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世子。”
“大英雄。”
“他一定可以打败金人。”
……
一个个字眼飘进薛含桃的耳中,将她压地喘不过气,她停下脚步,茫然地看向四周。
期许,每一个人的脸上都是期许。
三年的时间那么长,他们或许已经忘记了世子的模样,除了王牙媪没有别人再认得他,但只要战事再起,危险来临,曾经被遗忘的英雄很快被从记忆中翻出来。
他们不关心他的身体,不知道他需要修养,他们只是需要一个英雄来保护他们。
可是,他是桃子的夫君,是桃子很辛苦很努力留下来的。
甚至,几天前,他才能从榻上起身。
薛含桃想要大喊一声,想要对每个人说,她的夫君不能再受伤了,再受伤他会死的,然而就连果儿都对她的突然停下而迷惑不解。
“娘子,您怎么了?是也害怕金人打过来吗?这里是都城,世子……”
果儿的话说到半截,薛含桃慢慢偏头看向她,眼睛里面带着骇然的红色,将果儿吓了一跳。
片刻后,果儿嘴唇蠕动,还不等她想好要说什么,就见她家娘子攥紧了手心朝定国公府的方向跑去。
少女的背影不管不顾地挤入人群中,与大多数人相比,她的身形依旧瘦小不起眼,可她的速度太快了,快到果儿只是一眨眼就丢失了她的踪影。
“娘子,等一等我,小心摔倒。”果儿反应过来后,着急地跺脚,赶紧跟了上
去。
好在,罗承武和几个护卫的速度也不慢,他们最后追上了薛含桃。
一行人回到定国公府,果儿气喘吁吁,已经说不出话来。
但她眼中的娘子却一点都不知道疲累,少女抓着裙摆跑过走廊,跑进正房,然后,又游魂一般地走了出来。
“世子怎么不在?”薛含桃自言自语着,想到什么又奔去了书房。
然而,书房里面也是空的,只有守门的侍女。
没有找到人,薛含桃的牙齿咬住了自己的指尖,不会的,消息刚传入京城,她也只离开了两个时辰。
“也许,在孙医圣那里。”她急急忙忙又往后院跑去,这时,大黑狗冲到她面前,伏低身体朝她叫了一声。
熟悉的狗叫声让薛含桃冷静下来,她深深吐息,终于想到可以找人去问,方大哥,玉蘅等等都在府中。
她看向果儿说要见方振和玉蘅,果儿心有余悸地拍了拍胸口,唤来了玉蘅。
“夫人,您出门后不久,宫中急诏,方管事驾着马车送世子进宫去了。”玉蘅的脸色僵硬,显然她也听到了金人陈兵的消息。
只是进宫,应该不会有事的。
薛含桃这么安慰自己,可心中的焦灼依旧快将她整个人吞没,对朝政她懂得不多,但是她知道一个最朴素的道理,如果要打仗,大多数人希望在前方迎战的人是可以给他们安全感的崔世子。
而她,不希望。
“只要等一等,等他的身体好全……否则,孙医圣说会前功尽弃的。”
不好的预感越来越强烈,薛含桃的眼睛像是失去了焦距,她望向门口的方向,没有怎么犹豫,说她也要进宫,让玉蘅准备马车。
对,她现在是宁国夫人,吴国夫人和她说国夫人的等级很高,不仅可以免于刑罚接受一些人的拜见,还拥有入宫觐见的资格。
哪怕见不到世子,她也可以在宫门处等着他。
“金人居然真的打过来了。”果儿一脸发蒙,察觉到危机感,忙不迭地找来罗承武陪同。
她们回到府里还没有多久,便又迈步往府外去。
东院从来都很安静,回来的时候没注意,离开东院才发现,有一股放肆的喧闹声由远及近地传来。
有人在欢笑,有人在奏曲,也有人已经挡不住幸灾乐祸的恶意。
从上方窥伺的恶心目光重新出现,盘旋着的秃鹫终于寻到了分食血肉的机会,载歌载舞,像是在庆祝。
薛含桃仰起头,看到了不远处望仙阁上举着酒杯畅饮的男人,两个人,分别是之前摔断了腿的崔季徽和被世子打掉牙齿的曹十一郎。
她睁着黑白分明的眼睛,盯住他们。
他们似乎也发现了她,毫不顾忌地大笑起来,连说话的语调也异常尖锐,要让她听到。
“人人都推崇崔世子击退外敌,照爷说全都是骗傻子的,一群贱、民,如今报应到了,哈哈哈哈哈。”
“金人向来勇猛,如今重振旗鼓,看那崔伯翀如何应对,平日里狂的没边,不会龟缩在女人怀里当缩头的王八吧?”
“别别别,本来就一条到了头的烂命,不如发挥余热,死在战场上,好歹也为崔家增添几分光彩。表兄,将来你继承国公府,也更好听不是。”
“终究还是要靠我崔家,有些人识趣就该早早地为自己找好归宿,免得落得个守寡的下场。反正我来者不拒,忍一忍崔伯翀的剩饭也能吃的下去。”
“放肆,他们在说世子和娘子!”听到这些话,果儿气的发抖,不止她,其他人的脸色也没有一个好看的。
薛含桃定定地看着他们脸上令人作呕的笑容,回过头认真地问罗承武,打不打得过。
“罗大哥,我是宁国夫人,将来天子的姨母,不必怕他们。”
罗承武压着心头的火气,应声,论精锐武力,就算定国公动用崔氏世仆,也敌不过东院的护卫。
毕竟,他们真的跟着世子上过战场,杀过敌人。
“…用这个,打他们。”薛含桃大口地吸气,指着罗承武等人手中的刀鞘,眼中不再有害怕,只剩下坚决。
她讨厌听到那两个人口中的话,她要让他们再说不出来。
闻言,罗承武沉默了一瞬,望着从前这个看到他刀鞘忍不住闪躲的小姑娘,说了一声好。
人总是会因为挚爱的人和物变得勇敢起来。
她也不例外。
“你们两个从后方包抄,别让人跑了。若有人反抗,直接动手不必顾忌。”罗承武沉声吩咐下去,面无表情地迈步走向望仙阁。
薛含桃没有犹豫地跟在他的身后,小脸紧紧绷着。
崔季徽和曹十一郎发现她的举动,完全不在意,一个出身低微的农女而已,就算有宫里的贵妃有依靠,可到底根基太浅。
她能拿他们怎么样,以后说不得还要讨好他。
不过,这个农女现在的模样清丽出尘,颇想让人压在身下疼爱一番,崔季徽看着她越走越近,心痒不止,嘴边不自觉地挂上了调笑,“好嫂嫂,你上来是想陪弟弟喝酒吗?”
薛含桃一字一顿地回答他,“不,我要打你们。”
下一刻,在崔季徽和曹十一郎不敢置信的目光中,他们饮酒的酒杯被拿起来,狠狠地砸在他们的身上。
“贱、人尔敢!”
话音未落,罗承武就拔出了佩刀,冷光闪过,望仙阁上的人被团团围住,不由噤若寒蝉。
崔季徽和曹十一郎表兄弟两人被压着跪在地上,目眦俱裂,扬言他们是崔氏、曹氏世家郎君,谁敢动手。
“打他们的腿,不要死就好。”薛含桃张了张唇,开口吩咐。
干净利落的模样让果儿都有些畏惧,只有大黑狗,一如既往地蹲在她的脚边。
罗承武和护卫们照着做,当即,望仙阁上的笑闹声就变成了尖利的惨叫。
定国公也入宫去了,曹夫人接到禀报赶过来的时候,她的儿子和侄子已经痛的满头大汗。
“薛氏,你找死。”曹夫人再也维持不住温柔的表面,怒瞪薛含桃,目光嗜人。
“任何人都不可以诅咒世子,被我听到一次,我打一次。”薛含桃脸色苍白,眼神却毫不退缩,她直勾勾地看向曹夫人,说她会保护世子。
“每一个人,都不可以。”
所有伤害过他的,都会迎来桃子的报复。
曹夫人罕见地被一个农女的眼神吓住,回过神后,她恼羞成怒地笑了起来,“我儿说几句话算什么,薛氏,你满口狂言,有本事便去捅了天。”
要崔伯翀死的人是天子,是崔皇后,是定国公,他们母子最多不过冷嘲热讽几句。
薛含桃唇瓣动了动,没有出声,可她已经抬头看向天空。
灰暗的一层阴翳,遮住了日光。
她没有忘记自己会使出仙法,只要给她时间就好了。
“停下,国公府还轮不到她做主。”见她没有动静呆似木人,曹夫人气的眼前发黑,搬出了定国公。
“打了就打了,与国公府谁人做主有关系吗?”然而,回应曹夫人的却是一道凉薄至极的嗓音。
崔伯翀踏上望仙阁的楼梯,在他身后,是脸色铁青的定国公崔羿。
曹夫人像是发现了救命稻草,急忙看向定国公,开口喝止。
可薛含桃的反应比她还要激烈,在听到男人声音的那刻,就冲过来抱住他的手臂,死死地抱住,像是受了天大的委屈。
她闭着嘴巴一声不吭,只是用眼神和身体不停地确认崔伯翀的存在。
若不是有旁人在,她更想钻入他的怀中,向他露出自己香甜的果肉,和他说,请一直留下来,陪着她不要离开。
崔伯翀揽住她的肩膀,看着她仓皇的反应心头刺痛,转而将人抱起来,迈下楼梯。
离去前,他当着定国公的面,冷声吩咐罗承武,“继续,天黑之前不要停。”
一直打到天黑,即便是刀鞘,人也要去半条命——
崔伯翀抱着人刚进入房门,怀中不安的女子就仰头去亲他的喉结,下颌,唇角。
“金人打过来了,可是,你的伤没有
好,不要离开我。“薛含桃的眼睫毛颤抖不止,她多害怕听到他说会做回之前的英雄。
崔伯翀垂眸望她,并未正面回答,只是轻描淡写地开口,让她放心,“边军有应对金人之策,一时半会儿还轮不到我出战。”
一时半会儿,又是多久。
薛含桃却不敢问,她只是热烈地向他展示她的风情。
第72章 第七十二章爱到极致便是恨。……
薛含桃从来没有这般主动过,每亲他一下,都要仰着头看他一眼,唯恐他在自己的面前消失。
她终于学会了取悦二字,完全张开了自己,去够他的嘴唇,去吻他依然带着伤药的心口。
甚至,往下,讨好地舔舐另一个“他”,企图用柔媚的躯体将他迷的神魂颠倒,让他忘记外面正在发生什么。
崔伯翀因为桃子毫不保留的热情浑身燃烧起来,他的手掌压着她的后颈,来回摩挲,慢慢地移到他最喜爱的蝴蝶骨,将她彻底掌控。
时快时慢的节奏不多时就将屋内点燃,薛含桃的身体在战栗,腰和腿忍不住软绵绵地倒下,但她没有放弃讨好,用笨拙的手段勾着他,诱惑他,说出令她无比廉耻令他血脉偾张的话。
“没有你,我难受…一直在我的里面,好不好?”
不要去想别的,只要拥有她就够了,她会给他带来快乐,她会陪着他到天荒地老,永远永远。
崔伯翀的额头冒出了青筋,他没想过桃子也可以变得妖冶,晃动的涟漪勾得他眼睛赤红,他的掌控很快就失了章法。
第一次放纵自己,抛却克制,成为了欲念的俘虏,贪婪地朝着她索取。
一遍遍地沉沦,将所有礼义廉耻扔开,拼命汲取桃子的汁水。
她说的天荒地老,她说的永不离开,他按着一双蝴蝶骨像是要把她按入自己的血肉之内。
薛含桃伏在他的肩膀上,像是献给神明的祭品,眼皮无力地半睁,可还是很努力想要确认他的存在。
脸颊轻轻地蹭着他,张开粉唇吐出不完整的一句话。
“…承诺过的,准照医嘱,在我的身边。”
天下还有很多很多的英雄,他们的身上没有致命的旧伤,请你做回一个普通人吧,安心地养伤,只要半年,半年便好。
她没有很贪心,只是不想之前的努力都白费。
可是等啊等,她也没能得到一个答案,他只是温柔地捧着她,细密不停地亲她。
薛含桃的眼角落了一滴泪,泪水被吮去的那刻,她的口中含糊不清地冒出一个恨字。
爱到了极致,便成为了恨。
最后,她昏睡了过去,带着脸上未干的泪痕,被崔伯翀圈在怀中。
“这是一场千载难逢的好机会,皇帝与晋王争斗,蔡存失宠,金人认定我必死无疑,过了这一次,天下安稳,桃子就能凭着心意扎根,不会再有任何隐忧。”
他无法向她保证自己不会上战场,但他可以明白地告诉她,“我怎么可能舍得丢下你,我得永远把你抓在手心。”
崔伯翀用指腹擦干她脸颊的泪痕,噙住她的唇瓣,锲而不舍地想要到达她身体的最深处,或许可以接触到热烈跳动的心脏。
他说,“再等一等。”-
一连两日,薛含桃都黏在崔世子的身上,不去听外面的风风雨雨,盯着他吃药,扎针。
施粥也不去了,只交给果儿和玉蘅。
又是一日施针,她一眨不眨地凝视着崔世子,将孙医圣都弄得不自在起来。
“小桃,你不要太担心,建朝百年,我这个老人家经过这种事不是一两次,打不起来,没准现在朝廷已经把求和的岁币都送过去了。”孙医圣看得出来她变成如今的模样是因为什么,趁着儿子为崔世子施针的机会,他把小姑娘拉到院子里劝解。
对待外敌,除非被逼到墙角不得不还击,大多时候,朝廷的第一选择都是求和。根源自然和掌权的一帮人的软骨头脱不开关系,尤其那位天子,简直跪习惯了。
孙医圣怒其不争,所以从不在都城停留,怕自己气出个好歹。
虽说他的内心无比希望朝廷强硬一次,但…唉,崔世子身体绝对上不了战场,用来安慰人也不错。
“谢谢您,医圣大人,可我这里总有些不踏实。”薛含桃对着安慰她的老人,用力挤出一分笑容,她知道其实世子在等待。
方大哥时不时拿到书房的密信,来访的生面孔,狄将军的欲言又止,无一不在提醒着她,风雨欲来。
可只是刚刚扎下根系的桃子能经受得住暴风雨吗?
