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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41章 下雨

    明明才四月初始, 天气就闷热得要命,一丝风也没有,空气稠得似乎都凝住了。

    陈蕴在铺了凉席的沙发上翻身看向窗外

    高明和几个瓦匠师傅正在忙, 房梁不够就在顶上钉了几根木头加长,再把架子做好加上瓦片。

    面积不大, 但都是精细活儿,周五干了一整天周六还要半天。

    斜对面马老娘家也在做同样的事,只是比陈蕴家用得瓦片要稍微差点,全用的薄片青瓦。

    躺了会儿实在躺不住,陈蕴坐起来拿了本书随便翻起来。

    她也想帮忙递个瓦片钉子什么的, 可刚开口就被高明给赶回了家里。

    一回两回的不准陈蕴做这干那, 没几天就让马老娘看出端倪。

    这才几天, 相熟的几家人都已经知道陈蕴怀孕了。

    “高同志,小陈妹子起了没有?”

    “早起啦……”高明从梯子上低头往屋里看,又回:“在看书呢!婶子有事直接去家里找她就成。”

    “没什么要紧事, 就是想问她去不去买洋芋,盖瓦片的活儿咱们也帮不上忙。”

    “去。”

    陈蕴下一秒就推开窗子回道。

    “大娘等我穿鞋。”

    “你慢慢来……志刚那是人家屋顶你别盖过去了。”

    房子前身是仓库,建造的时候屋顶是个整体,瓦片肯定也是挨着铺设,根本没法清楚划出自家和隔壁的屋顶分界线。

    陈蕴家右边没有邻居,左边的杨菊花同样买了些新瓦片来补瓦, 两家有商有量倒也没什么谁吃亏谁占便宜的说法。

    马老娘家隔壁住的那户人姓柳,寡母和大儿子家住一起。

    大儿子柳山和爱人李红娟有个儿子柳虎,二儿子柳海爱人早些年因病去世, 留下女儿柳小慧。

    兄弟俩都是车床工,柳海平时就住单身宿舍,女儿由腿脚不方便的柳母帮忙照看。

    前回郑文和宋时微夜里动静闹得太大孩子说隔壁在打架的就是他家, 嚷嚷着要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就出自柳虎。

    柳山和李红娟都是老实人,平时和邻居们相处都还行。

    反倒是不住家里的柳海嘴没个把门,经常对其他邻居家指手画脚,替大哥大嫂得罪了不少人。

    马老娘就是怕瓦片盖过去了又让柳海说闲话。

    “陈姨,我奶奶让我来问问你家有没有酱油?家里没酱油炒菜了。”

    隔壁忙得再热火朝天都不能阻止柳母又支使柳小慧又来占便宜。

    小到葱蒜酱油醋,大到借冰箱放肉。

    刚搬来那会儿陈蕴还没摸清柳母性格,借出去的小东小西基本有借无回。

    时间久了陈蕴就会提醒她还,柳母就立刻将占小便宜的目标换到刚搬来的马老娘身上。

    马老娘可没那么好说话,借几次不还就上门要,要是敢耍赖就上门破口大骂。

    “活了几十年,还真没遇到这么没脸没皮的人,自己不想丢面就指使娃娃出去丢人。”

    马老娘一瞧见柳小慧提着酱油瓶上陈蕴家,叉腰站在自家门口就开始指桑骂槐。

    十三岁的柳小慧已经知道要脸,被马老娘这么一说整张脸瞬间涨得通红。

    “小慧啊!陈姨家又不是供销社,你家没啥都来要……就算供销社也得花钱才买得到啊!”

    加上陈蕴温柔但又直接了当的拒绝,柳小慧立即转身就往家里冲。

    没多会儿柳家屋里就响起柳母骂柳小慧没用的声音。

    “早该这么说了。”马老娘说。

    “我脸皮薄。”陈蕴笑笑。

    看柳小慧挨骂心软借了几次,后来发现祖孙俩一个愿打一个愿挨,陈蕴的好心在这姑娘眼里估摸着和笨就是一个意思。

    高明把瓦片递给师傅后低头见陈蕴穿了双塑料凉鞋,不免担心:“换双鞋再出门。”

    “哪那么娇贵。”陈蕴后退躲开高明要帮忙换鞋的手:“胶鞋热。晚上让李他们两口子也过来吃饭,我顺道买条鱼回来做。”

    瓦工师傅帮忙,主家除了工钱还得管饭,不知道晚饭前能不能完工,陈蕴得先把晚上的菜买回家准备着。

    “最多两小时就能弄完,晚上不用弄饭。”

    “那咱们自己吃,我就想吃鱼。”

    这人体说起来还真是神奇,没确认怀孕前陈蕴并没有任何不舒服,拿到报告后才几天时间,嘴巴里就开始觉得没味儿,昨天晚上硬是嚼了两颗花椒才睡下去。

    一大锅飘满花椒和辣椒的水煮鱼陈蕴从早上起床就在惦记的晚饭,今天说什么都要吃进嘴里。

    “路上慢点。”高明笑着摇头。

    “……”

    晃晃悠悠地提着条没了动静的花鲢鱼从菜站回到家,瓦工师傅果然已经结完工钱离开了。

    高明和李护国站蹲在门口砌高门槛。

    “陈蕴回来了!”

    “你们两口子怎么那么早?”

    高明应该没有那么快就去叫了李护国两口子折回来。

    “早上在厂门口遇到个大爷卖鱼,说是水库的鱼……你也买了鱼!”

    软秋坐在门口乘凉,刚指了指旁边的搪瓷盆,扭脸就瞧见陈蕴也提着条鱼。

    同样的花鲢鱼,连个头都差不多大。

    “今晚咱们得敞开了肚皮吃。”

    “你家把门槛加高干什么?”

    屋檐加宽能遮挡太阳,坐在屋檐下不像以前那样阳光直射屋里,凉快了不少。

    就是加高门槛这事,怎么想都觉得多此一举。

    “挡沙,挡雨。”陈蕴把鱼放进盆里,也跟着坐到旁边:“前几天一打开门就能从门口扫出一撮箕尘土,连门都不敢开。”

    “挡沙倒是说得过去。”软秋抬头看看湛蓝无云的天:“今年天应该旱得很,听隔壁老张婶说往年这时候已经下过两场春雨,地里的庄稼苗都有小腿高了,今年他们大队还得去挑水浇苗。”

    “管他呢!早弄早安心。”

    “那倒是,你看……那家屋顶瓦片都断了,要是来场大暴雨肯定得漏雨。”

    陈蕴也抬头往对面看,郑文家靠近屋檐处的瓦片确实裂了好多片。

    “上回搭二楼铁架子磕碎了,舍不得出钱换新瓦,就将就用着。”陈蕴看了看说道。

    焊工师傅给郑文白干几天钱没拿着倒赔了五元瓦片钱,结果碎瓦连换都没换。

    就在这时,从小桥那边晃晃悠悠走来个人。

    来人个子不高,眉毛淡得几乎看不见,稀稀拉拉几根头发杂乱无章地趴在头顶上,显得下方那双眼睛特别突兀。

    “婶子家干什么呢?这么热闹。”

