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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61章 繁花须盈首

    管疏鸿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或许母亲那本手记今日给他的刺激太大,他忍不住低低叹了口气。

    棠溪珣本来在闭目养神,管疏鸿一叹气,他立刻就听见了。

    于是,他睁开眼睛瞄了管疏鸿一眼,问道:“怎么,让你帮我捏一会,有意见吗?”

    管疏鸿失笑道:“那我怎么敢,我荣幸还来不及。”

    棠溪珣轻哼一声,去看系统面板。

    【恭喜宿主成功添加剧情:“书中书欺美戏娇姿,梦里梦二管同窃香”,与主角亲密度+30,读者满意度+50,积分+800!】

    之前棠溪珣还说,要把自己兑换资料花出去的积分从管疏鸿那里捞回来,现在算是彻底实现了。

    被这家伙翻过来掉过去地折腾一回,棠溪珣不光彻底回本,还额外挣出来不少,读者们的满意度也暴涨了一波。

    【啊啊啊!今天是温柔会安慰人的珣珣,迷死我了。】

    【这样的温柔美人最适合在床上折腾成一滩水了,让他圣洁的身子留下脏脏的痕迹。】

    【咱们小管也是不容易,看到他的眼泪渗进老婆的皮肤里,我觉得心里酸酸的,两个人相互取暖的样子好感人。】

    【是呢,不光是眼泪,其他液体也渗进了老婆的身体里呢。】

    【前面油盐不进。】

    【哈哈哈,珣珣还在使小性子哦,真是好可爱。】

    【是呢,这种臭脸小猫最适合让他死去活来,瞪人都没有力气!】

    【小官的手就没从老婆身上离开过,这是从里到外都按摩了一遍。】

    【资料上说,按照主角配置,初次体验可以持续五六个时辰的,我想验证一下,给个机会嘛。】

    棠溪珣:“……”

    完了,这些人越说他越害怕。

    尤其是在跟管疏鸿接触之后,经他亲身考证,棠溪珣觉得这些话……还真都不像是夸张。

    想到这里,棠溪珣抱住了管疏鸿的胳膊,让他的手不能在自己身上乱动。

    管疏鸿一顿,棠溪珣已经将他的手从自己被子里扯出来,然后放回到管疏鸿自己那边,说:“不要了,够了。”

    管疏鸿摸了摸他的头发,问道:“好点了吗?”

    棠溪珣没有回答,反问道:“你呢?那你好点了吗?”

    如果说他原来不明白管疏鸿为何在其他事上是那样冷淡的一副性格,现在棠溪珣倒是什么都理解了。

    管疏鸿有这样的出身,可想而知在皇宫中是怎样的异类,又会遭到多少排挤。

    一方面承受着来自母亲的疯狂恨意,一方面又担心自己有一天落得和她同样下场,所以才会那样畏情欲如蛇蝎。

    如果棠溪珣在决定接近管疏鸿之前知道这些,他想,他都未必有那个信心打动这人。

    可是管疏鸿竟然对他动了情。

    这无异于将自己的脖颈放到了自己的刀锋下。

    一瞬间,棠溪珣又想起了刚才在龙椅上的那场几乎似要将他身体劈开一般的缠绵。

    “我没事。”

    管疏鸿一下一下顺着棠溪珣的头发,这个动作让他心情平静:

    “我不恨她,也不爱她,从小到大,她留给我最大的印象,就是一张带着厌烦和恨意的脸,她所有的注意力都在皇上身上,起初是爱,后来是恨,我只不过是一个附加品罢了。所以我同情她,又不能亲近她,仅此而已。”

    棠溪珣仰起头看着管疏鸿,蹭了下他的掌心。

    管疏鸿笑了:“而且我现在有了你,更是什么都不怨了。”

    棠溪珣道:“爱与恨总是这样,只在一念之间。也不知道有一天,你会不会这样恨我。”

    他说的好似轻描淡写,管疏鸿却连多问一句都没有,毫不犹豫地说:“不会。”

    棠溪珣却笑了:“爱过就行,恨也没关系。”

    管疏鸿却捧住他的脸,看着他的眼睛,认真地说:“永远不会。”

    棠溪珣蓦然一震。

    那个瞬间,心里被说不清的酸涩和感动所充满,除此之外又似满是无奈,他似乎想说什么,片刻之后,却忽然凑上去,亲在管疏鸿的唇角上。

    管疏鸿猝不及防,微愕了一下,然后立刻微笑,闭上眼睛,托住棠溪珣的后脑,认真地回应他。

    棠溪珣趁机眨了几下眼睛,将刚才那股酸意硬生生逼了回去,等到这个亲吻结束之后,他脸颊绯红,神色却看起来十分正常。

    “阿珣。”

    管疏鸿爱他爱得不行,摸着棠溪珣的脸,带着几分小心问道:

    “那本手记是谁给你的,能告诉我吗?我不是怕别的,只怕别有用心之人不怀好意,昊国那些事,我一点也不希望牵扯到你身上。”

    棠溪珣实话实话:“就在你床下发现的。”

    虽然这是系统掉落的线索,但是这线索的出现也一定是符合剧情逻辑的,这东西不可能凭空冒出来,区别就是,如果他不拿积分兑换,可能他就不会这样轻易地发现。

    管疏鸿皱眉。

    这本手记他幼时曾经很多次见母亲写过,但后来他来到西昌,自然也不会随身携带这东西,已经多年未见了,此时竟会突然出现,照棠溪珣说的这样,就只有两种可能。

    一个是有心之人放在这里,故意刺激他。

    另一个就是,有人想让棠溪珣看见,挑拨棠溪珣离开他的身边,或者他因此责怪棠溪珣,露出自己疯狂残暴的一面。

    想到这里,管疏鸿心中涌起一股杀意。

    这时,棠溪珣问:“你在想什么?”

    管疏鸿闻言,低下头去,轻抚着怀中之人蜿蜒的长发,柔声说:“没什么,我派人去查查。”

    他不会允许任何想要分开他们的人存在在这个世界上。

    只要把想抢走棠溪珣的人杀光就好了。

    他们就永远不会分离。

    可是这份暴戾和杀意又被管疏鸿深深地埋藏起来,棠溪珣这么好,在棠溪珣面前,他也想当一个天底下最好的爱人。

    温柔、体贴、良善。

    管疏鸿低下头去,亲了亲棠溪珣的额头,说:“放心。”

    棠溪珣笑了笑,但他的心中想着最近发生的这一系列风波,也觉得这里面有很多疑点。

    首先就是上次贺涛和晋王设计对付他的那件事。

    这两个人口口声声都认定了他跟太子之间有不正当的关系。

    棠溪珣知道,以前也不是没有这样的传言,但是他早习惯了,根本不放在心中。

    这世上只要有点名气的人,谁身上没被造过几个谣?就是历代帝王,又有谁没被话本子编排过几句?

    其实大多数人传来传去,添油加醋,也不过是图个乐子罢了,越是身边熟悉他们的人,反而越知道这事的虚假。

    但晋王和贺涛突然就对这事深信不疑了,肯定是拿到了什么“证据”。

    这消息会是谁透露给他们的?

    棠溪珣心中其实大致猜到了人选。

    其次,就是管疏鸿母亲的这本手记。

    对这边的恩怨,棠溪珣就没那么熟悉了,但他虽然猜不到会是谁干的,也能猜到其中的目的。

    如果他和管疏鸿闹掰了,会对什么人有好处呢?

    至于最后一点疑惑,就是自己刚才那个梦了。

    如果是之前,棠溪珣不可能会将这事放在心上。

    别说与他亲密的对象是管疏鸿,就算是皇上或者太子,又有什么关系呢?一个梦罢了。

    但如今,他经历过前世今生的神奇,完全相信了这个世界上就是会存在着一些非常诡异,无法解释的现象。

    所以这梦境中的感受如此清晰,就像真实发生过的一样,也让棠溪珣忍不住心生怀疑。

    他想,既然系统提供的那本书已经出现了很多的漏洞,那么会不会他梦到的,才是自己真正会经历的前世?

    又或者……他还有其他的前世?

    棠溪珣觉得,自己好像正在慢慢接近着某些真相。

    *

    于是,第二天早上起来,棠溪珣就抽了个空,将他的梦记录了下来,准备把这些都当成线索,慢慢研究。

    系统在旁边围观,好奇地说:【宿主也在学习写小黄文吗?本系统认为刺激生动,很有前途。】

    棠溪珣:“……没有!”

    他只是怕错过了什么细节,所以把梦里的事记录的比较详细而已,狗系统怎么还偷看呢?!

    不过系统这么一出声,也让棠溪珣想到,或许可以把自己目前的想法跟这玩意讨论讨论,它虽然不怎么聪明,但好歹有些见识。

    “这是我昨夜做的梦。”

    棠溪珣跟系统说:“因为非常真实,我就记录下来了。你说,我梦到的会不会也是我曾经经历的事情?只是被我忘记了。”

    系统说:【人类某些过于深刻的记忆深藏于大脑中,确实有可能在某种时刻通过梦境的形式呈现出来。甚至有部分梦境还会被书中采录为隐藏剧情进行收集。宿主的梦非常清晰完整,符合记忆回溯的一标准。】

    棠溪珣心念一动,便说:“那我的这个梦可以被采录进去吗?”

    系统扫描了一下,仪器却立刻【滴滴】响了起来,并发出:

    【此梦境与书中逻辑不相融,无法进行采纳!】的警报声。

    棠溪珣道:“你这书是假的吧?”

    系统大为愤怒:

    【请宿主不要侮辱本系统的专业性!】

    棠溪珣说:“那为什么你们的主角和书里的描述那么不一样?”

    不等系统反驳,他又说:

    “你可不要说是受了我的影响。按照剧情里的说法,他从幼年因为生母的事情留下了严重的阴影之后,就开始对女人产生异常的情感了,但这根本就和管疏鸿的情况不吻合。”

    系统:【或许主角身体受到损伤之后,留下了隐疾——】

    棠溪珣冷笑道:“不,他体魄强壮,精力充沛。”

    说这八个字的时候,他几乎有点咬牙切齿。

    系统:【……】

    倒是忘了,这件事你确实最有发言权。

    其实到了现在,它也感受到了很多不对的地方,但数据库里的书籍资料就是它统生立足的信念,系统实在很难接受去把这些推翻。

    于是它努力争辩:

    【但也有其他剧情人物的梦境完全与本书逻辑相符,被收录到隐藏剧情中了!说明是宿主的梦有问题!】

    棠溪珣没问是谁,却反倒笑了笑,说:“这么激动干什么?心虚才会大声说话。”

    【本系统从不心虚!】

    系统气坏了,【滴滴】一声掉落了一个随机的隐藏剧情福袋,非让棠溪珣看。

    棠溪珣道:“我不看,隐藏剧情需要好几百积分兑换的,我挣的不容易,看不起。”

    【本系统请宿主看!宿主必须看!】

    棠溪珣的唇角不易察觉地扬了一下,又被他轻轻抿住,无奈地说:“唉,你可真霸道啊。”

    说完,带着一点搜刮系统的得意,棠溪珣“勉为其难”地点开了这个梦。

    隐藏剧情的名字顿时出现在了他的眼前——

    “棠溪柏夫妇之死”。

    棠溪珣怔住。

    他的手心里出了汗,感觉自己的心脏越跳越快,重重撞击着胸膛,手指下意识地一点,就把界面给关掉了。

    缓了一会,棠溪珣才重新打开系统界面,点击旁边的剧情简介。

    几行小字浮现出来:

    【存州城被昊国的军队攻破后,已经渡江转移到安全地带的棠溪夫妇折返寻子,被政敌诬告要去昊国投敌,遭到追杀,死于乱军之中。】

    棠溪珣定定地看了许久,突然觉得有点不认识字了。

    那些字像是会跑一样晃晃悠悠,一会大一会小,让人极为费力才辨认出上面写的是什么。

    过了不知道多久,棠溪珣听见系统叫他:

    【宿主?宿主?】

    棠溪珣突然笑了一声,说:“看看,我就说你这剧情靠不住吧,这一看就是假的。”

    系统也不跟他争了,有点忐忑地说:

    【宿主对不起,我不知道隐藏剧情是这个……】

    棠溪珣摇了摇头说:“没关系,本来我就是故意想跟你骗点好处的。”

    系统:“……”

    棠溪珣把那个梦境点击隐藏了没有看。

    他觉得果然是便宜没好货,不花钱的东西就是靠不住。

    在他前世被俘之前收到了消息,棠溪柏一家已经安全渡江,同他们一起的,还有皇帝后妃和一些重臣。

    那边还有一部分驻军,而且地势易守难攻,相对来说更适合谈判而并非硬打,所以要安全许多。

    像棠溪柏这种名望出众又颇有资历的文臣,更是新君用来展示恩泽的最佳人选,不会有什么性命之忧。

    如果他们够聪明,只要老老实实地等着皇上投降,往后的日子就算不像过去那样风光,也不至于太差。

    棠溪柏当然聪明,不光聪明,还狡猾,最会审时度势。

    当时他们已经没有护卫在身边了,也无法为了私事调兵。

    所以这夫妻两人,一个文官,一个妇人,竟要跑到存州找自己,中间隔着兵乱、流民、江水和瘟疫。

    他们就算不被诬告投敌,都很有可能没到存州就死在半路上。

    退一步讲,就算找到了,他们又有什么本事救下一个俘虏?

    这剧情怎么想都是胡扯,居然还想浪费他的时间看!

    棠溪珣挺生气。

    这时,房门一推,管疏鸿进来了。

    由于昨晚在此留宿,棠溪珣早上也是在管疏鸿府中用的早膳,然后便要回家。

    管疏鸿准备送他,刚刚出去吩咐了下人备马,回来之后立刻就发现了棠溪珣好像不高兴。

    管疏鸿脸上的笑容微敛,走过来摸摸棠溪珣的头,柔声问道:“怎么了?”

    这也没办法解释,棠溪珣只说:“没什么。”

    管疏鸿道:“是不是这府上有人怠慢了你?我去处置了。”

    棠溪珣有点心烦,把他的手从自己脑袋上拿下来,说:“没有,我想事呢!”

    “哦,在想事啊,那太好了。”

    管疏鸿笑了,坐在棠溪珣的对面,说:

    “我听说,聪明的人就是喜欢思考问题,怪不得我们棠溪公子能考上状元呢。”

    棠溪珣:“……”

    他说了声“去”,起身欲走,却被管疏鸿探身牵住衣袖,笑道:

    “每回你不说话的时候,我都特别想知道你在想什么。说给我听听成不成,我也想和你一起想。”

    棠溪珣扭头看他,管疏鸿笑意如水,温柔得一如夏夜沁凉的微风,等待分享他的一切徘徊和烦忧。

    他终究坐了回去。

    棠溪珣手托着腮想了一会,冒出一句:“比如说……”

    棠溪珣道:“我就很不理解你。”

    管疏鸿:“……”

    怎么还说到他头上了呢?

    他不知不觉把身子都坐正了:“请讲。”

    棠溪珣道:“你爹娘的事对你的影响那么大,你也知道别人的话都靠不住,感情更是可以欺骗,为什么还……还是会去相信那些很蠢的东西?”

    管疏鸿沉吟道:“……很蠢的东西?”

    棠溪珣心想:比如我说喜欢你。

    不过他当然没说。

    反正他也没想能从管疏鸿那里得到什么答案,是管疏鸿非得问他才说的。

    但过了片刻,管疏鸿却轻声笑了,他仿佛明白了棠溪珣的意思,说道:“因为是非常重要的人吧。”

    棠溪珣眨了眨眼睛。

    管疏鸿说:“你不是之前一直埋怨我对你态度不好吗?我那个时候那样对你,就是因为早就已经打定了主意,绝对不再沾染感情。”

    棠溪珣道:“那你是什么时候变的?”

    “什么时候变的不好说,可我还记得那天,我从佛堂出来,你去了青楼,我不知不觉跟过去,又看到贺子弼为难你……”

    管疏鸿疼惜地看着棠溪珣:“那一刻我就再也忍不得了,我想,我不能没有你,也不能看到你受委屈,所以蠢就蠢,错就错吧!”

    或许,从遇到这个人起,他静若止水的心就已经泛起了再也无法平息的波澜。

    管疏鸿柔声道:“阿珣,时而柔弱哭泣,时而谨慎坚强,时而犯错,时而又会做出对的选择。人生本就如此啊。”

    棠溪珣一震。

    过了一会,他才说:“所以你要告诉我,要顺从自己的心?”

    管疏鸿眼神柔软:“我还要告诉你,无论何时,我都会托住你,因为我对你无法割舍也无法抗拒。你就去做一切自己想做的事,信一切不愿伤害的人吧。”

    棠溪珣看了一会管疏鸿,把头偏开了,说:“哼,别以为你说这种话讨好我,我就会很开心。”

    更觉得你是个傻子了。

    管疏鸿大笑起来,说道:“是了,棠溪公子是个心有丘壑之人,小人这点甜言蜜语哪够得上博你一笑?看来我还得做点什么别的才是。”

    他凑到棠溪珣跟前:“给你唱个歌,跳个舞?”

    棠溪珣终于没忍住噗嗤一笑,推开管疏鸿的脸:“我才不看,我要回家了!”

    管疏鸿没有挽留,起身说:“我送你。”

    棠溪珣迈步出门,系统突然说:【宿主的心情变好了。】

    不小心给棠溪珣抽中了那么一个梦,系统也有点心虚,所以发现棠溪珣心情好转之后觉得很高兴。

    棠溪珣道:“没有。”

    管疏鸿的话确实有几分道理,但是他就凭着几句话就能影响自己的情绪?这一点棠溪珣还是不认的。

    系统想,宿主心情不好,加点分可能就好了。

    【滴!恭喜宿主,与主角达成“心与心的沟通”成就,亲密度+20,积分+500!】

    棠溪珣:“……”

    都说了他一点也不高兴,他昨天晚上那么辛苦的卖身才得了800!

    但不管怎么样,这番谈话确实让棠溪珣萌生了一个想法。

    他准备把被贺涛和晋王认定他与太子有私情这件事告诉棠溪柏。

    因为棠溪珣心里大概有数,两人会这样想,跟陶琛应该脱不开关系。

    本来他打算具体查一查再说,现在,棠溪珣想,他还不如把这事交给棠溪柏去做。

    顺便看看,如果真查到了这人是陶琛,棠溪柏又对怎样对待这个从小在他身边长大的外甥。

    棠溪珣也说不好自己这样做是出于一种什么样的心态。

    或许是试探,或许是考验,也或许,就是单纯的想利用棠溪柏为他做点事。

    他无法判断系统掉落的剧情是不是真的,只有点赌气一般地想,你不是想当爹吗?你不是要尽责任吗?好,那我倒要让你看一看,给我当爹可不是那么简单的。

    孩子小时候在外面受了什么委屈,都会回家告诉爹娘为自己撑腰,这是为人父母应该做的。

    他小时候也没什么机会,一个是在父母身边的时间短,另一个是,除了臭表哥,也没什么人敢欺负他。

    那干脆现在就让棠溪柏他们把欠的都还上。

    棠溪珣心里这样想着,对自己很是满意。

    看,他还是这么狠,还是这么坏,还是这么锱铢必较,这才是成大事的人。

    第62章 长颦知有恨

    不过,还没等棠溪珣想好要怎么将这个消息传达给棠溪柏,他和管疏鸿就在回家的路上碰见了一个人。

    这人名叫何路。

    他是棠溪珣上一榜的进士,目前在翰林院供职,而且何路还有一重身份,就是棠溪柏的门生。

    棠溪珣和他算不得太熟,但也相识.

    他知道此人出身寒微,性格老实腼腆,为人忠孝,棠溪珣当然也不至于因为对方是棠溪柏的学生,就给人家脸色看。

    于是,棠溪珣笑着拱手道:“寻踪兄,许久不见了,这是打哪来啊?”

    何路一见他,面上倒是带了喜色,说道:“清绰贤弟,太好了,我刚去了你府上没找见人,没想到在这里碰见你了。”

    他说罢,又看了管疏鸿一眼,行礼道:“管侯也在。”

    对着管疏鸿,何路的表情还带了几分不自在,就像在看一个强抢民女的恶霸,隐隐愤慨又几分畏惧。

    管疏鸿对于别人一向不怎么在意,淡淡一颔首。

    棠溪珣问道:“寻踪兄找我有事?”

    何路道:“嗯,我是想跟你说……”

    他凑近了一点,压低声音,道:“你最近小心点陶琛。”

    棠溪珣:“嗯?”

    何路道:“我隐约听几位同僚说,他经常在外面诋毁你的名声,或许还在记恨上次抄了你的词被揭穿之事,所以特意来提个醒。”

    这倒是巧了,棠溪珣微怔,便说:

    “是吗?没想到过去这许久了,他还是如此在意此事,我得去找他好生理论一番,辩个道理出来才行。”

    何路却笑了笑,说:“这样的人是说不通道理的,但贤弟也不用太过忧虑,心术不正,总会自食恶果。”

    这句话似曾相识,让棠溪珣想起了上一世的一件事。

    那是他被贬存州的时候,有一回,何路去了,说是办差路过,顺便来看看他。

    于是,他置办酒席,一尽地主之谊。

    饭桌上,何路便告诉他,京城中有人上折子参他,让他近来要行事低调,注意安全。

    棠溪珣听完后,就想给皇帝上书,为自己辩解。

    何路却劝阻了他,说,那参他的人自己为官不正,如今的处境也已十分危殆,只怕快要倒台了,让棠溪珣静观其变即可。

    果然,此事最终如他所言。

    参棠溪珣的人自己因为贪墨被查办了,棠溪珣也平安无事地度过了这场风波。

    当时存州公务繁忙,再加上棠溪珣的身体已经很不好了,分不出那么多精力对每一件事情都刨根究底,眼看对自己没什么影响,也就没再多想。

    而如今,他却一瞬间冒出个念头,问道:“这是棠溪尚书让你告诉我的?”

    何路愣住。

    然后他连忙说:“不是,这怎么会呢?我,我是,其实我……”

    棠溪珣拍拍他肩膀,说道:“寻踪兄莫慌,当我没问过,你别跟他提就是了。”

    说完,他微微一笑,打马而去,留下何路呆呆站在原地。

    管疏鸿从后面赶上了棠溪珣,说道:“我能不能问个问题?”

