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艳娟坐在娘家人这桌, 跟何嫚头挨头地坐着,小心翼翼打量着各位宾客。
“何姐,这辈子能见到这种大场面, 也算是没有白活了吧。”
何嫚:“自然, 够我吹一辈子了!”不过, 她马上又说,“就在心里头吹吹,在自己家里头吹吹, 可千万别在厂里说,别给丹霞找麻烦, 万一被人知道了,都找她帮忙咋办?”
刘艳娟本来心想,这有啥不能说的,说出来正好让黄敏娜那种人气死, 可仔细一想, 何嫚说得也有道理,便点了点头。
“何姐, 你说丹霞能幸福吗?一想到她公婆是那种大人物,我腿肚子就直转筋。丹霞也没有个靠山, 嫁到这种家庭,不会被欺负吧。”
何嫚:“我没来燕市之前,也有这种担心,不过,来了之后,就没了。你看, 咱们去家里时, 她公婆亲自接待, 咱们是啥牌面上的人物啊?那跟人家差了十万八千里。给咱们的这些个照顾,都是对丹霞的尊重。
我见的人多,谁是真心,谁是假意,一眼就能看出来。她公婆一点都没瞧不起咱们的意思。还有啊,咱上哪里去都车接车送的,这就是给娘家人的体面,给新媳妇做脸的。你说,能做到这一点,能不对儿媳妇好吗?
还有啊,刘站长、沈厂长都坐上主桌去了,跟那些大人物们坐一桌,他俩代表了丹霞的娘家人,这也是对丹霞的看中。”
沈厂长在海州厂是顶头了的人物,可瞧瞧主桌上坐的都是啥人,他就显得不够看了。
刘艳娟点点头,想起颜丹霞说的,新房都是她婆婆一手操办的,还一直来信询问他们的意见,这就说明公婆足够尊重儿媳妇。
她大概能猜出颜丹霞公婆不简单,但她问了几回,颜丹霞回答的都是含糊不清的,就是现在,她不知道那两位具体是什么官职,只是通过满场宾朋的职级来判断那两位绝对是在高位上的,这让她有些懵,有些给吓傻了,就不免提颜丹霞担忧起来。
“嫁得好,嫁不好,除了公婆之外,主要还是看男人。日子总归是夫妻两个过的。”何嫚下巴点点颜丹霞夫妻两个的方向,说:“你看秦厂长对颜丹霞的呵护样,这两口子能过不好吗?他是大学生,是海州厂副厂长,可丹霞也不差,七级钳工,全国能有多少?我们家老林说,就上回来厂里,给丹霞考试的那位省里的八级钳工劳模,说丹霞的水平不比他差,没评上八级,就是输在工龄上了。她才二十多岁,往后得更厉害。”
刘艳娟听着,不住地点头,胸膛不自觉就挺起来,大胆地往其他桌子上瞄着,说:“咱们是丹霞的娘家人,也得追求进步,可不能给她拖后腿了。”
何嫚笑,“行,以后咱都积极进步。”
这桌上,安排了秦今朝的堂嫂、表嫂,还有女同学来当陪客,照顾着何嫚他们。见两人说完了悄悄话,便端起果酒杯来,给他们两位敬酒。脸好看,话好听,菜好吃,这顿饭,她们两个吃得非常舒心。
将宾客们一一送走的颜丹霞,暗自松了口气,秦今朝捏捏她的手指,关心地问:“累不累?”
颜丹霞点点头,说:“有一点。”
秦今朝原本喝了酒后有些红的脸,这会儿逐渐恢复了正常,他说:“马上就能回去了,有一整个下午的时间可以休息。”
大概还是因为酒精的缘故,他的嘴唇很红,只看了他的脸,便又让颜丹霞红了脸庞。
清晨,颜丹霞醒来,先时还有些迷茫,有种不知道身出何方之感,但很快,五感归位。
属于年轻男性的,均匀的呼吸喷洒在脖颈上,一只修长有力的胳膊绕过自己的腰肢,搭在小腹之上,一条长腿强势地搭到自己两条腿中间,身后,就是炽热的身体,整个将自己包裹起来。
微微动了动,便能感觉出身体略带些疼痛的不适之感,昨晚的记忆一下子涌现出来,让她浑身发烫,呼吸急促。
“醒了?”身后,一个低沉的声音低低传来。
颜丹霞心跳如鼓,才做过那么毫无保留的事情后,她有些不好面对他。于是,就赶紧小心呼吸着,装睡。
身后传来低低的笑声,声音震动着,让她麻麻酥酥的,一股异样的感觉涌动出来。
这种感觉,经过昨晚,她已经很熟悉了,紧接着,便感觉身后有些异样,她立时意识到不好,忙出声:“醒了,你……”
她想要离身后那人远一些,但身体却自有主张地没有动弹,细细密密的吻就落在了她的脖颈、脸颊上。
“你,你放开我嘛。”这声音软软糯糯的,像是初生的羔羊。
那个吻不但没停,反而更重地吻着她。
“我,还有些疼。”颜丹霞忙说着。
那个吻噶然停住,而后重重亲了她两口,返回到自己的枕头边,轻柔地抚了抚颜丹霞的发丝,柔声说:“我不闹你了,时间还早,再睡一会儿。”
“嗯”,颜丹霞答应着,打了个小哈欠,问:“几点了?”
秦今朝摸索着,找到了落在床边的手边,接着透过窗帘的微黄光芒看了看,说:“早上8点?”
“8点?”颜丹霞一下子坐起来,扯动身体,让她不自觉地“嘶”了一声。
秦今朝连忙抱住她,轻抚她的后背,“不用担心,爸妈都去上班了,现在家里头就只有我和你,刘站长、刘艳娟他们我都安排好了,今天有人带着他们去爬长城,你安心地休息就好。”
颜丹霞这才稍稍放松,说:“爸妈他们什么时候走的?我一点都不知道,结婚头一天就赖床,是不是不太好?”
秦今朝意有所指地说:“咱们这里隔音好,没听见声音很正常。昨天那么累,今天就应该多睡会,又不是古代,还要早起给公婆敬茶。放心吧,他们还叮嘱我不要吵醒你。饿不饿?先吃点饭再睡。”
颜丹霞这才觉出肚子里头空落落的,点点头,正要起身穿衣,忙又躲进被窝里,说:“你先转过身去。”
秦今朝哈哈笑,说:“你躺着,我去端饭,你别下来了。”
说着,他就掀开薄被下床。
“呀”,颜丹霞惊叫一声,忙拉过被子盖住自己的眼睛。
秦今朝笑声愈大,转过身去狠狠在被子上亲了一口,说:“丹霞,你真是太可爱了!”
可爱得像个受惊的小白兔。
颜丹霞蒙着被子不敢抬头,直到感觉秦今朝离开自己身边,听到了开门声,他的笑声却一直持续回荡着。
混蛋,这有什么可笑的,虽然昨天多亲密的事情都做过了,可她还是忍不住的害羞啊。
这会儿,反而没那么困了。
趁着秦今朝不在,她连忙快速穿好衣服,整理了下头发,又稍稍收拾了凌乱的床铺,换了床单,而后下地,拿了脸盆、毛巾,准备到院子里的水龙头处洗脸刷牙。
刚走出门口,秦今朝便端了托盘出来,一看她这架势,就知道要做什么,忙说:“要用温水洗脸、刷牙。”
8月份的大热天,又没有来例假,用温水做什么?颜丹霞不解。
秦今朝也没给她解释,一手端了托盘,一手拉了她回屋,说:“我给你提温水去,就在屋里洗漱吧。”
看他这么坚持,颜丹霞也没反驳,就随他的意思了。
洗漱完、吃了早饭,颜丹霞又开始犯困,秦今朝陪着她,两人一块又睡了个回笼觉。
中午,秦远志和崔胜芳都有事,不回家里吃了,保姆过来给做饭、打扫卫生,手轻脚轻的,颜丹霞睡得很舒服,到下午三点多的时候,神清气爽,身体的不适也好多了。
接下来的两天,秦今朝和颜丹霞陪着刘站长、何嫚、刘艳娟等着逛了故宫、颐和园、香山,陪着去各种商店购物,又帮他们买了票送上了回到海州市的火车。
沈岳良夫妻当天下午就坐小轿车回了海州厂,秦今朝不在,他得回去坐镇,再说,他毕竟不同于刘艳娟等人,燕市这些景点,都是游玩过的。
刘站长等人也要赶回去上班,这些天吃住都是颜丹霞花钱,老住着也不好意思,每人大包小包带了好多衣物、用品还有吃食回去。好多东西都不要票了,大街上也出现好多流动摊贩,卖些据说来自于港城的货品,有衣服、磁带,还有玩具。
刘艳娟将带过来的钱都花个干净,那可是她半年的工资。买了颜色鲜亮的时髦衣服,买了发绳、发卡,买了邓丽君、刘文正、费翔等人的磁带,还花巨资给小外甥女买了白雪公主和七个小矮人的玩具。
刘站长夫人和何嫚也差不多,不过买的多是吃的,还有家里头用的东西,还有就是孩子的学习用品、书本什么的。
幸好能把小轿车开进站里头,要不然大包小包的,还真是不太好拿。
送走了“娘家人”,颜丹霞和秦今朝就彻底清闲了下来。白天,崔胜芳夫妻都不在,两人要么在房间里头腻歪,要么就一块看看书,颜丹霞现在有充足的时间来请教秦今朝物理、数学还有机械学方面的问题,两人一个学,一个教,也是难得的乐趣。
秦今朝忽然明白了老师为什么都喜欢好学生,因为教了一遍就能听懂,甚至还能举一反三的感觉太好了,非常有成就感。
在太阳不毒辣的天气里,两人就出去遛弯,将这大街小巷都走遍了,秦今朝给颜丹霞讲述他和大哥还有其他朋友们在这里留下来的回忆。
因为工作原因,他大哥并没能回来参加婚礼,只是专门写了表示祝福和歉意的信来,且随信寄来六百元,说是给弟妹的见面礼。颜丹霞看了秦今朝大哥的照片,不过还是十七八岁的时候照的,长相跟秦今朝有五六分像,只是略胖一些,从表情上来看,跟他的兄弟一样,都是少年老成的。
周围的街道走遍了,便又带她去稍远的地方,去北海公园划船,体验“小船儿推开波浪”的快乐,去上次没有去成的动物园看大熊猫、长颈鹿,去逛新华书店,去故宫午门前喝两分钱一碗的大碗茶,去全国第一家个体饭店悦宾饭馆排队吃饭,期间,遇见不少国外客人,秦今朝用流利的英语跟对方交流,介绍那些菜肴的做法、口味等等。
颜丹霞萌生了想要学习英语的想法。对此,秦今朝很支持,带她去新华书店买了全套的78年版试用初、高中英语教材,还有很多磁带,说:“英语非常简单,只要学习好字母,掌握音标、语法,背诵单词、句子,多听多读就可以了。”
他是上大学时才学习的英语,但就是通过这些方法,勤学苦练,迅速掌握了这门语言,以至于大三那年出国,他可以很熟练地跟外国人用英语沟通,自己可以,颜丹霞的聪明不下于自己,一定也可以的。
到他们假期过完,准备回海州厂的时候,颜丹霞已经学完了二十六个字母,学会了一些最经常用的英语单词的发音和拼写。她抓紧一切时间来学习,焕发出极大的热情,就连夜深人静时,小两口进行完最原始、最亲密的交流后,她也要让秦今朝教她两个单词才行。
秦今朝觉得,以颜丹霞这个痴迷劲儿,这英语水平恐怕很快就要追赶上自己了。为了不那么快让自己媳妇儿追赶上,为了能持续地教授她,秦今朝在毕业多年之后,也开始重新拿起英文,阅读那些英文原版的化工、机械类期刊杂志。
见此情景,崔胜芳笑眯眯,再一次跟秦远志感慨,“咱们这儿媳妇啊,真是被耽误了,要是能正常上学,考大学,也就是高材生。”
秦远志倒是另一番想法,说:“要是一直上学,没有早早就参加工作,大概也发现不了她钳工方面的天赋。咱们国家需要各种各样的人才,不光是高级知识分子,也需要高级技工。要是没有这些大工匠,想要造出国产机器,几乎是不可能的。”
崔胜芳自然也是明白的,也认同丈夫的观点。那些机床无法定位加工的,小批量,精度要求高的,必须由钳工师傅手工制作完成,有时候,一个零部件就能决定这一个机器的性能。所以,高学历的技术型人才重要,技能型人才也同样重要,要不然,国家怎么会给大工匠们那么高的工资和补助。
就比如机械二厂的那位八级钳工,管厂长平时跟他说话都是客客气气,说是机械二厂能没有管纵横,却不能没有他八级钳工。
崔胜芳又想到:“丹霞在海州厂只是做些维修的工作,我看是不是大材小用了?是不是去更重要的工厂单位,发挥更大的作用?”
秦远志笑,说:“你这是觉得丹霞在海州厂屈才了?”
崔胜芳没有否认,说:“是啊,去大型机械类企业更能发挥她的特长。”
秦远志:“可别让老二听见你这话,你这是要挖他的墙角。不光挖墙角,还要让他们两地分居。”
崔胜芳也笑了,说:“我可没那意思,就是就事论事。”
秦远志:“给国家生产化肥,保证大型化肥厂企业的正常运转,就是她现阶段发挥的更大作用。海州厂目前就她一个可以独立维修机器的钳工,而且,今朝后续很多改进大化设备的想法,也需要丹霞配合才能完成。”
这事儿崔胜芳也知道,儿子下一步准备做“一段路烧嘴改造”项目,进一步起到节能的作用。
对于国外这些机器的改造,也可以给国产大化设备的建造提供经验还有思路。
豫东油田二十万吨大化项目已经获批,并被列为第六个五年计划中,国产化攻关计划的头批项目,正式开始大化肥机器国产化的路途。
而海州厂就在不久前正式成为豫东油田国产化项目的定点支持单位。
这自然是秦今朝同意的,大概很多人都能了解他的矛盾心情。
一方面,豫东油田有了自己的化肥厂,供给海州厂大化厂的天然气必然减少,甚至断供,这是不符合自己利益的事情,另外一方面,豫东油田做的却是利国利民的事儿。
直接从国外引进设备就好比是吃现成的炖肉,而搞自主开发创新却是如同于抓个小猪仔,从头开始养猪,得经过从无到有,从小到大的过程,得做没做过的事儿,还要冒着设备有可能会在工业性大生产中试运行失败的风险……
秦今朝佩服他们敢于承担风险和责任的担当,也期望着能早日用上自己国家建造的设备,所以,虽然是不利己的行为,但他还是积极配合了。
他也在积极寻找着天然气供应不足的情况下,海州长该继续生存下去的办法。
所以现在的海州厂表面上看着欣欣向荣,一片花团锦簇,但内里却是波涛汹涌,有好多难关需要过。
过了几天恬静静美好,夫唱妇随的悠闲日子,秦今朝和颜丹霞夫妇,即将告别温馨的小家,返回到海州厂去。
对于这个住了不久的小家,两人都有些留恋,但是一想到马上就可以回到海州厂,投入到自己热爱的工作中,这些留恋就不算什么了。
回到海州厂,白天在各自热爱的岗位上工作,晚上相知相守在一起,你侬我侬,卿卿我我,就是鱼和熊掌兼得的好事。
崔胜芳夫妻两个自然不知道这小两口竟是这样的心思。这阵子儿子儿媳妇都在,颇让他们享受了一番承欢膝下的乐趣,这一下子就要走了,他们还挺舍不得的。
不过再舍不得,也得让年轻人回去工作,夫妻两个便给小两口准备了很多吃的用的,让他们带回到海州市去。
沙厂长夫人的调令已经下来了。海州厂总务后勤的负责人打来电话汇报,说是在他们休假期间,沙厂长夫人已经搬了家,将原来的住所腾空出来,他们派人将整栋房子全部打扫了一遍,配备了些基本的家具,只等秦今朝俩人回去后,拎着行李入住就可以了。
这本就在秦今朝的意料之中。请帮他们找的那套过渡的房子,他就没打算去住,帮助沙厂长夫人解决了工作问题,她能尽快搬走,这是是最好的,如果暂时搬不走,那他就带着颜丹霞暂时住到招待所里。
当然,住招待所只是秦今朝想的备用方案。他对于出面说和沙厂长夫人调到机械二厂的事儿,有百分百的信心。管纵横倒也不是光看他的面子,他这人奉行多条朋友多条路的原则,虽然暂时没有用到沙广军的地方,但谁也不能现上轿现扎耳朵眼。沙厂长夫人的事儿,对他来说本就不难,抬手就办了,可以让沙广军欠自己一个人情,有用到他的地方,人家自然尽心尽力。
工作调动下来了,沙厂长夫人即使一时半会儿走不了,也会把房子腾出来,这叫礼尚往来,人情世故。
沙广军夫人做了多年的厂长夫人,自然,深谙这些。
于是秦今朝、颜丹霞夫妻一下火车就被小涂接上,直接送去了原来沙厂长的居所。
因着小涂需要留下来当“耳目”,没能去参加领导的婚礼,本就觉得遗憾,结果刘艳娟、何嫚几人一回来就在厂里宣扬,在燕市吃了什么好东西,玩了哪些好地方,又买了什么东西,吹得天花乱坠,让小涂听得心痒痒。
尤其是那个刘艳娟,穿着一身他这个吃过见过的,都觉得时髦的衣服,把厂里第一时髦漂亮的高小萍都给比下去了,他心里头的酸涩劲儿就别提了。
这会儿观察着秦今朝和颜丹霞的脸色。这俩人一看就容光焕发,夫妻生活非常协调,他就半真半假地给自己表功,“……厂里这些日子发生的事儿,大大小小的我都记在本子上了,回头一一说给您听。”
“听刘艳娟她们说现在燕市都有个体饭店了,街面上也有很多小商小贩,好久没去燕市了,真想看看现在的颜市变成什么样了。”
他那点小心思,自然逃不过秦今朝的双眼,他把玩着颜丹霞的手指跟他一起看海州市的街景,说道:“九月我会去燕市参加全国科技创新大会,带你一起去。”
“行嘞,谢谢您!”小涂立时高兴起来,老燕市呛就拽了出来。
颜丹霞听他这腔调,跟胡同里那些大爷们一般无二,不由得笑了起来。
第62章
沙厂长的房子在整个家属院的最里端。
小涂将车停好后, 掏出了大门钥匙,将院门打开,继续表功说:“打扫卫生, 往进放的家具摆设, 都是在我的监督之下完成了, 您瞧瞧这犄角旮旯的,就说干净不干净吧。”
确实挺干净的,院子中间, 从门口到房子台阶之下,用鹅卵石铺出了一条能容两人并行通过的甬路。靠右边是一大片绿油油的菜地, 种了茄子、辣椒、西红柿、黄瓜、豆角、韭菜等十多种作物,是沙厂长夫妻两个辛苦劳作的成果。
右侧靠墙种了一排扫帚梅,粉的、紫红的、白的花朵,向着太阳的方向迎风招展, 除了菜和花朵之外, 其余的杂草全都被清理掉了,非常整洁。
颜丹霞从来没有来过领导层的家属区, 这一看就喜欢上了,又兴致勃勃地去参观屋里头。
屋子里重新刷了墙面, 上半部分刷了大白,下面刷了淡绿色的油漆,正好是跟燕市家里地板差不多的颜色,颜丹霞有些惊喜地看向秦今朝,“是你让他们刷的这个颜色?”
秦今朝点点头,“我看你喜欢家里的色调, 就让他们弄了, 没想到还真找到了这种颜色。”
小涂马上表功, 说:“是请了油漆师傅专门调的颜色。”
作为化工行业中的一员,78年后,因着几家港城、东南亚的公司在大陆落地办厂,油漆行业迅速发展起来,因其防水防霉、颜色鲜艳,容易清洁等特性,迅速成为了装饰地面、墙壁非常重要的材质之一。
晾了几天,屋内的油漆味道已经散了出去。
屋子里面,橱柜、沙发等都保留着,据秦今朝了解,这是沙家后来自己出钱购置的家具,不由得惊讶起来。
小涂说:“沙厂长夫人说了,就是搬到燕市去,估计分到的房子也没有这边大,这些笨重的家具就不搬走了,你们要是不嫌弃的话,就留着用。”
秦今朝点头,这就是沙夫人在投桃报李了。之前是打算自己置办新家具的,不过既然沙夫人有这番好意,那就不能辜负。
颜丹霞自然也没有异议,燕市的家重新装修布置,换了全新的家具,那里算是新房,这里就没有必要都追求全新的了。再说,这阵子两人花钱太猛了,就是想置办全新家具,也暂时没那个能力。
上上下下的参观一遍,颜丹霞对两人未来的小家非常满意。只是,只两个人住,未免太大了些。不过,沙夫人把几乎所有家具都留了下来,有家具摆着,倒也不算太空旷。
两人选了最大的一间朝阳房作为卧室,又去参观了厨房、洗手间,而后,才将带来的东西都先放在客厅里,准备回去宿舍楼和招待所搬行李。
这个时间,大家都还在上工,生活区几乎没什么人走动。颜丹霞的行李,刘艳娟都帮她收拾好了,只需要拿下来就可以,至于秦今朝的,招待所的东西得拿,单身宿舍里也还有一些东西,两人便兵分两路,颜丹霞帮他去招待所收拾,秦今朝自己去宿舍收拾。
小涂倒是想代劳,可惜秦今朝的私人物品,不太喜欢外人碰,他就只好帮着上下楼的搬运,干些体力活儿。
很快,东西都收拾好,搬到了新家里,颜丹霞跟秦今朝两人又开始收拾卧室。
不多一会儿,也住在这一排的小涂他妈也过来,盛情邀请他们晚上来家里吃饭,这位在工会下面挂了个闲置,不过常年迟到早退。小涂知道些秦今朝未来的改革计划,有些尴尬地说:“妈,这还是上班时间呢,您怎么过来了?”
小涂他妈显然没听懂他的暗示,说:“上班也没事,还不如回来有事干,这不巧了嘛,正好看见秦厂长回来。”说着,她又转向小涂,说:“你这孩子,也不知道跟我说一声,我好帮着干活。”
秦今朝:“不用了,家里都收拾好了,我们就把东西归置归置就行,您不用沾手了。”对于她的晚餐邀请,自然也是没同意,说:“跟林玉峰主任早就约好了,今天晚上去他家里吃,您的好意我心领了。”
小涂他妈老是听男人和儿子背着她谈论秦厂长多能多能的,就想着眼看跟人家做邻居了,正好趁着刚搬来的,乱哄哄的时候来家里吃顿饭,也算是雪中送碳,可惜人家有请了,她准备上手帮忙,却被小涂拦住了,说:“妈你回去,这点活我帮着干就行了。”
他边说边朝他妈挤眼睛,心说秦厂长和我熟,可跟你不熟,我是秦厂长的秘书,人家用我是应该应分的,用了你还得欠人情,秦今朝的人情是那么好欠的吗?