薛含桃惶恐着,迷茫着,找不到答案。
“时运啊。”见此,孙医圣叹了一口气,不再多言。
薛含桃望着老者慈祥的背影,抿抿唇跟了上去,低声问取了花朵的紫昙还能不能再开花,或者结出种子。
“我并非贪得无厌,只是想万一有意外,还能留有一分希望。”
孙医圣看着她,摇了摇头,“再有不测,就算多出一朵紫昙,也无用。”
不过,他表示等到紫昙再开花结出的种子可以送给她,毕竟她是第一个缔造奇迹的人。
闻言,薛含桃垂下了脑袋,木然地又守在了房门口。
等到孙大夫为世子施好针,她急急忙忙进去,朝他绽放一个笑脸,“世子想看我作画吗?”
她模模糊糊地记起来,就在这处房间里面,他最喜欢自己画出一个崔世子,会夸她还会给她奖励。
迷乱的场景她曾经避之不及,可现在只想永远停留在那时。
听到这里,男人高大的身躯倚在榻上,朝她招了招手,薛含桃立刻满脸欣喜地靠近他,挨着他。
“不想看吗?”她眼巴巴地开口。
“当然想,我教你作画,自然想看你不断练习。”崔伯翀掀了掀薄唇,令人将库房中的九州定海图拿来,“这幅画勾勒出了九州河山,寓意深远,你重新画一幅。”
“若是画不好,”他眯着深邃的眼眸,多了几分严苛,“要狠狠地罚桃子。”
提到惩罚,崔世子好整以暇地伸出宽大的手掌,说了“杖责”二字。
薛含桃脸庞微红,支支吾吾地回了声好。
晚上,不出意料,她被重重惩罚了一通,趴在被褥里面,承受不住地睡了过去。
次日,薛含桃一睁开眼睛,出乎意料,先看到的人是果儿。
“世子呢?”她脑袋空白了一瞬,慌张去寻他的身影,没有看到人,她牙齿直打战。
“娘子,今日阳光暖和,世子在院中给阿凶洗澡呢。”果儿心疼她像一只惊弓之鸟,忙不迭地回答世子没有离开。
至于她急匆匆地等着娘子醒来,是有一件事告诉娘子。
“娘子,您别害怕,这一战打不起来。我和宫里从前的姐妹打听,她们都说贵妃娘娘在骂晋王。”果儿压低声音,神神秘秘地附在薛含桃的耳边,说宫里的小道消息。
“阿姐为何骂晋王?”薛含桃有些摸不着头脑,晋王是陛下的弟弟,仪静县主的父亲,和阿姐有何恩怨。
“因为前阵子陛下散出国库数十万两银子赈济雪后的灾民,还有太子殿下的立储大典也花了不少银子,国库一时不丰,晋王拿出了王府的大半家财,充作给金人的岁币,宫里宫外都夸赞晋王大义呢。”
果儿没说的是夸赞晋王的同时,许多声音也在质疑年幼的皇太子,影射皇太子不祥,不然怎么太子刚立就出了这样的
事。
薛贵妃知道可不得气坏,骂晋王不怀好意。
事实上,晋王不止拿出了家财,还主动提出让自己的女儿仪静县主和亲,只是被狄恒等人严词拒绝了。
之后,在府中“养伤”的蔡存露面,也拿出了自家的一半家财,说是感慨于晋王殿下大义,又为自己的儿子求娶仪静县主。
不得不说,两人弹的好一手双簧,名声有了,天子的威信坏了,朝中内外的人心也在动摇。
现在只等着金人那边见好就收,他们再齐心协力将皇太子那个小儿弄死,效仿太、宗来一出烛光斧影,让晋王登基为帝。
“原来是这样。”听了果儿的话,薛含桃愣了好久,战争打不起来,可是却被人当作了攻讦对方的机会。
在这个节骨眼上明争暗斗。
她不由觉得可悲,为自己,为千千万万的百姓,也为曾经差点死去的世子。
这些人,只是生来尊贵罢了,却叫他们支使天下,他们不配。
薛含桃的心中涌出了愤怒,但与此同时,她卑劣地松了一口气,只要战争不打起来,世子就能好端端地留在这里养伤。
她认真地向果儿道了谢,接着笑着快步走到门口。
果然,院中,桃子的夫君正在慢悠悠地往大黑狗的身上泼水呢,还霸道地不准阿凶动弹,她吸了吸鼻子,骂了一句。
坏心眼的世子。
消息他肯定知道的比果儿姐姐早,为什么不和她说,只看着她惊惶不安。
薛含桃报复心起,掬起一捧清水朝着男人洒去。
下意识地躲开后,崔伯翀勾着唇角,也捧着水还击,结果她老实地站在原地不躲也不闪,傻乎乎地笑。
眼睫毛上挂着晶莹的水珠。
“傻桃子。”他上前,轻轻地亲她的眼睛。
“唉,娘子总算真心笑了,不枉我费那么多劲儿。”果儿透过窗户看到院中亲昵的场景,如释重负。
真好,只是她也疑惑,世子为什么不告诉娘子呢?没道理啊。
果儿不明白,但只是短短的一两日,局势就骤然发生了变化。
不等朝廷的岁币到边境,金人的种种猖狂就先传到了都城。
他们撕碎之前周金两方签订的一纸和约,长驱直入接连占了两座城镇,肆意嘲笑周朝的皇帝是头蠢猪。
因为他提前为他们除去了一个劲敌。
“崔伯翀将死,无人再拦我们,势必打到周京,活捉周帝。”
“活捉周帝!”
朝堂之上,听到这句狂言,德昌帝气急之下当即吐了一口鲜血。
可是望着底下躁动的人群,他反而冷静下来,必须要还击,否则他会成为史书上的笑柄。
更坏,江山断送在他的手里,成为金人的俘虏,他会遗臭万年。
“传崔伯翀觐见。”
第73章 第七十三章他不敢告诉她。
崔世子再次被德昌帝诏入宫中,因为有果儿告诉她的小道消息在前,薛含桃这一次并不如何慌张。
她在书房里面,正用心临摹那一幅九州定海图。
结束了数日的施粥,薛含桃认真地盘点过后,才发现自己的银钱几乎耗费殆尽。
就连陛下赏赐的那一百金都用上了大半,原本她大方说要给世子,没想到最后还是被她给用了。
薛含桃心中有些愧疚,便想临摹一幅名画卖出去,拿她自己赚来的银子为世子买一只新的铁革。
她已经问过方大哥,坊市的兵器铺便有铁革售卖,质量上佳的一只售价约在二十两到百两之间。
第一次临摹的九州定海图她卖了十两银子,这一次更为精进,薛含桃觉得应该可以卖到三十两。
她干劲十足,伏在书案上几乎目不转睛。
等到崔伯翀从宫中归来,她还在专心致志地用画笔勾勒,衣袖被弄脏了都不知道。
他静静地站在她的身后,看着一幅“全新”的九州定海图在她的手下成型,画面磅礴苍劲,东升的旭日照向山川峰峦,扑面而来一股浑厚的朝气。
和原画几乎没有任何区别,谁都想不到这只是一个学画不到半年的小姑娘临摹出的仿图。
“精妙绝伦,可以出师了,除了你,全天下不会找出第二个将九州定海图原模原样画出来的人。”最后一笔落下后,崔伯翀上前,面带微笑地握住她的手腕,将她手背处的一点墨水擦去。
得到了他口中最高的评价,薛含桃眼眶发热,愣愣地看着他,说不出话。
他不知道,这是桃子平淡人生中的第一抹色彩,不是为了填饱肚子而学,也不是全靠自己摸索,而是有一个人从头到尾地教她,虽然大多数时候他很严苛,但他也从不吝啬鼓励她,夸奖她。
世子真的很好很好啊,即便只有她一个人知道。
她眼带痴迷地望着他,心中也被填的满满当当,她喜欢现在和他在一起自在舒服的日子。
从前不敢奢望的变为了现实。
“真想一直如此,很幸福。”薛含桃摸着自己的心口,砰砰砰,跳的还是很快。
听到她说幸福二字,崔伯翀的眼神出现了波动,下一刻,他故作平淡地移开目光。
“对了,陛下这次为了什么见世子啊?是因为晋王吗?”薛含桃和他说果儿打听来的消息,也骂了晋王一句,“他竟然把金人的丑恶怪到小皇子的头上,小皇子可还不会说话呢。”
其实,她理应进宫去柔仪殿一趟,毕竟是薛贵妃唯一的妹妹,不过薛含桃担心自己将世子身体的真实状况泄露出去,便只送去一些东西。
别看她表面上对着薛贵妃和德昌帝有问有答,一幅老实巴交的模样,可实际上她紧张坏了,每次进宫手指头都险些抠破她的袖角。
即便她心中万分信任的果儿姐姐,此时也并不完全清楚内情,只以为崔世子旧伤复发,孙医圣被请来也仅为世子调理身体。
紫昙的存在被瞒的密不透风,府中只有孙医圣孙大夫父子,她,世子和方振五个人知晓。
“晋王如今和蔡存勾结在一起,所求皇位,不过,他们蹦跶不了多久。”
崔伯翀想到前不久自己在延和殿中说过的话,不耐地闭上了眼睛。
他的心中竟然也会生出退却,恐慌,与她干净无瑕的眼睛对视,听到她欢喜地说着幸福,一向无从畏惧的他竟然不敢将那些话说出口。
“嗯,都是奸人,肯定没有好下场。”薛含桃觉得罔顾百姓的他们都应该去到阴曹地府,下油锅入刀山。
此时的她并未发现自己的注意力已经不知不觉被崔世子带偏。
他又一次,没有回答她的问题。
可是放下了戒心的桃子没有留意-
画完了一幅九州定海图,薛含桃没有停下,又分别为果儿姐姐和玉蘅作画,将她们两个人的模样留在了纸上。
她将画送给她们两人。
果儿高兴地要命,直说要挂在自己的屋子里面。玉蘅比她含蓄一些,但摸着自己的画也是爱不释手。
“可惜,世子不让我画别的男子,不然,我定要给罗大哥和方大哥也作一幅画。对,还有狄将军,画下来送给吴国夫人,她肯定喜欢。”
薛含桃嘀嘀咕咕,在一次崔世子喝下药睡过去的午后,时隔多日,终于拿出了久违的背篓。
将临摹好的画轴放进背篓里面,她穿着一件耐脏的袄裙,迈出了定国公府的大门。这一次,没有不长眼的人再敢在她的面前冷嘲热讽,三两个听从曹夫人的嬷嬷婆子远远看到她,飞快避开,甚至低下头害怕与她目光交汇。
“跑的真快,娘子早该给他们脸色看看了,一群欺软怕硬的人。”依旧是果儿和阿凶陪着薛含桃,果儿对婆子的反应很是满意,虽然那日也吓到了她,但娘子树立了威信,敢惹事的人便会越来越少。
闻言,薛含桃微微弯了眼睛。
果儿姐姐也赞成自己那日的举动,可见她没有做错,再勇敢一些的话,她默默捏住了自己身上的荷包。
荷包里面,已经放有两封圣旨。
……还是不够,但世子的书房里面应当放有陛下从前降下的圣旨,如果她把那些圣旨都找出来,一遍遍地尝试,便可以使出仙法。
薛含桃抬头望了一眼天空,一个普通不起眼的农女捅破了天会受到怎样的惩罚。
“娘子,您在看什么?呀,那有一块乌云,说不定又要下雪,我们得快些去。”
“嗯,乘马车。”
她没有坚持走着去,果儿由衷地拍了拍胸脯。
比起从前,娘子大为长进!
罗承武驾的马车是他们年前离京的那辆,马儿和大黑狗互相嗅了嗅对方的气息,算是打了个招呼。
薛含桃和果儿坐在里面,仅用了小半个时辰就到了她们从前居住的街市。
她先去画坊卖画,那么多天过去,画坊的掌柜还识得她,热情地招呼她为薛娘子,“上次我出五十两银子,薛娘子不肯
将画卖掉,不知现在,我再往上提十两到六十两银子,如何?”