    棠溪珣道:“怎么?”

    管疏鸿说:“我觉得你爹娘有时候的行为很奇怪。最初我以为他们有意苛待你,但现在看来并非如此,他们只是像有什么顾忌一样,不能让人发现他们对你的关心,包括你自己。”

    他也是个非常聪明的人,说话间观察着棠溪珣的神色,见他一点都没有表现出意外的样子,便知道棠溪珣应该心里有数。

    管疏鸿就问:“你刚才心情不好,是不是……也和这件事有关?”

    每当这个时候,棠溪珣就会更加强烈地意识到,管疏鸿是主角,或许有一天,他也会成长成为一位明察秋毫,洞察一切的君主。

    他笑了笑,说:“是啊,人与人之间的关系,真的很复杂。”

    曾经年少气盛的时候,他从来都不相信这个世界上有什么“无奈”、“必须”,但如今经历的事越多,他才越理解了“认命”二字的无可奈何。

    比如之前不明白棠溪柏和靖阳郡主何至于那么谨慎,但此刻,棠溪珣同何路点破了这件事,就又开始感觉到他的胸口正在隐隐作痛了。

    棠溪珣转过头,认真地对管疏鸿说:“你知道吗?你刚才跟我说话的样子,显得太聪明了。”

    管疏鸿一怔,然后立刻很敏感地问道:“你是不是不喜欢?”

    棠溪珣笑了,说:“没有不喜欢,但是……”

    他冲着管疏鸿招招手,管疏鸿俯身过去,冷不丁棠溪珣在他唇上亲了一下,然后迅速移开,笑看着愣住的管疏鸿,说:

    “现在这样子更好。”

    一个亲吻,顿时让棠溪珣胸口的不适烟消云散。

    马上就到家门口了,他于是轻快地从马上跳下去,说了句“再见”,牵着年糕走进了自家大门。

    管疏鸿在原地立了好一会,摸摸自己的嘴唇,眼睛亮亮的,不禁笑了。

    他想,如果这样的生活能够一直一直继续下去,该有多好。

    *

    山间,道观。

    一缕白色的烟雾从香炉中袅袅升起,又在风轮的轻送下,将降真香的味道晕散在房间的每个角落。

    房中无椅,中间置一张小几,两边都是蒲团。

    此时小几两侧正有三人对坐,分别是棠溪柏夫妇,以及一名须发皆白的道士。

    那道士捋了捋胡须,笑着说:“许久不见,二位看起来气色不佳,应该多多保养啊。”

    正如他所说,棠溪柏和靖阳郡主的脸色都十分憔悴,像是多日来都没有休息好。

    “并没有什么大碍,多谢道长关心。”

    棠溪柏说道:“我们这次又来叨扰道长,还是想询问有关于小儿之事。”

    道士说:“请讲。”

    棠溪柏沉吟片刻,与靖阳郡主交换了一个眼神,开口说道:

    “多年前,道长曾言小儿的病症就是不能留在我夫妻身边,更不能与我们有过多接触,甚至我们也不能直接对他表现出太多关心,我们听从了道长的话,又将他送入宫去,得保多年平安,心中也十分感激道长的神通……”

    正是眼前这名道士,当初在靖阳郡主抱着棠溪珣在外面玩的时候,上前说棠溪珣命薄。

    又说薄命无福之人,却生来灵秀聪慧,家世显赫,又得父母慈爱,如此圆满,只怕反而折寿,必得让他亏损点什么才是,要么容貌,要么亲情,要么智力,要么肢体。

    靖阳郡主一听便勃然大怒,立刻就命人将他轰走了。

    但随着棠溪珣的病越来越严重,能用的方法都用尽了,最终无奈之下,他们还是再次找到了这名道士,并按照他所说,把棠溪珣送到了太子身边,总算是这么多年都太平过来了。

    如今再次找来此人,却是因为最近发生了新的状况。

    棠溪柏说:

    “但近来却不知为何,我们两人经常会做一样的梦,梦里,看见他经历了很多……不好的事,令我夫妇极为担忧,怕是某种不祥之兆。”

    从那日一起梦见棠溪珣被不知道哪里来的军队抓走之后,他们最近都饱受梦境的困扰。

    在那些梦里,他们眼睁睁看着棠溪珣经历着这种折磨和苦难,每每恨不得冲上去替他承担,却根本无能为力,只能眼睁睁的就那样看着,直到从梦中醒来。

    一开始还安慰自己说是巧合,但这梦近来确实近来愈发频繁了,实在让人难以心安。

    他们百般筹谋,付出了那么大的代价,为的就是棠溪珣可以平安到老,无灾无难,可万一这是未来会发生的事情……

    梦里的棠溪珣甚至比如今也大不了两岁!

    棠溪柏和靖阳郡主都十分着急,于是再一次找到了这名道士。

    他们想,如果这是关于未来的预兆,那么还和当年一样,他们想尽办法,付出任何代价,也要避免。

    但是听到两人说明了来意后,道士在那里掐算了半天,却跟他们说:

    “山磨岁月,人间洞天,依老道看,这梦并非‘未来’,而是‘曾经’。”

    仿佛是电光石火,这个回答让两人都愣住了,过了片刻,棠溪柏才干涩地问道:

    “道长的意思……是说我们梦到的是已经发生过的事?”

    道士说:“正是。”

    那个瞬间,靖阳郡主和棠溪柏都没动,也没说话。

    但什么叫曾经?

    曾经的意思就是说,他们看到的一切棠溪珣都经历过。

    这个答案实在太糟糕也太可怕了,却又合理的要命。

    因为那些梦境实在真实具体的无法解释,或许两人脑海中都有这样的猜测,但是不敢往那个方向去猜。

    可道士的回答,就像月亮从重重的乌云中露出一缕清冷的光芒,将整个混沌的夜幕都凌厉地划破了。

    “不可能!”

    半晌,靖阳郡主终于回过神来,她严厉地斥责道:

    “这简直是一派胡言!珣儿绝对没有经历过这些!他这么些年,去了哪里,做了什么,没有我不知道的!那些梦怎么可能是真的?”

    她突然想起来,小时候棠溪珣特别喜欢出去玩,偏生他身体不好,天一变凉,就容易发烧。

    为了不让他出去吹冷风,有回他非嚷着要出去玩,靖阳郡主就把他抱在怀里问:

    “娘也想玩,但是娘怕冷,不想出去玩,宝贝在家里陪娘玩藏猫好不好?”

    “好!”

    棠溪珣一听陪她,就高兴了,先答应了才问:“娘,什么是藏猫呀?”

    “就是你藏起来,让娘来找。”

    棠溪珣一听,担心地脸都皱起来了:

    “这也不是藏猫呀,这是藏我,我又不是小猫,万一娘找不到我,我不就丢了吗?”

    靖阳郡主说:“娘怎么会找不到你?你是娘的宝贝,躲到哪里,娘都能发现。”

    “那……好吧。”

    棠溪珣搂住她的脖子,用小脸蹭蹭她,舍不得地说:“那娘你要快点找到我呀。”

    她也忍不住在孩子脸上亲了又亲,突然很不明白,为什么这么乖的孩子,想出去玩都不可以。

    “娘。”棠溪珣有点惊慌又有点疑惑地问:“那你怎么哭了?”

    靖阳郡主连忙把眼泪擦掉,笑着说:“没事,对不起,娘把你的小脸蛋弄湿了吧。”

    棠溪珣摇摇头,又懂事地说:“娘你是不是害怕啦?你放心,你要是找不到我,我会自己跑出来,让你找到的。”

    靖阳郡主又想起了那个梦。

    梦中,到处都是鲜血和硝烟的味道,边关的狂风夹着沙子,刀割一样地打在脸上,坐在马背上的士兵摔着鞭子驱赶俘虏。

    她冲进俘虏的队伍,看见一张张陌生的脸,有人高声地呵斥着,将她推倒在了路边的一堆尸体上。

    死人的身体那样冷,她摸索着,不知道这里面是不是有她连被冷风吹一吹都要生病的宝贝。

    为什么这一次,娘怎么也找不到你了?

    作者有话说:

    不好意思,这一块不太好写,所以我一直修修改改的,结果昨天中暑了头晕,就没写完。我是想试试坚持日六的,所以今天18点还会有一更,谢谢宝们。

    第63章 病眼此山明

    棠溪柏整个人也十分恍惚,他都不知道他和靖阳郡主是怎么一起离开道观的。

    他向来有明察秋毫的本事,起初为官的时候在刑部,多少复杂的案子都瞒不过他的眼睛。

    可是道士今天说的话却太复杂了,棠溪柏觉得他需要好好想一想才能理解。

    但偏生人活着想得个清净都难,刚到家门口,宫里就来了人,说是皇上宣他入宫议事。

    棠溪柏只好匆匆换了官服进宫。

    路上碰见了同僚,看见他都非常意外,问道:“棠溪尚书,您怎么脸色这么苍白,是不是身体不舒服?”

    棠溪柏勉强应付过去,这时却隐约听见有孩子的哭声,哭的好像很难受,声音却不大,小猫似的。

    他几乎产生一种错觉,这是他的孩子在他耳边哭。

    因为棠溪珣小时候生病就是这样哭的,明明很难受,声音却小小的,像只总是吃不饱饭的小猫。

    在他被送进宫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棠溪柏只要一听见哭声,就忍不住要看上一眼,必须看清楚那不是棠溪珣才行。

    他不知道用了多久才改掉这个习惯,但今天这毛病又犯了。

    直到听见其他大臣说,哭的是皇上新得的小公主,那股窒闷感这才轻了一些。

    进了御书房之后,大家发现,陶琛居然也在这里。

    这让不少官员都十分诧异。

    因为能进御书房议事的人,基本都是从二品以上大员,陶琛年纪轻轻,官阶只达五品,出现在御书房里,显得非常突兀。

    更不用提就在前一阵,他刚刚作出在樱桃宴上窃取棠溪珣词作的丑事,传的满京城皆知。虽然算不上是什么罪行,但也是声名狼藉。

    不知道皇上到底为什么会叫他来。

    怀着这个疑问,大家听了一会才知道,原来陶琛立功了——他抓到了一伙山贼。

    本来对一个朝廷命官来说,抓山贼也不算是什么大功劳,但重点在于,陶琛抓的这伙贼,要盗的是薛家发迹之前的祖宅。

    “薛”是本朝国姓,在族中没出个皇帝前,世代经商,传下来的老宅就在京城附近,人去后,就埋在旁边的那座山上。

    后来时值乱世,生意也做不下去了,薛家祖上揭竿而起,最终建立了西昌,这处老宅连同周围的土地,也就成为了龙兴之所。

    按照人们的观点,这里是关系着西昌国运的。

    为了防止有心之人破坏,关于这一片地方的具体位置并未向外宣扬,周边则派了官兵暗中巡逻守护。

    没想到,一伙胆大包天的山贼竟然盯上了这里。

    他们观察多日,觉得有人看守的地方必然藏着宝贝,因此竟想趁夜潜入。

    结果,这事就被恰好路过的陶琛发现了。

    陶琛一边与他们机智地周旋,一边巧妙地发出了信号,联系官兵们,将山贼一网打尽。

    这不光是守住了薛家的祖宅,更是守住了国运,可谓大功一件。

    听闻此事,就连之前对陶琛颇有意见的一些大臣们,都不得不承认他这次的机警和勇敢,再加上皇上又一直在称赞陶琛,大家怎么着也得给点面子,于是一时间,整个御书房里都是对陶琛的赞扬声。

    陶琛脸上带着谦逊的微笑,连连推辞,心里却是一阵畅快。

    前一阵的日子,他可过的真难啊。

    自从上回在天香楼被棠溪珣羞辱之后,陶琛就接连倒霉。

    他被从尚书府赶了出来,只能被迫租了一处普通百姓居住的民间小院,那小气又刻薄的靖阳郡主,在他离府时还特意派人看着他,不允许他带走任何东西,以至于陶琛一下子就捉襟见肘了。

    其实他也有自己的俸禄,那间小院对于普通百姓来说,也是很好的宅子了,可陶琛在尚书府过惯了富贵生活,落差太大,就很难接受。

    再加上他的事都传遍了,过去的不少朋友羞于与他来往,前辈也不愿意再提携他,这种走到哪里都被指点议论的感觉,陶琛一辈子都忘不了。

    如今,终于翻身了!

    感受着四面八方的佩服和关注,陶琛心中那股虚荣感也在不断地上升,曾经的屈辱在这一刻变成了扬眉吐气。

    更重要的是,棠溪柏也就在这里。

    陶琛骄傲地看向棠溪柏。

    他想看到棠溪柏不安或是后悔的表情。

    被他一脚踩翻的外甥,如今在皇上面前重新得了脸,而他自己的儿子,却连站在这里的资格都没有,不知道棠溪柏此时心中是何感想?

    不过陶琛不打算现在立刻报仇。

    他知道,自己仅仅是立了一件功劳而已,实力积累还不足,更何况人人都知道,棠溪柏到底是把他养大的舅舅,他直接和棠溪柏作对也不太好。

    陶琛要先得到棠溪柏的认可,再把他踩在脚下!

    因为……他知道有了那条路子,他以后一定会飞黄腾达的。

    于是,当皇上夸赞他,要给他赏赐的时候,陶琛上前谢恩道:

    “谢陛下的赏,但臣从小在舅舅膝下长大,若非舅舅的教导,也不会有今日之功。前一阵却因为行为不当,惹了舅舅生气,臣心中一直十分自责,不知陛下可否将这份赏赐给舅舅,以彰恩德。”

    他这么一说,在场的人果然暗暗点头,都觉得陶琛虽然之前一时鬼迷心窍,抄了人家的词,但有这份知恩图报的心也是难得了,及时认识到错误,也非不可原谅。

    皇上的心情也不错,笑道:“朕倒是很愿意撮合你们一家冰释前嫌,这说来也是段佳话,既然如此,棠溪尚书,朕便赏你——”

    皇帝的金口玉言若是讲完,此时就再无更改,但没等他后面的话出口,棠溪柏便上前跪地,说道:

    “陛下,臣今日也有一件家事,希望您能够帮忙裁决。”

    皇上一怔,问道:“什么?”

    棠溪柏道:“臣希望能够与陶琛断绝关系。”

    此言一出口,满座皆惊,陶琛更是猛然抬起头来,整个人如坠冰窟。

    这可是当着皇上的面!棠溪柏在说什么呢?他疯了吗?!

    其实若是以棠溪柏一贯的行事风格,他确实不会做出这样几乎等于当面驳皇上面子的事,也不会对亲人如此的不留余地。

    可这事涉及到棠溪珣,他一想就心绞着疼,再也不想让小儿子受半分委屈。

    于是,棠溪柏从袖中取出一本奏折,缓缓地说:

    “当初,臣会将陶琛母子接到身边,一方面是因为他生父去世,无依无靠,另一方面也是受到老夫临终之前的嘱托,要照顾家妹。”

    “如今,陶琛长大成人,臣已完成自己的诺言。可惜他心术不正,贪心有余,臣教导无果,也不敢将今天这份功劳据为己有,只能与陶琛母子断绝关系,从此再不相干,以表心迹。”

    他说着,将奏折呈上。

    之前,这折子他本来是打算暗中递上去的,但如今,棠溪柏一点情面都不想留了。

    周围的大臣们震惊地听着棠溪柏简短转述了折子上的内容,这才知道陶琛都做了什么。

    他暗中挪用府库里的东西据为己有,并向外炫耀是棠溪柏夫妇所赠;散布关于棠溪珣与家中关系失和的流言;甚至还挑唆贺子弼在棠溪珣的饮食中加入过敏之物,并伪造证据,污蔑棠溪珣与太子之间的关系……

    做人居然还可以这么无耻?这干的可真不是人事啊!

    怪不得棠溪尚书如此气愤,不光外甥,连妹妹都要扫地出门了。

    感受到来自周围各式各样的鄙夷目光,陶琛整个人后背发凉,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他刚享受了那所谓的荣耀还不到一刻,事情竟陡然翻转,将他彻底推入了地狱!

    自己明明是在讨好他,棠溪柏却把这件事翻出来做什么?他真是好狠的心!

    周围已经有几个正直的老臣忍不住开口质问道:“陶大人,你受了棠溪家的养育之恩,怎么能反而恩将仇报,做出这种卑鄙之事来?!”

    陶琛难堪的满脸通红,脑子里就像被棉花塞住了一样,压根找不到借口。

    他只能冲着皇上跪了下去,结结巴巴地说:“陛、陛下恕罪……臣……”

    皇上刚才对着他的和煦笑容也荡然无存了,满脸的不悦,他今天本来刚要提拔陶琛的,没想到他如此不争气,还害得自己颜面尽失,好像多么识人不明似的。

    其实皇上也有点责怪棠溪柏,这素日圆滑的老狐狸今天竟然都不知道照顾他的面子,但棠溪柏的理由实在太正当了,这陶琛最为可恶,必须狠狠处置!

    于是,皇上点了点头,道:“准奏。”

    接着,他看向陶琛,冷冷地说:“如此无义无德之人,如何能为朝廷安心效力,朕看,你这身官服,也一并脱了吧!”

    作者有话说:

    我来补更新啦,么么。

    本来经过期末的摧残是还剩一些存稿的,但是亲情这块老是怕大家不满意,所以反复斟酌了很久,偏偏赶上昨天去了趟浙大开会,南方太热了真的[化了],我就晕了。

    起初写了珣珣去找爸爸告状的情节,后来我反复的想,我希望在他自己去要之前,爱他的人就会为他考虑到需要的一切,然后把最好的都给他,所以那个情节就删了。写出来还是觉得确实这样比较合适。

    其实这本书迅速开了,就是为了给自己重新找找写作感觉,我开文前就跟我自己说,越轻松越无脑越好,可是一写起来还是管不住手,老想有点不一样的。

    我现在越来越觉得我可能很不适合现在的流行趋势了,可能快要被这个行业淘汰了,有时候有些怅然,不过非常感谢大家的陪伴,只要我在写,就会认真写的。

    第64章 红鳞生酒面

    “……有陛下的金口玉言,那陶琛当场就把官服给脱了,是只穿着中衣离宫的,那样子可狼狈极了!哈哈哈,听说他现在连门都不敢出!”

    这件事还没来得及传遍京城,当晚就有人迫不及待地跑过来给棠溪珣讲了。

    毕竟,陶琛实在是丢了大人了,跟当众被扒光了衣服也没有什么两样,他做的那些事现在满京城都传遍了,原本定下的亲事也被对方小姐忙不迭地退了婚。

    “听说棠溪尚书说到做到,当天就将陶夫人也送出了府,让去她跟着自己的儿子同住,过几天还要重新抄写族谱,彻底把关系断开,我听到的时候都惊呆了!”

    棠溪珣也没有想到棠溪柏会做的这么绝。

    听到这些的时候,他的心里不由冒出一个念头来。

    ——难道他们真的在乎我?是很在乎很在乎的那种。

    棠溪珣一直都知道,他在自己的父母心中并不是全无分量的。

    可正因为知道,他才会故意用冷漠的言语和表情去刺激他们,每当看到他们脸上的黯然之色时,棠溪珣都会觉得挺痛快。

    他用伤害来证明自己被爱着,可是当这些保护和关爱主动降临的时候,他又不能相信了。

    所以他反复分析,棠溪柏和靖阳郡主这么做,到底是图什么呢?

    他们有儿有女,并不缺孩子,而自己从小就身体不好,给他们带来了很多麻烦,长大之后跟他们也不亲近……

    总而言之就是,完全不能给这对夫妻带来任何的好处。

    所以,他们为什么要为了自己付出这么大的代价,投入这么多的感情呢?

    棠溪珣自己并没有儿女,但他想,他要是有个自己这样的孩子……嗯,扔河沟里面算了。

    他在那里不知道坐了多久,直到月光透过窗子照进来,夜色又一次降临。

    深蓝色的天幕上有一片片的云,繁华的京城结束了一天的喧嚣热闹,人们的梦与遐思开始飞出窗外,整个世界被另一种色彩笼罩。

    这段日子以来,棠溪珣从来没觉得自己这样迷茫过。

    他看着窗外的星星,有些东西他以为从未拥有,有些东西他以为早已失去,他把自己的心封闭起来,强迫自己忘记曾经拥有过的一切。

    但是总有什么是遮掩不住的。

    就像此时的云散去,月亮永远都在天上。

    可是那些阴霾,真的不会再回来了吗?

    棠溪珣将身体往后一仰,倒在了自己柔软的床上,他闭着眼睛躺了一会,还是点开了那个梦。

    在梦里,他头一次看到自己的父母那样狼狈的样子。

    他们在人群中跌跌撞撞地奔走,躲避着追捕的士兵,和流民们一起就着凉水咽下干硬的馒头,悄悄靠近那些被押解的俘虏,一个个寻找着里面是不是有儿子的脸。

    棠溪珣看着他们渡了江,翻了山,一路走到了风沙弥漫的边地去,头一次意识到,这条让他痛苦和憎恨的路上,被他走过的每一步,也覆盖了父母的脚印。

    第二天早上,做了整整一夜梦的棠溪珣醒过来,觉得眼皮胀胀的很不舒服。

    他拿起铜镜一看,发现何止眼皮,自己的一双眼睛都红通通的,跟兔子一样。

    棠溪珣皱起眉头。

    他小时候特别喜欢哭,不过那更多的是一种撒娇的手段,知道无论什么时候,只要一哭,全家人都会围过来,所以有事没事只要眨巴眨巴眼睛,泪珠子说来就来。

    他的演技就是从那时磨练出来的。

    长大了之后,棠溪珣就不怎么会掉眼泪了,顶多遇到麻烦事需要装可怜的时候,或者被管疏鸿折腾的受不了的时候,他才会控制不住自己。

    但是现在,他觉得他变了。

    变得多情和心软,一点小事就容易被感动。

    真是的,感动什么啊,这样下去以后怎么出去骗人?

