颜丹霞说:“机械二厂的小张师傅跟我一个班, 他知道了你是我对象,和同学们说了好多你的事儿,咱们技改小组还有废水利用装置在行业内本来就挺有名气的, 他们都听说过你, 就, 特别的热情。”
秦今朝笑,轻轻碰了下她的手,而后接过装了饭盒的网兜, 说:“没想到我这么有名,怎么样, 没给你丢脸吧?”
不知道是不是带了手套的缘故,秦今朝的手掌烫得很,颜丹霞觉得被他碰过的地方灼热一片,忙说:“你怎么可能给我丢人。对了, 你刚刚去哪儿了?”
秦今朝:“去了化学系办公楼, 跟一层传达室的大爷聊了聊,毕业那么多年了, 他还记得我。”
颜丹霞:“很少人会忘记你。”
下楼梯了,秦今朝让颜丹霞走里面, 自己紧跟在她的外侧,见左右没人,贴得近了些,声音轻柔地说:“丹霞是在夸我吗?”
丹霞这两个字咬得很重,像是在他嘴巴里头含了好一会儿才吐出来似的。
颜丹霞揉了揉脸颊,点头:“是, 他们都在夸你。”
秦今朝:“我不在乎他们夸不夸我, 我只在乎在你心里头怎么想我。”
颜丹霞脸上又是一阵的发热发胀, 她转头,奇怪地瞧着秦今朝,问:“你以前是不是谈过对象?”
秦今朝吓一跳,连连摆手,说:“没有,绝对没有,我只你一个!”
颜丹霞“哧”地笑了,说:“可我瞧你的情话脱口就出,就像是说过好多次,很有经验似的。”
秦今朝顿觉一口大锅从天而降,压在了自己的身上,连忙严肃着脸说:“我是由心而发,自然而然就说出来了。”
两人你一句我一句地,竟从这些无甚意义的对话中获得了巨大的快乐。
两人去了食堂,请打饭师傅帮着将铝饭盒在蒸笼里加热一下,而后另外打了米饭,打了汤,找了角落安安静地吃饭。
热好的饭盒一打开,香味扑鼻,都是荤菜,红油油的排骨、橙红色的大虾,塞得满满当当,颜丹霞眼前一亮。
“尝尝,我妈亲手做的。”
颜丹霞拿起筷子,夹了一块排骨,放在嘴里,而后眯起眼睛,不停点头,“好吃!”
秦今朝去洗了手,坐下来帮颜丹霞扒虾,说:“好吃就多吃些。”
他特别喜欢看颜丹霞吃到好吃的时可爱的表情,简直让人稀罕到骨头里。
颜丹霞也夹了个排骨到他碗里,“你也吃。”
秦今朝只觉得被颜丹霞夹过的菜,格外的香甜。
两人将将食物都吃干净了,秦今朝才说道:“我妈妈想邀请你去家里过年。”
颜丹霞正在用手绢擦嘴巴,闻言怔了下,没有说话。
秦今朝:“虽然我很想你去家里一起过年,但我还是尊重你的意思。”
颜丹霞有些纠结,她虽然对于老家农村感情不深,但也知道老家的风俗,就是没有结婚之前,女方是不兴去男方家过年的,说是这样会显得女生掉价,将来嫁进去会被男方看不起。
“我如果不去,你爸妈会不会不高兴?”颜丹霞轻柔地问。
秦今朝左右看看没人注意这边,迅速将手覆盖在颜丹霞手上,蹭了蹭,而后迅速挪开,然后笑着说:“不会的。”
颜丹霞低下头去。
她们这个短期培训班时间紧、任务重,虽然赶上了春节,但也不会像海州厂那样,一放就是七天,他们只有两天半的假。只有燕市还有周边省市的同学能回家过年,海州市虽然也不算远,但颜丹霞没有回去的必要,还不如就留在化工大学,有食堂可以吃,有宿舍可以住,准备留下来过年的同学们还准备一起包饺子,一起联欢,跟她以前在海州厂的时候没有太大区别。
但是现在,秦今朝邀请他去家里过年,她和秦今朝才确立关系没多久,跟他的父母又不熟,在同一屋檐下,她不知道该怎么和他们相处。可他们这一腔的好意,她不忍心辜负,还有,如果自己不去秦今朝家,他大概会天天跑过来找她,天寒地冻的……
秦今朝瞧着她为难的样子,顿时有些心疼,说:“没关系,不想去就不去,只要你答应我,周一早晨过去给他们拜个年就行。”
这是自然,两人确定关系了,赶上过年再不去家里跟父母问个好,就太不懂事了。
颜丹霞点点头,说:“我没遇到过这种事儿,没有经验,你让我想想,明天再给你答复。”
“好!不要为难自己,我们的时间还很长,不在乎这一朝一夕。”
颜丹霞点头,轻轻地答了声“嗯”。
两人就在暖和的大食堂里聊天,秦今朝跟她讲这段时间厂里发生的事儿,颜丹霞听得不专心,眼神有些飘忽,总是走神。
秦今朝就知道,自己邀请她来家里过年的事情,对她产生了很大的影响。他不想逼迫她,但是这一步是必然经历的,趁着这会儿颜丹霞在燕市,又赶上过年,正是好时机,但毕竟才建立恋爱关系,心里上还需要一个过程,颜丹霞一个从来没经历过这些的姑娘,纠结、犹豫都是正常的。
……他也纠结了。
两人卡着上学的时间往教学楼走,送到教学楼门口,颜丹霞就不让他再送了,“你明天要是过来,别太早。”
颜丹霞眼皮上下眨动着,撩动得秦今朝的心也跟着一颤一颤,目光不自觉就停留她微红的嘴唇上,听见她继续说:
“一想到你在,我就没办法专心上课。”
“砰!”
秦今朝就像是被大粗的木头狠狠撞击过的钟,嗡嗡直响,这是颜丹霞在对他表达爱意,不逊于两人建立关系那天的“我也喜欢你。”
秦今朝的脸庞瞬间就如灿烂朝阳,一排整齐的牙齿露出来,说:“好,我卡着点儿来。”
颜丹霞见着从他这英俊、精神的脸庞里,显露出一点点傻气的笑容,不由得伸手,猛地在秦今朝脸上摸了一把,而后笑着跑开,回头喊道:“你快回去吧!”
软软糯糯的声音,夹杂着银铃般喜悦的笑声,透着一点点的调皮。秦今朝呆呆地看着她跑远的窈窕背影,不由得伸手覆盖在了刚刚被摸过的地方。
那里痒痒的,像是被打了麻药一眼,触摸上去,好似不是自己的了。
自己刚刚,似乎是被颜丹霞调戏了!
他还是头一次看见这样的颜丹霞,不是维修车间里孤立在一隅,专心致志对付那些金属零件的;不是技改办公室里,认真研究图纸的;也不是课堂上两耳不闻窗外事听讲的,她是活泼的,调皮的,可爱的。
是她不为人知的一面,也许,只在自己面前袒露出来,这样的颜丹霞可爱极了,他喜欢到了骨子里!
秦今朝在原地又站了好一会儿,才傻笑着,摸着自己的心口离开。
颜丹霞晚上的课又没上好,等下了课,连忙借了宿舍里黄大姐的笔记抄。这可是开天辟地头一回,黄大姐意外得不行,很快就想明白了,笑着揶揄,说:“对象来了,心不静了!”
颜丹霞苦笑,谈恋爱是好,可是也有坏处啊,太分心,太影响学习了。她自认是个自制力、定力都很强的人,可是却控制不住老去想他,想起他心绪就激动,起伏难平的。
看她的表情,黄大姐了然地笑,说:“真羡慕你们可以自由恋爱的人,我跟我丈夫就是旁人介绍的,头天相亲,第二天我们两人一起去街上逛了逛,吃了碗羊肉烩面,第三天就领证了。跟他在一块的时候,我连头都没敢抬,更说不上喜欢。我这辈子都没尝过喜欢一个人是啥滋味。”
颜丹霞:“那你和姐夫……”
黄大姐笑:“放心,我俩挺好的,我工资比他高,工作比他忙,家里头的事儿,孩子的事儿都是他在忙活,是我的贤内助。虽说是没有那什么爱情吧,但这些年磕磕巴巴的,也就习惯了,相依为命,共同孕育子女,那感情,就跟亲人差不多。虽说我过得挺好,找的对象也不错,可有时候想想,总觉得遗憾。”
黄大姐只是感慨一下而已,并不需要人安慰,颜丹霞也不知道说些什么,如果她像黄大姐这样,就不会被人叫做“造粒塔”,早就结婚,孩子大概都好几岁了。
反倒是黄大姐继续说:“一人一个活法,一个锅配一个盖,你们看对眼了,将来生活在一起的时候,更加合拍。我瞧见你那位秦工该是非常爱你的,一个人的眼神啊,骗不了人。”
颜丹霞本来是想借着抄笔记,重新学习一遍知识的,跟黄大姐这么一聊,彻底学不下去了。
宿舍里五名女同志,有一名今天下午请假,回家去了,还剩下四名。黄大姐和颜丹霞回到宿舍的时候,另外两位舍友正有一搭没一搭地讨论着集体过年的事情。
因为头一次在外面过年,越临近年关,大家的情绪都有些低落。
瞧见颜丹霞了,总算是打起些精神来。
瞧见他们的眼神,颜丹霞就头皮发麻,连忙端着盆子,装上毛巾、牙缸、肥皂,往水房跑。
晚上,熄了灯后,静静地躺在床上,思考着到底要不要去秦今朝家里过年的事儿。
“咋了,小颜,啥事睡不着觉了?”
颜丹霞也不知道她咋看出来的自己睡不着,忙说:“没事儿,这就睡了。”
那人去却不肯就此打住,说:“是不是跟秦工的事儿啊?对了,秦工家是燕市的吧,你过年的时候去不去他家?”
颜丹霞一惊,她是能听见自己的心声吗?
她连忙打了个哈欠,敷衍地说:“还没有想好。”
那大姐却是来了精神,说:“我跟你说,你可得去,丑媳妇早晚得见公婆,早去早好,去了,就代表着你俩的关系过了明路。那位秦工可真不错,一表人才,年轻有为,要是在我们厂啊,不知道得收到多少小姑娘们的情书!你可得早点把名分定下来。”
另一位大姐附和:“那可不行,姑娘家家的,还是得矜持,哪儿能没有名分就去男方家过年的啊,起码得订婚了之后才能去。秦工条件那么好,就更不能在他面前掉价了,要不然,岂不是被他一辈子死死压住了。”
黄大姐也搀合进来,说:“看秦工这样子,就知道她父母都是文化人,文化人不讲究这些。主要还是得看男方是真心的,还是假意的客套一下。”
颜丹霞本来是充耳不闻的,但这句却是听到了心里去,她轻轻地翻了个身,长舒一口气,很快睡了过去。
秦今朝遵守约定,第二天中午快放学的时候,才来到颜丹霞教室门口。
颜丹霞出来时手里拎了个不大不小的手提包。
秦今朝有些惊喜,接过包,目光在她脸上打量一番,见她眉目舒展,没有任何的迟疑之色,就笑了起来。
颜丹霞笑着开口,“我想好了,我跟你回去过年。”
颜丹霞同意和秦今朝谈对象,自然也就会结婚,既然已经决定要结婚,那还有什么可纠结的?
“嗯!”秦今朝的笑意就蔓延开来。
在即将坐上秦今朝自行车后座的时候,颜丹霞问:“你看我穿这一身见你父母合适吗?”
颜丹霞今天编了两个小辫子,垂在肩膀上,显得乖巧又文静。眉毛修饰了一下,整齐又浓黑,健康的小麦色皮肤因为三点一线,少在室外而白了许多,高高的鼻梁,微红的嘴唇,五官大气漂亮。身上穿着带了松紧的掐腰式黑色防寒服,里面是红色毛衣,下身穿着裤线笔直的毛呢西装裤,脚踩翻毛皮棉皮鞋。
这一身,比燕市的女干部也是不差的。
颜丹霞自来在吃、穿上并不节省,何况今天是要去见家长,便精心挑选了衣服。
看在秦今朝的眼中,自然是好看得不行,不管是脸蛋儿还是身条儿。他觉得整个大街上就没有比要颜丹霞更好看的了。
他这么想的,也就这么说了出来,听得颜丹霞有些不好意思,却愈加地自信了。
再次坐上秦今朝自行车后座之时,听见他说,“抓好,出发了”,颜丹霞下意识地又抓住车后座,却有一只手臂从前方伸出来,拉住她的胳膊,往身前的腰肢上搭去。
她被吓了一跳,连忙往左右去看,大街上人来人往的,并没有人注意到他们。
擦肩而过的自行车大军中,不少像他们这样男同志载着女同志的,有些人规规矩矩的秋毫不犯,可也有女同志用胳膊环住了前方男士的腰肢,更有将身体紧紧贴在男同志后背上的。
风气果然是开放了!
颜丹霞还是没有适应这样的亲密,轻轻收回胳膊,抓住了秦今朝的衣服。
秦今朝有些羡慕地看着前方骑过去的年轻男女,但对于颜丹霞这样的表现,已经很满足了。
中途,两人去了商店。颜丹霞给秦远志买了两瓶茅台酒,又给崔胜芳买了一条溢价的米白色羊绒围巾,又去果子店买了些点心和蜜饯干果。
这一下子就花去了颜丹霞一个半月的工资,秦今朝有些心疼,但知道这是必须有的礼节,他的父母虽然宽容,但更喜欢懂礼貌的孩子。在彼此不熟知的情况下,礼物的贵贱好坏也代表着对于收礼之人的重视程度。
为了以后更好的相处,秦今朝希望能在第一次见面时就给彼此打下一个良好的基础。
礼物是必须要买的,但秦今朝想要把钱补给她。
颜丹霞自然知道他的一番心意,不过没有收他的钱,说:“我不缺钱的。其实我还拿着另外一份工资……”
颜丹霞一五一十把自己在农机站兼职维修,组装自行车的事儿说了。
于是,秦今朝又发现了颜丹霞的另外一面。
这说明什么?说明她脑筋灵活,不死板,自强自立呗。
秦今朝自以为对颜丹霞很了解了,却屡屡又给他惊喜。
秦今朝笑:“那以后咱家就靠你了。”
颜丹霞:“嗯!”
她经过两次提工资,现在一个月工资六十二块,加上农机站那里每个月给的三十块钱兼职费,还有组装自行车的提成,平均每个月都能拿到手一百一二十快左右。
秦今朝拿的是专技六级的工资,每个月154块钱的工资,还有一些职称、学历补助什么的,林林总加起来,差不多一百七十多块。
确立了恋爱关系之后,秦今朝就把自己这些事儿跟她说了,不过,他赚的多,花销也大,每个月倒是也能存上个六七十块。
不过她也知道农机站那边的兼职,还有自行车组装都不是长久之计。自从秦今朝组建了技术小组之后,她的工作也比以前更加忙碌了,尤其是这次短期培训,一出来就是两个月,以后恐怕也很难抽出整整一天多的时间来去做兼职了,总不能拿着工资,却还耽误农机站的事儿。
她已经考虑好了,等这次培训结束回到海州,专门去趟农机站,跟站长好好说,把这份兼职工作推掉。
一下子损失了好几十块钱的工资,她还是挺心疼的,不过长远计,还是推掉为好。
她以后是要做大工匠的,而且瞒着海州厂在外面接私活,虽然民不举,官不究,但也不是什么光明正大的事。
以前她只是个维修车间的三级工,倒是无所无所谓,想做大工匠,那么不管是技术还是思想道德方面,都要让人挑不出毛病来。
两人要是组成家庭,不算外快,只算家庭收入的话,在海州厂双职工家庭里,也算收入比较高的那一部分了。两人都是海州厂的职工,要是结婚了就能根据级别在家属院里分房,吃就在食堂,其他的日用品,厂里头几乎都发。要是生活不是那么讲究的话,两个人一个月有个二三十多块就能有吃有喝,活得不错了,颜丹霞一个人六十多块的工资还有剩。
而且,以后,她当了大工匠,那工资就能翻倍的涨,养活秦今朝绰绰有余。她现在赚得没有秦今朝多,但坚信以后一定能迎头赶上的。
伴随着这样的自信,她站到了秦家小院面前。
秦今朝掏出钥匙来开门,她四处打量着这条宽阔的胡同,附近这几处都是平房,但在一二百米之外的地方,却有几栋四层的红砖楼房。
听秦今朝说,这边都是公房,住的很多都是政府部门的工作人员,形成了一个有商店,有食铺,有澡堂子、电影院的便利生活区。
秦今朝将院门大打开,朝着院子里喊了一声:“爸,妈,我们回来了。”
而后轻揽颜丹霞的腰肢,让她小心门槛,而后自己提着自行车,连人带东西一块搬进院子里,再将大门关上。
颜丹霞有些紧张地快速扫了眼这宽敞的两进院落,直到目光被从屋里走出来的两名中年男女吸引。
走在前面的女性大概五十来岁的年纪,满脸笑意地看向颜丹霞。乌黑的头发,不胖不瘦,气质卓越,干练、亲和,看得出年轻时也是很漂亮的。
她身后的男人身材偏瘦,很高大,两鬓带着些斑白,秦今朝和他有五分相似,高个子还有五官轮廓都是遗传自他,但比秦今朝多了许多的威严,一看就是发号施令的上位者,不过,此时他的表情是放松的,嘴角也带了丝笑意,跟其他的慈祥家长也没什么不同。
颜丹霞羞涩又有礼地朝着他们笑。
秦今朝匆忙将自行车停好,顾不得拿下车把上的东西,急忙先给双方做介绍。
“丹霞,这是我爸,我妈。”
“爸妈,这是我女朋友,颜丹霞同志。”
颜丹霞站直了,身体朝着两位微微鞠躬,轻轻柔柔的开口,“叔叔阿姨好!”
秦今朝的母亲崔胜芳已经不动声色地把颜丹霞打量个遍,满意得很,这会儿笑呵呵的说:“丹霞你好,欢迎来家里,快进屋来。”
秦远志也说了声“小颜同志你好”,接着身体往旁边侧了侧,让出进屋的位置,让那娘俩先进屋里去,瞧见儿子从自行车上往下卸东西,也没有上去帮忙,说:“怎么让人家姑娘这么破费?”
秦今朝左手提着颜丹霞的小包,右手连提带抱的,将所有礼物都抓在手里,说:“我倒是想出钱,可是她不让,说这是第一次上门,必须得她自己出钱才能表达出她的心意。”
秦远志就点点头,撩开了厚厚的门帘子,让秦今朝先进屋。
第52章
他们进来的是宽敞明亮的客厅。
颜丹霞被崔胜芳让坐在靠着墙的沙发上。沙发前, 茶几上的果盘里,盛满了苹果,橘子, 梨等水果, 还有水果糖、奶糖等四五种糖果, 以及各种零食。
秦今朝走之前还没有呢,这显然是为了招待颜丹霞专门准备的。
他将礼物放在显眼的位置,说:“爸, 妈,这是丹霞给你们买的礼物, 我爸爱喝的茅台酒,妈,给你买的是一件羊绒围巾。”
说着,他就朝颜丹霞眨眨眼, 颜丹霞会意地清清嗓子说:“阿姨, 不知道您喜不喜欢米白色?还有红色和绿色两种颜色,您如果不喜欢的话, 还可以去友谊商店更换。”
秦今朝已经帮着将围巾精美的牛皮纸包装袋打开,崔胜芳拿起围巾, 点儿都没客气地立刻就围在脖子上,很喜欢的样子,笑着说:“我正好需要一条围巾。就喜欢米白色,丹霞,你真会买东西。”
看见崔胜芳这么喜欢自己买的礼物,颜丹霞有些紧张、紧绷的心, 立刻就松懈下来, 笑着说:“您喜欢就好。”
她偷偷瞄了一眼秦今朝, 他的父母果然跟他描述的一样,都是很随和、热情,没有架子的人。
虽然她跟秦今朝各方面的条件都存在着一些差异,但她自认也不差,有着跟秦今朝并肩的能力,在两人的关系中是平等的,而不是谁强谁弱,或者从属于谁,攀附于谁。
只是,在来这里的路上,她还是忐忑不安了起来。门当户对、齐大非偶,这些词语就从脑子里头往出涌,思绪有些乱。不禁想起了小时候,住在老家农村时,隔壁邻居家的儿媳妇。
儿媳妇娘家很穷,属于家里只有一条裤子,谁出门谁穿的那种。隔壁邻居家却是村里数一数二的富户。自从这儿媳妇嫁过来,他们家就没有消停过,整天被公婆瞧不起,明朝暗讽,整天防着她,怀疑她是不是吃里爬外,偷拿家里的粮食接济娘家,鸡少下了一个蛋,也要怀疑是她偷了。
颜丹霞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想起这些事儿,在此之前,她从来没有回忆过,也没想到自己居然还记得。
幸好秦今朝一路,都在跟她讲话,即使偶尔晃神,也很快会被他的话语吸引住,也不知道是不是秦今朝察觉到了她的紧张,故意在缓解。
秦今朝真的是个很好很好的男人!