画坊的掌柜对崔世子的肖像画念念不忘,多招眼的郎君啊,仿若真人一般,他敢断定一些小娘子定然会买,若是个出手阔绰的,卖出几百两银子不成问题。
大周商贸繁荣,都城的富人围起来能绕皇宫一圈。
“那幅画画的是我夫君,我不卖。掌柜不如看看这幅?”薛含桃没有因为掌柜的锲而不舍生气,她将画轴从背篓里拿出来,让掌柜察看。
掌柜原本有些失望,不过当他将画轴展开,眼睛顿时瞪大,这不是负有盛名的九州定海图吗?多年以来,摹本不知几几,但薛娘子的这幅……笔触,意象,简直和真的一样。
“之前我也在这里卖过一幅摹本,卖得十两银子。掌柜,这一幅比前头的精妙,我的要价不可能再是十两银子。”薛含桃认真同掌柜讨价还价,她想了想,伸出五个手指头。
五十两银子能行吗?试一试吧。
掌柜死死地盯着面前的画,在薛含桃又一次唤他的时候,终于艰难地转过头,恰好看到大黑狗前腿上扣着的金环,以及果儿无聊之下来回转圈的玉镯。
他想起了这两日暗中流传的消息,战事将起,崔世子要重新掌兵……
对,每逢战乱书画都是最先被割舍的,到了乱世真金白银才拿得出手。
登时醍醐灌顶,掌柜急忙掏出了五张崭新的银票递过去,“五百两银子,薛娘子不能反悔。”
“啊?五百两……好,谢谢掌柜。”
薛含桃拿着五张银票,看了又看,放进荷包里面,压根不敢停留,闷着头匆匆拉着果儿离开了画坊。
她要去兵器铺子,买最贵的铁革!
五百两,她的一幅画居然卖出了五百两,做梦也梦不到的成真了。
薛含桃的一双笑眼眯成了月牙,大庭广众之下她抱着沉甸甸的大黑狗硬是走了几步路。
“呜!”大黑狗猛地离开了地面,吓到叫了一声,从前它肉少,主人的细胳膊细腿抱着它刚好,现在它觉得身体在摇晃。
只想快些下来。
“娘子,那掌柜不会是以为这画是真的吧?”果儿后知后觉,对着薛含桃说道。
“不会的,我都和掌柜说了是摹本,应该是这次的画得了掌柜的喜欢。”薛含桃自信满满,世子都夸她的画精妙绝伦,掌柜给出高价肯定是因为画好。
“或许吧。”
果儿半信半疑,她们接着去了兵器铺子。
琳琅满目的兵器摆在架子上,薛含桃刚走进门就狠狠吃了一惊,不是因为武器多而是因为人多。
两间的铺子里粗略看去,得有几十人,争先恐后地购买架子上的刀剑,伙计忙不过来,只能用喊的。
“怎么这么多人?”她喃喃自语。
“娘子,要打仗了,这时兵器就畅销,人人都想买把刀剑防身,说不定就能用到。你要是有意,赶紧也买一把。”一旁,有个年轻的男子听到她的话,好心地同她解释。
战事一起,动、乱少不了。
“什么打仗……外面不都传朝廷已经送去了岁币,金人收下岁币就会退兵,不会打起来的。”薛含桃失了神,迷茫地看着青年反问。
“不不,金人狼子野心,撕毁和议,已经领兵侵占了两座城镇,此等奇耻大辱我等如何忍受。”年轻男子一脸愤懑不平,举起刚买的长剑,语气坚定,“我今日买好兵器便要去从军,有崔世子统领,此战必胜!”
崔世子统领。
这一瞬,薛含桃的心跳骤停。
第74章 第七十四章“我恨你。”
兵器铺子里,到处是喧闹声。
薛含桃脸色苍白,对着举剑的年轻男子说,“可是他身上的伤没有好…”
然而年轻男子还未回答她,旁边又传来了交谈声。
“由崔世子领兵,我这心立刻就不慌了,生意照样做,一家人从前是怎样现在还是怎样。”说话的人是个穿着绸缎的老翁,家里开几间小铺子。
“可是他身上的伤没有好。”薛含桃循着声音看向他。
“是这个理,过来买把刀剑也不过图个心安,我家大郎想从军,那可不行,我膝下只他一子。”
与老翁交谈的人是他一位年纪相当的朋友,薛含桃同样看过去,大声说,“可是他身上的伤没有好!”
“没事,你将他关在家里,等崔世子领着大军离开,再把他放出来不就妥当了,只盼着大军早些出发,最好明日就走,不然我心里不踏实。”第三个人插话,面目模糊。
“可是他身上的伤还、没、有、好!”薛含桃咬着唇,一字一句地朝人吼道。
他们在关心自己的生意,自己的家人,自己的安危,可她的夫君身上有伤需要修养,他去不了战场。
她坚持不懈地和每个人说,然而,没有人搭理她,这些人只是奇怪地看她一眼,便施施然地离去,嘴里继续之前的交谈,抱怨为何不早些出兵,省得他们这几日担惊受怕。
“可是他身上的伤还没有好啊。”薛含桃落下了眼泪。
“假的,娘子,他们的消息说不定是假的呢。”果儿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后,心里也慌了起来,但她面上维持着镇定,极力认为出兵是假消息。
宫外的普通百姓肯定比不上贵妃娘娘那里消息灵通,免不了错传,误传。
“对,我要进宫,去问阿姐。”听了果儿的安慰,薛含桃如同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铁革也不买了,脚步踉跄地挤出兵器铺子。
她找到熟悉的马车,匆匆钻进去,抱着大黑狗和罗承武说往宫门处。
罗承武看出她的神色不对,顿了顿,暗带询问的目光落到果儿的身上。
果儿的心中也还慌着,囫囵吞枣地解释她家娘子有事情要询问贵妃娘娘。
至于什么事情,两人都没有再开口。
罗承武心下微沉,驾着马车来到了宫门口。
薛含桃进宫的次数还算频繁,加上太子初立,守着宫门的人认出她后并未为难,当即去了坤宁殿通报。
以往她进宫都是薛贵妃派人接她,进了宫门后直接奔去柔仪殿便是。但这一次她主动觐见,按照皇宫的规矩,所有外命妇需先过皇后那一关。
崔皇后许可后,薛含桃才可以进宫到薛贵妃的柔仪殿。
然而,一刻钟,两刻钟……半个时辰过去,派去往坤宁殿的人也未归来。
薛含桃站在一名宫人的面前,感受着时间一点点流逝,她抿了抿发干的唇瓣,改了口。
她说自己不求见贵妃了,想见御前的何内侍。
“劳烦和何内侍说,谢谢他上一次的冻柿和金橘,我记下了他的人情,日后定有重报。”
怎么会不懂呢?世子让她背官吏们人情往来,和她讲关系的纠葛复杂,她其实都记在了脑海里。
比如,宫中的内侍甚至比后妃的权力还要大,他们之间盘根错节,
可以延伸在皇宫的每一个角落。
果然,一听她提到何焕,宫人们交换了一个眼神,一个不起眼的小太监急忙离去。
只两刻钟后,柔仪殿的胡茵儿就满脸厉色地出现,先是恭敬地向薛含桃行了一个礼,而后忍着怒气和她解释坤宁殿的人压根没有告诉薛贵妃她要求见。
“幸亏娘子您聪明想到了何内侍,他派过去一个小太监和娘娘说,娘娘才知道。”
“嗯,我明白,是崔皇后故意为难。”薛含桃望了一眼精美大气的宫殿,默默地又垂下眼眸。
她会记住的,也会思考。在世子受伤一事中,有陛下和定国公插手,崔皇后呢?又充当了什么角色。
凭现在的她,查不到。但她可以学着去查,可以耍心眼从别人的口中得知。
薛含桃想,她终归不能再是从前的自己,要在都城扎根必须适应这里的复杂。不然,她又有什么资格说保护世子呢?
她想了很多很多,站到薛贵妃面前的时候便是一副静默呆滞的模样,像是风干的枯枝,毫无生机。
薛贵妃不自在地移开目光,张口和胡茵儿说了一般无二的话。
“皇后向来自诩名门出身,没想到作出这么不要脸皮的事。好在,你与何内侍算是有了来往,这不是一件坏事。”
“阿姐,宫外许多人在传,战事将起,世子要领兵迎战,是…真的吗?”听到她的声音,薛含桃的眼中有了微弱的亮光,着急强调,“可是之前,宫里传出的消息是晋王将自己的大半家产充当岁币,只要给了金人岁币,他们便会退兵。”
薛贵妃沉默下来,没有出声。
她已经知道了崔世子寿命所剩无几的真相,知道了幕后害他的人,知道了自己的妹妹小桃一直被当作为皇儿铺路的棋子。
她自以为是的“为小桃好”原来也是一个陷阱。
从一开始,小桃就是一个牺牲品,而她却没有权利知晓,她或许只是觉得崔世子旧伤复发,请来大夫医治便能痊愈。
而现在,薛贵妃愕然发现,无论把不把这个真相告诉小桃,结局竟然大同小异。
把真相告诉小桃,崔世子最后是因为功高盖主被陛下害死。不把真相告诉小桃,崔世子依旧面临死局,死在战场上。
只是第二种死因下,陛下的所为会被遮掩,晋王的谋划也再不能威胁到她和皇儿。
人心本来就有所偏向,薛贵妃也不能幸免,所以她从心底赞成崔世子领兵出战,所以她面对自己的堂妹沉默。
因为对自己有利。
“阿姐,求求你,告诉我,世子领兵是不是真的?”明明从堂姐的态度中已经窥见暗淡的结果,可薛含桃仍然不愿意放弃,她向薛贵妃乞求一个答案。
薛贵妃看着面前仿佛要碎掉的少女,终于开口,“小桃,对不起。”
一声对不起击落了薛含桃心中所有的侥幸,她抖着唇瓣问,“可是世子身上的伤没有好,阿姐和陛下难道不记得吗?”
薛贵妃不语。
“……或许陛下忘记了,我去求陛下,那么多位将军,肯定比受伤的世子更厉害。”
薛含桃垂下脑袋,手指头抠着衣角,转身要去延和殿。
“小桃!没用的,你……你不明白,只有崔世子出征才可以鼓舞士气。他只是受伤但朝廷内外的流言都暗指他被毒害,金人敢撕毁和议也有这方面的原因。若是崔世子出征,不仅流言不攻自破,也可以打金人一个措手不及。”
薛贵妃拉住她的手,同她解释崔世子不得不出征的原因。
“再者,出征而已,未必就有危险。你想我们从前听的戏文中,将军是不是大多凯旋而归。”
许久,薛含桃抬起头,黑白分明的眼睛盯着薛贵妃,慢吞吞吐出一句话。
“阿姐,其实我没有那么笨。”
她虽然不聪慧但也不傻,可为什么他们都来欺骗她。
闻言,薛贵妃身体僵住。原来,小桃已经知道真相了吗?
“陛下的旨意不可能再更改,而且,我听说,崔世子在延和殿主动请缨,死在战场上或许是他想要的结果。”
主动请缨……她还是被骗了啊。
薛含桃的指尖将衣角抠出了一个很丑的洞,与此同时,她的心也血淋淋地破了一道口子。
有些冷,有些疼。
她浑浑噩噩离开了柔仪殿,再次回到宫门处,钻进马车里面,闭上眼睛。
好累啊,她真的是一个傻子,傻乎乎地坚持,想要将人留住。
可是他不在乎,他主动要舍弃自己,舍弃眼下的安逸,也舍弃她。
为什么就不能再等一等呢?天底下有很多很多的英雄,很多很多的将军,他们为什么不能撑上去,偏偏要是他。
薛含桃冷到将自己缩成了一团,挨着大黑狗恹恹提不起精神的模样。
见此,果儿很快猜到了薛贵妃的回复,闭紧了嘴巴。
一路无声。
她们午后出府,回去时已是黄昏。
马车停在府门的时候,恰好遇到离开定国公府的枢密使狄恒。
狄恒先看到和大黑狗垂头走在一起的小姑娘,高声唤了她一句,“小桃。”
“……狄将军。”薛含桃仰起脑袋,看见他,忍不住又冒出了一丁点儿希望。
狄将军是世子敬重的长辈,他同时也是百姓的另一个保护神,他是不是可以阻止世子领兵出征。
想到这里,她激动地跑到狄恒的跟前,“狄将军,您可不可以帮我一个忙?”
闻言,狄恒神色微顿,缓声问她遇到了什么难处。
薛含桃抿着刺痛的唇瓣,语气充满了希冀,“世子的身体没有痊愈,不能上战场,狄将军能否和陛下请奏换别的将军?”
狄恒同样沉默,也同样在她眼神黯淡的那刻说了一声对不起。
他帮不了这个忙,但理解她此时的悲痛欲绝。
“多去陪陪伯翀吧,后日,他便会离京。小桃,不要怪他,这是他的选择。这一次,老夫同样也不会再退缩。”
“我知道了,狄将军。”
最后一点希望破灭,薛含桃慢慢地朝他鞠躬,然而死气沉沉地走入府门。
只是转过一道弯,崔伯翀就站在不远处,专注地看着她。
他逆着光,整个人如同在一团阴影中,脸上的神情薛含桃看不清楚。
很努力地睁大眼睛,也依旧是模糊的,像是快要从整个世界离开,永远消失不见。
她动了动疼到麻木的唇瓣,说,“我恨你。”
第75章 第七十五章锁链。
一声恨清晰地传入崔伯翀的耳中,他心口抽痛,恍若未闻地走近她。
“今日怎么出去这么长时间,申时已过……”
“我恨你,世子。”
“哭过了,衣服也抠破了,除了卖画你还去了何处?”