小涂他妈虽然不知道自家儿子是因为啥,但却是看懂了是想让自己走,她便也不在这里碍眼,说了声:“改天来家里坐坐,我给你们做好吃的。”就走了。
小涂松口气,有些讪讪地帮着他妈解释,说:“我妈就是比较热心肠,怕你们刚过来,不方便自己开火,没那么多的心思,哈哈。”
秦今朝笑笑,说:“是,帮我谢谢她。”
这就是比较自来熟的人,不管是秦今朝还是颜丹霞都无所谓好印象或者坏印象。
不多一会儿,总务后勤办的汪主任也赶了过来,陪同这几人一起参观这所房子,说如果要是哪里觉得不好,他们就赶紧派人过来收拾。
秦今朝笑,说:“谢谢后勤的同事了,都哪些同志帮我收拾东西了?我这里有从燕市带过来的一些的吃食,你待会给这些同志们分分。”
他指挥着小涂,将其中一个大包打开,让他帮着给后勤的同志们拿吃的。
汪主任连连摆手,说:“这是我们应该做的,不当什么。”
小涂按照秦今朝的意思往出拿着饼干、茯苓夹饼、果脯等零食,说:“就听秦厂长的吧。”
汪主任只好接过来,说:“那我替同志们谢谢厂长!”
秦今朝又指挥着小涂打开另外一个提包,满满一兜子的都是糖,说:“把这些给办公室的同志们分一分。”他数出十张大团结来,说:“等会你开车去趟市里,把这些钱都买成糖果务必每个车间都要分到,不够的话,你先垫着,然后找我报销。”
“好嘞!”小涂心说,秦厂长就是大气,请全厂的人吃喜糖!一颗什锦水果糖1分钱,100块钱可以买到1万块,每个人平均能分到五颗哩!
小涂高高兴兴地正要走,见汪主任还在,便拉了他出去,说:“你找人布置的房子秦厂长和颜师傅都很满意,刚刚还跟我夸你来了,咱们走吧,让两位好好休息一会儿。”
汪主任本来是想在秦今朝面前卖卖好的,但既然领导已经知道了他的功劳,小涂又说了这话,再待下去就是不识趣了,便也跟着离开了。
颜丹霞跟秦今朝已经将床铺好,再将衣服一一放进衣柜里便好。
不得不说,汪主任他们的工作真的干得很细致,衣柜里面都擦得干干净净,柜子四壁、底部都用崭新的报纸糊了一层。
待将东西都收拾利索了,俩人相视一笑。在海州厂的新生活就这样开始了。
晚上,去何嫚家吃了顿丰盛的晚餐,回来后俩人就早早的上床休息了。
早晨起来,泡了奶粉,吃了些糕点,便算是早餐了。
两人盘算着,应该买些锅碗瓢盆什么的,每天早上光吃这些,也不叫个事儿,不过两人都不是会做饭的。
秦今朝自告奋勇,“我来做,煮粥我还是会的。”
颜丹霞:“那回头你教教我,咱俩谁不忙的时候谁做。”
秦今朝点点头,说:“今天白天就让总务采购的人帮着去采买锅碗瓢盆之类的。”
早餐可以自己做,中餐晚餐就从食堂打回来吃。
颜丹霞就把两人的铝饭盒都拿走了,她一个人打两个人的饭,然后带回来吃就行。
倒不是秦今朝不愿意去食堂打饭,而是一到食堂就这个打招呼,那个打招呼的,几乎是万众瞩目。在舞台上,这种感觉很好,但是在私底下却不是那么自在的。在说了,他还要保持厂领导的威严,亲自打饭这事儿,在厂职工们看来,就是掉价,还是保持着神秘感为好。
吃完早饭,漱口,对镜整理妆容,然后锁门离家,俩人依旧是各骑各的自行车,并排而行。
厂区的广播里放着欢快的歌曲,听着这些时下最流行的歌曲,便能让人拥有一天的好心情。
待两人刚一踏进厂区,一首歌放完,广播里传出薛洋清亮的嗓音:
“下面请欣赏海州厂全体干部、职工为秦今朝副厂长和颜丹霞同志点播的一首《心心相印》祝他们新婚愉快、生活幸福、早生贵子!”
声音刚落,如黄莺出谷一般的女声就响了起来。
“长江的水呦合起来,亲密无间奔东海;两朵白云合起来相依相伴游天外……”
“秦厂长,颜师傅,恭喜恭喜……”
伴随着优美的歌声,无数人的恭喜声也随之而来。
“鸟儿双双飞起来,随风逐浪多欢快,钟情的人儿合起来,心心相印不分开……”
歌声直上,盘旋在海州厂上空,飘向造粒塔,让整个海州厂都沾染了幸福浪漫的气息。
秦厂长回归生产岗位的第二天,陆续收到各处、车间、部门的第四季度工作计划。
秦今朝先大略地翻着看了看,绝大多数都是用心了的,他最后将目光落在了尿素合成车间主任提交的计划上。
尿素合成车间的车间主任叫梁英坚,但这字迹显然并不是他的。
前一阵子,尿素合成车间可谓是在海州厂大出风头,两名工人因为打架斗殴被判刑五年,另外被拘留的几人里头,也有尿素车间的。厂里对于那两名被判刑的除以开除处理,而对于着被拘留的,则是记大过,降二级工资,留厂查看。
在得知王小光等人即将被判五年徒刑的第二天,厂里就下发通知,开除了王小光二人,倒不是落井下石,而是如果判决下来之后再开除,海州厂就会因为出现了犯有刑事案件的职工而失去评选优秀单位的资格,那明年员工的福利将会大大缩减。
虽然行为上急切了些,也算是投机取巧,但是为了广大海州厂职工的利益,也是亡羊补牢。
却引发了梁英坚的极度不满,他先后找了沈厂长和秦今朝,陈述着,王小光两人只是打架斗殴,对方并没有受到特别严重的伤害,且愿意花钱来弥补损失,不应该被判刑,他希望厂领导出面再跟公安局去协调。
彼时,古树国,侯茂良两人已经将秦今朝半夜去救人,并且卖脸面说好话,把王晓光两人的刑期从十年缩减到五年的事迹传得全厂皆知。秦今朝不相信梁主任没听说这件事,既然知道他已经尽力,却还是要来纠缠,秦今朝不知道他是对自己这个副厂长不满,还是实在太过于护犊子。
不管是哪种原因,这位车间主任都是位糊涂人。一是不识时务,他不能明白自己杀鸡儆猴的用意还有心可原,但在海州厂尽在自己掌握之中的情况下,还跑来这边咄咄逼人,是为不智。
二是不论对错,只是一味的偏袒。为什么出事这几人之中绝大多数都是合成车间的职工?跟梁主任这个车间最大领导的一味偏袒脱不开关系。这可不是秦今朝空口白牙说瞎话,他是做过了解和调查的。几次对于尿素合成车间职工打架斗殴,赌博,玩忽职守等的处罚都在他那边就给拦住了,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海州厂的风气就是在这一点一滴的累积之中坏掉的。
梁英坚和董学农一样,都是原海州县化肥厂的骨干职工,俩人升职经历基本一致,也就成为了关系最好的朋友。
董学农临走之前斩钉截铁地跟梁英坚说,自己肯定是被算计了,要是没有人背后推波助澜,那些小崽子们绝对不敢捉他的奸。他算了算,平时得罪的人很多,但是最近得罪了的,且有能力做这样事情的,也就秦今朝一个了。
董学农跟梁英坚说:“没想到秦今朝报复心这么强,就一句微不足道的威胁,他就把我弄得身败名裂,丢了饭碗。这人啊,真是太狠,太可怕,表面笑眯眯,一肚子坏水!就怕他不光是想撵我走,还有更大的图谋啊!”
身为董学农的好朋友,一直以来的同事、同一战壕的战友,他对于董学农的事情一直耿耿于怀,他临走时候说的那番话,也被他一直记在了心里。
后来,沙广军调离,他以为以自己的资历、能力,还有跟沙厂长的交情,当不了厂长,但怎么也能被提拔成为副厂长,却谁知自己的位置,却被秦今朝给占了。
这时候他才明白董学农所说的更大图谋是什么。
后来,秦今朝成为了实质上的一把手,开始推行各种举措,比如强力推行安全责任制度。厂里组织了安全生产纠察队,不定期的在各生产单位,厂区之内巡逻,如果抓到了违反安全生产制度的行为一律不留情面,按照规定处罚,并全场通报批评。
尿素合成车间有两名工人,因为在车间内抽烟被逮到,各自罚款十元,他这个车间安全生产的直接负责人也监管不力的连带责任被处以警告并罚款处分。
如果再发生第三次,那他这个车间主任就会被降级,如果累计到五次,那他就会被撤职。
梁英坚本来就对所谓安全生产非常不屑。在车间里抽烟怎么了?大家平时都非常注意的,想抽烟都去边上抽,又不是操作机器之时,又没有把烟头火星扔到机器里。自建厂以来就是这么做的,那抽烟的人烟瘾犯了,是能控制的了的吗?要是不抽一根儿,更影响工作效率,凭什么秦今朝一来就干这么不近人情的事。
梁英坚认为,这就是在针对自己这一系的人,董学农先被他给整走了,沙广军也走了,他们就彻底没有撑腰杆的了。一朝天子一朝臣,秦今朝他就是想把他们这些老人给整走,安插他自己的人。
他开始恐慌,对于秦今朝的厌恶也愈加与日俱增,越想越觉得自己猜测是对的?
这次出了王小光的事情,秦今朝应该第一时间通知自己这个车间领导的,可他不光没有通知,还急哄哄的就把王晓光给开除了,尿素车间一次性有这么多人被通报处罚,肯定是影响他这个车间主任考评的。
他更加觉得这是秦今朝针对于自己的一场阴谋。
他想着反正自己也要完蛋了,何不就拼死挣扎一回,也给秦今朝点颜色看看。想来想去,就以给王小光等人求情的名义,想要为难一下秦今朝。
秦今朝自然不知道他是起了恶心人的心思。他暂时也没有想动梁英坚车间主任的位置,现有的中层以上领导,不管之前是“本土派”的,还是“外来派”的,只要他们积极执行、配合自己的各项改革工作,思想上认识上都能跟随自己一同进步,那大家就都是自己这一派的。
对于梁英坚的无理要求,都不用秦今朝亲自开口,小涂就帮他怼回去了。
“我说梁大主任,做人得讲良心!王小光好死不死的,长了狗胆,敢在严打期间打架斗殴,还被派出所的人给抓去了。您不会不知道严打的原则是从严从重吧?要不是秦厂长及时赶到,跟人家在那里求爷爷告奶奶的,王小光他们就要被当成典型了,不光他们俩要被判十年,其他几个都得判刑,发配到边疆劳改去!
一下子出好几个劳改犯,你就说你这个车间主任还干不干得成吧?你不光不感谢秦厂长帮你保住了官位,你还不满意?你还不满意,那你自己去找海州市公安局的人说去!”
一席话说得梁英坚干张着嘴,却想不出反驳的话来,只好涨红着脸,不甘心地走了。
小涂也才20啷当岁,秦今朝没来之前,都是一口一个梁叔的叫他,礼貌得很,可这会儿呢,没大没小的,像条看家狗一般对着自己,狂叫一通。气人,但是更侮辱人,要不是秦今朝在背后撑腰,就凭着他那个没有实权,整天喝茶看报的老爹,他能有这胆?
梁英坚愈加恨上了秦今朝,总想寻着机会给他没脸。这次他自己回家结婚去了,却让大家写第四季度的工作计划。
他认为,这又是在为难,是形式主义。每年每月不都是那样的工作吗,还需要什么计划?
这些年轻人啊,只看懂了些皮毛,就要指手画脚了。他一个干了20多年一线生产的,跟他一个20多岁,一直当干部的年轻人,有啥可汇报的?
他就将这项任务交给了车间里年纪最轻的一个生产小组长金安,让他去弄,就是想糊弄、应付了事。反正秦今朝也只是走个形式,会不会看都不一定,他一个没在一线呆过多长时间的,能懂什么生产?
在秦今朝回来之前,金安把这份报告交了上来,厚厚的一摞,目测得有十多页。梁英坚有些不满意,写了这么多,岂不是太给秦今朝面子了?
看也没看就直接给交到了副厂长办公室。
因着不是梁英坚本人的字迹,反而让秦今朝格外关注了些,这一看之下,却有意外的收获。
他再一次从头翻看起这份报告。
报告第一页是下个年度的生产计划,这是年初就定好了的,这些数据全厂人都知道。但往后翻下去,在第二页开始就是撰写这份计划的人对于车间节能生产的建议。
首先,他阐述了目前尿素车间能源浪费的问题,后提出了解决措施。归结起来,就是要用能量平衡测试方法,对车间的热能、物能和平衡能等进行有效核算,找出有可能造成能量损耗的部件或者是工艺,加以改进。
并设置消耗定额管理,节能则奖励,超额,则查明原因,还要有相应的惩罚措施。
这样就能大大提高工艺平衡率,提高设备运转率,从而起到节能、减少生产成本,提高经济效益的作用。
这正契合自己下一步对于车间节能改造的大方向,利用能量平衡测试的方法核定出定额,从而控制生产用料,无疑是科学的,聪明的,非常行之有效的好办法。
他将报告放下,将小涂叫进来说,“你去查一下尿素车间的工作计划是谁拟写的。”
第63章
小涂答应一声, 下午就告知了调查结果,“是尿素车间最年轻的一个小组长叫金安的,今年25岁, 去年获得了海州厂青工优秀代表称号。我平时跟他接触不多, 不过据了解, 他这人技术扎实,爱研究爱学习,不过不怎么招梁英坚的待见。”
“为什么?”
小涂撇撇嘴, 说:“用他自己的话说是年轻人嘴上无毛,办事不牢, 但要我说呀,他那人就喜欢溜须拍马的,像是金安这种只会埋头干活的,就不招他待见, 车间里头, 但凡有个攻坚呀,克难呀的工作就都让他们小组上, 但是有荣誉的时候就很少给他们小组,他那个优秀代表的称号也不过就是个补偿罢了。就是又想用这金安, 又要打压他。美其名曰不能让年轻人太骄傲。年轻人骄傲怎么了?骄傲才能越来越自信,自信了才能把工作干得更好。您说一个人畏畏缩缩的,人还没说啥呢,自己先觉得不行,那能干好事吗?”
他说着,便有些偏题了, 将自己带入了进去, 但他的部分理论, 秦今朝是认可的。
不过,一个骡子一个拴法,对于不同的人,得有不同的调教方法,比如小涂就得时常敲打,要是一味的夸奖,他愈加骄傲起来,那尾巴得撅上天,反而不利于他的发展。
而梁英坚的所作所为,秦今朝很熟悉,这不就跟董学农的做派一样吗,把自己当成了车间的土皇帝,根据自己的好恶行事。
秦今朝相信金安不是撰写这份计划时,才临时有了这个想法,也不是仅有这一点点想法,只是一直都被埋没罢了。
看来啊,还得和技改小组一样,也要竖起榜样,有相应的奖励措施来带动大家的积极性,积极献策,把自己的聪明才智都发挥出来才行。
他想了想,对小涂说:“你找个理由,明天上午让金安来办公楼一趟。”
小涂应了一声,问着,“厂长,你想重用金安呀?”
秦今朝没有否认,将尿素车间提交的那份计划推给小涂,示意他看。
小涂忙拿过来,迅速扫了一眼,感慨着说:“这金安还挺不简单的,当着梁英坚的面搞这些小动作,他就不怕被发现。”
秦今朝笑:“他应该是太了解梁主任了,知道他根本就不会看,或者只会看第一页。”
事实证明,秦今朝猜得很对。梁英坚如果看了后面的内容,根本就不会把这份报告提交上来。他对于这次的报告敷衍得让别人代笔,又厌恶改革,怎么会提交这种显然不利于尿素车间现状,且损害他利益的的提议呢?
小涂就奇怪了,“他这么聪明,又了解梁英坚的性格,按理说应该能跟他搞好关系啊。”
很多聪明人能看透世事,但同时也有傲气、傲骨,知道怎么做有利于自己,但就是不屑去做,也许金安就是这样的人。
秦今朝:“这要跟他聊聊,看他是怎样一个人才能知道。”
与此同时的颜丹霞,也正式开始带徒弟。徒弟都是她自己挑选的,对于他们的天分和学习能力都有一定的了解,首先教给他们的就是钳工入门课,也就是最基础的划线。
她没有教他们传统的划线法,而且结合自己的经验,又借鉴了机械二厂八级钳工师傅传授的方法,加之学以致用地引用数学公式计算,得出来的一种综合性方法,她将之称为“验证对比法”。会多废些时间在前期准备工作上,但却可以大大提高加工的准确性,减少废品率,是磨刀不误砍柴工的一项行之有效的方法。
本来,她也打算让其他钳工学徒也来学习这种方法,可惜,他们无法准确运用公式,看起来,也并没有从头学习数学知识的意思,颜丹霞就也放弃了。
一个车间里,有能力突出的工作骨干,自然也得有干杂货,打下手的。
这三名学徒中,其中一名家里有从事钳工行业的,略有了解,另外两名全是从没接触过的。这三人从上百名报名者中被选上,进入到海州厂,心中那份荣誉、骄傲就别提了,心中都暗暗发誓,一定要好好干。
工作劲头非常足,学会了划线法,恨不能晚上不睡觉就就在车间里练习。
从他们身上,颜丹霞仿佛看见了刚刚进厂的自己,不由得对这三名徒弟也就越加有信心。
旁听了她教授徒弟的林玉峰,后来跟颜丹霞说,“没想到你第一次当师傅就当得这么好,深入浅出的,外行人都能听懂。”
有些人肚子里头有货,但道不出来,自己能做高工,但没法当一个好师傅。
林玉峰原本也是担心的,可听了她和徒弟之间的对话,便对颜丹霞愈加的刮目相看。
颜丹霞以前不善言辞,但是,学习数学,学习化学,还有机械,让她的思维比以前清晰了很多,逻辑性也增强了。再加上她自知成为带徒师傅,就得承担起当师傅的责任,不能像是康明强那样,带出一窝怂兵。
所以她提前做了充分的准备,思考着该怎么把自己所知的知识,经验,通过精准、浅显易懂的语言描述给他们。
颜丹霞笑了笑,没有谦虚,她也觉得自己教得还不错,那三人虽然聪明、有天分,但进入一个几乎全然陌生的行业,没有良好的引导,也不会在短时间内,就入了门。
林玉峰:“咱们厂真应该也开个技校,让你去教个钳工班儿。光教这三五个,大材小用了。”
很多像海州厂这么大规模的工厂都有自己的职工技校。但海州厂建厂时间短,人员稳稳定,不需要大规模招工,就没有办技校的需求,只在建厂之初设立过短期培训班,目前零星招进来的职工都是老带新。
这几天颜丹霞和秦今朝小夫妻两个置办起了的厨具,炊具,买了米面粮油。颜丹霞跟秦今朝学会了煮粥,知道煮小米粥时,水开之后放米,水开之后稍稍放一点碱,会更加香稠。
两人也体会到了夫妻两个一起努力做一顿饭的乐趣,他们决定下一步就要学习蒸馒头、炒菜,争取以后不光早餐,午餐和晚餐至少有一顿,可以自己做着吃。
长年累月吃食堂,左左右右都是那些菜,早就吃腻了。
在秦家住的这段时间,每天吃得那么好,把颜丹霞的嘴巴养得更刁了。在秦今朝同志成功地蒸出一锅大白馒头后,激起了她的好胜心。她写信回家,虚心请教崔胜芳和保姆阿姨拿手好菜的做法,坚信自己这双可以将钢铁压扁搓圆的双手,对付那些肉蛋蔬菜,更不在话下。
她已经把大话跟秦今朝吹出去了,说是等到婆婆的回信,就立刻购买食材,给俩人做一顿色香味俱全的好吃饭菜。
秦今朝对此很是期待。
崔胜芳显然也很支持他们,两天之后回信就收到了,厚厚的一封,超重了,贴了双倍的邮票。
里面用结实的厚信纸,清晰漂亮的钢笔蓝黑字,详详细细地记录了12道拿手菜的烹饪方法。
颜丹霞暂时放下自己的英语课,捧着信纸认真地阅读并学习起来。学习了一晚上,到晚上睡觉之时,自信满满地跟秦今朝说:“明天晚上我就给你做好吃的,你擎好吧。”
秦今朝瞧着他这样子只觉可爱得不行,将她搂过来,狠狠在嘴巴上亲一口,抚摸她的后背,柔情似水,“好,我明天中午少吃一点,留着肚子等着品尝。”
这一天,秦今朝都在忙碌的工作中,空闲时想起颜丹霞即将大展厨艺的事儿,充满了期待。他让总务后勤负责食堂采买的同事给烧了些肉蛋菜回来,已经送回了家里。
等下班后就直接奔家去,完了自己帮着打下手,让颜丹霞尽情发挥就行。不光颜丹霞自己有信心,他对颜丹霞也非常有信心,她那么聪明,能自学钳工知识,能自学数学,物理,机械学,几盘菜更加不在话下。
自从休完婚假来上班后,秦今朝每天都很忙碌,但他几乎很少加班。他工作效率高,讨厌上班时间磨洋工,却占用休息时间去工作的所谓的敬业行径。
能在上班时间解决的问题都在上班时间解决,而下班的时间是属于他和颜丹霞自己两人的私人时间。
工作重要,生活也同样重要。
却偏偏,打完下班铃,秦今朝收拾好桌面的物品,该归位的归位,该上锁的上锁,正准备下楼回家的时候,金安却来了,秦今朝有些惊讶,没想到他速度这么快。
金安就是那个提出利用能量平衡测算方法,严格原料消耗定额的尿素车间班组长。
看到那份报告的第二天,秦今朝就让小涂将他叫来了办公室,准备面对面地深入交谈。
这是个长得很精神的年轻人,剃着小平头,脸色偏深,一双浓眉,眼睛不算大,但双目有神,一看就是心明眼亮的。
进到办公室来,有些紧张,但又充满了激动和期待,像是早就等着秦今朝的这次召见。
秦今朝态度温和,亲自给他沏了茶水,而后直奔主题,说:“你的建议我看了,科学、实用,可行。”
金安双目陡然睁大,一下子就兴奋起来,说:“秦厂长我……”
他并不奇怪,秦厂长是怎么知道这份报告是他写的。他虽然跟这位厂长几乎没有接触,但是他的事迹可是听得耳朵都起茧子了。他相信,凭着秦厂长的能为,只要这份报告提交上去,只要他是真心看重这份计划报告,自然就能知道这不是梁英坚写的,查出这份报告出自谁手也是轻而易举的。
而他,也存了赌博的成分,在梁英坚手底下干,太憋屈了,他看不上梁英坚,可他是车间的大领导,就是他身前的那道高墙,他越不过去。
秦今朝当上厂领导后,才重新让他燃起了希望。
递交这份计划之前,他也犹豫着了许久,虽然了解梁英坚的性格,但凡事都有万一。万一被梁英坚发现他在这份报告里面夹带私货,那他以后就会彻底被梁英坚恨上。梁英坚给人穿小鞋的手段那可是层出不穷,有的是让人难受的整人方法。
他也想过,要不然,就直接冲到秦今朝面前,毛遂自荐?可是,自己这么个名不见经传的小人物,冒冒失失地跑上前去,越级去展现自己,就算是人家肯给这个机会,但又会怎么想自己,以后还有可能重用自己吗?
所以,他犹豫再三,还是递交了这份计划。幸好,梁英坚一如他预料,连第一页都没有看,就上交了去,也幸好,自己没有低估秦今朝,他给了自己见面的机会。
但一下子又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我,我……”了好几声,脑子忽然就一片空白,练习了无数次的话语就卡在嘴巴里,说不出来。
秦今朝朝着笑了下,说:“别紧张,慢慢说。”
“谢谢,谢谢厂长的肯定!”