虽然已经到了饭点,东厢房厨房里保姆阿姨时不时往这边张望一眼,饭菜香气也顺着门缝飘了几丝进来,但崔胜芳没有着急把烟丹霞往餐厅领,而是坐着,跟她聊了一些工作上、学习上的事情,见颜丹霞放松了许多,这才提议让大家移步到餐厅去。
秦家并不讲究食不言寝不语。饭桌上,大家随口聊着国家政策,这次后勤给送了什么食物,晚上年夜饭准备些什么大菜等等。又和何嫚、林玉峰这样普通的柴米油盐家庭一般,说着些生活琐事。
他们三个聊着颜丹霞平时很少关注的事儿,但并没有冷落她,一会儿问问她“你说是不是?”、“我说的没错吧?”,让她参与进来,语气自然极了,好似她已经是这里的一员式的。
颜丹霞岂能无动于衷?心中暖和和的,不由得也对秦家父母越加亲近起来。
她少有在这种正常家庭里氛围下就餐的体验,她很喜欢。
崔胜芳和秦远志都没有过分热情,而是指挥着秦今朝,帮着颜丹霞夹菜,盛汤、添饭。
秦今朝乐乐呵呵的照做,愉快地做起了餐间服务,不光服务颜丹霞,也服务秦家父母。
一餐饭四个人都吃得很高兴,吃了不少,其乐融融,言笑晏晏。
吃完饭,四人又坐回客厅,喝茶聊天。
崔胜芳就聊起了自己年轻时候的志向,“……想当中国的居里夫人,后来投身革命,听从组织安排,党让干啥就干啥,后来就与当科学家的路越走越远了。幸好有今朝继承我们两个的梦想。”
秦今朝拿了水果刀将一颗红通通的苹果切成四瓣儿,一人分了一瓣儿,笑着说:“妈您抬举我,我可当不成科学家。”
崔胜芳笑,拿起苹果咬了一口,朝着颜丹霞说:“他是想做领导里面最懂技术的,做技术里面说话最算数的。”
秦今朝没在颜丹霞面前掩藏他的野心。
颜丹霞瞄秦今朝一眼,也小口地咬着苹果,说:“海州厂需要他这样的领导。”
秦今朝的出现,给海州厂带来了巨大的改变的,比如,废水装利用装置起到的节能减排效果,比如,帮海州厂找来了天然气,让海州厂的生产可以正常进行,开了全国性的座谈会,让海州厂一跃成为体系内有影响力的大厂;还有潜移默化的影响,比如调动了海州厂工人们积极改进技术、工艺,发明创造的积极性等等。
一年多以前的颜丹霞可能不会理解得这么深入,但是今时的她亲身参与进来,被报纸采访,又出来参加培训,增长了见闻。自己平时又积极看书、看报,还有了明确的往大工匠方面发展的目标,所感所想、思想境界都已经有了翻天覆地的变化,自然可以深刻感受到秦今朝所做事情,在这个充满变革年代里的重要性。
有了对比之后才知道,他跟沙厂长,梅书记等等领导的区别在哪儿。
颜丹霞脸上与荣有焉太过明显,崔胜芳看着,只觉心里头舒服得很。
那一次,儿子从海州回来,她关心地问起了儿子的感情生活,没想到从小到大一直眼睛长在头顶,没有喜欢过谁的儿子,竟然大大方方地承认,说有了中意的姑娘。
崔胜芳意外又有些惊喜,连忙问那姑娘的情况。
听秦今朝简单地介绍后,崔胜芳这心里就有些不是滋味,觉得这姑娘的条件有些太差了,年纪比儿子大三岁倒是无所谓,身边的同事、朋友里,女大男小的也不算少,工人身份,还有钳工的工种也还好,干什么都是为人民服务,可唯独家庭方面,无父无母,没有家人可以依靠,让她尤其不满意。
哪个当妈的不想让儿子找一个长相好、家世好。各个方面都出色的媳妇呢?在这件事情上,她这个久经考验的干部,也不能免俗。
当着儿子的面,她没说什么,晚上回了屋,却跟秦远志嘀咕。
秦远志却觉得无所谓,劝她说:
“你要相信儿子的眼光,能被他喜欢上的姑娘也不是一般人。今朝从小就是个有成算的,能跟咱们坦诚对那姑娘的感情,就一定为将来做好了打算。
儿子找有家世背景的媳妇,也不过就是锦上添花罢了。从小到大,他上大学、出国考察、进化工部、到海州厂发展得风生水起的,哪一样我们帮了忙的?
他连父母都不靠,还需要靠岳家吗?
那些外在的条件好不好,不重要。以他的条件,想找个各方面都合适不是难事,可他认准了那姑娘,这才是最重要的。
这是今朝自己的婚姻,找什么样的对象,日子怎么过,都是他们的事儿。我们虽然是父母,但也是外人,可以提供意见,却绝对不能干涉。不聋不哑,不做翁姑。
我们啊,就做一对开明的父母好了。”
一番话听完,崔胜芳心里那点不高兴也就散了,说:“听你的,儿孙自有儿孙福,要相信今朝。”
后来,颜丹霞在机械二厂备受领导夸奖,管厂长想方设法想挖墙脚将她调过去的事儿,秦今朝都和父母详细说了,还有后来,颜丹霞被采访、上报纸的报纸、杂志,秦今朝都给父母寄了过来。
崔胜芳一方面是真知道了他看上的姑娘非常优秀,另一方面是感受到了儿子对于颜丹霞的上心程度,这是拼命在父母面前给这姑娘博好看呢。
崔胜芳心中没了芥蒂,思想就很容易转变过来,爱屋及乌的,自然而然对颜丹霞的印象也好了起来。
每次秦今朝回来,也会问问颜丹霞的近况,鼓励着他早些表白,开始正式展开追求,这么优秀的姑娘,可别被人追求走了。
听说儿子跟颜丹霞建立了恋爱关系,崔胜芳非常高兴,心里头已经把颜丹霞当成未来的儿媳妇看了。知道颜丹霞在化工大学参加培训,就特想过来看看她,但又觉得太唐突,怕吓着人家,今儿可算是见到了真人。
果然闻名不如见面,颜丹霞本人比在报纸上看见的照片,要更好看得多,高高的个子,苗条的身材,说话也细声细气的,很温柔。虽说不爱说话吧,但一句是一句的,都能说到点上。她还注意到,秦今朝讲话的时候,颜丹霞总会侧耳倾听。这两人,一个说一个听,正好互补。
几人聊了一会儿,吃了些水果、零食,崔胜芳便催促儿子,“带着丹霞到她屋里头休息去,养足精神,晚上还得熬夜呢。”
“唉”,秦今朝答应着,提了颜丹霞的行李。
颜丹霞也站起来,礼貌地说:“叔叔,阿姨,那我先去了。”
正房正中间是客厅,依着客厅左右各有卧室。崔胜芳夫妻住在和客厅连通着的的,带书房的大卧室里,给颜丹霞安排的房间则在客厅的另外一侧,只不过是独立的,从外面开门的,就在秦今朝卧室的旁边。
秦今朝先给颜丹霞介绍了下大院内各个房间的功用,又带她去看了下厕所的位置,这才推开给她准备的卧室门,先让颜丹霞进来,说:“是我妈亲手帮你布置的,床单、枕巾、被套都是新的,你看看有没有缺的。”
颜丹霞打量着这个房间,很宽敞,打扫得一尘不染,散发出一种淡雅的清新香气。大概有三十平米左右大小,用大衣柜分隔出了卧室区和会客区,屋里的桌椅、洗脸盆架、镜子,乃至拖鞋、衣架全都准备得齐全。
桌子上,还摆着一盆像是藤萝一般的绿色植物。
“很好,谢谢阿姨。”颜丹霞笑着说。
“这么客气做什么。”秦今朝将行李放到椅子上,说:“隔壁就是我的房间,有什么事就叫我一声。你好好睡一会儿,睡醒了我带你参观参观家里,然后去附近转一转,带你熟悉下环境。”
颜丹霞点点头,秦今朝便出门,贴心地从外面帮她将门关好,回了自己靠边的房间。
颜丹霞缓缓呼出一口气,打开行李,将衣服一一拿出来,而后将鞋子、外套都脱掉,换上了拖鞋。拖鞋应该也是新的,胶皮底的,踩在脚底下很软和。
她又在房间里转了一圈,到处看看,这才将窗帘拉上,准备上床睡觉。
床很柔软,屋里也很暖和,屋里头正是适合睡觉的光线。枕在柔软的荞麦皮枕头上,回想着来到秦今朝家里后,他父母的种种表现,心里头暖呼呼的,不知不觉间就睡着了。
等听到外面传来开门的声音,秦丹霞才醒过来,伸了个懒腰,才从床上爬起来,穿好衣服,而后拉开了房门。
秦今朝正站在门外。
正看见颜丹霞还没彻底清醒,眼神儿有些迷蒙,脸上还带着睡醒后的晕红。
“怎么不多睡一会儿?才两点多。”
他一想到颜丹霞就在隔壁的房间睡着,就激动得心脏无法平静下来。躺在床上看了一会儿杂志,又闭上眼睛眯了一会儿,却到底没有睡着,于是就干脆爬起来,却把燕丹霞也给吵起来了。
颜丹霞摇摇头,揉了下眼睛,大卧室的方向看了一眼,说:“我平时睡午觉也差不多是这个时间起来。”
说着,她让开门,秦今朝就进了来。见她挽了挽袖子,知道是想要洗脸,就殷勤地从厨房里拎出一个巨大的铁皮烧水壶来,倒了半盆水在脸盆里,又伸手试了试水温,觉得正合适,才给她介绍说:
“门外院子里的自来水管,一到冬天基本上就冻住用不了,用水的话就去厨房。厨房的炉子是24小时生着的,上面会一直坐着热水。用完了水之后再灌上凉水,继续坐着就行。”
当着秦今朝的面儿洗脸,颜丹霞有些不自在,但让她顶着一张刚睡醒的脸去面对他,更不自在。
秦今朝饶有兴致地盯着她瞧,颜丹霞先将毛巾投入到脸盆里头,投洗几下将毛巾浸润湿,在脸上轻轻擦了几把,又去投洗,如此几回,便是洗完了脸。
又将湿毛巾拧干水分,搭到脸盆架上,拿起一旁挂着的干毛巾将脸上的水珠擦干净,后拿过放置在一旁桌子上的雪花膏,拧开瓶盖,对着镜子在脸上涂抹起来。擦完了脸,又重新挤出些雪花膏,分别擦在脖子和手上。
不用回头看,颜丹霞就知道,秦今朝一直在看自己,那视线火辣辣的,盯得自己的后背直发烧。
她有些恼怒,回头瞪了秦今朝一眼,“做什么总盯着我。”
“因为你好看。”颜丹霞还是头一次和他发小脾气,又是一种全新的体验,秦今朝不仅不生气,还很享受。
颜丹霞顿时说不出来话了,刚洗过脸,擦了油,显得白皙许多的皮肤上,便又晕出了淡淡的红晕。
秦今朝唯恐把她逗恼了,连忙笑着说:“我在门口等你。”
颜丹霞“嗯”了一声,等他出去了,才散了头发重新编辫子。
将自己收拾得利利索索的,便有去客厅和崔胜芳夫妇两个打招呼。
这两位也是难得享受个安静的休息日,崔胜芳在听着收音机打毛衣,秦远志在书房里写书法。也不硬拉着年轻人跟他们一起玩,反而鼓励两人多出去走走。
两人出了门,秦今朝先带她去附近的澡堂子、商店、饭店去认门。不过大年三十的下午了,所有的店都已经关门歇业,大门上锁,窗户外头上了厚厚的窗板子。
倒是很多人家的烟囱都冒着烟,经过时能闻见里面传来的饭菜香气。
秦今朝解释说:“燕市冬天天短,且一到冬天农活就干不了了,为了省粮食、省灯油,索性就猫冬,晚起早睡,一天只吃两顿饭,第一顿是上午9点来钟吃,第二顿就两三点钟吃。这边的好多人家还保持着这种习俗。”
街道上,除了那些跑来跑去,见谁有炮就跟在屁股后面的小孩子外,就剩下些不修边幅,穿着破烂的,抄着手叼着烟卷卖单的待业青年了。
两人并肩走过时,有人朝着他们吹了声响亮的口哨。
这口哨被称为“流氓哨”,是在调戏大姑娘。秦今朝揽了下颜丹霞的肩膀,将她护到另外一边,而后凛冽的眼神精准地投向那人,那人连忙低头,假装口哨不是他吹的。
这种行为,严格说来,不算个事儿,但脾气好的秦今朝却容忍不了。
颜丹霞从秦今朝肩头探过去,迅速看了那几人几眼,问:“这都是回城的,还没有找到工作的知青?”
秦今朝点头:“知青大批量返城,却没有那么多的工作岗位可以提供给他们,为了这些人都能有口饭吃,允许个体经营、私营经济是大势所趋,也是必然。人没有饭吃,就会提而走险,成为社会上的不稳定因素,最近燕市的治安也不太好,小偷小摸,甚至当街抢劫的事情时有发生,咱们这边还好一些,距离政府大院比较近,不远处就是燕市公安总局,再往远一点走大概一公里左右,就是使馆区……”
秦今朝问一答三,连颜丹霞还没问出的问题都给解答了。
而后,继续滔滔不绝,将这附近的环境给介绍个遍,介绍这附近胡同的典故,发生过哪些历史事件等等,又在一个光秃秃,只剩下几座亭子的小公园里转了一圈,欣赏了一群野鸭子在冰面上滑行,看见了戴红箍的老大爷驱赶着偷摸去冰面上滑冰的小孩子……
两人看得津津有味,秦今朝又和老大爷聊了两句,这才带着颜丹霞回家。
晚间,四人又吃了顿色香味俱全的丰盛晚餐,之后,围坐在客厅看着中央电视台的《新闻联播》。
家里这台电视机是江南电视机厂生产的如意牌22寸彩色电视机,微微鼓出来的孤形屏幕,右侧有一排9个调台的按键,下放是电视机开关和调节声音的按钮。电视天线架在房顶上,大概是因着距离信号塔的位置不算特别远的缘故吧,图像很清晰。
新闻联播过后是天气预报,未来几天全国大部分地区无雪无雨,基本上都是好天。
8点钟,播放《观察与思考》节目,这是新闻评论形节目。这个栏目是1978年开办的,选取生活中具有代表性、争议性的事件,邀请嘉宾门分析,评论,透过现象看本质,传递正确的思想观。
崔胜芳和秦远志都是《新闻联播》和《观察与思考》的忠实观众,秦今朝也是,只是在海州厂看电视没那么方便。
他们三人,边看节目边进行讨论,都是国际国内的大事件、目前形势等等。颜丹霞也不插嘴,一会儿看电视,一会儿看他们,听得津津有味。
秦今朝坐在距离她一个拳头远的沙发上,小声问她:“是不是觉得无聊?”
颜丹霞摇摇头,“很有意思。”他们说的那些,她虽然不能完全听懂,但每个人都是言之有物,言辞有力度,跟她接触到的人都不一样。
这会儿,她才有了眼前两位是大领导的感觉。
秦今朝瞧着她确实没有勉强的意思,又给她拿零食吃,哄着说:“等会就播电视剧《敌营十八年》了,据说很好看。”
这是内地拍的第一部 电视剧,报纸上、广播里听说过很多次了。一共9集,28分钟一集,本来是每天播出一集的,今天是除夕夜,加播一集。
意犹未尽地看完电视剧,电视台就没有节目了,秦今朝便提议四人打扑克,适合四人一起玩的就是“五十K”了,趣味性很高。
可颜丹霞只会拉大车,秦今朝就把游戏规则详细地给她讲了一遍。颜丹霞听着记着,思考着,第一把还玩得磕磕绊绊,第二把就顺畅了,跟秦今朝一起,配合默契赢了一局。
崔胜芳不由得和坐对家的秦远志交换了一个眼神,都露出了满意之色。
早就知道这个姑娘聪明,要是不聪明能自学成才,做出那么精密又精细的零件,才进厂几年就成了厂里的维修一把手吗?
扑克规则虽然简单,但是想要上手,怎么也得玩上好几把才行,可她不禁迅速掌握了技巧,且还能和对家配合默契,这就是细微之处体现出来的聪明才智。
难怪儿子喜欢上她,这样的姑娘,很难让人不喜欢啊。
几人边玩边聊天,熬过了12点才分别去睡觉。
第53章
初一一大早, 颜丹霞听到外面有动静,就醒了,洗脸刷牙, 穿戴、梳洗整齐, 等秦今朝也起床, 收拾好自己的卫生,便跟他一起去给崔胜芳和秦远志拜年。
两人笑眯眯地分别给了她和秦今朝每人两个厚厚的红包,说了些祝福他们事业有成, 工作顺利之类的话。
颜丹霞脸上又泛起了红,自从父亲去世后, 就没有人给过她红包了,觉得这两个红包有些烫手。稍稍迟疑还是道了谢,而后将红包收了起来。
崔胜芳看着就愈加满意了,自己这个未来儿媳妇虽然生在农村, 学历也不高, 但是为人大大方方的,没有畏缩的小家子气。
饺子馅是羊肉大葱的, 昨天保姆阿姨放假回家之前给拌好了,崔胜芳昨晚睡觉之前就把面活好了, 醒着,等会就可以直接擀皮、包饺子。
瞧见秦今朝也撸袖子准备洗手,颜丹霞连忙也找活干。小时候生活在农村时,她也没做过饭,只是管着烧火的活,只是这边做饭用的是煤气和蜂窝煤, 用不着随时烧火。
崔胜芳就笑着说:“不会就不会, 以后小馆子会越来越多, 不想吃食堂了,就去外面吃,实在不行,就请个保姆。你们正式一心忙事业的时候,不用再家务事上浪费太多时间。”
秦今朝笑,说:“我也只会捏饺子,还是上大学的时候跟外地同学学的。”
但别人都干活自己不干也挺不好意思的,不过转了一圈,还真没什么可以干的。保姆阿姨放假之前,将这两天可能用到的菜都洗好了,整齐地摆放在滤水篮里。
秦今朝:“要不我教你捏饺子,很好学。”
颜丹霞点点头,两人站在一边,看着崔胜芳熟练地将醒好的面揪成剂子,而一身领导气派的秦远志则顺手将剂子按扁,而后拿了擀面杖,三五下就擀出个溜圆的饺子皮。
秦今朝拿了一片饺子皮,握在手里,又用筷子夹了馅儿放在上面,“就这样,先捏一边,捏出些褶子来,再捏另一边,这就好了。”
一个饺子出现在秦今朝手心里,圆圆胖胖肚子大,很可爱。“怎么样?”
颜丹霞笑,点头:“挺好的。”
秦今朝有些得意,说:“你按照我的方法试试,第一次包馅别放得太多。”
在秦今朝的指导下,颜丹霞包的第一个饺子崭新出炉,放到秦今朝的旁边,显得有些软趴趴的。
秦今朝鼓励:“你第一次包,能包成这样已经很不错了,找到手感就好了。”
果然,再包的就好多了,之后几个,外形漂亮、各个均匀、不光大小一致,就连褶子的位置都是一样的。
这让崔胜芳惊讶不已,停下手中动作,打量着那跟用尺子量过一般,整齐排列在高粱盖垫上的饺子,从正面矮身平视看去,只能看见打头的那个。
秦今朝就有些得意起来,再一次说起了颜丹霞能看一眼原钥匙,就可以通过一把锉刀,徒手配钥匙的事情。
崔胜芳就仿佛第一次听说似的,像是个鼓励着幼小孩童的家长,孩子一顿多吃了饭,能扶着墙走两步,都值得惊喜。
夸得颜丹霞有些不好意思起来,说:“也没什么,我可能天生就对尺寸、克数比较敏感,后来发现自己有这个本事,就刻意自己训练来着。”
崔胜芳又夸她:“天生有这本事就很难得,更难得的是你发现自己的优势后,还会自己做训练!”又问了她自己训练的方法。
颜丹霞没有什么可隐瞒的,如实地说了。
秦远志听后也感慨,说:“你提的那个,建立全国统一技工学习、培训机制的建议,很有必要。小颜有自我学习的意识和能力,但是还有很多有天赋的人缺乏这种能力,可能就被埋没了。小颜这样的人才,对于我国未来工业的发展有着不可或缺的作用!”
后面这一句话,听得颜丹霞心头猛地一震,怔怔地盯着案板上白花花的富强面粉。
“……目前这种传帮带的方式很有局限性,有的技工师傅一肚子的本事,可是,能学到他这一身本事的,也就那几位徒弟而已。徒弟资质参差不齐,未必能将师傅的本事继承下来。所以,有必要让师傅们的本事让更多的人学习到,惠及到全国各地的工厂、技工们。”
秦今朝一边说着,一边关注着旁边的颜丹霞,见她半天没有动静,不知道在想些什么正入神,稍稍放低声音,没有打扰她。
好一会儿,颜丹霞才醒过神来,见案板上的饺子皮堆了小堆,连忙继续包饺子。
秦今朝和秦远志的交谈还在继续。
“不是一朝一夕的事儿,需要有人从上至下去推动。”秦远志说。
秦今朝点头,说:“我知道,不在其位不谋其政。”他看了颜丹霞一眼,见她包饺子的速度已经比自己这个师傅快了,禁不住笑了下,说:“所以,我将三年五年计划缩短,还是很有必要的。”
这话说的,狂妄至极!
秦远志不由得大笑起来,说:“好,好,我等着看你在其位谋其政!”
颜丹霞稍稍琢磨了下,也明白了秦今朝那话的意思,也不由得笑了起来,转头,正好和秦今朝的目光相碰,他眼中的豪情壮志瞬间转化成一腔柔情。
颜丹霞脸上又是一热,连忙避开,却又碰触到崔胜芳满含笑意的双眼。
吃完了初一的饺子,秦远志带着秦今朝出门去拜年。崔胜芳和颜丹霞留在家里,也接待了一波又一波过来拜年的人,有秦远志单位的,也有崔胜芳单位的。
崔胜芳拉着颜丹霞,给每个人介绍,这是儿子的对象。
就有跟崔胜芳关系比较好的问道:“什么时候订婚,结婚啊?”