    棠溪珣觉得这样不好,真的,他是个坏人,他要端正思想,狠下心肠,否则容易影响前程。

    所以,当听下人说管疏鸿又来找他了的时候,棠溪珣心里先是有点高兴,转念就想到管疏鸿每次看着自己时那亮晶晶的眼神和找不着北的傻样。

    他陡然惊觉。

    对了,这也是个不正常的家伙。

    自己最近变成这样,很有可能就是被管疏鸿传染了,看见没,和这种人打交道太多就容易被影响,然后耽误了升官发财算计人。

    棠溪珣决定稍微跟他隔离几天。

    于是,他写了封声情并茂的信给管疏鸿。

    信里告诉管疏鸿自己是多么思念他,多么喜欢和他在一起,多么想念他的怀抱,恨不得时时刻刻不分开。

    不过因为最近东宫还有一些事务要处理,所以自己暂时需要忙碌一阵,不能与他相见,希望管疏鸿能够好好吃饭休息,期待下一次的相聚。

    信送了过去。

    这是棠溪珣第一次给他写信,开头就看的管疏鸿美滋滋的,一连读了好多遍,想着要找个巧匠给裱起来,然后他带着笑接着往后看。

    管疏鸿:“……”

    死太子,留这么多活。

    他先雇个巧匠做点小人天天扎吧!

    *

    不过好在,管疏鸿忍耐的时间也不算特别久。

    因为几天之后,宫中招待昊国使臣的夜宴总算准备好了,大家全都要出席。

    而这时,管承林和棠溪珣前些日子发生的那场冲突,基本也已传的人尽皆知了。

    当然,相比起管承林为难棠溪珣背后的目的、用意,以及造成的影响,人们更津津乐道的,是在这件事中各种情感纠结的八卦消息。

    宴会尚未开始,逐渐有宾客落座,眼见正主还未到,大家都在悄声议论着最近新探听到的那些情报。

    有人说,这昊国人真是野蛮粗暴,偏生好像还就喜欢欺辱清雅文秀之人,所以一个两个的,都盯上了棠溪大人。

    看吧,之前管侯追求棠溪大人时,便是无所不用其极,使出那霸王硬上弓的百般手段纠缠不休,没想到现在他的兄长来了也是如此,故意找小路拦人家的马,一看就是不安好心!

    唉,果然自古美人容易命薄,棠溪大人才貌双全,曾经太子还戏称是他们西昌的第一瑰宝,现在却夹在这对兄弟之间被争来抢去,饱受侵扰,是多么的不幸!

    希望昊国人赶紧离开!

    这时,却有另一派的人不爱听了,出言反驳。

    “话也不能这般讲!”

    某位郡王竖着耳朵听了半天,一开始没有开口,此时实在憋不住了,终于不顾身份,凑上去反驳道:

    “我当时就在现场,亲眼目睹了一切!管侯虽然看上去不近人情,对棠溪大人的感情也过于偏执,可他为了保护棠溪大人,竟然不惜和自己的二哥发生冲突,可见是真心爱慕啊!”

    此言一出,也有些人纷纷附和:

    “正是,管侯的方式虽有问题,但只有在关键时刻才能见真心,这份情,还是值得肯定的。”

    “棠溪大人似乎也被打动了呢!”

    另一人说:“这场风波过后,他不仅没有像嘴上说的那样和管侯断交,还跟着管侯回府了呢。我亲眼看见的。”

    说完之后,他的脸不禁露出了幸福的微笑。

    “呵!”

    一名翰林服色的年轻男子听得直窝火,气得差点站起来,反驳道:

    “这位同僚,你胡说什么,你又知道多少?就凭管侯那些行径,棠溪大人不想跟着他回去,又如何能反抗?这能代表的了什么?”

    “你也不要把管侯想的那么坏,他毕竟是真心——”

    “岂有如此对待心爱之人的道理!”翰林气道,“据说他强把棠溪大人留在自己府中整整一夜,还把所有的下人都给赶出了院子,不知又用了什么歹毒手段……他要是心不虚,何须如此?”

    “就是就是!”

    有人跟着附和:“没看这几日棠溪公子一直躲着管侯吗?若是你情我愿,他何须如此?他这是被管侯折腾怕了!”

    这些人说着说着,就管疏鸿对棠溪珣到底是不是真心争得不可开交,倒也煞是热闹。

    大殿的另一边,一位身穿武将服饰,面目英俊的年轻人,正坐在那里不声不响地喝着酒,对周遭一切热闹听而不闻。

    他身边的朋友倒是频频探头,满脸羡慕,终于忍不住说道:“展大哥,那边说的真好听,我们也过去听一听吧!”

    原来,这武官正是上回被棠溪珣戏弄过的展焕。

    他出身安平侯府,原任侍卫副统领,负责宫中的防卫。

    上次因为晋王谋刺皇上之事,宫中各处人员调动,展焕便趁机自请,调至京畿卫,巡逻和处理京城中的案件和事务,这样的话,见棠溪珣的面也就少了,倒是清净。

    此时听见同伴的话,展焕冷冷地说道:“有什么好听的,都是一帮看了话本子就当真的蠢货!”

    他的朋友也习惯了他这性子,只是无奈地叹了口气,说道:“展大哥,你小心点,最近那书可流行了,这么说很得罪人的啊……”

    “我实话实说而已,一本破书而已,居然这么多人都被蒙蔽其中,真是可笑!”

    展焕冷笑道:“那棠溪珣分明精于谋算,心机深沉,仗着他一身才华,长了张绝色的脸蛋,说话的声音温柔动听,身上的气息好闻,又有一副好身段,就……”

    朋友听到后面,连连点头,感叹道:“展大哥看得真细,棠溪大人真是罕有的美人,若是女子,我必上门求娶……”

    展焕:“……”

    “我没在夸他!”

    展焕差点没被他气死,怒道:“我是在说棠溪珣有心机,不是好人,他到今天这地步,都是自找的……”

    他的话尚未说完,殿门口忽然传来一阵喧哗,正说的热闹的人们纷纷看去,原来是棠溪珣来了。

    虽然隔三差五就能听闻关于他的各种逸事传闻,但其实不少人能当面看见棠溪珣的机会不多,每一回见到他,还是难免为之惊叹。

    现在东宫已经形同瘫痪,太子之案未明,前东宫的一批属官都被暂时停职,调令迟迟未下,不过品级还是保留的。

    棠溪珣原任东宫右春坊舍人,官居从四品,今日赴宴,便着云雁青袍官服,与平日相比,少了几分随性潇洒,温柔中又多了肃穆之态。

    随着他迈步而入,满殿华光尽集于一人,仿佛殿外的流云清风、繁花韶色都萦绕于身,一起被他随袖携来,极清极艳,令人不自觉地屏息凝目。

    说到底,那些传言,那些话本子为什么会如此火爆,都是因为里面描绘的人长了这么一张脸啊。

    殿中寂静了片刻。

    棠溪珣跟一些熟人寒暄过后便落座了,没过多久,管疏鸿也进了殿。

    眼看两人都来了,人们谈话的声音稍微收敛了一些,语气却更加兴奋。

    “这么巧?会不会是一块来的啊……”

    “前后差着时间呢,你家这叫巧啊?”

    “说不定故意避嫌才会岔开时间的。”

    “老天,管侯看了棠溪大人好几眼,这是完全无法自拔了吧!”

    “棠溪大人没有看回去。”

    “心虚了才会不看回去,内心坦荡看一看又如何?”

    “管侯身上的海棠花佩是不是为了棠溪大人而戴?”

    “棠溪大人今天的衣服上也有云雁图案,燕雀安知鸿鹄之志,‘燕’与‘雁’谐音,又与‘鸿’相对,这是在暗示管侯的名字吧?!”

    “天呐,这两个人明明是两心相悦!”

    “可那是官服啊,不少人都在穿的……”

    “能闭嘴吗?”

    实则,有心正事之人已发现了,管疏鸿明明是和那些昊国的使臣们一起来的。

    不过,他的态度十分冷淡,其他人对待管疏鸿,却像是恭敬中带着疏远,如此就也不难看出管疏鸿在昊国的处境。

    对于这个儿子,昊国国君应该还算重视,最起码也是有情分在的,但其他人大概因着他母亲之事,就大多将他视为异类了。

    这次来的人除了二皇子管承林之外,还有四皇子管蔚真,他看起来倒是个极为开朗的年轻人,一见面就笑冲着管疏鸿拱手道:“三哥好。”

    管疏鸿漠然看他一眼,微微颔首,也拱了拱手,就坐到一边去了。

    管承林心中有气,冷眼看着,说道:“你还理他做什么?真是六亲不认,不识好歹。”

    “哎呀,这个好吃!”

    管蔚真一边提起筷子品尝着美食,一边笑道:“二哥真对三哥有这么大的意见?那你又何必为了他的名声去招惹棠溪大人?我看最想让他回国的应该是你吧?”

    管承林被他说中心事,噎了一下,面上掠过一丝尴尬。

    但很快,他便瞪了管蔚真一眼,说道:“谁让你不顶用,现在这形势,如果真让老五上位,我们全都得玩完,我不得想想办法?”

    “再说了……”

    他看向棠溪珣的方向,目光中闪过一丝冷毒之意,说道:

    “那个棠溪珣可不是好对付的,以他的城府手腕,即使一时失势,也会不择手段地往上爬,这种人,万一西昌日后让他掌了权,对于昊国来说,恐怕也是威胁。”

    管蔚真也瞧了棠溪珣一眼,但很快收回目光,摇了摇头,更加充满兴趣地看向眼前的菜,感叹道:

    “可惜,可惜,美人带毒刺,真让人消受不起,我可没有二哥这斗志,就算再好看,也还是不看了为好。来,吃饭吧。”

    管承林正提起了筷子,却见这时,棠溪珣的目光恰好望了过来,对上他带着阴冷的眼神。

    两人互相看了一瞬,棠溪珣一怔之下,反而笑了,只笑得春光明媚,百花竟放。

    随即他端起手中的酒杯,向着管承林作势一敬。

    在管承林看来,这笑容简直十足可恨,他根本不想举杯回应。

    不过棠溪珣也没理会他的反应,自顾自地将杯中酒一饮而尽,随手放下酒杯,又转过头去了。

    管承林听见他跟身边的人说:

    “苏兄,我同你说一件十分有趣的事,我那匹马近来学会了一样本事,你知道是什么吗?”

    那人似是笑问了一句,棠溪珣便道:“是装死。”

    ——装死?

    等等。

    管承林猛然抬起头来,却见棠溪珣的眼角余光刚好扫到他,带着几分得意轻轻一瞥,又收回了目光去,笑着说:

    “是啊,抻三下缰绳,它就会直挺挺倒在地上,除了我以外,谁叫都不动弹……”

    管承林:“!!!”

    等等,怎么个事?!

    这小子竟然敢耍他?!

    更让人恼恨的是,耍完了他,竟还在这里挑衅!

    管承林攥紧了手里的酒杯,恼怒之外更多的反倒成了匪夷所思。

    他还从未见过如此狂妄的人,棠溪珣难道是疯了不成?!

    “啪!”

    就在这时,管承林的酒杯中突然传来了一声响,却是一粒冰镇葡萄砸了进来,水花四溅。

    管承林一抬头,发现管疏鸿也正看着自己。

    “手滑了。”

    见他望过来,管疏鸿轻描淡写地放下筷子,又说:“用膳的时候胡乱东张西望,就容易闯祸。”

    管承林冷笑道:“色令智昏,愚不可及。”

    但他还是从棠溪珣身上移开了目光。

    “呃……不是,你们又吵啊。”

    管蔚真尴尬地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动了动嘴唇,看没人理他,终究重新埋下头去,喃喃道:“我还是吃饭吧我。”

    殊不知,几个人这通眉眼官司,已经被其他人尽收眼底,兴奋异常。

    在大殿最偏僻的一个角落里,有人两眼放光,低下头去,奋笔疾书:

    【棠溪珣对着管承林,笑得如春花初绽,美玉生辉。

    他知道,管疏鸿看得见,也知道,管疏鸿必然会万分恼怒。

    毕竟他从不冲管疏鸿笑,哪怕在那榻上被逼得欲生欲死之时,他也决不让这人彻底满意。

    管疏鸿可以用使不尽的花招和手段强占他,却永远得不到他的好脸色。

    而今天的场面,正是他想要的。

    上一次的木马让他好几天下不来床,棠溪珣心里也清楚,现在他激怒了管疏鸿,今夜一定又会难捱了。

    但牺牲自己,就能够成功挑拨了昊国皇室之间的关系,棠溪珣便心满意足。

    因为,无论他的身体被谁玩弄占有,他的心中,只有那个人!

    棠溪珣心中的人究竟是谁?管承林能不能成功尝到棠溪珣的滋味?管疏鸿会使出怎样的新鲜手段来发泄自己的醋意?

    诸般精彩大戏,且听下回分解……】

    好啊,好啊。

    那人满意地咬着笔杆。

    就知道亲眼看看真人,一定会冒出伟大的灵感来的!

    棠溪珣坐在那里,晋王眼中的锐利杀意足以让人如芒刺在背,他却谈笑自若,甚至享受着这种被人憎恨的感觉。

    因为这同时也是赢家的感觉。

    但突然,棠溪珣觉得晋王那种阴鸷刻骨的眼神消失了,他不由微微侧头,余光一扫,发现管疏鸿正站在那里,想必是对晋王进行了警告。

    棠溪珣轻笑一声。

    这个人可真是……

    与他最初的认知相去甚远。

    仅仅是一点肌肤之亲而已,到现在为止,他们之间甚至没有半分任何确定的东西来证明这段关系,管疏鸿却似乎打定了主意,要把他的事情管到底。

    棠溪珣当初钓这条鱼的时候,想过可能会不太容易,要付出很多代价,可是他却从未想过,这鱼竟然会上钩了之后自己就不肯跑了。

    他一直咬着钩不吐出来,难道就一点也不觉得扎嘴吗?

    棠溪珣提壶,为自己斟了杯酒。

    而正在他举杯欲饮的时候,却有只手在他酒杯的边缘轻轻一挡,同时,一个声音说道:“棠溪大人自己在这里饮酒有什么趣味?倒不如敬我一杯。

    棠溪珣转头一看,发现这人正是贺涛的兄长,贺子弼的父亲武威将军贺海。

    此人虽已年过半百,但身形就如铁塔一般,眉目英挺,不怒自威。

    棠溪珣手里拿着酒杯,却并不畏惧,眼波一转,反倒却笑了起来。

    “凭什么呢?”

    他问道:“难道不该是贺将军向我敬酒求饶吗?”

    贺将军冷冷看着面前这不知深浅的毛头小子,只见他面带微醺,眼泛桃花,简直是生来的祸国殃民,偏偏还来和他们贺家过不去。

    贺将军心中暗恨,想到贺家进来的种种遭遇,他就不由十分懊恼,恨不得把棠溪珣的骨头碾碎。

    这人真不该留着。

    当初想要除掉太子,打击东宫势力的时候,其实他们的名单里,也是把棠溪珣列进去打算一起杀掉的。

    可是谁能想到,太子作为主上,哪怕自己亲自去逼宫,都还没忘了把作为他得力助手的棠溪珣给送出宫去。

    他倒是会蛊惑人心!

    第65章 晓梦闻啼莺

    贺将军决定直入主题。

    他沉声说道:“我有话要问你。”

    比起他来,棠溪珣依旧坐的随性,笑得肆意,散漫道:“我又凭什么要白回答你的问题呢?不如我们做个交易吧。”

    这家伙果然一张嘴就是满口的算计。

    贺将军冷笑起来,故意出言羞辱道:“怎么?棠溪大人最近在管侯那里还没满足,要把你这身皮肉卖到我这不成?”

    棠溪珣不急不恼,反倒仰头笑了起来,说道:“你不成,你太老了,家中又逐渐败落,子侄没什么出息,我哪里瞧得上?”

    贺将军没想到他说话如此放肆,自己羞辱不成,反倒被他骂了:“小子无礼!”

    棠溪珣道:“我对于有求于我的人向来无礼。怎么样,贺将军要不要跟我做这个交易?你问一个问题,我问你一个问题,必须回答,必须说实话,你玩得起吗?”

    贺将军也是个老谋深算之辈,听棠溪珣这么说,就大致明白了他的目的,在心里盘算片刻,说道:“好!那么我先问。”

    棠溪珣靠在椅背上,懒洋洋抬手一比,做了个“请”的动作。

    贺将军冷冷看了他一眼,一字字地问道:“贺涛,是不是被你害死了?”

    棠溪珣一听就觉得他狡猾,他这一个问题等于问了两个疑点——

    贺涛是不是已经死了;贺涛是不是被自己所害。

    提前约好了要说实话,这时候当然不能耍赖,于是棠溪珣点了点头,漫不经心地回答道:“是。”

    那一瞬间,贺将军攥紧了手,简直恨他恨到了骨子里。

    棠溪珣笑着说:“那该我问了。”

    贺将军说道:“问!”

    棠溪珣的问题同样不好回答,他说:“你们在哪里找到了贺涛的尸体?”

    这样互问本质上是套取情报,根据刚才贺将军的话,棠溪珣推断,他们既然会这样问到自己头上来,应该是找到了贺涛的尸体,知道贺涛已死。

    但多半是……尸体遭到了一定损毁,让他们不能确定那是不是真的是贺涛本人?

    所以,棠溪珣并不介意贺将军问问题,对方问的越多,只会暴露的越多。

    果然,听到他的话,贺将军微微一惊,但他还是回答了:“在晋王身边。”

    这倒是让棠溪珣始料未及。

    那天的事情之后,他和管疏鸿也曾派人到处寻找贺涛的尸体,却哪里都毫无踪迹,怎么也没想到,竟会跑去了晋王那里。

    棠溪珣没问为什么,这不值得他浪费一个问题。

    晋王正在幽禁,没必要冒险去抢一具尸体,所以此事多半是对晋王的恐吓和报复。

    ——棠溪珣的猜测完全正确。

    皇上自从把晋王关在王府中之后,便下了谕旨,说是除送饭送水之外,不许有任何外人与他来往。

    此事牵扯到的是谋逆案,也没有人敢抗旨或者求情。

    直到过了好几日之后,府上去送饭的下人开始觉得不对——就在晋王的寝殿之内,逐渐传出了一股越来越浓郁的恶臭。

    再去呼唤晋王,也听不见回答。

    终于,人们忍不住了,向上面禀报了此事之后破门查看,却赫然看见,晋王的身边竟多出了一具腐烂的尸体!

    据说当时的情况惨不忍睹,那尸体连眼珠子都掉出来了,被一根锁链紧紧捆在晋王的身上。

    而晋王早已精神失常,吓得连叫都叫不出声了。

    大家怕受到牵连,猜来猜去想不到尸体的身份,只能说是晋王疯狂之下杀死的某个王府下人,至于那不合理的锁链,只好权当没看见,悄悄把尸体抬出去埋了。

    对外,只说是晋王忧愤之下得了疯疾,请了太医入府诊治。

    这件事全程是秘密进行的。

    但对于贺家那边来说,自从贺涛入宫之后,就从此消失无踪了,贺家的人自然十分着急。

    他们问了跟贺涛一起进宫的贺子弼,贺子弼一开始支支吾吾的,后来才说,贺涛是被棠溪珣迷住了,在东宫里颠鸾倒凤,怎么叫都不走,自己只能先行离开。

    他还想着,等贺涛回来,自己一定要跟家里的长辈告一状,好色也没有这样的,那还是在宫里呢,简直是昏了头了。

    他可没想到,棠溪珣好端端地出来了,小叔却就此没了影。

    因此贺家到处寻找。

    就这样,探听到了晋王府暗中运出一具尸体,他们便紧随其后,悄悄将尸体挖了出来,发现上面那破烂的衣服仿佛正是贺涛所穿的。

    一方面,实在不愿意相信,另一方面,也是不好判断,所以今日贺将军才会找上了棠溪珣。

    听到棠溪珣的回答,他心里也悲愤交加,认为棠溪珣一定是凭着美貌引诱了贺涛,再趁机下手,要不然他一个文官,怎么可能要了贺涛的命?

    真是好下作的手段,好毒的心肠!

    就在棠溪珣心中飞快转念的同时,贺将军已经开始了他的下一个问题,不愿给棠溪珣过多思考的时间。

    他又逼问道:“你与贺家作对的目的是什么?”

    这也是之前宫宴上,棠溪珣第一次对付贺涛,贺将军心中就非常纳闷的事情。

    贺家当初秘奏了太子意欲调兵逼宫一事,棠溪珣对他们有敌意是正常的,可是他身处弱势,该做的应是默默蛰伏,积蓄实力,徐徐图之才对。

    根据贺将军的了解,棠溪珣的行事风格也一直偏于谨慎保守。

    可他如今对付贺家的方式却颇有些不择手段,甚至可以说是冒进和急躁,虽然毒辣有效,但也很容易让人抓住把柄。

    所以这实在让贺将军很不理解。

    急什么急?就像有今天没明天似的——他忍不住在心里暗暗骂了一句。

    对于他的问题,棠溪珣给出了四个字的回答:“报仇雪恨。”

    贺将军以为他的报仇指的就是为太子报仇,不禁讽刺道:“棠溪大人对太子真是情深义重,不愧是将你一手调教长大的主子,啧,当真亲兄不及表兄。”

    听了他的话,棠溪珣慢慢地微笑起来。

    然后,他问出了自己的问题:“所以,贺涛的尸体是被太子放到晋王那里的?”

    这个问题一出,贺将军大吃一惊。

    他如见鬼一般望着棠溪珣,脱口问道:“你怎么知道?”

    ——这个猜想,一直在他心里徘徊。

    为了确定贺涛的身份,他们也买通了晋王府的下人,询问相关情况,听说晋王醒来之后吓得浑身发抖,什么都说不出来,只会翻来覆去地念着一句话——

    “大哥,我错了。”

    当时听闻此事,贺将军便有些怀疑贺涛的尸体跟太子有关。

    但是太子又怎么可能突然冒出来,这太诡异了,他不愿相信,就把这件事深深地藏在心里。

    可没想到,棠溪珣跟他几句对话间,竟然就猜到了这一点,贺将军觉得只如一盆冰水泼下来,猛然一个激灵。

    他后知后觉地明白过来,他那句“当真亲兄不及表兄”露了破绽。

    他心里觉得太子把棠溪珣看的眼珠子一般,对付晋王却极尽狠辣,肯定是因为棠溪珣以色侍人,他连贺涛都能引诱,还有谁能不上他的钩?