金安好不容易挤出这句话来。
“喝点水,咱们慢慢聊。”秦今朝指着金安面前的茶杯,说着。他觉得金安太紧张了,想让他先放松下来。
“唉”,金安答应着,喝了口水,水温的凉热,味道是甜还是苦,他没尝出来,等到水顺着喉咙滚下肚,他才后知后觉,有些烫嗓子,不过回味却是醇香的茉莉花香,混合着茶叶的清香,沁人心脾。
这种香气缓解了他的紧张。
瞧他神情舒缓了些,秦今朝才又重新开口,问了他计划书中,节能、定量的想法是什么时候,在什么契机之下产生的。
金安缓了一会儿,才回答说:“很早了,大概得有两年之前。我无意中看见了车间的原料单,觉得投入和产出不成比例。后来您领导下的技改小组研制出了废水利用装置,我就开始琢磨着,到底怎么才能行之有效地把原料节省下来,就想出来了利用科学方式计算出能量比,然后限定原材料的办法。”
秦今朝点点头,看来自己这个废水利用装置的出现,就如风起青萍,影响却是长远的。
“能发现问题,并且提出解决问题的方法,很不错!”秦今朝不吝夸奖地说。
金安双手摩擦着涤纶的裤子,“兹”地一下,起了静电,像是被蜜蜂蛰了似的,他吓了一跳,但是没敢发出声音,连忙将两手乖乖放在腿上,谦虚地说,“这是我应该做的。”
“你有把这个想法说给梁主任吗?”
来了来了,考查自己的时候到了。金安瞬间理智回归,坐正了身体,绷紧后背谨慎地回答,说:“我只是简单的提了提,并没有深入……梁主任,他不注重这方面儿。”
话到金安嘴边,临时就改了口。他本想着委婉再委婉,不让秦厂长听出来,自己在给梁主任告状,怕影响自己在秦厂长心目中的形象。
可刚刚那一瞬间,他忽然决定,就是要告状!就是要让秦厂长直白地知道梁英坚是个什么货色。这样的人当着海州厂重要生产车间的领导职位,绝对是大坏事,德不配位!
他说着偷看着秦今朝的表情,见他也低下头去喝了口水,于是也不讲什么说话的艺术了,就实话实说。
“大概是两年之前,我就找了梁主任,说了车间原料浪费的情况,说要是能想个办法节省原料就好了。梁主任说我是异想天开,什么浪费不浪费的,那些原料不都变成了尿素颗粒嘛,自从建厂以来就是这么生产的,那都是老美的工艺,还能错的了?说我有那心思,还不如放在生产上,老想这些没有用的。”
“他还说,我一个年轻人,别以为自己多学了点知识就得意,他走过的桥比我走过的路还多。说咱们厂里那么多比我有文化的人都没说啥,就显着我了。”
秦今朝点了下头,并没有就此评论什么,而是又问,“除了原料浪费,需要节能外,你还有什么建议没?”
金安低下头去,两只手不自觉又开始摩擦裤子,等把汗蹭干了,手心便开始发烫,他忙交握双手,咬了咬牙,猛然抬起头来,说:“我认为,梁英坚不适合当车间主任。”
秦今朝表情不变,金安看不出看的情绪,他不由得又想低头了,但还是忍住了,有些倔强地直视着前方。
“展开说说。”
听到秦今朝终于说话,金安开始呼吸,才意识到自己刚刚竟然紧张得屏住了呼吸。他不悄悄地深吸一口气,缓解肺部因为窒息产生的痛感。
“他墨守成规、固步自封,任人唯亲,自私、安于现状,跟秦厂长的理念相悖,如果真要实施我的计划,他绝对会是最大的阻力!”
金安将心中积存已久的话说了出来,有种不管不顾的爽快。
秦今朝笑了下,从脸部表情上依然看不出来他是高兴还是不高兴,他说:“那么,你说说我的理念是什么?”
金安毫不犹豫地说,“改革,求新,求变,求好,海州厂看似是一艘稳固的大船,可是船底有些螺丝已经松动了,如果不加以修缮,早晚有一天,会船毁人亡。秦厂长做的就是在修理船只,挽救船只还有人。”
秦今朝没有评价他说得对还是不对,而是又问他:“如果梁英坚不适合做车间主任,那你觉得谁合适?”
金安右手迅速在膝盖上搓着,搓出一片火星子,顺利电了他两下后,他脊背又挺直了些,大声答道:“我!”
这回答倒是出乎秦今朝的预料。
敢于毛遂自荐,也是对自己特别有信心的人啊。
这个金安确实有些想法,提出的问题和解决方法也实用,可做一个大型车间的管理者可不是有自信心,有点想法就可以胜任的。不过,秦今朝欣赏这样的年轻人。
他本来想让金安阐述一下,他能当好车间主任的理由,不过看着他逐渐泛红的脸,逐渐弯下去的脊背,好似所有的勇气都在刚刚那一刻用完了似的,也就不再为难他了,和气地说:“这样吧,你会去写一份报告,详详细细地告诉我,你为什么能当好车间主任。”
金安在忐忑,刻在骨子里的谦虚,谦让,让他觉得自己刚刚的行为有些羞耻,可听见秦今朝这么说,顿时又高兴起来,知道这是秦今朝给自己机会,说不定……
金安想到这里就不敢再想了,抑制住剧烈跳动得快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的心脏,忙不迭地点头,说:“厂长,我一定好好写!”
下班的时候赶来,肯定就是已经写好了呗。秦今朝只好叫了小涂,让他跟颜丹霞说一声,说自己有点事,晚回去一会儿。
金安有些不好意思,说:“对不起啊秦厂长,耽误你回家了,我中午才写完,一下班就着急跑过来了。”
秦今朝接过他用厂里的红色横纹信纸写成的报告,翻看着,随意地说:“没关系,坐。”
金安在他办公桌对面的椅子上坐下,只坐了半边,准备随时应对秦厂长的提问。
秦今朝阅读速度很慢,很认真,手指头捏着薄薄纸角,发出轻微而均匀的摩擦声,听着这声音,金安急切、忐忑的心情奇妙地慢慢恢复了冷静,因为激动而充血鼓胀的双耳也渐渐恢复正常。
秦今朝如愿,在这份阐述里看见了自己想看的内容。
文字表述清晰、行文逻辑性强,层层递进,他想这么做的原因是什么,会遇到哪里问题,他准备怎么解决,做成这件事情后,好处是什么。
从文字中,可以看出金安擅于观察问题,且能站在一定高度去看问题,具有极强的逻辑思维能力,这就代表着他有分析情况、处理问题、做出决策的能力。
他又照着这份报告,问了金安五六个问题,虽然他很紧张,略有些结巴,但还是将问题顺利回答出来。
秦今朝点点头,将这份标题为“假如我是尿素合成车间主任的”的报告整理一下,放在自己抽屉里,而后温和地笑着说:“回头好好工作,暂时不要想太多。”
金安明显感觉秦今朝对他的态度亲切许多,再联想秦厂长把自己的稿子放进抽屉里的行为,心中顿时充满了希望,他站起来,朝着秦今朝鞠躬,说:“厂长,我一定干好班组长的工作!”
秦今朝点点头,说:“我送你出去。”
“不,不用,暂时不能让别人看见我和厂长走在一起,否则,我在尿素车间该待不下去了。”
他说着,朝着秦今朝道声“厂长,再见”,又鞠了个躬,这才跑走了。
小涂从旁边的屋子里探出头来,悄声说:“他怎么样?”
秦今朝点点头,没说好还是不好,问:“小颜师傅回家了吗?”
“早就回去了,让我告诉你不着急,慢慢回来。”
秦今朝摸摸肚子,中午他少吃了些,这会儿是真饿了,他也不跟小涂多说什么,紧忙骑自行车往家里头赶。
将自行车推进院子,将院门关上,插销插上,秦今朝踩上鹅卵石甬路,快速往台阶上走,越走越觉不对劲,是不是哪里冒烟了?怎么有股子烟熏火燎的味道,还夹杂着浓重的糊味?
秦今朝三步并作两步,赶紧进屋,一掀开珠帘,一大股子浓重的烟味扑鼻而来,这是着火了吗?秦今朝心下大惊,顾不上捂住鼻子,大叫着“丹霞”,就往屋里冲。
浓烟之中,颜丹霞咳嗽着,答应了一声。
【📢作者有话说】
下本开《绿茶成长实录》七零年代背景的,女主比较有心机,不是完美女主,但三观是正的。
下下本准备开《七零泼辣女支书》,这篇女主性格看题目就知道了,不服就干,嘴皮子厉害,还会几手功夫,我很期待动笔。
感兴趣的小天使们麻烦点个收藏支持一下哦。
第64章
秦今朝略松口气, 顺着声音,在厨房里找到了灰烟笼罩之下的颜丹霞。而那些烟,正是从颜丹霞身旁的那口大锅里面散发出来的, 这会儿还在持续地出产着。
没有看见明火, 看来并不是着火了。
秦今朝赶紧冲进去, 将颜丹霞拉了出来,而后迅速拿了两块毛巾,打湿, 放在锅的把手上,迅速将锅提起来, 拿着就往外面跑。
颜丹霞赶紧将灌满了水的铜壶坐在火正烧得旺的炉子上。
来到外面,烟很快散去,秦今朝这才看见锅底下那已经看不出来是什么的东西,焦炭一般, 牢牢地腻在锅底上。
颜丹霞也跟着出了来, 轻声地咳嗽着,小声说:“我先放了油, 然后把糖放进去抄,可是还没抄出糖色, 油就开始冒烟,还出现了糊味,我就把肉放了进去,可是,油放进去之后,就开始乱嘭油点子, 我就把锅盖盖上了, 可是不一会儿, 糊味却越重了,我赶紧打开锅盖,就看见下面已经糊锅了,我用铲子铲没铲动,一来二去,烟越来越大,我看没法弄了,就接了凉水往里倒,想要降降温,然后,就成这样了。”
颜丹霞脸上沾了好几道烟灰,不知道的,还以为她去偷煤了。脸上挂着委屈,又有些沮丧的表情,像是个做错事,被大人撞见的小孩子。
秦今朝忍着心里头的笑意,忙安慰着说:“你用的是柴火,是很难掌握炉温的。”他擦擦颜丹霞脸上的烟灰,说:“毕竟是第一次嘛,做不好是很正常的。”
这么容易,这么简单的一件小事,颜丹霞以为就是操作机器一般,按部就班就行了,谁知道,就出现了变量。
“锅都糊成这样的,还有法要吗?”这可是新铁锅,刚买回来的时候,他们还按照何嫚教的开锅方法,弄了快猪皮反复涂抹,也是倾注了感情的。
躺在地上的锅里,烟气已经散掉了,只剩下几块能看出大概形状的块状物。秦今朝用毛巾垫着,握住同样是黑乎乎一片的锅铲,铲了下锅底,纹丝不动。好似确实不能要了。
“那就不要,明天再买个新的。”秦今朝说,打算着等下去食堂买些吃的。
颜丹霞却不甘心,说:“还有切好的菜呢,锅不行了,菜也用不上了。”她蹲下去,也像秦今朝那样握住铲子,知道很难铲,便用上了使用折弯机压钢板的力气。
“呀!”她有些惊喜地示意秦今朝看,“能铲下来。”
秦今朝也连忙蹲下来,跟她一块铲。
门口传来敲门声,两人对视一眼,都有些紧张。
秦今朝站起来,说:“我去开门。”
颜丹霞忙放轻了手中的动作,注意着门口的动静。
秦今朝打开门,见是小涂的妈妈,正在探头探脑,试图往院子里头瞧。一看见秦今朝,有瞬间的心虚,而后马上笑呵呵地问:“秦厂长,我刚才在院子里好像闻到烟熏火燎的味道,你家里没事吧?”
秦今朝有些茫然,“没事啊,我没闻到。”
小涂妈“哦”了一声,也不知道信没信,说:“没事就好,我还以为是哪里撩着了,要是着起火来完蛋了。”
小涂妈离开,秦今朝赶紧把院门关上,重新插上插销。这大门是木质的,只底部有二十厘米左右的缝隙,要是想探看院子里面的情形,除非是趴在地上,还算是安全。
他走回去,颜丹霞又继续“叮咣”地铲锅底,问:“谁啊?”
秦今朝:“小涂他妈,说是闻见烟味,来看看是不是起火了。”
颜丹霞眨眼睛,问:“在她家都闻见了吗?”
秦今朝一直忍着笑,这会儿终于忍不住了,哈哈地笑出声来。
颜丹霞先是还有些懵,但很快,也跟他一起大笑起来。
秦今朝是笑他的妻子真的是太可爱了,铲锅底的时候表情严肃,像是攻坚一项多么困难的任务似的,而颜丹霞纯粹是被秦今朝的情绪感染,刚刚沮丧的心情一扫而空。
秦今朝总是这么开朗,乐观,好似多难的事情在他这里都不叫事,都能转化成快乐,成为解决困难的动力。
两人合力,终于将锅收拾干净了。
颜丹霞上手摸了摸锅底,还算是平滑的,那就还能用。
秦今朝将手伸过去,让颜丹霞帮自己把衬衫的袖子挽上去,而后端起这口两耳锅回了厨房,说:“既然锅还能用,咱们就再接再厉,我来掌勺,你给我打下手。”
颜丹霞被从主厨的位置上挤下去,倒也不生气,颠颠儿地帮秦今朝打帘子,让他把沉重的生铁锅搬回去。
其实,绝大多数人家夏天的时候都会在院子中做饭,有利于散烟。但这座院子中适合架炉子的地方要么种了菜,要么种了花,两人哪个也没舍得拔,就索性直接在厨房里做。
厨房在房子的背后,背阴、通风,做饭的时候窗户全部打开,也不会有太多的油烟味飘进屋子里,夏天在这里做饭还有一个好处,就是凉快,比大太阳照耀下的院子得低了起码十度。
颜丹霞将围裙解下来,从身后帮秦今朝系上。秦今朝转头亲了她一下,而后继续翻看菜谱。
刚刚颜丹霞做坏的那道菜是红烧肉,她还准备做鱼香肉丝,麻婆豆腐,还有蒜蓉小青菜。
肉丝还有配菜都被她切得均匀极了,秦今朝相信,要是把每条肉丝都摆在案板上对比,那肯定是长短、粗细都是一致的,还有切好的胡萝卜丝、豆腐块,都像是机器轧出来的一般。
他不由得佩服地看着自己的妻子,真心夸赞,“刀工真棒!”
颜丹霞趴在秦今朝身后,闻着他身上混着了香皂还有淡淡汗味的好闻味道,说:“也就是刀工好了,我可能没有烹饪天赋。”
秦今朝:“还有我,以后你切菜,我炒菜。”
颜丹霞想起自己在炒菜之前也是信心满满的,对秦今朝的也有些不信任起来,不过想到他蒸馒头,也是一次就能成。他从何嫚家要了些面起子,之后和面、发面、揉面、放碱中和酸度、上锅蒸,都是他自己一个人完成的,蒸出来暄软喷香,微微带着些碱香味,还有明显的层次,他煮粥也煮得好吃,浓稠香滑。
用同样的方法煮,自己就做得不好吃,也许,他还真是有做饭天赋的。
颜丹霞不由得期待起来。
眼瞧着秦今朝将铜壶拿下,往炉子里塞上一根劈柴,而后重新坐上锅,待锅里水分烧干后,倒上素油,用铲子扒拉着,让油沾到锅面上的其他角落,而后放上蒜末,炒出香气后,将肉丝倒进去,稍等一会儿后,开始翻炒……
颜丹霞一会儿看看锅里,一会儿看看秦今朝本人。瞧着他从容不迫的样子,好像一位做了十多年的大厨。
待等到一份色香味俱全的鱼香肉丝出锅装盘,颜丹霞迫不及待地拿起筷子尝了一口,立时眼睛一亮。
“怎么样?”
颜丹霞猛点头,也夹了一口喂给秦今朝,说:“太好吃了,跟保姆阿姨做得差不多!”
秦今朝咀嚼着,对自己第一次的作品也比较满意,说:“肉丝稍微老了些,胡萝卜丝有些硬,下回改进。”
两人终于吃上了自己做的饭菜,少了一个红烧肉,两人把三盆菜都吃光了,吃得很满足,以至于这晚的夫妻生活格外甜蜜,要不是安全套没了,秦今朝还想再来一次。
临睡之前,他提醒自己,明天得去妇女主任那里再领些安全套回来。
领安全套的一般都是女同志去,遮遮掩掩,匆匆忙忙,像是做贼一般。颜丹霞不擅长做这些,秦今朝也不舍得让她去。
以前用的还是做婚检时跟医生要的,当时要了很多,本以为能用很长时间,结果小夫妻床上生活太频繁,这么快就用完了。
秦今朝绞尽脑汁想,怎么跟妇女主任吴兆仙开这个口,如果自己直接走到她的办公室开口要,好像也还拉不下这个脸,让小涂去?他一个没结婚的大小伙子更不合适。
想来想去,他决定假公济私一把,这两天正好在陆续跟各部门负责人谈话,妇女主任挂靠在工会下边,受涂元材的领导,但是一个相对独立的工作岗位,所以她是单独撰写了工作计划的。
按照轻重缓急来说,跟妇女主任的谈话本来是排在比较后面的,就通知小涂让吴兆仙今天就过来。
海州厂的妇女主任名叫吴兆仙,40多岁的年纪,海州厂基建之时跟何曼同属在一个妇女攻坚队里,后来因为性格好,语言表达能力强,被上一任老书记刘利民提拔上来。
她带着一名中专文化程度的妇女干事,负责全厂的妇女工作,管的事情多,而且杂,但凡是妇女同志,不管是工作,家庭还是生活上的,她都有权利管上一管。
官职不说多大,但也有其独特的地位。
秦今朝之前跟她接触不多,印象中是位嗓门很大,嘴皮子利索,总是带着笑容的女同志。在他还是秦主任之时,每次见面都笑着戏称说要给他介绍对象,当然并没有介绍过,且他成为技改办公室主任后,这种玩笑就不再开了。
由此看来,也是个有分寸的人。
秦今朝对吴兆仙很客气,还沿用着以前的称呼,叫她“吴大姐”。
吴兆仙笑着说,“厂长,你叫我老吴就行。”
秦今朝笑笑并没有改口。
她的工作计划,秦今朝已经看过了。
建国后,国家就开始着重提高妇女地位,扫盲、破除封建思想,同工同酬。主席更是提出了“妇女能顶半边天”,来给妇女同志们撑腰打气。
有关于妇女同志的工作,其实能想到的都已经想到了,可以改进或者是创新的地方并不多。
吴兆仙多年来从事妇女工作,又多次去市里,省里参加培训指导,去参加妇女工作会议,不管是理论知识还是实践知识都很丰富。
也是唯一一个秦今朝目前没法进行工作指导、提供建议的部门。
而他今天和吴兆仙见面,主要是想倾听困难,协助解决问题。
吴兆仙也没客气,一拍大腿说:“我这边确实有几个硬茬子问题,很难解决,如果领导能帮忙,那就太好了。”
秦今朝笑着点点头,示意吴兆仙直接就好。
吴兆仙清清嗓子,开口说:“咱厂里有几个男职工爱喝酒,喝完酒了就开始耍酒疯,打老婆,他们的老婆三天两头就被打得浑身青紫。我帮他们调节了好几次,每次男的都说得可好了,说是以后戒酒,保证再也不打老婆了,还跟我赌咒发誓的,可还没好几天,又忍不住喝了猫尿,完了又打老婆。那样的人他就改不了,我看着来气,可也不能上手揍他,一直没想出好方法来。只喝酒后打老婆,还算是好的,还有的,把媳妇当出气筒,工作干得不顺心了,挨领导批评了,饭做得不合口了,都得捶两下,揣两脚。我归拢着算了下,这样的男的,咱厂里有六七个。”
秦今朝蹙了眉头,这比率,可真够大的,将这种情况记录在本子上,问:“跟他们的领导反映过没?”
吴兆仙:“怎么没有,找过不知道多少次了,可他们也没办法,人家是下班时间喝的酒,打的又是自家人,没有违反厂里的规定,他们也就只能口头批评两句,也没有其他的办法。”
吴兆仙喝了口水,见秦今朝这么认真,瞬间觉得横亘在心里头好多年的大石头就要被搬开了。每每看到那些女同志的一身伤,可那些老爷们却屁事都没有,她就生气,可是还得忍着气调节,要不然怎么办呢?说出大天去,这也是人家的家务事,妇联可以介入,但却也有执法权,就是有执法权的警察来了,也是如此,自古以来,老爷们打老娘们都是家务事儿。
还有,这些女同志们往往性格比较软弱,都被打了那么多次了,但凡老爷们说些软话,他们就原谅对方,吴兆仙倒是教了她们要反抗,反正也是挨打,何不就拼着自己受伤,让对方也不好过,打不过去就掐,掐不过就咬,专往眼睛、耳朵、下身这些脆弱的地方招呼,舍得一身剐,敢把皇帝拉下马!
可这些妇女同志,大概都被那些男人们打怕了,挨打时只会瑟瑟发动,根本就反抗不了一点。
对此,吴兆仙生气无奈。
秦今朝从吴兆仙丰富的脸部表情和语调中,轻易就可以看出她矛盾的心情。他点点头,示意吴兆仙继续讲。
“还有就是,有些人家重男轻女,家里的女孩儿小小年纪不让上学,就在家里头伺候大人,照顾小的!”
吴兆仙说着,语气有些激动起来,说:“咱们厂办的小学中学,那学费一年就几块钱,跟白上一样,托儿所一个月也就几块钱,你说他们至于吗?我劝他们,说让孩子起码上到初中,将来还能进厂上班赚钱。你猜他们说什么,说这孩子笨,上学是浪费钱,厂里头就是将来招工,也轮不上她,等姑娘长大了,就把她找个好人家一嫁,也就得了。”
吴兆仙深吸口气,说:“你听听,这是人话吗?自己说孩子笨,我看那孩子伶俐得很,小小年纪的就洗衣服做饭,带弟弟。要不是他爹妈还在,我都想把那孩子接过来自己养了!”
这情况,是秦今朝以前不曾了解过的,没想到,在讲究男女平等,生男生女都一样的国营工厂里,这样的风气依然存在。
“更有那过分的,jihua生育实施以后,双方都是城市户口的双职工家庭就只能要一个孩子了,有些没生成二胎的,就把怨气撒在大女儿身上,好像人家自己愿意来这破家似的。一群没文化的玩意儿,跟他们说生男生女是由男人的决定的,你生不出儿子来,是你这个当老爷们的原因,他们还不信,就应该给他们一一都抓去去结扎!”
说完,她又补充,说:“咱们请医院的专家来做过讲座,普及过这些知识的,可就是有人的脑子是石头做的,根本不相信这些,说医生都说是骗人的,这些人啊,固执得很,就是可怜了那几个孩子。”
真是庙小妖风大,池浅王八多,妇女儿童问题,秦今朝还从没有关心过,自己对这个海州厂,了解得还是不够深啊,这也算是厂风厂纪败坏的一部分。
秦今朝也把这项问题认真记录下来,等着吴兆仙继续说。
吴兆仙说:“就这两个老大难的问题,其他的都能解决。”
秦今朝低头看着这两个问题,稍微思索一下后,说:“后续在职工的考评中,增加道德分,比如喝酒闹事、打老婆,虐待子女的,都列入其中,道德考评不过关的,取消升职、评优、获奖机会,情节严重者,除以罚款、降级,甚至是开除处理。黄大姐觉得这样的震慑力够吗?”