    “重新弄一弄瓦,柳同志中午就开始喝上啦!”马老娘还没转头就闻到浓烈的酒气弥漫,想也知道来人是谁。

    嗜酒如命的柳海。

    别看才三十来岁,柳海已经是个多年酒蒙子,上班都得偷空喝上两口。

    陈蕴对他最深的印象就来自随时挂在身上的绿色军水壶,其实里边装的是白酒。

    工资几乎全用来喝酒,要是哪天没钱吃饭就会来柳山家蹭,至于柳小慧这个女儿……基本没管过。

    “自从婶子来了之后,这马同志存的钱都花得差不多了吧!”柳海吊角眼往上方一斜,立刻就指着瓦匠师傅的手:“换归换,可别把我家给整漏雨了。”

    “没动你家瓦。”马老娘没好气地翻了个白眼,就明晃晃地当着柳海的面。

    “要是碎了婶子就顺道帮我家换一换也成。”

    马老娘背过身去不再搭理,柳海笑嘻嘻地又重复着“手别滑”,打了个响亮的酒嗝继续摇晃着往前走。

    走了两步,瞧见高明在往墙角抹水泥。

    “高队长今个儿休息啊?”

    “这不早上刚回来。”

    从水泥厂买的水泥砌道门槛远远用不完,高明就加了沙抹在墙角根上。

    “你家也弄瓦啦?这得花多少钱啊!”

    陈蕴家不仅换了瓦,屋檐还加宽那么多,门口两根柱子放眼看去明显得很。

    “自己随便弄弄,没花多少。”

    “难怪大家都说运输队油水多,高队长随便一出手就又搭二楼又是换瓦片,这不就跟重新盖了间屋子差不多。”

    自顾自地说完,又将令人不舒服的目光转向陈蕴。

    “还是陈大夫命好,我得多让我家小慧跟你学学,以后也找个有本事的对象。”

    看陈蕴淡淡看着不搭腔,说得更是来劲儿。

    “我家那口子还活着的时候家里家外打整那可是相当利索,连洗脚水都得端到我跟前,我看高队长平时都是给陈大夫打洗脚水吧!哈哈哈哈……大家都说这叫……这就叫家有母老虎。”

    平时好歹还会装腔作势说几句客套话不至于跟邻居撕破脸皮,今天酒喝醉了,估计连自己说什么都不知道。

    “要是喝醉了就回家睡觉,要再没事找事别怪我不客气。”高明冷冷地开口打断。

    “怎么啦……”柳海身体轻轻摇晃,扭开水壶抿了口又指向陈蕴:“怕晚上母老虎不让你上床啊!”

    “母老虎”

    陈蕴火气噌地一下子冒了起来,目光扫过柳海潮红难看的脸。

    “那也比你这个只会满嘴喷粪的赖皮狗强,老虎最少吃得那也是山珍野味,不像你……一张嘴只会去人家门口要饭吃。”

    “还真当李红娟大姐欢迎你这个专爱在烂菜堆里拱食的老鼠?咱们这片谁不知道你没钱了就死皮赖脸往这边跑,还真当自己是一家之主呢!真是笑死个人。”

    “给点脸就分不清东南西北,有本事……有本事把你爱占便宜的老娘和姑娘都接自己宿舍住去,还搁这儿对人家品头论足,你算哪根葱!”

    “怎么?想打人!”

    噼里啪啦地一顿后完后陈蕴只觉整个人身心舒畅。

    看柳海黑下脸嘴里骂骂咧咧地举起手,不退反进,单手叉腰直接走出小菜园子。

    高明连忙丢下石灰刀亦步亦趋地跟在陈蕴身后。

    “走,帮忙去。”软秋更是兴致勃勃地卷起袖子想要加入。

    文化人爱讲道理,但说起来真没撒泼骂人听着舒服,对有些没皮没脸的人来说讲理就是对牛弹琴。

    “大家都来看看,有男人要欺负我们妇女同志,大家都来评评理啊!”陈蕴越喊越得心应手,学着马老娘那样啪啪排起大腿当背景音。

    高明扭头避开才弯了嘴角。

    “我瞧瞧谁敢欺负我们妇女同志,我一会儿就告到妇女工会去。”马老娘加入。

    “柳海。”

    正下不来台时,柳家屋里的人总算恢复了听力,柳母推开自家窗子冷着脸冲柳海招手。

    柳海从鼻孔中喷出声冷哼转身就走。

    就见柳母抬抬下巴,用鄙夷的眼神斜着陈蕴:“别跟这些人浪费口水,小地方来的人就是上不得台面。”

    柳家是里溪人,大城市来的看不起小城人士,愣是从没抬头看看自己什么样。

    “多大的地方啊!”陈蕴夸张地皱起眉头,大拇指掐在食指尖高声挖苦:“大地方来的人就是讲究,家里厨房从不买任何东西,没有就问人家借,不借……不借就说你是小地方来的。”

    噗嗤——

    软秋忍了好一阵终于被陈蕴的表情逗笑,肩膀微颤到畅快地仰头大笑。

    “大地方……小地方……哈哈哈……”

    啪——

    直到门使劲关上,软秋的笑依然没法轻易停下来。

    陈蕴浑身通畅,像是获胜的将军般昂头叉腰,迈着大步回到门前。

    “以后楼下再找我麻烦,我也骂她是大地方来的。”软秋抹了把笑出来的眼泪,心底所有郁闷瞬间一扫而空:“今晚能多吃半碗饭了。”

    “咳咳——”

    陈蕴进屋狠狠灌下杯水,嗓子眼的干痒总算减轻消失,整个人又恢复得温和恬静。

    “最近和楼下有矛盾?” 高明问李护国。

    “还不就是那些事。”李护国瞟了眼屋里眉开眼笑的妻子,忍不住叹气:“我们在屋里无论干什么楼下都非说我们不要脸,干那事也不知道小声点。”

    要真是如此那李护国再丢脸也认了,可他最近天天加班屋里就软秋一个人,不管睡多早楼底下的寡妇还是要上楼找麻烦。

    “筒子楼就一层水泥板,有时候走廊尽头的声音也能传下去。”

    “解释没用!这不今早我们刚下楼又听到她在和隔壁的人编排我们,软秋气不过跟她吵了一架……结果吵又吵不赢。”

    “你就看着软秋被人家欺负啊。”

    “要是换柳海揍两拳那也就揍了,那可是咱们厂的周寡妇,他丈夫和儿子都是烈士……光是往那一躺,你都得写个检讨。”

    两个女同志吵架旁人最多看看热闹,要是男同志动手,这就得上升成另外的纠纷。

    没有谁比保卫科还懂其中那些弯弯绕绕。

    李护国又叹了口气:“从早上到现在都不搭理我,还在气头上呢!”

