霞:“……可能回老家。”
刘艳娟知道颜丹霞和老家的恩怨,撇撇嘴,说:“你这么多年没回去了,老家的房子估计都快塌了,你还是来我家吧,我爸妈他们早就想要见见你了。”
颜丹霞笑了笑,说:“到时候再说。”
一听这话,刘艳娟就知道八成她是不来的,有些遗憾,她还惦记着把堂哥介绍颜丹霞呢。
两人的谈话,都被小涂收进耳朵里。自从知道秦今朝对颜丹霞的心思后,他就偷偷地打听过颜丹霞的情况。知道她是被父亲带大的,父亲也是参加过大化厂基建的老员工,只是前几年发急病去世了,她是接班进的厂。她老家还有亲奶奶和亲叔叔,只是非要让她把接班的名额让给她叔叔,两边闹翻,后来再也不往来了,颜丹霞这么多年,就没有回去过。
大过年都没地方去,也是挺可怜的。但转头去看,颜丹霞的脸上丝毫没有一点悲伤的表情,想来这样的女同志就不是一般人,也是,靠着自己自学成才,成为优秀的钳工,厂里头一号维修人才的,能被秦今朝那样见过大世面的人爱上,还默默付出的,能是一般人吗?
别说,小涂觉得自己都有些嫉妒颜丹霞了。
再看这个颜丹霞,顶着“造粒塔”的外号,果然有傲视别人的资本。五官长得真不错,很漂亮,有种天然去雕饰的美,个子高高的,身形也苗条,光看这些外在条件,她和秦今朝还真挺相配的。
只是家庭背景差点,虽然秦今朝从来没有提过自己家里人是干什么的,可就凭他的言谈举止,他的大方劲儿,他那见过世面的样子,就知道,他家里头肯定不简单,也不知道他父母同不同意娶一个农村出来的孤女。
就他们家,他爸就是一个海州厂的没有啥实权的工会主席,他妈还整天挑剔这个,挑剔那个呢,还说一定要找个门当户对的姑娘。
正一眼一眼地瞄着颜丹霞,心里头都想到了万一家里头不同意,秦今朝该怎么跟家里对抗了,忽然间,视线就和颜丹霞在后视镜里交汇了。小涂连忙收回眼神,轻轻咳嗽一声,专心开车。
小轿车直接开进站台,小涂和刘艳娟帮着将行李都放到行李架上,陪着她直到火车快要开,才离开。
颜丹霞坐在缓缓驶出的火车上,听着“咣当哐当”的铁轨碰撞声,离开了海州市。
燕市火车站,颜丹霞下了火车,因着要避让一辆临时列车,晚点了大概一个小时左右。
这里,她往返过多次,也算是熟悉了。培训通知书上清晰写明了乘车路线,她也知道到哪里去坐公交车,心里头从容得很。
一走到出口,就看见了有人在路边光秃的树枝上挂了写着“化工大学机械短期培训班接待处”的条幅。再看条幅下站着的,往这边张望的人,还是熟人,机械二厂的一名钳工,也是那名八级钳工高师傅的高徒。
那人一见颜丹霞,就高兴地挥手。
颜丹霞也很高兴,快步走过来,问:“小张师傅,你怎么在这里?”
小张师傅挠了下脑袋,说:“我正好有假期能调休,我就休假,过来义务帮忙,我也是咱这短期培训班里的一员。我猜着这个培训班就得有你,没想到你还真来了。”
“你师傅还好吗?”她从那位八级钳工高师傅身上学到了很多,这次来,她特别想再和人家交流交流。
“很好”,小张师傅说,“他老人家昨天还和我提起你了呢。对了,这次没准我师傅也能来给咱讲两堂课呢。”
那可太好了!颜丹霞非常期待。
第46章
机械二厂为了支持化工部装备处和化工大学的这次联合办学, 派出了一辆卡车,作为接待学生们的交通工具。
本着赶早不赶晚的原则,绝大多数人都选择今天来到燕市。
这会儿大卡车上已经或坐或站了, 有二十多个人, 一看见小张师傅又带人过来, 纷纷热情地地跟颜丹霞打招呼。
打眼一扫,这些人里有四、五位女同志。
有个30来岁的女同志朝着颜丹霞伸出手来,颜丹霞便一手拉住她的手借力, 另外一只手把着卡车边栏,脚踩在轮胎上轻松跃了上来。
大家互相做着自我介绍, 一会儿就都熟络起来。
卡车在原地等了一个来小时,又接到了一位同学,小张师傅确认今天不会再有新同学过来了,便吩咐卡车司机开车, 奔着化工大学而去。
到了化工大学后, 有专人接待,引导一行人先去一食堂吃了饭, 而后又安排他们到宿舍楼住下。
算上颜丹霞,一共是五名女同志, 正好安排在一个宿舍里。
到了一个新的地方,大家都有些激动,尤其是很多人还是第一次来到燕市,虽然一路风尘的有些累,但精神却很亢奋。
梳洗过后便坐在床铺上聊天,大家不管工种如何, 是钳工还是车工, 都是做装配、维修工作的, 可聊的话题也多。一会儿聊聊这个,一会儿聊聊那个都很谈得来。
颜丹霞听得多,说得少,听着大家用天南地北的方言口音聊天也很有意思。
忽然,那位年纪最大,被推选为宿舍长的黄大姐开口:“其实我早就知道颜丹霞的大名了。你们海州厂可是干了件大好事,现在废水利用装置安装在我们的机器上,是我亲自安的呢,还有那个新的弯道连接管,比原装的不知道好用多少,省了维修工人们多少事,我当时就想啊,我一定得认识认识这位颜丹霞同志,后来报纸上登了你的照片,才知道原来是一位这么年轻的姑娘,没想到竟然在燕市让我给遇到了。”
有人恍然大悟,“我说颜丹霞这个名字,听着这么耳熟呢,原来就是你呀。”
颜丹霞惊讶,没想到自己竟然这么有名了,心里头有点高兴,又有些骄傲,她谦虚地说,“不是我一个人的功劳,是整个技改小组共同努力的结果,再加上是我们有个好领导,他叫秦今朝,废水利用装置是他发明的,能够推广到全化肥行业,也是他的功劳……”
大家就七嘴八舌地问起了海州厂技改办公室的情况,他们制作废水利用装置还有弯道连接管的历程,还好奇地问起了秦今朝。
颜丹霞挑着能说的一一帮他们解答,一说就说到了二半夜,大家才有了困意。颜丹霞喝着水,润着嗓子,头一次说这么多的话,声音都有些哑了。
第二天,陆续又有同学来报道,不过再没有女同志过来,他们这五个人倒是结成了一个小团队,一块参观校园,一块去吃饭、买东西。
走在化工大学宽敞的校园里,看着正为期末考试忙碌着的学子们,颜丹霞有种梦想成真的感觉,虽然这次培训,不会取得大学文凭,也只有两个月的时间,但能再这样美好的校园里,听着全国最顶尖专家们的课程,被国内最好的学者、工匠们教导着,她已经觉得没有遗憾了。
隔天的15号是正式上课的日子,班主任王老师是化工大学的辅导员,平时事情不多,临时被协调过来担当班主任,主要是协助管理这些特殊的学生们,并在生活上给予帮助。
他过来,主要就是跟同学们认识下,留下自己的联系方式,说说这两个月的短期培训里,大家的课程安排,需要遵守的记录等等。
讲完了话,他将油墨印制的本周排课表发给大家。
颜丹霞迫不及待地看起来。
课程安排得非常紧张,上午8点到中午12点,下午2点到晚上5点,晚上还有晚课,是7点到9点。周日下午有半天的休息时间。
课程有材料力学,机械原理和设计,金属工艺学,公差配合与测量技术,工业电子学………
光看这些课程的名字就让颜丹霞激动万分。
很快,就迎来了第一堂课,由常四海教授主讲的机械原理和设计。
他抱着一摞子资料进来,让前排的同学将这些资料发下去,说:“这是这堂课的讲义。”他目光在各位同学身上扫过,看见颜丹霞的时候,停留了几秒钟,而后转过去,接着说,“我接受这份工作的时候就在思考,你们需要、想要学习什么样的知识。我想应该是更加适用的,可以和你们的工作结合起来,能提到技术水平的知识。所以,我没有用课本,而是自己做了这份讲义。咱们可以边讲边调整,同学们有什么好的意见也可以跟我提。”
在座的各位都听过常四海教授的大名,对于他的话,自然没有觉得不对的,都纷纷答应。
常四海笑着说:“好,那同学,咱们现在开始上课!”
一堂课下来,颜丹霞打起十二分的精神,半分小差也没有打。她像是海绵一样,吸收着常教授讲述的知识。对于讲课内容,她能听懂90%。
距离下课还有十分钟时,常四海教授不讲课了,让大家自由问问题。
颜丹霞立刻举起手来,常四海点了她的名字。
颜丹霞站起来,看着自己的笔记本,问出了问题。
常四海赞赏地对她笑了下,让她坐下后,便在黑板上书写着,详细地解答起来。
在颜丹霞的带动下,其他同学们也纷纷问问题,常四海教授一直到下一节课老师进来了,才脱身离开。
颜丹霞本来想和常教授去打个招呼的,也没时间了。她知道,能办成这个培训班,常教授肯定出了不少力,虽然知道他是冲着秦今朝才帮忙的,但她还是很感谢。
接下来的日子里,颜丹霞就在食堂、教室、宿舍三点一线之间来回往复。
睡醒了就去吃饭,吃完饭就去上课,有点空闲时间就赶紧复习。
她的同班同学中,有和他一样是冲着学知识来的,也有过来镀一层金的,也有想学但是学不进去的。颜丹霞就成了这其中最用功,上课回答问题最积极,请教老师最频繁的学生。
没有老师不喜欢这样的学生。
以至于常四海在写给秦今朝的回信中写道:“……真是个很不错的姑娘!她没有辜负你创造的这次机会。她的聪明才智,她的勤学用功,在我教过的学生里能排在前几名。我想,如果她有你那样的机会,将来的成就一定不比你差。”
这封信是在秦今朝即将完成党校学习,正在进行结业考试的时候收到的。
他看着常教授的信,看着教授对她的肯定,心里头涌起了浓浓的骄傲之感,比夸奖自己,还要令他欢喜。他相信颜丹霞肯定能做出一番事业,就跟自己一样,都会在各自擅长的领域发光发热。
拿到结业证书的时候,正好是1981年的元旦期间,今朝没有着急回海州市,而是坐上火车奔向燕市。
回到家,家里只有保姆阿姨在。他将行李放下,去到自己位于正房最里侧的房间,从衣柜里找出衣服,匆匆洗头发洗澡换衣服,跟阿姨打了声招呼,说晚上不回来吃饭,便骑着自行车走了。
“戴上手套!”保姆阿姨拿着手套追出来,却只看见了他的背影。
“这天手露在外面,还不得长冻疮?什么事儿,值当这么火急火燎的!”保姆阿姨摇着头回了屋。
上午最后一节课上完,颜丹霞拉着老师又问了几个问题,看见同宿舍的女同志们都在等着她一起吃饭,便不好意思再问,放老师走了。
因着是元旦,又赶上周日,今天只上半天课,下午休息。好不容易有了半天假期,大家都很高兴。已经来了差不多半个月的时间,很多从家里带来的生活用品都已经用完了,准备趁着下午休息的时间出去学校外采买一番。
一行人说笑着教学楼外走。他们所住的宿舍,在去往二食堂的必经之路上,距离很近,他们一向是先回宿舍拿饭盆,再去二食堂吃饭的。
刚走出教学楼,迎面便看到班主任老师走过来,看见颜丹霞就招了招手,笑着说,“有人过来找你。”
这并不奇怪,有些单位的人来燕市办事,顺便代表单位过来看看他们,实属正常。
颜丹霞跟同学们告别,往班主任老师所指的方向走去,心里头“砰砰”跳着,充满了期待。
会不会是他?应该不会吧,他现在应该还在党校里学习。
真的是他啊!颜丹霞看着不远处,身穿深蓝色棉服,双手插兜,笑吟吟看着他的秦今朝,抬手抚上了胸口,感觉心脏好像要跳出来似的。
她站着看了几秒钟,而后跑了过去。
“你怎么来了?” 她站定在秦今朝身前,稍稍喘息着问。
秦今朝瞧着她,压制住揽她入怀的冲动。
两人有一个月没见面了,她好似瘦了一些,显得眼睛愈大,愈加的明亮,唇微微张着,轻轻地呼着气。头发剪短了,只到肩头,在脑后梳了起来,因着跑动有缕碎发滑落下来,搭在两颊,他想帮她将这两缕头发掖到耳朵后面去。
“我的课程结束了,想来看看你。”秦今朝轻轻柔柔地说,目光始终落在她的身上,丝毫不移。
颜丹霞不敢继续和他目光对视,忙移开眼睛,伸出长长的手指理了下头发,这才觉出自己头发散乱。她想重新扎一下头发,但又觉在秦今朝面前不合适,忙有些窘迫地往身旁侧了侧身子,想问问他是专门来看自己的吗?但到底没问。
就又听见秦今朝带着笑意的声音传来,说:“没想到你们的教室区和宿舍区距离三食堂那么远,想来你也没怎么去那边吃过,我带你去尝尝?”