他环顾桃子的全身,很快发现了异常的地方,眉眼微沉,伸出了手。
“你听不到么?我恨你,恨你一辈子。”薛含桃睁着大大的眼睛,看着他一步步朝自己走近,猛地往后退去。
她拒绝他的触碰,决绝地诉说她的恨意,再也不要沉沦在他的骗局中。
崔伯翀的手掌停在了半空,这是第一次她在他靠近的时候露出厌恶的,避之不及的神色,而往日被他亲的红肿的唇瓣中更在坚持地吐露一个恨字。
泛红的泪眼,浓烈的恨意,以及倔强的躲避。
崔伯翀很轻地扯了下嘴角,目光落在自己的手上,他说,“听到了,不就是恨吗?你继续说,我都听着。”
“只是,恨归恨,桃子永远不可以厌恶我,拒绝我。否则,要罚。”
话音轻飘飘地落下时,他的眼神也钉住了她,暗沉如化不开的墨。
薛含桃浑身发颤,忍不住又往后退了一步,可是太晚了,她已经被一双有力的手臂拦腰抱起,扣在男人的肩膀上。
桃子拼命地挣扎,很快,她饱满柔软的地方被一只手掌不轻不重地拍打了一下。
“继续,说你恨我,不要停。”崔伯翀抱着她走回东院,步伐和语气都很随意,甚至优雅,“我洗耳恭听。”
他要她继续说,薛含桃伏在他的肩膀上,反而沉默了下来,一声不吭。
被放在房间里面的小榻上时,她飞快地缩到角落,将脸埋在自己的双腿上,也不看他。
她真的很累很累了,只想像一颗种子埋在土里,不去
听,不去看,将自己完全封闭起来。
可是这个模样的她崔伯翀不允许,他笑着掰开她坚硬的外壳,握住她的手腕,俯身用温水滋润她干涩的唇。
亲到她失去的血色重新出现,灼热的唇舌又停留在她闭着的眼皮上,慢慢舔去那一点水润。
“有一个老实巴交的小姑娘才是最大的骗子,你看,她明明因为宛若神明的仁慈被吸引,转而爱上那个人。她说,世子是位大善人,仁民爱物,扶危济困,看到他时眼睛都挪不开。”
“可是现在,他在努力地做回那个大善人,变成她心目中的神明,她却说恨那个人一辈子,连眼睛都不愿意再睁开看他。”
“这不是欺骗,是什么?”
他的唇舌往下,又停留在她的脖颈,一个人最脆弱的地方,辗转反侧,来回吸吮。
薛含桃仰着脖子无声地哭泣,他说得对,她也是一个骗子,卑劣又自私,想要用她的爱将万人敬仰的崔世子困住,变成她一个人的夫君。
但是,她不后悔说出恨他,因为爱他太累了,她想做回路边无人在意的野草,枝头干涩无味的野桃了,不会伤心,不会失去自我。
“我不欠你了。”
“你会死的,我不愿意被抛弃,有一个死去的浑身冰冷的夫君。”
“和离吧,你若是不能活着回来,我还可以继续扎根,吸收阳光和雨露。”
崔伯翀垂下眼眸,没有停顿,面无表情地咬住她的蝴蝶骨。
很疼,可是接着他的笑声很温柔。
他笑着说休想,“我不会对一个骗子仁慈,当然,我也不会死,让她从我的手心逃走。”
和离,说什么梦话呢?
“等着我回来,桃子会拥有想要的安乐幸福。”
薛含桃睁开紧闭的眼睛,默默摇了摇头,她不想再陷入到煎熬之中。
太累了,太难受了,耗尽了她的生命力。
没有生命力的她重新变成了一个干涩无味的野桃,接下来的一天,无论崔伯翀在她的耳边说什么,她都置若罔闻,只是茫然地将自己蜷缩在角落。
眼睛也不敢再闭上,因为她害怕会梦见一个鲜血淋漓,生机全无的崔世子。
然后,她被喂了一碗药汤,终于睡了过去。
崔伯翀望着睡熟的女子,欺身而上,亲了亲她的眼角和脸颊,重复之前的话,“等我回来。”
如他所言,这是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金人的入侵让德昌帝的愤怒与畏惧都升到了最高峰,崔伯翀主动迎战,便是算准了德昌帝的心思。
之前,德昌帝一直是坚定的主和派,遇战只想着割地求饶,送人送岁币,再有蔡存等人的搅和,打压武将,在崔伯翀看来,河山倾覆不过是时间问题。
现在则不同,德昌帝膝下有了太子,心心念念将江山交到太子的手中,为此而厌弃了蔡存,蔡党一群人嗅到了危险的气息便迫不及待地倒向了晋王。
晋王也是主和派,但此时他是崔伯翀口中对太子最大的威胁。
“身为臣子,迎战金人自是义不容辞。然,臣若率兵离开都城,狄公垂垂老矣,怕是护不住太子殿下,朝中主和派本就实力强盛,万一再与金人里应外合,陛下恐怕也难逃一难。”
崔伯翀在延和殿中的一番话毫不客气,骇地德昌帝脸色大变。
绝不是危言耸听,大周立国以来,前方武将拼死拼活地打仗,后方主和派和敌人称兄道弟反手捅武将一刀的事例不止一起。
德昌帝身为皇帝,知道的更清楚,他勉强沉住心神,问崔伯翀要怎么做。
“诛蔡党,囚晋王,最好臣离京之前他们的结局便尘埃落定。”
“……好。”
德昌帝答应了,两人心照不宣,何止诛蔡党,崔伯翀要借此机会清除朝中软骨头的主和派。
这是他和德昌帝的交易,否则,他又凭什么为害过自己的君王而“送死”呢?
而德昌帝慌了一瞬后也放下了心,颇为罕见地将指挥权和决策权都给了崔伯翀,他一个必死之人亲缘又浅薄,不必担忧他危及皇家。
再者,狄恒虽不讨喜,但为人正直,也算得上忠心,倒是不怕出现乱子。
此时,崔伯翀平静地步出房门,用铁革将一只衣袖束紧,脸上露出了冰冷的笑意。
还好她喝下安神药睡着了,听不到哭闹声,等到她醒来,也根本不会发现他身上浓郁的血腥气。
“先将那几条街道围住,弓箭手就位。”
“是。”
……求饶,怒骂,斥责,喧闹的声音响彻在天空,今夜的都城注定无法安睡。
晋王府,相府,尚书府,侍郎府等等一众府邸全被面容森冷的兵将围了起来,崔伯翀每去到一座府邸,身上的血腥气便浓重一分,一直持续到黎明。
嗅到危险的人与畜都噤若寒蝉,瑟瑟发抖,这是一场血的清洗,不需要证词,不接受辩解,唯有照着名册,头颅落地,无一幸免。
结束的时候,晨光照射在男人的身上,他衣袍上沾染的鲜血仿佛为他镀上了一层金红色的光芒。
华美,耀眼,煌煌不可直视。
崔伯翀弯了弯唇角,垂眸一看,不虞地啧了一声,手腕处早就干枯的茱萸竟然也不小心溅上了几滴血。虽然颜色更加鲜艳美丽,但他还是毫不犹豫地将手串扯断,扔到了地上。
所谓驱邪避凶的寓意,现在的他不需要了,去到战场上,他才是最大的一头凶兽。
“前面那座是曹府吧?倒是乖觉,一点声音都不敢出,不过,来都来了,去把曹家家主和他几个儿子拖出来,今日午时绑着一同离京。”
他不在府中,曹夫人和她的儿女也是个麻烦,不过,解决的法子从来都很简单。
出行在即,崔伯翀懒得再琢磨些弯弯绕绕,直接将曹家现任家主和未来家主绑上战场,曹家的命根捏在他的手中,蠢蠢欲动的人自然歇了心思。
见此,便是狄恒也没说什么。
对待一个惊才绝艳又注定英年早逝的后辈,他施以了最大的包容,闻见崔伯翀身上冲鼻的血腥气也没皱眉。
“伯翀,接下来的事便交给我,你先回府洗一洗,最后再陪陪小桃。”狄恒上前拍了拍崔伯翀的肩膀,长叹了一口气,让他保重身体。
午时,大军便要出发。届时,朝中的言语沸腾到天上去也不会有半分用处。
崔伯翀朝狄恒笑着颔首,“公亦保重。”
话罢,他便翻身上马,骑着一匹神骏的黑马回到他的桃子身边。
幸好,她还在睡,安静的模样和他离开之前没有丝毫变化。
崔伯翀定定看了她半晌,转身去了净室沐浴。
而不知是血腥气的缘故,还是哗啦啦的水声太刺耳,躺在被褥中的女子蓦然醒来,浑身战栗。
一刻钟后,崔伯翀披着一件墨蓝色的长袍,从净室走出。他的目光扫过房中,脚步微顿变了一个方向。
不甚明亮的光线中,一颗光着脚的桃子正举着陶碗默默流泪,身躯瘦小又可怜。
“桃核发芽了。”她越哭越伤心,泪水滴落在陶碗中,刚好落在新生的嫩芽上。
薛含桃想不明白,为什么给了她希望又让她绝望,可是当她绝望到了极致,又告诉她,她的努力并非白费。
“发芽了便种下去。”崔伯翀含笑拭去她的泪水,接着取来一双绣鞋,屈身,握住她的脚腕为她穿上。
薛含桃摇摇头,种下去了又怎么样,对她许下承诺的人要离开她了。
“今天什么时候?”她语气艰涩,又没气力。
“午时,我们还有一个上午,不要哭,我已经安排妥当。”崔伯翀搂着她的腰,和她说东院的所有护卫会留下保护她,京中有狄公,宫中的内侍他全部打过招呼,她无论去到何处都能安稳周全。
薛含桃眼神空洞,根本不在乎他说的安排,“一个上午,铁革我还没有买,武器,平安符……”
说着她如梦初醒,着急地想要冲出房间,去兵器铺子,去慈恩寺,去药铺,她有五百两银子,足够花用为他置办需要的东西。
“方振已经都备好了,他和孙大夫会和我一起离京。”
“哦。”闻言,薛含桃停住脚步,垂下脑袋,“替我和方大哥还有孙大夫说一定注意安全。”
“我呢?桃子想和我说什么?”崔伯翀点头,转而放缓了呼吸,柔声问她。
铁革,武器,平安符他都不需要,他只想在临行前听到她口中的爱意。
薛含桃缓缓抬头看着他,挤出了一丝笑容,丑巴巴的比哭还要难看,“你还想要什么呢?所有的都给你,可是你不要我了。”
是他抛弃了桃子。
崔伯翀的心脏骤然收缩,捧着她苍白的脸,在她额头落下一吻。
“我答应你,若我不能活着回来,便和离放你自由。”
他亲手写下了一封和离书,在自己的躯体和灵魂同时系上了一条锁链,然后把锁链的另一头交给他的桃子。
第76章 第七十六章祝愿世子。
午时,望仙阁。
薛含桃呆呆地站在这个地势最高的地方,望着那个人的身影越来越远,最后变成一个小小的黑点。
再然后,消失不见。
曾经自己耗尽所有力气留下来的神明就这般离开了,她伸出手什么都没碰到,这一刻,连日来的欢喜与紧绷在她的心中消散。
她动了动嘴唇,已经没有泪水流下。
凝视着他离开的方向,许久,薛含桃弯起眼睛,小声说,“永远祝愿世子。”
祝愿世子长命百岁。
即便他听不到,即便他让她精疲力尽,她依旧每日怀揣着最虔诚的心情祝愿他。
只是,桃子为了自救,也会让自己努力地遗忘他,他的离开带走了她身上几乎全部的生机。
只有遗忘他,她才可以不那么心痛,慢慢地活下来。
薛含桃从望仙阁上一步步走下,摇摇晃晃,仿佛风一吹就散开的蒲公英。
果儿和玉蘅看着她这般模样,担忧不已,可是还未开口,她笑着朝她们看过来,说自己想吃枣泥糕还有酸酸甜甜的橘子。
语气听起来又很正常。
果儿和玉蘅对视一眼,忙不迭地行动起来,一人看着她,一人去厨房传话。
不多时,枣泥糕和金橘就送到了薛含桃的面前,她吃一块点心,又吃一瓣橘子,吃到肚子撑起来,自己没事人一样地站起来,从房间里面端来了陶碗。
“阿凶,你要帮我找到泥土最肥沃的地方,桃核种下去,以后就能结出好吃的桃子,肯定比桃林村的野桃甜。”端着陶碗,她认真地嘱咐大黑狗。
对这个工作,大黑狗并不陌生,从前它为主人找过泥土,那次是栽种紫昙的种子。
事实证明,大黑狗的探寻能力出色,后来紫昙不就开花了吗?