    “活该。”高明把最后一点沙灰均匀地抹到墙根处,不仅没有站在李护国那边,反而转头瞪了好友一眼:“理智是用在那个时候的吗?”

    “……”

    “你当时肯定站得远远的。”

    李护国:“……”

    软秋在四楼吵架,他在四楼楼梯转角处站着。

    “哪怕你站在她身后什么都不说就已经摆明了态度vb大吃一团,她气得不是吵架输而是你根本成不了她的依靠。”

    高明的一针见血直接让李护国陷入沉默之中。

    “让软秋上我家住几天,要是周寡妇再找上门来你就放心大胆地跟他吵……不会吵架就把矛盾转给会吵架的让他们吵。”

    “……”

    抬眸一瞅嘴都翘得能挂酒瓶的李护国,高明无奈地直摇头。

    “周寡妇肯定是听到什么动静才上楼吵,既然不是你就肯定是你隔壁……”高明干脆直接把话说明,就着手里的沙灰刀画出房子的布局:“你左边是杨华和于静,他们夫妻关系怎么样你不知道,右边隔壁平时有没有什么动静你没听见?”

    李护国恍然大悟,激动地指着右边:“难怪前几天于静说这层楼就住了三家,让我夜里晚点睡,我还当她嫌我呼噜声大……”

    高明:“……”

    “到时候她上来闹你就让人进屋看,先洗脱自身嫌疑,再把矛头转出去,杨华自然会解释清楚。”

    高明曾经说过李护国直肠子,想不到连怎么处理麻烦都还得一字一句地说清楚讲明白。

    这让一墙之隔的陈蕴有些诧异。

    软秋靠在沙发上看着屋顶,一声无力的叹息从喉咙中缓缓发出,仿佛在诉说着她的无奈。

    “等李护国解决完麻烦你再回去,这几天就安安心心住我家。”陈蕴轻声地安抚道。

    高明大概也想经由此事锻炼李护国处理事情的能力,所以特意提出这个办法。

    软秋轻轻地“嗯”了声。

    滋啦——

    热油浇到嫩白的鱼片之上,香气四溢时远处忽然传来阵闷雷。

    陈蕴撒上葱花,顺势抬头看了看天。

    天明明还是被大片蓝色占据,空气中却开始弥漫出潮湿的气息,风里热气带上了丝水汽,吹到脸上潮乎乎的。

    “软秋,你先回家收拾衣服,我怕晚上要下雨。”

    虽然看不出半点下雨的征兆,预感却告诉陈蕴大雨即将来临。

    刚收拾完衣服还特地跟邻居们说要去陈蕴家住几天的软秋刚跨进屋里,就听到头顶忽然响起咔嚓一声巨响。

    闪电划破黑暗,天空变得乌沉沉的,大团乌云越聚越拢,紧接着闷雷在天边炸开。

    “真的要下雨了。”软秋叹。

    陈蕴和高明已经把屋外所有的厨具都搬进家里,在门口的柜子上堆成个小山。

    “开灯吃饭吧。”

    屋外越来越黑,屋里已经到了不开灯就看不清的程度。

    拉下灯绳,屋里瞬间明亮起来。

    屋外狂风大作,不时能听到树叶被卷起拍到窗户上的声音,还好当时搭建二楼时就把两米多高的窗户分成了三截加固,否则被这么大的风一吹随时都有掉落的风险。

    “鱼真辣……这是放了多少辣椒。”

    麻辣鲜香的鱼片让陈蕴和软秋胃口大开,早就有所准备的高明默默在碗里倒了碗开水,只有李护国被辣得头皮发麻不时吸鼻涕。

    “我没觉得多辣啊!”陈蕴觉得,软秋也相当赞同地点头。

    就在屋里几人大快朵颐时,小河边的树林正在狂风中狂舞,不少树枝都被吹断掉了一地。

    雷声轰鸣,雨滴从乌云中坠下,砸得地面灰尘飞舞。

    滂沱大雨下了一整夜。

    陈蕴醒来时已经八点,屋外黑得还是和傍晚差不多,刷拉拉的雨声丝毫没有减小的趋势。

    “还好今天不用上班。”

    软秋顶着头乱糟糟的头发也在看窗外,雨水成帘模糊了窗外的景色。

    “昨天买了不少菜回来。”

    预感驱使之下,陈蕴买了整整一篮子的菜回来,就是想着下大雨没法出门。

    “就用昨天的鱼汤煮面条吃。”

    此时两人都还没太在意这场雨,软秋反而感叹着等这场大雨一停就能解决干旱问题。

    等陈蕴下楼拉开窗帘,才惊觉这次的大雨不会那么简单。

    雨声与雷声交织,陈蕴打开屋门往外看,立刻被淹得只剩个桥面的大雨吓了跳。

    高明今天有运输任务,早早就已经冒雨出了门,沙发上只剩下折得整整齐齐的被子。

    “陈蕴你看。”

    软秋一声惊呼,指着高处不时往下移动的山坡,嘴唇都有些颤抖起来。

    这才一整夜雨,被大面积砍伐过树木的山已经开始出现滑坡。

    而比起远处那座小山,红日机械厂所在的山更是水土流失严重,厂子周围已经没有超过小腿粗的树。

    “值钱的东西都带身上了吗?”陈蕴忽然转头问软秋。

    她点点头后,神色凝重地继说道:“我们这几天就睡楼下,包里的东西也别离身。”

    许是看见陈蕴家开了门,斜对面的马老娘家突然也拉开了门。

    可只是短短几秒,就又立刻关了起来。

    他们家只换了瓦片没有加屋檐,一开门雨就跟盆倒似的往屋里灌。

    窗户打开条缝,马老娘几乎用吼的声音传来。

    “小陈妹子,你家有干的蜂窝煤没有?我家蜂窝煤全被水泡了!”

    陈蕴赶忙点点头。

    陈蕴他们家是把厨房放后窗外,其他家都是把蜂窝煤堆在那,昨天被雨一淋连点都点不着。

    其他人饿几顿没事,张桂香挺那么大个肚子冷着就麻烦了。

    “借我家五个煤球。”马老娘张开手指。

    就算大雨摆在眼前,马老娘还是认为持续不了多久,想着就借一天的量。

    可中午高明浑身湿透地带回来两个坏消息。

    车队前往县城运输生活物资的计划取消,再就是隔壁市区因为台风登陆已经连续下了一周的大暴雨,多处洪水泛滥造成不小损失。

    而根据台风走向来预估,昆安市即将成为台风经过的下一个城市。

    第42章 下雨(2)

    “河水还在涨……”

    早上的时候桥好歹还在水上, 这才到下午水面上只剩下若隐若现的表面。

    高明和李护国心里觉得不安,吃完中午饭就从又去清理屋子侧面另一条出去的山路,说是顺道出去看看长期其他地方情况。

    要是想撤离, 走小桥危险太大,只能绕个大圈往后边小山坡走。

    陈蕴和软秋一趟趟地把楼下的小物件都搬到二楼空房间里。

    忙活完已经下午五点多, 天黑得和平时八九点差不多,整个世界除了哗啦啦的雨声再无其他。

    收音机无论怎么调都没有信号,想知道外界情况眼下已经没了任何渠道。

    不好预感越来越强,陈蕴轻轻拍拍狂跳的胸口,又站到门口想通过雨幕看一看外界情况。

    河水上漂浮着不少枯枝烂叶, 偶尔能瞧见又小动物的尸体一闪而过。

    “李护国和高明回来了。”

    另一边的坡上两个人影缓缓靠近, 头戴斗笠身穿雨披, 小心翼翼地抓着草丛跳了下来。

    “外边情况怎么样?”