崔胜芳看一眼颜丹霞,说道:“我们肯定是希望他们早些结婚的,不过,都是忙事业的年纪,早一些晚一些都可以,看他们自己的决定。”
这些人都是单位下属,倒是没有不开眼的去详细问颜丹霞的情况,只是没口子的夸赞着。崔胜芳就乐呵呵地附和,毫不谦虚。
秦远志和秦今朝出去的时间不长,到秦远志这个年纪、这个级别,需要他亲自上门的拜年的人并不多,都是些亲近的老上级老同事。
两人回来后不久,秦家和崔家的一些小辈亲戚也来了家里。这些人一来是过来拜年,还有一个目的就是见见秦今朝的女朋友。
秦今朝一一给颜丹霞做了介绍,也没有时间深入的聊,就马不停蹄地带着颜丹霞赶去化工大学宿舍区,去给常四海教授拜年。
为了节省时间,秦今朝借了秦远志的小轿车。
颜丹霞还不知道秦今朝居然会开车,瞧着他那熟练的架势,就是个老司机了。
瞧见颜丹霞有些向往的样子,秦今朝便说,“回头找个时间,我教你开车,你肯定一学就会。”
颜丹霞点点头,不过相对于开车,她更想研究一下汽车的发动机。
颜丹霞跟常四海教授已经非常熟悉了,在海州厂开座谈会期间,就认识了。后来又担任她的任课老师,对她在学习上,生活上都多有帮助。
所以这一次的拜年是肯定要来的。
而常教授因为知道,秦今朝拜托他牵头成立这个短期培训班,很大原因是想圆颜丹霞脱产学习机械类知识的梦,没少揶揄他。
听说俩人正式建立恋爱关系,也替他高兴,所以见两人并肩而来,就笑着调侃着说秦今朝终于得偿所愿,抱得了美人归。
常教授对于秦今朝来说亦师亦友,对着这样的调侃,他倒是大方坦然地承认。
拉着被说得不好意思的颜丹霞恭恭敬敬地给常教授和夫人拜年,满口都是吉祥的祝福话。
常教授的夫人拿了红包,分别递给秦今朝和颜丹霞,颜丹霞看向秦今朝,见他大方的收了,也便道着谢收了。
常教授家里也是人来人往的。过来拜年的人络绎不绝,俩人坐了一会儿,便谢绝了留饭,离开了。
之后,颜丹霞等在车里,秦今朝自己又去给祝焕之等其他教授拜年,不过没让她久等,大概半个小时左右就回来了。
没让颜丹霞跟着去,是因为她跟其他教授并不认识,也没有承常教授这样的人情。
且俩人没有结婚,见他带了人来,必然会被问长问短的,颜丹霞不是特别擅长和喜欢这样的交际。秦今朝只想让她做喜欢做的事,并不愿意强迫她参与自己的社交。
这些颜丹霞都能懂,自然也不会多想什么。
“要不要回宿舍,看看你的舍友们?”从化工大学宿舍区开车出来,经过宿舍楼区的时候,秦今朝问着。
颜丹霞摇摇头,“不用了。”
一是颜丹霞并没有跟他们建立起多么深厚的感情,二是想着回去帮忙崔胜芳做中午饭,虽然她什么饭菜都不会做,但剥蒜八葱还是会的,总不能擎着,白吃白喝。
春节的首都街道上,相对于几年前,热闹喜庆了许多,家家户户的门前,都贴上了大红对联,有的还挂上了红灯笼,有小孩子们成群结队地从鞭炮残渣中寻找着没有放完的小鞭炮,而后兴高采烈地从大人手里要来烟头或者卫生香去点燃,有那调皮大胆的孩子将点燃的小炮扔进玻璃瓶子里,还有更调皮的,往井盖里头扔。
路过的大人被吓了一跳,抓着那点炮的孩子照着屁股“啪啪”就是两巴掌。
那孩子哭的惊天动地,其他孩子一溜烟跑没影了。
颜丹霞将目光转回来,脸上带了浅浅的笑意。她好像从来都没像这样,悠闲、自在地,将目光放到身边的日常生活里,看到市井间这些有趣的事情。
以前没觉得如何,自己一个人赚钱,供着自己吃饭、穿衣、生活,每天沉浸在跟机械、金属打交道的快乐中,对厂里的事儿,对其他人的事儿,都不算太关注,很多事儿,都是通过刘艳娟还有何嫚等人才知道的。
可是现在,她开始关心国家政策,关心海州厂,关心外面的世界,关心这样的烟火生活。
她忽然有了谈话的兴致,说:“没想到叔叔、阿姨在家里是这样的。”跟平常人家也没有太过区别。
秦今朝说:“我爸常说,要把工作和生活分开,不能因为工作,而把生活过得一团糟,有了好的生活,才能更投入地工作。”
颜丹霞点头,“很有哲理。”
秦今朝笑着点头,说:“他是个哲人,我从小受他的影响良多。”
所以,秦今朝的优秀也不是凭空而来,有了崔胜芳和秦远志这样的父母,才能培养出秦今朝这样的孩子。
不过,颜丹霞也没有自卑,她虽然没有父母教导,很多地方有所欠缺,不像是秦今朝那样面面俱到,但也有自己的过人之处,以后必将越来越好。
回到家时,也到了饭点儿,家里的客人都离开了,崔胜芳夫妻两个在厨房里头忙活着,一个切菜一个炒菜。
见两人想要帮忙,忙说:“我们这就做好了,你俩别进来了,省得沾一身油烟。”
秦今朝见着确实没什么需要帮忙的地方,便拉着颜丹霞出了来,拉着她去前院溜达。
前边这一排房子的格局跟后面差不多,只是中间分出个门楼过道。
秦今朝说:“夏天时,在这里乘凉最好了。”
过道的尽头,就是前院的院子,不过被围墙截断,只留下一条只能容下三人并肩通过的小院。
这排房子,一半当了仓库,一半当了会客室。
颜丹霞瞧见被当成仓库的屋子里摆了一台洗衣机,就有些奇怪的问,“洗衣机怎么放在这里?坏了吗?”
秦今朝:“对,坏的,听说是请了维修铺的人过来看了,说修不好,我妈就买了台新的,但旧的不舍得扔,就放在了这里。”
他指着柜子上破旧的收音机,还有一些家具、桌椅板凳什么的说:“那些都是坏了,又舍不得送收购站的。”
颜丹霞看着这些坏了的东西,手心直痒痒,抿了下嘴唇,说:“要不我试试修一修?”
秦今朝笑着看她,“好啊。”
仓库门没锁,一推开就进来了。虽然是当仓库用的,但里面收拾得很干净,屋地上、柜面上,坏了的洗衣机上都没有尘土,看着还有八成新。
秦今朝打开靠墙的柜子,从里面翻出一个工具箱来,将严实的卡扣打开,摆在颜丹霞面前,说:“这是我以前上学时置办的工具,你看看缺不缺,要是缺了我帮你借去。”
颜丹霞扫了一眼,说:“应该够了。”
她瞄了一眼洗衣机,有些迟疑地说,“不过我只修过机器,没修过洗衣机。”
秦今朝:“没事,放心大胆的休,修好了就是废物利用,没修好也大不了就是这样,咱就势借个平板车给送收购站去,省得占地方。”
“嗯”,颜丹霞笑着点头,将洗衣机从边角处推出来,先把四边外壳打量了一番,然后找出改锥,准备先将螺丝拧下来。
秦今朝去刚刚的柜子中间的抽屉里翻找一阵儿,找出个说明书来,说:“我记得说明书上有结构图来着。”
打开一开,果然印着结构图,立马献宝似的递过来。
颜丹霞接过来,仔仔细细研究了一会儿,就胸有成竹地拿起工具开始拆解洗衣机。
崔胜芳和秦远志俩人做完了饭,朝着客厅的方向喊了两声,“丹霞,今朝,吃饭了。”等了一会儿,不见有人过来,嘀咕着说:“这俩人去哪儿了,是不是出去了?”
她指挥着秦远志盛饭自己出来,又喊了两声,这才见自家儿子从前院房子里跑出来,说:“妈,丹霞在给咱修洗衣机,已经修好了,正在组装,稍微等一会儿。”
“呀,丹霞还会修电器呢。”崔胜芳一脸惊喜地走了过来。也没去打扰颜丹霞,就隔着玻璃往里瞧。
只见颜丹霞利索地将最后一个螺丝拧上,而后又检查了一下洗衣机的四边,确认没有问题,才将工具一一摆放在工具箱里。
收拾好现场,一抬头,正看见窗子外的崔胜芳和秦今朝两人,便隔着窗户对着两人笑了起来。
“应该是修好了,等会儿插上电试一试。”颜丹霞嘴边含着笑,颇有成就感地说。
“上回那个维修铺的小伙子过来,拆了半天,说是零件坏了,没有备用件,修不了,要是修啊,得找原厂家,让邮寄零件过来。我寻思着,这且不说厂家给不给邮寄零件,就是真给邮,一来一回的,没几个月办不成事儿,正好去年你叔叔发了一张洗衣机票,再不用就过期了,索性就买了台新的。”
其实不管是崔胜芳还是秦远志,随便打个招呼就行,可两人都不愿意为着自己家里的一点小事儿而占用集体资源。
颜丹霞:“是发动机里面的一个零件出了问题,不过零件没有坏,就是接触电路板的位置卡住了,我重新做了一个,焊上去了。”没有专业的焊具,就地取材,用了废旧牙膏皮,用蜡烛烧化了,用铁钳子点上去。
虽然工艺简陋了些,但绝对结实。
崔胜芳听着觉得很神奇,笑着对秦今朝说:“你是学机械出身的,都不如颜丹霞的技术更实用。”
秦今朝笑呵呵说:“是啊,要不是有丹霞,我的设计图也不知道多久才能变成实物。”
颜丹霞被两人夸得有些不好意思,脸蛋红红的。
正好,秦远志也赶过来找人,听了个大概,就笑着催促他们:“先趁热回去吃饭,吃完了饭再给洗衣机通电试试。”
吃完了饭,秦今朝将洗衣机挪到东屋,厕所旁边的洗衣房里去,将水管子接到洗衣机上,先放了水,然后插上插销。
等洗衣缸里的水接了小半缸,再将洗衣按钮打开。洗衣机的发动机立刻轰鸣起来,里面的水窝搅动开始工作,竟然真的修好了!
“丹霞你真是个天才!”崔胜芳毫不吝惜地夸奖着,以至于秦今朝夸奖的话都没有及时送出,脸上带着笑容,看着被夸奖后有些羞涩又充满骄傲的颜丹霞。
说:“嗯,正好还有坏掉的收音机,你一块儿给修了呗。”
颜丹霞点头,收音机她之前对照着电路图人家修理过。秦家的这个收音机比自己修理过的那个大了许多,不过原理都是一样的。
崔胜芳满脸是笑,说:“以后咱家电器再坏,就不用找人帮忙了。”
秦今朝:“何止是电气,其他东西坏了,丹霞基本上也会修。”
颜丹霞有些不好意思地点头:“我也会一点木匠活儿。以前在农机站工作的时候,跟一位做木匠活的大爷学过一点儿。”
崔胜芳更加惊讶,感慨着,“真是心灵手巧。”同时也很遗憾,这样的人才要是从小读书培养,将来得有多大的成就啊。
可惜呀,耽误了。好在有儿子这个伯乐,让这样的人才可以发光发热,发挥出更大的能量。
突然觉得,儿子对于颜丹霞的感情不光是男人对女人的喜爱,还有对于人才的欣赏,不想让明珠蒙尘的怜惜。
这是多重感情掺杂在一起的丰富情感,互相成就,互相欣赏。这样的男女,能相遇在一起,真是天定的缘分!相对于颜丹霞这姑娘本身来说,家世、背景、学历,通通都是可以忽略的细枝末节了。
下午,颜丹霞和秦今朝都留在仓库里,将收音机修好了,将那些坏掉的家具也都修理好了,还把崔胜芳卧室那两扇伸拉的时候“嘎吱”作响的新式组合柜的柜门修理得好使了。
秦今朝跑前跑后的,给当小支应,也做得高高兴兴的。
初二,本来是回娘家的日子,不过崔胜芳的老家在东北,父母都去世了,倒是小辈们有几个在燕市工作生活,所以就改成了在家里宴请这些小辈儿。
“不用跟他们见外,你该干啥就干啥。”崔胜芳知道颜丹霞在人际关系处理方面没那么擅长,怕家里忽然来了那么多不熟悉的人,颜丹霞会不自在。
保姆第二天一早就回来上班了,一头扎进厨房里头开始忙活,崔胜芳的两位外甥女也早早带着孩子过来了。
这些人颜丹霞昨天的时候都见过,不过因为着急赶在上午去给常教授拜年,只匆匆见了一面,互相做了介绍就走了。
今儿个才发现这两个孩子有多调皮。
第54章
这两个孩子一男一女, 男孩稍微大一些,过了年虚五岁正上幼儿园大班,女孩儿过了年四岁, 跟男孩在同一个幼儿园, 不过上的是中班。
俩人一进到客厅, 就开始追逐打闹,一会儿是男孩追着女孩跑,一会是女孩追着男孩跑, 一会男孩把女孩逗哭了,一会两人又和好了, 两人一起吵闹着,要去够柜子里面的摆件,一会儿又要看电视,吃水果……
秦今朝这两位表姐本来是提前过来帮忙的, 结果光顾着看孩子了。一会儿呵斥两个孩子不让打架, 让大的让着小的,一会儿又让小的不要抢大的东西, 一会又看着两个孩子不让翻抽屉以免夹到手指,一会儿又母鸡护小鸡一般防着孩子们摔倒……
这个客厅全是乱乱哄哄的嘈杂声音。
看得颜丹霞只觉得小孩儿真是麻烦。
秦今朝便坐到她身边, 提议道:“咱们两个出去逛一逛,看看有没有门市开门,买点你明天到学校里吃的用的。”
年纪小些的表姐目光从孩子们身上转移过来,搭腔说:“一看今朝你就在外地呆太久了,燕市的门市哪有在初六之前开门的?”
年纪大些的表姐却说:“这边跟咱们那边能一样吗?这边是市政家属区,保不齐就有门市开了的。”然后又朝着秦今朝和颜丹霞的方向说:“你们去吧。”
俩人去跟在书房里写大字的秦远志, 还有在厨房里跟保姆阿姨设计菜单的崔胜芳说了一声, 便出门来。
走出家门, 颜丹霞见秦今朝慢慢悠悠,像是散步一般,并不着急去哪里,就有些明白了他的用意,问着:“咱们走了,屋里只剩下两位客人了,合适吗?”
秦今朝抬手,将她的小辫子从后边挪到前边来,而后笑着说:“没事。有些人你对他好一点,他就想用十倍的好来回报。可有些人你对他好一点,他就想从你这里索要到十点,索要到十点之后还不满足,还想要百倍千倍。就是俗称的蹬鼻子上脸,对于这样的人,就不需对他们太好。”
颜丹霞点点头,秦今朝虽然看起来八面玲珑,人缘极好,看似跟谁关系都不错,但内里却是骄傲,极有脾气的。
看来这两位表姐肯定是做了什么事儿,惹到了他。不过,颜丹霞对此并不算感兴趣,也就没有追问。
“再说这两个孩子确实很烦,让他们教育得一点教养都没有,无法无天。”
孩子虽然还小,但也是可以开始教道理的年纪了,去别人家里翻箱倒柜的,终归不是个好习惯,这两位表姐管孩子也就浮于表面而已,说一说后以后孩子不听也就算了,倒更像是做给主人家看的。
那两个孩子在颜丹霞身边跑来跑去,一会儿蹭她一下,一会儿撞她一下,尤其让秦今朝看恼怒。
“你讨厌小孩子吗?”颜丹霞突然问。
“我只讨厌没礼貌的小孩子。不过如果是自己的,不管什么样都会喜欢,当然,我相信凭着咱俩的性格,也不会把孩子教育成那个德行。”
这话说的,颜丹霞心头又是一悸,低下头去,有些不敢看秦今朝。忽然,有温热的指间碰触了她的手指,一触即分,但紧接着,整只手掌探过来,紧紧地握住了她的手。
颜丹霞下意识地想要抽出手来,但马上就放弃了,由着秦今朝牵着。
秦今朝脸上的笑意就更浓了,轻轻开口,“你呢,喜欢孩子吗?”
“在此之前,我没有考虑过这个问题,不过刚刚想了一下,如果是自己的孩子,应该是喜欢的。不过……”她迟疑着说,“我不知道一个好的妈妈应该是什么样子的,我怕当不了一个好妈妈。”
秦今朝紧攥着她的手,轻轻晃着,说:“没有谁天生就会当父母,都是摸索着学习的,我们两个都这么聪明,一定可以的。放心,还有我!”
颜丹霞转头瞧着秦今朝,本来跟他讨论孩子的问题,还是有些尴尬的。但是忽然想到两人居然这么一本正经地讨论着还没有影的事,便觉有些好笑,就冲淡了淡淡的尴尬。
就听见秦今朝接着说:“咱们先结婚,晚些要孩子,先过过二人世界。”
说这话的时候,秦今朝突然拿手指挠了挠颜丹霞的掌心,那麻麻痒痒的感觉,顺着掌心就朝着心脏往下去,便觉得腿脚有些发软,很陌生的感觉,说不清是舒服还是不舒服。
她微不可查地“嗯”了一声,又听秦今朝说:“你说,我们什么结婚好?”
颜丹霞不是没有想过结婚的问题,但,想归想,只是对于刚谈恋爱不久的她来说,结婚还是有些遥远的。身边的人好似都是恋爱三个月最多半年就结婚的,一确定恋爱关系,就是彼此不着急,身边的同事们、领导们也会一劲儿的催。
但是她也不得不考虑年龄问题。过了年,秦今朝24周岁,她27周岁,已经到了晚婚晚育的年龄。
以前是没有找到合适的,不得不单身,可如今,跟秦今朝谈对象了,而且,家长也见过了,都住到家里来了,好似就没有必要再拖着了。
“你呢?你想什么时候结婚?”颜丹霞下不了结论,反问着秦今朝。
“如果今年五一劳动节结婚,是不是太仓促了?”
还有不到三个月的时间,确实太仓促,颜丹霞想想就有些紧张。
她咽口口水,说:“要不改到八一建军节?”
秦今朝想了想,距离现在还有不到半年的时间。到时候不管是自己还是海州厂,还是颜丹霞,应该都会有很大的变化,到时候在举行婚礼,确实更合适。
“好,等下回去我们就把这个消息告诉爸妈,恐怕这两天他们一直想和我们商量这件事情。”
颜丹霞点点头,做出了决定,心里头反而踏实了。从今天开始就要适应自己即将结婚,即将和身边的这个男人组建家庭。
身边这个满眼都是笑,看自己时总是很温柔,充满了欣赏和鼓励的男人让她觉得心安、踏实、幸福,好似自己这么多年单身,都是为了等待他的到来一般。
想到这里,颜丹霞不由得笑了起来。也学着秦今朝刚刚那样,伸出手指头挠了挠他的手掌心,想让他也尝尝自己感受到的那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滋味。
却谁知,秦今朝的表现,跟自己完全不同。他一把将她的手指攥住,微微用力让她的手指不再作怪,而后迅速往旁边看了一眼,见左右无人猛地将颜丹霞抱进自己的怀里,但也没有多做停留,便又将她放开,而后背过身去,深深地喘了两口粗气。
颜丹霞被他猛然的举动吓了一跳,只是感觉到他的胳膊坚实有力,隔着几层衣服,仍能感觉到他的胸膛很硬,跟自己的截然不同。因着他很快就放开,她倒没有生出多少自己被男人拥抱了的实质感觉。只是有些奇怪,秦今朝怎么这么大的反应?
脱口而出问道:“你怎么了?”
问完之后,她脑中忽然就涌现出了化工大学宿舍里,那些已婚的室友们睡觉之前悄声聊着的话题。
她又后知后觉地感受到了刚刚秦今朝贴近自己时,那跳如擂鼓的心跳,和瞬间升温的,灼热的肌肤,顿时,她的心脏也开始狂跳,身上的肌肤瞬间热了起来,也连忙背过身去。
两人就这样背对背地站了好一会儿,直到秦今朝身体涌动着的情潮褪去,他才敢转身,面对颜丹霞。
他没有预料到自己的身体变化这么大,明明只是刮了一下手掌心而已,就受不了了,冲动地就想要在光天化日之下拥抱她,幸好,自己及时克制住了,没让颜丹霞没有察觉自己的变化,不然,就要出大丑了。
“我,刚刚就是……”秦今朝想要为自己的异常反应找个借口,脑袋瓜儿极速旋转着,想着该怎么说才更合理,不管是突然拥抱她,还是突然推开她,都不合常理,好似怎么解释,都不够恰当。
就在他绞尽脑汁之际,颜丹霞轻咳一声,说:“我看店铺应该都没有开张,咱们还是先回去吧,我不缺什么东西。”
“哦,那行,那咱就先回去。”秦今朝暗自呼出一口气,就把这件事儿遮过去了。
晚上,住在相隔房间里的两个人都没有睡着。
秦今朝在回味今天和颜丹霞的那个短暂的拥抱,虽然短暂,却很美好,不知道明天还有没有机会再抱一次。两人见了父母,在家长这里过了明路,且准备跳过订婚这一流程,今年8月1号正式领证结婚,牵手、拥抱……甚至有点更亲密的行为都不算过分吧。
而隔壁房间颜丹霞在回想这两天的事儿,虽然时间短暂,但是在这座大院里,让她感受到了家庭的温暖,她喜欢崔胜芳,也喜欢秦远志,喜欢他们没有领导的架子,亲和、关爱,总会站在自己的角度考虑问题,喜欢他们将自己当成家中的一份子。
还没有离开,就有些想念了。
……………………
1981年5月16号,星期六,风和日丽,天气逐渐从春天向夏天过渡。北方大地的冬小麦描上了海州厂生产的“雄狮”牌尿素后,愈加茁壮成长,到处都是绿油油的,充满着新生的喜悦,让人见之欢喜。
海州厂办公楼,四层的会议室里,此时的气氛却有些严肃、紧张。
这里在进行着一场特殊的考试。
梅书记、沙厂长等厂领导,还有专门从赵北省省会宝安市请来的老技工坐在评委席上,从职代会中选出的十位工人阶级代表坐在观众席上,作为监视者,确定这场考试的公平。
唯一的考生颜丹霞则单独一人坐在正中间,孤零零的一张桌子前。
而在评委席和监督席中间,还有个单独的座位,那上面坐着秦今朝。因着和颜丹霞关系特殊,他申请了回避,不参与评价打分,这次是单纯作为观众来的。
颜丹霞的目光看过去,和他相碰,立刻收到他鼓励的眼神。
颜丹霞进行的是职称评级考试,不过,她面前摆放的不是试卷,而是钳工工具。
很快,时间到了,从省会请来的老技工亲自出题。
只见他不紧不慢地从口袋里掏出一截带着圆圆孔洞的钢管来,又从口袋里掏出一枚亮闪闪的钢制小球,而后,将球从从空心管口放入,正好卡住,手按一下,球就能顺利地下落一点,如果手不施加压力的话,小球就一动都不动,不会自己掉下去。
老技工给大家演示了一遍,还让在座的各位评委、职工挨个看。
看完之后,不管懂的,还是不懂这其中技术含量的,全都惊叹了。
老技工说:“大家看着简单,但这需要非常强的手上功夫,需要严丝合缝的精度配合,哪怕多一个头发丝的误差都不行。能否将这两样东西做好,最能检验一个钳工的水平如何。限定一个小时内完成。”
最后,这个卡着小球的空心管被放到考生颜丹霞这里。她先是自己地观察了这两样东西内外结构,而后朝着老技工笑着点点头。
就有人把需要用到的工具送了过来。
全场的目光都集中在她身上,而她拿到一截圆钢后,就开始了动作。
她没用量具,直接从圆钢上截出一小截来,而后用锉刀开始不紧不慢,却力道十足地动作着,不到二十分钟,一个圆球就做好了。紧接着,她在余下的圆钢中,打了一个孔,将边缘用刮刀、砂纸打磨光滑,成为一个空心管,而后将小球投进去。
她看了看时间,还有富裕,便又开始打磨空心管的四边,将之加工成了两端窄,中间宽,四面平滑的枣核型。
众人的目光一瞬不瞬,紧张地盯着她的双手,仿佛只要错过一瞬,就会错过重要的步骤似的。
“我做好了。”
颜丹霞将小球和空心管四边的金属碎屑都清理掉,而后站起来,手捧着这两样东西,送到了评委席。
老技工当仁不让地接过来,将小球投入到空心管中,轻轻往下按压,小球往下沉了一下,再往下按,再沉一下。跟他示范的一样,只要没有外力按压,小球就会在空心管里保持现在的状态一动不动。
老技工脸上便露出了笑容,说:“太好了!你年纪轻轻,没想到,手下功夫这么好!你这水平,跟我不相上下,足能担得起八级钳工!”