颜丹霞轻轻地“嗯”了一声。感觉好像自己从来没有这么害羞过,扭扭捏捏,小家子气,都不像自己了!想到这里,她抬起头来,让自己大大方方,说:“我请你。”
秦今朝眉眼都是笑,身散发出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温柔,“好,你请我,现在你才是化工大学的学生。”
颜丹霞不由得抿着嘴笑了。正要转身和他并肩而行,就见秦今朝拍拍旁边二八大杠自行车的后座说,“还很远,我带你去。”
“你的自行车吗?”颜丹霞有些好奇地问。
“对,我先回了趟家,然后骑着自行车过来的。”
“你家里距离这边不远吗?”
难得她问起了自己的事情,秦今朝忙回答,“骑自行车大概一个小时左右。”
难怪看他头发上都挂了冰碴,放在车把上的双手在口袋里捂了一会儿,但还是泛红。
“怎么不坐公交车呀?”
坐公交车还怎么载你呀?秦今朝说:“上大学的时候经常骑车往返,正好也可以锻炼身体。”
说着,他跨上自行车,拍拍绑了坐垫的后座,说:“坐上来吧。”
颜丹霞没怎么坐过自行车后座,就是坐也是等人骑出去之后,她再跳上去。这样,像是个小孩似的。
她犹豫了一下,还是坐了上去,坐垫很软和,里面应该续着海绵。
后座还绑了坐垫,他应该经常带人吧?应该带的还是女同志,男同志是不需要坐垫的。
“凉不凉?我找了好几个垫子,就这个大小合适,只是有些薄。”秦今朝说。
颜丹霞心里头刚刚积起来的一点乌云,忽地就被风吹散,天空依旧晴朗。
“不凉,很软和。”她回答说。
秦今朝笑,“那咱们就出发,抓好喽。”
抓哪里呢?颜丹霞不自觉地瞄上了秦今朝宽实的后背,一路往下,目光落在了他的后腰处,而后双手一前一后的地抓住了后座。
秦今朝稍稍等了一会儿,嘴角轻笑,而后长腿一支,自行车便往远方驶去。
秦今朝骑得很慢,一边骑一边给后座的人介绍路边的风景。
“……那边种了一片桃树,到了春天粉白一片,十分漂亮,花落了之后,就会结出小桃子来,五月份左右就可以吃了。野果子虽然很小,但吃着味道还不错,只是须得小心,里边经常有白白的小虫子。可惜现在是冬天,只有光秃秃的树干,以后机会,春天再过来带你看。”
“……那边是篮球场,我们以前一有时间就去打篮球,我因为个子高,就去打中锋,我们班的篮球队在学校里所向披靡,在燕市职工篮球比赛中获得过第三名的好成绩。”
“看见前边那栋四层的小楼了吗?那就是我住了四年的宿舍。楼前面的那排晾衣杆还是我们弄的。我发现学校后面堆着些不知道做什么用的钢管,都生锈了,于是就找了同学废物利用。”
颜丹霞津津有味地听着,里头升起了一股从未有过的感受,是惬意的,舒坦的,有些想坐在秦今朝的自行车后座上,一直一直走下去。
可惜三食堂就在眼前了。
秦今朝用脚支住自行车,“到了。”
颜丹霞从后座下来,等秦今朝锁好自行车,跟他一起往食堂里走去。
大概因为是休息日,正值饭点儿的三食堂里人不算多,座位空出了一大半。
“你想吃什么?”
秦今朝看着窗口前的小黑板,问道。
“蛋炒饭。”颜丹霞回答说。
秦今朝嘴角的笑容就更灿烂了些,说:“那好,你找个座位等着我。”
“说好了是我请的。”
“那好,我们一起。”
这话听着,又让颜丹霞的耳朵一阵阵发烫。
两人要了蛋炒饭,要了两碗紫菜蛋皮汤,又要了一份荤菜,一份素菜。瞧着颜丹霞恨不能将这里所有的饭菜都点一遍的架势,秦今朝连忙阻止:“这些就够了,点多了吃不了浪费。”
颜丹霞付了饭票,又跟打饭师傅借了碗筷,两人端着饭菜,走去了角落里的座位。
将其中一份蛋炒饭放到颜丹霞跟前,秦今朝有些期待地看着她,“尝尝看。”
这是秦今朝极力推荐的,颜丹霞一直想过来尝一尝,可是三食堂距离有些远,她舍不得浪费这么长时间在路上,就想着,等培训结束之前,一定要抽出个时间过来尝一次。
她拿起小瓷勺子舀了一勺放进嘴里,立时朝着秦今朝点头,味道确实不错,米饭香弹,裹满了油香和鸡蛋香,“真好吃,你也吃。”
瞧着她确实喜欢,秦今朝才笑着,也吃了起来。
两人边吃,边聊着彼此的近况。
颜丹霞知道了秦今朝党校的课程已经结束,且拿到了考核第一名的好成绩。秦今朝也知道了颜丹霞的学习进度,还有每天的时间安排。
“常教授让我劝劝你,别整天扎在书本里,小心这么漂亮的大眼睛近视了。”
颜丹霞的脸“唰”地就红了,因着陡然从秦今朝这里听到“漂亮”这样的字眼。她从秦今朝那里获得了非常多的赞誉,比如聪明,比如勤奋,比如好学,比如心灵手巧等等,可是,夸她漂亮还是第一次。
他到底自己是不是那种心思呢?这么想着,颜丹霞就有些心不在焉起来,胡乱地回答着秦今朝的话。低着头,用勺子扒拉着碗里的蛋炒饭,小口小口地往嘴里送,还没怎么吃,就感觉饱了。
“听说你们今天下午放假,你有什么安排?”秦今朝的心思也不在吃饭上,从早晨到现在,基本没吃过东西,但也不觉得饿。那种感觉,就好似小的时候,知道要去动物园,期待又向往的饱足感。
颜丹霞抬起头,瞄了一眼秦今朝,又意识到自己小家气了,人家只是说了漂亮这两个字,自己就成这样了,真没出息,于是她便又抬起头来,直视着秦今朝,说:“我想去图书馆看书。”
同学们想去买东西,也想在难得的半天假期里出去逛逛,她其实也很想去,只是想着,以后燕市还可以随时来,可在化工大学学习的时间只有这短短的两个月,就决定还是在学校里待着。
“今天天气好,出去转一转,好吗?这里距离动物园骑自行的话大概四十分钟左右。小时候,我最爱去的地方就是动物园。可以去看看国宝大熊猫,来自非洲草原的长颈鹿、大猩猩。”
颜丹霞很是心动,可是一男一女去逛动物园……
她看着秦今朝充满期待的双眼,就点了点头,触到秦今朝因为她同意而愈加欣喜的眼神,颜丹霞又连忙低下头来,视线又落到秦今朝尤有些泛红的双手上,那双手肯定是冰凉的,这么大冷的天儿也不戴个手套,得多冷啊!
她说:“别骑车子了,坐公交去吧,我请你,动物园的门票也我出!”
瞧她财大气粗的样子,秦今朝特别想笑,他请人的时候多,被人请的时候少,尤其是被女同志请,还是第一回 ,感觉挺奇妙的。
“好。”
他温柔地说着。
两人虽然心思都不在吃饭上,但本着不浪费粮食的原则,还是将饭菜吃个一干二净。之后两人一起,去水龙头边将借来的碗筷洗刷干净,还给食堂师傅。
冷不丁从厨房里走出个戴着高帽子的胖师傅来,一见秦今朝就指着他笑,“呀,是你啊,秦今朝,你怎么回来学校了,看常教授他们吗?”
秦今朝笑,说:“高师傅好,好久不见,我来看个朋友。”
那位高师傅的目光就落在秦今朝身旁的颜丹霞身上,露出了然之色,问:“这是你对象啊?哈哈,我印象里你还是个十多岁的小孩子呢,这一转眼都有对象了,结婚了没?”
“高师傅,您还是这么爱开玩笑。这位是我同事,您这么说,我同事可要不高兴的。”
高师傅哈哈笑,朝着秦今朝挤挤眼睛,又朝着颜丹霞说:“不好意思的,这位同志,我误会了。不过这位小秦同学可是我看着长大了,那人品没得说,绝对是个好对象……”
“高师傅!”眼看着这位大师傅那嘴巴瓢得不知道会说出什么来,秦今朝连忙打断他。他还没有向颜丹霞袒露过心意,两人还不是恋人关系,他不想让颜丹霞尴尬。
因着这突然出现的食堂大师傅,两人都有些讪讪的,沉默地走出食堂,秦今朝充满歉意地说:“对不起,没想到他还记得我。他以前就很爱开这种玩笑,说话少了些分寸。”
颜丹霞:“没事儿,跟你没关系。”
秦今朝瞧着颜丹霞,见她的表情还是淡淡的,好像没有生气的样子,便松了口气,说:“那就好。”
【📢作者有话说】
这两天好几个小天使说本文很好看,可是,这本的成绩真的好差啊,前所未有的差。我真是懵得很,何至于此啊!(无奈苦笑脸)
第47章
颜丹霞这会儿心里头的滋味很复杂。秦今朝的到来就像是刮过一阵吹风, 吹动了平静无波的水面。
他没来的时候,颜丹霞每天心里头只想着学习,就想着怎样在这短短的时间里, 把所有的课程都消化吸收, 再尽可能地获取更多的知识。在学习的间隙里, 她会想起秦今朝,但也只是想起而已,并没有多么复杂的情绪。
可今天, 真人站在她面前,她的七情六欲都被调动起来, 变得不像她了。
尤其是刚刚那位大师傅的话,秦今朝的辩解,都让她茫然又不适。但到底是因为大师傅误会了不高兴,还是因为秦今朝的撇清而不高兴, 她不知道。
“那个, 秦工,我想起来了, 我下午还有些事儿,动物园我就不去了。”颜丹霞落后一步, 走到停自行车的位置时,轻轻柔柔地说道。
秦今朝已经打开了自行车锁,正准备跨上去,便听见这句话,他连忙站起来,朝着颜丹霞笑了下, 说:“生气了?”