吴兆仙脸上喜色,“够,当然够,棒子打在自己身上了,他们才能知道疼!这几个厚脸皮的家伙,被人说习惯了,不痛不痒的,就得让他们肉疼才行!”
职工考评在海州厂还是个新鲜词儿,她没管怎么就忽然要考评了,那是领导该操心的事儿,她就知道这位秦厂长有担当,有主动帮她解决问题的态度,还有方法就行。
怪不得邓同志说要“干部四化”呢,年轻的干部,就是不一样,像是梅书记,沙厂长他们,这些问题也不是没跟他们寻求过帮助,哪个当成个事儿来办过?都说是职工的家务事,他们作为领导的,也不好太掺和。
正在心里头夸赞秦今朝,又听他说:“下次,如果再遇到打老婆的情况,就打电话给派出所,不说是丈夫打老婆,就说是故意伤人,让派出所把人带走,来了杀鸡儆猴。”
吴兆仙一拍大腿,“好嘞!”
她也不是没想过让派出所介入,可保卫处的同志先就不同意,觉得她这是家丑外扬,给警察同志添麻烦。这回有秦厂长发话,那她可就得听厂长的话了。
正事说完了,秦今朝打算说私事,他轻咳一声,说:“厂里目前的jihua生育搞得还不错吧。”
吴兆仙点头,说:“不错,大家都怕丢了工作,有人可能不情愿,但总体来说,都比较配合。”
秦今朝:“不错,咱们厂要积极执行国家政策,计生工作干好,也要从源头把控。”
吴兆仙一愣,从源头把控?
秦今朝接着说:“多多宣传优生优育,晚生晚育,比如我和颜师傅,我们近期就不打算要孩子,先专注于工作。”
吴兆仙点点头,说:“秦厂长和颜师傅一心为公,真了不起。”
秦今朝见吴兆仙没有领会自己的意思,便又接着说:“要宣传计生用品的普及使用,不光有利于jihua生育,也对女同志们的身体有好处。”
晚育,计生用品………
吴兆仙好像明白了什么。
等她出去了,秦今朝深深呼出口气,擦了擦额头上渗出的汗,将电风扇打开,朝着自己的方向吹。跟一个女同志讨论这些,还真有些不好意思,也不知道吴兆仙听没听懂他的暗示,如果没听懂,那自己就只能直白地去要了。
好在,吴兆仙是个聪明人,快下班的时候,送来个用报纸裹得严严实实的东西来,放下后,只说了一句,“厂长,你留着用,用完了我再给你送”就急急忙忙地走了。
秦今朝打开报纸的一角,果然如愿看到自己想要的东西,一共五盒,每盒三十只,够自己用上一段时间了,他忙将报纸包整个地放进公文包里。
接下来的几天,秦今朝陆续听取了各个部门负责人的汇报。从这其中,可以清晰了解到,哪些人态度认真,哪些人敷衍了事。
态度认真的人当中,要分成三种,一种是对本部门工作非常有想法的,思想灵活,求变,也有斗志,字里行间中,都透露出想要干一番事业的野心;一种安于现状,不思进取,没有意识到社会即将有非常大的变革;还有一种,很不好界定,说他敷衍吧,态度很诚恳,说他不敷衍吧,满篇都是空话,说的那些东西太不接地气。
秦今朝根据这些日子的谈话,还有平时的观察,还有职工口碑,整理出来一份名单,而后去找了沈厂长。
“打红勾的这几位,是我认为可以留下来,继续作为部门领导,重点培养的,打叉的几位则是一定要被撤掉的,至于没有标识的几位,是可以尝试着培养一下的。”
沈厂长推了推眼睛,盯着名单看了一会儿,问:“运销处处长段军是上一任老书记兼厂长刘利民的内侄,他也要动吗?”
第65章
秦今朝早从小涂那里知道这位段军是有后台的。
当初老书记退休之前, 将段军提拔成了运销处处长。梅书记继任后,倒是很想将他撤职,安插自己人的, 不过, 他当时并没有心腹人员可用, 就暂时放下了,后来又听说了段军跟之前那位老书记的关系,老书记在海州厂人们心目中, 有着非常崇高的地位,他便觉没有必要碰这块硬石头。
于是, 段军一直安安稳稳的。
运销处在厂里地位特殊,负责着根据计划供给市场,调度火车、汽车运输等等,手中权利很大。
“对, 别人都可以暂缓, 他必须得动!”秦今朝斩钉截铁,说:“我收到了运销处职工的匿名投诉, 说是段军收受贿赂,私底下把本应该划拨给海西县的三万吨化肥, 给了海东县一半,导致海西县今年春小麦减产。我让人查证过了,确有其事。”
沈厂长大吃一惊,说:“还有这事,我怎么从来没听说过?海西县吃了这么大亏,怎么没来厂里反应?”
秦今朝:“就是有人来厂里反应, 咱们也不会知道。况且, 运销处掌握着人家全县化肥这条命根子, 随便找个借口说这段时间减产,以后再补,敷衍过去就是了。海西县怕得罪海州厂,得罪段军,不可能撕破脸。于是就一直忍着,让着,说好听的,请客、吃饭,甚至送礼、送钱。”
沈厂长一琢磨,可不就是这么回事吗,海州厂这么封闭,段军在这厂里又比较有权利,人家就是告状,都找不着庙门。段军这些事儿,传不到更上层领导的耳朵里,也是正常。
“通常来说,一件坏事浮出水面,那藏在水底下的坏事,恐怕已经有无数件。段军绝对不是头一次干这种事。只是撤了段军的职,而不是开除公职,已经是看在老书记的面子上了。”
沈厂长摘下眼镜,掏出手绢擦了擦,又戴上,说:“那就依你。”处长以上的人员任免需要经由党委会同意,不过党委会都尽在两人的掌握之中,不算个事儿。
另外需要撤换掉的几个人,基本上都是梅书记上任后提拔上来的,沈岳良倒是没什么异议,只是奇怪,“梁英坚不动吗?我还以为你最先动的就是他。”
“他暂时不动,我在尿素车间发现一个好苗子,我准备先把他调到技改办公室培养一段时间,让他接替梁英坚的位置。”
“就是你提到的那位金安?”沈厂长想说才二十五岁,也太年轻了,可想到秦今朝也才二十四岁,可见有志不在年高。
他给秦今朝提建议,说:“梁英坚在尿素车间积威甚重,金安恐怕不够道,压不住车间那些人。”
尿素车间和合成氨车间情况不一样,当初董学农走了,是车间副主任升的正职,这位当了好多年的副职,熬成正的,名正言顺,而金安只是个小组长,又只有二十五岁,那些车间老油子们恐怕不服气。
秦今朝点头,说:“我带在身边一段时间,培养他,再帮他攒些资历。”
沈厂长点头,“你有成算就好”。他指着那些没有标记的人名,说:“这些人,你打算怎么办?”
“我准备将他们送去宝安大学新开的“十一.三”短期干部培训班学习两周,回来之后,如果思想有所转变,愿意跟我们一起建设新的海州厂,那就保持原来的职位不变,继续留岗观察,如果没有改变,那就转岗,转到不重要的岗位上去。”
沈厂长知道这个培训班,是面向赵北省全省内的机关单位,国营工厂干部的,主要是学习十一届三中全会以来,党和国家的一些政策,领会精神、主旨。各单位自由报名,缴纳学费,不限名额。
“帮他们缴纳学费、生活费,脱产学习两周,你也是仁至义尽,如果还是不行,只能是他们自己不知道把握机会。”
这其中也有跟自己关系还不错的,但平心而论,秦今朝对他们的评价非常中肯,如果这些人不做出改变,那么必然成为海州厂改革路上的绊脚石,既然是绊脚石,就必须得被踹开!
私人感情归私人感情,他不会因私废公。
其实,秦今朝还有个目的没有明说。这两周也是缓冲时间,如果这些人真的愚不可及,需要调岗,有了这两周时间,他们的副手也可以趁机建立威信,将部门工作全部很好地全面接手下来。
一周后,4名中层干部离开海州厂,奔向赵北省会宝安市,开始为期两周的学习。
对于这次学习,有人欢喜有人愁。有人认为,能有这次学习机会,是厂里准备重用他们了,更聪明些的,却意识到,这可能是一场改造,回厂之后,前途未卜,心中开始思量,以后的路到底该怎么走。
他们的这次学习,在海州厂中层干部中,也掀起了风浪。留下的人里,有羡慕的,有暗自庆幸的,还有心慌慌坐立不安的。
有两名不安的,想要找个主心骨的中层干部找梁英坚喝酒,说:“我看厂里的风向不对,是不是要对咱们这些老人下手,换上姓沈和姓秦的自己人。”
梁英坚滋溜一口酒,根本不在意,说:“他俩再能耐,这么多岗位,还能自己上?姓沈的在厂里混了这么多年,都没混出几个心腹来,秦今朝看着是有些能耐,可到底来厂里时间还短,撤了咱们,他们用谁去?不是我吹,要是我不当这个车间主任了,整个尿素车间的工作就得乱,到时候完不成生产任务,看他们着不着急!”
瞧着他这么自信,另外两人也有信心了许多,说道:“我们虽然不如梁哥你在尿素车间那么大的人望,但这么些年领导也不是白当的。不过,咱们都还是得小心些,别跟老董似的,被姓秦的抓到了把柄。”
当初董学农出事儿,作为跟董学农关系最好的同事,梁英坚联合了好几个中层领导,一起去沙厂长那里给求情,可沙厂长也没办法,被人捉奸在床,造成的影响太恶劣了,他是厂长,可并不是只手遮天,也不会牺牲自己的英名,去力保一个有严重生活作风的人。
这件事情上明面上来看,跟秦今朝一点关系都没有,这人故意算在了秦今朝头上。
两人连连点头,说:“放心吧,我们绝对不让他抓到把柄,真是把咱们逼急了,就几个部门一起,消极怠工,看他怎么办!”
差不多同一时间的段军,这会儿正在厂区里失魂落魄地走着,忘了骑自行车,低垂着头,脚步机械,还有些发飘,来往的行人跟他打招呼,他都好似没听见。脑子里头一直回想着下午时候,在秦副厂长办公室的经历。
他听说秦今朝又让他去办公室时,有些不耐烦,特地拖了一会儿才假装匆忙地赶去。最近秦副厂长一直在搞事儿,先是让各部门写下个季度的计划,又挨个找部门领导面谈,又送人去省会学习……厂里中层干部们因此而恐慌他也知道,可他一点都不担心,因为他是最特殊的那个。
他是海州厂大功臣也就是第一任书记刘利民的亲内侄,不看僧面看佛面。况且不是还有沙广军嘛,他虽然不当海州厂厂长了,可也是化工部的领导。自从姑父退休,沙广军就一直保着他,还曾经跟他许诺过,会替姑父好好照顾他。
沈岳良和秦今朝都是沙广军提拔起来的,他们不会下沙广军面子的,否则不就成了忘恩负义?
所以呀,别人是拉帮结派也好,还是忐忑不安也好,他都认为那跟自己没关系。
进了秦厂长办公室,见他态度温和,笑眯眯的,便更加放松起来,自顾自地坐到会客区的沙发上,说:“秦厂长,您找我有事?今天真是太忙了,好不容易抽点空过来,等会我还得赶紧回去忙。”
秦今朝没在意他的态度,拿了一个牛皮纸的大信封过来,坐到对面,将大信封推到他跟前,说,“我这有些资料,给你看看。”
“什么资料,神神秘秘的。”段军看了秦今朝,摇摇头,似在嘲笑:到底是年轻人,就爱搞这些小把戏。
秦今朝忽就收敛了笑容,面目严肃起来,冷冰冰的回视段军。
段军意识到自己刚刚的态度太过敷衍,眼前这个可不光只是个20出头的毛头小伙子,还是是副厂长,是的顶头上司,忙坐正些许,道歉说:“不好意思啊,秦厂长,我这人没大没小惯了。”
秦今朝没说什么,面部表情也没有变化。段军忽然就觉有了压力,他咳嗽一声,缓解着心中忽然升起的不安,探手抓住了那只牛皮纸信封,然后将里面的东西拿出来。
里面几张大小、薄厚不一的信纸。他有些疑惑地看了第一张,刚看到前几行字就抽了一口冷气,只觉头皮直发麻,忙不迭地说:“这是污蔑啊厂长,我没干过这事,我发誓!我怎么可能干呢?这是海西县对我有意见,对我的打击报复!”
秦今朝:“你可以把资料都看完了再说。”
段军咽口吐沫,有些慌乱地将第一张纸迅速看完,而后又去看第二张,第三张……这里不光有海西县政府人员的举报信,还有海东县政府人员的自白书,将他索贿的时间、地点、见证人都说得清清楚楚。后面几张,都是他过往如此操作的记录,桩桩件件都有原告人的举报信。
段军越来脸色就越白,大夏天的,一股凉意从后背真奔脑门,额头却不停地往外冒冷汗。
他脑子里头不停地乱冒着主意,甚至有把这些信纸撕掉的冲动,可是他还是遏制住了蠢蠢欲动的手。这些文件明显是用复写纸复写出来的,上面的蓝色文字已经很淡了,说明是垫在最下层的,也就说,算上这份,至少有三份一模一样的。
而且秦今朝既然能找到人来写举报信和自白书,能写一份就能写两份,他就是撕了、吃了,也没个卵用。
他迅速调整心情,猛然站起,而后“扑腾”一声跪在秦今朝面前,眼泪扑簌簌地流下来,哭着说:“厂长,秦厂长,是我错了,我鬼迷心窍犯了错误,我该死!我对不起人民,对不起海州厂,我……”
说着,他就扬起手掌,猛地朝自己扇过来,边扇边说,“是我错了,厂长,你给我个机会!”
秦今朝被他这番行径搞得目瞪口呆。他没想到,段军一个大老爷们儿,看起来挺傲气的,可眼泪说来就来,竟然搞一哭二闹,外加下跪这一套。
他可真舍得下血本。那一声清脆的膝盖碰触到地面的声音,还有响亮的耳光声,可不像是作假的。
“你先起来!”秦今朝厉声呵斥。
“你不答应我就不起来!”段军威胁起了秦今朝,说:“我姑父是海州厂第一任书记刘利民,他为海州厂流过血,流过汗,你不看我的面子也要看他的面子!”
这又求又威胁,软硬兼施的,秦今朝都他气笑了,说:“你姑父知道你此时跪在我面前吗?赶快起来,否则,我现在就把这份资料交到纪检委去!”
段军吓了一跳,自从80年,纪检委从党委剥离出来,成为一个独立的监督部门后,可是办了不少大事件,能把人查个底儿掉!自己干的那些事儿,要是交给纪检委,那是足够判个受贿罪的!
他连忙站了起来,擦擦眼泪,说:“秦厂长,我不跪了,你别把我交出去,我上有老下有下,一大家子人都靠我养着。刘书记是我亲姑父,对我就跟亲生儿子没区别,我要是进去了,他老人家的一世英名也就毁了,您不看僧面看佛面!”他不跪着了,倒是不停地作揖。
秦今朝神色稍缓,看着他膝盖位置鼓起个大包的腈纶裤子,说:“先坐吧。”
段军忙坐下来,只坐了三分之一,双手乖巧地放在膝盖上,规规矩矩得像个一年级的小学生。
“我可以不送你去纪检委,也可以不开除你,但是,处长的位置肯定是不能干了。”秦今朝缓慢开口。
段军脸色一喜,而后喜色消失,急切地盯着面前的人看,想要插嘴,但见对面年轻厂长眼中的威严之意,到底忍住了,等着他说完。
秦今朝慢条斯理,“这样吧,我帮你把你的、还有刘利民老书记的颜面都保下来。你写封辞职书,辞去运销处处长一职,再将收受的贿赂全部上缴,再写一份忏悔书。”
他稍微一顿,说:“你还可以继续在海州厂继续工作。”
段军先是一喜,而后急急地说:“秦厂长,我,我,运销处的工作不能没有我啊!厂长,你看能不能这样,运销处处长我先干着,我把收来的礼还有钱都给你,以后你监督我,我保证不会再犯,如果再犯,您就撤我的职,不不不,把我开除!”
他脸上讨好、谄媚的表情,跟刚进来时,不将秦今朝放在眼里的样子判若两人。
秦今朝冷笑,“你要用受贿的钱、物贿赂我?”
“不敢,不敢,是我口误,我是说上缴厂里。”段军忙说,“求求您网开一面,运销处千头万绪的工作,离了我不行,厂长你就当我是戴罪立功,对了,你要是真想惩罚我,降我的工资,罚款,我都能接受,求求了!”
段军说着,又开始作揖。
这人,真是滚刀肉,硬也行,软也行,威胁也会,求饶也擅长,到这种境地了,居然还妄想能保留职位。
秦今朝一项原则是做事留一线,日后好相见,不是将他得罪死了人,都愿意给人留下一线生路。
段军所作所为,足以开除,甚至移送纪检委,但正如段军所说,他是老书记刘利民的内侄,两人关系全厂皆知,他对于中层领导的大调整,肯定会被很多人传成是“一朝天子一朝臣”,其实除了相关利益者,绝大多数职工都是能理解的,但是如果会波及他们的老书记,那可就不定怎么瞎传了。
所以,尽管对于段军的行为深恶痛绝,但还是不能下狠手。
这会儿,他也不想把太多的时间浪费在段军身上了,他反问:“如果现在在你面前的刘利民书记,会答应你的要求吗?”
段军一怔,这话,不管怎么答都是错的。如果答会,那么刘利民无疑是个徇私枉法的,就打破了他在海州厂职工心里中公正、公平的形象,如果答不会,那你亲姑父都不答应,凭什么让一个跟你没有交情的人答应?
段军愈加觉得秦今朝小小年纪,着实不好对付,他脑子高速旋转着,想着到底该怎么办。
打电话给沙厂长?他是因着对姑父的感激才一直照顾自己的,可也是眼里不揉沙子的人,如果他知道了自己的事儿,大概也是会选择大义灭亲。
他喉头滚动着,忽然就觉干涩发痒,不由得剧烈咳嗽起来。
秦今朝嫌弃地立刻站起来,去了自己办公桌后坐着。
剧烈的咳嗽,震动着大脑,段军忽然就意识到,接受秦今朝的方案,才是对自己最有利的。
咳嗽停下,他用胳膊抹了把咳出来的口水、眼泪,正要说话,却听见秦今朝开口了。
“这样,我给你两天时间考虑。如果两天之内你还没有答复,我就默认你没有同意我的提议,那么相关的证据我会提交给纪检委。”
不行,不能拖着,谁知道拖着又会出什么事儿?段军连忙站起来,往秦今朝的方向走,边走边急急地说:“厂长,我同意您的提议,我写辞职书,我把收来的礼还有钱全都交到厂里,我写忏悔书,我把我犯的错全都写清楚,我会好好跟新一任处长交接工作。”
秦今朝脸上这才露出一丝宽慰之色来,赞许地点点头,“这才对。以后记得要好好工作,不要再做违反纪律、法律的事情。”
段军猛点头,说:“我这就回去写忏悔书,我今天就交上来!谢谢厂长给我一次改过自新的机会!”他猛地给秦今朝鞠了一躬,而后匆忙往门口走,走到门口又停下来,握着门把手问:“厂长,还能让我留在运销处吗?”