    心里这样想着,贺将军就无意中嘲讽了一句,没想到竟将重要的信息这么透露给了棠溪珣。

    听到贺将军脱口而出的质问,棠溪珣也不说话,只是瞧着贺将军笑了笑。

    ——不是该他回答问题的时候。

    贺将军却没有心情再继续这个游戏了。

    他更加害怕的,是面前这个人简直太聪明了,料事如神,简直如同活鬼一般。

    不光有心机,他还有绝世的美貌,略施小计,就能引得不论男女前赴后继地钻入他的圈套。

    这样一个敌人,难道不可怕吗?

    贺将军没有再说一句话,转过身去,一言不发地走了。

    他心事重重地回去落座后,贺子弼的神情十分紧张,询问自己的父亲:“爹,您跟棠溪珣说什么了?”

    贺将军默然一瞬,然后说:“必须让他死。”

    贺子弼一惊,几乎是颤声问道:“怎么……怎么死?”

    这话听着不对,他心里暗暗祈祷,千万不要说“在床上弄死”那些话本经典语录。

    贺将军看了自己不争气的儿子一眼,心中不免叹息贺家人才凋零,说道:

    “还没想到,但此人聪颖绝伦,又生了那样一张脸,只要他想,人人都会被他迷惑住,我必须想办法收拾他……”

    听到这里,贺子弼双眼一黑,只觉得完了。

    后面贺将军说了什么,他几乎都没听清楚。

    贺子弼的印象实在太深了,当时入宫之前,他的小叔贺涛,就是这样摩拳擦掌,咬牙切齿地要对付棠溪珣,他也在旁边听的十分带劲。

    结果真见了面,贺涛还是要棠溪珣死,却变成了要把他“干/死”,结果最后死的人是贺涛。

    那天看见的一幕幕,贺子弼到死都忘不了,那么多的人为了得到棠溪珣大打出手,像野兽一样争先恐后地抢着和他交/欢。

    他确定,棠溪珣这人身上肯定有什么邪术,这世上除了自己免疫之外,谁跟他打多了交道,就会被迷得失了魂,丢了命!

    对付这种人……不,根本就没法子对付,就该离得远远的!

    不信邪就会付出沉重的代价啊!

    贺子弼生怕自己的亲爹也变成那般模样,急忙说道:

    “爹,他就是再好看,您也千万不能多看,一定把持住。咱们对付不了这人,还是别招惹了不行吗?”

    贺将军莫名其妙地看着他,说道:“你疯了吗?现在是棠溪珣要与贺家为敌,如果不将他置之于死地,完蛋的就是我们!”

    贺子弼急道:“你这会说得好,但过几天你就会迷他迷得发癫,满心只想上棠溪珣的床,我知道的,到时候就全完了——”

    贺将军言简意赅地道:“滚,别让我在宫里扇你。”

    为什么就没人听他的呢?一个个都不信棠溪珣的邪!

    贺子弼一脸绝望。

    看着顽固的贺将军,他心里冒出一个念头——他不能在这里待下去了。

    他家里倒了霉运,从东宫之事后一直不顺……不,应该是从被棠溪珣盯上之后一直不顺,棠溪珣身上要不就是有什么邪法,要不就是克他们家,继续较劲下去不会有任何好处的。

    贺子弼脑海中甚至冒出一幅画面:

    贺府的大门上换成了棠溪家的匾额,棠溪珣得意洋洋地翘着腿坐在正堂主位上,在他的脚下,自己所有的叔伯大爷兄弟甥侄都跪在那,手里捧着绿头牌,等着棠溪珣去翻。

    棠溪珣翻了一张,其他人就疯狂地厮打起来……

    贺子弼:“……”

    他终于忍不住往棠溪珣的方向看了一眼,果不其然,一看那张脸,就是一阵浑身发热。

    妖术啊!

    不行了,走,一会宫宴结束了,他就麻溜地自己立刻滚出京城,他们贺家好歹总得留一个脑子清醒的人吧!

    *

    在贺子弼的煎熬中,宫宴很快就散了。

    虽然管承林和贺家人这顿饭都吃的很憋屈,但对于其他人来说,倒也算是兴尽而返。

    棠溪珣站起身来,在人群中一扫,发现管疏鸿和其他晋国使臣们一起走在皇上身边,应该是还有事要商谈,于是,他便径直随着众人一同出了宫。

    刚才在那大殿之中放眼望去,只觉衣香鬓影,声色犬马,人人不动声色,暗藏机心。

    走到外面,视野终于开阔,只见中天一轮明月高悬,好风飒然而至,顿时让人觉得胸襟一片舒畅。

    棠溪珣见自己的车夫驾着马车迎了上来,却并不想进去,便道:

    “一会你在后面跟着吧,我想骑马回去,让人把我的马牵过来。”

    “是。”

    车夫答应着,转身去找人牵马,棠溪珣就站在原地吹着风等他。

    旁边陆陆续续有一些熟人经过,跟棠溪珣打着招呼。

    棠溪珣浅浅笑着,刚与几个人寒暄过后,转过身来,手腕就被人握住了,然后将他轻轻一拉,拽到了马车后面。

    棠溪珣的后背抵在马车上,后腰被一只手掌按住,他一句话都没来得及说,抬起头来,就被人以唇覆住,辗转吮吸。

    棠溪珣只来得及“唔”了一声,已毫无招架之力的被对面那人夺去了所有的呼吸。

    好一会,他才缓过劲来,手抵在管疏鸿身上用力一推,嗔道:“你干什么?也不怕让人看见。”

    管疏鸿被棠溪珣推开,也不恼,只是笑看着他,说:“看不见的,我让鄂齐在前面守着。”

    棠溪珣还记得管疏鸿先前说过鄂齐小时候中过风,脑子不太正常的事,便道:“你也少祸害他吧,他天天跟着咱们,现在那模样是瞧着越来越呆了。”

    管疏鸿心想,他那是在为你着迷,所以成天魂都不知道跑哪里去了。

    之前哪怕是把鄂齐换成傅绥,也是一样,既然不管用谁都会爱上棠溪珣的,管疏鸿干脆也懒得折腾了。

    毕竟鄂齐从小跟着他,老实可靠,不会做什么出格的事,甚至还能好好保护棠溪珣,人又傻,没有什么竞争力。

    所以平日管疏鸿也补偿了他很多赏赐,还向鄂齐许诺帮他找一门好亲事。

    棠溪珣也就是随口一提,转而又问道:“你不是在皇上那边吗?怎么提前出来了?”

    管疏鸿道:“他们说些两国政事,我从不经手,在那里也没什么用。刚才在席上,我瞧着姓贺的跟你说了好半天的话,有些担心,就找了个借口过来看看。”

    棠溪珣道:“凭他还不能把我怎么样,你快回去吧!”

    说到了这里,他犹豫一下,难得又多说了两句:

    “你也不用担心管承林那边和我的矛盾,不管怎样,他毕竟是你二哥,表面功夫还是要做到。否则他在昊国,时刻能见到你的父亲,随时都能告你一状,你身在异国他乡,连辩解的机会都没有,又何必结这个仇呢?”

    棠溪珣很少会劝说管疏鸿什么事,此刻他那温柔叮咛的语气,让管疏鸿真切地从棠溪珣那里感到了关心,一时心中甜蜜而沉醉。

    但另一方面,他又不禁在心中暗暗叹了口气。

    棠溪珣到了现在还会这样说,其实就是依旧不明白,在自己心目中,除了他别的都不重要,就算是虚以委蛇,他都不会和有可能对棠溪珣不利的人和平共处。

    但管疏鸿没有解释,只是笑了笑,说:“我们睚眦必报的棠溪公子,被讨厌的人那样得罪了,难道就不生气吗?”

    棠溪珣笑道:“那还是他从我这里吃的亏比较多。”

    说完之后,他又催促管疏鸿:“好了,快回去吧。只怕一会皇上找你。”

    管疏鸿恋恋不舍地看着棠溪珣,握着他的手送到唇边亲了一下,低声说:“不想回去……真奇怪,为什么只是在席上没有挨着你坐,我就觉得跟你分开了那么久,那么远呢?”

    再这样下去就没完了,棠溪珣刚才好声好气劝说的耐心耗尽,“啧”了一声。

    管疏鸿忍不住笑起来,放开了棠溪珣的手,双手举起来表示投降,说道:“全听你的,那我回去了,晚点再去看你。”

    说罢,他又一下想起了什么,叮嘱道:“你就坐马车吧,刚喝了酒没散,骑马容易着凉。”

    棠溪珣奇道:“你什么时候来的?怎么知道我要骑马?”

    管疏鸿微笑着说:“这还不好猜吗?你啊,每次赴宴总是觉得席上憋闷,出来喝了点酒,身上一热,更想骑马。这样容易招风,哪回不是我看着你换的?”

    棠溪珣听了他的话,只觉得更加疑惑,心想,这都是什么时候的事?他们哪有这么熟过?

    可是他又隐约觉得,管疏鸿说的好像也没什么错。

    于是,棠溪珣奇怪地看着管疏鸿。

    接触到他的目光,管疏鸿怔了怔,面色也逐渐变得迷惑起来,喃喃地道:“我到底在说什么?”

    两人对视一眼。

    月光下,他们看着彼此的眼眸,心中不约而同的产生了一种感觉——此时此刻,他们是他们,又不是他们。

    终究,棠溪珣推了推管疏鸿,说道:“我坐马车就是,别的事回来再说,去吧。”

    管疏鸿跟棠溪珣告别之后,转身往宫中走去,正好碰见了刚走出来的贺将军。

    贺将军看着他,想起了打听到的消息,入宫那日,棠溪珣后来是和管疏鸿在一起的,这名昊国的皇子还在皇上面前给他作了证。

    不知道对付贺涛有没有管疏鸿的一份。

    没想到他堂堂一个皇子,好歹也是个人中龙凤一般的俊彦人物,却任劳任怨地给棠溪珣当打手,还眼睁睁地看着棠溪珣引诱了一个又一个都拦不住,只能和别人轮流共享。

    呵,废物!

    贺将军一扭头走了。

    管疏鸿:“……”

    那什么眼神?他有病吧!

    *

    等管疏鸿走了,棠溪珣才从马车后面走出来。

    这时,他的车夫已经把年糕牵过来了,到处没找到棠溪珣,正在纳闷。

    这时看到他,车夫连忙迎上来,说道:“少爷,马来了。”

    棠溪珣摆了摆手,摸了下年糕的耳朵,说:“突然有点累,还是坐马车吧。”

    车夫也不问他为何改了主意,应了声“是”。

    他将马缰绳递给了另外的下人,刚要转身去赶车,却忽听到有人“吁”了一声,车夫连忙避让,身后便有个青年的军官英姿飒飒,提缰而过。

    棠溪珣也转头看去,发现竟是展焕。

    展焕似乎只是无意路过,并没有同他们打招呼的意思,但棠溪珣看着他那身崭新的官服,倒是心中一动。

    他笑着扬声说道:“展大人升了官之后,过去的老友就不肯理会了吗?”

    听到棠溪珣的声音,展焕勒住缰绳,却没有下马,也没有回头。

    他只是高坐在马背上,冷漠地说:

    “不敢当。在下可没有棠溪大人这种身娇体贵的朋友,就先走一步了,还请棠溪大人好好做你的马车就是。”

    他说着一催马就要离开,却听棠溪珣笑了一声,说道:“接着!”

    一阵风声传来,展焕下意识伸手抄住,发现是棠溪珣刚从自己马车上取下来的一瓶酒,酒瓶颜色素白,上面画着梨花瓣,颇为小巧雅致……

    像某个人。

    展焕不自觉地摩挲了一下手中的酒瓶,冷淡地向着棠溪珣递回去,说:“我不要。”

    棠溪珣负着手,含笑说:

    “展大人,这可是我对你的一片心意。近来宫中酿出来的新酒叫做‘月照梨花’,我一见就记起展大人最爱品酒,犹爱梨花酒,所以特意请了赏带出来的,就是为了给你——”

    月色下,他眸光婉转,容颜素美,眼底盈盈含笑,倒真像是“月照梨花”了。

    展焕一顿,打开酒瓶,仰头喝了两口,淡淡地说:“领情了。”

    同他这句“领情了”一起出口的,还有棠溪珣后面没说完的两个字:

    “……看看。”

    展焕:“……”

    酒是拿出来给他看的?

    他差点被刚灌下去的一口酒呛死,棠溪珣见状却大笑起来,揶揄道:“看来展大人真是馋这酒……你好心急啊!”

    展焕:“……”

    他什么都说不出来,只能冷冷盯着面前这竟敢戏弄自己的罪魁祸首,棠溪珣肩颈纤细,看起来是他能一把掐死的孱弱,偏生又那么嚣张,那么可恨。

    “好了,你现在欠我一瓶酒。”

    棠溪珣笑够了,愉快地抬手朝着展焕点了点,说道:“一定要还的。”

    说罢之后,他一拱手,含笑倒退两步,转身潇洒登车而去。

    与此同时,展焕也策马调头而走,那速度极快,简直有种落荒而逃的意思,转眼就不见了人影。

    第66章 面色欺春雪

    棠溪珣坐在马车里,听着外面那一阵慌乱急促的马蹄声,又忍不住笑了笑。

    他也是有点毛病,越是看到这些人高傲的、不可一世的脸,就越是想去招惹得罪。

    不过,这展焕对他的态度虽然看起来不耐烦,却并非全是厌恶敌意,甚至可以说还颇为容忍。

    ……那很好。

    棠溪珣就喜欢对着能够容忍他的人蹬鼻子上脸,而且还特别会见风使舵。

    东宫刚刚倒台的时候,棠溪珣觉得他没了靠山,所以稍稍收敛了一点,每天都一副很柔弱很可怜的无辜样,还跑去把管疏鸿骗的团团转。

    而现在,发现父母好像很在意自己,管疏鸿彻底被他钓上了钩,甚至好像撑腰的太子也要回来了,要是再不趁机耀武扬威的神气起来,他就不叫棠溪珣了!

    今天,他先是挑衅管承林,又故意出言威吓,令贺将军感到危机,还试探了展焕的态度,其实就是在默默撒下了一张网。

    此时,棠溪珣已经将这张网的扯线攥在了手里。

    至于要不要拉动,他的心中却还在犹豫。

    管疏鸿刚才问他,难道就不记恨管承林,棠溪珣说的确实是实话——他真没在管承林那里吃亏。

    因为上一世,杀死管承林的人,就是他。

    棠溪珣放松身体向后靠去,在马车微微的颠簸中,他又一次回忆起前世最后的那段时光。

    西昌遭遇昊国的大举进攻,存州城破。

    棠溪珣表面上做出誓死守城的样子,实际却并不打算让全城百姓付出生命跟对方强大的兵力死磕,这除了造成伤亡没有任何意义,而且他还得把真正的军情报告给皇帝。

    所以,他一方面加固城墙,另一方面分出士兵暗中挖掘地道,让城中百姓趁机转移。

    等到整个存州城空了大半的时候,城门才被攻破。

    棠溪珣因为最迟撤离,遇到了管承林所带的骑兵屠城而过。

    棠溪珣现在还记得管承林当时的样子——身披轻甲,高举宝剑,身上沾满了鲜血,如同煞神一般,向着路边的难民肆意斩杀。

    棠溪珣也差点被他当头一剑劈成两段,是身边的死士拼命扑上来,将棠溪珣推到了一边的河水中,才算躲过一劫。

    棠溪珣那时虽不知道此人是谁,却意识到这一带的士兵都是由他指挥。

    之前昊国虽然大举进攻西昌,却并未滥杀无辜,甚至还仿佛像是寻找什么人一般,对待百姓格外照顾,可现在行事作风大变,应该和更换了将领有很大关系。

    于是,棠溪珣做出了一个在当时所有人看来都十分大胆又疯狂的决定。

    他将之前写好的密信拿出来,对身边的人说:“你们继续向京城撤离,一定要把前线的真实战报送到皇上手里。”

    “大人,那您呢?”

    棠溪珣道:“我要留下来,杀了这个人。”

    这实在是个非常疯狂大胆的想法,他身边的护卫同僚们听了之后都大惊失色,纷纷劝说,甚至试图强行把棠溪珣带走。

    但棠溪珣铁了心要做的事,自然是没人能阻止的了的。

    相比起做一条被人逼得东躲西藏的丧家之犬,棠溪珣宁可铤而走险,主动出击。

    他很快就找到了一个机会。

    就在离他们此时位置不远的地方,盖有一座高公祠,里面供奉的是前朝一名叫做高朗义的官员。

    当年,他也是面临着被敌军围攻的危境,但宁死不降,最后放了一把大火,和当时围城的一队士兵同归于尽。

    那队士兵就是昊国人的先祖。

    后来,这里的百姓们建立了祠堂,以及地宫和陵墓,供奉高朗义,在一代代的香火传承下,他已经有了存州守护神的地位。

    所以,棠溪珣相信,昊国人来到这里,一定会去毁掉高朗义的祠堂和陵墓,一方面一雪前耻,另一方面也是要打垮此地百姓们的精神支柱。

    于是棠溪珣让人盯着他们的动向,然后得知一个消息——

    这些人正在到处寻找本地姓“高”的少女,准备作为祭品带到高朗义的陵前,进行某种祭祀仪式。

    而这,就是棠溪珣的机会。

    他作为存州城的长官,不想引起太多人注意,再加上这张脸也确实生的惹眼,向来容易引起不少事端,所以城破后,棠溪珣也一直刻意隐藏着自己的容貌。

    这回,他洗去易容,扮做女装,并且故意在敌军来的时候神色仓皇地游走在街上。

    四处扫荡的敌军正在掳劫大街上的女子,正好看见了棠溪珣,立刻上去把他围了起来,问他的名字。

    “你叫什么?把头抬起来!”

    棠溪珣俯身盈盈拜倒,抬起头来,恰到好处地露出了含泪的眼睛,以及那畏惧羞怯的神情。

    他轻声回答道:“小女姓高,名唤清娘。”

    士兵们的目光,缓缓的直了。

    于是,棠溪珣成功被这群垂涎欲滴的将士们掳到了马上,献给管承林,成为了破坏高公祠的祭品。

    他们祭祀的规矩是,把抓来的女子摆在陵前的祭台上,与之交/合,通过女子身上的阴血毁掉高公祠的正气,仪式持续三天,就可以动手毁祠了。

    但这些人不知道的是,棠溪珣到任存州之后的第一件事,就是用了三个月的时间,将这里所有的地方全都走了一遍。

    第四个月,他开始修缮整座城池,其中就包括高公墓和高公祠。

    棠溪珣发现,这处祠堂和下面的陵墓虽是前朝所建,但极为宽敞和坚固,而且能够容纳不少人,如果发生了什么灾祸,一定会是一处很好的避难场所。

    不光如此,高公祠如今已经是此地百姓的精神象征,一旦有敌军攻入存州,一定会第一时间毁掉这个地方。

    所以,棠溪珣不光下令定期整修和加固高公祠,还在里面装了各种密道和机关,以备不时之需。

    而现在,他的未雨绸缪派上了用场。

    管承林是一个非常挑剔的人,所以之前才迟迟没有找到合适的祭祀人选,如今扮成女相的棠溪珣终于一下引起了他的兴趣。

    于是,仪式开始之后,管承林几乎是迫不及待地令人将棠溪珣摆上了祭台,他则穿甲佩剑,大步走了上去。

    按照规矩,祭品应该在众目睽睽之下展露和奉献自己,而享用者则是严整端庄,高高在上地进行索取。

    棠溪珣身下垫着白色的绸缎,腰间系着红绳,眼看高大的管承林走到自己跟前,脸上是傲慢而得意的笑容。

    他抬起未出鞘的剑,挑逗地划过棠溪珣身上的薄衣,神情暧昧而贪婪。

    祭台之下,一队队站在那里围观的铁甲兵口中发出喝彩声,带着垂涎的目光盯在棠溪珣身上,仿佛在观看某种有趣的表演。

    在他们眼中,棠溪珣只是一只被猛兽撕咬的,弱小的猎物,可以被他们随意的践踏和享用。

    甚至等到他们的首领享用完毕,还可以轮到大家。

    管承林俯身压下去,棠溪珣瑟缩着后退,他非但不以为意,反而哈哈大笑,用那铁钳似的手抓住了棠溪珣的脚腕,将他狠狠一把拽了回来,强行翻了过去。

    他身上冰冷的铁甲摩擦着棠溪珣的皮肤,正欲趋身上前,却看见棠溪珣微微转头,那副绝色的容颜上,赫然露出了一抹诡谲的笑意。

    紧接着,管承林就听见头顶一阵“札扎”的声音传来。

    ——“不好!”

    他心中掠过这个念头,猛然转身向上看去!

    头顶急速坠落的巨大黑影笼罩了他。

    管承林的瞳孔骤然缩紧!

    因为这时,他已经发现,那东西竟是一道沉重的铁闸,而铁闸的下方,则赫然是寒光闪闪的锋利刀刃!

    管承林来不及多想,立刻松开了棠溪珣的脚踝,急速想要向后躲避。

    但这时候已经完全来不及了,随着轰然一声巨响,铁闸重重落下,底端的刀刃竟活生生将管承林拦腰砍成了两段!

    血肉横飞的一瞬间,人的意识犹存。

    所以,管承林清晰地感觉到,自己的双腿脱离身体,从祭台上滚了下去。

    他的上半身则勉力抬起了头,看见棠溪珣拢着衣襟坐起来,那居高临下的冷冷目光。

    他的衣服是凌乱的、狼狈的,整个人依旧带着那种似乎可以任意摧折的孱弱,可目光却是傲慢的,冷淡的,仿佛天下,尽在他的指掌之间。

    管承林愣住。

    可也只是一瞬,巨大的疼痛就淹没了他。

    他哀嚎起来,只剩下的半截身子抽搐和翻滚着,像一条被开膛破肚的鱼。

    其他的兵士们早已经被吓呆了,在下面看着这可怖的一幕,完全没有反应过来。

    等到他们最终冲上前去的时候才发现,那名有着不似人间一般绝色容颜的神秘女子已经没了踪影。

    ——所以,她到底是仙、是妖、还是鬼?