颜丹霞朝着他笑着,感谢他的肯定,不过没有说话。
秦今朝之前跟她分析过,八级钳工厂里肯定是不会给的,她太年轻,资历也浅,如果一下子给了八级的评级,以后再也没有成长的空间,且从三级一下子升到八级,中间跨度太大。而颜丹霞自己,也不认为现在的自己,可以和机械二厂老师傅那样的顶尖大工匠相比。
空心管又在评委和观众中流转着,有些人还同时拿了两个空心管做对比,将两个小球调换了,放进空心管里,依旧是毫无滞涩之感,可以轻易被推进去,但不推就不动。
枣核型的空心管比老技工做的,还多了些许美观,这要是放在家里,可以当成个精致的摆件了。
职工代表们爱不释手,惊叹声络绎不绝。
评委席上的众人却是争议不断。
如秦今朝预料的那样,不管是沙厂长还是梅书记,都不同意给颜丹霞定格的职称,而老技工还有沈岳良却觉得技术好就是技术好,不应该受年龄、资历的限制,既然已经专门为她做了这场考试,那就应该给予她与水平相符的等级。
几人争论不定,看向了一边坐着,没有参与讨论的秦今朝。
“秦主任,你来说说意见。”沙厂长说。
秦今朝稍稍往过坐了下,说:“按理说,我是家属,不应该参与意见,不过我刚刚听到了几位领导的意见,觉得都很有道理。要不然这样,我们听听颜丹霞同志自己的意思?”
他便招手,将颜丹霞叫了过来,说:“现在领导们在讨论关于你的评级问题,在八级和七级之间犹豫不决,你自己认为呢?”
颜丹霞清了清嗓子,说:“感谢领导的认可,我觉得自己还有许多欠缺的地方,虽然技术水平达到了,但思想境界方面还有待于加强,还有很多进步的空间,所以,能评上七级,我已经非常满意了。”
梅书记哈哈笑着鼓掌,“好,颜丹霞同志觉悟很高嘛,那就按照她自己的意思定级!”
沙厂长看看颜丹霞,又看看旁边一脸笑容的秦今朝,只感觉这两人越来越像了,他怀疑,颜丹霞说的这番话是不是秦今朝教她的。他跟颜丹霞接触也不是一次两次了,以前没见她这么会说场面话。
不过他也没过分纠结,说:“我同意。”
既然正主都这么说了,其他人自然没有意见,沈岳良就夸赞道:“颜丹霞同志这种谦虚的精神值得大家学习啊!”
很快,颜丹霞正式评级为七级钳工,成为全海州厂级别最高的技工。
不对,对于她的破例提拔,海州厂职工支持的,说好话的居多,还流传出了“本来是要给她八级的,可是让她自己给推了”的传言。
之所以如此,一是因为颜丹霞的水平全厂皆知,不喜欢她的,可以攻击她眼光高,攻击她不合群,却没人从技术上攻击她。
二是自从二月份她从燕市培训回来后,积极主动地将自己学习的知识总结成集,登在厂报上,分享给大家。
就在前几天,五四青年节前夕,赵北省举办的全省技术工人大比武中,斩获了钳工组的一等奖。
这林林总总的,都在给颜丹霞的高级技工之旅铺平道路。让她尽管年纪轻、工龄短,尽管是不占优势的女性,所受争议也非常小。
当然,也有人不服气,背后说坏话的,比如康明强,他在极力散步谣言,说是颜丹霞能评上7级钳工,都是她对象秦今朝走后门给走来的,说秦今朝上面后台很硬,年纪轻轻的就给自己弄了个副处级,当上了技改办公室的主任,颜丹霞傍上他了,两人都是快要结婚的关系了,秦今朝能不帮她吗?
可惜啊,这番话也就在小范围之内说说,过个嘴瘾。绝大多数人还是认可颜丹霞是实至名归的。
康明强心中的恼恨不可言说。从颜丹霞进入到钳工车间开始,他就瞧她不顺眼,一个大姑娘家,干什么不好,非要干钳工,钳工是女人能干的吗?
可他是唯一能带徒弟的六级钳工,这个徒弟带也得带,不带也得带,可是,带好还是带不好,那就是自己这个师傅说了算的。
于是,他就故意不教给颜丹霞那些知识,给别的徒弟传授知识的时候,就把颜丹霞支开。可这个丫头,居然通过观看、研究,很快的,就在车间里崭露头角,而后那技术越来越好,把整个维修车间的人都惊住了。
很多人对于真正有本事的人是会打心眼里敬佩的,很快,颜丹霞就在车间里站稳了脚跟。在林玉峰的支持下,绕过自己这个师傅,才进厂一年就帮她提前转正,还评了三级工!
更是将康明强给气够呛,梁子就是那时候结下来的。
后来,颜丹霞技术越来越好,海州厂不用再请外援,实现了自给维修,她也成了全厂承认的维修第一人。
以前,车间遇到需要紧急维修的工作,都得跟康明强说上一大推好话,给上烟,点着,慢悠悠地抽上,他才肯去,可是现在,人家都不再找他,直接找颜丹霞,不用跟她多说什么,只要大概描述下机器故障,她就会立刻放下手中的工作,带上工具箱跟着人家去。
康明强简直把她恨个牙痒痒,觉得她掉价儿,恨她抢了自己的风头,又嫉妒她的技术……这么多年来,一直致力于跟颜丹霞作对,挑衅啊,挤兑啊,下绊子啊,全都试过了。
可惜,这些手段用在她身上就仿佛一拳打在了棉花堆里,她一点都不在乎,该如何还是如何。
康明强这口气就憋在心里头,好多年都无法舒坦。如今,颜丹霞已经是七级钳工了,比自己还高了一个等级。
康明强深知,越到高级,想要进级就越难,他当初被评为六级,是矬子里面拔将军,需要有人带徒弟,全凭着运气,能到六级,这辈子就到头了,六级和七级之间隔着天堑,他这辈子都不大可能迈上去。
他不服气,又不干!
他剧烈地咳嗽起来,发出空空的声响。
眼看着维修车间的人都跑去了颜丹霞身边,拍马屁地恭喜她,跟她套近乎,就连一直在他屁股后面,唯命是从的几个人也丢下他,跑去那边献媚,肺里头呼哧呼哧,简直要气炸了!
他只觉得喉头猩甜,“噗”的一口血喷了出来,人往后仰倒,“咚”地倒在了地上。
“康师傅被气死了!”不知道谁大喊一声。
人们惊惧,连忙往康明强倒下的地方跑去,只见他脸上是喷溅出来的血点儿,嘴角、下巴上都是发黑的鲜血,面如金纸,真像是死了一般。
众人大瞪着眼睛,恐惧的看着康明强的“尸体”。有胆子大的上前,拿着手指头往康明强的鼻子边上凑了凑,舒口气,说:“还有气!”
林玉峰扒开人群走进来,赶紧指挥年轻的大小伙子,“赶紧的,往厂医院送!”
第55章
就有个身高马大的年轻小伙子过来, 在众人的搀扶下,将康明强背在他背上,有两个平时跟康明强关系比较好的, 随同着林玉峰一起, 就往出跑。
留下的人各个惊魂未定, 包括颜丹霞。
虽然这些年来,康明强一直想方设法找她麻烦,但是眼睁睁看着一个大活人在自己面前倒下去, 口吐鲜血,死了一般, 给她造成的冲击力,是巨大的,她再讨厌康明强,也没想过让他去死。
她抚慰着自己“怦怦”乱跳的心, 就听见有人说:
“不会是真被气死了吧?听说小颜师傅被评为了七级钳工给气死的?”
“康师傅平时就嫉妒小颜师傅, 小心眼、气性大,这回彻底输给了小颜师傅, 给气大劲儿了,我们老家村里就有个被气死了!”
“就是因为这事儿给气死, 说出去太难听了,唉,一世英名啊。”
就有人有不同意见,迟疑着说:“康师傅这样子咋有些像是得了肺结核,他这段时间是不是老咳嗽?”
众人又是一惊,肺结核可了不得, 传染性极强, 他们这些人天天在一块聊天、抽烟、干活, 还有跟康明强关系比较好的,有时候会用同一个杯子喝水,那传染性就更强了!
“他是老咳嗽,不过这是他的老毛病,他有气管炎,每年冬夏换季的时候都咳嗽,不过,今年咳嗽的时间确实长,我说让他去医院看看,他说去医院也治不好,慢慢自己就好了。”
有人回忆起康明强咳嗽时候的情景,回忆起他有时候会说自己不舒服,可能是发烧了,越回想越心惊,说:“我有认识的人得过肺结核,康明强那情况挺像的。”
众人越讨论就越觉得康明强是肺结核,而且到了吐血的程度,应该是很重的了,传染性就更强,立时就更加慌乱起来。
颜丹霞赶紧从口袋里摸出口罩带上。迅速地回想着,自己虽然和康明强在同一个工作区域,但和康明强接触很少,几乎没有面对面,距离比较近的说话,干活的时候也都一直戴着口罩。
可是钻床、冲床、砂轮机等等工具都是大家一起用的,谁也不会在用之前消毒,所以,还是有感染的可能性。
她小口地呼口气,想着自己应该不会这么倒霉吧,又想着,如果自己传染上了,希望不要传染给秦今朝。
两人每天一起吃饭,牵手、拥抱、接吻……很容易传染上,他身体底子好,抵抗力好,真希望也能抵御住肺结核细菌的侵袭。
人心惶惶的,因着被有可能传染了肺结核的恐惧笼罩着,大家都无心工作,有两名年轻些的职工等不及了,索性跑去医院,打探情况。
过了一会儿,毛急嘛慌地跑回来,“完了,完了,康师傅真有可能是肺结核,被厂医院派车送去市里结核防治所了!”
这下,大家彻底无法平静了。
中午,下班铃响后不久,秦今朝拿着饭盒,照例等在维修车间不远处,跟来往的工人们点头打招呼。
“秦主任,又等对象呢?离你们结婚还有不到三个月了吧,哈哈,到时候可得给我们发喜糖啊。”
“秦主任,你还不知道吧?维修车间出大事儿了,康明强被气吐血了,送去医院,怀疑是肺结核,被送去结核病防治所了!”
不光维修车间人心惶惶,跟康明强有过接触的人也开始发慌,他疑似得了结核病的消息很快在临近车间流传开,而后又扩散出去。
秦今朝也是一惊,结核病严重的话可是能要人命的,而且,传染性极强!
他匆忙跟这些人说了几句话,也不在门口等了,抬步就往维修车间走。
维修车间的气氛不同往日,一个个都蔫哒哒的,看见秦今朝也没了往日的热情,勉强地跟他点点头,朝着颜丹霞的方向喊了一声:“小颜师傅,你对象来找你了。”
颜丹霞经过最初的慌神后,很快就冷静下来,事情没有定论之前,着急有啥用?这会儿正在埋头做一个零件,有些忘了时间。
一抬眼看见秦今朝,连忙挥手,“你赶紧出去!”
秦今朝站着没动,颜丹霞只好随同他一起出来,并跟他保持着距离,一直到门口,她才松口气,说:“康明强可能得了肺结核,维修车间都是病菌,我也不知道有没有感染上。这段时间,咱们两人保持距离,饭不要在一起吃了,你打了饭就去办公室吃,好吗?”
她带着厚厚的纱布口罩,口鼻位置已经被打湿了,额头也泛着淡淡的红,眉毛、睫毛上也沾了水汽,露出的大眼睛里透露出焦急。
秦今朝安抚地朝他笑一笑,说:“别着急,我小时候打过肺炎疫苗,不会被感染的。”
“真的啊?”颜丹霞松口气。
秦今朝揽了下她的肩膀,而后迅速分开,说:“放心,我没事,你也不会有事,真要是不幸感染了,我们就去治疗。我国的医疗专家们一直在研究消灭肺结核的方法,现在的治疗水平比以前强多了。”
“饿了吧?我们先去吃饭,然后等确切的消息。如果真是肺结核,就让总务弄些消毒液,把整个厂区都消一遍毒,然后,跟海州市或者赵北省卫生厅联系,叫派人过来筛查。”
听他三言两语就把后续的事情安排清楚了,颜丹霞安心了许多。不过吃饭的时候,坚持不跟秦今朝面对面坐,不让他用自己的碗筷,也不给他夹菜。
秦今朝无奈,只好尊重她。
午休时间,颜丹霞跟秦今朝回了他的办公室,斜靠在小沙发上休息。
沙厂长、梅书记等领导层也知道了维修车间出现了疑似肺结核病例的事儿,这会儿正在等消息,不多一会儿,郭亮过来叫了秦今朝。
“估计是康明强的事情有结论了,你就待在这里,我等会就回来。”
秦今朝出去了,办公室里只剩下颜丹霞自己。屋里头的只开了一扇窗,有热热的风刮进来,一台半多人高的电扇摆放在办公桌前面。颜丹霞没有打开电扇,而是将其余几扇窗户也打开来。
而后,找了个舒服的姿势眯着眼睛休息。她这会一点都不着急,反正已然是这样了,着急还是不着急都没有任何影响,就像秦今朝说的,如果真的被感染上了,就治疗呗。便是被感染上了,自己没有症状,也不过就是携带者,或者是轻度而已,又不是不治之症。
很快,秦今朝回来了,说:“康明强确诊了。维修车间你暂时不要回去了,车间工人们都需要暂时隔离。刚刚已经联系了市卫生局的人,他们人手有限,会联系省卫生厅的人尽快过来。”
维修车间里可能都是病菌,需要消杀,人自然不能再待了,避免继续传染的可能性。
颜丹霞站起来,“在哪里隔离?”
“总务召集人手去收拾备品库旁边那间闲置的库房里,到时候会再那边安排几张单人床。我在招待所给你安排了一个房间,你去那里隔离。”
颜丹霞点头,“给我特殊待遇,可以吗?”
秦今朝:“当然可以,你是厂里唯一的七级钳工,厂里的宝贝,又是女同志,难道让你和那些大老爷们住一起?”
他捧住颜丹霞的脸庞,在她光洁的额头上亲了一口,柔声说:“我让刘艳娟帮你回宿舍去收拾换洗衣服,带上你最近看的书,就当是休了个假。省卫生厅的人今天晚些时候到,明天上午就可以开始做检查。”
颜丹霞点头,轻轻推开他,往后退了一点,说:“你注意些嘛。”
秦今朝笑:“好,好,我注意。”
颜丹霞又认真叮嘱,“不要因为打过疫苗就疏忽大意,跟其他人接触的时候也注意些,要戴好口罩。”
秦今朝连连点头,听话得很。
秦今朝将颜丹霞送到招待所,安顿好后,就返回了厂区。
这次的事情由他全权负责。
闲置仓库已经收拾好了,维修车间的人,还有跟康明强亲密接触过的人都被分区域地隔离起来。
总务处的人过来报告,说是厂里存的消毒水数量不多,海州市供销系统的库存也不多,不足以消杀整个海州厂,所有只能优先消毒康明强直接活动过的区域。
秦今朝想了想,跟总务负责人说:“联系海州市纺织厂,从他们那里调些次氯酸钠。”
海州市作为一个小城市,没有可以生产消毒水的化学品厂,但却有纺织厂。次氯酸钠是消毒水的主要成分,也用在纺织品的漂白上,所以,找海州市纺织厂借用,肯定是有的。
总务处的人连忙去联系,很快,协调好,亲自坐着厂里的车去纺织厂拿次氯酸钠。
厂里出了肺结核晚期的病人,不管是工人还是领导干部,都很紧张。秦今朝让总务处将康明强目前的情况,厂里的后续安排等等,都及时通报到各个车间,安抚工人们的情绪。
人最怕的就是未知,看到厂里有条不紊、镇定自如的安排,就都心安了不少。
很快,总务处的人将次氯酸钠带了回来。
秦今朝安排徐良,还有技改办公室的另外两名工程师,带着从尿素车间里挑出的几名工人开始用稀释次氯酸钠,配制消毒水。
车间的操作工人们都有比较丰富的化学品操作经验,不用秦今朝指导就可以很好地完成任务。
而后,又分派职工先去维修车间,康明强家里做第一批次的消杀,然后让各单位自己过来办公室领取消毒水,自行做消杀工作。
等到傍晚时分,省卫生厅的工作组下来,海州厂全部公共场所的消杀工作都已经完成,整个厂区里弥漫着一股刺鼻的味道,虽然气温不大好闻,但很让人有安全感。
工作组的人不禁称赞,不亏是全国知名的大厂,出现传染疾病后的防治措施做得非常好,从出现病例,到逐级上报,到消杀,都做得堪称完美。
国家从五十年代开始,就一直致力于肺结核的治疗、消灭中,从“十痨九死”到如今肺结核病人的成活率大大提高。
省卫生厅对海州厂的事件非常关注,由省厅的一位副厅长亲自带队下来,省卫生厅对于结核病的下基层宣传、防治也一直在持续,看见海州厂做得这么好,他们也非常欣慰。
而同时,秦今朝得知康明强的病情比较严重,被转移到了位于省会宝安市的省肺结核专科医院。
因结核病的传染性,陪着过去的几名厂里职工都被医生给遣了回来,林玉峰等人也被直接带去了闲置仓库隔离。
秦今朝出面接待省厅的各位。
在省厅这些人到来之前,秦今朝先让小食堂的大师傅给炒了两个菜,亲自去招待所给颜丹霞送去。
颜丹霞在招待所里待得还挺好,她本就是能静得下心来的人,看看书,做着笔记,也挺悠闲的。
颜丹霞没让他进来,隔着门聊了几句,接过装了饭盒,苹果还有一瓶牛奶的网兜,就催促他离开。
秦今朝:“我这就走,晚上过来给你送夜宵。”
颜丹霞笑,“好,我要是在这里多住两天,该变胖了。”
秦今朝:“胖些好,你这样的身高,体型,是偏瘦的,身上都没什么肉。”
这话说的,好像他多了解似的。颜丹霞脸上一红,他确实有些了解,每次拥抱的时候,他的手都不那么老实。
第二天刚蒙蒙亮,卫生厅的医生护士们就开始工作,将工人俱乐部一层开辟成临时诊所,让工人们按照车间顺序,依次过来抽血。
这是秦今朝跟卫生厅的副厅长商量的,正好给全厂人员做一次肺结核的筛查。
抽血作为肺结核的辅助形检查,会检查血常规、血沉、结核抗体、结核感染T细胞等,初步判断患者是否携带肺炎病菌,初步筛查出来一批人。这批人里,有可能打过疫苗,有可能肺结核不在活动期内,也有可能真的得了肺结核。
再让这人些去结核病防治所做胸脯CT,就能得出最终的结论。
医生护士们一连忙了三天,抽出来的血液当天就被送去省卫生厅化验。等海州厂所有人员的检查都做完后,第一批,也就是跟康明强有接触最多那批人的结果出来了。
康明强的老婆、在上初中的小儿子,还有维修车间的黄小刚,黄小刚的师傅,电工王卫国,康明强的两位徒弟,还有平时跟他关系特别好的一位铣工师傅,都被紧急送往市结核病防治所去做进一步检查。
其他人都没事,秦今朝拿着颜丹霞的检验单长长松口气。客客气气地将辛苦了三天的卫生厅工作人员送走,便去接颜丹霞。
颜丹霞在屋里头猫了三天,就晚上没什么人的时候出来呼吸呼吸新鲜空气。
秦今朝这几天特别忙,就一日三餐送饭的时候,俩人见个面,而且颜丹霞不允许他进屋,每次只能匆匆忙忙说两句,就催着秦今朝离开。
今儿个拿到了颜丹霞的检查报告,也不怕她再撵自己。秦今朝轻轻推开颜丹霞,就从她身边走了进来。
颜丹霞阻拦不及,只能由着他进了来,问着:“结果出来了吗?”
秦今朝大大方方往他的床上一坐,翘起了二郎腿,一副慵懒的样子,笑眯眯地说,“你猜。”
这还用猜吗?要是自己真被感染了,秦今朝肯定不是这副放松的样子呀,还有闲心跟开玩笑。
颜丹霞笑着看他一眼,就去收拾自己的行李。虽然只住了三四天,但秦今朝借着送饭的机会,陆陆续续给她送了不少东西来,吃的、用的、看的都有。
秦今朝看着她走来走去的,收拾东西,往开了一条小缝的门口撇去。他上来的时候被服务员看见了,为了避嫌,就开了一条缝隙。他侧耳听着外面的动静,慢慢靠近颜丹霞。
颜丹霞正弯腰将换洗衣服装进提包里,冷不丁就被他从后抱住。后背贴住硬实的胸膛,两只手臂环抱着她,箍住腰肢,一股热气向着耳边、脖颈后喷撒而来。
颜丹霞身上便酥酥麻麻起来,腿有些站不住,伸手拄在放着提包的椅子上,声音也不由得娇软起来,“你起来嘛,我还要收拾东西。”
秦今朝像是小狗一般,在她脸颊上蹭着,细细地亲吻,嘟囔着说,“等会我帮你收拾,这两天看得见摸不着,想起我了。”
他贴着颜丹霞跳动的血管,轻轻嘬了一口,紧接着又问:“你想不想我?”
燕丹霞几乎站不住,声音轻轻,几乎听不见地“嗯”了一声,便感觉那只手又不老实地在她腰间摸索起来,她却使出些力气来,阻止着两只作乱的手。
忽然,楼道里传来塑料鞋底踩在水泥地面上,特殊的“咯咯”声。
“来人了!”颜丹霞惊呼着。
几乎同时,秦今朝已经松开了她,并且站了起来,扶正了她的身体,又将有些散乱的头发理了理,而后,悄无声息地踱步到房间的另一头,帮她收拾着洗脸架上的毛巾、香皂盒等。
颜丹霞摸了摸自己发烫的脸,狠狠瞪了秦今朝一眼。
秦今朝察觉到,回头朝她讨好地笑了一下。
这人!
颜丹霞想,如果有谁能够见到此时的秦今朝,非得惊掉下巴不可!
用她新学的两个成语来形容,一个是衣冠楚楚,一个是装腔作势。
这时,脚步声逐渐近了,在门口停住,紧接着,就响起了两声不轻不重的敲门声。
颜丹霞摸了摸脸颊,觉得没那么烫了,便出声:“请进”。
一个十八九岁,梳着青年头的姑娘探头进来,笑呵呵地跟秦今朝和颜丹霞打招呼。
“秦主任好,颜姐好。”
秦今朝刚刚碰见的就是她。厂招待所的几名服务员都是厂中层以上干部的家属或者子女。做服务员,工作清闲,工资又不低,是厂里女同志最喜欢的工作之一。
一个萝卜一个坑,这位姑娘的岗位是董学农媳妇空出来的。
董学农媳妇的好岗位是因着董学农合成氨车间主任身份得来的,他们最知道人走茶凉是什么滋味,董学农被开除他媳妇肯定很快被调岗,调去做那些更累的工作。再加上如果一直在工厂,就会不停有人对他们指指点点,他媳妇儿索性就跟他一起去了隔壁市的小化肥厂。
于是这个岗位就落到了这个刚毕业不久的小姑娘头上。
这个小姑娘挺会来事,这两天颜丹霞不方便出门,她就帮着打热水,送到房门口,小嘴巴也甜,挺会说话的。
秦今朝和颜丹霞也和她打了招呼。
这小姑娘说:“我听说颜姐你没事啦,我就想过来恭喜你。”
颜丹霞笑,“是的,我没事了,谢谢你哦,这两天麻烦你帮我打热水了。”
小姑娘连忙摆手:“不客气,是我应该做的!”