    两人还没有走到门口,陈蕴就着急地问了起来。

    雨太大,以至于陈蕴根本看不清高明的表情, 但那轻轻地摇头就足以说明一切。

    陈蕴眉心皱得更紧了。

    走到门前,高明弯腰把菜园子里剩下的几棵小葱都拔起来,顺便在水里涮涮。

    陈蕴这才看清,门口的地面上已经积了层雨水。

    “我和高明一会儿还要出去。”李护国脱下斗笠,露出神色冷峻的脸:“山体滑坡把俱乐部后头的围墙冲垮了,还好当时楼里没人……”

    说着抬头看看软秋, 欲言又止的模样让人心里发毛。

    “医院那边的情况怎么样?”陈蕴忽然又问。

    “医院后边没有山,而且处于坡地上,我们路过的时候院里一点积水都没有。”高明回。

    就在大家都感慨工作在陈蕴心里位置竟然那么重要之时, 忽然又听她接着说道:“要是水淹过门槛,我们就往医院撤。”

    说完像是下了决定,转身进屋里取下两块毛巾递给高明二人。

    软秋不解:“那还不如现在就往我家去, 我们住五楼不是比医院更安全?”

    “不行。”

    剩余三人几乎同时说出了相同两个字

    陈蕴诧异地看着两人,忙问:“是不是二十五栋宿舍楼出了事?”

    她觉得不行是因为亲自住过,侧面小山头树木都被砍光了半面,山里还有人偷偷种玉米,一旦滑坡最先冲向的绝对是二十五栋家属楼。

    “今天早上房子旁边的竹林被冲垮了,竹子全冲到一楼,一楼全都撤离到楼上去了。”

    软秋紧张的“啊”了声,几乎是下意识地去摸挎包。

    “还好昨天听你的话把贵重东西全带过来了。”

    “晚上你要去哪?”陈蕴把湿了的毛巾放到盆里,又从水壶里倒出两个半碗姜汤:“都喝点去去寒。”

    越是灾难时刻保卫科越要冲在最前头,排除危险疏散人群都是他们的工作。

    运输队早就暂停了运输任务,高明出去肯定因为暴雨。

    “厂里通知各部门干部紧急开会,我和李护国回来吃完饭就得去。”

    “那我们现在就去做饭。”陈蕴马上接话。

    高明点点头,并没有抢着去做饭,因为此时他和李护国都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趁我和护国在,把家里重要东西都抬到二楼去。”

    陈蕴很稀罕的百宝柜,还有刚才到家没几天的拉毛绒沙发以及家里最值钱的冰箱。

    当时搭建二楼时特意在一楼加了两根木柱子,眼下倒是不用担心墙壁的承重问题。

    匆匆吃完饭,两人连衣服都没顾得上换就又冲进了雨幕。

    临走前高明叮嘱陈蕴要是见势不对就赶紧从小路出去,他们早上出去的时候已经用石块割出了条路。

    至于没时间搬上二楼的家具和蜂窝煤,不要觉得可惜。

    陈蕴点头答应,目送两人离开的目光中满是担忧。

    “你坐着,我把蜂窝煤搬上去。”

    软秋直到这时才知道陈蕴怀了孕,屋门一关就决定慢慢把墙角的蜂窝煤全搬到二楼楼梯口堆着。

    要是没有蜂窝煤,他们连口热的都吃不上。

    叩叩叩——

    雨夜中敲门声变得模糊不清,加上陈蕴担心高明有些走神,根本没听到。

    随后屋外的人改为敲窗子。

    “谁啊?”

    “小陈妹子是我。”

    “马大娘?”

    陈蕴赶忙打开门,马老娘和马志刚都在门外,母子俩披着蓑衣,下半身裤脚卷到了膝盖。

    “是不是煤用完了?”

    看到马老娘不好意思地表情陈蕴就猜到。

    “我不是为这个事找你。”马老娘抹了把脸上的雨水:“翠芬有点发烧,我家里没有药,想问问你家里有没有退烧药?”

    马翠芬早上出门拿蜂窝煤淋了雨,下午就开始发烧,土法子没效只能来问问陈蕴。

    “等着我去拿。”

    陈蕴屋里确实备着几样基本药物。

    要是平时陈蕴会拿银翘解毒片给马老娘,不过眼下情况特殊,明天搞不好要冒雨撤离,所以拿出安乃近交给马老娘。

    “先吃这个,一片就够。”

    “好。”马老娘把药交给马志刚:“我和小陈妹子说两句话,你先回。”

    “大娘不来找我,我还要上你家找你。”

    马老娘看了一圈屋里,发现他们已经把沙发搬上了二楼,表情立刻沉重起来。

    “妹子也觉得这雨一时半会儿停不下来?”

    陈蕴点点头。

    “我就是想跟你说这事,外边桥都给淹没了,咱们要是继续留在这……会不会水一涨过来想走都走不了。”

    “大娘怎么想?”

    “我心里不定,你也知道我家……我大儿根本不是拿主意的人……”

    马家上下都听马老娘安排,可眼下她心里乱得跟麻线团子差不多,只能来问问陈蕴的意思。

    “我大概观察过涨水的速度。”陈蕴掀开窗帘指着河边:“要是雨还不小,最多明天早上水就要淹进屋里。”

    “这么快!”

    “只要雨小点就没事……”

    轰隆——

    震天响的雷声在头顶炸开,半点不给陈蕴预设安然度过的机会。

    陈蕴叹了口气:“今晚咱们都别睡,见势不对就离开。”

    马老娘也跟着狠狠叹气:“我听你的,要是走记得来叫我,我这就回去让志刚把柜子抬到二楼。”

    “你家的家具最好别抬上去。”

    “为什么?”