秦今朝没有回答,段军等了几秒钟,没有听见答案,只好悻悻地离开了。
等他走了,秦今朝连忙将所有的窗户都打开,而后找出上次自行配置的消毒液,稀释之后,放入喷壶里,将段军之前坐过的、碰触过的沙发、茶几、门把手,全都消了一遍毒。
他虽然爱干净,但绝对不是个有洁癖的,只是对这个段军格外反感。
等屋里头全是消毒水的味道,他才觉得舒服了些。
有人敲门。
“请进”。
来人是技改办公室的庄明东。
秦今朝站了起来,笑着叫了他一声:“庄工。”
庄明东五十来岁年纪,是建国前的大学生,正经的机械专业,曾经是一名优秀的机械工程师。十年特殊时期,被下放到农村,期间,经历了家庭变故,父母,妻子,儿女,有的离世了,有的通过偷渡的方式出境,不知死活,就剩下他孤家寡人一个。
73年之后陆续平反,但庄明东铁了心要在农村继续呆着,一直到今年年初,他才终于想通,自己递交了申诉材料,成为最后一批摘了帽子的。
本来应该是重返原来的工作单位的,不过不过庄明东不想回去,就申请调职。
秦今朝知道这个情况,就去了解了庄明东的背景还有之前的工作情况,之后将他调入海州厂,安排进技改办公室。
一开始,庄明东的工作态度有些消极,秦今朝请他吃了两回饭,深入交谈之后,才了解他的心结。无非就是觉得活着没有希望,对工作的事情也提不起精神来,颓废,苟延残喘。
秦今朝就让徐良,还有技改办公室的那两个年轻人整天缠着他请教问题,吃饭呀,业余时间出去玩啊,都带上他。
这样过了一段时间,庄明东整个人的精神状态明显好了许多,脸色也红润了,人也精神了,话也多了,愿意融入到技改办公室这个集体中,逐渐将自己所学知识重拾起来,承担起一段炉烧嘴改造项目负责人的重任。
目前,秦今朝还兼任着技改办公室主任职务,庄明东正是他物色的,接替自己职务的人。
以后他的工作会越来越多,没有办法将更多的精力放在技改技改办公室上,技改办公室是海州市非常核心、重要的部门,必须要保证它有持续的,良好的改进、研发项目。
本来秦今朝一直头疼,该让谁来当下一任主任。放眼整个海州厂,都找不到一个合适的人,要么领导力不行,要么技术水平不行,要么创新思维能力不行。
但振作起来的庄明东让他眼前一亮,这些素质他全都具备,技改主任这个职位像是为他量身打造的。
秦今朝决定,等到一段炉烧嘴改造项目成功后,就将庄明东的职位提上来。
“秦厂长”,庄明东朝着秦今朝点点头,将手中拿着的资料递过来,笑眯眯地说:“一个好消息,有重大进展。”
秦今朝也跟着笑起来,看着手中的资料。这是一张改造后的新烧嘴的状貌结构图。
一段炉全称是一段转化炉,用在合成氨车间里,就是将原料和水蒸气转化成合成氨用的工艺气体,是合成氨车间最关键的设备之一。
一段炉烧嘴,目前存在的问题是烧嘴前压力上涨,火焰舔管,管温过高。且需要操作员每天在一段炉顶操作两个小时以上。长此以往,不光存在着极大的安全隐患安,且对设备损伤很大,维修费用极高,且因受热不均,长期属于高温状态,完成了燃料气单耗上升,极为浪费能源。
这是秦今朝继废水利用装置之后,最为重视的一个项目。
如果研发成功,又是造福于整个化肥行业的大好事。
第66章
秦今朝拿起图纸, 仔细看着,新的一段炉烧嘴,采用的是扁平的点火模式, 优点是操作更为方便, 维修时也更简单, 是秦今朝、庄明东和技改办公室其他同志几次讨论后,集体认可的方案。
秦今朝边看着图纸,边听着庄明东的讲解。
"……新炉管的内径增大为88mm、壁厚调整为13mm, 管心距260mm……对于材质的要求很高,不过据我了解, 目前材料科学院研发的高温型材料可以符合条件,这种新兴材料已经通过了实用性测试,只是没有实现大规模批量生产,价格稍微高一些, 但是投入成本与产生的经济效益、节能效益相比, 不值一提。”
秦今朝点点头,说:“以后机械二厂实行量产, 还可以跟他们谈价格。且也能反向促进这种材质的推广使用,双方利好。”
秦今朝将资料还给庄明东, 说:“今天下午上会讨论。通过后,你立刻出发去燕市机械二厂找管纵横,他这人路子很广,让他协助你去材料研究院拿到新型材料,之后张海洋等人都赶过去跟你汇合,就在机械二厂将新的一段炉烧嘴制作出来。”
海州厂技改办公室和机械二厂的合作更进一步, 技改办公室的研发加上机械二厂的制造, 珠联璧合, 再不用光靠着颜丹霞一锉刀一锉刀地辛苦制作了。
颜丹霞做了七级工,也收了徒弟,担的责任和义务比以前重了太多,没有太多的时间去兼顾技改办公室的工作了,秦今朝便让机械二厂把这部分工作接过去了,他们那边有优势,也乐于接手这项工作。
庄明东高兴地答应一声,赶紧回去着手布置下一步的工作。一段炉烧嘴改造项目,是他在海州厂的打响的第一炮,是立足之战。
海州厂让他重拾年轻时候的理想抱负,重燃斗志,他很珍惜现在的感觉,他不再是个苟延残喘的孤单老人,是重踏征程的奋斗者。
等到九月中旬,秦今朝带着小涂,新调入技改办公室不久的金安,还有技术处的两位同志,去燕市参加全国科技创新大会时,一段路烧嘴项目,已经制作完成,正在做实用性测试。目前看来,设计之初想要达成的效果全部都能达成,甚至更好。
这次的全国科技创新大会是继1978年的全国科技大会后,第二次全国性的科技大会,上次的大会,主要是阐述科技的重要性,确定科技是第一生产力的重要性,制定了1978到1985年全国的科技发展计划,而这次的创新大会,则是对于78年科技大学的一次中期总结暨成果汇报。
秦今朝参加这次大会,一是代表海州厂在科技大会上作报告,汇报海州厂近些年来科技创新的历程、传授经验,二是领取组委会颁发的“全国科技创新大会节能项目一等奖。”
会议总共三天,又抽出一天的时间去了机械二厂,当晚要跟管厂长秉烛夜谈,就在厂招待所住下了。秦今朝就回到燕市当天回到家里住了一晚,给爸妈送了不少干海鲜,临走之前又专门回了趟家,将崔胜芳给颜丹霞准备的吃的用的带回去。
这都是崔胜芳平时积攒下来的,就是秦今朝不回来,她也是要邮寄的。
从燕市回来当天正好是周日,海州厂厂区依旧人头攒动。今天是海州厂和市纺织厂举办联谊会的日子。
单身男青年们一个个的洗头洗澡、理头发,穿上自己最好的衣服,热情而满怀期待地等待着女同志们的到来,虽然经受了挫折,但并不气馁。
市纺织厂是海州市下属的最大型的国有企业,有九百多名干部、职工,80%都是女性,其中一小半的适龄未婚女同志,也是涂主席最看好的单位之一。
在给秦今朝的工作计划里,他安排了四场联谊活动,第一场于上月月末举办完成,联谊对象是市供销社系统。
由海州市供销总社工会下发文件通知,不管是职工们自愿报名的,还是强制要求参加的,对方总共带了三十六名未婚女同志,可是一对儿有意思的都没有,倒也不是没有女同志看上海州厂职工,只是考虑到需要两地分居,就犹豫了。
涂主席充分吸取上次的经验,在和市纺织厂工会同志沟通之时,就把海州厂准备加盖家属楼、正在跟市里申请增加公交线路的事情吹出去了。
实际上,这两项工作,秦今朝都正在申请之中。加盖家属楼的事情相对简单,已经往化工部里报批,等待走流程拨款即可。海州厂每年盈利巨大,这些必要的花费,部里也不会卡着。
问题出在市公交运输公司那里。他们原则上同意海州厂的申请,但提出让海州厂赞助五辆公交车。
这笔预算海州厂没有,上级部门也不可能批,秦今朝还在和公交运输公司拉扯谈判。公交公司也认可秦今朝提出的,今后会盈利,但却不肯松口,就坚决着非要赞助,认准了海州这个大户,非要啃下一口肥肉来。
秦今朝一方面态度良好地跟公交公司保持着谈判、沟通,但坚决不同意对方的要求,同时,也在寻求市政府介入,看能不能从中调节,另外,也在思考着互相妥协的替代方案。
不过,涂主席可不管这些,他只管把牛先吹出去,把女同志们骗过来再说。
他是有信心的,即便是现在解决不了,早晚也能解决的,秦今朝多有能耐啊!多少在自己看来不可能完成的事儿,他都完成了。
自从当了秦今朝的秘书,小涂只要一跟他聊天,三句里得有两句说的夸秦今朝的,说他如何如何的有本事,如何如何的令他崇拜。
这次开完全国科技创新大会回来,嘴巴就一直没停过,说秦今朝结识了谁谁谁,准备跟人家达成什么合作,又帮海州厂争取到了什么……
涂主席被儿子天长之久的这么灌输思想,也对秦今朝盲目自信起来。所以,他觉得自己也不算是吹牛,早晚都能达成的事儿,只是早些说出来而已。
所以,他和纺织厂工会领导聊的时候斩钉截铁,信心十足,把人家的疑虑都给打消了,高高兴兴地说给了厂里的女同志们听。
一听能住楼房,还能解决通勤,避免两地分居,纺织厂的女同志们立时踊跃起来,据说,这次过来参加联谊的女同志有八十八人。
没想到效果立竿见影,涂主席后悔没有早些吹牛。他准备把这两个消息放给市工会,让他们帮助宣扬,争取让全市各单位的单身女同志们都知道。
秦今朝回了家里,吃了颜丹霞做的西红柿鸡蛋面。
死面的不同于发面的,没有那么多变量,只需要按照比例加入面、水、盐醒着,再擀成面饼,切成条,下锅煮就行。
面条稍稍硬了些,大概是醒面的时间太短。不过她对于自己头一次独立做手擀面就弄成这样很满意。
秦今朝也吃得高兴,俗话说,上车饺子下车面,这是妻子专门给他接风洗尘的面条。
自从两人新婚以来,还是头一次分开,这几天忙忙碌碌的,还不觉得如何,一见面才知道多想念她。
两个人吃了饭,洗漱一番后,早早就上床睡觉了。
以至于联谊结束,兴冲冲的涂主席想要来家里跟秦今朝汇报今天的情况,却发现大门插着,里面黑乎乎的,他还觉得有些遗憾,回去跟小涂说:“秦厂长这两天是不是累着了,怎么这么早就睡觉了?”
小涂不动声色地白了他爸一眼,心说,要知道你刚刚是去找秦厂长的,我高低得拦着你,这么大年纪了,一点眼力价都没有,人家新婚夫妻好几天没见面了,能不干柴烈火,早早上床吗?
这老年人重新焕发的工作热情,比年轻人还凶猛!就说秦厂长能让他爸这闲在了十来年的人重新开始热爱工作,小涂就得给他竖个大拇指。
第二天,在电影《喜盈门》的主题曲,《同心携手建乐园》的音乐声中,秦今朝容光焕发地进了海州厂大门,跟颜丹霞在办公楼门口分开。
广播中,音乐声停,开始播放海州厂新闻,向全体海州厂职工们通报了海州厂荣获全国科技创新大会节能项目一等奖的好消息,并汇报了技改办公室“一段炉烧嘴改造项目”的进展,以及备受化工部、装备机械部重视,领导亲自到机械二厂视察项目进度的新闻。
职工们边走边听,三三两两地议论着,脸上露出自豪的表情。
上班铃声打响,涂主席便一脸喜色地端着自己的大茶缸子过来副厂长办公室。也不用秦今朝招呼他,自顾自地往他对面一坐,把大茶缸子往桌子上一放,开口说:“秦厂长,我听小涂说了,这次你们去燕市,收获颇丰啊!当然了,小涂只跟我说了能说的,需要保密的可是一丁点儿都没泄露,他对你这个领导,可比对我这个老爹忠诚多了。”
秦今朝也给自己沏了杯茶,涂主席和他已经通过小涂这个纽带牢固地拴在一起,涂主席知道的自然比别人多一些,他知道的,都是秦今朝想让他知道的,自然就无所谓泄密不泄密的。
秦今朝说:“我当然信任小涂,不然也不会让他来当我的秘书。这次到燕市去,确实收获很大。得了全国性的一等奖,还在机械二厂遇见了部里和机械装备处的领导,对我们很看中啊!”
同样的话,从小涂嘴巴里头说出来的跟秦今朝说出来的,听在涂主席耳朵里,却是不同的力度。他愈加眉眼含笑,说:“小涂运气真好,这么年轻就跟着你出去见世面,秦厂长,感谢,感谢!”
秦今朝笑,“他是您儿子,也是我秘书,有什么感谢不感谢的,以后啊,这种机会只会更多。而且,小涂成长很快,相信,他很快就能独当一面。”
两人心照不宣地相视一笑。
涂主席这才说出自己过来的目的,“我来跟厂长汇报下昨天联谊会的情况。”
秦今朝纠正他:“不是汇报,是交流。”
涂主席忙改口,说:“我跟秦厂长交流交流昨天联谊会的情况。”
他从裤兜里掏出一张叠好的纸,展开来,念道:“昨天是跟市纺织厂进行联谊,应到女同志88人,实到86人,另外两人据说是临时有事。海州厂参加联谊的总共是213人。这次联谊活动,以趣味性强,互动性强为特点,在联谊结束后,有二十三名女同志对咱们厂的男同志表达出愿意进一步接触的意思。”
“二十三名?”秦今朝惊讶,这可着实不少了!
涂主席显然对这样的成绩也非常满意,说:“我们还准备请已婚的男同志开一堂恋爱课,给那些青瓜蛋子们传授下追求女同志的经验,后续工会会一直追踪,提供力所能及的帮助,争取早日结婚!”
秦今朝点点头,笑着说:“果然是老将出马!再多来几次,就能彻底解决咱们厂男职工结婚难的问题了。”
涂主席哈哈笑,朝着秦今朝拱拱手,说:“过奖,过奖。不过啊,秦厂长,咱们的新家属楼还有公交车的事情我可是都吹出去,拍胸脯做出保证的,您可得抓紧落实啊!”
秦今朝失笑,他说怎么居然成了那么多对呢,原来问题在这里,这也说明了自己的思路是对的。之前都是自己敦促涂主席,如果相倒是反过来了,也算是自己慧眼识英才的一个表现吧。
都是为了公事,也不算是空口白牙瞎承诺,他也没有怪涂主席,说:“部里的建房款十月份大概能划拨下来,等钱一到位,咱们就联系市建筑公司,尽快开工,至于公交车的事情,我正在想办法,只要是问题,总能解决的。”
涂主席又吸溜一口茶,说:“那我这颗心算是放回肚子里了。”平生说了许多的虚话,空话,但他却很少说假话骗人,得了秦今朝的承诺,他就更放心了。活了五十多年,才觉得,要想干成些事儿,说容易也容易,主要是自己用心,再有一位能干实事,承担责任的好领导就行。
在单位的男同志们终于看到结婚希望的同时,海州厂实施安全生产责任制度的第一次总结会议也召开了。
会议由沈厂长亲自主持,总结本月的安全生产进行情况。
这一月来,在安全生产上做的工作很多,进度也很快。颁发了《安全生产责任制》,成立了由沈岳良亲自担任安委会主任的“安全生产委员会”,组织人员,编写安全培训教材,并组织全厂职工分部门、班组学习,进行了第一期的安全教育培训,并进行考核……
以后,这种的总结会议会形成惯例,每个月召开一次,而对于干部、职工的安全培训,也会是常态化的,且每次都会考核,成绩通报到全厂,等职工们的考核制度实施之后,还会计入到个人考评,当然这是后话,总之,就是让人们时刻绷紧名叫“安全”的这根弦。
隔天,海州厂收到了化工部下发到各直属工厂,归属到地方政府管理的化工类工厂的通知,标题为《关于举办第一届化工行业青年技工技能大赛的通知》。
这份通知里,说明了技能大赛中设置的工种,对参赛青工们年龄、职级的要求,要求各厂选送人才参加,意在培养、发掘年轻的专业技能人才。
沈厂长拿着这份通知来找秦今朝,颇为遗憾地说:“颜师傅要是晚些评上七级就好了,这比赛要是她去,肯定能给海州厂拿个一等奖回来。”
秦今朝接过这份通知看着,说:“按照通知上的要求,海州厂的技工们恐怕只能得个安慰奖和参与奖。”
“是啊,我也是挨个算过去才知道,咱们海州厂技工人才断层严重啊!”
不算不知道,一算吓一跳,忽然有些能够理解颜丹霞为什么非要从厂外招人了,实在是这些青年技工里面没有能顶事的啊,就他们那点本事,真要去参加比赛了,就只有丢人的份儿。
“这样下去不行啊,等陈向阳那些老师傅都退休了怎么办。”沈岳良忧心忡忡。
秦今朝说:“这也是我想要改革海州厂内部人员管理制度的原因,采用通过考核,竞争上岗的模式,让那些工作态度不积极的,绷紧了劲儿,给那些能力不足的或者不适应本岗位的调岗。”
沈岳良自然知道他是在下一盘大棋,也非常认可他的能力,但他还没有听说过哪个工厂实施这种制度,理念太过于超前,实施起来必然是阻力重重。有来自职工们的阻力,也有来自上面的阻力。
都说要改革,可那些领导干部中尚且有不理解,认为那是要走资本主义行为路线的,况且,出头的椽子先烂,秦今朝有能力,人脉广、有背景,但也毕竟只是个二十多岁的年轻人,他不知道秦今朝是否有充足的心理准备。
他是做了给秦今朝遮风挡雨的准备,可自己有几斤几两,他也非常清楚,就怕风暴来了,他就先被击垮了。
关于改革的问题,他跟秦今朝讨论过很多次,他的意思是先等等,看看政策的发展再说。秦今朝也认可不能着急,得徐徐图之,但不是担心政策反复,也并不担心来自上面的压力,他对国家政策发展充满了信心,他认为,即便是上面不理解,也有信心说服,大家都是摸着石头过河,总要有人当那个带头的。
沈岳良认可秦今朝的雄心壮志,这这样的雄心,让他的心脏总是跟着一跳一跳的,说:“你说给那些人调岗,调到哪里去?根本就没有那么多空闲岗位啊!”
秦今朝本来暂时不打算跟他说的,他知道沈岳良性格、经历使然,虽然已经尽力在支持自己了,但难免胆小、顾虑重重,对于他,就要一点点的加温,逐步让他接受才行,不过,既然话说到这份上了,也就只能实话实说,“有办法的,比如,开办下级厂,一是可以解决海州厂冗员问题,以后,还可以解决一部分家属、子女的工作。”
沈岳良知道秦今朝肯说出来的,就是已经做好规划的,开办下级厂,倒也不是没有先例,只是,可不是那么容易的事儿。不过能解决冗员,解决职工家属、子女就业问题,确实大好事。
沈岳良神色缓和,他就说嘛,秦今朝这个人,向来不是激进派,做事圆滑、考虑全面,自己是有些过于替他担心了。
说好的,不管他做什么事儿自己都支持,好像是有些食言了,应该更相信他的!
就说梅书记推广时,遭遇种种困难,被全厂职工骂他形式主义,闲的没事干、外行指挥内行的安全生产,不也让他顺利地推广成功了吗。
这般想着,沈岳良露出了笑容,说:“还是按照你的想法大胆去干吧,有时候我可能不理解你,别怪我。”
秦今朝笑着摇摇头,说:“我怎么可能怪罪您,我有时候太过于理想化,太过于想当然,脑子一热就觉得整个世界尽在我掌握之中,就需要您随时提点我,让我不至于犯错误。”
“哈哈哈”,沈岳良大笑起来,说:“好,我就当那个经常泼你冷水的人。”
“荣幸之至!”
秦今朝跟沈岳良敞开心扉谈了一次之后,心里头也觉放下了一件大事。
他自然是希望能跟沈岳良如开始一般,互相支持,互相成就,但人处的位置不同,所思所想所感也就不同。他作为一名副厂长,做了很多正厂长该做的事情,用句不好听的话,沈岳良是他的傀儡。
虽然他不管在人前还是人后,都对沈岳良保持着充分的尊重,有什么事情也会和他商量,但不能保证,沈岳良的心态不会失衡,毕竟他才是正厂长。
而明显,目前秦今朝在厂里的威望,在外部的影响力都远超于沈岳良,很多人都说,只知道海州厂秦厂长,而不知道有沈厂长。
针对于这些情况,秦今朝尽量在其他方面上弥补,但他不会将到手的权利再还回去。
如果真的某一天,沈岳良跟他产生了芥蒂,两人成为了沙广军和梅向党那样的关系,那么秦今朝大概也会想办法让他离开。
沈岳良是个好人,又一直在背后支持他,秦今朝不希望两人弄到决裂的地步,他要更加圆融一些才行啊。
第67章
维修车间里, 收到通知的林玉峰也开始犯起愁来,他将颜丹霞、陈向阳、王卫国等带了徒弟的高级技工叫进办公室里开会,将通知传阅了一遍, 让他们推荐能代表各自工种的人员参赛。
陈向阳和王卫国等人衡量了一番, 矬子里头拔将军, 将参赛人员名单报了上去,到颜丹霞这里却有些为难。
符合年龄不超过二十八岁,四级以下职称的钳工里, 她还真选不出来。康明强带出来的那几位徒弟,基本功是可以的, 做些基础工作没问题,但是参加这种水准的比赛,恐怕初赛之时就得被刷下去。
她作为钳工组的组长,想到要去参赛的人是去显眼的, 就觉浑身不舒服。
林玉峰见她久久没有答案, 也非常理解,其他组矬子里头拔将军还能拔出来, 钳工组是根本拔不出来。
“还有两天的考虑时间,你回去想想让谁去, 再把名字告诉我。也不用太犯愁,反正就是走个过场的事儿。”
林玉峰对这次比赛完全不抱有任何希望。技工比赛,纯粹看的是实力,没有任何侥幸的成分。
说起来也是惭愧,技改办公室拼命在外面给海州厂争面子,自己领导的这个维修车间却是在拖后腿。
他忽然就意识到, 自己这个车间主任当得挺不够格的。秦厂长给自己的建议里, 其中一条就是要注重车间人才培养和储备意识, 他还以为秦厂长跟谁都这么说,现在看来,是发现了自己的不足之处啊!
这些建议,是在秦厂长跟各个部门领导分别谈话时,跟他说的,说了很多。为了表示对领导的重视,他都记在了笔记本上,这会儿还能清晰记得其中几点。
其中之一是建议他树立起车间最高领导的威严,严格执行各项规章制度;二是要他多学习新生事物,多做思考,知其然又知其所以然;三是注重团队的团结性,关注每一名职工的成长,发掘职工潜力,按照人尽其能的原则安排和调整工作岗位……
他记录了好几页。
现在想来,这都是秦厂长发现了他的问题,专门在提点他。
林玉峰只觉得头皮有些麻,决定等会议开完,一定要把笔记本找出来,从头到尾仔仔细细地研究几遍。
不管秦厂长是看在自己一直关照颜丹霞,充当她娘家人的情面上,还是觉得自己是可造之材,还值得提点,他都不能辜负这片苦心。
开完会回到工作岗位的陈向阳和王卫国等人,都高兴地宣布了某某人即将去燕市参加比赛的事儿。获得参赛名额的人兴高采烈,都没有考虑去了是否能够得奖,是给海州厂争荣誉还是去显眼的,只是为能去首都而高兴。
钳工组这边却是悄无声息。
其他人关注着别的组里的动静,不仅三三两两、嘀嘀咕咕,一劲儿往颜丹霞的工位上瞧。
终于有人忍不住了,问着:“颜师傅,咱们钳工组派人参加比赛吗?”
颜丹霞还在心里头琢磨到底派谁去,闻言便真诚反问:“你想去吗?”
自然是想去的,但那人搞不清楚颜丹霞是真心发问,还是反讽,再说了,哪儿有自己主动要求参加的啊,这么多人都看着呢,还不让人笑话死。他便口是心非地嘿嘿笑着回答,“没,我不想,我这点本事哪有资格去参加比赛啊。”
还以为是自告奋勇的。
颜丹霞便朝着钳工组其他几人说道:“参赛条件是二十八岁岁下,四级工以下,你们几个都符合条件,谁想去?”
几人你看我,我看你,互相怂恿着。
“你去呗,你合适。”
但心里头都期盼着对方能帮自己出头,去燕市公费出差的机会,谁不想去才怪了。
几人你推我搡,口是心非,谁都不肯举手,也不肯推荐别人。
这时候,颜丹霞新收的三名徒弟之一,叫刘大刚的举手了,呲着一口被黑脸映衬得愈显白的大牙,说:“师父,我报名!”
另外两位徒弟也赶紧举手,说:“我们也报名。”
这三人,用钳工组其他人背后说的话来讲,就是颜丹霞的“嫡系”,那是手把手的带,手把手的教。
颜丹霞教学认真,这三人学得也快,这三人里头,学得最快、最好的就是这位刘大刚。但,也没到刚入门几个月就去参加全国性大赛的程度。
他只是想活跃气氛罢了,也没真的就想参加。
颜丹霞朝着他笑了下,说:“勇气可嘉,再多学几年再说。”
他们想学习颜丹霞,一年就转成三级工,但颜丹霞之前在农机站干了好几年的维修工,在做维修工之前也是有钳工基础的,想要复刻她的路,必然要下更多的苦工才行。天分,努力,多多练习,三者结合在一起,再经过时间的催化,方能成为一名好工匠。
培养人才最是不能急于求成,虽然维修车间缺乏好钳工,但颜丹霞也不苛求他们一口气能吃个胖子,钳工工作,最重要的是手稳、心态稳,急于求成就容易出现失误。所以,颜丹霞在教给他们技术的同时,也会灌输给他们戒骄戒躁、稳扎稳打的思想。
经过这段时间的教育,这三人倒是能稳下心来,不再如一开始进厂那般的急于求成了。
颜丹霞知道这三人就是凑凑热闹,没想真的去,另外几人却不是这么想的。他们跟颜丹霞之前的关系就不怎么样,后来他们的靠山康明强还以那种方式离开了车间,现在很多人提起康明强还一直骂他,说他自私,有病不去治,给海州厂带来了那么大的麻烦云云。更让人难受的是,颜丹霞成了七级工,还成了钳工组的小组长,他们顿觉以后的日子该不好过了。
他们觉得,颜丹霞肯定会打击报复他们的,毕竟以前他们在康明强的示意下,对颜丹霞的态度算不上友好,心里头一直忐忑着。
等来等去,没有等到颜丹霞的报复,这没让他们心安,反而更加不安,要知道,颜丹霞可不光是钳工组的小组长,还是如今厂里实权副厂长的夫人,掌握着对他们的生杀大权。
颜丹霞这会儿不报复,是不是憋着大的呢?