她妈可说了,现在秦主任的话在厂里可好使了,有什么事儿找他比找梅书记靠谱多了。说是沙厂长有可能会调走,如果沙厂长真调走,秦主任的职位还会再往上升的,那就名至实归地成了厂领导层的实权人物。
她妈是干部处处长,关于人员异动的消息一向比其他部门要灵通一些,这些消息别人还不知道,叮嘱她千万不要跟别人说。
她好不容易有个近距离接触秦主任,还有他对象的机会,那肯定是要献献殷勤的。她妈说了,在领导面前露个面,留个好印象,以后人家有好机会也能想到自己。
“颜姐,用我帮你收拾东西不?”
小姑娘说话的时候,秦今朝和颜丹霞都没有闲着,配合默契地将房间各处的物品收拾好,该放进网兜里的,该放进提包里的,依次放好。秦今朝拉上拉链,左手提着网兜,右手提着提包,说:“都收拾好了。”
“落下东西也没关系,到时候我给送过去。”
小姑娘跟在两人身后,一直送下楼。
第56章
两人在一层服务台处又看见了等在那里的招待所负责人, 又是跟秦今朝一阵儿的客套。又聊了两分钟,才在他和几名服务员的注视下骑着骑行车带着颜丹霞离开。
颜丹霞抓着他单薄的衬衫,悄声说:“他们还在, 一直在跟我们摆手。这两天, 他们对我尊重得很, 总跟我说起你。”
秦今朝没有回头,拍了拍她的手,说:“以后这样的特殊待遇只会更多。尊敬的未必是我这个人, 而是我在厂里的地位,但如果不接受这份好意, 人家就会以为你各色,不好亲近,有事情就不会和你说,某些命令执行起来, 也会打折扣。想要改变什么时候, 第一就是先要入乡随俗。加入他们,改变他们。”
“嗯。”颜丹霞说:“那我以后就尽量适应。”
她说得很认真, 好像这样就可以帮助到秦今朝似的。
从招待所到宿舍楼这一路上,都是海州厂的干部、职工, 一路都有人在和两人打招呼。秦今朝想要握住颜丹霞的手,但却按捺住了,声音温柔,说:“做你喜欢做的就好,不需要为我妥协什么。”
颜丹霞:“我没觉得不好,以前自己一个人好似活在封闭的世界里, 只跟刘艳娟、何姐他们来往, 除了跟工具、金属打交道, 好像什么都不太关心,现在,是走入了另外一个世界,五彩斑斓的,很好,很精彩。”
进了生活区,人终于没那么多了,秦今朝终于找了机会握了下颜丹霞的手,不轻不重地捏了一下,然后放开,说:“以后,我们的世界会更加精彩。”说着,他叹口气,说:“有些后悔把婚期定在八月份了,还要等一个多月。”
很快,被带去检查的这批人有了结论。康明强的老婆、其中一个徒弟,还有黄小刚被确诊,其中康明强的老婆更严重些。另外那些人虽然没被感染,但都成了肺结核携带者,以后得肺结核的几率比普通人的几率更高,但不具有传染性。
康明强老婆因为比较严重,被带去省结核医院治疗,而其他几个人则留在市里的结核病防治所里。
这么多人被感染,大家本来平静下来的心,又开始慌乱起来,都在急切地等待着自己的血液检查结果。
两天后,结果出来,有十多人被叫去做进一步的检查,好在,这些人都没有被感染上,最严重的也不过就是携带者而已。
这下,海州厂里的气氛才算是彻底轻松起来。几轮消杀后,海州厂的生产也恢复了平静。除了维修车间少了几名职工。
康明强和他老婆需要长期住院治疗,至于症状比较轻的黄小刚等人,住院两周后就可以出院,自行吃药,定期检查。但即便是出院了,除非是已经彻底恢复,否则厂里也不可能让他们复工。
少了几名职工,其他人的工作立刻就显得忙碌起来。就不免有人抱怨:“康师傅这人,得了那么严重的肺结核,他怎么就能觉察不出来呢?这不是害了大家嘛!”
这样的抱怨话,最近这一段时间,可没少有人说,提起康明强来,就有人会咬牙切齿地骂一番,说他害了自己不算,还害了别人。
他咳嗽的时候,旁人提醒他去医院检查下,他非说自己是老毛病,因着北方冬天的时候风太凛冽,很多人都有支气管上的毛病,咳嗽啊,痰多啊,所以他说是老毛病,别人也就信了。可他没说的是一到晚上就发烧,咳嗽起来没完没了。
自己身体如何,他能察觉不到吗?可就非得拖着,有侥幸心理,完了害了自己老婆不算,还连累了黄小刚等人,连累了整个海州厂,影响了正常生产!
在海州厂人的嘴巴里,他简直就成了海州厂的罪人。
听到这种话,林玉峰连忙去劝,说:“康明强夫妇已然成那样了,就别落井下石了。”
旁人不忿,“他成那样可不是我们造成的。要是早点去检查住院,也不至于成现在这样,他把我们害得这么惨,还不兴我们说他两句,王师傅,你说是不是?”
王师傅,就是电工王卫国,也就是黄小刚的师傅。他那徒弟是康明强的狗腿子,被康明强传染上了肺结核,又把自己给传染成携带者,整个维修车间,就没有比他更憋屈的人了!
“主任,不是我落井下石啊,我早就想说了,黄小刚这个徒弟我真是不想要了,谁爱带谁带!”
……
肺结核风波告一段落,沙广军也彻底放下心来。扪心而论,若是换成自己亲自处理,未必会如秦今朝这般的反应及时,几乎不用思考,脑子里头就有了方案,而后有条不紊地高速执行。
这其中,不光能看出秦今朝的指挥能力,也可以看出他在职工心目中的位置。
不管是隔离也好,车间停产消杀也好,都没有激起职工们的反感情绪。维修车间职工们在闲置仓库隔离的时候,他每天去探望,安抚情绪,叮嘱食堂给专门加餐,从工会那边找来扑克、象棋、跳棋等,还有各种报刊、杂志。
以至于这些职工们隔离了几天,一直情绪稳定,甚至乐乐呵呵的,隔离结束,脸上红光满面的。
厂里其他职工甚至有羡慕他们的,调侃着说,他们不是隔离,是度假。
沙厂长自问是个备受基层职工爱戴,拥有广泛群众基础的,可是秦今朝做的这些,他应该都无法做到,倒也不是做不到,而是想不到。
沙厂长只能想到一个词,就是后生可畏,也许,海州厂交给他,会更加有前景。
他叹口气,又想抽烟的,不过摸索着烟盒,到底没抽。
前几天,组织上找他谈话了。想要将他调到化工部化肥司新成立的技术创新督导处,让他担任处长,说是牛副部长极力推荐的,组织上经过考察后,觉得他有担任此项职务的能力。
这对于沙厂长来说,是个大好事儿。海州厂的老书记刘利民退休之前最大的遗憾,就是在赵北省退的,没能进到首都去。而现在,自己却要超越他,进到部里去了,如无意外,就会在那边退休。
虽然是平调,还是副厅级干部,但是地方的副厅级和首都的副厅级就不是一个概念。
论能力,论人脉,他都自问比不上老书记,却没想到,能有这样的机会。
可是,激动退却之后,他又产生了浓浓的不舍。海州厂是他见证着,从无到有,从盐碱地上建立起来的,当年为了将造粒塔运过来,花费了多少人力、物力,创造了多少不可能完成的奇迹,拥有多么火热的热情和干劲儿。至今想来,沙广军都觉不可思议,都能让他心潮澎湃。
还有机器第一次的轰鸣声,第一次看见白花花的尿素从造粒塔上坠落,火车第一次开动,将海州大化厂生产的雄狮牌尿素送到千家万户……
他亲眼见证了海州厂的每个第一次,用在海州厂上的心思,比自己的儿女、家庭都要多,让他离开,就像是跟亲人分别一样,难受得很。
晚上,他找了秦今朝来家,两人安安静静地坐到书房里。
“我的事儿,你出了力?”沙厂长没有跟秦今朝绕弯子,更没有第一次找他聊天时,那种学习了梅书记的虚伪笑容,真诚了许多。
秦今朝摇摇头,说:“我没有那么大能量,能左右一名副厅级干部的升迁。”
秦今朝可能没有直接出力,可是作为海州厂一员,所有做出的成绩都会被归功到沙广军这个厂长头上。
废水利用装置陆续装备上之后,开始持续发力,对整个化工行业的影响越来越大,据化工部小氮肥处的不完全统计,目前安装了废水利用装置的这些小氮肥厂,每年就能节约万吨以上的碳酸氢铵,对于目前的生产力来说,已经是个非常庞大数目了。
光靠着废水利用装置,就让海州厂还有他这个厂长收获了无数赞誉,更何况陆续又有好几项实用性的改进、发明。一下子让海州厂成为了化工行业科技创新的明星企业,切实贴合了国家求变、求新的大政方针。
也是因此,上次座谈会时,牛副部长跟他聊了许久,且对他赞誉有加,这次新成立部门,还是和科技创新有关的,将他提拔上来看似也是理所应当。
但如果真的这么简单,老书记早就进了部里了。沙广军联想到上次去化工部时,秦今朝上上下下的人脉关系,有时候,小人物也未必不能达成大目的。
不过,既然秦今朝没有承认,深究也没有用,对方到底都做了些什么,肯定也不会跟自己说的。而秦今朝的目的,自己却是清楚的,他要掌控海州厂!
没有将自己干脆利落地踢出去,而是帮着升迁到部里,也算是讲究人了。
山水有相逢,自己调去一个新的部门,根基浅薄,以后未必没有用到秦今朝的地方。
这些事儿,这些日子以来,他都考虑得很清楚了。
“梅书记那边,你打算怎么办?”
除了自己之外,还有一个绊脚石,好歹还是名义上的一把手,这半年多来一直在忙乎安全生产的事儿,没少给生产部门下绊子。虽然现在他手中已经没了太多权利,但架不住想要重新拿回权利,搅事儿的心不死。
沙广军可不觉得,自己调走之后,秦今朝会留着梅书记。
相处这么久了,他对秦今朝也有了一些了解,虽然处事老道,甚至可以说是圆滑,但骨子里还是有搞技术之人的那股子清高劲儿,他是常四海教授的爱徒,还被他那样眼高于顶的人欣赏,骨子里的东西是一样的。
对于梅书记这样靠着特殊时期发家的投机分子,再加上他在厂里干出的那些愚蠢事,秦今朝就不可能瞧得上他。
沙广军很好奇,自己升迁了,秦今朝怎么处理梅向党。
秦今朝笑了下,说:“梅书记之前那次生病,身体就再没好过。身体是革命的本钱,先养好身体,才能继续为四个现代化建设添砖加瓦。”
沙广军哈哈大笑起来,连说了两个“好”字,只觉身心舒畅,仅剩下的那点芥蒂也都烟消云散。
笑了一会儿,他才说:“以后,虽然我去了部里,但海州厂永远都是我的娘家。”
话没说得那么直白,但其中的含义已经非常清楚了。
秦今朝说:“我们会鼎力支持您的工作,咱们保持联系!”
沙广军满意地笑着,站起来跟秦今朝握手。
他很好奇,也期待着,在秦今朝领导下的海州厂,到底能发展成什么样。
六月中旬,沙广军的调令下来,海州厂为他举办了盛大的欢送仪式。
没有意外地,沈岳良接替沙广军,成为海州厂新一任的厂长,而秦今朝则接替沈岳良的位置,成为海州厂主管生产的副厂长,兼任总工程师职位。
对于秦今朝的上任,除了个别职工、干部,绝大多数的人都没有意见,觉得是理所当然的,他们已经适应了秦今朝作为厂领导的姿态出现,而且这位厂领导,对外能提高海州厂的知名度,给厂里争取利益,对内能帮厂里解决大问题,这样的领导,谁不喜欢呢?
至于年龄、资历什么的,那不是他们考虑的问题。再说了,部里都同意了,那些即便是心里头不服的,也就只能悄悄地跟关系好的发发牢骚罢了。
对于沙厂长的离开,梅书记是既高兴又嫉妒。而对于沈岳良顶替沙厂长的位置,梅书记同样心情复杂。
提拔沈岳良和秦今朝,是沙厂长跟部里直接推荐并批准的,而后召开党代会和职代会,顺利高票通过。自己这个名义上的一把手,只是被知会了而已,上面都已经批准了,自己在党代会和职代会上不可能提反对意见的,跟上面对着干。
这让他非常恼怒,觉得沙广军这是临走了,还摆了他一道。
而沈岳良这样的人成为厂长,对于他来说是好事,因为沈岳良为人脾气温顺,性格好,能让他争抢的事情很少,以前当副厂长的时候就被沙广军架空,他也没什么意见。
他可比沙广军好对付多了,以后自己就可以重新夺回属于一把手的权利。
梅书记将唐杰叫来,两人细细地谋算着。
却不知道此时,就在同一楼层对面角落的房间里,也有两人在谈论着他。
秦今朝:“我想最近这两天抽个时间跟梅书记聊一聊。”
沈岳良自然知道他要和梅书记聊什么,“是不是快了些?要不让他将安全生产制度推行完再说?”他顿了顿,干脆说得明白些,“你想推行的安全制度,很多条款都有可能会引起职工们的反感,何不让他背这个锅?”
秦今朝笑了下,摇摇头说:“不用,既然当了海州厂的领导,想要干实事,就要承担起相应的责任来,赞誉也罢,诋毁、不理解也罢,我都坦然接受。把人推到前面去挡枪,并不是长久之计。”
沈岳良点点头,赞许地说:“这倒是你的作风。既然你已经决定了,那就去和梅书记谈吧,至于将来,不管是诋毁也好,不理解也好,我都帮你承担一半压力。”
秦今朝露出真诚的笑容,说:“感谢沈厂!”
沈岳良拍拍他的肩膀,“放心大胆去做吧,不管怎么样,至少都有我在支持你!”
这天,梅书记便让秘书去厂长办公室,叫沈岳良过来商量事儿。
沈岳良没过来,过来的却是秦今朝。
梅书记不把沈岳良放在眼里,却发怵秦今朝,见是他过来心里头不自觉就提防起来。
他也是才发现,原来沈岳良跟秦今朝是穿一条裤子的。这两天的会议上,但凡是秦今朝的提议,沈岳良都支持。也不知道这俩人到底谁才是海州厂的厂长。
有秦今朝在沈岳良背后,梅书记料想着架空沈厂长没那么容易。这两天都琢磨着该怎么在沈岳良和秦今朝中间下蛆,挑拨他们之间的关系,只要这两人斗起来,那自己就可以坐收渔翁之利。
他想着,秦今朝总有用到自己的地方,之前是利用自己制衡沙厂长,如今应该也能利用自己制衡沈厂长。
他让秦今朝坐了,让秘书给沏了茶水,然后笑眯眯地开口:“秦副厂长可是大忙人啊,厂里厂外都靠着你。今天过来找我有什么事儿?”
秦今朝笑着下,说:“确实有很重要的事情要和梅书记汇报。
“哦,你说说。”梅书记坐正了身体。
秦今朝也微微坐正,脸上的表情严肃起来,说:“第一件事,我今天刚收到同学来信,信中说,豫东油田也正在筹建自己的大化肥厂。”
梅书记惊声,“他们也要建?要建多少万吨的?”
秦今朝:“二十万吨,已经在向部里申请了。豫南省还没有大化肥厂,是肯定会被批准的。”
他没说的是,豫东油田的大化肥厂项目并不准备全套引进国外设备,而是计划只引进工艺软件包和少量设备,四大关键机组,包括难度最大的造粒塔都准备自行研发,请国内的大机械厂生产,国产率至少要达到80%以上。
秦今朝坚信在国内专家的研究、努力之下,必然能够成功,但是从无到有需要一定的时间,这就没必要跟梅书记说了。
而作为海州大化厂的一把手,梅书记竟然连行业内这么大的动态新闻都不知道,秦今朝再次确定自己的决定正确无比。
梅书记的惊讶还在持续,甚至有些慌了起来,他说:“二十万吨啊!那要是建成了二十万吨的大化项目,那还能给海州厂供应天然气了吗?”
秦今朝:“我担心的也是这个问题,恐怕,我们还得出去继续找其他的供气单位。”
梅书记深深吸口气,抓起水杯来,喝了一口,却被杯子的边沿烫了一下,只好又将水杯放下。
秦今朝继续说:“第二件事,想跟您商量下,想响应《关于提高干部管理水平若干意见》的精神,在全厂范围内做一次不记名的问卷调查,让广大职工群众们给这几位领导评分、提意见和建议。”
梅书记倒抽一口凉气,脸色都变了,“你这是胡搞!让群众给领导评分,还是匿名的,那能给打高分,能说好话吗!”
秦今朝摇摇头说,“咱们本来就是要接受群众监督的嘛,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咱们在上面看不到的问题,也许群众们就都看到了。领导层肩负着一个工厂的兴衰荣辱,占据了高位,就要经得住赞扬,也听得了批评。对于一些不好的意见,有则改之无则加勉。到时候,将评分结果公布出来,将一切都放在光明之下,也能知耻而后勇。”
“不行!”梅书记粗暴地说。如果真这么做的,那么被羞辱的肯定是自己,他在群众中是什么地位名声,他非常清楚,这是想把他钉在耻辱柱上啊!
秦今朝笑,说:“对于我这个提议,沈厂长、涂主席他们都是同意了的。”
这些人都同意了,自己要是持反对意见,就是心虚。秦今朝要是再搞一次职代会……
这是针对自己的,绝对是!
梅书记瞬间想明白了。他伸手指着秦今朝,“你是想针对我!”
秦今朝连忙否认,“您怎么会这么想,我针对您做什么?”
他怎么可能承认!
梅书记冷笑,说:“真没想到,你这么小的年纪,竟有这么深的心机算计。”
秦今朝无辜,“您可别冤枉我,我就是一个提议,您要是不同意的话,在党委会上否决就好了,您是一把手,大家还是尊重您意见的。”
尊重个屁!梅书记简直想要爆粗口了,他喘了口气,尽量平静地说:“你说的两个事情我都知道了,让我想一想,你先出去吧。”
“好,那我先走了。”秦今朝礼貌地站起来,并且将自己坐过的椅子归到原位。
秦今朝刚关上门,梅书记一把将桌子上的东西扫到地上,狠狠地骂着,“小兔崽子,够狠!”
第57章
今年国家陆续颁发了《国营工厂厂长工作暂行条例》、《国营工业企业暂行条例》等, 这些条例中,虽然依旧是贯彻执行党委领导下的厂长负责制,但要求党委不要直接指挥生产和包揽行政事务。
虽然没有彻底贯彻厂长负责制, 但有了这个过渡, 秦今朝相信不过多久终究是要扭转过来的, 梅书记可以执掌海州厂的可能性将进一步缩小,在海州厂的存在感也会越来越低。可秦今朝还是希望他早早离开海州厂为好。
一周后,梅书记便以身体欠佳, 需要居家调养身体为由,向海州厂党委申请了内退。
内退的政策是距退休年龄不到五年的, 经本人申请,企业领导批准,可以退出工作岗位休养,也就是在编不在岗, 工资照拿, 到退休年龄再办理退休手续。
梅书记正好卡在政策的年龄线上,党委很快批复了他的申请。不过他并没有搬家, 而是继续住在厂家属院中。
秦今朝倒也没有赶尽杀绝,只要他不干涉海州厂内的事宜就行。
他这会儿正在研究自己分房的事情。
本来沙厂长离开, 他的那栋房子应该分给秦今朝的。不过,沙厂长刚刚调入化工部没多久,他家属的工作还没有解决,还在海州厂里工作生活。
沙厂长夫人倒是主动提出将房子腾出来的,自己先暂时搬到宿舍里去过渡一下,不过秦今朝没同意, 不能干这种人走茶凉的事儿, 况且自己还没有结婚, 就先占上房子,不合适。
只是瞧这样子,沙厂长夫人的工作不是很快就能解决,也不知道自己结婚之后,她能不能调到燕市去,少不得提前做准备。
总务处,负责管理家属院房屋的负责人正在他办公室里,指着摊在秦今朝面前的平面图,说:“我圈出来的这几处,都是目前空置的房子,我比较推荐这处,这处房子虽然只有两间,比较小一些,但左边那间也是空房,右边是围墙过道,住着安静,私密性好,很适合小夫妻居住,当个过渡挺好的。”
秦今朝对着平面图仔细研究了,觉得负责人的建议确实不错。他笑着道了声谢,说:“方便我们下班之后去看看吗?”
负责人为自己的提议被采纳而高兴,忙说:“方便,要不下班之后我陪你和颜师傅去?”