颜丹霞摇摇头, “我没生气”。她真的不是生气, 就是忽然意兴阑珊的,不想去看熊猫和长颈鹿,只想回去学习。
秦今朝看着颜丹霞,有些判断不出她说的是真话还是假话,停了十几秒钟,才说,“好,我送你回宿舍。”
颜丹霞本想拒绝的,见秦今朝已经跨上了自行车,在等待她上去,如果说不用,就未免太矫情,辜负了秦今朝特地来看她的一番心意。
于是,她动作有些慢地跨上自行车。
秦今朝带着她,往宿舍楼的方向前行,很快,几个步行着的女同学从后面超过了他们,还好奇地回头看,看看这骑车子的人是不是骑不动了,这速度跟乌龟似的。
瞧见骑车人是个高高大大,正年轻的大小伙子,后座驮着的人也是瘦溜溜的女同志,脸上的不解之色就更重了,几人凑在一块叽叽喳喳地,不知道在讨论着什么。
两人沉默着,颜丹霞一抬头时,忽然发现,这不是她回宿舍的路,忙提醒着:“秦工,走错路了。”
秦今朝平静地回答:“我知道,抓好了。”
颜丹霞下意识地抓住了后座,秦今朝便猛然加速,奔着校园西侧而去。
颜丹霞不知道他要去哪里,想要开口问问,但还是没问。
秦今朝一直起到骑到大学中心之处那片小池塘旁边才停下,而后带着颜丹霞沿着台阶,走上了位于池塘侧边上的一坐小山丘,山丘之上有一座古香古色的亭子,亭子上挂着牌匾,上面写着“爱晚亭”。
这会儿,亭子里面空无一人。
颜丹霞头一回知道化工大学里还有这样的地方。她站在亭子里,四面望着,发现能俯瞰半个化工大学。
“你怎么不问我要带你去哪儿,就一声不吭地跟我过来了。”
秦今朝心里头做了决定,心情便也轻松起来,感情的事情果然就是小涂所说的,是不能够计划的,预测的。
感觉到秦今朝情绪的变化,颜丹霞也缓了口气,说:“到了不就知道了,总归你不会害我。”
秦今朝笑,说:“谢谢你的信任。”
这句话带着调侃的意味,颜丹霞不知道该不该说不客气,便没有回答。
“这个亭子叫爱晚亭,是民国时期建校的时候就有的,名字来源唐代诗人杜牧的诗句‘停车坐爱枫林晚,霜叶红于二月花’,眼前那片是枫树,到秋天火红一片,坐在这片亭子里,正好可以悠闲地观赏风景。不过,到底是先有了亭子才有了枫叶林,还是先有了枫叶林才有了亭子,就不得而知了。”
颜丹霞朝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那大片枫树的叶子都掉光了,枝丫上光秃秃的,看不出红于二月花的风采,地上却累积了一层黄黄红红的落叶。
“在化工大学,这片区域有着与众不同的意义,有诗词典故、有美丽的风景,还是恋人们约会的地方。”
颜丹霞目光猛地一缩,心脏一悸,有种心慌之感,好像秦今朝接下来要说些什么了不得的话一般。
秦今朝盯着望向枫树林方向的颜丹霞,继续说:“颜丹霞同志,我想和你在结成革命伴侣的前提下,建立共同进步的恋爱关系。”说完,还唯恐颜丹霞听不明白似的,又着急地补充说:“我喜欢你,我想和你恋爱、结婚!”
后面这两句,明显慌乱了许多,好似唯恐颜丹霞不答应似的,说完之后,就急切地盯住颜丹霞,想要得到她的同意。
颜丹霞提前有了预感,却没想到这么快地就听到如此直白的求爱。
她心里头乱得很,心脏似火烧,整个人从头到身体都是又热又涨的,就像喝醉了似的,脑袋里头好似都成了浆糊,没有办法思考,喜悦、惊慌两种情绪交织着,让人分不清到底哪种情绪更多。
她不敢转头,不敢看秦今朝的表情,光听他的声音,她的腿就有些发软,她不自觉地伸出双手,覆盖在自己的脸庞上。
秦今朝心里头忐忑极了,他也知道,今天的表白太唐突了,太仓促了。他想象中的,应该是选择一个合适的时间、合适的地方,在浪漫的氛围之中,自己从容淡定,而她也有所准备,两人水到渠成。
而不是如今这样,让颜丹霞措手不及,自己也慌张乱了方寸。
可是,他不得不如此,从高师傅说了那番话后,他就感觉出了颜丹霞的不对。他怕颜丹霞因为被人误会是自己的对象而不高兴,也怕她是因为撇清两人关系而不高兴。
怕颜丹霞对自己一点那方面的意思也没有,更怕她误会自己的人品,患得患失。
向来谋定而后动的他瞬间就决定了要跟她表白,袒露自己的心迹。
这会儿的他,就像是等待宣判的犯人,而颜丹霞就是法官,自己是喜是痛,全凭着她。
四周安静极了,小树林里偷偷约会的情侣们,谁也不会大声说话,都尽量往枫树林深处走去,冬日里的鸟雀们也少了,偶尔有一两只不知名的鸟雀停在亭子上头,而后又迅速飞走。
亭子里只剩下两声粗重的呼吸。
秦今朝有些受不了这沉默的气氛,他人生中从没有如此的不自信的时刻,甚至有些后悔自己的鲁莽,他咽口口水润湿了下干涩的喉咙,有些艰难地开口,“你不用着急答复我,你考虑考虑。”说完这句话,他应该转身离开,将空间留给颜丹霞的,他却怎么也挪动不了脚步,他舔舔嘴唇,又开口说:
“我一开始只是欣赏你,后来,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就对你动了心思,想跟你恋爱,组成家庭……”
“什么时候?”
秦今朝组织着语言,忽然听到这句问话,怔愣了几秒,意识到是颜丹霞在问自己,问自己什么时候喜欢上她的。
颜丹霞依旧捂着脸,并没有看他,声音有些闷闷的,微微的颤抖着。
秦今朝轻咳一声,缓解着自己又开始乱跳的心,说:“我也不知道,大概是看见你认真在车床上工作的样子,也许是你送给我那株莲花的时候,也许在我们一起完成了废水利用装置的时候……丹霞,你聪明、漂亮,努力、可爱……你身上有多好多好优点,深深吸引了我,我……无法不爱你。”
头一次对着一个心爱的姑娘吐露自己心事,像是将自己扒光了展现在颜丹霞面前似的,秦今朝有了羞涩、窘迫之感。他就是再成熟,再老练,毕竟也是个二十出头,从来没有过恋爱经验的小伙子,在感情的事情上,无法得心应手,尽在掌握之中。
他说完这些话,久久没有等到回应,他不想逼迫颜丹霞,但自己一直站在这里,煎熬得太难受了,他悄声地清清嗓子,说:“我去山下等你,你坐一会儿。”
说完,他又等了几秒钟,见颜丹霞没有回应,便刻意加重脚步声地走下了小山坡。
午后这段时间,是一天之中最暖合的时候,太阳高高地挂在天空,没有云彩遮挡,照在人身上暖暖的,却偏偏,忽然就起了风。
秦今朝找了个背风的地方站着,站了一会儿,怕颜丹霞下来时看不见自己,又调换了个位置。新位置背阴,站了一会儿就觉浑身打哆嗦,他只好又往有太阳的地方挪了挪。
抬头望去,只能看见亭子的一角,却看不见亭子里的人。
不知道过了多久,反正是秦今朝换了六七个落脚地的时候,颜丹霞终于从亭子上下来了。
秦今朝连忙走过去,伸出手来,接应她。
颜丹霞迟疑了一下,将手搭在他的胳膊上,目光又落在他冻红了的手掌上。
“你,怎么不找个暖和的地方。”抬头去看,他的短发有些乱,鼻头也微微地红,围巾松松垮垮地在肩膀上搭着,好似被人粗暴地拉扯过。
颜丹霞没有抗拒地将手搭在自己胳膊上时,秦今朝往下沉的心就一点点地浮起来,这会儿听见她关心自己,就有种受宠若惊之感,连忙说:“我不冷。”又问着,“你冷不冷?”
颜丹霞忽然有种自己要是说冷,他就立刻把围巾摘下来给自己围上的感觉,忙说,“我不冷。”
两人立时又沉默了,相互看着。
颜丹霞看他的目光中没了之前的躲闪,略带着一点点的羞涩。
一股狂喜涌上秦今朝的心间,他说:“我刚刚说的事情,你有答案了吗?当然,我不是今天就想要一个结果,你可以继续考虑,我可以等的。”
颜丹霞微微点了下头,说:“我……”
秦今朝屏住呼吸。
“我,可能也是喜欢你的。你刚刚突然说那话,我有些,有些猝不及防。我,我还没有考虑过谈恋爱或者结婚的事儿”
从颜丹霞泛红的脸庞,有些结巴的话语中,就能看得出来,她并没有表面看上去的那般坦然。
秦今朝手指垂放在裤子边上,抠弄着裤子缝。待等到颜丹霞说完,才开始呼吸,他小心翼翼地说:“我好高兴……我不着急,不着急,我知道现在这个阶段,你想好好学习,掌握更多的知识,想成为大工匠,我不会耽误你的,只想让你知道我的心意。”
感受到秦今朝比自己还要紧张,还要在意,颜丹霞莫名就放松了下来。
她笑着,嘴角弯出柔美的弧度,说:“我是1954年8月3号生人,虚岁27岁,不,已经是1981年了,28岁了,属马,初中学历,老家在海州市下属的农村,我父母都去世了,跟老家的亲戚都断了往来,孤家寡人一个。22岁之前,一直在公社农机站做临时工,负责维修工作,76年顶替过世父亲的工作进了海州厂,后来在海州厂的经历,你大概也都知道了,就是这样。”
秦今朝不由得又屏住了呼吸,脸上的笑容却是抑制不住地越来越大。
他往颜丹霞的方向走进一步,挨她只有半臂距离的地方停下,抬手帮她整理了下围巾,说:“我爸妈早就知道你,很想见见你,什么时候跟我去家里一趟?”
这是要见家长,过明路的意思。
颜丹霞更紧张了起来,说:“你爸妈怎么知道我?”
秦今朝:“他们问我,在海州厂有没有遇到喜欢的姑娘,我就跟他们说起了你。”
“他们……”颜丹霞几乎没有相处得好的长辈,对自己的工作有多自信,对于和长辈相处就有多发怵。
“他们很期待见到你。看了你在报纸和杂志的报道,夸你漂亮,能干,催我早些和你表白。”
停了一会儿的北风又刮了起来,秦今朝挪了位置,帮颜丹霞抵挡住寒风。
颜丹霞轻咬了下嘴唇,“别人都说,我们这间差距挺大的,不管是家庭背景,还是学历,职位,差的不是一点半点。”
秦今朝:“差距,我不否认,任何一个人和另外一个人都是差距的。可我不认为这些差距是我们之间的阻碍。我们有许多共同点,也有共同热爱的东西,在一起总有很多话题可聊,我认可、欣赏你,相信你也是如此,我们有这么强大的感情基础,足以填平任何的差距。”
颜丹霞的目光又落到他半举着的手掌上,依旧红红的。她轻柔地开口,“那个,你手冷不冷,把手揣兜里吧。”
“不冷”,秦今朝将手伸到她眼前,说,“真的,要不你摸摸?”
颜丹霞伸出自己的手,缓缓抬起,迟疑地伸出去,而后在秦今朝的手掌上轻碰一下,又迅速挪开,冷得像冰一样。
“你骗我,凉的。”
秦今朝笑得不可抑制,忽地伸手,将那只逃回去的手紧紧握住。
颜丹霞的手并不柔软,且因着积了一层层的厚茧,而有些粗粝。但秦今朝握住了就不想放,那手掌热极了,像是炽热的碳火一般,烧得秦今朝浑身酥麻。
颜丹霞从没被男人握过手,下意识就想抽出,却没有抽出来,反而被握得更紧。
“帮我捂捂。”秦今朝将另外一只手也覆过来,两只手一起,将颜丹霞的手包住。
颜丹霞那只在女生里面算是比较大的手就被紧紧地包裹住了。秦今朝又稍稍往前进一步,将那里被自己染凉的手贴在他的下巴处。
颜丹霞被迫抬头,跟他目光相碰,久久地凝视着。
好一会儿,听见旁边有人走路的声音,才意识在两人这是在大庭广众之下,忙将手抽了回来,嗔怪地说:“这么冷的天,你也不带手套,长冻疮可难受了。”
秦今朝嘿嘿笑着,笑得有些傻气,说:“听你的,以后都带手套。”
颜丹霞也转头对他笑。
秦今朝便又提起刚刚的话题,问颜丹霞:“什么时候跟我回家?”