    众人面面相觑。

    而其实,棠溪珣是在铁闸落下的那一瞬间打开了另一道机关,成功躲入了祭台下面的密道之中。

    进去之后,他也顾不得休息,在密道里匆匆而行,终于到了一处暗室中。

    棠溪珣坐在那里喘息片刻,然后迅速在身边的墙面上一摁,墙面翻转过来,后面霍然是一个扳手。

    棠溪珣攥住了扳手,却迟迟未动,心中犹豫。

    这里所有的机关都是他亲自画图打造,心里再清楚不过,只要把这个扳手掰下,刚才那些士兵们就都会被封在这座陵墓当中,再也无法出去,直到活生生的渴死饿死。

    棠溪珣心里清楚,他们当中并不完全都是恶人、敌人,有很多人也不过是身不由己,挣口饭吃而已。

    这些人辛苦地卖命,又能从战争中得到多少好处?

    他们不该死。

    可是他们又必须死。

    终于,棠溪珣闭了闭眼睛,脸上露出了决然之色,用力将那扳手扳下。

    “轰隆隆——”

    随着巨大的声音响起,棠溪珣也像脱力一样顺着墙滑坐到了地上。

    他将头埋在双膝之间。

    不知道过了多久,另一面的人大概发现再也无法找到出去的路了,绝望的号哭之声传来。

    棠溪珣用力地吸了口气。

    密道里面空荡荡的,有些阴冷,配着凄惨的嚎叫,让人不禁想起阎罗地府。

    他的生命也剩不了多久了,不知道死后会不会下地狱呢?

    棠溪珣一直是个有野心的人,可这一瞬,却感到十分的疲惫和寂寞。

    战争开始,国土沦丧,百姓流离失所,所有的亲友都不知生死,一切的事情发生的那样突然,不给人半分喘息的余地。

    此刻,棠溪珣甚至冒出了一个念头——

    这里有他提前令人备好,并定期进行更换的新鲜食物和水,足以维持数天的生活。

    其实如果他一直藏在这处密道里,任由外面洪水滔天,等到两拨人打出个分晓来的时候再出去,就能成功躲过这场祸事了。

    这样,他可以少吃很多苦,少受很多累,甚至或许还能再见一见他想见的人……毕竟,他还有那么多的遗憾。

    等所有的心愿都了了,他就找个没有战事的清静地方,让自己这具注定寿命不长的身体舒适的,安静的,等待与世界告别的那一天。

    这已是他能够选择的最好未来。

    那样的日子,只要稍微想一想,就会非常向往。

    可是,可是终究……

    棠溪珣闭了闭眼睛,撑着膝盖,慢慢、慢慢地站起身来。

    在做这个动作的时候,他的肩上似乎压了千钧之重,可是他还是直起了腰,找到干净的男装换上,然后将隧道中的食物和水都用一个包袱包好,向着密道外面走去。

    他贪图权财,功利算计,可是他不想活的连自己都看不起自己。

    ……

    如今,坐在马车上,棠溪珣又一次回忆起了当年那些旧事。

    虽然已经隔过了前世今生,但那种刻进骨子里的寂寞还是不由再一次地涌来,让棠溪珣忍不住掀开了马车的帘子,向着外面看去。

    外面的街道上夜色繁华,行人熙熙攘攘,孩子被父母牵在手中笑闹,姑娘们手里提着花灯,卖菜的老农刚刚卖光了今天的菜,眉开眼笑地收拾摊子。

    大家过得那样安逸、幸福,生命如此美好。

    如果可以没有争斗,如果也可以过一过这样的日子,不再杀戮,不再算计,是不是也很好呢?

    现在他重新活了一世,对很多事情都提前有了防备,有能力保住一些不愿失去的东西,寿命也延长了……所以或许,没有必要把事情做得太绝。

    管承林已经付出了该有的代价,上一世的事就终结在上一世,他毕竟是管疏鸿的兄长,如果今生战争不会再发生……

    棠溪珣低下头来,看着自己的手。

    这双修长优美的手掌中,葬送过无数条人命。

    而究竟能够留住什么?

    棠溪珣轻轻握住手,将一片月光攥在掌心。

    ——就在这时,马车突然停了。

    “吱呀”一声,车身轻晃,洒在棠溪珣身上的月光碎的到处都是。

    棠溪珣有些恍惚地抬头,只听外面有人高声说道:“公子、公子请留步!”

    会直接叫他公子的,只有东宫旧人。

    棠溪珣敲了敲车窗。

    车夫便在外面问道:“来者何人?将事情报上来!”

    那个人“扑通”一声便跪了下来,冲着马车侧面连连磕头,哭着说道:“公子,您还记得碧霄吗?求您救救碧霄吧!”

    棠溪珣终于抬手,掀开了车帘。

    他记得碧霄,那是东宫的舞伎。

    太子对声色方面并不上心,却十分欣赏精湛的技艺,东宫有舞乐班子,杂技班子,也有戏班子,里面培养出来的艺者都是自小磨炼,功底深厚,精挑细选出来的,只凭本事,而非以色事人者。

    故而,东宫出来的人,都有几分清高的傲气。

    后来太子离宫,这些人也都被调往其他各处,碧霄就是其中之一。

    棠溪珣记得,她应该是去了司乐坊,还算是个不错的去处。

    他问道:“碧霄怎么了?你又是谁?”

    那人跪在马车下连连磕头,依稀可以看出已不年轻了,冲着棠溪珣哀求地说:

    “公子,小人是东宫小厨房里专门煨汤的老裴,碧霄是小人的女儿。方才她在宫宴上献舞,被那昊国的二皇子看上,向皇上……讨了去了!”

    棠溪珣眉心一凝,问道:“她现在到哪了?”

    老裴道:“二皇子离宫时就被一起带走了!当时碧霄不愿,还是被人硬押了上的马车,公子,公子,老奴求您看在老奴伺候一场的份上……”

    他到这里就说不下去了,跪地连连叩首。

    棠溪珣沉吟道:“你想要我过去阻拦?”

    “老奴虽然无知,也明白晋国是不能得罪的,更何况这是圣上的旨意……碧霄能跟了二皇子,也是、也是她的福气。可老奴只是担心,她性情太过刚烈,若是不从,得罪了主子,哪还有活路?”

    老裴却摇了摇头,苦笑道:

    “碧霄一向最信服您,请公子想办法给她带些话劝说几句,让她好好伺候二皇子,不敢奢求别的,好歹留下一条命!即便二皇子回了晋国,她还可以回家来啊!”

    棠溪珣十分意外。

    这种临时被贵人看重招幸的舞姬伶人大多命运凄惨,并非外人所想的从此一步登天,享尽荣华,有很多都是几夕之后就被弃若敝屣,无处可去,甚至还有可能被卖入青楼。

    而像管承林这种异国人,就更是完全不可能把碧霄带回昊国了。

    他走之后,碧霄不知道要被多少人羞辱耻笑,也不可能回到宫中跳舞了。

    但无论多么不堪,她都可以回家。

    棠溪珣自车窗之后看着老裴卑微跪伏的身影,以及在风中凌乱的花白鬓发,显得那样焦急,那样卑微,不知怎地,他突然想到了另外两个人。

    即使他成了俘虏,也想带他回家的人。

    棠溪珣微微闭目,想到了一个主意。

    “来人。”

    他将马车后面随着的一名下人叫到近前来,说道:

    “你现在立即就近去采买一些酒水点心之类的礼物,送到昊国人住的驿馆里面,跟他们说,是长陵郡王府备的薄礼,然后再故作无意,透露给他们一个消息。”

    棠溪珣放慢了语速:“这你记好了,一定要让他们知道,碧霄出身屠户之家,她的生身父亲之前是专门杀猪的,懂了吗?”

    棠溪珣这话把老裴和侍从都说的满头雾水,不明白这事之间到底有什么关系。

    但是他们都素知棠溪珣料事如神,算无遗漏,因此并未多问,侍从知道时间紧迫,领命跑着去了。

    棠溪珣又对老裴说:“你去我府上等消息。”

    说完,他就放下了车帘,马车又骨碌碌地行驶起来。

    一阵风吹过,月光被挡在了云层后面,车帘隔绝了外界的喧嚣。

    可这一次,棠溪珣再也没有掀起车帘来,去看一眼外面的街道。

    命运给出了答案。

    他只有往前走,不回头。

    *

    所有人都不明白棠溪珣为什么要这样做。

    那样毫不沾边的一句话,怎么可能把碧霄从晋国二皇子的手中救出来呢?

    回府之后,老裴急的坐立不安,却又不敢多问,棠溪珣也不说什么,就是坐在前厅,气定神闲地喝着一盏茶。

    过了不到半个时辰,他派出去的人面带喜色,匆匆跑回来向着棠溪珣报告:

    “公子,真被您说准了!那二皇子本来就要宠幸碧霄了,但一听说她是屠夫的女儿,当时就面色大变,将她扔下了床,令人轰出府去,再也不肯亲近!属下已经派人去接碧霄回来了!”

    听了他的话,除了棠溪珣微微一笑,其他人都十分惊讶,不明白为什么管承林闻屠夫色变。

    总不能……他上辈子是猪?

    “管承林这人,最是重视血统、血脉、身份。”

    棠溪珣抬起眼睫,眼角飞起一抹柔美却冷漠的俏丽,静静地说:

    “他自认为高贵不凡,是不屑于触碰普通人卑贱的身躯的,所要宠幸的人,不光得身娇体美,香气盈人,而且起码不能流着低贱的血液……”

    “屠夫之女,杀猪为生。”棠溪珣冷笑起来,说,“这事够他这辈子都不想再见到碧霄了。”

    众人这才恍然大悟,却又不由在心中暗自感叹棠溪珣心机之深,消息之灵通。

    有人佩服地问:“公子,您又是如何知晓此事的?”

    棠溪珣放下茶盅,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站起身来,慢悠悠地说道:“之前打听过呗。”

    很快,外面响起了马蹄疾驰的声音。

    紧接着,有人面带喜色,匆匆进门禀报道:“公子,碧霄被带回来了!”

    第67章 随芳追野步

    这件事,因为棠溪珣这一招出的恰到好处,碧宵总算是安然无恙,但今天的事给了她很大刺激,一个人衣衫凌乱地缩在床角,不许其他人靠近。

    直到见了棠溪珣,她才仿若找到主心骨一般,“哇”地一声哭了出来,双手紧紧攥住棠溪珣的袖子,连声说道:

    “公子,公子,我想死,我真的没脸再活了!”

    老裴急的在床前团团转,问道:“这是怎么了?你不是回来了吗?你想把爹急死吗?”

    棠溪珣倒是沉稳,拍了拍碧霄的肩膀,递给她一块帕子,道:“慢慢说。”

    碧霄接过帕子,看着棠溪珣镇定的眉眼,终于定住了神,将事情缓缓讲了出来。

    原来,虽然棠溪珣安排的人及时赶到,让碧霄逃过了一劫,但管承林把她带到府上,就像得了件取乐的玩物一般,逼着她跳脱衣舞取悦众人,受了很大的侮辱。

    后来发现她出身卑微之后,管承林又是勃然大怒,将碧霄一脚踢下了床,直接蓬头垢面地拖出了驿馆,连衣服都没穿齐整,这幅狼狈的模样被不少人都看见了。

    碧霄本是东宫最好的舞伎,这些年甚至已经开始收徒了,从未受过什么委屈,素日颇有几分矜持高傲,谁知竟会被管承林这样肆意羞辱。

    她只觉得自己日后必定会沦为全京城的笑柄,实在没有颜面再活下去。

    棠溪珣静静地听碧霄哭诉完了,这才道:“莫哭了,你有什么可丢人的?错又不在你。”

    碧霄的抽噎声停住,有点惊讶地看着棠溪珣,没想到他会这样说。

    虽然她心中也十分怨恨管承林,但碧霄明白,对方是主,自己是奴,对方是官,自己是民,哪有上错而下对的道理?

    她要反抗,也只能是结束自己的生命而已。

    可棠溪珣却说,错不在她,所以丢人的不是她。

    “公子,可是——”

    “没有什么可是!”

    棠溪珣截口打断了碧霄,他垂下目光,眼神中的寒芒亮的骇人,冷如冰霜的声音在浓浓的夜色中分外清厉:

    “既然是他的错,那么,该死的就是他。”

    说出这句话的他,半分不见平日的温柔清弱之态,而是傲气决绝,眉目飞扬,素白的月色之下,竟是带着说不出的风华光彩。

    一时,碧霄神为之夺,怔然地看着棠溪珣,如同仰望神明。

    棠溪珣闭目,像是在对碧霄说,又像是仅仅对着自己,说出了一个承诺:“我会杀了他。”

    不只是因为碧霄。

    而是,本性难移,他决不能够重蹈覆辙。

    碧霄见了棠溪珣之后,情绪就逐渐稳定了下来,换了衣裳,梳洗之后,被千恩万谢的老裴带回了家。

    此时天色也不早了,棠溪珣洗漱之后上床休息,可是这样闹了一出之后,精神有些亢奋,熄了灯躺在床上,也是了无睡意。

    他心中翻来覆去,一时想着往后的盘算,一时又想着那些过往。

    棠溪珣不能停止自己这些想法,因为睡不着的时候,一旦脑子里停止思考,让一些情绪占据上风,那种蚀骨的寂寞和寒冷就会又一次地侵袭而来。

    棠溪珣侧过身来抱住被子,手中拨弄着自己的被角,心中忽然想到,出宫的时候,管疏鸿说晚点过来找自己。

    也不知道他会不会真的过来。

    *

    管疏鸿正打马经过街头,心中暗骂着西昌这啰嗦的老皇帝,没想到一废话就废话了这么久。

    他这一天只有晚上宫宴结束之后,才找到机会同棠溪珣说了几句话,然而匆匆分开,反倒更是惦记,这时终于出了宫,管疏鸿满心想着见见棠溪珣,也催马赶得格外急。

    可这时,他目光在路边无意一扫,却被一处摊子吸引了注意力。

    那摊子是卖面人的,摊主是位白发苍苍的老妇,手艺极为灵巧,面前的垛子上不光插了不少面人,还有些是各种惟妙惟肖的小动物,看起来栩栩如生,十分可爱。

    看着那一双双乌溜溜圆滚滚的眼睛,让管疏鸿忍不住便想起了棠溪珣。

    他突然特别想带一只回去给棠溪珣看。

    见管疏鸿勒住了马,后面的几名侍卫也都跟着停下,问道:“殿下,怎么了?”

    管疏鸿有点不好意思跟他们说自己想去买面人,于是道:“我去买点东西,可能要一会,你们去那边逛逛等我吧。”

    把侍从们打发走了,他这才将自己的马拴在了街边的树上,走向了那处摊子。

    见到有客人过来,那老妇很是高兴,连忙招呼管疏鸿看面人,问他想要个什么样的。

    管疏鸿的目光扫了一圈,从形形色色的人物上面掠过,反倒在角落里看到了一只小黑猫。

    他不由问道:“大娘,您能捏猫吗?”

    老妇有些耳背,大声问道:“啥?!”

    管疏鸿便也指着那猫,大声说道:“猫!”

    他说着又抬手比划:“要这样歪着头的,身体是白色,耳朵尖、爪子、尾巴尖都要黑色,捏大一点!捏好了包起来!”

    老妇明白了,连连点头,揪下了一大块面:“好,好,捏大的,最大个的!”

    管疏鸿在那边捏猫,鄂齐等人就也可以休息了。

    这处街道甚为繁华,卖东西的也多,大家都有想逛的地方,便约好了见面的地方,纷纷四散开来逛着四处的摊子。

    鄂齐刚才就闻着道边的肉饼很香,可惜跟着主子办事,他总不能要求停下来买饼,这时连忙跑到饼摊那里,买了张刚出锅的,三口两口往嘴里塞,香的流油。

    正吃的高兴,忽听身后有人压低声音,叫了声“这位小爷”,同时,一只手就要拍向鄂齐的肩膀。

    鄂齐一身武艺,哪能就这样被拍到,当下侧身一躲,然后回过头去,看到一张熟悉的老脸。

    “哎?”

    他惊讶地指着面前的老头说道:“是你啊!”

    原来,背后和他打招呼的人,正是之前将话本子卖给鄂齐的书摊老板。

    自从那回无意中一见,他为鄂齐打开了新世界的大门之后,鄂齐虽然嘴硬不信,这些日子以来却频频光顾书摊,几日没见,老板还怪想他的。

    “这几天怎么没来买新书?”

    他问鄂齐道:“病了?还是家里出了什么事?”

    “呸!呸!”

    这人会不会说话啊!鄂齐一听就来气,说道:“我不去买书就是出事了?小爷啥事都没有!书上那些乱七八糟胡扯的东西,看腻了还不行?”

    老板也不恼:“好吧,好吧,没事就行。”

    他一边也要了张肉饼,一边从怀里摸出了一本书,说:“热乎的,刚印出来几本样子,上边全是最新的事,本想先给你瞧瞧,但——”

    话还没说完,鄂齐已经冲他伸出了一只手:“……书。”

    老头从容地笑了笑,伸出了另一只手:“钱。抢先看,三倍价。”

    ……

    不多时,两人一人拿着一张肉饼分道扬镳。

    鄂齐见自己的其他同僚们还在逛着,主子也没回来,就找了个屋檐底下蹲着,一边啃饼,一边翻开了书。

    映入眼帘的就是一句话:

    【……管疏鸿将棠溪珣拽到了马车后面,撩起他的衣服下摆,铁钳一般的手掐在了他的腰上,冷声问道:

    “说,今日在席上,为何要冲着管昊林笑?!” 】

    鄂齐嘴里叼着半块肉饼,一时忘记了咬下去。

    他顾不得再管心爱的肉饼,急忙翻了一页。

    【棠溪珣被他捏的一颤,咬唇抬起头来,明明吓得眼中含泪,却反倒嗤笑一声,倔强道:“我想冲谁笑就冲谁笑,你管不着。我就是要引诱他,让你们兄弟一起和我——啊!”

    他忽然惊呼一声,身子软倒在了管疏鸿的怀里,再也说不出来一句话,只剩下大口大口惊喘的份。

    “看来你还是不够累。”

    管疏鸿抽出湿漉漉的手指,阴冷地警告道:“不许拿出来,否则,换更大的。”

    棠溪珣身体发抖,带着恨意望着他,他却毫无半分怜惜,冷声命令:“去坐马车。”

    好一会,棠溪珣才颤抖地走出来,没再骑马,极其艰难地上了马车。】

    ——这、这!

    鄂齐愣愣地盯着书页,嘴边的肉饼无声无息地掉了下来。

    冷不防,他听见对面街上有人大叫道:“鄂大哥!鄂大哥!”

    连叫数声,人也跑到了他跟前,问:“鄂大哥,主子那边应该差不多了吧?咱们要不要过去待命?”

    鄂齐却猛然站起身来,一把拽住了那人,说道:“你回忆一下,今天离宫的时候,棠溪公子一开始是不是说要骑马来着?”

    那人愣了愣,不知道他问这干嘛,说:

    “好像是?啊,我想起来了,好像听他和人寒暄,说等着车夫把马牵来,骑马回去透透气……但是后来殿下找棠溪公子说完话,我怎么记得他是坐马车回去的呢?”

    “呵,呵。”

    鄂齐苦笑道:“是这样,是这样……唉,不知悔改,事情是越来越难以挽回了。”

    “鄂大哥,你说什么呢?”

    “没什么。”鄂齐道,“走吧,去找殿下吧。”

    几个人过去找管疏鸿,远远看见一名老妇将一样包起来的长条状东西递给了他,用洪亮的声音说:“最大的!”

    管疏鸿似乎很是满意,点头付了银两,朝他们这边走了过来。

    鄂齐:“……”

    这时,已经有其他人迎上去,一边帮管疏鸿牵马,一边要给他拿东西。

    管疏鸿不想让这些人发现他买面人,另一面更不想自己要送给棠溪珣的东西被一帮粗手笨脚的拿坏了,所以道:“这个不用,我自己拿。”

    见管疏鸿翻身上马,鄂齐频频张望,犹豫了一下,嗫嚅道:“殿下,这未免也太粗了……还这么长……不合适吧?”

    这小子一直跟在自己身边,该见了不少世面,怎么说起话来小气吧啦的。

    管疏鸿挥挥手,道:“没事,是给你棠溪公子的。”

    给棠溪珣,当然要给最大最好的。

    鄂齐一震,果然不说话了,心里却很担忧,他真怕哪天闹出人命来。

    管疏鸿一手提着缰绳,一手拿着面人,赶到了棠溪珣的府上。

    到了外面,他却发现虽然时候还不算晚,但里面黑沉沉的。

    管疏鸿担心扰了棠溪珣休息,想了想,便对其他人说:“你们先回去吧。”

    鄂齐还磨磨唧唧地不想走,甚至试图去接管疏鸿手里的面人,问:“殿下,必须今晚给吗?”

    管疏鸿瞥了鄂齐一眼,知道他什么意思。

    无非是也惦记着看看棠溪珣,所以千方百计找理由,想跟他一起进去。

    笑话,能给他这机会?

    管疏鸿淡淡地说道:“就要今晚,你也回去,我想一个人去。”

    鄂齐:“……”

    等到鄂齐无奈离开了,管疏鸿这才翻墙而入,想着如果棠溪珣已经睡着了,那就悄悄看一看他,把面人放在他床头上,也是好的。

    对于棠溪珣的住处,管疏鸿已是轻车熟路,翻墙进去之后,很快就找到了地方,发现房间里果然没有点灯,便轻手轻脚地推开门走了进去,见床前帷帐未拉,床上鼓起来一个人形。

    管疏鸿不觉微笑。

    他慢步走过去,将面人放在一边,见棠溪珣正抱着被子闭目睡着,一条胳膊却露在了外面。

    管疏鸿便帮他掖好了被子,手指无意中碰到那夜露似的细腻皮肤,指尖颤了颤,定定地往这人脸上看了一眼。

    外面有风,月光和斑驳树影在棠溪珣的面上变换莫定,迷离美丽,亦幻亦真,即便认识了这么久,管疏鸿每当瞧着他的时候,还是难以移开目光。

    他又为棠溪珣掠了下鬓发,不舍地顿了顿,耳畔是棠溪珣轻微的呼吸,只觉得内心静谧安和。

    管疏鸿正要退开,却在这时觉得有点不对,于是又停住了,不说话也不走,只在那里看着棠溪珣的表情。

    果然,过了一会,管疏鸿看见棠溪珣的眼珠隔着眼皮转了转,然后,一只眼睛睁开了点小缝,悄悄往外看,见到管疏鸿没走,又连忙闭上。

    管疏鸿没忍住,“噗嗤” 一声笑了出来。

    棠溪珣也没想到这家伙这么有兴致,居然在这里盯着自己装睡!