薛含桃将希望寄托在它的身上,让它嗅了嗅桃核发出的嫩芽,阿凶带着毛发的狗脸严肃,直奔一处而去。
别看阿凶算是一条老狗了,精力不如从前,但偌大的东院只有它一条狗,即便累的吐舌头,它还是尽职尽责地守护着自己和主人的地盘,在每一处都做了标记。
若说土壤肥沃,阿凶觉得书房外离那株早桂不远的空地就很不错,可能是年年早桂的花叶飘落过去,又少人打理,那片土地还香香的嘞。
“这里啊。”信任它的主人没有怀疑它的判断,捏着一撮泥土看过之后,便举起锄头开始挖坑。
不算太深的泥坑挖开,薛含桃小心地将桃核从陶碗中取出来,嫩芽朝上,她仔细地把泥土重新盖上去。
接着便是浇水,大黑狗又不知从何处找到了几片枯叶,她掰碎后洒在泥土的上方。
如此桃核便种好了,她没有辜负对他的承诺。
薛含桃盯着细小的嫩芽看了一会儿,再次站起来,她身体一晃失去了意识。
长时间的情绪强烈波动之下,她到底是病了。病的很严重,迷迷糊糊的,人事不省,又总是在做梦。
梦里,种下去的桃核越长越高,开花,结果,可是当她摘下一颗颗美味的桃子,等来的却是一具没有气息的尸体。
他不会和她说话,也不能再睁开眼睛看她种出的桃子。
盘旋在空中的秃鹫高声尖叫,一只很深很宽的泥坑被挖开,男人的尸体被放进去,最后一捧捧的泥土将他整个人盖住。
无论她如何哭喊乞求,她也再看不到他的脸……梦魇无穷无尽,好在孙医圣还在府中没有离开,医术超凡的老人家亲自为她诊脉,一番长吁短叹之后开了一副药方。
不知过了多久,也不知是谁往她的嘴里喂了一碗苦涩的药汤,更不知是几日后的一个上午,在阿凶的舔舐中,薛含桃缓缓睁开了眼睛。
面前的人竟是宫里的薛贵妃,她面带欣喜地对薛含桃说,崔世子首战告捷,已经从金人的手中夺回了那两座被占的城镇。
“陛下龙颜大悦,特准我出宫看望你。小桃,你可不能再病了,你看陛下还降下圣旨,大肆夸赞崔世子,我向陛下进言,他又将一处空下的官宅赐予你作为宁国夫人府。”
这绝对是破例为之的奖赏,也只在女性权力更高的前朝,国夫人可以拥有自己的府邸。
“原来是胜了。”听到薛贵妃的话,薛含桃坐在柔软的被褥中低语,空荡荡的寝衣露出一截细骨嶙峋的手腕。
仅仅数日过去,她便极速地消瘦下来,脸颊没了肉,两只眼睛便格外地大。
好在,内里并非一片灰暗。
或许是因为那一碗碗汤药安抚了她的身体,也或许是首战得胜的消息告诉她梦境未能成真,这天过后,薛含桃慢慢地好了起来。
她开始按时用膳,给大黑狗梳毛,给果儿和府里的侍女作画,待在书房里面精炼自己的书法。
而崔伯翀从前线着人递回来的书信她仔细看过,也老老实实写了回信。
她很好,桃核种下去了,也希望他平安。
渐渐,薛含桃脸上的笑容恢复了正常,眼中的亮光也一点点变多,甚至,她勇敢地去狄府拜访了吴国夫人。
“嗯,是陛下赐给我的府邸,里面已经修缮好了,我想着总要住进去一段时间,不然,像是对陛下不敬。我知道狄将军现在很忙,夫人若有时间可以去吃茶。”
对着吴国夫人,薛含桃很不好意思地说她认识的人不多,除了吴国夫人外还宴请了以前的街坊邻居和宫中的宫女内侍。
“这有什么,你别看姓狄的老匹夫现在风光,往前数几十年,他连口饭都吃不饱,有一次代人受过还被打了个半死。”吴国夫人说起从前感慨万千,并不在意和其他客人身份上的差距。
听到这里,薛含桃放下心,恭敬地将请帖递给她。
离开的时候遇到一身风霜的狄恒,得知她要从定国公府搬到新的府邸里面,为此还要设宴,狄恒皱了皱眉,下意识便询问崔家可有人为难她。
“没有,我住在东院,几乎不和定国公和曹夫人他们见面。只是新的府邸是陛下赐给我的,我若是不住进去……”薛含桃摇头,话没有说完,就请狄恒保密不要将这件事告诉世子。
“也罢,不过是换个住处。那座府邸我知晓,小桃,你安心住在里面,我会和巡城司的人说让他们按时去巡逻。”
“嗯,多谢狄将军。”薛含桃朝他笑了笑,神色微有腼腆地离开。
宁国夫人府其实距离定国公府不算远,只隔了一条街,走路一个来回两刻钟都不需要。
薛含桃带着果儿和罗承武等人搬了家,也只花费了半天的时间,不过玉蘅等人还是留在东院。
当然设宴那一日,她们都去了新的府邸帮忙。
薛含桃毕竟头顶着一个宁国夫人的名头,加上她不仅是崔世子的正妻,又是太子殿下的姨母,尽管这场宴会异常低调,可还是有不少人知晓。
比如,宫里的德昌帝,宫外
的勋贵官员。
一些人赫然发现,这个曾经不起眼的农女竟然已经在京城站稳了脚跟,而且,隐隐约约的言论传出来,蔡存之前被陛下厌恶,其中就有她的作用。
之前陛下下旨向雪后受灾的百姓发放米面炭火,也有她进言!
一场宴会过去,薛含桃站在了人前。
就连德昌帝也好奇地询问内侍何焕,宴会上的场景以及薛含桃的举止。
何焕被邀请前去,临行前得了许多吃食和药材,听到德昌帝问询,立刻拿出几样糕点请他查看。
“宁国夫人感念陛下恩德,府邸一修好便迫不及待地搬进去,只是她到都城时日不多,赴宴的人实在少的可怜。除了吴国夫人,剩下的人竟然都是普通百姓,有商妇有浆洗为生的妇人,还有店里的伙计,与人说媒的牙媪。宴上随便交谈几句,一群人便吃喝起来,说实话,她这等身份在都城所为,实在是闻所未闻。”
德昌帝咳嗽了一声,闻言,又放心地笑起来,“纯朴可嘉,实属少有。”
“陛下说的是,和宁国夫人相处起来,总不需要想些复杂的纠葛,虽然不太上得台面,但较为舒心。”何焕笑意吟吟,犹豫了片刻又对德昌帝说自己被邀去赴宴的缘故,“只是那次帮着宁国夫人通传了一次,谁知她记在了心上。”
“哼!皇后的手伸的倒长。”德昌帝猛然得知前些时候崔皇后为难薛含桃的事,脸色微沉,忍不住又咳嗽了几声。
想了想,他下了一道口谕,吩咐何焕,“宁国夫人是皇儿的姨母,伯翀的妻子,下次她若想进宫,无需通报。”
“是。”何焕眸光一动,更坚定了暗中生出的心思。
很快,他便出宫,将这个消息告诉了薛含桃。
“这是不是坏了宫里的规矩,劳烦何内侍和陛下说,我担当不起。”闻言,小姑娘显得有些慌张,再三请德昌帝收回成命。
“娘子勿怕,圣意不可违。”何焕笑着安慰她。
薛含桃愣了一下,小声地问她可不可以进宫谢恩,“陛下赏赐府邸,可我根本没做什么,保家卫国也是世子做的,和我没关系。”
“当然可以。”
何焕不以为意,带她进了宫。
延和殿中,面见德昌帝,薛含桃一步不差地行了俯首的大礼,听到德昌帝咳嗽,她小心翼翼地请德昌帝保重身体。
“太子殿下年纪尚小,阿姐说他需要很多人的保护。前线有世子抗击金人,宫里更少不了陛下您的看顾。”
她提到前线,德昌帝眯起了眼睛,想了想,笑着问她暂时留在宫里照顾太子如何。
“嗯。”薛含桃没有犹豫,便答应下来,又说,“我知道有一味药可以止咳。”
第77章 第七十七章变成了坏桃子。
“这个季节,向南的山坡上会生长一种和葱韭相似的野花,将它的花蕾和根茎取下来熬水服下便可以止咳。”
薛含桃回想了一下,记起这种野花的名字,“款冬花,采上整整一背篓送到药铺,伙计会给十文钱。”
每年冬天结束,初春来临,她和阿凶从早采到晚,累的一人一狗都直喘气。
十文,在德昌帝的耳中是一个极其陌生的词汇。
“你有心了。”他看着薛含桃,不难发现她的忐忑和拘谨,语气温和起来。
“这不算什么。”薛含桃不好意思地对着德昌帝又行了一礼,才从延和殿离开。
殿门高耸,映衬之下,她的背影异常渺小,格格不入。
德昌帝见此心头一松,彻底放下了对她的戒心,让何焕送她出宫。
何焕领命,引着薛含桃往宫道上走,却恰好与一人擦肩而过,他脚步微顿,拱手相让。
内务省都知,石宪一,世子让她记的画册上面有。
薛含桃的脑海里下意识地映出这个人的职位与名字,故作好奇地看过去。
石宪一却像根本没有留意到他们两人一般,颇为热切着急地进入延和殿,背影生风。
但薛含桃觉得他看到何焕了,因为他经过何焕身边时脸上皮肉抖动,分明是嫌弃厌恶之态。
“这人真讨厌,趾高气扬不搭理人,何内侍,你下次不要和他打招呼了。”她好心劝何焕,为他打抱不平。
何焕干笑,本来想开口说石宪一比他得陛下看重,品级更高,蔡存倒台了也没受到波及。蓦然,他联想到暗中的一些言论,低声提醒薛含桃。
“娘子不知,石都知深得圣心,他的话陛下时常会听。据说,石都知有心提议往前面崔世子身边送去几名监军。”
虽然以蔡存为首的一群人被临走之前的崔世子诛杀殆尽,但内侍当中和蔡存一丘之貉的人依旧不少。
一个不经意,他们便会出来恶心人。这不,崔世子打了胜仗,刚将两座城镇夺回来,这些人就急哄哄地想去抢功。
此为其一,其二嘛,也可以替德昌帝监视崔伯翀。
这是从太、祖年间就开始的惯例,内宦无根,依托君王而活,用来辖制武将正好。
“何内侍,你想要都知的位置吗?”听懂了何焕的言下之意,薛含桃眨了眨眼睫毛,低声问他。
“娘子何出此言?”
“我可以帮你,先前我便说对何内侍必有重报。”
薛含桃几乎不说谎,她会努力达成说出的每一句承诺。
不仅对何焕,还有世子。
“他不惜耗费自己的性命求一个山河无恙,现在只是刚开始,不可以让任何人去破坏,阻止。”
“奸人必须要死。”
从前的奸人是蔡存,是晋王,如今的奸人是冒出来的石宪一。
听到她的低语,何焕心动不止,他为什么频频朝薛含桃示好,自然不可能因为几口吃食。
还不是看中了她身上蕴含的能量?她的背后现在是崔世子,是薛贵妃,将来再有太子作后盾,能力不可小觑。
只是,心动之余他仍有几分犹豫,几分惊讶,石宪一根基深厚,得陛下信任,并不是随随便便就能扳倒的,她准备怎么做。
薛含桃垂下脑袋,慢慢说出了和崔伯翀之前一般无二的话,“要等待。”
这一等便是两日,当石宪一鼓动德昌帝派人去前线监察的言论大肆传开时,薛含桃趁着出入宫廷的机会给了何焕一只灰扑扑不起眼的荷包。
起初何焕心有疑惑,但等他解开荷包看到绢帛上的字迹,心跳与呼吸骤然停止。
这怎么可能!-
这夜,正巧何焕当值,等到德昌帝入睡,他静悄悄地离开了延和殿片刻,叫来一个心腹小太监。
“这个东西交给石都知,就说我今夜在延和殿当值。”
“是。”-
又是一日金轮西垂,薛含桃从宫门走出,同接她回府的罗承武和果儿两人打招呼。
“果儿姐姐,罗大哥,今日御膳房新做的玫瑰酥皮点心,你们快尝一尝。”
薛含桃有些疲惫,晨起宫门打开,她便踏着晨光去到薛贵妃的宫中,说是照顾太子,然而所有人都心知肚明,德昌帝将她视作牵制崔世子的一名人质。
虽然德昌帝不好做的太明显,在宫门落钥之前她还可以出宫,但来回奔波也是很累。
果儿为她倒了一杯热茶,她手捧着茶杯慢吞吞地喝,让果儿赶紧吃点心,“出宫前胡姑姑给我的,还热着。”
“唔,就是这个味儿。”果儿咬了一口,惯例又问宫里有没有人欺负她。
“没人欺负我,我好着呢。”薛含桃让果儿放心,弯着唇角露出一个笑容,“有阿姐在,谁敢欺负我。”
她只把每日进宫当作探亲访亲,陪小皇子玩有什么可紧张的呢,唯一苦恼的便是,“宫门到柔仪殿太远了,还必须小步小步地走,走快一些大步一些,不合规矩。”
果儿听了直点头,宫里面规矩不仅多还十分琐碎,只走路一样便
能说出七八种禁忌,娘子在这上头不习惯太正常了。
“要不娘子下次和贵妃娘娘提一提……”
果儿的话说到半截,马车猛地一停,罗承武寒着脸拔出了佩刀。
不出一个时辰,内务省石都知派人截杀宁国夫人的罪名传到德昌帝的耳中,无比嚣张的行径震惊宫里宫外。
得因城中巡逻的官兵赶来的及时,宁国夫人只是受到了惊吓,但定国公府护卫身上的鲜血让人丝毫不怀疑,有人动了杀心。
狄恒得知后,怒极之下率人直冲内务省,将人和他的一众拥趸抓了起来。
尽管石宪一不停地辩解只是有事想请宁国夫人见一面,可又有谁会相信。
绝大多数人都觉得石宪一是想把宁国夫人私自抓去,严刑逼供甚至屈打成招,然后再以此构陷她的夫君崔世子来达成其夺权的目的。
此事可谓是群情激奋,除了一两个深恨崔伯翀的官员为石宪一辩解几句,剩下的人全都怒斥石宪一奸孽之流。
宫里的薛贵妃也在哭诉,天知道她只一个妹妹,每日规规矩矩的,居然受此横祸。
“陛下,石都知还狡辩说是您……您给他的密旨。”何焕瞅准了机会,小心翼翼地在德昌帝的面前说道。
不出意外,本就怒气冲冲的德昌帝气的摔了一个笔洗,“放肆!”