这样的不安使得他们回想以前,愈加心虚,终于,有人忍受不了了,伙同另外几个,找到了颜丹霞,郑重跟她道歉,说以前对她态度不好,孤立她了,请颜丹霞大人不记小人过云云。
颜丹霞不甚在意,她自然知道这些人在孤立她,但对她几乎没有太大影响。他们孤立她,又何尝不是她在孤立他们。
她乐得自己摸索着学习,因为从这些人身上,根本就学不到有用的东西,又不喜欢跟他们凑在一起,无视车间里的禁烟条例,抽烟、聊那天没用的闲天。
她轻飘飘的一句“没事”,没让那些人安心,反而更加忐忑,不知道怎么地,竟开始一一细数自己的罪责,比如颜丹霞问他要其中某一个零部件的平面图时,他说没有,其实他是有的,害得颜丹霞只好自己找到原零件,对着着做了一个;再比如,某一天,他们忽然间哄堂大笑,其实是在笑话颜丹霞,说她傻,别人都在闲着聊天,就她在那里假装用功,康明强还不屑地说,用功又咋样,不知道这辈子能不能当个六级钳工。
风水轮流转转,笑话人家的,还在肺结核医院里头躺着,因为用功而被人笑话的,却成了七级钳工。
颜丹霞听得嘴巴微微张开,眨巴了几下大眼睛,她竟然不知道,这些人背后做了这么多针对自己的事儿,她每天不是在埋头跟锉刀、钢板打交道,就是埋头在书本中,哪有那么多的心思关注他们?
虽然都是不痛不痒的吧,但俗话说,癞蛤蟆跳脚背,不咬人膈应人。
这也就是颜丹霞,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不在意他们的行为,但凡换一个人,大概早就逼得待不下去了。
秦今朝一直都说海州厂风气不好,这会儿她是深有体会了。她看着面前几人,淡淡地说:“既然你们意识到自己行为是错误,那每人写一份检查,把你们做过的事情一一写下来。”
虽然对他们这些只有初中文化水平的大老粗来说,写检查是件很困难的事儿,但这也是颜丹霞对他们的惩罚,反而让他们安心了,忙答应了。
颜丹霞又强调,“不少于五百字,用钢笔写,我要检查,不过关要重写。”
五百字啊!那几人心里头哀嚎,但面上没有表现出来,赶紧答应了,保证一定会好好写。
点灯熬油的,几人很快就把检查写了出来,交到颜丹霞手里。
颜丹霞大略看了看,字迹不说好看,但还算是整齐,是一笔一画写出来的,她要求几人在检查后面的落款上按了手印,而后将几张检查收在抽屉里,淡淡地说:“既然你们知道这些行为是错误的,那以后就不要再犯,不管是对我,还是其他人。我会一直监督你们!”
几人连忙答应着,暗自庆幸这一关过了。之后,都老老实实,再也不敢扎刺儿,以至于刘大刚这三人来车间后,他们也是关怀备至,主动要求帮忙,虽然背后难免说些坏话,但当面就是热心帮助的车间老大哥。
就像是今天,刘大刚举手自荐的事情,要是换在以前,他们早就起哄笑话人了,如今却是不敢了。
颜丹霞等了一会儿,见没有人报名,便说:“要不你们推荐一下,选选你们认为合适的人。”
还是没有人说话,他们甚至都低着头,没敢看旁边那些平时一块抽烟、喝酒、背后说人坏话的好朋友。
颜丹霞笑了下,说:“我还以为你们关系挺好的,看来,也就那样,这种好事,自己去不了,也不想让别人去。”
那几人被说得面红耳赤,颜丹霞的话说中了他们的心事,让他们没有勇气反驳。
“噗”,旁边忽然传来一声压抑不住地笑声,虽然很快就被捂住了,但谁都能听得出来,这是嘲笑。
不用看,就知道是刘大刚几人发出来的。
那几人愈加觉得丢人,以前都是自己这群人合起伙来笑话别人,如今却被别人笑了,才知道那种滋味有多难受。
其中一人实在受不了了,便抬起头来,说:“我投牛海一票。”
其他几人目光都集中在这人身上,只有牛海目露欣喜,其他几人有震惊的,有不敢置信的,有怨恨的,似乎在说:以为你和我最好,却原来你小子跟牛海才是最好的,你辜负了我!
颜丹霞目光从这几人脸上扫过,嘴角带出了一丝笑意,说:“你们几个呢,想选谁?”
还能选谁?只能选牛海了呗,这样的话,大家都只会怪最初选牛海的这个人。
于是参加此次技能大赛的人员就新鲜出炉了。
“……你是没看见他们当时那个表情,就跟捏着鼻子被灌进去一碗黄连水似的,太好笑了。”
晚上回家,颜丹霞一边切菜,一边给旁边炒菜的秦今朝讲今天发生的事情。
秦今朝听得也是直乐,同时也非常心疼,幸亏颜丹霞性格疏朗大气,幸好她有书本,从事的也是热爱的工作,可以沉浸其中,否则,不知道会受到多大的伤害。
这种恶,无法用法律和道德去宣判,无法用规章制度去约束,甚至很多人,都习以为常,不觉得这是种恶行,但却如细针扎人,不见血,却疼痛。
秦今朝放下铲子,转身走过去,从后边抱住了颜丹霞的腰肢,亲吻着她的头顶,说:“我应该早些来的。”
颜丹霞笑着开玩笑,手中的动作不停,说:“你应该在76年我一进厂的时候就来。”
秦今朝失笑,76年他大学毕业,被分配到化工部。
假设,那时候他便是已经认识了颜丹霞,谈起了恋爱,会为了她放弃化工部,而跑到下属工厂来吗?答案是否定的,那是愚蠢至极的行为。
好的爱情是互相成就的,而不是为了爱情,而选择牺牲。假设,他没有化工部的经历,而是直接来了海州厂,那现在的各项计划还会进行得这般顺利吗?肯定不会!
如果没有自己在海州厂的影响力,颜丹霞就还是蒙尘的珍珠,明明那么漂亮、那么美丽,可就是被人为地沾染上尘土,搁置在角落,知道她的价值,却不会给她相应的待遇。
所以,现在这样,就是最好的。
颜丹霞自然明白他那话的意思,放下手中的菜刀,拍拍秦今朝的手,说:“他们做的那些事情,说一点都不在意是假的,但也没多在意。就像厨房里偶尔出现的一只苍蝇,看着也讨厌,但要说因为这只苍蝇吃不下睡不着,影响心情,那是绝对没有的。我哪儿有那么心思去关注他们呢?他们对我来说,不过也就只是几只苍蝇罢了。而且,现在这几只苍蝇乖得很,都不敢瞎嗡嗡了。”
颜丹霞说着说着,就有些得意起来,以前她只是不愿意搭理这些人罢了。
秦今朝又在她散发着洗发香波香味的头发上亲了一口,这才松开她,接着去炒菜,欣慰地笑说:“你今天用的这招很妙,跟一桃杀三士有异曲同工之妙。”
秦今朝便给颜丹霞讲了一桃杀三士的故事。这是《战国策》里的一段记载,颜丹霞听得津津有味,听完才觉,自己今天的做法确实有些类似,不过齐襄王是谋略,自己则是无心之举。
秦今朝评价道:“那一群猪朋狗友们从此之后,心里头都会存了芥蒂,互相猜忌、提防了。”
虽然是无心插柳,颜丹霞只是顺势而已,但依然很得意,仰着笑脸笑着,说:“近朱者赤,也不看看我是谁的媳妇儿。”
既然参加比赛的人选已经都定下来了,为了不至于太给海州厂丢人,颜丹霞决定临阵磨枪,开始了对牛海的集训,将他负责的工作分配给其他人,专心做赛前训练。
然后,颜丹霞就发现,这些原本干啥都一块的人,分裂成了两队,将牛海和第一个推荐他的人踢出了他们的小团体。
要说这些人最痛恨的不是牛海,而是推荐牛海的人。不过,牛海要去燕市参加比赛了,他们没捞住好处不说,还得帮他干活,这就让人非常气愤。
那个推荐牛海的人,当初也是迫不得已的,就随便推荐了一个人,可谁知道其他人都非要跟他保持一致。他还指望着自己抛砖引玉,别人也发扬风格,推荐自己呢,谁知道啊,白白便宜了牛海!
他可不想跟牛海组成小团体,他心里头还膈应着,可是明显其他人不带他玩了,他又贪伴儿,就只能跟牛海在一块了。他倒是想拉拢新来那三位,可那三人每天就知道用功,年龄、脾气、爱好都差了一大截,根本就不是他能拉拢得来的。
颜丹霞瞧着这局面,觉得挺好的。他们不是爱搞小团体嘛,那就搞好了,就让他们自己勾心斗角去,反正没有一个是无辜的,当然,前提是不要波及到她还有三个徒弟,不影响维修车间的正常工作。
这些人啊,小恶是有的,但要说人有多坏,倒是也没有。
林玉峰走出办公室,路过维修车间,惊见牛海趴在操作台上,正调整着游标划线尺,往圆柱形实心钢管工件上划线。这会儿,距离下班,已经过去一个小时了,车间的人都走了,只剩下他孤零零的一个人。
印象中,牛海可不是这么敬业、努力的人,除了全车间集体加班赶工期,还真没见他加过班。
牛海瞧见了林玉峰,也觉奇怪,说:“主任,你也没走呢。”
林玉峰一直在看记录着秦今朝建议的笔记本,看着看着,忽然就文思泉涌,写起了工作改进计划,一气儿写到了现在,这情况,他自然不会跟牛海说,就随意地点点头,问道:“你这是为参加比赛做练习?”
林玉峰压根就没对他获得名次报任何希望,只是把名字报上去之后,就没再管了,到没想到牛海还挺有自觉性的。
“是的,主任”,牛海说着,还有些委屈,指着画好线的钢管说:“颜师傅下午给我的练习任务是挫配六角形体,要求我做出二十个来,还不能有废件。我做了一下午了,才做出来一半,还有十个,明天上午就得交给她,我这手都快废了。”
说着说着,语气就夹杂出来了抱怨。
林玉峰心说,谁让你这么废物来着,就这点活儿,颜丹霞一会儿就做完了,你都做一下午了,才做了一半,还好意思委屈。脸上却笑眯眯地鼓励,说:“颜师傅也是为了你好,你身上可担负着海州厂、维修车间的荣誉呢,你要是去趟燕市,连个最末等的奖都拿不回来,岂不是叫人笑话?哈哈,多练习一分钟,得奖的几率就大一分,加油。”
说完,他还拍拍牛海的肩膀,以示鼓励,而后还不忘叮嘱,“饭还是要吃的,等会先回家吃饭,完了再继续。”
他也不管牛海有没有受到鼓励,便骑着自行车回家了,一路上哼着小调,心里头很畅快,倒不是因为牛海的努力,而是因为自己好像开始理解、领会秦今朝给自己的那些建议了。他以后,一定要将这些建议应用到实际管理之中!
回到家,推着自行车进了院子,便看见妻子何嫚朝着自己急急地走过来,还挤眉弄眼的,小声地说着什么,他光看见嘴巴在动,但声音太小了,没听见。
何嫚有些急了,赶紧往他身边走,还没走到,就听见身后传来一个声音,“林主任,你可算是回来了。”
林玉峰顺着声音看过去,正看见一个五十来岁,带着纱布口罩的妇女站在自家门前。
这谁呀?戴个口罩,他看不清楚长啥样,他疑惑地去看何嫚,何嫚撇着嘴,嫌弃得不行,回答他:“康明强他媳妇儿。”
林玉峰吃了一惊,她不是也得肺结核,去省里住院,后来说可以回家修养了,就回乡下老家了嘛,怎么回来了,还跑来自己家了?他下意识就想捂住口鼻,但还是忍住了,和颜悦色地朝着康明强媳妇笑了下,热情地说:“是嫂子啊,你这是出院了?康师傅怎么样了?”
本来,作为车间领导,是要去医院探望生病下属的,但康明强得的是传染病,不允许探望,再就是他在省城住院,探病也不方便,所以,不管是他还是厂领导,工会同志,都没有去过,只是将慰问金交给了他的大儿子,叫代为转交。
却没想到,康明强媳妇忽然出现在家里,平时跟他们就没有往来,显然来者不善。
第68章
这会儿功夫, 康明强媳妇已经从台阶上走了下来,说:“我出院了,我们家老康还在医院里头躺着。”
隔着厚厚的纱布口罩, 康明强媳妇的声音发闷, 低沉沙哑, 语气听着有些不对劲儿。
“嫂子来家里找我,这是有事啊?”林玉峰笑着问。
康明强媳妇:“我是无事不登三宝殿,知道你们都嫌弃我, 我也不是故意讨人嫌的,是实在没办法了, 来恳求领导们救命的!”
林玉峰悄悄抽口冷气,果然是来者不善,善者不来,他保持着笑容说:“瞧你说的, 咋就至于救命了。”
康明强媳妇:“可不就是救命了!我们家两口人都住院, 治肺结核多贵啊,家里头就靠老康一个人赚钱, 总共才存多少钱,这回把家底都掏空了, 亲戚朋友,老家人,能借的全都借遍了,在这样下去,我们家老康就不治了,我就把他接回来, 放你们厂里。”
林玉峰笑容收敛, 说:“我不知道治疗肺结核费用到底高不高, 但老康的治疗费用是医院挂海州厂的账,不用你们自己掏钱,而且老康住院期间,他的工资是全额发的,嫂子你要说家里头为此倾家荡产,可就太夸张了。”
林玉峰以前没跟康明强媳妇接触过,没想到是个胡搅蛮缠的,还没等怎么说呢,就颠倒黑白,且还威胁上了,谈事哪有这么谈的?可见是个糊涂人,也不知道能不能跟她讲通道理。
他朝着何嫚努努嘴,意思是让她上。何嫚朝他直翻白眼,这么个糊涂货,她也没辙,人家一个病人,又不能真的撕破脸。
她正做饭呢,人就闯进来了,只说是找林玉峰有事,让她去厂区找,她不干,就非要在家里等,礼貌性地让一让,她就进了屋里。
搞得何嫚只好躲了出来,孩子放学回家也没敢叫进来,直接支到同学家里做作业去了。
“你这意思,说我胡说呗?老康的医药费是由厂里管没错,那我呢,我不得自己花钱?林主任,老康可是你的手下,手下人家里成那样了,你能吃好睡好?”
一听这话,何嫚可压不住脾气了,转头说:“我们凭什么不能吃好睡好,你们家老康得肺结核,是老林让他得的?你这说的就不叫人话!还有啊,你又不是厂里职工,海州厂凭啥管你的医药费?康嫂子,看在你生病的份上,我不跟你一般见识,你赶紧走吧!”何嫚稍缓了语气说。
此时,那边的墙头冒出个人脑袋来,一看见康明强媳妇,哎呦一声,缩了回头,而后又捂住口鼻探出头来,扯着嗓子喊:“你咋那不自觉?得了肺结核还跑出来,这不是害人嘛!”
康明强脑袋猛然往过一转,一把将口罩扯下来,就朝着墙边走过来,“关你屁事,要你多管闲事,你不说我害人嘛,我就害你了!”
一瞧这架势,何嫚大叫一声“不好!”,她锅里头还炖着都豆角子呢,可别被这两人给祸害喽,她私下里头寻摸着,忽然看到墙根放着的一块大木板子,连忙迅速抱起来,就往盖了高粱锅盖的大锅上面盖去,见盖严实了,又连忙跑开。
此时,康明强媳妇跑到墙根处,踮起脚尖,毫不犹豫地朝着那边墙头上的人啐了一口。
跑远了些的何嫚摸了胸口,庆幸地说:“幸好我动作快。”
而墙头那边的人显然没有想到康明强媳妇的意图,以为她跑过来,就是为了吵架,待那口吐沫吐出来,她才明白,下意识往回缩头躲避,却只听见“啊”地一声惨叫,而后就是带着惊慌、愤怒的骂人声,问候家人、祖宗、下三路的脏话蹦豆子一般,喷涌而出。
何嫚夫妇互看一眼,脸上都露出惊讶的表情,这是真被啐上了!
耳朵里听着那骂人声飘忽不定的,渐远而后渐进,这是隔壁那个女人冲过来,找康明强媳妇打架了啊!两人又互相看了一眼,都有了共识:绝对不能把自己家里当成两人战场!
两人默契分工,何嫚冲出去阻拦隔壁女人,林玉峰留下来劝说康明强媳妇。
康明强媳妇啐了那名上杆子找事的妇女,掐着腰,虽然看不见那人了,但嘴巴不停地对骂,身体一窜一窜的,好似踩了高跷一般。
林玉峰仿佛能看到一颗颗吐沫星子从她嘴巴里头喷出,喷到墙上、炉筒子上,还有木板子上,他忍着心里头的厌恶,朝着康明强媳妇的方向走去,劝说道:“嫂子,你今天是来办正事吧,别跟她一般见识。”
康明强媳妇瞄他一眼,这才说了声,说:“你说得对,我是来要钱的,我们家的钱都花光了,没米下锅了,你看怎么办吧。”
能怎么办?这妇女真是让林玉峰大开眼界啊,他只能暂时先想办法敷衍让她离开。
他从口袋里头掏出五块钱,想了想,又掏出五块来,说:“这样吧,我把你家里的事情往厂里头反应一下,看看厂里的意思。你也知道,我就是个车间主任,权利也不大,只能往上反应,你是通情达理的人,能理解的吧。”
康明强媳妇“哼”了一声,代表着同意他的话。
林玉峰心里头一喜,接着说:“医院不能探望,我们就没去,不过,之前维修车间凑了六十块钱的慰问金,请你大儿子转交了,是大家伙的一点心意。这里有十块钱,是我私人的心意,嫂子你收着,回头买些营养品。”
说着,他将那两个五块的毛票捏着边角,朝康明强媳妇递过去。
她却犹豫了下,并没有接,尖厉的声音忽然软和下来,将口罩戴上,说:“林主任,我不是冲你,可你是老康的领导,我就只能来找你。”
林玉峰耳朵捕捉到门口传到的争吵声,有些急了,将那两张毛票又伸过去一些,说:“拿着吧,是我身为领导的一点心意。这样,你先回去,等厂里有了结果,我就去跟你说。”
康明强媳妇显然也听见了外面的声音,眼睛往门口一撇,眼皮往下一耷拉,而后有些粗暴地将钱扯过来,说:“那就谢谢领导了,我回去等信儿,你尽快,要不我还得来家。”
林玉峰只希望她赶紧离开自己的家,她说啥都答应。连忙小跑着往前几步,去给她开院子门,等瞧见她迈出院门,才像是送瘟神一般地松口气,而后叫了一声妻子的名字。
何嫚还在和隔壁妇女掰扯,那妇女气势汹汹,撸胳膊挽袖子,一副要跟康明强媳妇干架的样子,她只能一劲儿劝说阻拦着。
就在隔壁妇女放话说,“你要是再拦着我,我就连你一块揍”的的时候,何嫚听见了林玉峰的喊声,转头看见了康明强媳妇,立时就躲到一边,不拦着了。
眼看着那两人犹如仇人相见,分外眼红,何嫚迅速往回跑,将大门关上,只留下一条缝隙,跟林玉峰一块,顺着门缝往外瞧。
隔壁妇女被那一口吐沫激起满腹火气,被何嫚阻拦后,火气更胜,见到了康明强媳妇后,挥舞着双手,大喊一声:“我跟你拼了!”就扑上来。
康明强媳妇也不甘示弱,不避不让地迎面而来。
一个眨眼间,两名妇女就互相揪着对方的头发,激烈地扭打起来。
门后两个人小声交谈着。
林玉峰说:“是不是得去拉架啊?”
何嫚白他一眼,说:“要想去你去,都不收省油的灯,看你不被她们两个抓个满脸花!”
那还是算了,反正他们在道边上打架,也碍不着自家的事儿。
这么一会儿,正在家里做饭的左邻右舍们纷纷跑出来看热闹,拿着锅铲的,戴着围裙的,……很多人本来想要拉架来着,但看见其中一人是康明强媳妇,急惶惶就停住脚步,只敢站在稍微远一些的地方出声劝着。
两人都不是善茬,又被疼痛激出了火气,心里头只有一个目的,就是拼着自己不好过,也不让对方好过。
林玉峰瞧着两人一点停手的意思都没有,眼看着那长长短短的干枯头发一把一把地顺着手指头缝飘落在地上,只感觉自己的头皮也在发疼,他禁不住又跟何嫚说:“这样打下去,就是不出人命,也得上医院吧。”
何嫚表情也严肃起来,回头有往院子里头寻摸着,说:“咱再等一分钟,要是两人还不停手,就拿着那个叉棍去把两人捅开。”
林玉峰顺着她的目光看去,这个叉棍是用来支撑晾衣绳的,用于晾衣服比较多时,支撑在绳子中间,避免绳子下坠,有小孩手腕粗细,表面光滑。
“行!”林玉峰走过去将叉棍拿在手里,准备着一会儿就冲出去。
这会儿,打架的两人形势发生了变化,邻居妇女个子更加高壮一些,康明强媳妇大概是大病初愈,体力赶不上对方,明显处于了劣势。
邻居妇女占了优势,越战越勇,松开一只抓着康明强媳妇头发的手,改去扒拉她抓住自己头发的手,用手指头捏,指甲掐。
康明强媳妇被迫松手,拼着扭断脖子的风险,扭着头侧过来,“噗”地朝着邻居妇女吐出一口浓痰。
邻居妇女在她侧过头来的时候已经意识到事情不对,但想要躲避已经来不及了,惊恐地看着那口浓痰就冲着自己来了,什么扯头发啊,打架啊,全都忘了,发出一声凄厉的尖叫,而后迅速转头。
只感觉后脑勺上的某一处忽然湿漉漉、又黏糊糊的,她惊恐地尖叫着,忽地就抑制不住地呕吐起来。
周围看热闹的人们,捂嘴的捂嘴,干呕的干呕。
邻居妇女呕吐几声,呕得眼泪都掉出来了,再转头时,脸涨得通红,眼睛瞪得像铜铃,里面冒出的熊熊怒火仿佛要将康明强媳妇烧着,她猛然挥出巴掌,就不管不顾地招呼起来,“啪,啪”,一会儿打在头上,一会儿打在脸上,打得康明强媳妇一点还手的余力都没有。
这一幕,看得林玉峰和何嫚直发蒙,何嫚也朝着旁边干呕两声,林玉峰的反应倒是没那么大,他嘟囔着,“不行了,必须得管了,再这样下去得出人命了!”
说着,他就拿着叉棍往出冲。
其他围观之人也意识到不少,也顾不得传不传染了,赶紧纷纷上前,拉住邻居妇女,不叫她再动手,另外一些人趁机连拉带拽地将康明强媳妇弄到一边,叫靠着墙根坐着。
眼看着她闭着眼睛,头发乱糟糟地,有的地方露出了带血的头皮,口罩早已不知去向,露在外面的皮肤红肿着,还留着明显的手指印子,呼哧呼哧喘着粗气,一副出气多,进气少的样子。
而邻居妇女的情况也没比她好到哪儿去,这会儿就跟浑身长了虱子似的,不停地跳着,边跳边尖叫,好似这样就能把后脑勺上的那口浓痰冲下去,形状癫狂,满是惊恐。
众人纷纷投以同情的目光,这不光是恶心人,还是传染结核病菌啊!
何嫚叹口气,忙跑回家里去,找了个只剩一半的破葫芦瓢,盛了些清水过来,叫其他人帮着按住,忍着恶心,去冲洗那块浓痰。
舀了好几次水,才算彻底冲干净。
邻居妇女的情绪终于好了些,她甩着往下滴水的头发,猛然看向康明强媳妇,怒指着她,“你等着,我打不死你!”
康明强媳妇歇了一会儿,也缓过来一些,轻蔑地说:“有本事你就打死我,打死我你给我偿命,反正我也活够了,打不死我你就赔钱,我家里穷得叮当响,正好没钱,你要是不赔钱,我就赖在你家里,跟老康一块,吃你的,住你的,还把结核病传染给你全家!”