    “你家二楼全部的重量都靠墙,底下没加柱子。”陈蕴指给马老娘看家里的四根铁柱子和二层与钢槽焊接点:“而且你家二楼是木头搭建,要是抬上去反而会增加墙壁倒塌的风险。”

    马老娘不懂什么焊接点着力点什么的,但是陈蕴说可能会倒塌,她百分百相信。

    “那就管他的。”

    陈蕴又交代马老娘把重要东西收拾好,特别是张桂香的衣服和婴儿出生后要用的衣物也赶快收拾好。

    接近两百二十三天的双胎,随时都可能早产。

    只是……陈蕴希望张桂香肚里的孩子至少能再坚持半个月。

    要是最近几天发动,去县城的路肯定有滑坡,如此一来只能在职工医院生产。

    马老娘神色凝重地回了家。

    这一夜所有屋子的灯都亮着,数扇窗子后估计都有眼睛担心地望着屋外情况。

    半夜三点半,陈蕴不放心地又外出查看情况。

    雨水果然已经漫了过来,菜地泡在泥水中,整个家属楼中间都变成了一片浑浊红泥水。

    “小陈,我家进水了。”

    隔壁杨菊花家也开着门,胡钢铁正从屋里往外扫水,杨菊花则是用睡觉的糠壳枕头堆到门口。

    “早知道就学高同志也砌个门槛。”杨菊花说。

    要怪就怪最近两口子整颗心都扑在那个没有良心的女儿身上,根本无暇顾及家里其他琐事。

    胡月娥铁了心要住唐家,对外甚至以唐家儿媳妇自称。

    胡钢铁和杨菊花多番劝说没用,总算死了心不再管。

    “嫂子,下半夜我们和马大娘家可能会去医院躲雨。”陈蕴把晚上和马老娘的商量跟杨菊花说了说,担心两口子意识不到问题严重,又转述了遍厂子外头的情况。

    “……”

    “我看这雨一时半会恐怕不会停。”陈蕴叹。

    “咱们一起走。”胡钢铁停下扫水,冲杨菊花摆摆手:“老杨去收拾东西,其他带不走的就全堆桌上。”

    胡钢是随厂大部队第一批来泮水县建厂,那时候山里就因为下雨发生过一次滑坡,泥石流淹没了刚建好的厂房,造成建房的几个工人死亡。

    后来就是因为这件事厂子才重新选址建造厂房,没想到今年又碰上这么大的雨。

    大雨和泥石流是相伴而来,不怕一万只怕万一,胡钢铁很清楚生命没法跟天赌。

    “那我去问问其他家走不走?”陈蕴说。

    “你别去。”胡钢铁赶忙追出来阻止,杨菊花和软秋一人拉只胳膊把人拽进了屋里,软秋叫:“你就别去添乱,要是有个好歹我可怎么跟高明交代。”

    “就是,我和老胡去就是。”

    收拾家里东西的任务又转交到胡向阳身上,两口子穿上雨披准备去挨家挨户地问。

    就在这时……天空一道闪电划过,瞬间照亮了天空。

    啪的一声,屋里的灯光熄灭。

    陈蕴呼吸一滞,脸色大变。

    就在闪电照亮的那一刻,她瞧见郑文家的屋顶正在往下掉瓦,与此同时墙壁上出现了个口子。

    “郑文家的屋子要塌了!”

    陈蕴没什么多余想法,随便抓了雨披往身上套好就冲进雨里。

    “郑文!”

    “宋时微!”

    避开屋顶随时可能滑下来的瓦片,陈蕴紧张地用力拍打着郑文家窗户。

    其他人见状也赶忙帮着一起吼。

    天刚擦黑郑文家就关了灯,应该是老早就睡下了。

    马老娘家和柳家都打开屋门,大家一起冒雨在郑文家门口喊人。

    不管平日里关系如何,灾难面前早已抛却往日矛盾,只合力希望能叫出郑文两人。

    “谁啊!”

    “郑文,房子快塌了,你快出来!”陈蕴大叫。

    许是风雨声太大,屋里的人好半天都没动静,反而在众人合力叫喊了好几分钟后门才慢吞吞打开。

    “什么事?”

    郑文满脸不悦地看着几人,说话间还懒洋洋地扯了扯披着的外衣。

    “房子要垮了。”

    陈蕴干脆扯着人出来,而后往墙壁上越来越大的口子指。

    裂缝才几分钟竟已经有手指粗,而且能看到屋檐下的木梁也出现了断裂趋势。

    “快去叫宋时微。” 其他人跟着着急地大喊。

    郑文张着嘴仔细看,终于意识到了问题严重。

    就在众人都认为郑文会赶忙回去叫妻子时,下一秒竟然直接朝对面陈蕴家屋檐下冲去。

    一秒都没有耽搁地跑了……

    “快让开……”

    只来得及尖叫一声的软秋拉着陈蕴隔壁就往后跑,门前聚集的众人瞬间散开。

    瓦片如雨滴般滑落下来,噼里啪啦地在脚边碎成了渣。

    “宋时微!快出来!”

    咔嚓——

    一道巨雷似乎就在耳边炸开,陈蕴脑中嗡嗡声回响。

    下一秒后,房子靠近河边的墙壁在所有人面前开始垮塌,一段连着一段地倒下。

    陈蕴听到尖叫声从雨声中传来。

    可此时根本没人敢靠近,墙壁倒塌钢槽还留在原地支棱着。

    几分钟时间,宋时微被埋在了这堆废墟之下。

    隔壁的房屋也受到牵连,柳山冲回家把家里人都叫了出来,好在有钢槽支撑着墙壁没有完全垮下来。

    “快救人。”

    “时微。”

    房子垮了,人埋底下了,郑文这个丈夫才总算觉得伤心起来,边哭边往废墟走。

    胡钢铁等几个男同志爬上废墟,郑文在哭。

    等他们找到宋时微被埋的位置,郑文还是在哭。

    “滚开。”

    不仅哭,人还拦住了爬上废墟的路,陈蕴一怒之下拽着郑文后脖领用力扯开。

    “畜生不如的东西,宋时微跟你还不如跟条狗!”

    “你就不怕天打雷劈,但凡刚才你回身叫宋时微两句她就能跑出来,畜生啊……”

    爬不上去的马老娘就边抹脸上雨水边跳脚大骂,几句话下来肚子里都不知道喝了多少水。

    “老胡,你抬左边我抬右边,这块板子取了就能看见人。”柳山叫。

    宋时微应该睡在二楼,主房梁因为旁边柳家屋子支撑着没垮塌,应该只是被瓦片和一部分墙砖压到了。

    可等众人合力搬开石头后,却发现还有个衣柜,人压在衣柜下。

    “用力抬柜子。”

    “看到了,我看到她的手了。”、

    “得把衣柜全部抬开……等等……陈蕴你快上来看看。”

    几人抬柜子的动作一停,胡钢铁着急地冲陈蕴叫道。

    陈蕴也顾不上其他,赶忙手脚并用地顺着倒塌的墙砖爬了上去。

    血……柜子下不停有血冒出来染红了一大片。

    陈蕴心里咯噔一声,侧着身子从另一边钻到柜子侧面。

    “宋时微,你听得到我说话吗?”