他有心利用贵妃的妹妹牵制崔伯翀不假,但绝无伤她之意。相反,德昌帝对薛含桃的朴实无华很有好感,否则他不会让太子和她亲近。
德昌帝愤怒一个太监居然大胆攀扯到他的身上,又为了安朝臣和前方将士甚至薛贵妃的心,直接下旨处死石宪一等数十人。
因此,派人监军一事也无疾而终。
知道了结果的薛含桃很平静,她对着连夜探望她的孙医圣,狄将军和吴国夫人等人笑了笑,说福祸相依,“只是被吓一场,换来除掉一个奸宦,很划算。”
“小桃,老夫已经奏明陛下,你明日不需再去宫里,只安心待在府中养身即可。”狄恒神色愧疚,眼前的小姑娘倘若真的被石宪一所害,他余生都不会原谅自己。
“不错,宫里成千上百的人伺候,哪里就要你亲自照顾太子殿下。”吴国夫人看着她消瘦的小脸,心疼不已。
“我是太子殿下的姨母嘛。”薛含桃模样懊恼,“不过,这件事可不可以不让世子知晓?”
她根本没事,罗大哥身上的血迹也是别人的。
从一开始,她就盘算好了。
“世子的信中从来不提他有没有受伤,我也不想让他知道,而且,他即便担心我也不可能回京,反而耽误战事。”她的话不仅对狄恒说,还有玉蘅等人。
狄恒想要开口说些什么,话到嘴边生生压制住。
他只得叹气,背过身去。
守卫京畿的重责担在他的身上,他脱身不了,也比谁都清楚,此时,无数人的身家性命都系在伯翀的身上,前线绝对不能出现半点差错。
“罢了,小桃你好好休息,我和老匹夫改天再来看你。”最后,吴国夫人拉走了沉默纠结的枢密使狄大人。
薛含桃默默地望着他们离开,心下微有歉意,但无法宣之于口。
她只是,用低若蚊鸣的声音说了一句对不起。
如世子从前所言,她不再是一颗老实的桃子,学会了算计,也学会了隐瞒。
“阿凶,你的窝让我挤一挤吧?我只敢对你说,我变坏了。”人都走了,薛含桃偷偷摸摸进去了大黑狗的偏房,和它小声说着连果儿姐姐都不能听到的话。
月光如水,大黑狗的身上暖烘烘的,她和从前一样依偎着它,不多时就睡了过去。
又过了一个时辰,果儿领着房间里面的小丫头来看,发现她挤着睡在阿凶的窝里,倒是安心不少-
石宪一死去没多久,何焕终于如愿所偿,成为了内务省的副都知。
头上只压着一个人,他的心情无比畅快,暗中对薛贵妃和薛含桃两姐妹更加殷勤。
那封“密旨”,他与薛含桃两人全都讳莫如深,再不提起。
而因为这场突如其来的变故,德昌帝愤怒之后惊出了一身冷汗,也断了插手前线的心。
他怕再生事,自己底下的皇位都坐不稳。
无人干扰加上狄恒等人在朝中使力,粮草前所未有的供应及时充足,前线不断传来大胜的消息。
三月春暖花开时,崔伯翀和大军将边境线推进了金国百里。
只差一步,曾经沦陷百年的河山就能重回大周的怀抱。
人人欣喜若狂,都城已经数次解了宵禁。
院中,薛含桃比划了一下长到她脚腕那么高的小树苗,垂眸一笑。
“夫人,门外有一年轻男子递来一封拜帖,言他姓稽,特来上门感谢。”
玉蘅拿着一封拜帖,走过来说道。
第78章 第七十八章“吾妻,信仰吾一人足够。……
稽韶跟在罗承武的身后,一步步走进这座气势煊赫的公府,心情复杂。
数月来,他的心里始终怀疑自己收到名帖的真假,那个用敬畏的目光仰望他的小姑娘居然会是一品的国夫人。
犹豫,疑惑,以及被戳到伤口的痛楚让稽韶变成了一个懦夫。
他开始逃避,用酒来掩饰自己的软弱不堪,强迫记忆遗忘那一场惊鸿一瞥的邂逅。
然后,他收到了一封好友从京城递来的书信,蔡存遭到弹劾,刑部和大理寺开始复查蔡党上下数百人。
接下来发生的事情让稽韶如在梦中,蔡存和礼部侍郎身死,他父亲的旧事重翻,青石县县令直接被剥夺官职功名,流放琼州。新的县令很快到任,第一天便与他见面,客气地表示新科将开,并亲自为他写下保荐信。
也是从新县令的口中,他才知晓诛杀蔡存的人是崔世子,而崔世子的夫人正是贵妃之妹,陛下封赏的宁国夫人。
她姓薛。
稽韶的脑海中重新浮现出一双清澈见底的眼睛,她迎着日光一眨不眨地朝他看来,整个人仿佛晶莹剔透的露珠。
干净,明亮。
那当日他见到的男子便是名满天下的崔世子,一位惊才绝艳只可高山仰止的郎君,果然与她十分般配。
同崔世子相比,他确实是一个不要脸的玩意儿。
但纵然自惭形秽,稽韶也不能对这一份恩情视而不顾。他毫不怀疑自己的大仇得报背后有薛娘子的帮忙,所以在进京的第二天他便带着名帖上门拜见。
认出领他入府的男子是薛娘子的“表兄”,稽韶心中先是怅然接着便是愈加强烈的羞愧。她根本不需要自己的赐福,崔世子说的对,他才是真正需要方相氏面具庇护的那个人。
稽韶啊稽韶,你多可笑啊,扮着神明却连认清自己的勇气都没有。
他走到会客的厅堂,心中的自嘲仍未停止。
薛含桃一眼看到他,连
忙唤他稽夫子,并请他入座吃茶。
“草民拜见宁国夫人。”稽韶略微恍惚地望着她,脑海中的记忆很快被推翻。
在他的眼中,此时眼前的薛含桃更像是一颗清亮柔美的珍珠。
光华愈显。
“不不,稽夫子还是唤我薛娘子吧,宁国夫人听起来不太像我自己。”薛含桃忙不迭地摆手,身上的汗毛都尴尬地立了起来,她虽然在慢慢适应自己的身份,但仍无法接受别人对她异常恭敬的模样。
她说到底只是沾了世子和堂姐的光,要变成名副其实的国夫人还差得远呢。
吴国夫人出身同样平平,但她年轻时杀过敌人,安置狄将军手下受伤的部属及家人也尽心尽力,不像自己成为国夫人运气占了大半。
“好,薛娘子。”稽韶笑笑,可恭敬的举止没有变化,下一刻他撩开衣袍,神色肃穆地朝着端坐的女子行了一个大礼。
“天理昭彰,我与父亲的仇怨终于得报。今日稽韶便立下誓言,将来凡薛娘子所请,我必义不容辞拼命而为。”
“不必这般客气,稽夫子你的事,我只是在陛下的面前提了一句话而已。”薛含桃坐也不是,站也不是,只好亲自上前扶他起身,和他解释自己的作用微不足道。
奸人作恶,或迟或早都会受到惩罚。
闻言,稽韶体内五味杂陈,若等着上天的报应,蔡党等人恐怕现在嚣张如夕。
“我人力微薄或许帮不上薛娘子什么,但此恩若是不报,我心难安,日后见到父亲也无法同他交代。”
稽夫子态度坚决地表示要向她报恩,不报恩便寝食难安。
薛含桃理解了他的心情,迟疑一瞬,问他可不可以教导自己读书。
“父亲在世的时候,我只和他学习了千字文,百家姓,诗经几本书,稽夫子是在学塾教书的夫子呀,便把我当作孩童教导吧。”
“娘子想学什么?”稽韶面带微笑地询问。
“四书五经都可以,对,学史,我更想学史。皇族世家,朝廷官吏,我要知道地更清楚。”薛含桃回道。
稽韶看出她眼中的坚定,没有考虑便答应下来。
“夫子,请喝茶。”看到他点头,薛含桃很高兴,端起茶盏递给他。
两人心有默契,并未提起之前梅园相约的差错。
稽韶不曾准时赴约,她也未对崔世子说的那些伤人的话做出解释。
约定好每隔一日两个时辰的授课,稽韶作为夫子简略地问了她几个问题后,告辞离开。
“等到后日,稽夫子再上门,便去隔了和这里一条街的宁国夫人府吧,那是我自己的府邸。”
稽韶临走前,薛含桃抿了抿唇瓣和他说道。
明明她脸上带着浅浅的笑意,然而,稽韶敏锐地从她的神色中感受到一缕难过。
为了什么而难过呢?他不得其解,崔世子大胜金兵,用不了多久便会带着满身的荣耀归来。
稽韶觉得,应该是他看错了。
然而,后日,稽韶如约去到宁国夫人府,又发现他的直觉很准确。
她认真地端坐听他讲史,时不时露出一幅心事重重的模样,根本遮掩不住。
“夫子,怎么才能不让君王对一个有功之臣起猜忌之心啊?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史书上比比皆是。”薛含桃问道。
稽韶神情微顿,有些明白她担忧着什么,斟酌字句回道,“使君王有容人之量,或功臣聪明自晦,再有,君弱臣强。”
是啊,天子比任何人都尊贵,高高在上不染尘埃。
薛含桃默默点头,表示听进去了。
稽韶为她讲史的次日,她便背着一个陶罐进了宫,陶罐里面装满了用款冬花熬好的汤水。
款冬花是玉蘅派人从城中的一个药铺买来的,薛含桃取下花蕾和根茎熬了许久。
到了宫中,她将陶罐交给何焕,接着就去了薛贵妃的柔仪殿。
近日来,因为她时常进宫,小皇子和她的关系越来越亲近,看不到她的人一双眼睛还会滴溜溜地找她。
何焕听说陶罐里的汤水可以止咳,先让一个小太监喝了几口,没有察觉问题,等到德昌帝咳嗽不止之时,他便试探着提了这件事。
“宁国夫人今日进宫带进来的,让太医看过了并无问题。”
“人试过了吗?”
“也试过了,说喝下去很舒服。”
德昌帝嗯了一声,让人端上来,他喝下一碗,没多久,喉咙的痒意确实得到了缓解。
“乡野方子倒有些用处,吩咐太医院的太医,让他们多去民间寻些方子。”
“是。”-
半个月又过去,金人彻底战败,被赶回了北荒之地。
胜利的喜悦洋溢在每个人的笑脸上,薛含桃无论去到哪里都能听见欢呼的声音。
她也在笑,可笑容之下是难以控制的焦虑。所有人都在为战胜的英雄赋上耀眼的荣光,可没有人提起他的身体怎么样了。
直到狄恒找过来,笑容满面地告诉她不日大军就会回朝。
“小桃,伯翀可以圆满地回来了。”狄恒神色难掩激动,眼中隐有泪光,多少年了,北伐的夙愿终于成真,他差点忍不住嚎啕大哭一场。
可是太不体面,狄恒硬生生地维持住了镇定。
他拿出一封书信递给已经愣住的小姑娘,识趣地将空间留给了她一人。
薛含桃紧紧地捏着书信,用牙齿啃自己的指尖,用所有的力气拼命呼吸,许久,她才恢复平静,打开了所谓命运对她的审判。
之前从前线递回来的几封书信无一例外都很简短,除了一句平安,几乎再无其他。狄将军和她解释说这是为了防止书信被有心之人截获。
与之相对,薛含桃每次递过去的信也只有寒酸的两句话。
平安,真的平安吗?她每日问着自己这个问题,不敢去探究。
可是,她的直觉告诉她这一次的书信和以往不同。
对,他们战胜了金人,不必再担忧有人拦截,摸起来也比之前厚了一些。
薛含桃将信纸展开,先映入她眼帘的是一卷小画。
寥寥数笔,勾勒出苍茫的戈壁和零星绿色的草原,与都城截然不同的北国风景跃然纸上。
崔伯翀仿佛在用一幅画告诉她,神明并非虚假无用,他做到了百年来所有人杰都渴求的一件事。
“嗯,世子比狄将军还要厉害。”
定定地看过画卷的每一处,她的目光停留在一行字上,熟悉的笔迹让她浑身颤抖。
“吾妻,信仰吾一人足够。”
那日,他追到青石县抓住一颗逃跑的桃子,同样说了这句话。
他可以是冷漠的,疯魔的,也可以是温柔的,仁慈的,但不管是何种模样,他只会是她心目中唯一的神明。
救下她一个人,也可以救下她眼中的每一个人。
他会护着她,和她扎根生活的地方永远平静安定。
“可是,我只愿你平安。”
一滴泪水落在信纸上,薛含桃再次往下翻开,意外地看到了孙大夫洋洋洒洒写下的一番话。
他的字迹略微潦草,不过大致意思她能够读懂。
孙大夫在信中写道,崔世子的身体虽有大幅度的损伤,但他心力强盛,寿元或许可以撑住。
“十年内,寿命无忧。”
“无忧……”薛含桃呆呆地念着这两个字,眼睛里含着水光,又哭又笑,“可以吃到桃树长出的桃子了。”-
次日一大早,果儿伸了个懒腰,将房门打开。
眼睛还没完全睁开,她就被不远处突然出现的人影吓了一大跳。
“娘子,您在这里做什么?”果儿瞠目结舌地看着她一手拿着锄头,一手拎着木框,这里刨一些土,那里捡两片叶子,迷惑不解。
“给桃树挖土,施肥,它可以长的更高更快。”薛含桃老老实实地和果儿解释,又小心地分出一撮泥土放到一个陶罐里面。
果儿瞥了一眼,认出陶罐是上个月新买的,娘子用来熬煮过款冬花,之后送进宫
里还得了陛下和贵妃的赞赏。
款冬花的止咳效果明显,听说陛下吩咐太医们每日熬煮,半个月来,他的咳疾好转许多。
果儿撺掇,“娘子要不再往宫里送一次?”