“给我些时间,我现在不想分心,而且,我也没有做好准备。”
秦今朝并不是想要强迫她,而是让她看见自己的诚心,让她知道两人之间不存在障碍。
“好,都听你的,你说什么时候见,就什么时候见。”
“那,我们现在算是确立恋爱关系了吗?”秦今朝跟她确认着。
颜丹霞往前走着,轻轻地“嗯”了一声。
秦今朝高兴得在原地跳起来,而后一大跨步追上颜丹霞,凑到她的跟前,轻轻叫着她名字,“丹霞,女朋友,对象!”
秦今朝这几句,一句比一句声音更高,听得颜丹霞身上一阵一阵儿地发热。这会儿的秦今朝倒是有他这个年龄段该有的模样,看起来有些傻气,有些幼稚,没有了平时淡定从容、成熟稳重的样子了。
她见有人正好奇地往他们这边瞧着,忙推了推他,说:“你小声点,听说学校有纠察队巡逻,如果被抓到搞对象的,要被全校通报批评的。”
秦今朝夸张地捂了下嘴巴,迅速地握了一把她的手,而后又赶紧放开,往旁边挪了一下,跟她保持着半米的距离。
故意小声说:“丹霞,还去动物园看大熊猫、长颈鹿吗?”
这声丹霞被他生生叫出了缠绵悱恻之感,颜丹霞脸上的红晕是下不去了,她抬起手腕看了下手表,两人这一耽误,就差不多是两个小时的时间,这会儿去动物园,看不了半个小时就要关门了,不值当的。
她摇摇头,“不去了。”
秦今朝刚和女朋友确立恋爱关系,他实在不想和她分开,便提议说:“咱们两个去看电影好吗?”
颜丹霞问:“你什么时候回海州厂?”
秦今朝:“明天一起早就要走了。我们两个只有几个小时的相处时间了。”说着,他便眼巴巴地看着颜丹霞。
颜丹霞看着像是变了个人的秦今朝,看着他这张英俊的脸庞对着自己露出小狗般祈求的目光,便硬不下心肠来,说:“好吧。”
化工大学出门右拐,就有一家电影院。
电影院前方,是个小广场,小广场的尽头是高高的台阶上,拾阶而上,是一个特别大的平台,平台两边的橱窗里,张贴着各种电影海报。
秦今朝将自行车锁在小广场侧面的存车处,直接去了位于电影院西侧的售票处,挂了浅蓝色窗帘的玻璃板前挂着的小黑板上写着放映的场次,还有电影名。
下一个场次,有影厅放映的是《庐山恋》。
这部电影可是鼎鼎大名的,播放的时候备受争议,因为电影是讲爱情的,且里面有亲嘴的镜头。就因为争议性比较大,海州厂电影院就没敢放。
“看《庐山恋》可以吗?”秦今朝征询颜丹霞的意见。
颜丹霞本来就是为了陪秦今朝,看什么电影都无所谓的,便点点头。
秦今朝忙要去买票,被颜丹霞按住了,说:“说好了我请你的,动物园没去成,看电影就该我花钱。”
秦今朝从善如流,让开购票窗口,让颜丹霞掏钱。
售票员板着脸,收了钱,从里面扔出两张票来,又有些鄙夷地狠瞄了秦今朝两眼,大概是在谴责他居然让女同志花钱。
秦今朝哪儿有那美国时间注意一个不相干的人?见大概还有二十来分钟的时间才电影才开演,就和颜丹霞一起去看两侧公告栏里的海报。
《戴手铐的旅客》、《神秘的大佛》、《405谋杀案》……
这些电影,海州厂基本上都放过,不过颜丹霞除了《神秘的大佛》外,都没看过。不过,这些都是旧海报,都是去年上映的电影了。
电影院自来是最开放的地方。秦今朝瞧着结伴来看电影的青年男女,有偷偷牵着手的,有离得特别近,亲密交谈的,他不由得也蠢蠢欲动,用手指头去勾颜丹霞的手。
忽地有一个有些苍老的声音在身后喊着:“同志”,吓得颜丹霞刚被勾住的手,猛然往回一缩。
两人下意识回头,是一个梳着发髻,笑容可掬,手臂上挎着个小篮子的老太太。先往她的手臂上看去,没有带着红箍,那就不是纠察队的,两人都松了一口气。
又听见那老太太说:“两位同志来看电影的吧,买点瓜子爆米花吧。”
接着她揭开篮子上面盖着的冷布,让两人瞧。是用报纸或者油纸包着,分装成了小份的,旁边还有开了袋的。那包装手法有点像国营副食店里包点心的手法,打开了就是桶状的,方便取食。
“你们尝尝,都是今儿上午刚抄出来的,吃得很好,不潮不哈了。”
秦今朝看向颜丹霞,她倒是无可无不可的,没有特别想吃,只是对于这种明目张胆售卖的小商小贩,有些好奇。
“一样来一包。”秦今朝掏了钱给老太太,就跟她攀谈起来。
老太太也是个健谈的,见秦今朝买了东西,很高兴,问什么答什么。
【📢作者有话说】
直球,哈哈哈
昨天收到好多小天使的反馈,都说很好看,拔凉拔凉的心终于回暖了,爱你们!
有小天使说名字不吸引人,确实。其实我改了好几次,这个名字最贴合主题,暂时想不到更好的名字,先这样吧。
第48章
颜丹霞便也从她这里知道了, 如今燕市对于个体经营的态度。
总体来说,投机倒把不再算是个罪名,但每个区县对于政策的把控是有一些区别的。比如化工大学所属的淀海区就比较宽松一些, 只要小商小贩们不影响场所正常的经营秩序, 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
待老太太去寻找新的商机, 秦今朝将装了爆米花的油纸打开,递给颜丹霞,说:“有些人的思想还没有转变过来, 有的人趋于保守,唯恐政策反复, 还在观望,所以出现了这样的情况。不过改革、开放是大势所趋。随着七六年和美国建交,和西方国家的交往越来越频繁,我们具备了开放的条件, 要融入到国际社会中去, 才能早日实现四个现代化,人们才能过上更好的日子。”
颜丹霞点头, 国家大事、世界局势她不懂,一直生活在海州厂这样封闭的环境里, 现在虽然身处在燕市,但也是三点一线的,很少去关注社会上的变化。相对于宏观性的东西,她更专注于自己的专业,这就是她和秦今朝的不同。
不过这也说不上好坏,每个人擅长的不一样。她努力地学习, 干好钳工维修工作, 也是在为四个现代化做贡献。
秦今朝看了下时间, 带着颜丹霞往放映厅走去,说:“去年,燕市开了第一个个体饭馆,悦宾饭店,刚开业,就引起了轰动,过来吃饭的,瞧稀奇的人们络绎不绝,记者争相过来采访,也被很多国家使馆关注着。”
颜丹霞点头,她听懂了秦今朝的意思。
“之后,各行各业的个体户如雨后春笋一般地冒出来。对了,我也一直想去悦宾饭店看看,不过一直没抽出时间,改天咱们两个一起去。”
颜丹霞答应一声。
秦今朝又说:“个体经营的放开,就是私营经济的放开,还有逐渐对于外来经济的放开,对全国人民来说是个好事儿,但是对海州厂来说,却是个挑战。海州厂是垄断型企业,卖方市场,可是放到市场经济上去自由竞争,它的缺点就太明显了。必须得改革,才能在市场经济中存活下去。”
颜丹霞虽然对于市场经济的认识没有这么深入,但是对于海州厂,对于维修车间却是相当了解的,只有二十多人的一个小车间,大概只有一多半人是真正能干活的,另外一少半人每天就是磨磨洋工,干些打杂的活计。这样的人,放在海州厂里,可就不是几个,十几个了。
“是啊,冗员也是拖累企业很重要的因素,有些人是思想问题,觉得干多干少甚至不干都是一个样,有些人是职位和性格不匹配。”
秦今朝说着,转头对着颜丹霞笑说:“慢慢来,我总不能白来海州厂一回。”
说这话的时候,颜丹霞仿佛看见秦今朝身长十尺,身上金光闪闪。
颜丹霞也笑了起来,他们从来没有进行过这么深入的讨论,她从这次谈论中窥见了秦今朝的志向还有野心。
她说:“我支持你!”
她本来就觉得秦今朝更适合当海州厂的领导,何况现在两人是恋人关系,又加了一层私心。
两人进到电影院,对照着座位号,坐了下来。不知道是因为工作日,还是因为《庐山恋》这部电影太有魅力,上座率达到了80%以上,观众全是年青男女。
坐着等了一会儿,放映室的灯管关掉,音响里嘶嘶啦啦,白色的幕布上开始出现光影。
颜丹霞将爆米花的口封上,专心看电影。
女主角漂亮又时髦,衣着也很大胆。让女主角一见钟情的男主角,就还行吧,没有坐在自己旁边的那个人帅。
颜丹霞一半心思在电影上,一半心思在旁边那人身上。
她还是第一次和秦今朝挨得这么近地坐着,在这种昏暗的灯光下,时不时地就想要转头去看他一眼。
忽然,她感觉到一双微凉的手慢慢地凑过来,轻轻挨近了她的手。她下意识地往回抽,却晚了,被一把抓住,攥在手里。
颜丹霞的心又不可抑制地狂跳起来,一转头,正对上秦今朝在黑暗的灯光下却明亮异常的笑眼。
颜丹霞连忙转回头,手指头在他的掌心里蹭了蹭,那只攥着她的手忽然就发烫起来,强势地插入到她的手指中,像是两只在莲叶间嬉戏的鱼。
电影里,男女主角重逢后,有很多搂搂抱抱,甚至是亲嘴的镜头。看得颜丹霞有些害羞,却又很想看。虽然不是很能理解两人就相处了几天就能产生那么深重的情感,以至于彼此等待好多年,但她不否认这种感情的存在。
有她和秦今朝这样相处久了,产生感情的,自然也就有电影中那样一见钟情的。电影中,女主角的积极主动,也让她受到了一些启发。她没有过恋爱经验,但是从身边人的经历来说,往往都是男性处于主导地位,女性处于被动地位。
就比如她和秦今朝,如果秦今朝不和她表白,她便是明白自己的心意,也不会去主动表白。她应该多学学女主角,大胆一点,勇敢一点。
前后左右的年轻男女也都躁动起来,前排那两位头靠得越来越近……
颜丹霞感觉秦今朝攥着自己的手越来越紧,越来越烫,人往她这边靠着,鼻息直往她露在外面的皮肤上喷洒,让她感觉到了压迫感和紧张感。
她舔了舔嘴唇,又轻轻咬住,觉得嘴巴和喉咙都干涩的很。秦今朝略有些重的呼吸,好似是喷在了自己脸上,让她浑身酥酥麻麻的,像是触电了一样,忽然有种懒惰的,舒坦的感觉。
忽然,有一束手电光芒从身后照射进来。怎么会有人在放映厅里打手电?颜丹霞有些迟缓地转过头去看,却见同时有好几束手电光芒,由后往前不停地照射向着看电影的观众们。
被光亮照到的人们传来一阵阵惊呼,却没有人对他们的行为表示谴责。
那些人边晃着手电筒,便高声喊道:“文明观影,别搞那些偷偷摸摸的,要是被抓住了,就去蹲派出所,通知单位、街道、家长。”
这是怎么回事?颜丹霞只觉奇怪得很。
秦今朝紧握着她的手松开,而后轻轻说:“是来抓那些看电影不老实的人。”
他的语气很暧昧,轻轻吹在她的耳蜗里。颜丹霞瞬间就懂了秦今朝的意思,脸愈加的红,连忙将秦今朝推到一边说:“请文明观影。”
秦今朝闷笑着。
等那些人走到他们附近时,两人已经恢复成了正襟危坐,认真看电影的模样。
电影散场,快五点钟了,太阳落山,气温下降了许多。
两人从电影院出来,颜丹霞深深吸了口冷空气,感觉这电影看得跟坐牢似的,总是担心那些纠察队的人再来个二来来。
秦今朝往左右瞧了瞧,帮着颜丹霞拉了拉围巾,问她:“庐山恋好不好看?”