    听到管疏鸿的笑声,他也觉得是傻了,索性坐起身来,随手将枕头扔到了管疏鸿的身上,说道:“你等着,我这就喊人报官抓贼。”

    管疏鸿接住了枕头,笑着说:“哦,所以你假装睡着了,是在这站岗抓贼呢?”

    棠溪珣听出了他语气中的揶揄,却理直气壮:“当然!偷了什么?拿出来。”

    结果却冷不防被管疏鸿抱了个满怀,悄声问:“是采花贼怎么办呢?”

    近在咫尺的距离中,棠溪珣斜睨着管疏鸿,面泛红霞,吐气如兰,也悄声回答道:

    “那就把衣服脱了。”

    管疏鸿呼吸顿了顿。

    棠溪珣推了他一把:“快点,外衣外裤都脱了,不要沾我的床!”

    这就是让他上床去的意思了,管疏鸿将枕头往棠溪珣怀里一塞,顺带轻拧了下他的脸,一边起身更衣,一边慢悠悠地道:

    “阿珣,可以说吗?我怎么觉得你现在变得越来越凶了……”

    棠溪珣的眉梢微微一挑,正要说话,管疏鸿已转过身来,坐在了床边,双手撑在他的身侧,笑看着他说:“我心里真是觉得很高兴。”

    每一回,他都觉得他们的距离近了些,又近了些。

    棠溪珣听了,就叹了口气。

    管疏鸿奇道:“怎么,我高兴你就不高兴?”

    棠溪珣道:“我还是不够了解你,我亏啊。早知道你喜欢挨骂,我当初那么费劲干什么?又跳水又买好的,直接见到你就破口大骂,你就会疯狂爱我爱到不能自拔……”

    他这样说着,两人都笑了。

    看着棠溪珣几分狡黠几分使坏的样子,管疏鸿又想起了什么,拿起了带来献宝的面人打开,给棠溪珣看:

    “瞧瞧,像不像你?”

    里面是一只用面捏成的小花猫,歪着头,瞪着两只乌溜溜的眼睛,爪子底下还踩着只金色的小球,瞧着十分灵动可爱,又像是在打着什么坏主意。

    棠溪珣不是没见过面人,但这只小猫是管疏鸿亲自指导老妇捏出来的,那神情确实是惟妙惟肖。

    他忍不住将小猫接过来,用指尖摸了摸它的头。

    管疏鸿笑吟吟地瞧着,跟棠溪珣讲:

    “说好了今晚要来找你,我从宫里出来,想见你的不行,又怕打扰了你睡觉,又怕其实你在等我,就一路急赶,可是偏偏在道上看见了一个面人摊子。”

    “摊主在那里捏着小猫,我一瞧就觉得像你,一下很想带给你看看……”

    说到这,他也不禁微笑,突然冒出一个念头,棠溪珣手里这个要不是只面捏的小猫,是个小娃娃,似乎也不错。

    流着他们两人的血,长得像棠溪珣,被他们一起养大……

    但转念一想,万一长得像自己,性格也像自己,还会分去棠溪珣的注意力……算了算了,他们本来也不能生孩子,想那么多做什么。

    管疏鸿道:

    “以前这些东西,我看都不会多看一眼,觉得没什么意思,现在有了你,却遇到什么,都恨不得能拿给你瞧瞧……”

    看着管疏鸿拿了这么个猫过来,还说像自己,棠溪珣一开始本想嘲讽几句,但听管疏鸿这样讲着,他最后倒是不由听得笑了。

    “好吧,猫不错。”

    棠溪珣捏了捏猫咪黑色的尾巴尖,说:“只有它自己一只,也挺像我。”

    最后几个字,他轻的近乎无声,管疏鸿却还是听到了。

    他一阵心疼,抬手搂住棠溪珣的肩膀,将他揽在自己怀中,叫了声“阿珣”。

    他说:“这次,昊国的使臣过来,也有要带我回国的意思,我已经拒绝了。”

    棠溪珣一怔,猛然抬头,问道:“你说你拒绝了回昊国?”

    能回到自己的国家去当皇子,怎么想都比身在异国他乡,当一名质子要好上百倍吧。

    他以为自己听错了,管疏鸿却点点头:

    “我不想回去。之前我跟你说的话都是字字真心,我只想待在有你的地方,不知道你……”

    管疏鸿顿住,静静地望着棠溪珣,眼眸深处涌起了一丝温柔之色,绵绵不断,如春丝般将他的心一匝匝缠绕起来。

    他低声问道:“……又意下如何?”

    棠溪珣望着对方幽深湖水一般的眼睛,已明白管疏鸿这番话的意思。

    他是在问,自己愿不愿意彻底公开和确定两人之间的关系。

    甚至往后,他们就像夫妻一般,住进同一座宅院,拥有共同的家,日夜厮守在一起。

    棠溪珣一时心乱如麻。

    他没想到管疏鸿会做到这个地步,连昊国都不打算回了。

    而且他竟然先拒绝了昊国的使臣,才来询问自己,若是自己不同意,他岂不是两边的机会都失了?何况——

    上辈子应该也有昊国使臣到来之事,如果像管疏鸿所说的这般,上一世这些人应该也提出过要带他回国,那时他又是出于什么原因没有回去?

    书中的剧情不是说,他因为被西昌扣押,迟迟不能回国,这才会深恨西昌,回去之后大举挥兵渡江南下的吗?

    到底是什么地方出了错?

    还是,原本就处处都错!

    一时间不尽的酸涩与感动如云一样涌入心底,缓缓升腾。

    棠溪珣道:“我——”

    “嘘,不用现在回答我。”

    管疏鸿伸手在棠溪珣的唇上轻轻一按,说:“你慢慢想就好了,等什么时候想好了,什么时候再告诉我。反正我会一直等着你。”

    就在这一刻,系统的提示声忽然响了起来:

    【主角建功立业第一步剧情“回国”已抹消,剧情达成“不爱江山爱美人”成就!

    剧情纯爱度+10,积分+500,读者满意度—10。】

    棠溪珣愕然。

    这还是他头一次遇到积分增加,读者满意度却降低的情况。

    他不禁询问道:“读者满意度为什么会降低?”

    系统查了一下,告诉棠溪珣:

    【因为还有部分读者对主角建功立业存在期待,因主角的胸无大志感到不满,不影响宿主获得积分。】

    说白了,就是读者一开始想看的可以为了事业随意利用感情的大男主没了,变成了个恋爱脑,所以产生不满。

    不过,这不满是对着管疏鸿,不是棠溪珣,所以他可以不用管,反正不影响他的任务。

    棠溪珣问道:“那么对主角产生不满,会对他有什么影响吗?”

    【读者满意度低于一定水平,或许会导致本书更换主角,但目前降低的数值十分微弱,所以不会发生这种情况。】

    棠溪珣点了点头,表示明白。

    但数值虽然不多,这次的扣分却让他意识到——原来,他对于剧情的改变也是会对管疏鸿产生负面影响的。

    第68章 动摇风满怀

    “管疏鸿。”

    棠溪珣带着几分迷茫,几分疑惑问道:“你很喜欢我吗?”

    管疏鸿不知道他为什么突然这么问,却立刻说:“是。”

    棠溪珣道:“有多少?”

    他抬起自己的一只手,举得很高,问道:“这么多?”

    管疏鸿道:“往高抬。”

    棠溪珣往高抬了抬。

    管疏鸿道:“再高一点。”

    棠溪珣又抬,觉得手酸了,“啪”一下把胳膊放下来,拍到管疏鸿大腿上。

    管疏鸿不禁笑了,握住棠溪珣的手,说:“怎么办?你胳膊太短了,比量不出来。”

    棠溪珣白了他一眼,又犹豫着说:“那要不……”

    棠溪珣顿了顿,仿佛下定了决心一样地说道:“你少喜欢我一点吧。”

    说完之后,觉得好不容易把人钓来的,太少了也不合适,对不起自个的劳动,于是他又小声地补充:“但也别不喜欢……留点,留一半?”

    管疏鸿瞧着他,笑问道:“为什么?”

    “我从小就很倒霉。”

    棠溪珣掰着自己的手指头,靠在管疏鸿肩上给他数:

    “我出生的那天,我娘难产,有位擅长医治妇人的太医住的离尚书府不远,但那天恰好下了暴雨,将中间的路都给淹了,耽搁了不少时间。”

    “好不容易活下来,长了几岁,和父母犯冲,只能离开家。”

    “后来去了东宫,原本潜心读书,日夜不辍,十七岁高中状元,一心盼着个好前程,没想到又出了事。”

    外面不知道什么时候下了雨,棠溪珣抬起头,瞧着那亮晶晶的雨丝从灯笼周围划过。

    “太子谋逆之事后,我突然想起我中状元那天,从我师兄那里听说,新科状元是受天之佑的文曲星,放榜第二天,爬到京城郊外那座魁斗山的山顶上,对着升起来的太阳许愿,所愿必成。”

    “所以第二天,我丑时就出发了,一路爬到山顶,却是阴天。”

    棠溪珣说到这里,想起当年自己费劲巴力爬了上去,发现太阳根本冒不出来,气得直踢石头时的心情,不禁摇头笑了。

    他这人就是,想干没干成的事就会特别不甘心,所以后来还一直想去来着,可惜后来他就爬不动那么高的山了。

    其实这些事都没什么,不过就是正常的巧合而已。

    他以前从来不信天意,想起来了也不过是笑骂几声,抱怨两句。

    可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

    是得知自己身患绝症的时候?

    是眼睁睁看着一切逐渐失去,而又无力阻止的时候?

    还是国破家亡,身死异乡的时候?

    如今的他,心里好像多了一个黑洞。

    有时候想起这些事来,常常会觉得不明白。

    为什么所有的努力挣扎都无济于事?

    为什么就是有人天生命好,有人天生倒霉,费尽全力,却事事无果?

    棠溪珣讲这些事的语气很平淡,管疏鸿却觉得胸口仿佛升起一股沉沉的怅痛。

    这一瞬间,他似乎明白了棠溪珣心中所想,那痛,便也仿佛深夜辗转往事难追一般的悲怆。

    他情不自禁地把手搂紧了一些。

    棠溪珣的声音却低的如同自语:

    “所以,我很小的时候就知道,想要什么,得比别人付出更多千倍万倍的努力,只有爬的够高,才能少受些命运的摆布,为此,我会心狠手辣,不择手段——”

    他终于抬起头来,看着管疏鸿。

    管疏鸿的呼吸缓缓一滞。

    他从未见过棠溪珣这样的眼神,在黑暗中,那浸了月光的双眼冷静、明亮,却好像,又带了一股从未见过的深情。

    “当初,是我主动来到你的身边,但或许有一天,别人对我有用了,我喜欢上别人了,我也会主动离开,找那个能被我利用,能给我带来愉悦的人。所以,你如果非常喜欢我,会倒霉的。”

    棠溪珣的语调还是十分温柔,话语却冷酷的不留丝毫情面,同时,他的身子也稍稍撑起来了一些,不再依靠着管疏鸿。

    然而,就在这时,管疏鸿的手臂却忽地一紧,棠溪珣没等远离就被他一把揽了回去,整个人撞在了他的胸口上。

    他猝不及防地露出诧异神色,抬起头来,看见管疏鸿脸上没有任何不快之色,或者要和他决裂的迹象,只是告诉他:

    “这些话我记住了。”

    管疏鸿甚至带了点笑,瞧着棠溪珣,认真地问:“还有其他的吗?再多说点,让我好好知道知道你多冷漠,多无情。”

    棠溪珣有点呆,看着管疏鸿那愉快的笑脸,一时不知道是自己中了邪所见不真,还是这家伙被他气坏了行为倒错。

    这些话有什么可高兴的?他听不出来自己是在说,对他其实一时兴起,说不定哪天就会抛弃吗?

    这可是自己难得好心,才会提醒他两句!

    好,想听是吧,多了去了!

    棠溪珣一气之下,便又说了很多。

    他跟管疏鸿说着他的阴暗,他的嫉妒,他的绝情,管疏鸿都仔仔细细听了,不时还点评着:

    “唔,这人真是坏透了,怪不得你要弄死他。”

    “确实值得嫉妒,他凭什么那么愚蠢无能人品差还过得好,我都想坑他!”

    “这是绝情吗?我们阿珣这叫敢爱敢恨,最是真性情不过。”

    棠溪珣:“……”

    虽然管疏鸿字字句句都在维护他,可是怎么就听着这么气人呢?!

    棠溪珣跟管疏鸿争辩起来,但本来这时候就不早了,说到最后,他越来越困,自己也不记得都说了什么,又挣不出管疏鸿的怀抱,最后靠在这讨厌的家伙身上睡着了。

    听到棠溪珣逐渐均匀的呼吸声,管疏鸿不再开口,有节奏地轻拍着他的后背。

    直到确定棠溪珣已经睡熟了,他这才低下头来,久久地凝视着怀中的人,脸上的笑意慢慢淡了下去。

    “你怕什么?”

    他亲了亲棠溪珣的眉心,修长的手指轻轻理顺怀中人的发丝,又在棠溪珣面颊上不舍地流连着,沉沉地说:

    “都有我在呢。”

    然后,管疏鸿的手指竟迅捷无伦地点中了棠溪珣的两处穴道,棠溪珣的身体彻底软倒在了他的怀里。

    管疏鸿便起身替他穿好了衣服,又裹了件厚斗篷,将人抱在怀里,无声地翻墙离开了棠溪珣的府邸。

    管疏鸿去找棠溪珣的时候,几名侍卫就在不远处守着。

    据他们之前的经验,管疏鸿通常去了棠溪珣那就出不来了,多半再过一会,就会着人出来送信,让他们都先回去。

    可没想到这回倒是有意外,他们发现,殿下竟然没待够一整夜就出来了。

    关键是,他不光自己出来,还把棠溪珣也抱出来了!

    这可把大家都吓了一跳,连忙迎上去。

    “殿下!”

    鄂齐见棠溪珣动也不动地被管疏鸿抱在怀里,脸冲着管疏鸿的胸口,周围这么吵都没有醒来,再想起管疏鸿刚才拿进去那东西,不由有些心慌:

    “您这,这……”

    棠溪公子身子那么弱,不会是闹出事来了吧!

    管疏鸿看了鄂齐一眼,只吩咐说:“把我的马牵过来,你们都回去吧。”

    “不知殿下要去往何处?”

    “出城。”管疏鸿回答道。

    他没理会鄂齐诧异的表情,仰头看着那明月疏星,开阔天宇,忽然一笑,说:“明早一定会是个大晴天吧。”

    大概是将心中的积郁都说了一番的缘故,这一觉,棠溪珣睡得很熟。

    他的梦里没有刀光剑影,血色流离,只能看见漫天摇晃着的星斗和月亮,以及树丛里两三声夜鸟的啼鸣。

    不知道过了多久,棠溪珣才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

    可这一睁眼,他却是一惊。

    只见面前,清风徐徐,天高地迥,竟是一处高山之巅!

    而身后倚靠着的自然也并非自己的床榻,棠溪珣猛然回过头来,发现管疏鸿正抱在他坐在一块石头上。

    他衣衫单薄,身形如一支箭一样笔挺,倒是用斗篷把棠溪珣裹得严严实实。

    “这、这是……”

    “这是魁斗山。”

    管疏鸿眼望着远方天边的启明星:“快要日出了。”

    棠溪珣万万没有想到,自己昨晚随口抱怨之后,管疏鸿竟连夜疾行了十余里,一路将他带到了这座高山上。

    他一时说不出话来,管疏鸿却笑了笑,用手背蹭了下棠溪珣的脸:“山间风大,冷么?”

    棠溪珣摇了摇头。

    “那就好。”

    管疏鸿抱着棠溪珣眺望四野,说:

    “我一直觉得日出前是一天之中最难熬的时刻,这个时候地面上最冷,也最安静,刚来西昌的时候,我常常会在这时醒来,觉得十分的孤独寂寞,也忍不住会怀疑,还能不能等到天亮。”

    随着管疏鸿的话,棠溪珣刚才发现自己已来到山巅上的震惊逐渐散去,他也顺着管疏鸿的目光向着远方看去。

    他心中却想到,管疏鸿自幼因母亲的缘故受尽排挤,后又背井离乡,成为质子,相比其他的皇子,他的人生不能说顺遂,最后却登基为帝,一统两国。

    或许对于他来说,此刻,就是他人生的黎明之前,最寒冷、最寂寞、也是最蓄势待发的一刻。

    但管疏鸿也等来了属于自己的天亮。

    棠溪珣心里涌起了一丝说不清的感觉。

    因为他已明白,管疏鸿日后登基,靠的,绝不是卑鄙伎俩,也非肉/体关系。

    他……不是那样的人。

    正思量间,眼前却霍然一亮!

    棠溪珣抬头看去,便见只是刹那,已是祥云东来,光起云中,四下云海蒸腾,翻卷动荡,如鹏鸟展翅,缭绕翱翔,山间亦是雾气涌动,将橘红色的霞光愈加浩浩铺展而开。

    瞬间,团日如火,似蛟龙吐珠,在苍茫火海之间腾跳而起!

    万丈光芒镀于周身,华丽而又绚烂,在这壮观的自然盛景面前,管疏鸿和棠溪珣一时都沉默了下来,静静注视着。

    “昊国也有一个传说,只要心诚的人都会得到上苍的庇佑。”

    沐浴在清晨金灿的阳光中,管疏鸿注目朝阳,声音却是那般的执著而坚定:

    “今天我们来到了这里,看见了日出,你这一生也必会阴云散尽,明光万里。”

    棠溪珣心脏咚咚直跳,他想说他不信这些,一时却不知为何有种眩晕之感。

    管疏鸿却回过身来,握住他的手,目光亮得灼人:“你也说,你说,咱们必定一生一世,相守到老。”

    棠溪珣心中震动,这八个字就像某种承受不起的谶言一样砸下来,让他本能地回避抗拒,

    他仓促之下,也不知道怎么动用那副伶牙俐齿,只能说:“这种事,哪有说了就能成的?”

    管疏鸿说:“那试一试也无妨啊,是不是?不用怕,来,瞧着我,来。”

    棠溪珣本来撇开了头去,却被他勾着下巴转过来,管疏鸿望进他眼底,温柔而痴情:“咱们一块说,咱们必定能一生一世,相守到老。”

    棠溪珣拗不过他,终究只能道:“咱们必定能一生一世,相守到老。”

    然后,他便看见喜悦的笑意如波纹般徐徐自管疏鸿的眼底荡开,然后展开手臂,将他搂进了怀里。

    “这就够了。然后尽管做你想做的事就好。”

    棠溪珣一怔,然后意识到,他在回答自己昨晚的话。

    “努力让你今天明天和以后都喜欢我,让你愿意留下,不再离开,是我的事。”

    管疏鸿说:“我也相信,我一定可以做到的——就像你想实现你的理想那样坚定。”

    不知不觉,太阳褪去了初升时的绚烂,却越升越高,山间寂静无边,却又流动着一股难言的温柔,洒在身上,渗进心间,极轻又极重,至弱又至强。

    *

    不知不觉中,昊国使臣已经在西昌盘桓数日。

    这次出使,双方也算是宾主尽欢,并且约定两国要永结百年之好。

    但实际上,昊国人在私底下动作频频,一直在向西昌数位大臣暗中送去厚礼。

    这些礼物有的被严词拒绝,有的却被欣然笑纳,至于昊国背后的目的就不得而知了。

    得到礼物的人中并不包括棠溪珣,但他却也暗中收集信息,将目前所知与昊国使臣来往的人名都记了下来,以做防备。

    此时也恰逢翰林院最近在编纂世宗实录,有些史料查找不出,急需博闻强识又擅长文辞之人帮忙,棠溪珣在这方面不说当世第一,也是屈指可数,因此便暂时借调了过去。

    所以他这阵子过得十分忙碌,也从上次宫宴之后便没再见过管承林了。

    这一日从翰林院出来,天上淅沥沥落着小雨,棠溪珣从湿漉漉的白玉阶上走下,风中夹杂着湿气和花香,扑衣沾身,浩浩茫茫,层叠宫阙也在雨雾中若隐若现,宛若海市蜃楼。

    棠溪珣忍不住停下脚步,深吸一口雨气,向着远方望去,几乎萌生出一种岁月静好的错觉。

    或许,没有那些遗憾和意外,他的人生本该就这样平顺度过吧。

    但棠溪珣心里十分清楚,那只掌控世事变迁的无形大手从来都没有停止搅动。

    暗流中,灾祸或是机遇,都将随时被推到眼前。

    他一步步向前走去,听到身后有个人轻呼道:“清绰?”

    棠溪珣转过头,见到一名年轻的翰林三步并作两步匆匆跑了过来,手中举着一柄伞,忙不迭地高高抬起来,将他罩在里面。

    他脸上露出了笑意,说:“你没带伞吗?我送你出宫吧。”

    棠溪珣笑了笑说:“一点小雨,也无妨的,那就多谢寻踪兄了。”

    这翰林正是上次提醒棠溪珣陶琛之事的何路。

    只是,作为棠溪柏的学生,他近来却因一些家事,同恩师闹了些矛盾。

    何路知道棠溪珣父子素来不合,憋不住找棠溪珣倾诉了几回,又得棠溪珣柔声细语的安慰,对他十分感激,加上钦慕这位年轻状元的才华,一来二去,两人就越来越熟了起来。

    此时,何路举着伞,一路和棠溪珣并肩走向宫门口,随口闲聊。

    “今日的天气真是湿冷,倒让人忍不住馋起酒来。”

    何路笑着说:“雨天里几口烧酒下肚,什么寒气湿气都一扫而光,那感觉简直再爽快也没有了。”

    棠溪珣道:“没想到寻踪兄竟还是个好酒之人,我平日倒不怎么喝烧酒,不知道你可有什么好去处?”