如今,外头的勋贵哪家不知宁国夫人!果儿再见到宫里的姐妹得到的都是羡慕的目光,她心中畅快的要命。
“不了,太医定然比我熬煮的妥当。”薛含桃的眼神停留在褐色的泥土上,重复道,“陛下是最尊贵的人。”
尊贵的天子从未去过乡间,哪里知道有些东西他沾不得。
款冬花的根茎很难洗的干净,永远都会带一些泥土。寻常人不会受到一丝影响,但天子,便说不准。
薛含桃抬头,看向天空,一片明亮,她陷入了沉思。
果儿见此,问她在想什么。
她低声回答,“想稽夫子的话,想我与世子和离。”
薛含桃很谨慎,但万一事情败露,她会把和离书拿出来。
闻言,果儿脸色微变。
第79章 第七十九章她也不要他了。
“飘雪,不要害怕,你还记得你吃过的肉干吗?便是薛娘子亲手做的。”
一只毛发雪白的猧子被稽韶抱在怀里,一人一狗进入前后共有四进的宁国夫人府。
稽韶为了回报恩情而教学的地方在第二进的西厢,他跨过一道游廊,迎面遇上模样警惕的果儿。
圆脸的侍女面对他,态度和从前截然不同,眼睛恨不得在他身上盯出一个洞,叫稽韶以为自己在无意中得罪了人。
“稽夫子来便来了,怎么还带着一只白毛小狗?”果儿双手叉腰,一脸不客气,好你个长的人模人样的夫子,心思可真是阴险,故意用自己家的小狗吸引娘子的注意力。
竟然还敢怂恿娘子和离,不可饶恕!
“我不在家,飘雪一只狗恹恹不乐,我担心它生病,带来和阿凶一起玩。果儿姑娘若是觉得不妥,下次我不带了便是。”稽韶的脾气很好,当即同果儿赔了不是。
果儿冷哼一声,忍不住想说最好他下次也别来了,文玑走近发现小狗,惊喜不已,“好可爱的猧子。”
“稽夫子,您快请,夫人已经在西厢房等着您了。”
稽韶对着文玑含蓄点头,将怀里的小狗放下,刚好大黑狗嗅到了同类的气味,不慌不忙地走了过来。
“汪!”
“呜。”
两只狗时隔数月,居然还记得对方,互相嗅了嗅气味,摇着尾巴在院中奔跑着玩。
“以前在村里,阿凶也有一个白狗朋友。”薛含桃听到狗叫声,从西厢房中走了出来。
“飘雪倒是第一次交到一位狗朋友。原本,我进京时没想带着它,可是它偷偷钻进了我的书箱里面。”
稽韶和她解释小狗的狡猾行径,不出意料又从她的脸上看到了明媚的笑容。
他心念一动,问薛含桃之前那种肉干还有没有。
“有。”薛含桃眼睛微亮,再度返回西厢房找来了两块肉干。
这是准备喂给阿凶的,紧接着她呼唤大黑狗的名字。
大黑狗不仅体型大年龄也比小白狗长了很多,它见主人拿出了肉干,大方地叼走一块请小白狗吃。
小白狗嗅到了肉味,毫不客气地用嘴巴和爪子啃咬抓挠。一块肉干下肚,它对大黑狗的态度变得热情亲近,朝着大黑狗摊开了肚皮和四肢。
谁知,凑上前的却是一个眼睛发光的小姑娘。它偏了偏脑袋,没有躲开。
薛含桃轻轻地抚摸小白狗柔软的长毛,模样肉眼可见地开心,从知晓崔世子离开都城那一刻起,她已经很久没有露出纯粹的笑颜。
快乐其实很简单,她一点都不贪心。
果儿在一旁将这一幕收到眼底,心中的滋味有些不好受,稽韶自是比不了世子,但倘若娘子可以天天这般笑……
“阿凶的前腿上似乎扣着一个东西,是有什么寓意吗?”稽韶微微俯身,笑着指向大黑狗,假若内有讲究,他也会为飘雪做一个。
薛含桃摸了摸小白狗,又去摸大黑狗,暗暗比较之后,心里正道要继续给阿凶喝熬好的芝麻茯苓水。
猛一听到稽夫子问起金环,她张了张口,“金环是世子送给阿凶的认主礼,里面刻着阿凶的名字,世子说,狗仗人势,别人看到阿凶身戴黄金,便不敢凶它赶它。”
他的每一句话自己都记得很清楚,根本不必仔细去想。同样,他们之间的一点一滴她也一直牢牢记着。
酸的,甜的,以及痛到麻木的。
被她信仰的神明就要归来,她的心里欢喜,兴奋,激动,可是小小的角落里面也有一丝疼,一丝累,一丝悔。
不确定,在之后的时间里面会不会又有意外突然出现,将她整个人重击到粉碎。
再有……薛含桃知道自己无法承受了,一定会死掉。
“崔世子考虑周全,不愧是人中龙凤。”稽韶附和着称是,抬眼看到她怔然的神色,放轻了呼吸。
又一次,他感受到了她的难过,尽管当中有细微的不同。
“稽夫子,假如将来你的夫人是一位绝世无双的巾帼英豪,而你却在不为人知的时候,变成了丑恶的坏人,要怎么办呢?”
稽韶的表情比之前有所触动,他静默片刻,像是担心吓住她,张开唇的声音轻不可闻,“薛娘子若问我,我便如实回答。”
“其实我是一个自私的人。”
“两人成婚相爱,我不负她,她不负我。除此之外,家世声名甚至善恶全无关紧要。我的自私在于我更加看重自己的感受,如果有一天,在两个人的相处中,我感到疲累,尽管还爱着,我也会停下来重新思考还有没有必要再和她走下去。”
“身份上,人与人多有不同。但对于爱恨情仇,所有人都是平等的,相爱也未必都要在一起。”
“自私一点没有什么不好。”
他暗含鼓励的目光落在薛含桃的身上,停留了很久,很久。
久到第二日,薛含桃仍记得。
她心不在焉地进宫,听到薛贵妃询问她的身体调养的如何,随口回答喝过孙医圣开的药,已经没有内患。
薛贵妃松了口气,说,“崔世子大捷归京,等到他回来后,小桃,你要尽快怀上他的孩子。”
她和德昌帝以及绝大多数人都以为崔伯翀寿命无多,大喜过后便是大悲。
薛含桃抿着唇摇头,目前的她脑中一团乱麻,还想不到孩子。
“不行,怀上孩子才更稳当,”薛贵妃的态度却很急切,当薛含桃面带不解地看过来时,她压低了声音,和心思单纯的堂妹透露了原因,“陛下年岁长了,阿姐怕太子年幼,你我撑不住局面,一个崔世子的孩子能用来笼络朝中的武将。”
薛含桃愣了愣,反应过来阿姐口中的年岁长了是什么意思,陛下的身体恐怕露出了衰败之象,虽然之前也不甚康健,但现在只会更糟糕。
也许,其中便有她的缘故,哪怕只有微不足道的一点点。
薛含桃的心中一时翻江倒海,陛下残害功臣,放任蔡存等人祸害百姓,外敌入侵也只想着送钱求和弃城而逃,但他仍是自称真龙的天子……或许报应会落到她的身上。
“阿姐,不会有孩子,我不想为世子守寡,便让他离京之前写了一封和离书。”她终于下定决心,将和离书拿出来给薛贵妃看。
薛贵妃从头到尾地将和离书看过一遍,蓦然失言。
“从前我与世子的婚事并非我二人所愿,很多人包括我自己都觉得我配不上世子。可是,现在的我不欠他,我…我想自己做主一次。
“阿姐你放心,我会和你一起保护太子。陛下那里,劳阿姐帮我一次。朝中诸公正热火朝天地讨论战后事宜,我与世子和离应该不打眼。”
薛含桃耷拉着脑袋,认真地说出了她心里的真实想法。
依然深深地爱着,但桃子累
了,想要暂时停下来。
大概,她是自私的;大概,他其实只喜欢甜蜜的桃子。
坏掉的,满腹算计的桃子滋味发苦发涩,根本无法入口。
告别了薛贵妃,当日她回到定国公府,郑重其事地将所有东院的人聚在一起,告诉他们自己不再是世子夫人。
玉蘅等人看着那封崔世子亲笔写下的和离书恍惚不已,也终于明白为何她搬去了宁国夫人府。
可是世子大胜金人,不日便归,未来已经是一片光明。
“夫人不再考虑……”玉蘅欲要开口挽留,她根本无法想象,世子回府后面对人去楼空的场景会做什么。
“我考虑好了,不过,那株桃树苗我会照顾到世子回来,它是我对世子的承诺。”
薛含桃的眼眶泛红,然而,她的身体前所未有的轻松。
对,累了就停下来。
她这般想,浅浅一笑-
同一片天空,距离都城不到百里。
崔伯翀骑在马背上,突然感受到心口处一股难以控制的刺痛,仿佛有什么不受控制的事情发生,令他慌张。
他握紧缰绳,**的黑马朝着都城的方向,高高仰起了前蹄。
“世子,之前是我太过鲁莽唐突,多次冒犯了夫人。这次回京,我一定跪下向夫人请罪。”说话的人是韩璞,他躺在马车里面,脸色憔悴而愧疚。
从得知救了世子的紫昙出自夫人之手,韩璞便日夜难安。
他不仅对夫人说了那么多难听的话还将人赶走,若非这次充当前锋受了重伤,他和世子之间的情谊便完全尽了。
崔伯翀回头淡淡瞥了他一眼,让他少开口。
“不错,天子犹在,伯翀服用紫昙的事绝对不能透露出去。”
与韩璞相对而坐的人是崔世子的舅父杨解,这一次大战,他虽未提刀上阵,但耗费精力颇多,崔世子便强烈要求带他回京修养身体。
这次,他们一行人算是领着一群老幼病残提前回京。
德昌帝和朝廷那些人还没有讨论出个所以然,但崔伯翀一言令下,根本不等接收到朝廷指令便拔营出发。
当然,为了给都城那些人一个彩头,他们此行也将几个位高权重的金人俘虏带了回来。
只是,杨解经历过天子的刻薄寡恩,显得格外的谨慎。
“不,舅父猜错了。我的意思是韩璞既然不会说话,那就把嘴巴闭牢,只跪下便是。”
崔伯翀掀了掀薄唇,说出来的话一如既往地刻薄。
闻言,杨舅父喉咙梗了一下,韩璞却如释重负,龇牙咧嘴地拍着胸脯,让崔世子放心。
“世子,按照路程,明日下午便能抵京,可要暂时歇息一晌?娘说您将马车让与他人,总在马背上不得停歇,身体受不住。”方振骑马过来,望着天色说道。
他的娘亲是将崔伯翀喂养带大的月嬷嬷,这次和他们一起回京,途中刚好和孙大夫等人照料伤兵。
纵然崔伯翀归心似箭,迫切地想要见到他的桃子,但月嬷嬷的话他到底听进去一些。
“我记得附近有一条渭河的支流。”他看向方振。
方振想了想,点头,不多时拿来了干净的文武袍和皂角。
连续奔波数日,是个人身上都少不了酸臭,从前对人与事都不上心的崔世子,这时也开始在意起自己的仪态。
冰冷的甲胄除去,转而换上一件月白色暗绣长袍,洗过的长发变干后,以镂空金冠半束头顶。
崔伯翀慢条斯理地用一只玄色铁革将袖口箍住,行至月嬷嬷身边,看呆了一群人。
“明日一早我会策马先行,劳嬷嬷和舅父等人迟一些入城。”
“这般模样,世子急着归家抱媳妇啊。”月嬷嬷忍不住打趣了一句,语气满是稀罕。
面对与他有母子情谊的妇人,崔伯翀含糊地嗯了一声,算是承认了。
月嬷嬷笑的开怀,从身上掏出一个盒子递给他,眼神怀念,“这里面是娘子留下的一根红玉簪,世子带回去送给世子夫人。”
“讨心爱的人喜欢,可不能莽头莽脑的。”
“我知道了。”
崔伯翀收下红玉簪,眼底浮现一抹柔情-
次日,天不亮,他就骑马向都城飞奔。
崔伯翀记得那日他们一同见王牙媪时,听王牙媪讲诉四年前他入城风姿,她脸上露出的遗憾。
这一次,他会只给她一个人看见。
然而,匆匆入城,如一道疾风归来的崔伯翀回到他和桃子的家中,望见的却是空荡荡的房间。
不仅正房,充当狗窝的偏房也空了,处处带着搬离的痕迹。
玉蘅等人颤颤巍巍地告诉他,夫人搬去了陛下赏赐的宁国夫人府。
崔伯翀目不转睛地盯着书房外矮小的桃树苗,神色平静,换一座府邸而已,有什么大不了。
他问清了地址,转身便走。
“可是,夫人说她与世子已然和离……”
之前他抛弃了她,现在她也不要他了。
耳边蓦然响起这一句话,崔伯翀的眼睛似乎被烫了一下,他不自然地眯起来。
仿若没有听到。
第80章 第八十章拒绝他。
从定国公府到玉蘅口中的宁国夫人府,只是隔了一条街道。
这时是午中,崔伯翀慢悠悠地走着,面色依旧平静,他活着回来了,第一时间当然是找到他的桃子。
至于那封和离书,他并未失约,又怎么会作数?