    一张不知道被雨水还是泪水浸湿的脸慢慢扭向陈蕴方向,宋时微与气若游丝地点了点头。

    “你哪里受伤了?”陈蕴又问。

    “……”

    “郑文呢?”宋时微不答,反而问道。

    “他在下边,你先别管他,你先告诉我哪受伤了。”陈蕴没好气地又问。

    都什么时候了还想着那个猪狗不如的男人……

    “他是个畜生。”宋时微忽然翘起唇角笑了出来:“我刚才看到他跑了。”

    说完,费力地抬起手在胸口摸索片刻,而后递了个精美刺绣的荷包出来:“等我死了,你就用这钱埋我,剩下的就当谢谢你。”

    “你别说胡话,你哪受伤了我帮你止血。”

    “我活不了了。”宋时微笑得凄惨,说着右手用力往上一撑,露出插在胸口的铁棍来。

    陈蕴的心瞬间跌到谷底。

    那些原先应该被焊接在一起形成铁条的铁棍竟然分成数根张牙舞爪地穿过衣柜刺进了宋时微身体。

    只要抬起衣柜瞬间就会带出宋时微身体的铁棍,要是不分离……失血也会造成死亡。

    而且陈蕴没有看到具体贯穿点,不清楚到底有没有对腹部器官造成伤害。

    哪怕运气好躲开了全部重要脏器,医院没有手术室能进行手术……陈蕴已经不敢再想下去。

    “没想到死前是你送了我最后一程。”

    “这一辈子只学会了怎么靠男人活下去,却从想过靠自己活下去……要是……咳咳……要是有下辈子……我想靠自己活。”

    宋时微伸着手,脸上突然神采奕奕起来,眼底满是释然的光彩四散。

    陈蕴伸手握住了那只冰凉的手。

    “谢谢你。”

    最后肾上腺素一扫而空,宋时微胸口使劲凹陷下去狠狠吐出口气,陈蕴的手被抓得失去了血色。

    随着宋时微不甘的闭上眼睛,周围又只能听到风雨声了。

    陈蕴收回手,摸了摸宋时微已经没有任何跳动的颈动脉。

    “死了!”胡钢铁吓得大叫。

    亲眼见证一个人的死亡让人心绪翻涌,陈蕴眼眶酸涩难忍。

    随着衣柜被缓缓移开,陈蕴才看到宋时微的胸腹贯穿了六根铁根,无论哪一根都是致命伤。

    所以她死亡的很快,快得甚至没给陈蕴任何抢救机会。

    “……”

    大家沉默着把人从废墟里抬出来放在门板上,陈蕴从废墟里扯下块窗帘盖在尸体上。

    门板下还有血在流出,很快将周围的雨水都染成了红色。

    “……”

    此时雨水已经淹没过了脚踝,片刻功夫那些血水就漫延开来。

    “娘!”

    又一声惊呼打破了悲伤的沉静。

    马翠芬冲出屋子,惊慌地冲马老娘大吼:“嫂子肚子疼。”

    张桂香也在关注着这边情况,远远看到血肉模糊的宋时微后被吓得动了胎气,这会儿肚子疼得连站都站不起来。

    “造孽啊!”马老娘狠狠地瞪了眼郑文,连忙转身往自家屋里跑。

    “胡大哥,咱们现在就走。”陈蕴当即决定,随后目光寒冷地看向郑文:“你要么背宋时微出去,要么留下来等雨停再带她出去。”

    妻子死了,全程郑文都没有任何存在感,反倒是连仅有的几句哭吼都没有听见了。

    “我不敢。”

    没想到郑文竟然惊恐地连连倒退两步,说着往陈蕴家一指:“先抬你家二楼,等雨停了我再找人来抬……”

    啪——

    还没说完陈蕴就狠狠甩了他一巴掌。

    “畜生,窝囊废!” 软秋指着郑文的鼻子大叫:“亏你还打过仗,真给退伍军人丢脸!”

    “今天你背也得背,不背明天全厂都会知道你贪生怕死弃妻子于不顾。”陈蕴指着全都没好脸色看他的一圈邻居:“我看以后你还怎么有脸再活下去。”

    众人纷纷点头。

    说完不再管她,先冲到马家检查了下张桂香的身体情况。

    羊水没破,但已经开始宫缩,看频率出生就在今天明天了。

    “去医院!”

    陈蕴只说了三个字,催促马老娘快收拾东西。

    她也回到家里上楼收拾了几套衣服装进包里,再用雨披裹起来背好。

    “你穿着雨披,千万别感冒了。”

    软秋扯下自己的雨披硬要陈蕴穿上,她不知道从哪找到块油布裹住头就完事。

    陈蕴看向窗外,宋时微还静静躺在那。

    郑文在柳家门前说着什么,说完就跑到隔壁另一家邻居门前说了些什么。

    胡钢铁跑遍六排屋子,二十四家中决定走的只有五家,而且还全部出自他们这两排亲眼见证了宋时微死亡的几家人。

    小路情况未明,要是路上突然脚滑摔进河里得不偿失,还不如等雨停更安全。

    当然其中更多人觉得陈蕴小题大做,平时看不惯她在家什么都不用干的“老爷们”尤为反对撤离。

    马老娘催促:“我们收拾好,可以走了。”

    五家人中马老娘绝对不会等,最先收拾完就站在门口催大家。

    几人站在已经超过脚踝的水里,各自锁好家门,陈蕴带头往高明离开的方向走去。

    “老胡你就留下来等雨停吧。”

    “就是,大老爷们还听个女同志指挥,说出去都丢人。”

    “就这雨能下多久,去年不也淹进了屋里,也没见谁被淹死的。”

    “要我说房子垮都怪他们搭了二楼,郑文就是学了姓高那家才吃这么大亏,结果把媳妇儿都搭进去了。”

    “待在屋里还有吃有喝,出去连口热水都喝不上。”

    “你们都别劝,反正路上出了事又不怪咱们。”

    “厂里都没通知撤离,就他们瞎激动。”

    爬上坡之前,陈蕴听到隔壁那排的屋檐下有不少人在门口看笑话。

    刚没过脚踝的水在他们看来只是寻常,盖在窗帘下的宋时微则是搭建二楼的牺牲品。

    胡钢铁不再跟那些人多说,牵紧胡向阳的手跟上了队伍。

    陈蕴在队伍最前头,心里只有个声音告诉她得继续往前走。

    隔着雨披摸了摸小腹,只是更加坚定了决心。

    第43章 下雨(3)

    风雨砸得脸生疼, 陈蕴抓着棵树小心地回头看去。

    人不多,却排了很长的队伍。

    落在最后的是郑文。

    他不知道开了什么条件,让柳海帮着一起抬宋时微尸体, 两人走得小心翼翼落后了挺长一段距离。

    马志刚背着张桂香就在陈蕴身后。

    杨菊花和软秋在身后帮忙托一托,马老娘扶着烧还没退的马翠芬, 走得都很艰难。

    “没事吧?”陈蕴问。

    只能看到雨披下张桂香点了点头,马志刚使劲眨巴着眼睛,看样子早已看不清前面的路。

    陈蕴取下毛巾搭到马志刚头顶,戴斗笠不好背张桂香,只能用毛巾随便挡挡。

    “你继续走, 我跟着走就行。”马志刚忍着打颤的牙关对陈蕴说。

    “快到了, 再坚持坚持。”