秦今朝:“不用,我们自己去就行。”
负责人:“那行,我这就把钥匙拿过来。”
“辛苦了!”秦今朝客气地把负责人送走,目光看向手边的日历。
还有一个月他们就要结婚了。
秦今朝的户籍还在燕市,只把档案转了过来,而颜丹霞落的是海州厂的集体户。两人准备开好必要的手续和介绍信后,到燕市民政局去领取结婚证。
这次除了三天的婚假外,两人还能享受额外的七天晚婚假。
今年1月1号开始正式施行的新版《婚姻法》,更改了男女法定结婚年龄,男二十二周岁,女二十周岁,晚婚标准就是双方都是初婚,且在法定年龄之上加三,其中一人达到标准即可。如果双方都能达到晚婚标准,也就是男25,女23,就能再多一周的假期,可惜,到领证的时候,秦今朝还差几个月才到25周岁。
不过,即便是可以休两周,两人也不可能真就休息那么久。今时不同往日,一个是海州厂的决策者,一个是海州厂唯一的七级钳工,身上担负的责任太重,以后就不能像是以前那样轻松了。
两人商量好,准备7月26号返回燕市,27号领证,八月一号当天举行婚礼。因着父母、还有他本人都是干部,婚礼就简单一点,不铺张浪费,也不大宴宾客,就请亲近的朋友、同事一起坐坐,见证他俩正式成为夫妻就好。
需要宴请的,知会的,父母那边的,秦今朝这边的,都已经通知到了。而颜丹霞这边,跟亲戚断了联系,那些人也不够资格参加她的婚礼,她准备邀请农机站的刘站长夫妇,何嫚、林玉峰夫妇还有刘艳娟参加。
两人商量好了,海州厂这边同事的份子钱一律不收,何嫚四人如果能来参加,吃、住、往返交通费用她给包了。
晚上吃了晚饭,秦今朝骑自行车带着颜丹霞来看房子。
格局跟何嫚家里都差不多,只是少了一间房,是里外屋的结构,小小的院子,用水、上厕所都得去外面公用的水房和厕所,比住宿舍还要更不方便些。
秦今朝看惯了沙厂长、沈厂长家里的房子,再一看这边的,就觉寒酸起来,他住倒是无所谓,男人嘛,怎么着都好说,就是觉得委屈了颜丹霞,心里头开始琢磨,该怎么让沙厂长媳妇早点落实工作。
颜丹霞却觉得挺好,谁家不是这么生活的呢,比小时候在农村生活时条件好多了。
秦今朝心里头有了打算,对于这所房子的热情也少了许多,再说,这么小的房子,两眼就看全了。
颜丹霞倒是兴趣盎然的,走来走去的,盘算着该放些什么家具,她甚至想去弄些木材,自己试着做家具。
秦今朝倒是想支持她的兴趣,只是颜丹霞未来会很忙,哪来的美国时间做家具啊,她自己自然也是知道的,只是想想罢了。
秦今朝:“咱们就是在这里住,也住不了多长时间,置办了家具的话,到新家就用不上了。”
颜丹霞瞧瞧这家徒四壁的,只盘了一铺土炕,这要是真住人,总不能什么家具都不置办。
秦今朝想了想说:“那就从后勤库房借两件先用着。”
颜丹霞点头,还想着找些工具过来打扫,秦今朝忙阻止她,说:“还有一个月才住上,不用着急打扫。”
他瞧着左右无人,再加上这座房子靠里,很少有人从门前经过,便坐到炕沿边,拉了颜丹霞坐到自己腿上,环抱着她,又从口袋里拿出一封厚厚的信封来,递给她,说:“妈寄来的信,里面应该是有照片,怕是把咱们新房的照片拍下来了。”
年初,他们从燕市离开后,崔胜芳和秦远志就开始准备装修新房。她想着把秦今朝的房间和隔壁颜丹霞住过的房间打通,做成个里外屋的套间,只开一个门,外面是客厅,里面是卧室,这样小夫妻两个生活也方便些。
秦今朝和颜丹霞自然没有异议,就全权让崔胜芳去忙乎。
崔胜芳将房间装修好了,又开始给布置。家具啊,里面的物品啊,都准备换成全新的。
在条件允许的情况下,颜丹霞都是要吃好的,用好的,也没觉得新房用全新的有什么不对,只是觉得不好意思,毕竟是自己的新房,就将自己的钱都支取出来,又理所当然地让秦今朝也把他的积蓄取出来,和在一起后,邮寄给崔胜芳。
不过,崔胜芳又把钱给她们寄回来了,说是他们夫妻没有花钱的地方,这些年也攒了不好钱,就等着给两个孩子结婚用,让他们不用管两人的新房,用这笔钱好好布置下海州厂家属院的房子。
颜丹霞只好又将这笔钱存了起来,作为小家庭的共同财产。
秦今朝就知道肯定会这样,不过只是笑呵呵地看着,既没有劝阻颜丹霞,也没有劝阻崔胜芳,由着两人邮寄来邮寄去,白花了不少汇款费。
这样你来我往的互动,反而增加彼此的感情。
颜丹霞沿着信封边角撕开,没有破坏掉邮票,这张邮票是牡丹花的,很漂亮,还没有见过,刘艳娟在集邮,可以留着送给她。
秦今朝帮她托着信封底,颜丹霞从里面抽出几张彩色照片来,果然是新布置好的房间照片。
一眼就看见微微反光的浅绿色油漆地面,对着门的方向靠前放置着跟地板颜色差不多的组合柜,组合柜上,摆着春节期间,颜丹霞和秦今朝拍的合影照片,还有些各式各样的小摆件,组合柜旁边,面对面的放着两组绒面组合沙发,两组沙发中间放了台大理石面的茶几。茶几上面放了用白色绣花盖巾蒙着的茶盆。
客厅和卧室中间安装了一道木门,门上挂了绣着龙凤呈祥图案的门帘。
秦今朝凑过来跟她一起看,轻声问着:“喜欢吗?”
颜丹霞脸上就露出真诚的笑意来,点头说:“喜欢,阿姨眼光真好。”清清淡淡的颜色,雅致极了。
秦今朝亲吻她的耳垂。颜丹霞已经习惯了他的亲近,虽然还是感觉到酥酥麻麻的,但不再有紧张之感,还往他脸上蹭了蹭,又接着看第二张。
这是卧室。靠墙放着一张铁架、雕花的双人床,床上整齐铺陈着大红色的床单、被子、绣着鸳鸯戏水的枕巾……
“好像,就缺了躺在上面的人。”
秦今朝温温的声音响在耳边。颜丹霞脑子不自觉就有了画面,一股子热流从身体里涌到全身,她有些羞恼地打了秦今朝一下,说:“别瞎说。”
秦今朝哈哈笑,将她搂得更紧,而后将她放到旁边坐着,两人头挨头地看信。
崔胜芳在信中说,他们的新房已经收拾好了,问颜丹霞喜不喜欢。还说八一举行婚礼的地点已经定好了,就定在民族饭店,随信还附了一份菜单上来,说这是民族饭店,去年刚恢复,又加以改良的喜宴菜单,让俩人看看有没有需要增减的菜。
事无巨细,写了很多,事事都征求俩人,尤其是颜丹霞的意见。且不说颜丹霞会不会有异意,就是这样的做法,也让人非常感动,时时处处都透露着尊重,并没有因为自己是家长,这些费用都是自己出的,而大包大揽做决定。
“阿姨,她可真好!我真幸运,能遇见你,遇见阿姨。”颜丹霞不会说什么好听的话,只用最淳朴的语言表达着自己胸中涌动着的感情。
秦今朝将她滑落在脸颊的一缕头发掖到耳朵后面,轻轻地说:“遇到他那样的妈妈,遇到你这样的妻子,又何尝不是我的幸运。”
颜丹霞笑着转头看他,说,“我们都是幸运的人。”
两人互相看着彼此,就这么看着,好一会儿颜丹霞的目光才收回来,觉得眼睛都有些发酸了。
也不知道是不是别人谈恋爱也是这样,两人常常看着对方就入了神,呆在一块,好似干什么都特别有趣,有说不完的话,笑容像是被焊在了脸上,在一块就想腻在一起,怎么亲昵都不够,恨不能将对方揉进自己身体里似的。
两人在屋子里又腻歪了好一会儿,将颜丹霞的嘴唇亲得有些发肿了,才从房子里出来。秦今朝将颜丹霞送到宿舍楼下,才返回往招待所的方向走去。
他现在不住在单身宿舍了,而是在沈厂长的强烈要求下,搬到了招待所暂住。
他的理由很充分,秦今朝如今是排在二把手的厂领导,跟以前的位置不一样,对外呈现的状态也就不一样。
以前的秦今朝可以跟职工们勾肩搭背,称兄呼弟的,但现在就必须保一定的神秘感和距离感,这样才能确保作为决策者的威严,下发的政策才有力度。
他如果一直住在单身宿舍里,那些职工们在水房能碰见他洗脸刷牙,在厕所能碰见他拉屎撒尿,这样的领导还有什么神秘感可言?
秦今朝一向是有好的意见和建议都会采纳的,一听之下觉得沈厂长考虑得很有道理,便决定从善如流。
沈厂长也给他选好了住处,就是厂招待所。秦今朝便收拾了些东西,很快就搬过去了,选了颜丹霞之前住过的那间房,室内就有洗手间,很方便。颜丹霞偶尔过来,但因着两人毕竟还没有结婚,为着避嫌,每次都不会多停留。
跟秦今朝分开后,颜丹霞奔着宿舍走,不自觉又拿出那两张照片看着。她非常喜欢这套房子,不光是因为焕然一新的装修、家具,清新的布置,还因为布置这房间之人的一片爱心,还因为这将是她和爱人未来的共同居住的房间。
上楼梯时,后面脚步声匆忙,颜丹霞往旁边让了让,后面的人赶上了来,她也将照片重新装进信封里。
“颜师傅”,后面的人停住,跟她打了声招呼。
颜丹霞抬头看,不是她认识的,但看着脸有些熟。
自从升到7级钳工,主动跟她打招呼的人就多了起来,跟她打招呼时,还略带些敬畏之感。颜丹霞一开始还有些不适应,但最近已经习惯了,礼貌地回复句“你好”。
这种感觉,对她来说是新鲜的,心里头也有些受用,用秦今朝的话来说就是:凭着自己本事赚来的尊重。
又有几名女同志迎面而来,其中一位看见颜丹霞,明显愣了下,而后不自在地转过头去。等颜丹霞走远了,其中一位女同志对旁边的人问着:“敏娜,我听说你以前跟颜师傅一个宿舍?咋后来搬出来了,这会儿见面也不说话?”
被叫做敏娜的全名叫黄敏娜,正是颜丹霞的上一任室友。她这会儿脸色极为难看,怎么也没有想到,之前自己嫌弃不已的维修车间女工竟然成了七级钳工!这种高级工匠的月工资是自己的好几倍,而在厂里的地位也不可同日而语。更气人的是,她居然跟秦工好上了,还快要结婚了!
秦工是谁啊,厂里不少女干部偷偷喜欢他,只是因着觉得秦今朝不会在海州厂找对象,在他面前又有些自卑,而没有去追求罢了,包括那个漂亮时髦的高小萍据说也对他很有意思,他怎么就能看上颜丹霞呢!
她想想,都觉得不可能,可偏偏就是现实,真是没地方说理去!
另外一名女同志就笑了起来,说:“你居然不知道他们两个的事儿?哦,也对,你接班过来不多长时间,哈哈,那我跟你说说。”
黄敏娜怒瞪着伙伴,那名伙伴却不以为意,清清嗓子,接着说:“颜师傅一开始进厂的时候,就被分配去跟敏娜一屋,敏娜那会自己住一个两人间的宿舍,舒服得很,结果呢,来了个室友,室友还是个维修车间的学徒工!我觉得,敏娜当时肯定觉得特别掉价,敏娜,我说得对不对?”
几人都看向黄敏娜,黄敏娜脸上红一阵白一阵的。随着颜丹霞的成就越来越高,在海州厂的知名度和重要性的提高,自己就不停地听到伙伴们的这些调侃,话里话外都说自己势利眼,嫌弃人家,现在人家发达了,她之前的所作所为就都成了笑话。
她反唇相讥,冷笑着说:“颜丹霞知道你们这么替她打抱不平吗?”
黄敏娜回想起颜丹霞漠视着擦肩而过的样子,牙齿就有些发痒。很久之前,她就明白,无视才是对一个人最大的羞辱。
不管是跟颜丹霞在一个宿舍里,整天挤兑她,吵架,还是后来自己落败,搬走后,偶尔路遇时候自己的挑衅,她都是漠然的,无视的,仿佛自己在她那里就是不存在的空气一般。
颜丹霞自然不知道有人替她打抱不平,甚至没注意到刚刚从她身边走过去的,是前舍友,她只是对于人情冷暖,有了些了解。自己好了,友善的人多了,恶意,恶念、恶语就少了。这也无关于人的善恶好坏,人的本性就是如此。
她将两张照片拿给了刘艳娟看。
刘艳娟兴致勃勃,对于颜丹霞爱情、事业双丰收,由衷地高兴着。因着颜丹霞邀请她去燕市参加婚礼,这两天正兴奋不已,准备多请两天假,把燕市的名胜古迹都转一转。
如果不是出差、探亲,基本上没有机会离开自己所生活的城市,刘艳娟从小打到,就没有出过海州厂的范围,上次颜丹霞去燕市出差,就把她羡慕坏了。
儿刘艳娟之所以这么高兴,一是因为是她是屈指可数的被邀请参加婚礼之人,升起的强烈的自豪感,二是因为从小对于燕市的向往。
也是因着被邀请了,她才知道,原来,颜丹霞是很看中他们这段室友情的。
这次,培训回来,她明显感觉到颜丹霞的变化,脸上的笑容多了,人更加地温柔了,话也多了些,有时候,也会主动跟她分享自己的所见、所感,自己的观点。
这位室友,跟刘艳娟在职位上、公司地位上的差距拉开了,但是身为室友,或者可以说是朋友的距离却是拉近了。
刘艳娟心里头有个奇怪的比喻,就是以前颜丹霞生活在广寒宫里,这会儿是下到凡尘来了。
1981年7月1号当天,海州厂举行了隆重的“今天是你的生日-海州厂庆祝建党六十周年文艺晚会。”
在晚会的开头,厂长沈岳良、副厂长秦今朝头一次以实质上的一把手和二把手的身份在全厂职工面前出现,并致辞。
代表着海州厂崭新时代即将来临。
隔天的清晨,第一批过来接替晚班工作的工人们走进厂区,就听见了大喇叭里传来的悠扬的歌声:“太阳太阳像一把金梭,月亮月亮像一把银梭,交给你也交给我……”
这是电影《庐山恋》的主题曲,语调轻快、朗朗上口,在年轻人之间口口传唱着,不知道多少人抄写过歌词。
“我的妈呀,咱厂终于不放《咱们工人有力量》了!我突然特别想唱解放区的天是晴朗的天!”
“这歌真好听,叫啥名啊?”
“这你都不知道,我这里有歌词,回头让你抄。”
……
一上午,大家都在讨论着广播里的这首新歌,仅仅只是一首歌曲而已,却让全厂,尤其是年轻人们沸腾了。
小涂敲门进来,一张嬉皮笑脸就露出来,“头儿,不,秦厂长,今天这首《金梭和银梭》一放,把整个厂都镇住了。”
秦今朝没有抬头,埋头继续看着桌面上的文稿。只换了一首劝勉人们珍惜时光,努力奋进的歌曲就在整个厂里引起骚动,只能说海州厂以前太过于死板、保守了。
第58章
“秦厂长, 我按照您的要求,把内容整理出来了,您过目。”
很快, 小涂就正了神色, 身体立正站直, 双手捧着一小沓信纸,恭敬地递到秦今朝面前。
如今,他的身份不同了, 他是副厂长的秘书,自然就不能再吊儿郎当的, 得拿出秘书的范儿来,为此,他没少请教郭亮。
郭亮没被沙广军带走,留在了厂办, 继续担任着副主任的职位, 厂长秘书,一般都兼任厂办副主任。只是, 这个副主任本来就是虚职,他跟了几年的领导走了, 就像是被吊在半空中,上不着村,下不着地,心里头没个着落。
虽然,沙广军走的时候跟他说了,会想办法将他也调去化工部, 继续跟着他, 他原本还是挺抱希望的, 可看着沙广军夫人都还在海州厂,就觉希望渺茫。
秘书都是心腹之人,继任领导肯定不会要上一任秘书的,郭亮一时间彷徨无措,原来围绕在他身边,郭哥长,郭哥短的人也忽然一下子消失不见了,心里的落差感就别提了。
也就在这个时候,新进被提拔成副厂长秘书的小涂来到了他的面前,待他还是如同从前那般的热情。
两人之前就是熟人,小涂这人,跟谁都能打成一片,只是没想到,他竟然是个讲义气的。
对于郭亮,沙广军倒是个挺念旧情的,知道调郭亮走的希望渺茫,就专门打了电话过来,希望秦今朝能照顾他。
对于郭亮的安排,秦今朝也有了想法。
他接过信纸翻着,从口看到尾,点了头,说:“不错,就是这个思路。”
小涂被夸,很高兴,说:“我从小学到高中,作文一直都是被老师当做范文来念的。”
秦今朝点点头,说:“再接再厉,不能因为一点点小成绩就自满,要继续进步,以后才能担当重任。”
小涂双手接过,连连称是。
稿子过了,小涂就按照之前的计划,继续进行。
很快,一张张电影海报那般大的彩色硬纸,就贴满了整个海州厂。厂区、生活区到处都是。
这是专门找了能彩印的印刷厂印制出来的,上面的配图都是小涂自己拿了介绍信去《化工报》杂志,找了他们留存的,历年来化工厂爆炸的现场照片。
文字用的是秦今朝之前呈给沙厂长看的那些,只不过,将侧重点改成了触目惊心的伤亡情况,还有后续对于这些伤亡者家庭情况的采访。素材都是真的,是小涂一个个给这些工厂打电话,问出来的。
他本来也觉得没有必要,打电话过去就是求人办事,费那力气干啥?编一下不就行了。
秦今朝却要求他,文字可以加工,但事情必须是真实的。
小涂不是很理解,但想来秦今朝自有他的道理,便照做了,发动厂办的人一起帮忙,很快,就将这批看起来花花绿绿,很是显眼的海报贴了起来。
很快,就有职工们过来围观。
“……化工厂爆炸案……事故造成五人死亡,重伤8人,轻伤11人,死亡者之一王某系家中独子,其父母悲痛欲绝,于半年之内相继去世……重伤之人李某,彻底丧失劳动能力,一个月之后,在医院里自缢身亡……爆炸原因:操作工黄某违反规定操作,一次性投料太多,导致反应过快,引起爆炸……”
每张海报上都是一个因为安全生产责任不到位,而造成的惨剧。因为是用原底板洗出来的,看到的照片比报纸上的清晰太多,正因为清晰,才能更直观地感受到现场是多么的惨烈,那一条条活生生的人命,那一个个破碎的家庭……
有些人先还说风凉话,说,“我还以为贴的大美女,大明星,咋贴的是这?真恶心人!”但看着看着,风凉话就说不出来了,沉默着,脸色越来越严肃。
这些海报仿佛有魔力一般,让人忍着心中的不适,看完了一张,却还想看第二张。
每场惨剧的原因都是安全生产责任不到位,有的是在操作间吸烟,引发的火灾,有的是没按照规定操作,造成的爆炸,有的是因为没有定期保养机器,及时维修,造成的事故,每个惨案,本来都是可以避免的。
这就是秦今朝对于彻底落实安全生产所出的第一招,先让职工们直面漠视安全生产的后果,杜绝侥幸心理,安全事故,只有零次和没顶之灾之分。
小涂和郭亮躲在一边,观看着职工们的反应,很满意。
他们现在都是“海州厂安全生产工作组”中的一员,现阶段的工作就是前期铺垫,除了这些海报之外,还有协助总务、工会两个部门的宣传人员,以及厂广播站的高小萍等,出板报、出广播稿、在海州厂上刊登,编写快板、相声、小节目等,全方面宣传安全生产。
这些海报、讲稿等,在厂区内展览完后,会放到工人俱乐部一层去,将其中的一面墙壁开辟成“安全教育展览区”,定期让职工们过来参观、学习。
同时,以党办和厂办的名义联合出台《海州厂安全生产若干规定》,囊括了梅书记之前已经实施了,或者受到阻碍的条款,又新增了许多条款,比如将安全知识培训、考核常态化,对于班组长和职工,又不同的要求和规定,以及惩罚、奖励措施等;落实严格的禁烟制度,厂区生产区内严禁吸烟,违反者如何惩罚等;而如果全车间,全班组都没有安全事故,又该如何给与额外奖励等等。
林林总总,每一条每一款,都非常详细,这些规定条款,是在秦今朝原有的版本之上,又经过沈厂长,几名优秀职工们一起探讨后优化的。
而这项规定下发之后,并没有像梅书记之前那样,遭到职工们的强烈的反对,虽然个别人有意见,也只是发发牢骚而已,并没有特别强烈的抵触情绪。
究其原因,一是那些海报给人的冲击太大了。都是一线职工,很容易带入到自己身上;二是有之前梅书记推行政策打底儿,大家已经有了一定的适应性,再就是,秦今朝出台的政策很公平,惩罚与奖励等量、并存。
如果能严格按照规定执行,每个车间,每个工人,每季度都能拿到额外的奖金。大家都是靠着工资过日子的,能有拿到额外奖金的机会,谁又不愿意呢。
在《安全生产规定》在海州厂如火如荼推行时,颜丹霞正在准备自己的收徒事宜。
康明强住院了,即便是康复出院,也肯定无法再从事一线工作,颜丹霞就成了钳工组唯一有带徒弟资格的,他之前的几个徒弟也就只能归了颜丹霞带。
这几个人,以前都是跟康明强穿一条裤子的,颜丹霞对他们的感观极差,当然,这是私人感情,颜丹霞不会因私费工,只是这几人表现平平,做一般的钳工,普通维修工作还行,但很难有更大的进步。
出于为海州厂的长远考虑,颜丹霞还是想帮海州厂培养出好的钳工人才,就起了筛选好苗子,自己亲自带徒弟培养的想法。
对于她的想法,秦今朝自然是支持的。正好,这也和他的下一步工作计划相关联,于是就通知劳务处,面向厂内、厂外招聘钳工学徒。
要求,初中以上学历,男女不限,年龄18-22岁,有无钳工经验都可。
这几乎就是没有门槛啊!招工考试的信息被张贴出来之后,海州厂的职工们纷纷通知亲朋。很快,海州厂区门口,就排起了报名的长队。
先由劳务部门组织考试,筛选掉一批文化水平不过关的,虽然只要求初中学历,但是却必须具备基本的听说读写、理解能力,这在很大程度上也能代表脑袋瓜是不是聪明。
经过初试之后,就由颜丹霞和林玉峰进行面试。
颜丹霞自己就是个非常有天赋的人,所以很清楚有天赋的人是什么样的。她提问一些问题,再让他们做一些实操,便可以大概判断出这人有没有潜力,培养成才的潜力有多大。
她这里通过了,再由林玉峰来面试,主要是考察一下他们的思想性,觉悟性,服从性等等。
能从颜丹霞那边通过的并不多,两天面试下来,只选择出了三个的合适的,进入到林玉峰这里。
林玉峰看着每个人都觉得不错,特别愿意给他们一个机会,是以这三人便都留下了。
海州厂成立时间比较短,到今年,满打满算,还不到十年。除了几名海州县化肥厂的老员工外,还没有退休职工。
一个萝卜一个坑,没有人退休,也就没有太多的空余岗位需要对外招工,而且每年还需要解决一定量的职工子女就业,造成了海州厂冗员很多。
就比如康明强那几位并不太适合做钳工的徒弟,都是海州县化肥厂的职工子弟,这些人这些年来彼此相交,甚至联姻,构成了一条比较紧密的关系网。而康明强就只讲人情,不管不合适地收了他们做徒弟。
跟他们预想的差不多,海州厂内没有人来报名,没有人愿意再从学徒工做起。写上这句话,只不过是让从外部招工这件事情更加理所当然而已。
很快,招工任务结束,确定招这三名学徒工入厂。
很可惜,虽然招工启事中写了男女不限,但并没有录用到女同志,有来报名的,一听说招的是钳工便遗憾地离开了。
当然,颜丹霞并没有执着地想要招女同志。
她想先把三名人选确定,等休完婚假回来就可以让这几人正式上工,开始身为一名大工匠“传帮带”的责任和义务。
一清早,在清亮悠扬的男女对唱《校园的早晨》歌声沐浴之中,涂元材主席走进了自己的办公室。
办公室已经被人打扫过了,两只暖壶满满当当的。他先捏了一撮茶叶,放进瓷杯里,而后悠然地倒水冲泡,嘴里头随着音乐轻声哼唱着,走到放着最新一期报纸的桌子边。
“当当”敲门声响。
他正想着谁这么一大早就来扰他清闲,见门被推开,他儿子小涂的身影露了出来。
“涂主席”,小涂公事公办地问了声好。
涂主席看见儿子脸上便带了笑,再次感叹着当初为了儿子去求秦今朝的事儿有多英明。
瞧瞧,当初被沙广军死活瞧不上的儿子,今儿摇身一变成了副厂长的秘书!