崔伯翀想,见到她后,和离书得直接拿回来,烧成灰烬或是撕碎喂鱼,一个碍他眼的东西完全没有存在的必要。
日光下,他抬头凝视宁国夫人府五个大字,神色自若,径直推门而入。
罗承武先看到他,脚步一顿,恭敬地唤了声世子。
崔伯翀掀开薄唇,淡淡地睨了他一眼,“我将守卫夫人的重任交给你,你就是这么做的?”
府门处竟然空无一人,留下来的护卫尽皆失职,身为首领的罗承武罪责难免。
“世子,夫人现在是宁国夫人,与您不再是夫妻。是以,东院的护卫,最后能够跟来的只有我一人。”罗承武如实解释,感受到落在自己身上骤然沉冷的眼神,他顿了顿,接着又道,“世子离开这段时间,夫人大多数时候都不怎么好。”
昏昏沉沉地病了一场;重新变得消瘦;被皇帝当作人质;遭遇刺杀……但一直到世子大胜金人凯旋而归的消息传来,小桃才将和离书拿出来。
而世子为国为民出征,更加没有过错,只是罗承武留在京中,对她前后的变化太清楚。
此时,他无比期望崔世子能够理解小桃,接受今日的局面。
不怎么好,那便是很坏,很糟糕。
从向来沉默寡言的护卫口中听到这句话,崔伯翀指尖生出几分钝痛,密密麻麻地蔓延至心头。
他眸中的冷峻尽数消失,一语双关地说,“不会再有下次。”
更加迫切地想见到他的桃子,将她抱在怀里,一遍一遍温柔地哄她,亲她的脸颊,轻拍她的后背,告诉她所有战事都结束了,剩下的时间不会有任何人和事再将他们分开。
他会永远地守在她的身边,将她养成一朵无惧风雨,自由舒展的花。
罗承武垂眸应声,迟疑半刻,终究没有开口说府邸里面还有一位世子并不陌生的客人。
他看得出来小桃和稽韶之间并无男女之情,稽韶只是在报恩,而小桃将人当作夫子尊敬的同时更喜欢那只长毛的小白狗。
退一步说,即便两人有些什么,小桃与世子已经和离,他包括世子其实都没有资格说三道四-
“飘雪,听话,不要动,一会儿喂你肉干吃。”
“嗯,看着我。舌头,舌头最好不要吐出来。”
“还有你,阿凶,你离飘雪远一些,尾巴收回去。”
清甜的声调传入耳中,崔伯翀在游廊的拐角停下来,顷刻间,想念如燎原之火,在他的体内熊熊燃起。
他抬眸,
眼尾上扬,面如灼日生辉。
院中,穿着嫩黄色衣裙的桃子背对着他,手提画笔,正画着一只白毛小狗。听她的声音,便能想象出她脸上开怀灿烂的笑容。
很高兴的模样。
可是,崔伯翀静静站着,又沉又重地扯了下唇角,没有上前。
她的对面,不止一只摇尾乞怜的小狗,还有一个不知死活的文弱书生,朝着他的桃子笑的很难看。
两人在青石县没有完成的约定,时隔数月,当着他的面,终于绘就了眼前的这一幕。
忽然,崔伯翀轻嗤一声。
他早就应该料想到会有这种场景,毕竟,在她尚未完全展示自己的风情时,就有人不怕死地觊觎,窥伺。
凉冰冰的笑声引起了稽韶的注目,认出了男人的身份,他的表情僵住。
从房中端着甜汤走出来的果儿一眼望去,也软了手脚。
唯有薛含桃,认真地提笔作着画,根本没有发现有一道颀长的身影正缓缓朝她走近。
然后,他迎着日光站定,在她将最后一笔落下的瞬间,握住她的手腕。
“画了这么久,手疼不疼?”崔伯翀眉目含笑,压着汹涌的妒火,从背后将人抱住。
他的,是他的,只是他的。
任何人都不能从他的身边抢走,除非踏过他腐烂的尸体。
画笔从手中骤然掉落,薛含桃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半空,飘起了水雾。熟悉到,想念到,只是声音,只是一个触碰,只是嗅到的气息都可以认出来。
她无比努力想要跟随的,给她希望又让她陷入绝望的那个人,回来了。
“世子…比我以为的时间早了一些,”薛含桃慢慢吞吞地转过身,睁大了眼睛将面前的人看过一遍,像是确认,“是真的,平安的吗?”
其实仔细辨认,还是能发现一些变化。双颊微陷,眉骨更高更锋利,锐气和威压也更重。
但这些并不影响崔世子郎艳独绝的风姿,他仍旧是他,她记忆中的那个人。
“我承诺过,我会活着归来。”崔伯翀张开薄唇,炙热的目光落在她的脸上,为她轻轻拭去流下的泪水。
不必哭,也不必再担心。
“是真的,也是平安的。”薛含桃眼神发怔,再三确认眼前的人不是梦中出现的幻觉,她露出一个笑脸。
笑中含泪,痴痴地望着他。
明明只离开了几个月,但在她的眼中,像是过了一辈子之久,在薛含桃的梦魇里面,他无数次变成不会动的尸体,与她天人永隔。
所以,她怎么看都看不够。
崔伯翀从不怀疑她对自己的爱意,见此,他笑着向稽韶轻慢的瞥去,“信守承诺不错,但也要注意距离分寸。”
一个胆小如鼠的懦夫,一个不要脸的玩意儿,拿来立国夫人的威名可以,如兄长或如好友般相处全都不行。
闻言,稽韶脸色微白,伏低身体,朝崔世子深深作揖,“承蒙宁国夫人抬举,不嫌弃我学识浅薄,今至府中为宁国夫人讲史授课,还请世子勿要误会。”
他没有提起和离一事,已是十分体面。
“身上不过一个秀才的功名,学识确实鄙薄,你走吧,带着你的猧子,日后不必再来,我的夫人我自会教导。”崔伯翀黑眸冷淡,说出的话毫不客气,而这已经是他压制了妒火的结果。
否则,便是青石县那一日,堂而皇之地羞辱,将稽韶最难堪的伤口显露在人前。
稽韶态度恭谨,俯身将不明所以的爱犬抱在怀中,作势告退。
那幅已经完成的飘雪戏球图,他看了一眼,动了动嘴唇,到底没有开口。
看着他离去,薛含桃意识到了什么,呼吸停了停,将人唤住,“稽夫子慢走,下次与飘雪过来……这幅画再赠予它。”
说话的时候她的手指抠着衣角,努力地不去看身边男人的神色。
气氛骤然沉寂,稽韶顶着足以将他活剐的阴冷目光,轻声道,“我替飘雪谢过娘子,下次便学汉晋正史。”
“嗯。”薛含桃点头,等到果儿将人送离,她垂下了脑袋不说话。
玉蘅肯定将她搬离定国公府的前后原委禀告给了世子,这时按照礼法,她与世子便是独立的两个人,他和稽韶同样是她的客人。
方才的欢喜激动冲昏了她的脑袋,现在薛含桃清醒过来,默默地想要挣脱他放在自己手腕的力道,给世子重新选择的机会。
“不要乱动,”崔伯翀指骨捏地青白,顺着她的手腕往上,抬起她的下巴,动作温柔又耐心,“你想听汉史晋史,乃至前朝史书,我都可以讲给你。”
“书房的书架上,便摆着各个朝代的史书,走,我们一同回去。”
他欲揽着她重回定国公府,淡声言这座府邸处处简陋,连守门的护卫都无,“这里还需要修缮一番,之后我命人寻几个能工巧匠。”
“不…我不回去。”薛含桃鼓起勇气拒绝,小声地说,“这是我自己的家。”
温柔似水的柔情对桃子没了用处,她坚持告诉他,他的家和她的家不再是同一处。
崔伯翀恍若未闻,想了想,冷静地从身上拿出一个细长的锦盒,“这里面是我母亲留下的一只红玉簪,打开看看,喜不喜欢?”
锦盒掰开她的手心放进去,他的手掌转而轻缓的拢起一缕乌发。
吃了多日的补药,原本干枯的黄色慢慢蜕变,如今他手中的发尾细滑柔亮。崔伯翀想,这一缕可以剪下来与他的头发绑在一起,到了若干年后放进他们的棺材里面,来世他仍能找到他的桃子。
薛含桃没有打开锦盒,世子母亲的遗物应该留给将来的世子夫人啊,她不再是了,所以不能要。
“我一直没有告诉世子,能与世子成婚是我人生中最幸运的一件事。”
“世子救过我的命,我感激世子,后来恬不知耻地又爱上了世子。”
“捡到种子的时候,我便想借着报恩,多和世子接近……我只是一个出身低微性子又木讷的农女,何德何能让世子爱上我。”
“元宵节的那晚,我是真的很幸福。”
她扬起笑容,望着他的目光依旧真挚,充斥着浓浓的爱意。
崔伯翀的心头却有一种不祥的预感,垂眸注视着她,喉咙第一次生出微微的酸涩。
“只是,我和世子终究是两个世界的人,世子还是所有人口中的大英雄,守护神,我…和从前不一样了,不是世子喜欢的模样,不再努力,也不再用心。”
“世子不欠我,我也不欠世子,可我太过自私卑劣,想把天上熠熠生辉的太阳藏起来。”
“当然,我做错了,对不起。我很累,应该停下来,去走桃子自己的路。”
“所以,就停在今日吧,好不好?反正和离书已经写下,若是不用便浪费……”
薛含桃干巴巴地张着嘴唇,请他松开自己,库房里由他置办的嫁妆和聘礼她都没有动,只是带走了几件首饰和那些新衣。
累了,自己的路,停在今日,她的每一句话都在崔伯翀的血肉上刺出针眼大小的伤口,渗出细密的红色。
反而,他的面上一片淡漠,看不出具体的情绪。
原来,桃子真的不要他了,煽情地说了一大堆话,真正的目的就是要和他分开。
“说完了吗?”他薄唇微抿,问她。
薛含桃紧张又小心地嗯了一声,是的,她要和他说的话只有这些,他们互不亏欠,他可以头也不回地离去,她也有累了说停下的权利。
并非不爱,只是桃子也需要时间治疗伤口,恢复生机。
崔伯翀漫不经心地盯着人,将细长的锦盒打开,“我拼死从死人堆里爬出来,一路不停歇地赶回京城,是要回到桃子的身边,告诉她不要害怕,我会永远陪着她。”
他捏着玉簪,随意地打量一眼后,斜斜插在她的头顶。
他的嗓音同样平缓,问她还害不害怕,做不做噩梦。
薛含桃鼻腔一酸,飞快地摇头,残忍地回,“对不起,我成为国夫人了,已经不需要别人来陪。”
将来她还会是天子姨母,变成他口中厉害能耐的女子。
“既然和离了,日后世子便少来吧,我…我不会再随便让你入府,更不会再让你赶走我的贵客。”
薛含桃,她不再和从前一样胆小卑微,有勇气和他说不,也可以直接搬出身份拒绝,还能与他生分疏离。
“宁国夫人,果然很出息,都学会冲人说狠话了。”崔伯翀敛眉,笑不可支,可只是一瞬,他低下声音,灼热的呼吸靠近她的脸颊,“但,我的乖桃子,你忘了一件事。”
“什么事?”薛含桃浑身不自在,红着脸想往后退,没有退开,她索性大着胆子,硬邦邦地反问回去。
指尖死死捏着,为自己增添底气。
“和离书啊,不是简单的几个字就了事,必须到官衙备案后才可生效。”
他言语亲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