    何路一听大喜,问道:“我正愁一个人饮酒寂寞,贤弟愿意与我同去吗?”

    棠溪珣笑道:“若蒙不弃,荣幸之至啊!”

    那一瞬,何路的目光中掠过一丝犹豫和担忧,但还是迅速笑了,顺着棠溪珣的话说:“走。”

    两人一同登上了棠溪珣的马车,又在何路的指点下,一路七拐八绕,越走越是偏僻。

    棠溪珣察觉到这马车刚才走了不少重复的路,他暗中默记,已经判断出,此时的真实方向是朝着城外走的。

    但是棠溪珣什么也没说,只是若无其事地跟何路谈笑风生。

    倒是何路的脸色越来越苍白,放在膝盖上的双手不断颤抖着将衣服抓出褶皱,好几次几乎说不下去了。

    但棠溪珣微笑着问他:“寻踪兄,你说呢?”他便又打起精神,稳住了自己的声音。

    终于,马车停了。

    棠溪珣下去之后,发现面前是一处乡下小路,前方盛开着一丛丛热烈的野花,开的如火如荼。

    到这,马车就无法行走了,只能等在外面,棠溪珣和何路一路前行。

    只见小路的尽头,是一座十分素净的门扉,上面铜环双掩,远处也有些庭院稀疏,偶尔还有行人路过,看起来最是寻常不过。

    棠溪珣笑着说:“这里是酒坊吗?看着倒有趣。”

    何路与他对视一瞬,移开目光道:“是喝酒的地方,但这里的老板生性喜静,只接待熟客,贤弟稍等。”

    他走过去,将左边的铜环敲了三下,右边的铜环敲了两下,没过多久,一名不到四十,风情万种的中年美妇开了门探出头来,看见何路,便问道:

    “是来买酒的客人吗?”

    何路道:“愁多酒虽少,酒倾愁不来,你说我吃酒便是吃酒,你说我消愁便是消愁。”

    那美妇便笑了起来,说道:“真是位风雅的客人!请进吧。”

    何路便叫了棠溪珣,一同入内。

    棠溪珣道:“寻踪兄,我喝酒喜欢热闹点的地方,这里好是好,可是也太深幽了,不怎么适合我,我看咱们还是换一处——”

    他的话还没说完,忽觉一阵浓香扑鼻,便被那美妇挽住了手臂。

    一瞬间,棠溪珣只觉得半身都酸麻了,几乎是被她硬架着往里面去。

    耳畔只听这妇人低声笑道:“小郎君,姐姐在这二十多年了,还没有男人见了我舍得走呢!你若是坏我招牌,我可万万不依。”

    “你这是做什么?强买强卖吗?!”

    棠溪装作急怒交加的样子,挣扎了几下动不了,一转头,何路却一声不吭,脸上也没有惊诧之色。

    “你们——你们是勾结好的!”

    美妇轻笑道:“小宝贝,长了这么一张小脸蛋,又这样好骗,真招人喜欢。”

    棠溪珣见逃不了了,索性就冷笑起来,气人道:

    “别客气,阿姨也不简单,已到了西昌这么久,依然魅力不减!瞧你这精气神,看着简直就像才六十出头似的。”

    美妇脸色一变,照着他脑袋拍了一掌,怒道:“臭小子,你哪只眼睛看老娘像六十?!”

    棠溪珣道:“我也说的是像,不是是啊,我看你起码九十,要不一百?或者我应当尊称一声奶奶……”

    美妇被他气得咬牙,索性冷笑道:

    “我也不和你斗嘴,等一会有你好受的,老娘倒要看看你怎么跪下来满地爬,当真管我叫姑奶奶!”

    说罢,她脚步忽然一转,便带着棠溪珣走下了楼梯。

    而三人一直走下了那道阴暗狭窄的长长木梯之后,这处所在的真实作用才展现在了棠溪珣的面前。

    只见地下一层中,竟是一处极为宽阔的空间,里面赫然摆满了赌桌!

    每一张桌子后面,都有着无数赌红了眼的人在那里喧嚣叫嚷,几乎已经完全失去了神志。

    他们似乎不只是赌钱,赌的输了,有人拼命饮酒,有人趴在地上学着狗叫供人取乐,而也有人脱光了衣服,当场献出自己的身体,只为抵债。

    在这里,仿佛所有的人都没有廉耻和尊严,甚至不把自己当成是人……

    酒气和一股说不出的浓香蒸腾出来,棠溪珣听到在自己的头顶上方,有人居高临下地笑了起来,说道:“棠溪珣,你看这个地方,是不是很适合你?”

    他抬起头,看见高处的一道帘幕被掀了起来,后面露出了管承林英俊而阴鸷的脸。

    第69章 风鉴在尘埃

    管承林挥了挥手,对何路说:“你做的很好,可以走了。”

    那轻慢的态度,直把西昌的朝廷命官当成了自家的家奴一般。

    随即,他又吩咐道:“莲姑,把他带上来。”

    棠溪珣很快被带到了管承林的跟前。

    看着眼前的人,他不免叹了口气,说道:“二皇子,我不过是个再卑微不过的小人物,你又何必如此孜孜不倦地与我作对呢?”

    管承林也说不上为什么。

    他一开始会找上棠溪珣,是为了不让棠溪珣影响到管疏鸿的名声,以便顺利将管疏鸿带回国,和昊国的五皇子抗衡。

    可是自从见到棠溪珣之后,这张美丽的脸却无端让他感到忌惮和胆寒——

    对,甚至不是厌恶,不是憎恨,就是没来由的害怕,好像这个人的存在,本身就会给自己带来巨大的威胁一般。

    所以他的目的,已经由一开始的警告,变成了极度地想要让棠溪珣在这个世上消失。

    这些天,为了掩人耳目,不让管疏鸿或者棠溪家发现棠溪珣是落到了自己手上,管承林又与同样想对棠溪珣除之后快的贺家联了手。

    他让贺家设法买通了何路和翰林院另外几名官员,将棠溪珣辗转诱骗到了这个地方。

    根据管承林的安排,何路从这里离开后不多时,就会出现在另外一名官员的府上拜寿,让所有人都无法把棠溪珣的失踪联想到他头上。

    再过些日子,何路就会因失足落水而死,棠溪珣的下落,这世上不会再有人知道。

    想起棠溪珣这些日子对自己的挑衅,再看着眼前还是不知死活的人,管承林不禁冷笑起来。

    虽然不喜欢男人,但他承认,他对棠溪珣有欲望。

    那欲望就是——把他折磨到死!看着他浑身肮脏,趴在地上,像狗一样恳求自己的施舍!

    “你别太把自己当回事了,对你,还不配用得上‘作对’两个字。”

    管承林朝着下面那群人一指,淡淡地说:

    “我不过是给棠溪大人找了个最适合你的去处而已。看这赌场里的人,又贪婪,又自负,是不是跟你很像?以后,你就留在这,再也不用离开了。”

    棠溪珣道:“哦?留在这里做什么呢?”

    管承林哼了一声,道:“莲姑,跟他说说。”

    莲姑掩口笑道:

    “本来么,公子这幅好样貌,我们这里有不少姐妹定都喜欢,一开始我想送你去给她们取点乐,也算是个好差事。”

    她还在记恨刚才棠溪珣说她老,干脆袅袅婷婷地走过来,往管承林腿上一坐,搂着他的脖子,娇滴滴地说:

    “但如今既然二殿下交代了,你就只好去替这里的赌客端茶倒水,出气泻火了。唔,我瞧一天伺候上几十个人没有问题。二殿下,您说是不是?”

    管承林大笑起来,搂住了她,说道:“那是自然,棠溪公子向来能干得很,你就专给我找那些精神失常、性情暴戾的,最好是老的,残的,脏的臭的,让他去就行!”

    莲姑听着,也掩唇笑了起来,不禁推了他一下,说:“二殿下你可真是够坏的。”

    这两人一唱一和,脸上虽然带着笑,说出的话却是恶毒至极!

    若是换了其他人,恐怕早就吓得不知如何是好,可棠溪珣却从头到尾都带笑听着,听到最后有点累了,索性坐了下来。

    管承林之所以迟迟没有动手,就是想看到棠溪珣在他面前惊慌失措的表情,直到此刻,见对方那态度倒好像自己在给他讲笑话取乐一般,管承林终于恼怒起来。

    莲姑给他拍着胸口,看着棠溪珣的目光有一丝惋惜——这么漂亮的年轻人,可惜把管承林得罪狠了,自己是不敢染指了。

    她说:“二殿下,要不要现在就把他扔下去?我瞧底下有几个人正在散药劲呢。”

    管承林冷声道:“不用,把他的衣裳扒了,灌点药拖到我面前来,我先看看这小子的骨头到底有多硬。”

    闻言,立即有两人过来,手中端着一碗浓黑的药汁,送到了棠溪珣的唇边,眼看着就要灌下去。

    药还没入口,棠溪珣已经闻到了一股古怪而馥郁的香气。

    同时,他也感觉到脑海中传来微微的眩晕。

    棠溪珣心念一动,说道:“系统,检测这碗药!”

    片刻之后,系统的提示声一下子响了起来:

    【恭喜宿主,成功收集本书重要道具——“销魂汤”!积分+200。】

    听到这个道具的名称,棠溪珣的心中已如明镜一般。

    他刚才进到这个地方,看见那些人失态的模样,心中就开始产生了某种怀疑,再闻见空气中这股过于浓郁的香气,更是想起一段剧情。

    原书中讲过,种马主角在与人行事的时候,很喜欢给床伴喂药物助兴。

    这一方面可以增添床笫之间的乐趣,另一方面也能让人对此欲罢不能,予取予求,从身到心都臣服于他。

    传说中这种药物以金刚石粉、水银、迷迭草的汁液等制成,具体配方是昊国的不传之秘,名叫“销魂”。

    棠溪珣跟管疏鸿在一起这么久,也有了些亲热之举,自然从未见他用过,没想到却在这里碰上了。

    再加上刚才对莲姑的试探……

    这女人无意中说了句“已经在这里二十多年了”,棠溪珣立刻抓住破绽,故意试探,说她“已到了西昌这么久”,莲姑当时已经被他故意刻薄的挖苦扰乱了心神,并未反驳。

    所以,在西昌二十余年的莲姑,为何能与作为昊国皇子的管承林如此熟悉?绝不可能是管承林最近到了西昌之后才匆匆买通的。

    再加上这隐秘的地方,少见的药汤——种种线索连在一起,已经指向了一个十分明晰的答案。

    眼看,那碗药马上就要灌进棠溪珣嘴里,他忽然冷不丁地问出一句话:

    “这里是不是昊国在西昌设立的据点?”

    此言一出,在场的几个人都好像被施了法术一样愣住了。

    管承林一时间还以为他听错了什么,片刻之后,他才难以置信地问了一句:“你说什么?”

    这一次,棠溪珣没有使用疑问的语气,而是笃定地笑了。

    他说:“这里,是你的父亲建立起来,刺探西昌情报的据点。”

    管承林瞳孔骤然缩紧。

    莲姑却是第一次领教棠溪珣的厉害,结结巴巴地问道:“你、你是如何知道?”

    棠溪珣笑了笑,伸出一根手指,慢慢推开了自己眼前那碗带毒的药汤,说道:

    “二殿下说了,在这里处置我最为隐秘。西昌的国土上,什么地方能让一个异国人觉得安全放心?想必,自然是贵国苦心经营的势力范围了。”

    “还有,看你们二人说话,不像完全是上级和下属的关系,否则以二殿下的傲慢,不会对你如此客气。所以,这一处据点,应该是昊国皇帝亲自所设立掌控的。”

    随着棠溪珣的话,管承林和莲姑的脸色也越来越苍白,棠溪珣却微扬起下颌看向他们,毫不掩饰神情中的得意之色,说道:

    “唉,这可怎么好呢?二殿下呀二殿下,若你的父皇知道你把他苦心建立的基地给暴露出去了,不知道你会面临什么样的惩罚?”

    管承林的额角逐渐冒出了冷汗。

    这可恶的棠溪珣,说话哪疼往哪扎。

    他的父皇究竟有多么的冷血残酷,管承林心里是十分清楚的,他完全无法承受对方雷霆一怒的后果。

    棠溪珣看着管承林恐惧的反应,心里想,昊国的皇帝大概很可怕,才会让管承林如此畏惧这件事会被泄露出去。

    那可真是太妙了。

    棠溪珣立刻萌生出了一个更好的主意。

    这时,莲姑的眼中已经露出了凶光,再也没有了刚才妩媚的样子,沉声对管承林说道:

    “二殿下,这人一刻也不能多留,否则消息如果泄露出去,后果不堪设想!您还是立即给他个痛快吧。”

    想杀人灭口?

    棠溪珣笑了起来,说道:“可惜呀,晚了。”

    说着,他轻轻一侧头,抬起手来,放到耳边,微笑着问道:“听,是什么声音?”

    这句话话音刚落,只听见一声巨大的门响传来,紧接着就是侍卫的高喝:

    “里面的人都是干什么的?!都给我站好,站好!不要乱动!”

    那竟赫然是展焕的声音。

    这下,整件事情算是彻底的大乱了。

    要知道,这处赌坊已经在西昌运作了多年,因为打着一本万利、有借无还的旗号,一开始就以巨额的利润吸引了一些想要洗钱或牟利的达官贵人参加。

    然后,又会通过药物、美色让他们逐步放纵,对此欲罢不能。

    在这里,人们原形毕露,完全放下了身份尊严,就算一开始还有些底线的,也都逐渐在这片享乐的海洋中消失殆尽。

    这时,便可以在他们身上得到想要的情报,甚至控制他们去做任何事了。

    如此苦心经营,步步策划,多年下来,可想而知这处赌坊对昊国有多么重要。

    赌坊的经营保密性极高,从未出过差错,所以谁也没有想到,竟会突然有侍卫冲进来!

    这些达官贵人们不体面的样子全都被瞧见了!

    在场的不少人当时便吓得面上变色,甚至顾不得穿戴整齐就四处奔逃。

    还有一些已经完全失去理智的人,则依旧沉浸在酒和药中无法自拔。

    整个场面实在荒唐秽/乱之极。

    展焕也万万没想到自己进来之后竟会看见这样的一幕,实在大为震撼,他本能地抽出刀来,高声喝道:

    “谁都不许乱跑!来人,把他们给我——”

    “押起来”三字尚未出口,他已经被人拍了一下肩膀,展焕扶刀转身,发现身后的竟是个熟人,十分震惊地问他:

    “展兄,你来这种地方办什么案子啊!”

    “难道我想来么?是驿馆的人前去报官,说他们的二皇子外出久久未归,门口却捡到了一封血书,上面说他被人抓到了此处的赌场里,我才不得已来寻他的!”

    展焕没好气地说:“陛下让我负责昊国使臣的安危,若是他出了什么事,谁担待得起?你还不快让开!”

    那人跟展焕平日里交情不错,本来还想讲几句情,可是一听关系到昊国二皇子的安危,便知道这事大了,不可能有半点通融。

    他只能一边在心里暗骂,一边对展焕赔笑让开,却丝毫不知道,这座销金窟正是昊国人所开办的。

    管承林在上面也将展焕的话听的清清楚楚,简直说不出话来。

    他没有想到这次搜查竟然是以自己为借口-

    胡说八道!

    什么他被抓到了这里?明明是他把棠溪珣抓到了这里!他一万分肯定,那求救的血书根本就是伪造的!

    管承林一下子全明白了。

    从一开始,他就落入到了棠溪珣的圈套中,棠溪珣会到这个地方来根本就是一场阴谋!

    他猛地看向棠溪珣,一双眼睛几乎要喷出火来,愤恨地问道:“何路是你的人?!”

    看到管承林不敢置信的表情,棠溪珣终于忍不住仰起头哈哈大笑起来。

    “二殿下,你实在太傲慢、太傲慢了!”

    棠溪珣说:

    “你以为何路没有银两给他的母亲治病,所以你随便给他一点施舍,他就会死心塌地地为你效力?你以为他是文弱贫穷之辈,就不会有半点骨气,甚至可以背弃自己的恩师和同僚?”

    棠溪珣摇了摇头:“你错了,从一开始,你就不该找上他。”

    上次的宴会上,棠溪珣先后公开挑衅管承林和贺将军,就是为了促成他们的联手,也正是因此,他最近也在格外小心地注意着身边的一切异常。

    所以,棠溪珣很快发现了何路因母亲生病,缺钱救治而被带进赌场,并且意识到了这件事情当中必有阴谋。

    于是,他们将计就计。

    何路故意装作迷恋上了赌博,想要谋取更多的钱财,无心学问,甚至因此和督促他的棠溪柏产生冲突。

    而后,他便以想要报复棠溪柏的儿子为理由,成功得到了管承林的信任,并进一步将棠溪珣骗到了这里。

    这样一番算计,是管承林说什么都想不到的。

    听着下面的喧嚣扰攘声,他只觉得一阵头晕。

    ——他竟然会一而再,再而三地落入棠溪珣的圈套中!

    管承林气怒交迸,同时,他猛然间感到自腰腿的部位传来了一阵剧痛。

    那种感觉十分难以形容,就好像有什么利器直接将他拦腰斩断了似的,天地仿佛都在旋转,管承林一下子站起身来,冲着棠溪珣暴喝道:

    “你还我性命!还我双腿!”

    突然听见这样一声大吼,棠溪珣瞬间怔住,脱口问道:“你说什么?”

    其实连管承林自己都不明白,他怎么就说了这话,但是这时已经无暇细想,疼痛缓过来之后,他意识到自己得立刻离开。

    绝对不能在这里被人找到,否则坐实了此处据点是因他暴露出去的罪名,回到昊国他绝对没有好果子吃!

    管承林临走还不忘去抓棠溪珣,说什么也要很很折磨这可恶的家伙。

    可棠溪珣却早有准备,拿起桌上的茶壶朝着窗外丢去,“啪”一声碎响吸引了人们的注意,他高声喊道:

    “我看到二皇子了!快来人,昊国二皇子在这里!”

    侍卫们来到这里,到处搜查无果,还撞破了这么多达官贵人的丑事,都急于立功,听到喊声,顾不得分辨真假,连忙纷纷朝着楼上涌来。

    管承林来不及再拉棠溪珣,只得立刻转身推开侧门,匆匆逃离。

    棠溪珣却没有追赶,而是施施然坐了下来,歇了口气。

    片刻之后,展焕带着人匆匆赶到,破门而入。

    眼看房中一片狼藉,只有棠溪珣自己坐在里面,展焕三步并作两步赶到他面前,问道:“你怎样了?可有受伤?”

    棠溪珣抬起头来,看着展焕关切的眼睛,微微地笑了,说:“我当然是安然无恙。多谢展大人的援手以及关心。”

    展焕一个晃神,然后他立即退开,轻哼一声道:“谁让我欠了你的酒,不得不还人情。”

    “哦,你说那酒啊!”

    棠溪珣道:“我开玩笑的,那不是什么宫廷赐的御酒,只不过是在大街上随便买的而已,车夫本来想带回去喝,被你喝了。我已又赔了他两瓶,展大人不要太自责。”

    展焕:“……”

    他一时说不出话来,只能瞪着这人。

    棠溪珣却笑了,长身而起,拱了拱手道:“但不管怎么说,都要恭喜展大人立下大功。今日撞破了这处赌场,可谓是功德无量啊!”

    烛光亮在他的眼中,将他苍白的肌肤映照得分外柔和,却又说不出的清冷,宜笑宜嗔,若冷若热。

    “立大功?”

    终于,展焕将目光从棠溪珣的脸上转开,冷冷一笑,说:“我看是摊上大事了才对吧?如此多的朝廷官员,竟在此处放浪形骸,做出种种不堪丑态,偏偏被我给碰上了……”

    他转头问棠溪珣:“这就是你一开始想要合作时,和我说的社稷之功?”

    棠溪珣道:“不错,这里是昊国设立在西昌的据点。”

    展焕一震:“可有证据?”

    棠溪珣道:“你选择跟我合作的一刻,应该就准备相信我的话了吧?”

    ——其实他一点也不信。

    因为他深知棠溪珣的狡猾、功利和狠毒。

    他选择合作,只是因为——

    展焕深吸了一口气,道:“即便知道了是昊国的据点,我们也无法再查得更深了。”

    棠溪珣道:“最起码这处地方算是废了。”

    确实如此。

    现在的情形就是,西昌不愿和昊国宣战,就不能把这件事做得太绝,否则撕破脸了也没有好处;

    但相应的,昊国自己理亏,就算被西昌杀了手下,捣毁了据点,也只能自认倒霉,假装什么都没有发生。

    对此,棠溪珣和展焕都心知肚明。

    展焕沉吟了片刻,又问:“那你说的二皇子跑到哪里去了?”

    棠溪珣摊一摊手,苦笑道:“自然是跑了,我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纵然有心也拦不住他,还得劳烦展大人派人找上一找了。”

    当下,展焕便下令继续搜查管承林,棠溪珣也站起身来,跟着他一同出去。

    而在离开的时候,棠溪珣眼中却闪过了一丝晦涩难辨的神情。

    他还记得刚才在管承林极端愤怒之下喊出的那句话。

    ——“还我性命!还我双腿!”

    这是否代表着,他对前世发生的事情还隐约有些印象?