整天帮着秦副厂长做这做那的,再不是以前那副吊儿郎当的模样,再没人敢说他是纨绔子弟了,看着儿子如今的样子,简直比自己被任命为工会主席时还要高兴!他的前途也就到头了,可是儿子还那么年轻,跟着前途一片大好的秦今朝,那不得节节攀高?
他是打心眼里感激秦今朝,觉得他不光是伯乐会相马,还会调教马,瞧瞧儿子如今这说话做派、行事风格,都透着股子身为副厂长秘书的稳重劲儿。
刚这么想着,小涂就露了本相,往涂主席的椅子上一坐,说:“爸,秦厂长想找你好好聊聊。”
“哦?让我什么时候过去?”涂主席忙放了手中的茶杯问。
小涂两只腿伸出去,不停地晃着,一副自在的大爷样,说:“被我拦住了,跟秦厂长说,有事让我转达也一样,我说的话,我爸肯定听的。”
涂主席“嘶”了一声,说:“你这孩子!你怎么公私不分呢,刚刚还叫我涂主席,这会儿就叫上爸了!这是能转达的事儿吗?你让秦厂长怎么想你,你可是他的秘书!”
自从儿子给二把手当了秘书,涂主席就叮嘱儿子,要一心向着秦厂长,在家里,也很少过问涉及机密的事情,绝对不让他帮自己谋求一点点好处。
他说着,就有些站不住了,就想去找秦今朝,却被小涂给拦住了。
他说:“您瞧您,这么大年纪,怎么就想不明白。秦厂长为什么敢用我做秘书?就是因为我聪明、识时务啊,知道端谁的碗,吃谁的饭。我敢大包大揽的帮您做主,也是我的优势啊。秦厂长多忙啊,得赶在休婚假之前把好多事情都布置好,这两天都是颜师傅打了饭,到办公室里来一块吃,两人才算是能见个面。”
涂主席本来听得挺认真的,这会儿忍不住插嘴,“你是当秘书的,就不能帮着厂长去打饭!”
小涂嘿嘿笑,说:“您老当我不想抢着献殷勤?那是人家小两口的乐趣,我插进去白惹人厌。”
涂主席听着,觉得倒也是有理,脸上就有了笑容,示意他接着说。
“秦厂长想要找您谈的事情,说复杂也复杂,说简单也简单,我来找您呢,正好可以帮秦厂长节省些时间。”
听小涂说得头头是道的,涂主席索性等他说说到底是什么事儿。
小涂也没在自家父亲面前卖关子,直接说:“就是让您确实履行起工会一把手的责任,将海州厂职工们的业余生活搞起来!那些个歌唱比赛啊,篮球比赛啊,相亲活动啊,只要不影响生产,多多益善。”
见涂主席没说话,小涂继续说:“秦厂长对于您当初座谈会时的会议准备、各路人员接待工作很满意,他是很认可您的能力的。”
这就像是打个巴掌给个甜枣,儿子这话里话外的,都在指责自己占着茅坑不拉屎,平心而论,他也是承认的。反正升迁无望,就平平安安干到退休呗,多做多错,少错少错,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有什么样的领导就有什么样的下属,工会整体的工作态度都比较消极,除了必须要做的工作之外,能少做就少做。
小涂:“秦今朝是啥人物,你到现在应该看懂了吧?他最看不惯吃闲饭的,好好干,光荣退休,没准儿还能返聘,要是不听话,这工会主席,他肯定想办法换个人来当。”
涂主席现在都不知道梅书记为什么突然之间就内退了,问他也不说实话,就说身体不好云云,他们私底下猜测,肯定是秦今朝做了什么。
所以,自己要是不振作起来,按照秦今朝的要求做,还真有可能被撸职。
他使劲瞪了一眼小涂,说:“对你老子软硬兼施,外加威胁,你小子翅膀长硬了!”
小涂嘻嘻笑,说:“这不是你要求我的嘛,要对秦厂长绝对的忠诚,我这就是照您的意思执行的啊,看我多孝顺!”
涂主席看着自己这儿子,刚刚升起来的一点怒气,也消失了,忽然就笑起来,说:“行,以后都这样,保持住!”
“行嘞,您擎好吧!”小涂给父亲拽了一句燕市话,说:“那我今天的任务就算是顺利完成了。对了,记得写一份工会下半年的工作计划,在秦厂长休婚假之前交上来哦。”
“滚滚滚!”涂主席作势要踢儿子,嘴边却含了丝笑意。
越品,越觉得秦今朝这人有本事,人也正,儿子能跟着他学习,这一辈子都会受益无穷。他又感叹,人家这孩子,到底是怎么培养出来的!
晚上,秦今朝看了一会儿资料,正准备睡觉,就听见楼道里传来急促的脚步声,而后脚步声停下,敲响了自己的房门。
脚步很重,是个男人的声音,“谁?”秦今朝问了一声。
“秦厂长,是我,尿素车间的侯茂良。”声音呼哧带喘的,透露出焦急。
秦今朝走过去,将门来开,侯茂良满脸是汗,惊慌无促的脸就露了出来。看见秦今朝,脸上带了些喜色,急忙忙地说:“厂长,能不能去救救王小光?他要被警察抓走了!”
秦今朝微皱了眉头,说:“你先进来,别着急,将事情讲清楚,王小光犯了什么事,警察为什么要抓他?”
海州厂有保卫处,都是退伍兵出身,查案、解决职工矛盾都不在话下,一般厂里的事儿都在内部解决,很少会惊动地方公安。
侯茂良缓了缓神,才结巴又着急地将事情讲了出来。
原来这名叫做王晓光的尿素合成车间工人,跟侯茂良还有同车间的三个年轻小伙子,跑去了附近农村里偷偷做生意的小饭店里喝酒,喝得有点多,大声吵嚷着吹牛,就有路过的几个农村小伙子听见了,不服气,阴阳怪气起来,双方就对骂起来,越骂越难听,越骂火气越大,两边就打了起来。
有村里人见事情不好,就跑去附近的派出所,民警来了之后,跟其他村民一块拉架,才算把这些人分开,了解了下情况,就把这些动了手的人都给抓走了。
侯茂良倒是一直没动手,听说有人报了公安,就长了心眼,偷偷找地方藏了起来,等公安们都走了,才连滚带爬地回来搬救兵。
现在可是严打时期!打架斗殴性质恶劣的,是要被判刑,送到疆城劳改的!只要被判刑,肯定会被开除,这人一辈子就算是毁了!
侯茂良越想越着急,在他的认知里,在这种情况之下,唯一能帮助他们的,也就是副厂长秦今朝了,于是,他就找来了招待所,在门口蹲了一会儿,趁着服务员不在前台的功夫偷摸着上来。
“把人打成什么样了?”秦今朝听完后问道。
侯茂良急得不行,但也只能耐着心思回答,“人人挂彩都受了轻伤,其中一个应该是折了胳膊。咱们自己的人也都受了伤,都见血了。”
这就是很严重的打架斗殴事件了。
秦今朝又问:“是谁先动的手?”
侯茂良仔细地回想,擦着额头上的汗,有些惭愧的说,“是王小光”。
秦今朝没说什么,走过去将拖鞋换下来,跟侯茂良说:“走。”
“唉,唉!谢谢厂长,谢谢厂长!”
侯茂良脸上一喜,不停地给秦今朝鞠躬。
刚刚,他在秦今朝身上感受到了身为领导者的威严,再不是在车间里实习时,那副谦和有礼貌的样子了。他忽然意识到,这是决策厂里的大领导,而不是出了事后给他们擦屁股的救兵。
一度,他以为秦今朝会挥挥手撵他走,不过幸好,他还愿意管他们。
第59章
秦今朝走到一层, 借用招待所的电话,打到了安保处,安保处24小时有人值班, 很快就接通了电话。
“我是秦今朝, 今天的当班组长是谁?”
“通知古树国, 跟我去一趟派出所。”
秦今朝言简意赅的说完挂断电话,一言不发地往厂区方向走。
侯茂良连忙在后面赶上,却也不敢离他太近, 隔着两臂的距离,在后面跟着, 时不时抬头瞄他一眼,张了嘴巴又闭上。
好一会儿后他终于积蓄起勇气,稍微往前一步,说:“那个, 秦厂长, 都是因为他们骂得太难听了,王小光那几个才动手的。村里那些年轻人一直嫉妒我们这些工人, 以前也总是跟我们找茬……就他们骂人那些话,是个男人都听不下去。厂长, 一定要帮帮王小光他们,不能被送去疆城啊,一辈子就完了!”
侯茂良说了半天,本来以为等不到回答的,却听见秦今朝问:“如果打架之前考虑到这些问题,还会打架吗?”
呃, 这个问题……
侯茂良真就认真思考了一下。回想着他们当时热血上头, 一个个脸红脖子粗, 只想将对方狠揍一顿,来发泄心中怒气的样子,即便是有人跟他们说打架会被判刑,会被劳改,他们百分百也是不计后果,会动手的。
侯茂良干咽了几口,觉得嗓子里头干涩难忍,好一会儿才开口说,“厂,厂长,他们到底是海州厂的职工……”
秦今朝没再回答,大跨步走进厂区,进了办公楼,奔着办公室而去。
侯茂良猜不出他进厂区,进办公室做什么,但没敢跟着进去,就在门口外等着,徘徊来徘徊去。
秦今朝很快就出来了,他又赶紧屁颠颠的跟在后面。
他们下楼的时候,古树国已经站在办公楼下等着了,不善的目光先在侯茂良身上扫了一眼,而后笑着看向秦今朝,喊了一声,“秦厂长。”
秦今朝面色缓和,朝他点点头,说:“辛苦你了。”
古树国搓搓手,忙说:“不辛苦,不辛苦,这是我应该做的,没想到他们直接去麻烦厂长了。”
说着,他又狠狠白瞪了侯茂良一眼。
侯茂良心虚地低下头,他当时脑子乱哄哄,没考虑那么多,只想找个能管事的的人。
秦今朝到办公室是去拿车钥匙的。梅书记专用的那辆小轿车,现在归他使用,总务那边知道了他会开车,就给了他一把备用的钥匙,避免总务下班,临时用车用不成的情况。
招呼着古树国上车,侯茂良也赶紧跑到后座坐下,古树国从副驾驶上回头,狠狠瞪着他,但瞧着秦今朝没发话,他也便没多说什么。
秦今朝开着车,几人赶去辖区派出所。出了海州厂的范围,往村里开去的时候,都是土路,颠簸难行。
古树国忍了忍,但还是忍不住后头,压地着嗓子训斥侯茂良,说:“我就知道你们这帮人早晚得出事!去年在灯光球场拢火的,也是你们吧?当时就给了你们一个大处分,还不长教训,还去村里头喝酒打架,海州厂不够你们耍了是不是!”
侯茂良忙解释:“上次拢火没有我!”
古树国想了想,好像还没真有他,因为那次是他亲手抓的人,厂里给的处分挺重的,所以他记得很清楚,“没有你,那有没有王小光?”
侯茂良心虚了,点点头,又往秦今朝那边瞄了一眼,试图给古树国使眼色,让他别再翻老底了。
古树国才不管他怎么想,这帮子人,上回吃了那么大一个教训还不够,还敢纠集在一块闹事儿,大晚上的,直接惊动了厂里的大领导,多大个脸啊!
他伸出手指头来点着侯茂良的脑门,恨得不行,“你们这些祸头子!”
因为不能放开嗓子,掐着腰使劲的骂,古树国骂了侯茂良心里头的气氛还是难平。
这些车间的单身小伙子们,一天天的总是没事找事,以前在厂里喝酒打架,现在长本事了,都跑去外面了。
厂里能够大事化小,小事化了,都是一个厂的低头不见抬头见的。今儿你打了我,明儿我给你赔礼道歉,这事儿也就了了,可在外面那能行吗!
这会儿被带去派出所了,知道害怕了,早干什么去了!真是想想他就恨不得揍这些人一顿。
古树国不骂人了,轿车内一阵安静,顿时觉得气氛有些尴尬。
他是个受不了寂静的,清清嗓子没话找话,“小颜师傅最近挺好的吧?”
秦今朝听到爱人的名字,脸部表情缓和了下说,“挺好的。”
“呵,那就好。小颜师傅,是我见过最努力最勤奋的人。以前我上晚班巡逻的时候经常碰见她,总是最晚一个从维修车间离开。那会儿我就跟人说维修车间里最有资格拿高工资的,就是小颜师傅。有句话说的就是对的,一分耕耘一分收获!”
秦今朝脸上有了笑容,目光也柔和起来说,“多谢你的肯定。”
古树国不好意思起来,搓搓手,说:“不谢不谢,都是我的真心话。”
路不好走,车子开得不快,走了大概半个小时,才终于看见了派出所白底黑字的招牌。这座派出所坐落在小镇的中心位置上,格局跟民居差不多。
因着经常有需要和当地公安配合的事情,古树国对这边倒是比较熟悉。他引导着秦今朝在门口停了车,而后带着往里去。
派出所的院子很大,从里面拉了明线,装了电灯泡在院子里,虽然亮度一般,但能清晰见到靠墙跟那边,蹲着一溜被绑了手脚的人。
看见他们进来,就有人惊喜地喊着:“秦厂长,老古,救救我们!”
秦今朝看了他们一眼,没有说话,径直往前走,古树国狠狠地说:“这回知道求救了,早干嘛去了,等着被劳改吧!”
墙根处哀嚎一片。
侯茂良倒是想去安慰他的兄弟们,但犹豫了一会儿,还是跟在秦今朝后面,进了派出所里。
有民警已经迎了出来,听古树国介绍,这位年轻人居然是海州厂的副厂长,立时不敢怠慢,握手寒暄,搬了椅子让他们坐下。
这是个非常宽阔的大开间,虽然开着门窗,但依旧闷热得很,有两台吊扇兢兢业业地转动着,但所能带来的清凉有限,蚊虫嗡嗡,挥手赶走,很快又飞过来。”
民警脸颊上起了一个红疙瘩,让他时不时就要挠上一下。
古树国开口,说:“听说我们厂的几个小年轻被抓了,厂长想过来问问,是啥情况。”
民警就把自己所知道的情况说了。
古树国偷看秦今朝的表情,见他只是听,没有说话的意思,便又继续问,说:“能不能跟对方商量下,私聊得了,让这几个打人的小王八蛋多赔点钱?”
民警有些为难,说:“这不是对方追不追究的问题了,而是互殴打架,两边都得受惩罚的,而且……”他挠了挠红疙瘩,不小心力度大了,“嘶”地一声,指甲上就沾了血,他没在意,随手在脸颊上摸了一下,将渗出来的血擦掉,说:“最近严打,上面让我们抓典型,他们就撞到枪口上了,就在刚刚,我们所长已经亲自把领头的那几个人给送到市公安局去了。”
“什么?”古树国猛然站起,缓了口气,又坐下,看向秦今朝。
秦今朝这才开口,问:“都哪几位被带去市公安局了?留下的这几位准备怎么处理?”
民警一一回答了,被带去市公安局的有海州厂的两名职工,其中一位就是王小光。至于剩下的这几位,大概就算是要给海州厂做人情的,民警说:“我们所长说,看看你们的意见。”
秦今朝点点头,站起来,伸出手,又跟民警握手,笑着说:“谢谢你们。”
说完,他便告辞,又带着古树国,准备往市公安局去。
侯茂良急急得不行,又要跟在两人后面,被古树国训斥了一句,只好讪讪地停住脚步。
车上,古树国担心地问:“厂长,这两人咋办啊?要是真被判刑,劳改,咱们厂今年的先进也评不上了。”
秦今朝说:“犯了错,就要受到法律的制裁,天经地义。”
古树国虽然也觉得王小光他们活该,屡教不改的,可严打,就意味着严审、严判,他们年纪还这么轻,还没有结婚,这一辈子可就完了。
他正要再帮他们说几句好话,却听见秦今朝开口,“判刑是避免不了的,看看能不能求情,少判几年。”
古树国立时说:“行,秦厂长,麻烦你了!”
古树国心里头有些感动,觉得他真是个有担当的人。他自然知道,秦今朝虽然据说是挺有背景的,且又是厂里的副厂长,可公安局又不是他家开的,哪里能左右公安机关的判决,能给说说好话,尽量减少判刑时间,已经是非常够意思的了。
到了公安局,值班的副局长就迎了出来,热情地跟秦今朝握手。他们在诸多公共场合见过,算是挺熟悉的。
“恭喜啊,秦主任,不,现在得叫秦厂长了,还没有亲自恭喜你和沈工呢。”副局长脸上带着笑容,客套地说。
“谢谢,改天去海州厂,我们请您喝酒。”
“哈哈哈,那我一定得去。”
客套几句后,就进入到正题。
“我知道秦厂长来是因为海州厂职工打架斗殴的事情,不过你也知道,现在社会治安不好,上面要求从严从重处理,他们打架的兴致又比较恶劣,实在没有办法徇私。”
秦今朝点头,说:“理解,如果要判的话,王小光两人得判多少年?”
副局长,“参考本省同类型的案件,十年起。”
陪在一边,没有资格说话的古树国倒吸一口凉气,虽然知道会判得很重,可没想到这么重,十年啊,没记错的话王小光应该是23岁,十年劳改结束,他就33岁了!最好的青春都过去了。他不忍心,有些急切地看向秦今朝。
秦今朝略微思考了下,说:“年轻人,酒后冲动,但思想道德没有问题,当然,他打架斗殴的行为是不对的,能否通融,少判几年?”
副局长往古树国那边瞟了一眼。古树国愣了下,但很快就会意地站了起来,说:“厂长,我去厕所,然后在外面等。”
古树国走出来,又在副局长办公室稍微站了一会儿,想要听听把自己支出来后,副局长想要和秦今朝说些什么。不过站了一会儿,什么都没有听见,又怕被别人发现,只好离开了。
他去找了相熟的警察,问了王小光两人被关的地方,而后求了情,去拘留室里见了他们。
海州厂这两位被关在同一间关押室里,手上没有戴手铐,一个在关押室炕东头坐着,一个在炕西头坐着,都像是个受惊的老鼠一般,抱着脑袋,缩在墙角。
听见动静,两人齐齐地看过来,看见古树国,犹如看见亲人,黯淡无光的眼睛里迸射出骇人的光亮。
“老古,古哥,你是来接我们的对不对!”两人从炕上爬下来,急切地询问。
古树国看着他们蔫头耷拉脑,头上裹着纱布,鼻青脸肿的模样就气不打一处来,但想到他们要被判十年刑,就又觉得怜悯。
“你们现在知道怕了,打架的时候干什么去了?接你们,做什么美梦呢!我当初说什么来着,你们这么闹下去,早晚得出大事!”他说着气话,眼神却软了下来,王小光两人连忙抱住他的大腿,说:“哥,我们知道错了,他们说我们至少要被判十年以上,我们不想去劳改啊!求你帮我们求求情吧!”
两人拼命地哭求着,额头上又渗出血迹来,另外一人大概是脑震荡了,激动了一会儿后就受不住了,蹲在旁边呕吐起来。
古树国叹口气,说:“能帮你们的人正在局长办公室里,不知道怎么求人呢!”
王小光心中的期望越大,连忙追问:“是谁,谁在帮我们?”
古树国就把之前侯茂良跑去找人,把秦今朝给叫来,赶紧赶去派出所,又赶来公安局的事情说了一遍。
“我听局里的意思,不判刑是不可能了。秦厂长是化工口的,管不着公安系统的事,他卖海州厂的面子,卖他自己的脸,也不知道能不能求着帮你们减少几年刑期。不管怎么说,你们都要承了秦厂长这份人情,他那么大个领导,本来是不用亲自过来的。你们啊!”
古树国太了解他们了,不见棺材不落泪,不撞南墙不回头,这会儿知道后悔了,知道害怕了,可是已经晚了。
“人生啊,没有那么多后悔药可吃。不管是判十年,还是判八年,你们就好好改造,争取早日回来,爹妈年纪都大了,你们早点回来,也能早点孝敬爹妈。”
一席话,说得两个大小伙子都“呜呜”地哭了起来,是啊,没有后悔药可吃,喝酒的时候多高兴啊,打人的时候多凶狠啊,那时候是听见有人喊“再打架就去告派出所了”,可他根本就顾不上,只想逮住眼前的人猛揍。
在男人蕴含着悲伤、后悔、茫然的哭泣中,古树国走出了拘留室。
在门口等了一会儿,秦今朝便在副局长乐呵呵的殷勤相送下,走了出来。
“您留步”,秦今朝说着,副局长却不肯,一直送到大门口,等两人上了车,将轿车开走,才转身回去。
古树国将目光收回,转头看了面目又变得严肃起来的秦今朝,忍不住问着,“厂长,跟副局长谈的怎么样?”
秦今朝:“副局长答应帮两人争取,尽量判到五年以下。”
古树国狠狠松口气,少了一半的刑期,已经是理想得不能再理想了。他想到什么,又去看秦今朝不太好的脸色,迟疑着问:“……他们为难你了吧?”
秦今朝没说是,也没说不是,只回答:“求人办事,哪有不被为难的,只要能帮到王小光他们,这些委屈就不是白受。”
顿时,古树国脑子里头就浮现出秦厂长弯腰屈膝,陪笑求人的场景,鼻子就有些发酸,秦副厂长这么大一个领导,级别可能比那个副局长还要高,却为了几名不争气的职工放下架子和面子,真是太让人感动了!
他抽抽鼻子,说:“为了这两个臭小子,不值当的!他们是活该,就应该受到教训。”
秦今朝不再春秋笔法,说:“他们确实应该受到教训,不过,十年太重了。人生能有多少个十年啊!”
这话引起了古树国的共鸣,愈加觉得秦厂长真是个好领导,暗自发誓,以后一定会对他忠心耿耿,谁要再敢背后说他坏话试试!