颜丹霞:“挺好的,女主角是国外大学毕业的建筑师,男主角是建筑系的研究生,将来,他们珠联璧合,可以一起完成一项伟大的建筑。”
秦今朝不由得笑了,颜丹霞这思路,愣是把一部爱情片给看成了事业片。
“我们也可以珠联璧合,我搞政治,你搞专业,让海州厂屹立于时代的浪潮之中,且越来越好。”
颜丹霞本来只想做个大工匠的,听秦今朝这么一说,也心潮澎湃起来,升起一腔豪情,答道:“好!”
接下来,两人又去附近的国营饭店吃了不要票的高档水饺,是酸菜油渣馅的。颜丹霞还是头一次吃这种食物,惊艳极了。
见他吃得高兴,秦今朝有种深深的满足感,比自己吃到好吃的还要高兴。
“我妈是东北人,三一年,鬼子占领沈阳时流亡到燕市。后来,就遇见了我爸爸,组成了革命家庭。我妈一到冬天,就会糟正宗的东北酸菜,等到时候吃到,你就知道了,她做的油渣酸菜馅更好吃些。”
颜丹霞停下筷子,专心听秦今朝说话。秦今朝便夹了个饺子放进自己嘴里,说:“咱们边吃边说话,别说完话,饺子都凉了,就不好吃了。”
颜丹霞听话地吃饺子,乖得不行,秦今朝心里头柔软,这么可爱的姑娘居然被他遇到了,自己是多么的幸运啊!
他接着讲家里的事情:
“解放后,因为工作需要,定居在燕市。我爸爸去了重工业部,我妈妈去了内务部做妇联工作。后来重工业部几经改革,我父亲就调去了冶金工业部。我母亲大学时学习的是化工专业,我父亲学的是机械专业,他们现在从事的工作都和专业无关,是组织上的安排。我73年高考的时候,见化工大学的化工专业和机械专业同时招生,且还可以选修,就毫不犹豫地报名了,现在,从事两者得兼的工作,算是学以致用。”
秦今朝在不动声色地介绍着自己的家庭,不过,没有介绍太详细,像是剥笋皮一样,一点点地让她了解,才好接受。
颜丹霞点点头,有想问的,但又不知道问什么,好一会儿才问:“你有兄弟姐妹吗?”
秦今朝点头,说:“我有一个哥哥,不过,从事的是保密性的工作,我们已经很多年没有见过面了,通讯也比较少。”
“真伟大!”颜丹霞感慨着说。
秦今朝:“是啊,不过我们也不差,都是在为四个现代化做贡献。”
吃完饭,天已经黑透了,秦今朝将颜丹霞送到宿舍楼底下。
颜丹霞说:“你等我一下。”热从匆匆跑去自己宿舍,顾不上跟室友们打招呼,拿了自己放在床铺上的手套便往下跑。
“给你,可能小了些,将就着戴,一定要戴。”颜丹霞把手套往秦今朝手里塞。
这是黑色翻毛皮面绒里的手套,是颜丹霞在海州市百货大楼买的高价品,比厚厚的大棉手套还要暖和。
秦今朝翻开着手套,笑说:“好”,这么小的手套,自己要是带上了还不给撑坏了啊。
似乎是看穿了秦今朝的想法,颜丹霞说:“你这会儿就戴上。”
秦今朝无奈,只好在她的监视下戴了上去,好在手套有伸缩性,虽然紧紧巴巴的,但到底没撑坏。
颜丹霞这才满意,说:“你走吧,回去注意安全。”
秦今朝点点头,说:“我下周再来看你。”
“不要!”颜丹霞知道秦今朝一向说到做到,忙说,“虽然我们……但还是要以工作和学习为重,来回一趟太浪费时间了,我还有一个多月就回去了,到时候再见。”
“……好,那我给你写信。”秦今朝退而求次。
颜丹霞这次没拒绝。
在颜丹霞的注视下,秦今朝依依不舍地离开,心情欢喜又惆怅,平添了许多的不舍和牵挂。以前没有和颜丹霞确立关系时,虽然经常想她,却没像此时这样的牵肠挂肚,恨不能时时刻刻地跟她待在一处,什么都不去管,什么都不去理会。
颜丹霞目送着秦今朝的背影消失,才蔫哒哒地回了宿舍。
室友们全都围上来,七嘴八舌地问:“今天是谁来找你啊?这一下午都去干什么了?怎么蔫了?”
颜丹霞不得不打起精神来,回答他们的问题。
她把围巾和外套脱下来,背对着大家,掩饰着自己微微的羞涩,说:“是我对象。我们出去逛了逛。”
“啊,对象?丹霞,你不是说你没对象吗?”几名室友纷纷谴责地质问着。来自天南地北的几个人,一块上课,一块吃饭、住宿的,总是难免会问起其他人的情况,拿几级工资啊,有孩子了没,结婚了没,有对象了没,所以几人的婚姻家庭彼此都很了解。
颜丹霞将围巾仔细地叠好,放在枕头边上,说:“我们俩就是今天才确立关系的。”
“我的妈呀!”室友们像是听到了多么有趣的事情似的,眼睛里冒出贼光,彼此对视一眼后,催促颜丹霞:“给我们讲讲,你俩是咋确立关系的,你对象咋样,是干部还是工人,一个月拿多少工资,家里头是干什么的,长得咋样?”
………
第二天,提着行李,独自坐上火车返回海州的秦今朝,心里头空落落的,仿佛将心落在了燕市。心里头一会儿甜蜜着,一会儿又惆怅着,多愁善感得自己都觉陌生起来。
他只能感叹着,果然古人说得没错,美人乡英雄冢!他尽量调整着自己的心态,两人在一起是要长长久久的,是要互相监督,共同进步的,而不是扯后腿,不能老是情情爱爱的,要做好这个阶段该做好的事情。这一点上颜丹霞就比他强多了,要向她学习。
他心里头又涌起一股子自豪感,不愧是自己的对象,永远这么清醒理智。
时隔一个月,重新回来上班,感觉海州厂都亲切了许多。
大喇叭里依旧播放着《咱们工人有力量》,厂区里倒是多了好些条关于安全生产的标语,另外还有宣传计划生yu的海报。
“秦主任,从党校学习回来了?”来往的职工们见到他,都很高兴。
“是啊,刚回来。”秦今朝一一笑着点头,跟他们打招呼。
虽然这一个月他没在厂里,但海州厂各方面的动向都在他的掌握之中。
沙厂长和梅书记两人还在因为安全生产的事情较劲儿,因着梅书记站到了道德点上,沙厂长不得不妥协、退让,如今的安全生产也小幅度地搞了起来。
就体现在这处处可见的宣传标语之中,还有一些奖惩制度上。
虽然有了秦今朝关于安全生产的计划,但梅书记还是没有办法将他系统地实施起来,只能这样东一榔头,西一棒子的。
但,这对海州厂来说,依然是好事儿,起码有梅书记时刻盯着,大家不敢松懈。
秦今朝也没指望着梅书记真能干得多好,第一是他的目的不纯,第二是他的能力不够,再有,他也不是只会帮人做嫁衣的。
秦今朝的回归,最高兴的就属技改办公室的人了。虽然秦今朝不在,他们的工作照常做,但是总有种没有主心骨,没有撑腰人的感觉,而且,明显地,做起事来,没有秦今朝在时那样顺畅了。
回到311办公室后,本来打算先去一趟沙厂长那里,对于自己为期一个月的党校生活还有取得成绩做个汇报,还有梅书记那里也要去,本来,思想汇报是应该汇报给党委书记的,可谁让是沙厂长推荐的自己呢,梅书记就只能靠后了,想来他也挑不出理来,就是挑理,秦今朝也不在乎。
另外,沈总工那里也要去,虽说两人通讯很频繁,有私下里的交情,但大面上的事情也要做到位。
另外,厂里几位领导那里也要露个面儿,告诉他们自己回来了,还有总务处那边,提前领取了粮票,厂里也给了补助,是要去交账的……
这么一盘算,一上午的时间基本上就交代过去了。
他将党校颁发的结业证明,还有成绩单夹在笔记本里,正要出去。小涂就笑嘻嘻地敲门进来,上上下下将秦今朝好好地打量了一番,边打量边点头,说:“头儿,我第一眼见你时,就觉得你有哪里不对劲儿,再看看,果然没看错,你是不大对劲儿。”
秦今朝对下属们一向没什么架子,不希望他们摆出那些上下尊卑的花把势,只要他们打心眼里的尊敬和忠诚。
他笑着说:“有什么不对劲儿的。”
小涂托着下巴,说:“就是那种春天来了,万物复苏,隔壁小黑狗跟小花狗成双成对,奔跑在幸福原野上的感觉。老大,实话实说,你是不是跟小颜师傅了那个了?”
小涂说着,伸出两只大拇指,由远及近地挨在一起,朝着秦今朝暧昧地笑。
秦今朝发现自己还是小看了小涂,这家伙的感觉还真是敏锐得很。对于和颜丹霞的事儿,他本来也没打算瞒着,说:“你看出来了?没错,我跟丹霞同志正式确认恋爱关系了。”
小涂眨巴着眼睛,大吃一惊,他就是感觉出秦今朝满面春风,雄姿英发的,就随口猜了一下,没想到,竟然猜对了。
“不是,我说头儿,你这速度也太快了吧?这才一个月的时间,你临走之前还跟我说咱们不挑明,先忙事业呢,怎么这就变卦了?”
秦今朝:“也不是变卦。就是有了合适的节骨眼儿,我就跟她表白了。”
“那你的计划呢?你现在是小颜师傅的对象,就不能出面帮她争取评级了啊。”
秦今朝点头,说:“确实需要改变策略,不过影响不大。”
小涂还是觉得这也太顺利了,又问:“那小颜师傅呢,你一表白她就同意了?”
在他的印象中,颜丹霞是个极为好强,自立、自强的女子,这样的人通常都是自尊、倔强的,固执而有自己一套认知的。
她跟秦今朝之间,年龄、学历、背景,都是巨大的差异。他以为,秦今朝追求颜丹霞这样的人,必然要花费很大力气来说服对方来克服这些差异。而颜丹霞必然会经历一番痛苦的挣扎,而后在自己的坚持和爱情之间做出选择才对。
秦今朝:“有什么不对吗?我也不差吧?”
他知道小涂是什么意思。这才是他欣赏的颜丹霞,虽然会有顾虑到两人之间的差距,但那绝对不会成为两人的障碍。她自信、骄傲,认可自己的优秀,却自信她不比自己差。坚信她能和自己并肩前行,成为真正的共同进步的革命伴侣。
就如同舒婷《致橡树》里面写到的,你有你的铜枝铁干,我有我红硕的花朵,我们分担寒潮、风雷、霹雳;我们共享雾霭、流岚、虹霓!
这么想着,他转身走向窗边,抬头看向高耸的造粒塔,由衷地笑着。
那边的小涂连忙追过来,嘿嘿笑了两声说:“不差,不差”。何止是不差,就是太好了才觉得颜丹霞会纠结选择。
“你和小颜师傅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儿!对了,头儿,你和小颜师傅好了的事儿,我能跟其他人说吗?”
秦今朝:“为什么不能说,我们是以结婚为前提的交往,男未婚女未嫁,身家清白,光明正大。”
小涂:“好嘞!您忙着,我先颠儿了。”
呵呵,他要把这事儿传出去,这下海州厂该炸锅了!