这也太恶毒了!围观的人听得都是一激灵,看康明强媳妇的目光简直像是在看恶鬼。
而邻居媳妇在片刻怔愣之后,忽地就一屁股坐在地上,捶地大哭起来。
“我这是做的什么孽啊!遇上了个不要脸的,想把结核病传给我,谁能给我做主啊,我要告安保处,告厂长,告公安局!我要让人把你抓起来,枪毙!”
她哭得真心实地,眼泪哗啦啦地往下流,是真的觉得委屈。
这哭声凄凄惨惨,让一向不和的何嫚都有些心酸起来,忙安慰说:“你先别哭了,赶紧趁着这会儿澡堂子还没关门,去洗个澡,把衣服什么的,都拿消毒水泡泡,可别真被传染上。”
这话说道邻居妇女的裉节上了,她忙擦了眼泪,从地上爬起来,匆忙往回家走。
总算是走了一个。
而康明强媳妇还靠墙跟坐着,瞧着就是又累又难受的样子,不过,何嫚可没敢再多嘴让她去家里休息,其他人更是没敢招惹她,一方面是忌惮她的肺结核,另外一方面是刚刚她那番威胁的话着实把别人也给吓到了。
大家看架打完了,其中一方都撤了,也就陆续回家去了,何嫚也趁机回了家去。
别人能走,林玉峰却不好把康明强媳妇就这么丢在这里不管,他往前走两步,问:“嫂子,家里有人不?我去家人过来,把你搀回去?”
康明强媳妇朝他摆摆手,说:“我自己能走,我歇一会儿就走。林主任,你别忘了我的事儿。”说到这里,她疲惫的双眼里陡然冒出贼光,说:“你可是老康的领导,我不找别人,就找你。”
林玉峰只觉得后脑勺又是一阵发麻,连忙敷衍她两句,说一定会尽力云云,也顾不上管她如何了,赶紧跑回了家。
院子里,何嫚正忙乎着找上次没用完的消毒水。因为林玉峰跟康明强是一个车间的,林玉峰被隔离,后勤的也往家里头送了消毒水,教了消毒方法,还用剩下不少,被何嫚给放起来了,没想到,这么快就用上了。
林玉峰进屋时,何嫚正一边消毒,一边骂骂咧咧,把康明强媳妇碰过、没碰过的地方全都给消了毒。
弄完里屋弄外屋,完了把墙边、烟囱也都撒上消毒水。
看见林玉峰在一边站着,愁眉苦脸的样子,就气不打一处来,说:“看看你车间这都什么人?当个车间主任,也没个主任的样子,惯得他男人不听你使唤,惯得他老婆也敢到家里来耍混,完蛋死你得了!”
林玉峰听见这话也不生气,今天半天都在反思自己,听了何嫚的话反而认同地点了点头,说:“是啊,我以前是太惯着他们了!”
何嫚自然知道自家男人是什么性子,头一回听见他说这话,奇怪地看他一眼,就听他叹了口气,说:“那个康明强的媳妇,要是从厂里要不出来好处,恐怕真要赖上咱家了。”
何嫚一惊,林玉峰便将刚刚她那含着威胁的话说了一遍。
听得何嫚呼吸急促,眼中怒意迸射,生气到了极致,反而不怕了,发狠地说:“反正咱两个孩子都打了肺结核疫苗,咱俩大人也不怕感染上,她要是敢闹,就跟她闹!他是光脚的不怕穿鞋的,咱们也不是那瘦了吧唧的小猫崽,到时候看谁弄得过谁!”
媳妇发了狠,林玉峰也有了底气,说:“咱不亏欠他的,该争取的还是帮她争取,但谁也别想欺负咱!”
翌日,维修车间众人来上班的时候,惊讶发现牛海已经在了,面前工作台上摆着一溜上大小均匀的六角形体。
“呦,太阳打西边出来了,也有你牛海勤快上班的一天?”有人阴阳怪气地说。
另外一人附和,“可不得勤快嘛,咱海州厂,还指望着他争光呢,牛海你说是不是?”
牛海不停在揉捏着手腕和手指,晚睡、早起让他眼睛里头充了血丝,整个人萎靡不振,不停打哈欠,人都显得迟钝了些,听到这些人的话,也懒得搭理,只摆摆手,随他们怎么说。
那两人得不到回应,自己说着没意思,便也就不说了,很快就把话题转移到昨天晚上康明强媳妇打架的事情。
维修车间里,有人就住在后一排,听见骂架的声音就往过跑,正好看见了两名妇女打架的过程,还从其他旁观人那里问出了这次事件的前因后果。
别看之前那些事儿都是在林玉峰家里头发生的,可每家跟每家之间相隔得都不远,要想专心听见点什么,那是一听一个准儿,所以,便是林玉峰和何嫚两个当事人不说,但康明强媳妇之前在家里发生的事儿,也是传了出来。
于是,颜丹霞走进车间后,也把昨天的事儿听个七七八八。因为康明强夫妻两个得了结核病,将整个海州厂,尤其是维修车间搞得人心惶惶,尤其是还有人因此被传染,或许携带了结核病菌,将来得结核病和肺部疾病的几率大大增加,康明强夫妻在大家中就成了臭狗屎一般的存在,说起他们来,就没有好话。
像什么“死不要脸”、“这是讹人”,“绝对不能遂了他们的意思”之类的词语不绝于耳。
康明强媳妇这个人,她见过两次,印象极差。
第一次是刚进到海州厂,拜师的时候。康明强嫌她是个女的,不想收她,但这是厂里的命令,不得不收,就对颜丹霞没什么老脸色。那时候,颜丹霞还不知道康明强的真实水平,想着是六级钳工嘛,也是高级钳工了,怎么也得是个有真本事的,就想着要跟他搞好关系。
于是,就买了酒、点心,去了康明强家里头拜访,说了些以后会好好学,希望师父好好教之类的话。康明强依旧是黑着一张脸,目光也不往她身上看,很瞧不上的样子,康明强媳妇却热情极了,不停打听她的个人情况,年龄啊,老家在哪儿啊,有对象了没有之类的。
听说她22岁,嘟囔了一句,年龄大了点儿,颜丹霞没放在心上,很快就告辞离开了。
康明强对她的态度并没有因为这次拜访送礼而有所好转,依旧是不教她任何知识,指导别的徒弟时,也是遮遮掩掩的,唯恐她偷学了去,但很快,颜丹霞就发现了康明强的真实水平,于是,就放弃了向他请教的心思,转而开始自己研究。
但康明强的媳妇却好似对她印象很好,某天忽然叫她去家里。
当时她毕竟是初来乍到的新人,对于康明强还有些忌惮,关系并没有弄得特别僵。她以为像是他的其他徒弟那样,想让自己去帮着干活,便去了。
家里头只有康明强媳妇,还有说是他们家大儿子的男人,康明强媳妇热情地给两人做介绍,说他大儿子比颜丹霞小一岁,今年刚21,说他如何的聪明能干云云。
其实就是个待业青年,准备等厂里有招工机会就进厂,实在不行就等将来康明强退休了接班。
人长得跟康明强个头、身材、相貌都有五六分相似,是个很不起眼的年轻人,一眼一眼瞄过来的目光,让颜丹霞非常不舒服。
康明强媳妇却很热情,也没说叫她来做什么,就是拉着她,三人一起聊天。
大夸特夸了一番大儿子的优点后,就开始教育颜丹霞,说身为一个女人,重要的就是要照顾好丈夫儿女,做好家务。之后,就开始贬低,说她父母双亡不好找对象,肯定没有条件好的男人看上她,最后又语气强硬地让她跟厂里申请调换个岗位,说钳工不适合女同志干,整天和那些大男人混在一起算是怎么个事云云。
听到这里,康明强媳妇的目的已经很明显了,饶是颜丹霞从不跟不值得的人生气,也听不下去了,她站起来,冷脸说着:“不用你替我操心,至少我自己赚钱自己花!”
说完她没有告辞就离开了,出门还听见康明强媳妇“呸”了一声,跟她儿子说,“不识抬举,放心儿子,这样的媳妇咱不要,看她以后在维修车间混不下去了,来不来求你!”
在那时候,康明强对她就彻底没了好脸。她也不在乎,就康明强那点本事,能教她啥?她每天研究着这些化工大机器,研究得着迷,也顾不上这些,后来,她维修本领展现出来,凭着本事在车间里崭露头角,进而成了不可或缺的人物,即便是康明强想要打压,也打压不了了。
想想印象中的康明强媳妇,好像干出这种事来也不稀奇。
第69章
打上班铃之前, 林玉峰匆匆赶来,召集大家开了早会,安排一天的工作。
瞧着大家集中站在一起时, 说说笑笑, 吊儿郎当, 身体都站不直的样子,林玉峰目光忽然就严肃起来,声音也硬了起来, 说:“从今天开始,维修车间里除了必须要遵守安全生产责任制度之外, 车间管理制度也必须遵守起来!比如开早会时,必须态度端正、严肃,不能嬉笑、打闹。”
就有人嬉笑一声后插嘴,说:“林主任, 你板起脸来还挺吓人的, 说的跟真事似的,哈哈。”
林玉峰目光一下子看过去, 盯住说话那人,目光凛冽, 那人愣了下,调侃的话语就说不下去了。
“你以为我在跟你们说笑?你们这些年,真是被我惯坏了!我之前对你们管理松懈,是觉得大家都很辛苦,松懈一点也不影响什么,却没想到, 惯得你们没大没小, 没轻没重。今天我口头警告你一次, 以后,不管是你,还是其他不遵守车间制度的人,我一律严惩,绝不徇私!”
他的目光冰冷,言语没有温度,跟以前的林玉峰大不相同,维修车间工人们惊愕之余,都意识到这是动真格的了。
在车间里,主任就是最大的领导,很大程度上,决定着职工们的奖惩、评级、评优等等,可谓是掌握着生杀大权的,像是前合成氨车间的董学农,尿素合成车间的梁英坚,那都是说一不二,有着绝对权威的人物。
林玉峰虽然也是车间主任,但他性格随和,脾气好,没有架子,再加上维修车间只有二十多人,工作性质也和生产车间不同,他对大家的要求也没那么严格,还有康明强这样的老刺头带头,久而久之,职工们就越来不把他这个车间主任放在眼里了。
此时林玉峰发威,整个车间里头顿时鸦雀无声,大家不自觉地收敛脸上嬉笑的表情,身体站直,脑袋耷拉下去。
林玉峰环顾众人,心里头满意,而后说:“希望以后大家时刻都要记住,否则,别怪我翻脸不认人,散会!”
大家四散,刻意压低着脚步声,也没敢再交谈,赶紧往自己的工作岗位上去。
颜丹霞瞧着这一切,嘴角不由得露出笑容,林玉峰也终于要开始改变了。
其实,秦今朝对林玉峰这个维修车间主任的工作非常不满意。但因着颜丹霞的关系不错,林玉峰算是自己人,加之人品、为人处世也很不错,他愿意给机会,多多提点着,培养着,希望林玉峰能够改变并成长起来。
客观来说,颜丹霞能够短期能转正、成为三级工,在康明强的无视、报团打压之下,还能在海州厂露出头角,获得荣誉,除了她自己本身的素质、技术强大外,也是林玉峰的功劳。从发现人才、培养人才,并为人才的培养保驾护航这一点来说,林玉峰做得非常好。
这也是秦今朝尤为欣赏他的一点,这与他跟颜丹霞的关系无关,纯粹是站在厂领导的角度之上。
在秦今朝那里,没有无用之人,只有用不好之人,可也得看那人值不值得为之花心思,梁英坚在某些方面来说,是个人才,但他不值得,林玉峰,就值得。
颜丹霞自然清楚秦今朝对于林玉峰的安排,看见他的改变,自然也为他高兴。
开完会,林玉峰坐在办公桌前琢磨了一会儿,就出了维修车间,骑上自行车,奔着办公楼去。
在楼前停好自行车,犹豫了一会儿,奔向位于一层的总务处。
总务处总管着厂里的后勤工作,是办公楼里人员最多的部门,占了好几个办公室。他奔着其中一个办公室去,敲敲门,走了进去,眼睛扫一扫,找到了专门负责工伤处理、与医院对接的办事员小贾。
将昨天晚上,康明强媳妇来家里反应的情况说了一遍。
小贾翻了翻上个月省结核病医院发来的的医药单据,皱了眉头,说:“要是康师傅家里确实有困难,按照厂里的管理,是应该想办法帮忙解决一些问题的,但肺结核的治疗虽然比较贵,但康师傅的费用是厂里直接跟医院结算,只有他媳妇的费用需要自己掏,康师傅一个月小一百块钱的工资,也不至于掏不起。”
林玉峰也是这么寻思的,康师傅家里头虽然只他一个人赚钱,但他六级工的工资高,养活一家人没问题,大儿子结婚后暂时回了乡下老家,就一个小儿子在厂读初中,学费、杂费加起来可以忽略不计,除了吃饭、穿衣,几乎没有需要花钱的地方。
但林玉峰肯定不能这么说,就说了说康明强家中的不易。
最后,小贾说:“我往上汇报一下,看看领导什么意见,你明天下午再过来一趟,看看能不能有答复。”
明天下午啊,这效率比以前不知道高多少。
林玉峰:“麻烦你给上上心,康明强家里人催的很急。”
康明强媳妇昨天的事迹暂时还没有传到办公室这边来,小贾办事员还没有听说,答复林玉峰说:“放心吧,我一会儿就去跟领导汇报。”
从办公室出来时,林玉峰看着一进门左边的门口,洗脸架之上的墙面上贴起了“提高时间效率,减少工作拖延”的标语若有所思。
看来不光是自己的维修车间,整个海州厂都在潜移默化地改变着。
以前车间的人,不管是干部还是职工,来求这些坐办公室的办事员们办事,他们可没有这么耐心的态度,还有和气的语气,也不会承诺给你解决问题的时间,都是态度敷衍,能拖就拖。
而现在,比以前好了不是一星半点儿,好得让林玉峰都有些受宠若惊了。
他走出办公楼,9月末的天气里,秋高气爽,万里无云。高耸的造粒塔陪伴在青天白天之间,看着就让人心情舒畅。
第二天下午,林玉峰再去办公室里,小贾传达了总务部领导的意思,说是康明强这种情况,等他病好之后,是建议他走病退手续的,鉴于他家里确实困难,可以帮他申请给家属报销一半的医药费。
“如果报销一半医院费后,她家依旧生活困难,那么就只能组织厂里人帮他募捐了。募捐的事儿你先别和康明强媳妇说,她要是还不满意就说再帮她想办法。”小贾显然是听说了康明强媳妇那天的事迹,心里头有所忌惮。
最怕遇上这种不要脸皮的,铁了心就要耍赖的。小贾听说康明强往人家妇女头上吐痰的事儿,就一直犯恶心,对这样的人,下意识就惧怕起来。
林玉峰点点头,这样的结果他已经非常满意了,还以为得多跑几次,继续往上找领导的,没想到在办事员这里就能把事办成了。
小贾说:“前段时间,厂办那边开会,要求我们总务处、工会要加强对职工还有职工家庭的人文关怀,帮忙解决一些家庭困难,让海州厂职工们无后顾之忧,可以安心生产、工作。两个部门的领导正在研究切实可行的措施呢,康明强是正好赶上好时候了,没准儿能把他们家设立成为一个典型。”
林玉峰心说,树典型就算了吧,就康明强媳妇那个样子,树典型也得是负面的。不过,这到底是每个海州厂职工都能受惠的事儿,所以小贾很高兴,林玉峰也高兴。
小贾高兴了,也愿意给林玉峰多说几句,说:“厂里准备盖家属楼的事儿你们车间也知道了吧?那笔资金已经到位了,听说,下个月就要开始动工了。”
“真的?那可太好了,多少人盼着住楼房呢。”
“可不是!”
同一时间,在4楼会议室里,针对这这笔批下来的资金,有人提出了异议。
提出异议的是总务处的周处长。
“盖楼房的事情,我倒是觉得不用太着急,家属院还有些空房,够住的,倒是厂长和书记的车,应该更换了。上次过来厂里参观学习的东北大化厂、晋南大化厂的领导,坐的都是崭新的合资轿车。而厂里的车还是老红旗的,还是当初部里给支援的车,当时就是旧车,又用了这么多年,早就该淘汰了,再说,今年国家下文,把红旗造车厂都给停产了。咱们厂领导出去办事,还开被停产了的红旗车,岂不是叫人笑话,跟海州厂如今在行业内的地位不匹配啊。”
海州厂目前有四辆小轿车,都是建厂之初,化工部帮他们从其他大厂“化缘”过来的,只书记和厂长有专用车,另外两辆是中层以上领导,谁需要用车,谁申请。
这几辆车从建厂之初一直用到了现在,历经了几任领导都没有添置或者更换过,缝缝补补的,三年又三年。
第一任书记兼厂长刘利民将勤俭节约刻进了骨子里,有小轿车就已经非常知足了,后来的沙广军继承了老书记的优良传统,至于梅向党,倒是拼命想为自己争取利益的,可惜,还没找到合适的时机伸手。
如今,厂里有了这批钱,论起轻重缓急来,好似崔处长的提议也不无道理。
在座的其他人有发声附和的,有沉默不言,时不时观察下沈厂长和秦厂长脸色的。
沈厂长正端起杯子喝水,暂时没有发表意见,秦今朝目光落在面前的笔记本上,也没有说话。
他有些意外这笔专门为建家属楼而申请的资金,竟然有人别有打算,不过这在工厂企业里,倒也算是正常。他大概能猜到周处长的用意。
一是厂里这几辆轿车确实年纪比较大了,外观看起来破破烂烂,除了发动机外,其他的零件都换了个遍,开起来经常有些异响。整个海州厂里,他出门办事的次数最多,用车也最多,之前专属于梅书记的那辆车,现在约定俗成的,是专属于他的。
周处长这个提议,受益最大的是他,其次是沈厂长。
周处长这是在不动声色地讨好两人。
再就是,周处长的私心,买了新轿车,之前的旧轿车就会淘汰下来,那公用车多了,他们这些高层领导用车也更加方便。
想到这里,秦今朝脑中忽然灵光一现,他知道该怎么解决市运输集团要求的捐赠公交车问题了。
这两天,在海州市委领导的斡旋下,他跟公交运输公司经理和党委书记又面对面地谈了一次。
公交公司态度非常好,全程都表达了愿意配合海州厂,开通公交线路的意思,但就是哭穷,表示公交公司能力有限,实在没有多余的车辆调配到新的路线来。
经过计算,如果想要实现海州厂往返市里,上下班时间段高峰期内,车辆能保持十五分钟一辆的频率,最少需要再增加五辆公交车,经过妥协,市政府答应批给公交公司2辆公交车的资金,但,另外三辆需要海州厂自己想办法。
从五辆降低为三辆,已经是市委和公交公司的诚意了。
秦今朝在犯愁这三辆公交车去哪里弄,今天这会议倒是让有了主意。
“秦厂长,你怎么看?”
沈岳良的提问将秦今朝的思绪牵了回来。
秦今朝笑了下,说:“周处长的提议有一定的道理,也是为了海州厂考虑,但这笔是为盖家属楼申请的专项资金,如果转用了,年底部里财务审计之时不好交代。”
大家的目光全都落到总会计师胡鉴身上。
总会计师胡鉴打哈哈地笑了两声,什么都没说。
秦今朝的话对,也不对,就看有没有人愿意承担这个责任。挪用了资金,有正当的,合理的理由,能够说得清楚去向就可以,也不是多么大的事儿,可秦今朝这话说的,显然就是不会承担这部分责任的。
大家目光又都看向沈岳良,他这才开口,说:“既然是专项资金,那就专款专用,至于轿车的事儿,之后再说。”
一锤定音。
周处长自己的提议没被采纳,倒也不生气,反而露出笑容来,声音慷慨激昂地说:“沈厂长,秦厂长为了广大职工利益,牺牲自己利益,这才是人民的好领导,海州厂的好干部,值得我们大家学习!”说着,他便鼓起掌来,其他人也跟着鼓掌。
沈岳良不太习惯这样的吹捧,摆摆手,让大家安静下来,讲了几句谦虚、勉励的话,这次会议便结束了。
待人都走了,秦今朝见沈岳良还没有走的意思,便也留了下来,听见沈岳良叹口气,说:“周处长刚刚那个提议,我是真动心了。”
秦今朝有些意外,倒不是意外他动心,如果他没动心,就不会同意周处长召开这次会议,只是意外,沈岳良依旧对他如此坦诚。
见沈岳良还想继续说,他暂时没有出声打断。
“权利,真是好东西,到哪里都被人当做上宾,只听好听的话,各种吹捧、赞誉不绝于耳,听得人身心舒畅,久而久之,让人有种错觉,好似自己真是这般优秀。”
沈岳良说着,笑了一声,说:“你看看我,其实什么都明白,可不自觉地还是会沉迷其中,这大概就是人的劣根性吧。秦今朝同志,我今天郑重拜托你一件事情,就是随时关注我的思想变化,假如发现我有被腐化,有堕落的风险时,请及时阻止我!”
秦今朝目光严肃,郑重地说:“我会的!如果真有这种苗头,我会阻止您的!”
见到沈岳良松了口气,他接着说:“不过,厂长,您今天能坦诚跟我说出这些话,我有信心,您不会走到那个地步!您根子里就不是那样的人,大概是最近厂里的事情太忙,承受了太大的压力。要不然,您出去散散心,正好豫东油田的领导向我们发来邀请,他们的“二十万吨合成氨项目”正式开工,工作千头万绪,希望我们过去给予指导,想来想去,没有比您更合适的了。”
沈岳良听了秦今朝的肯定,神情更放松了些,他想了想,点点头,说:“确实我去更合适。那好,那我就过去看看。”
赶在十一过完之后,沈岳良便带着精心挑选出来的,参与过海州厂基建,并熟悉大化设备的几名同志组成支援组,一块出发去了豫南省。
秦今朝留守在海州厂,工作更加忙碌。
对于沈岳良的心理历程,秦今朝大概能够理解,以前的沈岳良,虽然是总工,兼任着生产副厂长的职务,但权利都沙广军那里,找他办事,还不如直接找沙广军,所以他实质上并没有享受到副厂长应该有的待遇。
而当上厂长后,所有以前没有感受过的荣誉、掌声、关注……一切一切就都来了,骤然间得到太多,他很享受,但很快感受到自己的变化,因为这些变化而恐惧了。
有恐惧是好事,会时刻警醒、督促他。只是,不知道这份恐惧会不会随着越来越习惯这种生活而消失。
秦今朝最近太忙,忽略了沈厂长的心理变化,他下定决心,以后一定要记得沈岳良的委托,时刻监督着,提醒着他,帮他度过这一段因着身份、社会地位骤然变化,而产生的心理失衡期,以免走进堕落的深渊。
沈岳良离开后,秦今朝代行厂长职责,在代为支付康明强家属一半治疗费用的申请书上签字同意,问过来找他签字的后勤办事员,“募捐的事情进行得怎么样了?”