秦今朝:“要把王小光的事情做成个典型,深抓海州厂的治安问题。”说着,他叹口气,说:“海州厂再不能出现类似事件了,要引以为戒。”
至于秦今朝是怎么说服副局长的,他跟沈厂长汇报这件事情时,说道:“副局长想让海州厂帮他解决侄子的工作问题,我大概问了下情况,答应了。”
他没有深究副局长是因为出了这件事情后,临时想的交换条件还是怎么的,归根到底,问题还是出在王小光几人身上,如果一直待在厂里,如果不是酒后打架斗殴,别人也抓不到他们的把柄。
王小光两人肯定是要被海州厂除名的,跟着他们打架的这几个人虽然没被判刑,但也会被拘留,这样就空出好两个名额来,安排人进厂,不是为难的事儿。
沈厂长对他的决定很是赞同,说:“用一个进厂名额换两个年轻人5年光阴,值得的。”
秦今朝点头,说:“我们正好利用这次机会,在厂里也进行一次严打,青工们业余时间无所事事,喝酒、打架、赌博的风气是时候该整顿了。保卫处权利太大,人情之下,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是时候跟公安机关联系紧密些了。”
这是秦今朝一进厂,就想要做的事情,只是,因着海州厂积弊已久的风气,缺少契机,再加上沙厂长并不觉得这事有多么严重,就拖到了现在。
王小光几人的事情足够有代表性,和警示性,希望能起到反面教材的警示作用。
当然了,一味的出台严规还是不够的,还要确保执行,否则,隔一段时间后,又会故态复萌。而且,需得从根本上杜绝问题。
沈厂长点头,“好,都听你的。马上就要结婚了,先去忙结婚,不急在一时。”
秦今朝笑着,接受了沈厂长的好意,因着要休十多天的假期,秦今朝就想把很多事情都做了,然后跟颜丹霞一起,心无旁骛地度蜜月,确实有些急切了,他虚心接受了沈厂长的建议。
7月26号,周日这天,当颜丹霞和秦今朝坐上开往燕市的火车时,颜丹霞招收的三名徒弟已经办了入职手续,从明天开始入厂,进行培训。
按照秦今朝跟劳务处和干部处两个部门新优化的入职环节,需要先进行为期一周的入职培训,其中包括了思想政治教育,海州厂发展史、架构的了解,参观厂内环境,熟悉各部门的职责、办事流程等,还有一个很重要的培训,就是安全教育。
之后将人送入维修车间,由其他钳工传授基础知识,等颜丹霞休完假,再正式开始带他们。
而涂主席关于下半年工会的工作计划,也已经交了上来,沈厂长只是简单看了看,就又交给了秦今朝。
在沙厂长推荐沈厂长担任这个职位后,沈厂长就找了秦今朝,直白地谈过了,他说:“我是个不适合当领导的人,性格不适合。当一厂领导,必须要有决断力,行事果决,我性格太软了,能力也不足,当个总工,都左支右绌。我之所以接下这副重担,是因为有你。你比任何人都适合这个职位,只是太年轻,资历太浅,注定没有办法把正职给你,那我就当这个正职,你想推行什么政策,想怎么干,你就放心大胆的干!”
秦今朝原本的计划也是如此,他不可能现在,只二十四岁的年龄就成为至少副厅级别的化工部直属大厂厂长的,那么就选择肯听他话,人品又比较好的沈厂长站在前台。
沈厂长性格的局限性在当成真正的厂长之时是缺点,但如果只是名义上的厂长,就是缺点。
他知道沈岳良一向对他直白,从来都是有话直说,绝不隐瞒,可也因为这样的直接而让秦今朝有些内疚起来。
沈岳良却还在安慰他:“你也不用觉得对不起我,如果没有你,我这辈子都不可能当上正职,即使沙厂长推荐我,我都不会当的。我们的目标一致,就是把海州厂发展得更好,而区别是,你有这个能力,而我没有,所以,谁有能力,谁就上!再说了,你做出了成绩,难道不是我的功劳吗?这么说起来,事儿你干了,荣誉确实我享了,该是我谢谢你才对。”
这么说来,倒也是实情。两人一个愿打一个愿挨,也无所谓谁利用谁。
于是,秦今朝便又坦然起来。
涂主席的这份报告,他还没来得及看,正好带着,在路上看。他不光想让涂主席提交工作报告,其他部门的也需要,只是时间太紧张了,他还抽出时间来跟这些部门领导一一面谈,再布置下任务。
面谈代表了尊重,比冷冰冰的直接下命令效果要好得多。
涂主席情况特殊,只要小涂还在他这边工作,对于他的要求就会尽全力地完成。正好,趁着自己不在这段时间,让他给其他部门负责人通通气,让先准备着,理清楚思路,好好思考下,看看剩下的四个月的时间里,到底要怎么干工作。
让他们逐渐想明白,在他秦今朝手下工作,在其位必须谋其政,没有糊弄着混日子这一说。
第60章
颜丹霞和秦今朝这次乘坐的是途径海州的过路车, 国产绿皮车,22型号,带了软卧、软座车厢, 两人就购买了贵了一倍的软座。
买软座票也是要看级别的, 不过不管是秦今朝还是颜丹霞都够级别了。软座车厢环境很好, 虽然坐满了人,但都自觉地注意着保持安静,放低声音, 以免影响到别人。
在下一站的时候,旁边的两人下了车, 座位空了,秦今朝就挪到颜丹霞这一侧来,颜丹霞就凑过来,跟他一起看涂主席的工作计划。
颜丹霞看着看着, 不由得笑了起来, 小声说:“涂主席在四个月里准备搞四场青年男女联谊。”她掰着手指头数着,“跟海州市机械厂, 纺织厂,市木材厂, 火柴厂,海州市所有大中小型企业都在他计划中了。”
秦今朝也笑着,说:“他是海州厂工会主席,也兼任海州市总工会副主席的职位,可以调动整个海州市的工会资源,早就应该这么干了, 不过一个月搞一次确实比较密集了。”
他顿了顿, 紧接着说:“解决了这些职工的对象问题, 婚房怎么办,两地分居的情况怎么解决,就是下一步该考虑的问题。”
颜丹霞眨着大眼睛,很信赖地问他:“你有计划了吗?”
秦今朝自信一笑,手指轻轻擦过她的鼻尖,说,“当然,解决一个问题就要将随之带来的问题也都一起解决,否则还不如不解决。”
颜丹霞于是又眨了眨眼睛,用自己的眼神表示她很想听。
秦今朝便给她解惑:“海州城本来就属于边缘地区,周围都是荒地,住房问题很好解决,就是在现有的家属院基基础上,往出扩建,一律盖成楼房,只一栋就可以解决几十号人的居住问题。”他只说了前一个问题的解决方法,紧接着又跟他讲起了厂内未婚男青年的严峻形势
首先,海州厂男多女少,男女比例几乎是在2比1左右,没有结婚的男性职工占到了全体男性职工的一多半。而海州厂是一个很封闭的区域,远离市区,很多男同志除了本厂的女职工之外,根本没有结识其他女同志的机会。以前倒是也和市里其他单位办过单身联谊活动,但是能成的寥寥无几。虽然海州厂是个人向往的好单位,但因着岗位空缺少,想让对方调到海州厂的来工作,几乎不可能。
结婚了也只能像是徐良那样做个周末夫妻,这就让很多女同志望而却步。身为海州厂职工的优势,反而成了婚恋市场上的劣势。
单身男青年多了,迟迟无法谈恋爱结婚,荷尔蒙躁动就成了影响厂里治安的不稳定因素,
厂内喝酒打架斗殴,聚众赌博事件时有发生。虽然有明确的规章制度,规定了这种行为是违反厂规的,轻则口头警告、罚款,重则给予处分降级,甚至是开除。但屡禁不止,究其原因,就是精力太充沛,无处发泄。
王小光他们就是这些人之中的代表。
让涂主席增强职工们业余生活的多样性、趣味性,就是分散他们注意力的措施之一,但究其原因,还是得解决他们的找对象问题。
颜丹霞听得一愣一愣的。她以前还真没有关注过这些问题,只觉得厂内的单身小青年儿们绝大多数都是面目可憎,不上班的时候成群结队在厂区里呜嗷喊叫的,但凡遇到个平头正脸的女同志,都盯着人家使劲瞧。
刘艳娟就被骚扰过几次,人家也不动手动脚的,言语倒也不算是太过分,但就是对着你嬉皮笑脸的,缠着你喊你“妹妹”,说是要认干兄妹,完了带你吃饭,买好吃的什么的。
刘艳娟跟她抱怨过几次,觉得他们都是狗皮膏药,恨恨地发誓,如果再被骚扰,就去找他们的头儿告状。
却没想到这都是荷尔蒙在作怪。
颜丹霞不由得奇怪地看向了秦今朝。
秦今朝轻轻咳嗽一声,点头承认,“是,我也在骚动,要是再不结婚,我也成厂里的不安定因素了,所以我能理解他们。”
颜丹霞稍稍思考,才红了脸,伸出手指头,在他的腿边不轻不重地捏了一下,秦今朝夸张地大叫。
颜丹霞对自己用力多少,太有准头了,知道他会疼,但绝对不至于这么夸张,就没有理会他,继续追问:“那你准备怎么解决两地分居的问题?”
秦今朝揉着被她捏到的地方,两眼瞧着她,不说话。
颜丹霞只好伸出手去,帮他揉着,说:“好了好了,以后再不捏你了。”
秦今朝立刻笑了起来,说:“该捏还是要捏的,就是力气要稍微小些。”
颜丹霞眨巴着眼睛,有些不知道该怎么接话了。
秦今朝被她瞧得有些尴尬,说:“我准备跟海州市公共交通总公司谈一谈,安排一条从海州厂出发,途径这些大厂的公交线路,在上下班时间多增派车辆,缩短发出时间,优化行车线路。”
目前,海州厂这边,只有一条从海州厂到长途汽车站和火车站的公交,中间绕的路程太远,一天就几趟,根本就没有办法坐着公交车通勤。
颜丹霞想了想,说:“按照目前的人次,公交公司恐怕得亏本运营,这样赔本的买卖他们愿意干吗?”
秦今朝:“短起内有可能亏本,但长期看,绝对是盈利的,以后的海州厂,跟市里面的往来会越来越频繁。而且,公交公司不光考虑盈利问题,也要考虑群众们出行难的问题。”
他见颜丹霞听得认真,又起了促狭心,说:“我对他们晓之以情,动之以理,总会说动他们的。”
颜丹霞听着,就忍不住地笑,伸手在她放在桌子上的手上轻轻拍了下,哄孩子似的,“可把我们秦厂长辛苦坏了!”
秦今朝反握住颜丹霞的手,说:“只要一想到我们马上就要结婚了,我就浑身充满了干劲儿,一点都不累了。”
燕市火车站,秦今朝的一个表哥开了辆吉普车过来接他们,笑呵呵地说:“姑姑、姑父早就盼着你们回来了。新房布置好了,饭店也都定好了。”
秦今朝道了声:“多谢”,跟他聊了几句对方工作的事情,就到了。
今天是周日,崔胜芳和秦远志都在家中,虽然不是饭点,但提前做好了饭等着他们。
几人相见,自然又是一阵欢喜,崔胜芳迫不及待地领着两人去参观新房,说:“赶紧再看看,缺什么,少什么,要更换什么,趁着这几天调换喽。”
那两张照片不知道都看过多少次了,只觉哪里都好,并没有需要更换的地方。但颜丹霞和秦今朝见崔胜芳这样热情,也便跟着先去看了自己的房间。
亲眼看见,觉得照片还是失真了,实际看到的,比照片中呈现的,还要让人更喜欢。
颜丹霞走过去,摸摸组合柜用清油刷过的光滑表面,看着镶在拉门上,一人高的镜子里映照出的清晰人影,看见镜中人眉眼含笑。稍稍往旁边挪一步,镜子里映照出两人,那两人的面部表情也都是喜悦欢喜的。她笑容加深,朝着镜中另外两人笑着,那两人也回以同样的微笑。
接下来的几天,颜丹霞和秦今朝每天都很忙,今天去饭店试菜,正式定下餐单。明天去逛百货、逛友谊商店,去买结婚穿的衣服,买鞋子,买日常穿的衣服……
崔胜芳给了他们一堆的票证,好像怎么买也用不完似的。
颜丹霞也没有拒绝崔胜芳的好意,她这辈子就结一次婚,本来就在吃用上不亏待自己,这回有买好东西的机会,就更不会亏待了。
况且,从三级工一下子跃升到七级工,每个月的工资长了四十多块,虽然没了农机站的外快,但每个月能拿一百多块的工资,也非常可观了。
秦今朝目前还是拿着副处级的工资,但沈厂长给申请了副厂长的职位补助,一个月多了二十块。两人的工资加起来三百多块,不管是在海州还是燕市,都算是上是收入比较高的家庭。
两人不光给自己买,还给崔胜芳和秦远志买,一家人欢欢喜喜地试穿新衣服,品尝从友谊商店买回来的舶来品。
晚间,秦今朝通常是带着颜丹霞跟自己不同的朋友见面。大家都是很有礼貌的人,也提前从秦今朝那里知道他老婆比较内秀,并不会开过分的微笑,所以相处起来都非常有分寸。颜丹霞就静静地听着他们聊天。
聊天的内容基本上都脱离不开化工行业、谈国内外新技术,谈自己的心得体会等等,颜丹霞虽然有些名词听不太懂,但不妨碍她喜欢听。
7月31号这天,农机站刘站长夫妇、何嫚、林玉峰夫妇、刘艳娟还有沈岳良携夫人,陆续抵达燕市。
刘站长夫妻先抵达,何嫚夫妻和刘艳娟是结伴而来,这两波都是坐的火车,沈岳良夫妻则是让司机开车送过来的,准备参加完婚礼后,在燕市逛逛,买些东西再回去。
秦今朝没用秦远志的车,而是自己出去借了一辆,将几波人先后接到家里来,见了崔胜芳和秦远志,然后被安排住进距离家里不远的政府招待所里,让他们洗漱一番,秦今朝和颜丹霞就准备带他们去全聚德吃烤鸭。
轿车不够用了,正好,本就叫了秦今朝的堂哥、堂嫂和表哥来当陪客,便又找了两辆车,一行人奔着王府井大街而去。
本来,刘站长、何嫚夫妇还有刘艳娟,都是女方的客人,崔胜芳夫妻应该出面招待的,可是有这两人在,他们几个总是恭敬、小心,话也不敢说,拘谨得很,两人干脆就不去了,只让颜丹霞和秦今朝陪着。
至于沈岳良夫妻,虽然是被秦今朝邀请来的,但也被算成是颜丹霞的娘家人,都是要被安排到主桌上的。
这里距离王府井大街不算远,步行也是可以的,但车接车送,代表着秦家对于颜丹霞的重视。
刘艳娟跟颜丹霞坐一辆车,一路上看着窗外,不停地发出“啧啧”地赞叹声,后来又意识到自己太土包子了,怕给颜丹霞丢脸,便捂住了嘴。
这边本就是比较靠近皇城的区域,一路除了古香古色的老式建筑,就是近些年新盖起来的高楼。宽宽的泊油大马路,那些不认识车标的小轿车,往来行走着的,时髦男女女,都让她目不暇接。
果然不愧是燕市啊,跟海州厂,像是生活在不同世界中一样。
因着怕自己说错话,给颜丹霞丢脸,这一路也没怎么言语,这倒是显得颜丹霞话多起来。她问起海州厂的新鲜事儿,两人聊着聊着,刘艳娟倒是放松了不少。
几人到达全聚德,进到一间宽敞的包厢里,大家互相谦让着坐下。秦今朝的堂哥去安排菜,这一路上,跟秦今朝的堂哥、表哥们也都熟悉了,因着这两位是年轻人,又能说会道的,谦逊礼貌,众人便都放松下来,说说笑笑地聊着。
不多一会儿,秦今朝和颜丹霞走出门去,迎接回来两位意想不到的客人。
沈岳良、刘艳娟等海州厂的职工连忙站起来,朝着其中一人喊道:“沙厂长!”
来人正是沙广军夫妇。
许久不见的沙广军清瘦了些,但看起来很精神,跟在座的海州厂人依次握手后,秦今朝又给他介绍不认识的人,又一一握手后,才坐下来。
因着沙广军是在座年龄最大,职位最高的,自然就坐了主位,跟沈岳良他们叙了一番闲话后,菜就陆续上来了。
秦今朝、颜丹霞作为主人,首先站起来,举杯给诸位敬酒,感谢各位的到来。而后,大家就自在地彼此敬酒、吃喝起来。
不过,大家都没敢放开量来喝,因为明天还有婚礼要参加,得留着肚子,作为娘家人,接受男方亲朋的敬酒。
一餐饭,吃得宾主尽欢。
吃完饭,又闲聊一会儿,吃了些水果,其他人就被送去宾馆休息了。
秦今朝将颜丹霞先送回家,因着自己喝了酒,便找了同学过来,开车送沙广军回去,他现在住在化工部的宿舍里,给他分了个二十多平米的筒子楼单间,家属偶尔过来,跟他一起住,也能住得下。
沙广军喝了些酒,眼皮有些泛红,他紧紧握住秦今朝的双手,说:“没想到,我都走了,还要承你的人情。”
秦今朝笑了,说:“您都说了,您虽然离开了海州厂,但永远都是海州人,自家人帮助自家人,本就是应该的。再说了,我只是提供个您跟管厂长见面的机会,具体的事情,还是得您跟他聊。”
秦今朝这个人啊,敢大包大揽地帮忙,就说明这事他有了百分百的信心,沙广军对此很肯定。
“不管怎么说,谢谢你的了,秦厂长!”
沙广军跟秦今朝告别,坐上了小轿车后,感慨万千。
秦今朝这个人真是没看走眼,有困难,他是真能帮助主动解决!
就说,他那脑瓜子怎么长的,咋那么活泛呢?自己还在等着靠着组织帮忙解决媳妇的工作问题呢,人家却想到了机械二厂,以随同家属的名义调动,只要机械儿肯接受,就是走个手续的问题。
机械二厂可是海州厂的合作单位,两者的交情不同一般。
或许,他也不是没有想过调动到机械二厂的可能性,可是跟管厂长关系一般,向来都是公事公办的,没有一点私人交情,况且他现在已不是海州厂的领导了。虽然到了部里,但跟装备部下面的工厂,暂时还扯不上什么关系。所以啊,他的面子在管厂长这里不好用。
但秦今朝不同,不光跟管厂长私人关系不错,现在又是海州厂的领导,不管是于公于私,管厂长都要给他面子的。
他说让自己跟管厂长协商,不过就是说得好听,给自己全了面子罢了。
他真是庆幸,当初自己走得干脆,也算是照顾了沈岳良和秦今朝,留下了香火情。
第二天就是领证的日子。秦今朝和颜丹霞一大清早梳洗打扮,穿上喜庆的衣服,带着准备充分的手续,就去了民政局。
很快就轮到了他们,给工作人员分发了喜糖,提交资料,得到工作人员真诚祝福后,一张像是奖状那般,顶头印着红色四角星,手工填写上男女双方姓名、年龄,还有颁发日期的结婚证就出炉了。
两人拿着这张奖状,翻来覆去地看,颜丹霞忽然有种不太真实的迷蒙之感,这样就结婚了?
秦今朝终于可以正大光明地牵颜丹霞的手,整个人都散发着愉悦的气息,说:“收好了,以后我要随身带着,看见带红袖箍的就展示给她看。”
颜丹霞被他逗得,一下子就回到现实中。她往四边上瞧了瞧,很多男女走在一起时,都自动隔开一些距离,要么就是一前一后,但也不伐有穿着打扮都极为时髦的男女肆无忌惮地拉着手,她甚至还看到一对儿拥抱了,梳着蓬松长卷发的男青年在烫发带着□□镜、塑料大耳环的女青年脸上亲了一口。
她在燕市上学的时候还不这样呢,看来,社会风气是真的变了,越来越开放,越来越包容了。
她正要跟秦今朝这么感慨,却看见不知道从哪里冲出几个带着红袖箍的老太太,叫喊着就往那对年轻男女身边冲去。
两人吓了一大跳,连忙松开,撒腿就跑。偏偏女青年穿着细细的高跟鞋,跑不快,眼看着就要被老太太们抓住了,她倒也机灵,迅速脱下高跟鞋,抓在手里,光脚跑,不一会儿,墨镜甩到了地上,她回头看了一眼,微微迟疑,还是没有去捡,继续撒丫子跑。
其中一个跑得快的老太太将墨镜捡起来,朝她喊:“跑什么跑,东西不要了?”
眼看着那两名青年越跑越远,老太太们显然是追不上了,颜丹霞这才松了口气,随后又笑了起来,怎么莫名为那两个陌生人担心,真是的。她旁边的秦今朝也松了口气,便“咯咯”地笑了起来。
秦今朝也跟着一起笑,发现不知道什么时候,两人的手松开了,且中间隔出了一段距离。他重新握了颜丹霞的手,说:“他们追出去这么远,且回不来,暂时是安全的。”
颜丹霞“哧”地笑出来,说:“你不是说咱们有证了不怕吗?”
秦今朝:“这群老太太,嘴巴特别厉害,我怕他们不说合不合法的问题,而是说咱们光天化日的,有伤风化,夫妻两个感情好,那就回家里头好去呗,上大街上来显摆什么,就差这一会儿半会儿的吗?”
秦今朝捏着嗓子,那腔调,那表情,还真有些老太太的那股劲儿,逗得颜丹霞止不住地笑。
忽地,她的笑声停住,有些紧张地说:“坏了,他们追过来了。”
秦今朝立时也紧张起来,连忙拉着颜丹霞就要跑,跑出去几步,就被颜丹霞拽回来,她人笑得弯起了腰。
秦今朝往后看,这才知道自己被骗了,但一点都不生气,反而也大笑起来,说:“好啊,颜丹霞,都学会耍我了!”
两人笑闹了一会儿,便往回家赶,崔胜芳和秦远志还在等着他们呢,等下会一起到民族饭店去,还要派人到政府招待所接沈岳良等人。
虽然自从79年后,政策宽松后,民间的婚礼又开始往隆重了办,以前那些老礼儿,又一一拾起,讲究起来。可秦远志、崔胜芳以及秦今朝都是国家干部,还是遵从六七十年代的朴素原则,一律不收礼金,就是请众位来宾过来吃顿饭,当个见证人,见证颜丹霞和秦今朝正式结为夫妻。
两人跟在秦远志夫妻两个身边,站在门口处,迎接着客人们,一一向各位来宾介绍自家儿媳,又给颜丹霞介绍着对方。
此时此刻的秦远志和崔胜芳,不管地位多高,也不过就是普通的,因为儿子娶了媳妇儿格外喜庆的喜公公和喜婆婆。
秦远志和崔胜芳夫妻两个的宾客且不说,就秦今朝这边的客人就不少,常四海教授、祝焕之教授、曾经跟随出访欧洲的化工部基建司司长,他在化工部时期的领导、同事,管纵横厂长,还有他十来位专门从各地赶过来的同学……
做证婚人的,是秦远志的老领导,致祝福词后,新郎新娘举起酒杯,共同敬祝宾客,也就开席了。
之后,秦今朝带着颜丹霞,挨桌敬酒。本来秦今朝是要一直喝白酒的,可是大家见他红了的脸,都怕他这个新郎官再醉倒了,便让他改喝没有度数的果酒。
颜丹霞全程喝的是果酒,就跟在秦今朝身边,叫人、敬酒,夸奖的话就谦虚地听着,勉励的话就点头表示受教了就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