    多亏高明和李护国提前将路上的杂草割掉大半, 陈蕴只要顺着看得见的路继续往前走就行。

    耳边只剩雨声和草丛被吹得呼呼作响的声音,也许半小时也许是一小时,就在马老娘脚下发软头晕眼花时, 陈蕴高兴地指着前方出口大喊:“到了。”

    天虽然还是黑压压的,但已经能看得到十几米远外,那里有条水泥路横穿而过。

    疲倦不堪的身体力量重新涌上,队伍不自觉地加快了动作。

    重新踏上水泥路那一瞬间,陈蕴狠狠吐出口气。

    路上不停有泥水流过,夹杂着不少杂草冲下。

    “陈蕴你看灯光球场。”

    灯光球场就在队伍出来的斜对面, 陈蕴顺着软秋手指看去,球场全部被红泥淹没,第一排石梯已经看不见了。

    “去医院。”陈蕴只是说。

    球场上的泥应该是上方山林冲下来, 多亏那块空地缓冲才让球场下两排家属楼没受到冲击。

    一路上能看到许多家属楼前已经组织了人搭建沙袋防泥水淹过来。

    医院就在眼前。

    “先背桂香姐去一楼住院部,其他人上二楼会议室和空房间休息。”

    郑文没有进医院,而是默默抬着人径直从医院侧面院子去了后方的殡仪馆。

    周一暴雨倾盆, 不管风雨多大蒋婶还是老早就来打开了医院大门。

    看到一群人急吼吼地冲进大厅吓了个激灵,以为是谁出事要上医院抢救。

    “蒋婶。”

    陈蕴取下斗笠,露出张苍白憔悴的脸。

    “陈主任!”

    “先给住院部的两张床都铺一铺床单,另外麻烦你打几瓶热水送空办公室去。” 边说话头发还边往下滴水,斗笠根本挡不住昨晚的大雨:“院长来上班了吗?”

    “没有。”

    “那你把二楼会议室大门和其他几间空的办公室都打开,等院长上班我会跟他报告原因。”

    “我这就去。”蒋婶立刻转身走远。

    “陈主任。”

    又一个狼狈不堪的人走进医院,左玲玲背着个四五岁的孩子步履蹒跚地走了进来。

    等把孩子放下,这才上气不接下气地拼命大喘气起来。

    “你们家也淹水了?”

    “嗯。”左玲玲点头,随便把雨水冲得乱七八糟的头发撩开,嘴唇颤抖着好半天才说完一整句话:“我家是一楼……一楼被淹了。”

    左玲玲家是早期厂干部所分的平房,和黄学工李卫红他们住一片。

    红砖是早些年职工们自己所烧,才几年就已经出现气孔碎屑,昨天被大雨一泡屋外大雨屋里就开始下小雨。

    “李卫红他们在后头。” 左玲玲喘匀了气,又连忙指向后边:“谁去帮个忙。”

    “我去。”软秋见陈蕴毫不迟疑地戴上斗笠,赶忙抢过来戴自己头上就冲进了雨里:“你去办公室换套干衣服。”

    几分钟后,软秋背着李卫红从大雨中进入了医院,张兰琼刚进来就双腿一软跌坐到了地上。

    后来一问才知道,黄方成和黄学工都被喊去抢救厂房里的重要机械,家里就剩婆媳两人。

    左玲玲家也是同样情况,高程去厂里待命抢险,公婆带着大孙女老早就躲到保卫科办公室去,就把他们娘俩留在了家里。

    胡钢铁和柳家兄弟听说厂房面临被淹,衣服都没换就赶忙冲进了雨里。

    特别是柳海义无反顾地跟着走了让陈蕴有些意外。

    “你vb大吃一团在床上睡会儿,我去看看张桂香和李卫红。”

    软秋摇头,看着窗外大雨满是担忧:“不知道李护国和高明情况怎么样了?”

    劝她放心那都是假话,陈蕴心里同样担心一整夜都没消息的高明。

    “你先上班,我先去财务部请假,然后再去保卫科找李护国。”

    枯坐在办公室等消息更加煎熬,软秋很快决定亲自去找人,重要的是转告她们已经撤离,担心高明和李护国不知道情况回去找人。

    “要是没看见人就赶紧回来,外边现在哪都不安全。”陈蕴说。

    软秋点头。

    等软秋走后,陈蕴去住院部给两个孕妇检查身体状况。

    张桂香宫缩暂时停止,人又恢复得活蹦乱跳。

    李卫红这一路被保护得很好,就是担心半宿没睡刚躺下就困得睁不开眼。

    “婶子要是累了就去楼上空着的办公室眯眯眼,李卫红同志一时半会儿睡不醒,你也别在这干熬着。”

    检查完没什么问题,陈蕴看张兰琼连打好几个哈欠,就劝她和马老娘都上楼去歇歇。

    不管明天情况怎么样……眼下待在医院肯定是安全的。

    “让马大姐去吧!”张兰琼又推让给马老娘,说着站起来抻了个懒腰:“一会儿我还得去广播站。”

    “厂子里有什么通知?”陈蕴问。

    “昨夜厂子开会决定让背靠山体的几栋家属楼人员都暂时撤离到大礼堂等待,把卫红送到这我就放心了……”

    举起手又放下的张兰琼忽然脸色一变,表情痛苦地捂住了腰。

    “刚才背卫红好像扭了腰。”

    “我看看。”

    腰可能只是扭了下,可小腿上手掌那么长的伤口正在往外突突冒血,黑色布鞋都染成了黑红,一走一个血印子。

    “先清洗伤口,伤口这么深……应该还要缝针。”陈蕴检查完伤口后说道。

    这么深的伤口要是泥水再泡一泡,感染的几率很大。

    “不行!广播必须得在十点前通知下去,要是撤离晚了出事我担不起。”

    厂里发的文件通知上明确标明九点半雨势还没变小的话就要将撤离通知广播下去,务必要让所有靠近危险区域的职工及其家属都撤离到安全地方躲雨。

    墙上时钟显示现在时间已经快九点,张兰琼连缝针的时间都没有。

    “我替你去。”陈蕴当机立断决定,说完脱下白大褂:“你去二楼办公室找左大夫缝合伤口。”

    文件上已经划出哪几栋家属楼需要撤离,并且撤离到哪个地方安顿都已经安排清楚。

    陈蕴要做的很简单,就是去广播站把文件交给广播站工作人员。

    “你一定要把文件亲自交到广播站站长手里。”