    棠溪珣现在非常想知道前世究竟都发生了什么。

    如果他没有重生,他甚至还不会有这样多的疑惑。

    他不明白,为什么系统提供的那本书中,所有的情况乍看起来如此吻合,将外面的表象揭开,内里真实的原因却又如此的天差地别。

    比如书中描写,管疏鸿利用药物玩弄别人的身体,控制别人的精神,再以此发展奸细,完成霸业,现在看来,不能说这事情是完全胡诌出来的。

    因为确实有这样的药,有这样的情节。

    可是做这事的并不是管疏鸿,而是他的父皇,真实的手段虽然不体面,也远远没有书中形容的那样龌龊。

    棠溪珣现在越来越感觉到,这书就仿佛街上胡传的谣言,要不就是那种街头乱写的话本子,只知道些事情的皮毛,剩下的就任意演绎。

    因为管疏鸿是其中的主角,为了增加他身上的情节,甚至会把其他人做的事情都张冠李戴到管疏鸿的身上。

    这真相一点点被揭开的感觉——简直糟糕透了。

    从一开始,他会去接近管疏鸿,使出百般手段来引诱对方,肆无忌惮地吐露出虚假的爱语,都是因为他相信了管疏鸿是个无耻的种马。

    所以,他们不过是在相互玩弄罢了。

    但如果,管疏鸿所做的一切全都是出于真心,没有伪装……这段建立在虚假基础上的关系,又该如何抉择呢?

    光是看着眼前的赌场,棠溪珣就知道昊国的君主有多么野心勃勃,两国之间的和平只是短暂的假象,上一世昊国与西昌之间战争的爆发绝非偶然。

    既然这场仗早晚会打起来,既然管疏鸿无论如何都还是昊国的皇子,也确实当上了下一任的君主,那么,只有两条路可走。

    就此结束与管疏鸿的这段关系,纠正之前的错误,及时做好与他为敌的准备。

    或者,继续用柔情与缠绵构筑陷阱,让管疏鸿不能自拔,以己之喜为喜,以己之恶为恶,直到他彻底迷失,为了自己放弃他的尊严、身份、国家、前程……

    棠溪珣觉得迷惘,对管疏鸿,也对自己……对他们的命运,他们的将来。

    第70章 交光升明月

    前世,世上可真有前世?

    管疏鸿也不知道答案。

    但最近在他的梦境中,确实总是越来越频繁地出现一些记忆中不曾发生过的事情。

    睡前,管疏鸿在桌边坐下来,认真地写下今天听下人们奏报上来的事。

    ——棠溪公子白天一切安好,一直在翰林院与同僚修书,也没有受到什么狂徒骚扰,一日三餐都按时用了,看起来比较爱吃清蒸鲤鱼,还喝了自己派人送过去的雪参老鸭汤。

    看来他过的不错,管疏鸿就也觉得挺开心,特意记上,明天让管家请个做鱼好的厨子过来。

    然后,他又忍不住翻到下一页,在上面写了“见面”两个字。

    棠溪珣也忙了有几天了,明日休沐,自己应该可以去府上看看他,说些体己话。

    他要将这些日子都记住了,见不到棠溪珣的时候,翻翻小本,就能回味。

    写完后,管疏鸿将灯一吹,躺下身来。

    天气渐热,旁边的窗子开着,晚风带来洋槐丁香的淡淡香气,中间还夹着一缕格外清幽的气息,那股味道让人觉得心安甜蜜。

    于是,管疏鸿翻了个身,摸到了棠溪珣被他摆在枕边的那件衣裳。

    一时困意逐渐袭来,管疏鸿闭上眼睛,很快进入了梦乡。

    这一睡极为安稳,睁眼醒来就是大天亮了,他心心念念地惦记着棠溪珣的休沐,洗漱过后便吩咐下人备马,想着到了棠溪珣府上,还能跟他一起用早膳。

    就这样,马蹄轻快,一路到了棠溪府,门口竟然没人拦。

    管疏鸿畅通无阻地进了棠溪珣的房间,却发现,棠溪珣身上穿着寝衣,外头随便披了件长衫,正在桌前疾书着什么,不时还咳嗽两声。

    ——难道他竟是一夜没睡?这怎么成!

    管疏鸿心里发急,刚才看见棠溪珣的甜蜜和雀跃一下子都散了,他连忙走上前去,又不舍得怪他,柔声劝道:

    “你这是在忙什么事?这样熬着身子怎么受得了。你歇歇,有什么能干的我来帮你好吗?”

    管疏鸿说着,就往棠溪珣面前那写满了字的纸上看去,却在那昏黄的灯光下,赫然看到了一句——

    “……昊军屠城,存州告急!”

    管疏鸿倏然一震!

    那个瞬间,他脑海中宛如白光闪过,猛然转头,向窗外看去,却发现哪里有来时的明媚暖阳,那里分明是沉沉的黑暗!

    风将窗子推开,空气里隐约带着血腥味道,管疏鸿扑到窗前向外看去,只见城中死寂,街道狼藉,不远处的城墙外面却是杀声震天,木柱撞击城门的声音轰隆作响!

    ——这到底是什么时候的事?

    这时,棠溪珣已搁下了笔,拿起旁边的凉茶一饮而尽,身上披着的衣服从单薄的肩头滑落。

    管疏鸿回头瞧见,只觉得心都随着那件衣服一颤——棠溪珣素来喝口水都要不凉不热的,何曾让这等隔夜的陈茶入过口?

    他想把那衣服披到棠溪珣肩上,又想抱他一下,可根本就碰不到对方。

    棠溪珣似乎也不能看见听见他,径自站起身来,走到窗前,就站在管疏鸿的身边,轻轻叹了口气。

    那声轻叹让人觉得心碎。

    管疏鸿抬起手臂,虚虚地环住棠溪珣,仿佛这样就能给出一些支撑,可月光投进来,却照在两人之间,如同一道阴阳的分界。

    管疏鸿愈发觉得不祥,隐隐的心惊让他手心里直冒汗,忍不住又低低叫了声“阿珣”。

    偏生这时,门被“砰”一下撞开了!

    “大人!”

    进门的士兵浑身浴血,高声道:“城门失守,请大人速速撤离!”

    这声音凄厉,连管疏鸿都觉得震骇,棠溪珣肩膀一绷,霍然回过身来。

    他凝神盯着面前的士兵,最初的惊诧失神过去,取而代之的,却是一种淡漠的肃杀之色。

    棠溪珣快步走到那士兵面前,抓住了他的肩膀。

    “起来。”

    棠溪珣居高临下,目光冰冷,用一种不容置疑的口吻说:“拿好你的刀,我们出去,杀光他们的前锋。”

    那名士兵惶惑地抬起头,然后,在棠溪珣眼神的力道下着魔般地站了起来。

    管疏鸿恍惚而惊诧地看着这个人。

    对于这样的棠溪珣,他是全然陌生的,但似乎又笃定地知道,棠溪珣正是会这样说,会这样做。

    他看见这个连吹了一点风自己都会心疼的人站上了城楼,身上的斗篷在大风的吹拂下猎猎作响,冷箭从他的身畔擦过,他的眼中却映着烽烟血火。

    从黑夜到天明,血腥的厮杀仿佛永无休止,当阳光将夜幕撕裂的一刻,城门终于轰然倒塌!

    虽然明知徒劳,管疏鸿还是忍不住再次奋身往火焰深处冲去,可是棠溪珣像一只折翼的鸟,在他的眼前坠落。

    那一瞬,整个世界都变得凌乱而模糊起来。

    管疏鸿看见火焰与鲜血将棠溪珣吞噬,无数刀剑砍向他的方向,而自己甚至不能握住他的手。

    ——棠溪珣!棠溪珣!

    他忍不住放声叫了出来。

    棠溪珣的身影彻底在管疏鸿眼前消失了,天地间仿佛掀起了一场巨大的海啸,一切都被滔天的巨浪摧毁。

    他的眼睛失明了,他的魂魄飞散了,他被同样牢牢压在了血海深处,永世不得翻身。

    曾经相信的神佛刹那灰飞烟灭,一切光明和希望被彻底埋葬。

    什么都没有了。

    身子猛然向下一坠,管疏鸿睁开了双眼,浑身早已如落水般被冷汗浸了个底儿透,他张开嘴急促地呼了两口气,却被呛的剧烈咳嗽起来。

    那咳嗽声撕心裂肺,管疏鸿坐起身来按着自己的胸口,还真觉得连心脏都仿佛要吐出来了一样。

    门外守夜的人匆匆披衣跑了进来,见状吓了一跳,连忙拿水来给他喝,又用手拍背。

    “殿下、殿下,您怎么了?”

    嗓子里好像吞了火炭,一时干的说不出话,管疏鸿想喝口水,可是突然想起了棠溪珣那盏隔夜的凉茶,心里难过的咽不下去,将杯子推开,好一会,才自己平复过来。

    他这才看清了原来进来的人是鄂齐,哑着嗓子问了一句:“他呢?”

    鄂齐一怔,随即看见管疏鸿眼眶通红,突然反应过来,说道:“棠溪公子这时应该下衙回府了吧?殿下,现在亥时了。”

    他没说出什么噩耗来,窗外舒缓的夜风也依然带着花香,原来,还是在今日的夜晚,自己也刚刚睡下不过半个多时辰。

    管疏鸿慢慢回过神来,一时有种劫后余生之感,不觉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

    他只觉得鼻子发酸,心情却没有半分的放松,只因那梦中的一切实在太过真实,实在让人丝毫无法忽视。

    管疏鸿甚至觉得,如果有一日,昊国和西昌当真开战,棠溪珣守城,他所做出的选择,大概不会和梦中有半分差别。

    昊国真的会攻打西昌吗?

    若真有那一天,自己又该如何做才能护棠溪珣周全?

    管疏鸿一向对昊国的政事全无兴趣,爱上棠溪珣之后,更是一心一意想要留在西昌,但这个梦让他突然意识到,他的疏远虽然会减少很多麻烦,但也有可能会错过一些重要的消息。

    但眼下,管疏鸿也没心情去细想那些事,他的心脏依然在一抽一抽的疼,吩咐鄂齐:“你去备马。”

    “现在?”

    鄂齐从未看过管疏鸿这样失魂落魄的模样,忍不住劝说道:“殿下,有什么事天亮了再说吧,您还是先请大夫瞧瞧,属下看您脸色很差——”

    管疏鸿却挥挥手道:“快去。”

    他说:“我得去棠溪珣那里看看。”

    鄂齐一听“棠溪珣”三个字,就知道说什么都劝不住了,于是迅速应下,出去准备。

    *

    另一头,管承林还在匆匆疾奔。

    就在几个时辰之前,他志得意满地走向这处赌坊,心里想的都是要如何狠狠惩罚棠溪珣,此时慌张逃离,却好似丧家之犬。

    更要命的是,一路上,管承林还在不断听见有人到处寻他。

    这些找他的人中,有西昌的侍卫,也有他自己的随从,虽然人们找他的目的都是出于担忧他的安危,但听到管承林耳中,却是心惊肉跳,和要追杀他也没有什么两样。

    如果没有人看见他,他还能去抵赖,说一切都不过是误会而已,赌场被查抄的事和自己没关系。

    但若是真被这些人找到了,他在此处获救,赌场被西昌查封的消息一定会迅速传出去,一切就都再没有任何的挽回余地了。

    ——棠溪珣,你抓住了我的软肋,兵不血刃地把我逼到了这个份上,真是够狠!

    管承林心中暗自咒骂,也不敢骑马,甚至将身上的华服都脱了扔掉。

    但他总不能什么都不穿,剩下的里衣都是上好的绸缎,而且十分洁白,还是太过惹眼,不好遮掩身份。

    这时,管承林却正好在路边看见了一伙乞丐。

    于是他匆匆上前,拿出一锭银子,扔在其中一人身上,喝道:“快把你的衣裳脱下来给我穿!”

    那乞丐本来迷迷瞪瞪的,一下被这当头的一锭银子给砸醒了。

    他揉揉眼睛抬起头来,拿起银子,又看看管承林,却并未像管承林想的那样卑躬屈膝,毕恭毕敬地听从他的命令,而是笑了起来。

    “呦呵,这家伙是哪冒出来的?”

    乞丐笑嘻嘻地用手摸了下管承林的里衣,涎着脸说:“怎么这么抠门?瞧你穿这料子,身上的银两不能就这么一点吧?”

    管承林没想到这乞丐竟如此大胆,惊怒之下一把将他推开,喝道:“放肆!”

    他武艺精擅,一身功夫可不是假的,乞丐重重摔倒在地,“哎呦哎呦”地大声惨叫起来。

    管承林冷笑一声,就要直接去扯下他那身外衣。

    周围其他那群乞丐们原本或坐或卧,或啃食手中食物,见状,竟纷纷都站起身,向着这边走来,七嘴八舌地问:“怎么回事?”

    那乞丐躺在地上,一手指着管承林,说道:

    “就是他!突然冒出来要抢我的衣裳,还动手打我!连乞丐都打,没人性啊,快赔钱啊!”

    其他乞丐们一听,都望向了管承林,面露不善之色。

    虽然在管承林眼中,他们都是一群最卑微最不起眼的叫花子,平日只能远远匍匐在他的脚下。

    可当他脱去华丽的衣服,甩开身边的侍卫,隐藏掉自己的身份时,便就会像棠溪珣所说的那样,失去了所有的威势和依仗。

    这些乞丐生活在城市中破败的一角,最大的生存之道就是扎堆抱团,为了谋生,坑蒙拐骗无一不做的,平日里路上的行人都绕着走,没想到管承林还敢送上门来找事。

    于是,不少人都挽了袖子朝他扑过去,口中大声地喊道:“赔钱、赔钱!打了人就要还钱来!”

    管承林从未见过敢在自己面前这样嚣张的人,心中正是憋着一口恶气,抬起一脚将最前面打头的踹了出去,同时,又反手给了身侧扑上来的人一个重重的耳光。

    但管承林很快就发现,这些人根本就不怕死。

    他能打退前面的一个两个,后面却不断有人涌上来。

    这些人根本不讲任何道德,抓住他的头发,撕扯他的衣服,甚至把他推倒之后,还会趴在地上咬他的小腿!

    管承林惨叫起来,拼命地甩脱他们,下意识地高声喝道:“你们这帮刁民疯了!来人,快来人!”

    乞丐们哈哈大笑,有人嘲讽道:“来什么人?哪里有人?还真以为自己是什么将军、王爷不成!”

    管承林正要开口,这时,他却从这喧嚣中远远听见一片“二殿下、二殿下”的高喊。

    听到这些人寻找他的呼唤声,管承林却一下子倒吸了口气,牢牢地闭上了嘴。

    可是这一分神,下一刻,他就被人从后面一棍子敲中了头,顿时眼冒金星,倒了下去。

    同时,从管承林身上掉下了一袋碎银子。

    很多乞丐们甚至长这么大都没见过银两,当时眼睛就直了,纷纷上去争夺,反倒将管承林忘在了一边。

    可这种情况更加可怖。

    管承林只觉得似乎有无数双脚在自己身上猛踩,他听见自己的骨骼喀喀作响,口中不禁发出凄厉的哀嚎,听起来已经变了调,十分的瘆人。

    这个时候,他才想要表明身份,哪怕回去被父皇惩戒也好,但声音已经无法传出去了。

    那些找他的人越去越远,乞丐们抢完了地上的银两,却疯狂地在他身上搜索着其他的钱。

    这些他素来轻视的卑贱之人此时却可以随意侮辱和践踏他,甚至有人没发现银子之后,又狠狠在他屁股上拧了一把,调笑道:“这小子倒是长了一身细皮嫩肉。”

    “是吗?让老子摸摸。”

    “哈哈哈,躲什么呢?”

    一只只脏手混着异味伸过来,管承林眼前发黑,几乎快要昏过去,双手舞动着拼命挣扎,不顾一切地狂吼道:“我是二皇子,我是昊国二皇子!”

    “他说什么?什么二皇子?……哈哈哈,别招笑了,这狗东西,还皇子——”

    听到这哀嚎,一开始被管承林推倒的那乞丐愈发乐不可支,正摸着手里的银两大声嘲笑的时候,忽然感到了有什么凉冰冰的东西在脖子上一碰。

    他下意识地回手一摸,却顿时僵住。

    ——因为那赫然是一柄刀。

    锋利的刀刃正对准了咽喉。

    乞丐一下子说不出话来了,银子落到地上,他却一动也不敢动。

    很快,其他人也惊恐地发现,自己被一群突然无声出现的黑衣人鬼魅般地用尖刀架在了脖子上。

    刚才还嚣张的乞丐们面无人色,周围很快由喧嚣变成了一片寂静。

    管承林身上只勉强剩下了几缕布丝,他睁着肿胀的眼皮向前看去,惊喜地发现,前方一身蓝衣,缓步而来的人,竟赫然是他那三弟管疏鸿!

    太好了,得救了!

    管承林惊喜地看着管疏鸿,紧接着,他意识到了自己此时的狼狈,也想到了刚才的屈辱。

    “快,给我杀了他们!”

    他趴在地上遮掩着身体不敢起身,又哑着嗓子说:“再给我件衣服。”

    管疏鸿穿过立在那里的黑衣人和乞丐们,一直走到了管承林的跟前,脱下自己的外衣轻轻一抖,盖在了管承林的身上。

    然后,他听不出来喜怒的声音从管承林头顶上淡淡传下来:“为何要杀他们?”

    管承林没想到管疏鸿这种时候居然还能问出这样的问题,不禁咬牙切齿地说:“你没看见他们怎么羞辱我的吗?这还不该死!”

    管疏鸿点了点头,说:“是,有道理。”

    他向后挥了挥手,示意自己的手下道:“把人都带下去。”

    这些乞丐们惊恐万状,却反抗不得,很快就被带走了,原地剩下了兄弟二人。

    管疏鸿这才弯下腰去,将管承林扶起来,让他半坐起身子,跟着又从旁边捡起了管承林掉落在地的佩剑。

    管疏鸿看着那剑,目光微微一凝,随即问道:“二哥怎么弄成这样了?”

    怎么弄成这样?自然是被那棠溪珣害的了!

    管承林只要一动,浑身上下就痛不可当,心中更是对棠溪珣恨到了极点。

    今日幸亏有管疏鸿来,看来这个三弟对自己还是有几分兄弟情的,这让管承林在绝境中颇感到几分欣慰。

    从小,他就深知父皇对管疏鸿的重视,所以才会极力主张从西昌把这个兄弟带回国。

    毕竟自己这次闯下大祸,五皇子那边和他一向不和,肯定会落井下石,只有全心依附和辅佐管疏鸿,才是往后的出路。

    更何况,关于棠溪珣,管承林还留了些后手,本来是打算这回处置了棠溪珣后再拿给管疏鸿看的。

    但现在……

    是时候让管疏鸿看看他那心上人的真面目了!

    管承林从怀里拿出一张纸笺,递到了管疏鸿手里,对他说道:

    “我告诉你,那个棠溪珣不可不防!他就是一匹阴险狠毒的豺狼,你一定不要被他的外表骗了。看看这是什么?”

    管疏鸿看了眼那张纸笺,瞳孔一缩,片刻之后却道:“我不是跟你说过不要和他过不去吗?”

    管承林觉得管疏鸿简直是鬼迷心窍了,都到了这种时候,还在为棠溪珣说话。

    但越是如此,他越是必须除掉棠溪珣,因为两人之间如今的仇怨已是不死不休,谁也不可能放过谁了。

    “你还不明白吗?棠溪珣彻头彻尾就是西昌太子的人,他才几岁就跟了太子,又怎可能对你有半分真心?这张纸笺上的《上邪》就是他们调/情时一起写的!”

    管承林激动道:

    “现在,就是因为二哥想阻止他再利用你欺骗你,棠溪珣又把我还成了这样!他自己一边同别人勾搭,一边还要铲除对你好的人,用心何其歹毒!你拿着证据,去把他——”

    话还没说完,管承林就见到管疏鸿抬起手,将手中那张棠溪珣和太子共同所写的纸笺,干脆利落地撕成了碎片!

    管承林一下忘了自己后面要说的话,目瞪口呆地看着管疏鸿。

    片刻之后,他才反应过来:“你疯了吧?!”

    这怎么说也是个证据,他好歹应该到棠溪珣面前去对峙一下吧!

    “你这是什么意思?!”

    管承林几乎想要上去把管疏鸿的脑袋拧下来,看看里面是不是被棠溪珣给挖空了。

    他激动地说:“你难道不信我的话?那你去当面问他啊!”

    管疏鸿出神片刻,自嘲地笑了笑,说道:“我还真有点不敢。”

    “你……”

    管疏鸿看着管承林,说道:“如果我问出来他真的还爱着薛璃,他会不会索性就离我而去了?”

    管疏鸿摇了摇头,道:“那不成,那我就活不下去了。”

    “你、你……”管承林目瞪口呆,“难道你就甘心戴个绿帽子?你想没想过,他在你床上跟你缠绵欢/好的时候,可能刚刚才跟别人私会过,这你都忍?”

    “为了他,我什么都做得出来。”

    管疏鸿脸上青白不定,最后竟然笑了笑,说:“二哥,看来你是真的恨他。”

    管承林也被管疏鸿这幅爱到痴狂的样子气得头脑发晕,索性说:

    “不错,我有感觉,此人祸国殃民,绝非善类,不可不除。即便为了今日之辱,我也绝不能留他!你要是一定护着他,昊国都容不下你!”

    “是么?”

    管疏鸿凝视着管承林,脸上还保持着平静的神色,甚至带着一丝笑意,但那没有温度的笑容却比冰雪还要寒冷。

    “你有没有想过,你今天遭遇的这一切,其实都是一种报应呢?”

    他轻声地说:“不管你是不是天潢贵胄,人做过的孽,总是要还的。”

    管承林愣愣地看向管疏鸿,赫然从他的双眼中,发现了一抹骇人的森寒和让人不寒而栗的残酷。

    这一瞬间,他终于从自说自话的激动情绪中醒过神来,猛一下明白过来了什么,突然弹身而起,不顾骨折处传来的剧痛,疯狂地就要逃跑。

    可是,此时已经多处受伤,虚弱之极的管承林,却被管疏鸿轻而易举地拽了回去。

    他扶着管承林,就像是在帮助他一样,手上却掀起自己刚才披在管承林身上的衣服,用尽全力死死压住了他的口鼻!

    管承林心知大祸临头,身子不停扭动,还发出了呜呜声的声音,双目震惊又哀求地瞪着管疏鸿,却丝毫没有触动对方的心软与亲情。

    他挣扎越来越无力,表情却逐渐变成了极端的恨毒。

    这时,管疏鸿却凑到他的耳边,轻轻地说:“要杀你的人是我,下了阴曹地府到阎王那,记得报我的名字。”

    管承林瞳孔骤缩,而后,他双腿一蹬,不再动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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