第49章
海州厂工人们没让小涂失望, 没两天,全海州厂的干部、职工几乎都知道了这事儿。
厂区,林玉峰家, 他和妻子何嫚就在讨论这事儿。
何嫚:“……到底是真的假的?要是假的, 传出这样的传闻来, 以后丹霞可就更不好找对象了。”
林玉峰:“应该是真的,听说是最早是从技改办公室传出来的,总不能是秦今朝自己造自己的谣吧。”
何嫚摇摇头, 说:“我还是不太相信,两人虽然说都是技改小组的吧, 但私下里从来没听说他们有往来,也看不出有啥谈恋爱的苗头,要不然,就以海州厂那群老爷们老娘们的碎嘴程度, 早就有说闲话的了。你说, 咱跟丹霞接触算是多的吧,可从来没看出她对秦今朝有那方面的心思。”
林玉峰也认可何嫚的话, 他可是见证人,秦今朝和颜丹霞两人从来都是规规矩矩的, 公事公办的。
“保不准两人就突然看对眼了?”他不确定地说。
何嫚:“别人我信,颜丹霞可不是那样的孩子,要是能跟人一下子看对眼,她早就结婚,孩子都会打酱油了!你说,她是不是被秦今朝胁迫的啊, 她长得好看, 又能干, 保不准是秦今朝早就看上她了。”
这点林玉峰不同意,说:“颜丹霞条件好,秦今朝条件差吗?厂里都传高小萍老往他身边凑,想要追他,他连高小萍都看不上,可见不是个只看外表的。”
何嫚不高兴,说:“那高小萍啥人啊,那是个蓄水池,见到个高枝就想攀攀的,能跟颜丹霞比吗?秦今朝看着也不是那么肤浅的人。”
林玉峰:“好赖话都让你给说了,我看啊,咱们也别在这里瞎猜了,写封信过去问问颜丹霞,跟她确认一下,要是真的最好了,要是假的,咱得帮着辟辟谣。顶着个造粒塔的外号,本来就不好找对象,再和秦今朝扯上关系,就更不好找了。”
何嫚想了想,说:“就是发挂号信,一来一回的,也得差不多一周,这样吧,我明儿找秦今朝去问问,要是假的,就让他出面澄清,别趁着颜丹霞不在,把臭盆子都扣她一个人头上。”
说来说去,她还是不太相信颜丹霞和秦今朝真在一起。
第二天中午,秦今朝是和沙厂长还有郭亮一块吃的午餐。
沙厂长的家属也在海州厂工作,这两天休探亲假回了老家,走之前给保姆放了假,就剩沙厂长一人在家,他就只能顿顿来吃食堂。
沙厂长还是挺亲民的,亲自打饭,就在大食堂里吃,有人跟他打招呼,他也回应。
吃了一会儿,他的正题就来了,说:“这两天,我听到个传闻,说是你和维修车间的颜丹霞在处对象,是真的吗?”
秦今朝点头,看了旁边一脸好奇求证的郭亮,肯定地说,“是的,才确立关系。”
沙厂长:“挺好,娶了咱们海州厂的姑娘,以后就扎根在厂里。”紧接着又仿佛恍然大悟一般,说:“难怪你当初把颜丹霞拉进技改小组,后来又跟我几次提及她评级的事情。嗨,你早说啊,要是知道你们有这层关系,我早就同意了。”
秦今朝轻轻笑了下,说:“如果不是颜丹霞,海州厂有哪位能够凭着手工做出那些精细的部件呢?”
沙厂长哑口无言。
“要不是看到丹霞的技艺水平,我的废水利用装置也做不出来。”秦今朝说着,而后略带开玩笑的语气,说:“厂长您这样说,对颜丹霞同志很不公平啊。”
沙厂长忙说:“是,哈哈,我检讨。”
秦今朝却没有就此打住,说:“我想为颜丹霞争取高级技工的职称,并不是出于私心。平心而论,颜丹霞同志的维修水平、钳工技艺比照着六级钳工的康明强师傅如何?”
沙厂长再向着康明强,也不能昧着良心说康明强更好,只好说:“自然是颜丹霞同志更胜一筹。”
“颜丹霞同志不光技术更强,也更有责任心,她无私地把自己掌握的知识、技巧分享给车间的同事,担当起于机械二厂合作的重任,更是贡献了她自己设计的,更为合理,减少维修成本、增加机器寿命的连接弯管。厂长,您说,这样的人如果不帮她争取更高级的职称,是不是领导者的失职呢?我只是尽我的职责和义务罢了。”
一番话,说得沙厂长如鲠在喉。他放下筷子,瞬间觉得没什么食欲了,他只是想借着这个小辫子敲打秦今朝一番罢了,没想到他有一大堆的道理在等着自己。
好似要是不给颜丹霞评职称,自己这个领导就不称职似的。毕竟颜丹霞评级的事情,是卡在了自己这里。
“小秦啊,不要这么说,咱们厂还是很重视人才的,比如你。”沙厂长提醒着秦今朝,他去党校进修的机会是自己帮他争取来的,且正准备帮他提交副处级的申请。
秦今朝连忙道:“是的,感谢厂长的不拘一格。”
一餐饭吃得沙厂长直打嗝,只觉秦今朝这个年轻人啊,真是很难以琢磨,有时候滑不留手,八面玲珑的谁都不得罪,有的时候又据理力争,寸步不让。
不过好在,梅书记也拉拢不了他,相对来说,秦今朝还是站自己这边多些。
他回到办公室,郭亮连忙倒了热水,让他趁着热喝两口,好压下不停打的嗝儿。
他没着急喝水,问郭亮:“梅书记找过秦今朝没?”
郭亮摇摇头,说:“我见唐杰去过他的办公室,不过没聊多长时间就出来了。”
沙厂长:“看着点梅书记的动向。”
郭亮:“看着呢,他昨天又用车了,说是去了海州日报。”
沙厂长冷笑一声,说:“一个小小的海州日报,能有多大的影响力?我看咱们这位一把手也就只能这点能耐了,你跟秦今朝私下里关系不是很好吗,多跟说说梅书记的心思。秦今朝这个人,还是很正的,也想做实事,他看不上梅书记那样的人。”
郭亮了然地应了一声。
何嫚找来311办公室的时候,秦今朝正在给颜丹霞写信。
听见有人敲门,答了声“请进。”便拿了空白信纸盖在写了一半的信上。
见来人是何嫚,秦今朝很有些惊讶。两人没什么交集,只限于认识,知道对方是林玉峰的妻子,跟颜丹霞有些交情而已。
“秦主任,没打扰你吧?”
何嫚也是头一回来秦今朝的办公室,一眼就看见了摆在他桌子上的“一帆风顺”,认出这是颜丹霞的手艺,不由得多看了两眼。
“没有,正好有些空闲。”秦今朝说着,将何嫚让到沙发椅上坐下,给沏了杯茉莉花茶,问:“何师傅找我有事?”
何嫚点头,“是有点事儿。”她指指那个“一帆风顺”,说:“这一看就是颜丹霞做的。”
一听这话,秦今朝就知道她过来找自己跟颜丹霞有关,便又热情了几分,说:“是她做的,技改小组刚成立的时候,她利用空闲时间做的,希望我们的项目可以一帆风顺。”
何嫚哈哈笑了两声,说:“看来还挺管用的。”
秦今朝附和着:“是啊。”
何嫚端起杯子喝了口水,说:“这两天,厂里有传言,说是秦主任你在和颜丹霞处对象。颜丹霞也不在,我就想着问问,这事是不是真的。如果要是假的,秦主任你得查查是什么人在造谣,颜丹霞的名声伤不起啊。”
秦今朝的声音不由得柔软下来,对何嫚也多了些亲近,他说:“是真的。我一直很喜欢她,这次从党校结业后,我去了化工大学看她,就跟她吐露了心思,我们俩正式建立了以结婚为目的的恋爱关系。”
何嫚脸上立刻露出不可遏制的笑容来,说:“原来是真的啊,害我这个担心,哈哈哈,很好很好。你早就看上丹霞了?真有眼光!就是你这心思埋得够深的,愣是没人看出来,挺好,挺好,你这小伙子有成算!行了,我走了,等丹霞回来,你俩一块来家里吃饭!”
何嫚的高兴溢于言表,甚至有些外形了,但秦今朝却更觉他亲切,说:“行,何姐,等她回来我们一起去家里做客。”
秦今朝将何嫚送到楼下,走出去老远,还能听见何嫚的笑声。
几家欢乐几家愁,对于秦今朝谈恋爱的事情,有高兴,也有不高兴的。
比如高小萍。
秦今朝送走何嫚,回到三楼,就看见高小萍在自己办公室前徘徊。
秦今朝没打算让她进自己的办公室,在距离她两臂之外的地方站住,问她:“高同志找我?”
高小萍脸上化了妆,烫了头发,卷卷地搭在肩头,头上戴了一枚红色的绒面发卡,身上穿着大红色的鸡心领毛衣,在整个海州厂来说,确实是最时髦的。她就是海州厂的流行风向标,很多女同志学习她的穿衣打扮。
不过秦今朝只是扫了她一眼,目光并未在她漂亮的脸蛋上停留,一副公事公办的态度。
高小萍有些幽怨地看了他一眼,说:“我确实找你有事儿,我们去屋里聊好吗?”
秦今朝抬起手腕看了下手表,说:“我等下还有事儿,有话就在这里说。”
高小萍朝着左右看了看,小涂的脑袋从310房间钻出来,脸上带着戏谑的笑容,她狠狠瞪了对方一眼,可是小涂不光没有识相地躲进去,反而将大半个身子都露出来,就那样抱着膀子看着这边。
高小萍只好压低了声音说:“你真的跟颜丹霞处对象了吗?”
秦今朝:“是”
郭小萍就有些受打击吸了吸鼻子,说:“你们两个不合适。”
秦今朝冷了脸,“是我们两个的事,不需要高同志来指手画脚。”
高小萍身体晃了晃,好似站不住的样子,正要再说什么,却听见旁边传来“嗤”的一声。
楼道总共就三个人,这声音是谁发出来的不用猜,也知道。
高小萍就又朝着小涂恶狠狠地看过去。
小涂又往出走了一点儿,阴阳怪气地说:“有些人真是狗拿耗子多管闲事,人家跟谁好关她屁事,他跟谁好不会跟你!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什么德性?”
高小萍气得脸色发白,但她不是个擅长跟人吵架的,就用手指头指着小涂,“你,你……”的说不出话来。
小涂却是不依不饶,叫嚣着说:“我,我怎么了?”
秦今朝摇摇头,由着两个人在这里吵闹,正想过去310办公室,就听见急匆匆的脚步声响,薛洋从楼下冲了上来。
他在楼梯口处站定,目光在秦今朝、小涂和高小萍身上转了一圈儿后,抓起高小萍的胳膊就要拉她走。
高小萍却不肯走,使劲儿地甩着胳膊,踢打着薛洋,叫他放开。
薛洋由着她踢打,裤子上被踢出了几个土脚印,还不肯放手,低声地叫着:“跟我回去,人家都有对象了,你还惦记什么?”
“喂喂喂,你俩小两口吵架,回家吵去,这里可是三楼,书记,办公室厂长办公室都在这儿!”小涂没好气地朝着他们喊道。
薛洋抿抿嘴唇,不分喜怒地看了小涂一眼,没说什么,但抓着高小萍的手却还是牢牢的。
高小萍的眼睛里头蓄满了泪,又是怒瞪着小涂,好似要从他身上瞪下块肉来似的,不过,到底是跟着薛洋走了,走下楼梯时又回头用幽怨的眼神看了秦今朝一眼。
小涂浑身打了个哆嗦,说:“两个神经病,别理他们!”