办事员瘪瘪嘴,回答说:“不理想,很多职工都在怨怪康明强夫妇传播肺结核病毒的事儿,因为是自愿捐款,好多人都不愿意捐。后来,她故意朝别人吐吐吐沫的事儿又闹得全厂皆知,大家就更不愿意了。”
秦今朝点点头,从口袋里掏出钱包,数出五张大团结,说:“这是我的心意,如果实在募捐不到,也不要勉强大家,到时候厂里再想想办法。”
晚间,秦今朝跟颜丹霞报账,还有些心疼那五十元,说:“我派人去了解过了,康明强家根本没有那么困难,只承担一个人的医药费,不过就是动用些存款,远远达不到山穷水尽的地步。但是没办法,她哭求了,求到厂里了,我们就只能信,用同情的,怜悯的心情去信。”
他说着摇摇头,说:“职工们只要进了厂,从生到死,都归厂里管。别看现在职工们都非常厌恶康明强夫妻,可如果厂里没答应承担一半的医药费,必然招致职工们的议论、反感,又会站到他们那边去,说我们这些领导没有人情味,冷血,不顾工人死活等等。”
秦今朝说着,抱住了颜丹霞,声音有些委屈,说:“所以,当上了副厂长,也得被工人家属绑架裹挟,不得不妥协。还损失了五十块钱,小半个月的工资啊。”
颜丹霞笑着拍拍他的后背,笑说:“好了,好了,跟她那种人生气不值当,那五十块就当丢了好了。我那么讨厌康明强两夫妻,不也捐了五块钱嘛。我们给她捐钱,又不是真的为了她。”
秦今朝反抱过来,同样地拍拍她的后背,说:“原来我们家丹霞才是最委屈的,不愧是大工匠,深明大义,不计前嫌!”
语气柔软,像是哄孩子一般,两人同时笑了。
不管是颜丹霞还是秦今朝,康明强只是他们人生行进路途中,一坨不小心踩到的狗屎,在路边的土地上蹭一蹭,将狗屎蹭掉,大不了骂上一句倒霉,也就算了。对他们的人生不会产生任何影响,也不会为了这坨狗屎,愤怒、不甘甚至报复,因为没有必要,那只会阻碍他们的脚步。
康明强妻子如愿拿到了钱,却愈加被海州厂职工们厌弃,不管走到哪儿,人们都躲着她,以前跟她关系还不错,平时一块在外面厂子接活做手工的妇女们,也都不搭理她了。更是连累了她在上初中的小儿子,被同学们孤立了,整天回家跟她闹,说不要上学了。
不上学了怎么行?不上学连接班的门槛都达不到!她整天苦口婆心地劝着小儿子,别看跟她其他人撒泼打滚,但在小儿子面前确实个慈母,舍不得打,舍不得卖,捧着爱着,疼在心眼里。
她这次住院确实花了不少钱,但家里头的积蓄不多,老康一个月一百来块钱的工资,大儿子跟媳妇回了乡下老家种田,就结婚的时候,给他们花了一笔彩礼钱,平时还能送些蔬菜、粮食过来。她虽然没有工作,但也会接些零活,补贴家用,家里头过得很宽裕。
只是,陡然间,家里头两个人都得了结核病,康明强有海州厂帮着支付医药费,工资也照发还好,可她确实实打实要自己花钱的,一天天在医院住着,她心里头不踏实。再加上老□□了这场大病,身体也不行了,搞不好就得病退,那以后家里头的收入就更少了。等孩子初中毕业后接班,就得从学徒工干起,一个月才三十几块钱的工资,将来还得娶媳妇。想想就觉家里头那些存款不能动,这才跟康明强一起合计着,想出个跟厂里要钱这个好主意。
可她没想到,她能豁得出去,不怕丢人,别人的异样目光也能承受得起,可小儿子却不能受委屈!要不是小儿子极力阻拦,她都想去学校找他的同学们算账,就看谁不怕她的吐沫和浓痰!
小儿子显然把这一切的错误都归结了他妈身上,不上学,不出门,不好好吃饭,对她也爱答不理的。
第70章
另外一边, 被她吐了口痰的妇女恶心了好几天,浑身上下洗干净,消了毒后, 又赶紧去市肺结核防治所去做检查, 幸好, 没被感染上。之后好几天没吃好饭,睡好觉,心里头委屈、不甘, 又愤怒,每天咬牙切齿地, 就想着报复回去。
只是,她在康明强媳妇身上吃了亏,再想到她,就总有种恐惧、想吐的感觉, 本着柿子挑软的捏的原则, 就把主意打到小孩子身上,怂恿自家孩子去欺负人。
她家孩子上初三了, 比康明强家的小儿子大了两个年级,纠集了几个好哥们, 便将那孩子堵在厕所门口,结结实实揍了一顿。
康明强媳妇不干了,问清楚小儿子打人的是谁,提着菜刀就去了何嫚邻居家,见叫不开门,抡起菜刀就往大门砍。
妇女还有他家男人、孩子, 全都躲在屋里头不出声, 更不开门。林玉峰见状不好, 连忙跑去叫了厂里叫了保卫处的人。
当天值班的正好是古树国,一听说拿了凶器,连锁在柜子里的步枪都带上了,叫上三名身强力壮的退伍兵,就往家属区赶。
瞧见康明强媳妇菜刀抡得正起劲儿,上去一把就将她手腕子钳住,硬将菜刀从她手里头夺出来。
康明强媳妇头一次感受到了力量的绝对压制,在瞧见保卫处同志还背着枪,一下子就吓坏了。
古树国教训她:“这一次念在你是初犯,以后再敢手持凶器,想要伤人,我非得把你送去派出所蹲几天不可!”
康明强媳妇吓得一句话都不敢说,只有乖乖点头的份儿。古树国还不放心,怕等自己一行人走了,她再来个二来来,便勒令她现在就回家去,他们在后面押送着。
等到了康明强家门口,又教育她一番,才将菜刀还给她。
经此一事,康明强老婆再不敢耍横,她忽地就明白一个道理,人家有时候让着你,不是因为怕了你,而是不跟你一般见识。她也打消了过段时间再讹厂里一次的念头。
对此,最为舒心的是林玉峰,因着厂里表态及时,康明强媳妇对于厂里只给报销一半的事儿不满意,但也没太过表现出来,只想着先把好处收下再说。林玉峰也不傻,看康明强媳妇的态度就知道她的贪心没有被满足,便语重心长地劝说。
从将来康明强吃药、报销还得从厂里走,不能闹僵了,要不然在报销流程是随便卡一卡,就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拿到钱;又说她小儿子将来要接班,不能把厂领导都得罪了,否则在厂里不好混。
掰开揉碎说,康明强媳妇心里头也不是不受触动,但表情却是不屑的。
林玉峰心知这是惹上了大麻烦,厂里不可能迁就她一次,再迁就第二次,再有第二次,性质就变了,成了讹诈。到时候自己卡在中间,可就为难了。他不可能为了康明强媳妇,再朝厂里张一次嘴,那他就成帮凶了!
对于林玉峰的顾虑,何嫚倒是已经想好了对策。林玉峰一个大老爷们不适合翻脸,她不怕,大不了就冒着被吐痰的风险跟她打一架,她当年可是劳模、铁娘子,干活一把子力气,打架也不输人,就康明强媳妇那样的,她一个干两个绝对没问题!
打定了主意,心里头却悬了个事儿,等待着康明强媳妇哪天再上门,可没想到,保卫处的同志们扛枪上了回门,就把康明强媳妇给吓得老实了。
对这意外之喜,林玉峰两口子都欣喜不已,专门去食堂买了肉菜,又去饮食店买了些花生米、凉拌菜什么的,买了两瓶啤酒在家里头庆祝。
“真应了主席他老人家那句话,一切反动派都是纸老虎!她也就欺负欺负老实人,估量着人家都好面子,不跟她这个妇女一般见识,她以后要是敢找茬,我就找保卫处的同志对付她!”
何嫚喝得很满足,心里头放下快大石头,前所未有的轻松。
林玉峰比她更高兴,拿起啤酒瓶,对着瓶吹,“咕咚咚”喝下去好几口,才抹了把嘴角,说:“恶人自有恶人磨!痛快!”
两人正说着,忽然听见有人在叫何嫚的名字,何嫚侧头听了下,不高兴地说:“隔壁那个女的,她叫我干嘛?”
虽然不乐意搭理,但那人叫起来没完,何嫚只好穿鞋下地,便瞧见隔壁妇女一脸喜气洋洋,露出一口大板牙,从墙头那边递过来个浅绿色的搪瓷盘子,上面放着一平盘的炸丸子,说:“给你。”
何嫚不想要,她并不想和隔壁这位走动,可是这位就那么抻着胳膊举着盘子,大有一副你要是不要,我就不走的架势,何嫚只好把盘子接过来,道了谢之后故意问:“今儿咋这么高兴,还炸丸子了,多费油啊。”
隔壁妇女就嘿嘿地笑起来,说:“看那老娘们怂得快要尿裤子了,高兴的呗,哼,以后再跟我扎刺,我也找把qiang对着她!”
何嫚吓一跳,现在民间有qiang的真不少,她可别真找把回来,哪天要是跟她吵架了,再把qiang掏出来对准自己,她忙说:“可不行啊,那种东西可不能随便乱拿,安保队的人都是有持枪证的,个人家不允许私藏qiang支,都要上交公安的的,否则,就是违法,要蹲监狱的!”
隔壁妇女给吓了一跳,忙说,“我就是说着玩儿,我上哪里去弄那玩意去。”
何嫚接着说:“这话可别瞎说,万一被人传到保卫处,要派人来收缴的,你到时候说没有,他们该说你隐瞒不交,回头咋样,可不好说呀。”
隔壁妇女连忙把头缩回去:“行,行,那我不说了。”
时间进入到1981年年末,又是海州厂频繁发生大事件的时候。
第一件大事就是即将开建家属楼,第一期预计建成5栋,每一栋4层,每层两户人家,也就是可以供40户人家居住。全厂人都目光锃亮地盯着这些楼房,谁不想住上有自来水,有厕所,又干净的楼房呢?不过,分配给什么人,怎么分配,厂里还没有说法。
第二件大事就是技改办公的“一段炉烧嘴改造项目”经过实用性测试,并在海州厂机器上运行一段时间后,以其简单、安全,高效、节能的特点开始大批量向全国推广。全厂职工们都说,通过这个项目,海州厂明年必然又会得奖不断。
第三件大事就是明年1月1号,海州厂到市里,即将会有一趟新公交路线运行,几乎可以到海州市各大工厂,上下班时间车次很多,跑完全程也就四五十分钟,完全可以满足通勤的需要。
这个信息已经上过海州日报了,是板上钉钉的事儿,因着这个信息,有二十几对年轻人准备元旦之后就结婚,一是一直顾虑着的两地分居的问题解决了,二是早些结婚,好争取分楼房的资格。
自然,这第四件事就是筹备这20多对年轻人的集体婚礼,这事归工会管。但到底是海州厂建厂以来第一次集体婚礼,大家都很激动,都卯足了劲儿想要把这次集体婚礼办得热热闹闹,风风光光的。
当然,在全厂职工沉浸在热闹的气氛之中时,也有人讨论起这些大事,背后的事情。
所有的事情都脱不开一个名字,就是“秦今朝”。
建家属楼是秦今朝提出的,资金也是他申报获批的;
技改办公室的前身技改小组是秦今朝建立的,即便是现在,依旧兼任着技改办公室主任的职位。“一段炉烧嘴改造项目”他更是跟进全程,一起开会研讨、做实验,亲力亲为。
还有,能开通这趟公交车,可以说,百分百是秦今朝的功劳。
当初跟海州市公交运输公司谈判,最后的结果是,市政答应出资购买三辆公交车,另外两辆希望海州厂帮忙给予解决。
为了解决两辆公交车的事,秦今朝专门去了一趟赵北省省会宝安市,去拜访了自己当初在短期培训班的一位同学,他现在是省公交运输公司计划处的副处长。
两人时隔几个月不见,都各有感慨。
这位同学当初在培训班时还是宝安市公交公司的副总经理,秦今朝彼时也还只是个技改办公室的主任,再次相见,彼此的职务,都提升了一大截。
当初在培训班时,秦今朝就是年纪最小的,但他学习好,为人友好、外向、谈吐幽默、言之有物。在班里头,人缘非常好,跟其他同学都很谈得来,这位同学虽然比他大了十三四岁,但也以朋友相称。
大家都断言,秦今朝以后前途不可限量。在这样的培训班里,大家的目的都并不单纯,很多人都是抱着拓展人脉的目的来交朋友,秦今朝这样年轻有为,一看就前程一片大好的人,谁不想和他保持联系呢?
所以大家彼此之间都留意着对方的动向,有时打个电话关心一下,加强往来。都在省内,散在各个行业里,低头不见抬头见,总有用得到彼此的时候。
这不秦今朝就来找他了。
这位同学对于他的到来非常高兴,热情招待一番后,秦今朝说了自己的来意。
“我听说宝安市公交公司最近准备购置一批上海客车厂制造的Sk—642型公交汽车,替换一部分老型的公交车,希望帮海州市公交集团争取几辆替换下来的车。”
这位同学很诧异,几乎以为他从海州大化厂调到海州市政府工作了,笑着问他,“怎么忽然管起公交公司的事了?管他们的事,岂不是大材小用?”
秦今朝便把这前因后果跟这位同学说了一遍,“是我们在求着海州公交公司办事,他们开不开这趟线路都无所谓,但对于海州厂很多职工来说,关乎着终身大事,我们很着急呀。”
“正好,我在《赵北日报》上看到省公交总公司和上海轿车厂签订合同,准备逐步替换宝安市现有公交车辆的新闻,就萌生想法,特地找老同学来化缘了。”
同学哈哈笑起来,说:“这办法,也就你这个脑袋瓜能想得到。”
这位同学仔细想了想,便答应了秦今朝的请求。这些省会城市淘汰下来的公交车,本就是分配给下面县乡的。
哪里多给哪里少给,基本上就看下面县乡领导有没有争取的意识。争取了就多给,没有争取可能就分配不到,或者是少给。
本就不是个多大的事,今天帮了秦今朝的忙,他就欠了自己的人情,将来需要他帮忙的时候,他自然会义不容辞。
这位同学还挺乐意让秦今朝欠自己人情的。
晚上秦今朝请老同学吃饭,两人畅聊一番,第二天便返回了海州市。
等赵北省公交公司调拨了车辆给到海州市公交集团公司,这条由海州厂作为终点的公交线路,便确定了下来。
秦副厂长为了给厂里争取这条公交线路,远赴宝安市,利用自己的人情要来公交车,才让这条公交线路得以开通的事迹,经由小涂之口传遍了海州厂。
桩桩件件,秦今朝在广大职工心目中的地位又拔高了几个层次,都认可他是为了职工们的利益会想法设法的好领导。
威望高的好处就是,他想要推行的政策,受到的阻力比以前小了许多。
1982年元旦过后,厂办联合党委办发出通知,做出重大人员调整。
免除三名中层干部。
金安被破格提拔为尿素合成车间主任,梁英坚调入装卸组担任组长。
秦今朝预料到尿素车间权利过渡不会那么顺利,唯恐梁英坚搞出什么事儿来,对金安不利,提前派他去去别的大化厂交流学习。
装卸组顾名思义,是项纯体力的工作。
从车间主任到装卸组长,虽然工资和待遇没变,但在厂里的地位几乎可以说是连降三级。
在梁英坚等人调整职位之前,按照惯例来说,是要由干部处的同志找这几位谈话的。其他两位,经过谈话后,虽然不甘,但都接受了厂里的安排,只有梁英坚,乍一听到这一些消息,几乎跳起来,跟干部处的同志打上一架。
这场谈话进行不下去了,梁英坚暴怒着摔门离开。一气走到楼下,心中气愤难平,奔回到自己的尿素车间后,立刻通知各个小组组长,要求所有工人都放下手中工作,集中到一块来开会。
小组长们看见梁英坚气得仿佛要吃人的样子,都吓了一跳,面面相觑一会儿,有人问道:“主任,到底发生什么事了?咱们生产任务挺重的,大家不能脱离自己岗位的,要是被安全生产纠察队的人看见了,要被罚款的!”
梁英坚见有人敢对自己的话质疑,愈加暴怒,一巴掌拍在桌子上,说:“人家都坐在咱们头上拉屎了,还管生产,还管罚款!赶紧召集人!”
小组长们彼此对望,只好先答应着,离开梁英坚视线范围后,立刻开始商量起来,“主任这是有什么大事要说啊,没听说厂里传达什么指示啊?”
“我瞅着主任那脸色不对啊,我从来没见他发过这么大火气,恐怕不是什么好事。”这人朝着旁边的小组长说,“你媳妇不是劳务部的嘛?没听见什么风声?”
那人说:“你又不是不知道,办公室那边新颁布了工作纪律,其中就有保密条款。轻则罚款,重则降低、开除,都不敢随便往外说工作上的事儿了,我媳妇一个小干事,知道的事儿也不多,知道也不敢说。”
几个小组长都点点头,这项纪律先在办公室实施,之后也会扩展到各车间,他们每一位都有保密义务的。
“那怎么办,听不听梁主任的?”
梁主任在车间里头积威甚重,但此时跟厂里的要求相悖,他们一时之间不知道该怎么办。
一人说:“县官不如现管,还是先听梁主任的。也不能把所有的工人都招呼过来,关键岗位,不能离人的岗位,还是要留人的,就把其他人召集召集。反正就是被纠察队发现了,还有梁主任在上面顶着。”
众人也没有其他办法,便按着这人的想法去召集人。
等待职工们到来的梁英坚这回心潮起伏,他觉得自己就像是一把原本打扫屋地的笤帚,主人家绑了新笤帚,他就丢弃去扫厕所了。他不敢置信、丢人、失落、愤怒……种种情绪交织在一起,让他像是一头被困在牢笼之中的野兽,咆哮着,愤怒着。
他心里头计划着,先煽动尿素车间罢工,再去联合当初和他结成联盟的那两位中层领导,三部门联合,就不信威胁不了厂领导。
他冷冷笑着,心说,等明天尿素没有办法按时生产,送不出去货,他们就该知道厉害了。
想拿他梁英坚开刀,沈岳良,秦今朝,你们还嫩了些!
这么盘算好,梁英坚心中的愤怒稍稍褪了些,心中甚至涌现出小人书《水浒传》里,林冲雪夜上梁山的情节,觉得自己就是被逼得走投无路,满腔悲愤,不得不反的林冲,心里头顿时涌出无限豪情。
不多一会儿,工人们陆陆续续地在车间中央集合。
梁英坚踩着一个板凳,站到他们面前,看见还有人站在机器前,没有过来,便又不高兴地催促,说:“这是车间全体都要参加的会议,都赶快叫人过来!”
便有小组长说:“那些岗位实在不能离人,等会我们再传达就好了。”
梁英坚狠狠瞪着这名小组长,那小组长被吓了一跳,但却没有去叫那些人的打算,其他小组长也站了过来,说:“是啊,主任,一会儿我们肯定会传达给他们的,那些岗位实在离不得人。”
小组长们越来越觉今天的梁英坚实在反常,他明知道那些岗位不能离人的,却还是这样强求,几人心中都开始忐忑起来。
梁英坚看了他们好一会儿,见在自己的盯视之下,几人仍然不肯妥帖,忽然就有了事情不在自己掌控之中的预感。
他很快把这种预感甩开,深吸一口气,找出一个大喇叭,慷慨激昂地喊道:“同志们,工友们,我今天□□部处谈话了,他们想把我调离车间,调到装卸处抗包去!”
这话一说,如他所愿,看见了工人们惊愕的眼神。
他狠狠拍着自己的胸脯,继续说:“我,梁英坚,是基建时期的元老,也是刘利民老司书记亲自任命的尿素合成车间主任,为海州厂的建造出过力,这些年,为了海州厂流过血,流过汗,兢兢业业,费心费力,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可现在的厂领导是怎么对我的?觉得我碍眼了,觉得我是老书记,是沙厂长的人,就要把我像烂抹布一样扔掉!”
梁英坚边说,边注意着下面工人的表情,见很多人目光中的惊愕渐渐褪去,变成惊慌,怀念,很明显是想到了以前大家一起吃苦的时光。
梁英坚心中略安。因着一直在扯着嗓子喊,这会儿声音干涩微哑,听起来,竟然有种英雄迟暮的苍凉之感。
“在场的各位,有些人是海州县化肥厂的职工,有些是从基建时期就跟着我一起走过来的,知道咱们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累,才把海州厂发展成这样。如果海州厂发展好了,全国知名了,姓沈的,姓秦的过来摘桃子了,想把我们这些老人踢走,想要安排他们的心腹上位,你们说,有这么欺负人的吗,咱们能忍下去吗?”
他环顾四周,继续说:“欺负我,就是欺负你们,等把我踢走了,来了新的车间主任,你们一个个,也会像我这样,被当成抹布扔掉!我是车间主任,都被安排去扛大包,你们呢?到时候,没了工作,被撵出海州厂,一大家子怎么生活?”
很多职工被着密集的信息轰炸得脑子发懵,先是听说如天一般的大领导忽然要被调离,再又听说自己可能也会被开除,一下子就慌神起来,慌忙地寻找着同伴,想听听他人的意见。
立时,乱成一锅粥。
几个一直站在一块的小组长也从梁英坚被调走的震惊之中缓过来,窃窃私语。
“主任这是要做什么?”众人你看我,我看你,脸上都露出惊慌之色来,心中都有猜测,但不敢肯定。
有名年轻些的小组长抿了抿嘴唇,说出了几人心中所想,“我看像是要煽动职工。只是不知道是要煽动工人们去找厂领导抗议,还是要煽动大家罢工。”
几名小组长都抽了口冷气,不管是哪种,都是大事件!
那名年轻组长又说:“你们什么意见,是要跟着梁主任干还是怎么的?”
其他几名组长都没有开口,他们心里头慌乱极了。
年轻组长又说:“我不会跟着梁主任干的,他很快就不是车间主任了,管不到我的。如果你们跟他一起,跟厂里对着干,我觉得以现在厂领导的做派,宁可把整个车间的人都开除,也不会妥协的。大把人排队想进入海州厂,今天把你们开除,明天就有新工人进厂。你们可别干糊涂事,得分得清哪头炕凉,哪头炕热!”
其他几人很快反应过来。要说他们对梁主任有什么忠心,有什么感情那是没有的,只是从他们进厂,他就是车间主任,就是头顶上的那片天,已经习惯了听他的话,对他臣服。
他为人霸道,说一不二,大家平时都得捧着让着才行,对他的所有尊重都是车间主任这个身份赋予他的,既然他很快就不是车间主任了,那还有什么可以辖制自己的呢?
他们忽然间就开窍了,其中一人说:“我服从厂里的安排,厂里把梁主任调职,肯定有厂里的考虑!”
其他人纷纷附和,只有一位平时和梁主任走得最近的还在犹豫,他说:“梁主任说的也有道理,万一等他走了,厂领导把咱们这些人也一一撤职,或者开除咋办?”
那年轻组长白他一眼,反问说:“从秦副厂长和沈厂长上任以来,有几个小组长被撤职过,被开除的都是啥人?”
就有人回答:“合成氨车间原来的主任董学农被开除,他下面的小组长都好好的,还有一个小组长被提拔成了车间副主任。被开除的好像就只有王小光他们两个,是被判刑的,肯定要开除的。”
年轻组长:“所以啊,这不过就是梁主任煽动你们跟他一块造反,瞎说的罢了。他这人真是不地道,自己走了,还要把大家拉下水!”
大家恍然大悟,是啊,他这就是造反!这都八十年代了,还想搞这一套。
最后一个犹豫的人也下定决心,说:“我跟你们一起!”
小组长们下定决心,便将目光又转向梁主任那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