秦今朝也觉得这两人脑子不太正常,莫名其妙的。
预料之中,梅书记的好心腹,唐杰又找上了秦今朝。话里话外表达的意思,就像想让秦今朝帮忙,联系《化工报》等在行业内非常有影响力报纸、杂志的记者过来海州厂做一次采访。
梅书记和唐杰也不是没有联系这些媒体,不过都被以事件不够有报道性为由拒绝了。所以,自力更生失败,还是得来寻求秦今朝的帮助。
秦今朝便以现在海州厂的安全生产宣传力度、措施还不够成为行业内的典范,便是找报纸杂志报道了那产生的效果也有限为由,委婉地拒绝了。
秦今朝说得有理有据,并且拿废水利用装置举起了例子。这个装置之所以能够引起王司长的注意,之所以能向全行业推广,屡次上报纸,就是因为它的影响力够大,而且契合了上面想要节能的大方向。
唐杰听到了心里去,至于他和梅书记怎么商量,秦今朝暂时先不管了。
不管梅书记和沙厂长怎么折腾,反正安全生产这根弦算是给海州厂上上了。
1月13号,腊八节这天,秦今朝收到了颜丹霞的第二封回信,距离他给颜丹霞的第二封信寄出去,过了四天了,数算着日子,今天怎么也能到了。
他亲自去收发室拿信,如愿看到了夹杂在两封同学来信中的回信。
信中,颜丹霞依旧是着重介绍了自己的学习情况,都上了什么课程,老师都是谁,她学到了什么。本来枯燥的文字,秦今朝读起来,也觉得津津有味。
秦今朝就给她写海州厂的大事小事,写技改办公室的新项目,还写自己对她的思念。
将信亲自邮寄出去,秦今朝的心不由得又悸动起来,期盼着颜丹霞收到信时,能不能感受到自己炽热的爱意,还有汹涌的思念。
时间在两人鸿雁传情中,匆匆而过。
大寒那天,海州厂发生了一件不大不小的事情。
尿素合成车间的合成操作工何强喝醉了酒后,跑去蓄水池里撒尿,结果倒栽葱,栽进了里面去,要不是巡逻至此的安保小组长古树国几人听见动静,觉得不对劲儿,爬到了蓄水池上查看,恐怕就要出人命了。
饶是如此,在一年中最冷的季节里,掉进了冰冷,结了浮冰的水里,依旧冻个够呛,被紧急送进了医院里。
因着太晚了,保安们只通知了晚上值班的厂领导。沙厂长、梅书记,还有秦今朝都是第二天才知道的。
沙厂长了解了一下何强的情况,知道没有生命危险后,松了一口气的同时也大发雷霆,立刻召集领导班子开会,专门让郭亮通知秦今朝也来列席旁听。
因着会议是沙厂长召集的,他坐了主位,梅书记坐到他旁边的位置上,相对于沙厂长的震怒,梅书记脸上仍就带着亲和的笑容,但在秦今朝看来,却有种看热闹不嫌事大,甚至是幸灾乐祸之感。
果然,在沙厂长发了一通脾气,将尿素车间从上到下批评一遍,说他们还是工作不饱和,对职工管理、教育不到位后,梅书记就慢条斯理地开口了。
“归期原因,就是安全生产意识不到位!”梅书记脸上的笑容消退,严肃起来,说:“我从病好后,就一直致力于真正落实安全生产的事情,但是,到现在两个多月,将近三个月的时间过去了,进展缓慢,为什么?就是因为受到了各种各样的阻挠!”
席间鸦雀无声的,就是沙厂长也没有什么可辩驳的,生产车间的职工出了这样的事儿,他也脸上无光。
梅书记继续说:“如果保安处的同志们不是恰好巡视那边,听到声音后去查看了,那这条人命恐怕就没有了,这条人命我们是算在安全生产事故里,还是意外里呢?”
算在安全生产事故里,1981年这一年,海州厂恐怕评不上任何荣誉了,算在意外里,事故又是在厂区的,涉嫌瞒报,就要承担责任的。
梅书记见大家,包括沙厂长在内,都低着头,心里头美滋滋,语重心长地说,“同志们啊,不要只看眼前的利益,今天出产多少合成氨,出产多少尿素。要看长远啊,安全生产才是持久性发展的前提!”
沙厂长:“梅书记说得没错,安全生产确实很重要,不过,这次的事情和安全生产关系不大,主要是对于职工的思想教育上出了问题。近期来,保卫处上报了几次职工们喝酒后,打架、闹事,调戏女同志的事情,我认为,这次何强的事情,要严肃处理,起到杀鸡儆猴的警示作用。”
如果说沙厂长是安全生产的第一责任人,梅书记就是思想教育的第一责任人。沙厂长不能让梅书记把责任往自己身上扣。
针对于何强这件事情的本身来说,梅书记、沙厂长说的都是对的。
总会计师胡鉴出来打圆场,说:“我认为梅书记和沙厂长的意见都是对的,我们两手都要抓,既要紧抓安全生产,又要紧抓职工教育。”
其他人纷纷附和。
一场会议下来,基本上就这样定了调子。
梅书记:“我提议,成立安全生产和职工教育委员会,由我担任组长。切实可行地把这两项工作推行下去,大家有没有意见?”
能有啥意见,沙厂长在这种场合下也不能反对,只是心里头暗骂梅书记就是个投机分子,会见缝扎针地为自己争取利益。
于是这场会议后,厂里多了个安全生产和职工教育委员会,梅书记担任组长,沙厂长是副组长,组员有沈岳良、涂主席、秦今朝,还有车间的各位主任、部门的一把手。
秦今朝对于梅书记这神来一笔,有些惊讶,也有些佩服。他这是把厂里大大小小的领导们都绑在了他安全生产这两战车上,以后再推行的话,就顺畅多了。
何强的事情出得突然,沙厂长的会议也召开得很及时,几乎没有让人做思考的时间,也就是说,梅书记这是临场发挥的。秦今朝觉得以前小看了他,他身上还是有自己可以学习的方面,古人说,三人行必有我师,以后,真的不能随便小瞧任何一个人,还是要谦虚,不要自大、自满才行。
很快,对于何强的处理下来了,降一级工资,责令其在厂广播里当众做检讨。不过何强还在医院住院,检讨就只能延后,但对他处罚通知已经通知到了车间,且在办公楼外小广场旁的公布栏里张贴公示。
第50章
以梅书记为首的安全生产和职工教育委员会, 刚开完第一次碰头会议,梅书记拿出了十项措施来,在会议上讨论。
不过, 并没有讨论出什么结果来。有些沙厂长之前不同意的举措, 如今还是不同意。比如禁烟这一项, 车间、库房等安全场所禁烟是必须的,但他觉得惩罚措施太严格。发现三次就要开除,未免太不近人情了。他提出减轻惩罚, 梅书记却不同意,理由就是, 车间里抽烟情况严重,如果不采用重罚措施,根本杜绝不了。
梅书记所有的关于安全生产的意见、措施,都来自于秦今朝, 他自然是非常支持的。只是, 梅书记实施起来,没有总体的规划性、步骤性, 东一榔头西一棒子的,又犯了一言堂的毛病, 没有充分考虑到其他干部的立场和感受,选择一个大家都逐渐接受,循序渐进的方式。
对于这种现状,秦今朝就只能偶尔提醒、建议,却无法让梅书记按照自己的意思去执行。除了安全生产的问题之外,更让秦今朝关注的是, 在变革初期, 社会上难免会出现一些乱象, 而海州厂该如何应对这些乱象的渗入。
秦今朝所想,绝对不是杞人忧天。据小涂说,海州市里最近冒出了地下赌场、歌舞厅之类的地方,厂里有些小年轻偷偷过去玩,还会拉同事们一块去。那种地方,充斥着赌博的快感、色情的诱惑,在海州厂这样相对封闭、单纯的环境中生活的小青年很难抵抗这种刺激。
久而久之,很难预料会对职工本人或者海州厂造成什么样的后果。
秦今朝建议梅书记接着这次职工教育的机会,发布一些禁令。
但禁令的作用实在有限,就比如维修车间里,明晃晃贴着禁止抽烟的字样,康明强那些人还不是照样抽吗,制度是一回事儿,如何有效执行又是另外一回事。
“……归根究底,还是我的位置不够高,如果现在的我是沙厂长或者是梅书记的位置,我一定可以将海州厂管理得更好,‘内外兼修’,平稳渡过改革初期,创造更大的辉煌!”
在给父亲的信中,秦今朝有些无奈,又很是自信地写道。
不过,还没等到父亲的回信,就到了春节。国家发布了春节放假指导通知,但各个工厂单位可以根据生产经营情况自行决定放假天数。
海州厂2月3号,也就是除夕前一天开始放假,总共放7天,2月10号,正月初六正式上班。但很多家不在海州的干部职工还有1980年的探亲假没有休,在临近春节这些天纷纷开始休假,海州厂一下子少了不少人。
秦今朝也有五天的探亲假,他准备把这几天的假期放到年后休。到时候正好可以跟培训结束的颜丹霞一块儿回海州厂。
安排好假期值班事宜,站好节前最后一班岗。谢绝了小涂申请厂里小轿车送他的提议,告别310办公室的同事们,秦今朝提着行李,独自一人坐了公交车去往火车站。
在火车上,他体会到了什么叫做归心似箭。这几小时的时间里,每一分每一秒都觉得煎熬,后来他干脆把座位让给了无座的乘客,自己站到车厢连接处,看着火车越过山林,穿过一望无际的华北大平原,再次看到大山时,便距离燕市不远了。
大概是因为临近春节,单位不忙了,父亲秦远志竟然亲自过来接他。
见了父亲秦今朝自然是高兴的,但也有些失落,不能第一时间去化工大学见颜丹霞了。自然不敢在父亲面前显露出来,便乖乖地坐上了小轿车的后座。
父子两个本来就经常通过写信或者是电话沟通,一路上,闲聊着已经知道的事,倒也是津津有味的。
不过,有司机在,俩人并没有聊很深入的问题。
小轿车行驶了一刻钟左右,便驶入一条宽阔的胡同,在其中一座大门前,缓缓停下。
这里是五进四合院其中的两进,在侧面重新开了门,又用院墙分隔出独立的院落,排房子和后排房子互不相干,中间是宽敞的庭院。
秦今朝一家人住的是面北朝南的后院,前院被用来当成会客室和杂物间使用。
一进门,首先看到的就是宽阔的庭院。如今是冬天,草木凋敝,空空荡荡的,只有一棵杏树,一棵李子树,一棵白海棠树,光秃秃的矗立着,一股浓重的肉香味儿扑鼻而来。
这一片都是家属院,在改建的时候,把这一片区域的下水管也埋上了,连接上了市政的污水管道。这里不光有上下水,还能享受市政统一供暖。
这样高打地基,房屋调高4.5米,两层厚厚青砖垒建而成的房子,冬暖夏凉,住起来十分舒服。
因着在侧面开了门,原本的西厢房就被拆掉了,东厢房被分割成了厨房和厕所。
“妈,我回来了。”秦今朝喊了一声,三步并作两步直奔着厨房而去。
一进厨房,就看见了和保姆阿姨一起忙活的母亲崔胜芳,虽然还不到吃饭的时间,但已经做出了好几个凉菜,摆放在跟厨房连通在一起的餐厅柳木方桌上,用纱布盖着。
看见儿子,崔胜芳停下手中的动作,仔细地打量了儿子一番,笑着说:“没瘦,看着很精神。”
崔胜芳今年五十四岁,明年就可以退休了。梳着刷子头,两边头发用黑卡子别在耳后,长相清秀,很显年轻,秦今朝长得三分像她。多年来,一直在做妇女工作,身上天然便带着些亲和、慈祥的气质,面对自己儿子的时候,更是个称职的母亲。
两人聊了些闲话,崔胜芳便催促儿子去洗澡换衣服。
他们这一家人都爱干净,洗澡不光是洗去一身风尘,还可以洗去有可能召回家的虫子、病菌。
家里也有浴室,不过洗澡稍显麻烦,距离这里一百多米的地方,有个公共的大澡堂子,秦今朝取了澡票,带上香皂、毛巾就去了澡堂子。
等他洗澡回来,饭菜已经摆上了桌,父亲秦远志坐在餐桌前,正打开一瓶茅台酒,隔着窗户见他进了院儿,连忙招呼他:“吃饭了。”
秦今朝应了一声,将湿了的毛巾搭在院子里的晾衣绳上,就进了餐厅。
保姆阿姨不见了,餐厅里只剩下一家三口。
秦远志给三人都倒上白酒,算是给他举办的接风宴。
三人未免又想念起不知道在哪里的老大,几年没回来了,三人都很想念他。不过老两口一想到他是在为国家做贡献,就又释然了。
崔胜芳就提起了颜丹霞,“……马上就要过年了,她回老家了吗?”
秦今朝只跟崔胜芳简单地提了下颜丹霞的情况,知道她没有父母,却不知道她也没有其他的亲戚可依靠。这会儿两人已经正式确定了恋爱关系,那颜丹霞的情况,他就可以更详细地跟父母说了。
听完了秦今朝所讲,崔胜芳就有些着急起来,“这眼看着就要过年了,她那个培训班也要放假了吧?你快去把孩子接过来了,大过年的,一个人孤零零的在学校算是怎么回事。”
瞧着母亲比自己还着急的样子,秦今朝便笑了起来,说:“我问了,他们明天上午上半天,下午正式放假。我今天晚些时候去找她,看看她愿不愿意来家里过年。”
崔胜芳:“要不我跟你爸一块去,这样显得正式些。”
秦今朝想了想,说:“还是算了吧。”他有些拿不准颜丹霞想不想来,如果父母都去了,她就是不想来也得来了,有些像是胁迫她似的,他想尊重颜丹霞自己的意见。
崔胜芳:“那一定要让她来,家里就咱们家就三人,她来了还能热闹些。”
秦今朝:“看她的意思吧,毕竟刚刚确定恋爱关系,总归是有些不好意思的。”
秦远志这会儿插话,说:“对,看人家姑娘的意思,太热情了,反而让她觉得不适。”
崔胜芳也觉得有道理,说:“行,她要是不愿意来家里住,就大年三十晚上来家里过。”
秦今朝点点头。他的父母总是这么的通情达理,相信他的眼光,爱屋及乌。
饭吃得差不多了,酒一人喝了二两左右,有些微醺,但又不醉。
父子两个去了书房。
秦远志开口便问:“想要上位了?”
秦今朝点头,说:“越来越觉得束手束脚的,通过别人去做事,做出来的效果比预想的差太多,就想自己站在主导的位置上。时间紧迫,我有些等不及了。”
秦远志笑:“这可和你当初自己制定的三年、五年计划不一样,才一年多。”
秦今朝点头,说:“海州厂跟我想象中不一样,而且,厂领导也比我以前接触的领导更加的……”
他摊摊手,秦远志自然懂得他的意思。两人通信往来,每回回来,儿子都要跟他详细说厂里的情况,说他的想法。
他轻笑着,慢悠悠地用紫砂茶壶沏茶,不一会儿,满室茶香,他给儿子倒了一杯,才说,“你准备怎么做?”
秦今朝:“想办法给沙广军创造机会,调出海州厂去,让沈岳良接替他的职位。至于梅书记,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就继续去疗养,直到退休。”
秦远志点头,说:“做事留一线。”
秦今朝:“我明白。沙厂长是个好干部,身上有很多值得我学习的优点,只是,不适合在厂长的位置上罢了。他之前的劣势是在部里没有欣赏他的领导,但是因着废水装置项目,还有跟豫东油田达成合作,以及座谈会成功召开这几件事儿,化工部牛副部长和化肥司王司长都对他印象改观。而且,正值邓同志提出‘干部四化’的时机,必然要让一部分年纪大、无作为的干部调整至无关紧要的位置上,给更符合四化的干部空出位置来,这是个时机。”
秦今朝手里头捂住紫砂杯,啜了一口,然后惬意地呼出热气,脸上浮现出“我家有儿初长成”的骄傲之色,说:“看来你已经考虑清楚了。”
秦今朝:“考虑得清楚了,但具体如何实施,还需要时间。”
秦远志点点头,也没有问儿子是否需要帮忙。他这个小儿子没有身为小儿子的娇惯、天真,从小就有主意,思考得多,想得长远。不可否认,自己和他妈妈的身份给孩子带来了很多无形的便利,比如言传身教、见识、政治嗅觉等等,却并没有利用身份之便给他争取过任何好处。
化工大学是他自己考上的,跟着考察团出国也是因为他成绩足够优秀,被常教授推荐的。
他这个父亲对于秦今朝的角色变化,从导师,军师过渡到了同志。只需要聆听他的想法,在认为他做得不对时,给予指正和引导就行,不过,在他去海州的那一年里,秦远志给他的指导已经很少了,他迅速地独立成长着。
海州厂的特殊情况,让秦今朝有些失望的同时,也给他提供了更好的机会,让他迅速站稳脚跟,建立自信。
人的胃口总是一步步被喂大的,手中的权利多了,就渴望更多的权利,这点秦远志非常理解,他告诫儿子:“不要忘了你最初的目的,始终保持一颗赤子之心就不会走歪路。”
他这两个儿子,大儿子醉心学术,一心报国,他的小儿子狡猾、多智,手段多了些,私心也重,但也一心为着四个现代化做贡献,两人殊途同归。
都是他的骄傲。
秦远志晃着躺椅,手指头敲击着扶手,哼着歌。
秦今朝听来,原来是被许多人批评为流氓歌曲的《乡恋》,一度被禁。这明明是一首歌颂家乡的歌曲,就因为用了拟人化的写作手法,歌者的声音甜美,娓娓道来,就被人听出黄色来,上纲上线,也是可笑。
思想改革,文化改革,确实势在必行啊。
下午,秦今朝本来打算睡个午觉的,但是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的睡不着,索性就爬起来,登上自行车,就准备奔向化工大学。
走到门口又返回来,去厨房翻出铝饭盒,将那些没有动过的排骨、大虾、凉切肉满满装了一饭盒,又找出两只黄灿灿的橙子,块装在网兜里,挂到车把上,朝着房间里头喊了一句:“爸妈,我出去了,晚上不回来吃饭”,也不等人回答,就以风驰电掣的速度出发。
顺利进入到化工大学校园里。因着已经放了寒假,校园里冷清多了,偶尔只见几名没有回家过年的学生匆匆走过,大部分食堂也都关闭了,只剩下距离颜丹霞所在宿舍距离最近的二食堂还开着。
为了方便管理,所有需要住宿的学生都集中在这栋宿舍楼,越往里走,遇见的学生反而更多些。
颜丹霞正在上课。
秦今朝隔着教室后门的窗玻璃往里瞧,一眼就看见了坐在第一排正中的颜丹霞。她坐得笔直,可以想象得出,此时的她一定是聚精会神地在听讲台上的女老师讲课。
不一会儿,老师用教鞭指着黑板,让人来回答问题。
有几名同学都举了手,老师依次点人回答。轮到颜丹霞时,她站起来,流利地解答了问题,老师赞赏地对她笑着。
秦今朝看得津津有味,脸上露出了温柔的笑容。
在外面等了二十多分钟,终于下课了。
老师率先走出来,看见迎面而来的秦今朝,微愣一下,秦今朝笑着朝她点头,“老师好。”
“你好,你是?”
秦今朝说:“我是颜丹霞的对象,来看看他,我以前也是化工大学的学生。”
“哦,是你啊,你就是常教授的高足?”女老师推了推眼镜,上下打量他一番。
秦今朝笑着,不自觉地往教室方向瞥了一眼,说:“是我,我叫秦今朝。”
女老师笑,说:“不错,你找了个非常优秀的女朋友,快去吧。”
“我也是这么觉得,老师再见!”
尽管着急着见到颜丹霞,但还是侧身让老师先行,等她走了之后,才往前门走去。
教室里,颜丹霞埋头在座位上,不知道在写着什么。
有人看到秦今朝,目光在他手中的网兜扫视了一番,知道这是来找人的,好奇问他找谁。
秦今朝指指颜丹霞的方向,说:“我找她。”
这人便大声喊着颜丹霞的名字,说:“有人找。”
颜丹霞慢腾腾地转过头来,眼神迷蒙,还没有醒过神来似的,直到看见秦今朝含笑的脸庞,眼神忽然睁圆,就如将里面的灯泡打开,一下子就闪亮起来,猛然站起身来往门口走。
“你怎么来了!”她又惊又喜,目光定在秦今朝身上不肯挪开。
瞧见一屋子的人都往他们这个方向瞧,秦今朝朝着他们点点头,而后拉了颜丹霞的胳膊往一边走去,说:“上午回来的,本来想晚一点,等你下课再看你的,可我忍不住了。”
颜丹霞脸一红,心脏像是被人拿狗尾巴草在挠痒痒,说:“我还有两节课要上呢。晚上还有晚课。”
秦今朝:“没关系,我等你。我给你带了好吃的,晚上咱们一起吃。”
颜丹霞不想让他空等着自己,有些犹豫。
秦今朝就笑着说:“放心吧,化工大学我熟,我有地方去。”
颜丹霞这才点头,接过秦今朝的网兜,“先放我这里,省得你拿着。”
颜丹霞看向秦今朝的手,今天他带了手套,手指头颜色终于正常了。两人又聊了几句,直到任课老师过来了,秦今朝才离开。
颜丹霞上课的时候,不免就有些走神,一想到秦今朝在等她,就心潮澎湃,无法专心。提醒自己不要去想,要专心学习,可是架不住自己的大脑自有主张,注意力一会被拉回黑板上,一会儿就会晃走。
颜丹霞咬咬嘴唇,暗骂自己不争气。
好不容易挨完了一节课,颜丹霞终于可以调整注意力,不再老想着秦今朝了。
舍友们迫不及待地围过来,纷纷问道,“刚刚来找你的,是不是你对象啊?”
颜丹霞没什么可隐瞒的,自然是大大方方的承认。
自从知道她有对象了后,这些在两点一线之中生活的室友们,仿佛一下子就找到了乐趣,就不断地追问着,想从她嘴里问出俩人的恋爱经历。
颜丹霞并没有充分满足他们的好奇心。因为他们的问题,一个接一个,如果回答了一个,后续必然会有一连串的问题问出。
回答他们的问题,太过于浪费时间,且他们同样的问题会反复问,颜丹霞搞不清楚他们的乐趣所在,索性就一个问题都不回答了,只是抿着嘴笑而不答。如此几次,他们的好奇劲儿过去,也就不再问了。
这会儿,秦今朝的出现又勾起了她们的好奇心,之前问过她的那些问题,又都接二连三地问了出来,吵得颜丹霞有些头疼,于是便又采取了之前的方式,笑而不答。
他们却还不肯罢休,纷纷夸奖起秦今朝的容貌、气质来。
颜丹霞深以为然,忽然就有了倾诉的冲动,不过,还是忍住了。
如果真的开了头,今天晚上可就别想碰书本了。
却谁料,那位机械二厂的小张师傅好似是发现了新大陆一般跑过来,惊奇地说:“小颜师傅,原来秦工是你对象啊,你怎么不早说!”
“秦工,你认识?说说呗……”立时,舍友们便将小张师傅团团围住。
颜丹霞捂住额头,哭笑不得。
等最后一节课,快要下课的时候,颜丹霞又开始心不在焉起来,目光老往门外看,寝室的同学们,也时不时就往门外看。搞得老师也顺着他们的目光往外瞧,奇怪地问:“你们今天是怎么了,课不好好听,老往外头瞅。”
就有人笑嘻嘻地开口,说:“老师,我们在看颜丹霞的对象,就是发明废水装置的秦今朝。”
“哦?”老师也不讲课了,放下教鞭,那脸上的表情竟然和小张师傅有些像,朝着颜丹霞说:“原来你们两个是一对啊!般配,一个负责设计,一个负责将设计做出来,珠联璧合啊,哈哈。”
课堂上的气氛立时活跃起来,老师和同学们一唱一和地,调侃着。
颜丹霞双手捂住脸,假装自己没听见。
以至于下课,站在门口等待的秦今朝看见的就是一张张揶揄的笑脸,还有人跑过来跟他握手,打招呼,说着“久仰久仰”之类的。为数不多的几个大姐,围着他使劲儿看,边看边点头笑,颇有种丈母娘看女婿的样式。
饶是秦今朝心理素质好,也被这些人搞得不好意思了。和颜丹霞隔着众人四目相对,都看到了彼此眼中含着笑意的无奈。
好不容易等这些人都走了,两人才相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