    临行前,张兰琼千叮咛万嘱咐地把站长赵继东的名字说了一遍又一遍。

    雨幕如织,整个厂子都被笼罩在一片氤氲水汽之下,去往广播站的路上不时看到有穿着雨披或是撑伞的人跑过。

    刚换没几分钟的衣服又湿了大半,甚至能清晰感觉到水顺着脖颈往下流的感觉。

    陈蕴把文件袋小心地往干爽的地方挪了挪,又抹了把脸上雨水。

    啪嗒——啪嗒——

    一阵极速的脚步声穿破雨幕传进耳中,那些人走得很快,没多会儿就已经赶上了陈蕴。

    “陈蕴。”

    其中一人走着走着猛然回头,喊出陈蕴名字同时使劲扯住了前头那人雨披。

    “高明,是陈蕴同志。”

    “李护国。”陈蕴也认出叫她的人是谁,吐出眨眼间就灌进嘴里的雨水,高兴得使劲大吼:“刚才软秋去保卫科找你了。”

    “我看见了。”李护国也几乎是用吼的。

    “陈蕴,你怎么在外边。”高明眉头紧锁,连声音都有些发抖:“没事就回医院去等着,我忙完就去找你。”

    大手伸出来帮陈蕴擦了把脸,往常滚烫的掌心此刻冰凉得和她的脸差不多。

    “我去广播站送文件。”陈蕴。

    “撤离的文件?”

    陈蕴费力地点点头。

    “广播站没人,我们现在就是去找赵继东。”

    广播站站长赵继东,第一次是从高明口说听到这个名字,以非常差的印象开始。

    而第二次听到,还是高明冷冷地吐出这个名字。

    凌晨开始团委办公室就给广播站办公室打去数个电话都无人接听,本来应该六点就通知下去的集合通知七点都没联系到人。

    等高明和保卫科的人到广播站一看,办公室大门紧闭半个人都没有。

    “我们中没人会使用广播设备,所以现在正打算去找赵继东。”

    广播站的宿舍里也没有赵继东身影,大家只能又去赵继东家找人。

    陈蕴听罢决定跟着保卫科一起去赵继东宿舍找人,不同的是这回她是在高明背上来到了三楼赵继东家门口。

    “赵站长。”

    “赵站长!”

    敲门喊人都没人回答,窗帘拉得严严实实的看不到里面情况。

    高明突然抬起胳膊肘狠狠撞向窗户。

    只听咔嚓一声脆响,窗户玻璃左下角被敲出个洞来,伸出根指头轻轻就把插销挑了上去。

    推窗撩开窗帘……

    身体还没靠近窗户,就闻到屋里飘来的一股子浓烈酒臭气。

    屋里醉倒着好几个男人,哪怕玻璃碎裂声都没有人清醒过来瞧上眼。

    “喝醉了。”高明转头,眉目间黑压压的透着阴沉:“砸门还是跳窗。”

    “砸门!”

    一道冰冷的低沉嗓音从楼梯转角处传来,陈蕴这才发现来的队伍里还有赵峰。

    门上油漆像是刚刷不久,高明带头踹了一脚后瞬间多了个清晰的黑色脚印。

    三脚……木门只承受住三脚。

    门跟门框瞬间分离,直挺挺地倒了下去,只听到一声惨叫,应该是砸到某个醉倒在门边的人。

    “你在门口等吧。”

    陈蕴点头。

    哪怕只是透过窗帘缝隙陈蕴也窥见屋里有人没穿裤子,而饭桌上摆着的几个酒瓶中就有那瓶双凤牌白酒。

    “谁啊……”

    “站长喝酒……再喝一杯,反正这么大的雨又不上班,咱们喝个够。”

    醉得人事不省的赵继东直接被赵峰一手抓着脚拖到了走廊上,眼底情绪晦暗不明,却是冷得渗人。

    赵继东长得和赵峰一点都不像,普通人刚能吃饱的年代竟然能把自己吃得肥头大耳,油肚哪怕躺着都比怀孕五六月的孕妇还大。

    赵峰低头看着他。

    呼噜声回荡在走廊,许是感觉到有点冷,胡乱地挥手喊“冷”

    喊了一阵没人应,干脆大喊大叫起来。

    “杨丽英还不给老子拿被子过来,杨丽英……杨丽英……老子打死你!”

    怒气冲冲地吼叫后猛地睁开眼睛,暴躁得仿佛下一秒就会暴起挥出拳头。

    陈蕴不自觉地往后退了一步。

    “醒了就给我滚起来。”

    赵峰见状,立即狠狠地踢了赵继东一脚,面上看不出怒气脚下却用上了十分的力道。

    赵继东捂着胳膊“嗷”一嗓子跳了起来。

    “你想死是不是……爸!你怎么来了?”

    “现在穿好衣服跟我去广播站,要是敢再废话一句信不信我用皮带抽死你。”

    赵峰语气平静,脸上还是没什么表情。

    陈蕴看不出他此刻是愤怒还是想平息事端,说完后只是抬头看眼屋里后转身又看向丝毫没有减小的暴雨。

    “杨丽英快给我找衣服。”

    “杨丽英……杨丽英死哪去了……”

    高明检查完屋里醉倒的几人都是谁后跟暴跳如雷的杨继东打了个照面。

    杨继东一扭脸就立刻变了个人,笑盈盈地还打起招呼。

    “高队长怎么也来了。”

    高明没理他,来到走廊跟赵峰汇报:“改委会的赵强以及两个改委会工作人员,剩下两个是广播站的。”

    “把人交给保卫科带回去,我们和赵继东一起去广播站。”

    陈蕴这时已经走到门边看向屋里。

    赵继东一直在找杨丽英,陈蕴也好奇想看看这个只听过名字的可怜女人究竟长什么样。

    环顾一圈就二十来平的屋子,陈蕴不由挑了挑眉。

    屋里乱糟糟的像是被翻过,挂着的包都是打开的,锁头还挂在抽屉上。

    “还不滚出来。”

    赵继东在屋里随便找了件衣服套上,刚注意到大开的抽屉就被赵峰一嗓子吓得没空细看。

    保卫科的几人留下来处理后续,剩下的又继续走进雨中往广播站走去。

    哗啦啦啦——

    “杨丽英已经跑了。”

    高明压低的声音混着雨声飘进耳中。

    陈蕴在他背上点了点头:“我看到屋里被翻过,应该是昨晚就跑了。”

    “天刚亮的时候。”高明忽然说。

    陈蕴凑近高明脸颊,等他继续说。

    “是我开的大门。”

    陈蕴忘记了厂子晚上要锁门的规定,杨丽英要离开只能白天走,而且没到上班时间出厂都要登记信息。

    恰巧今早高明在大门口安排车队运输机械,瞧见门口有个鬼鬼祟祟的身影在徘徊。

    高明认出杨丽英同时对方也认出了她。

    “她说要去投奔以前的对象。”高明伸出舌尖舔了舔上嘴唇:“我就悄悄开门让她走了。”

    陈蕴伸手抹去高明脸上的雨水:“希望她这次的选择没有错。”

    “希望吧。”

    广播站位于厂部办公楼顶楼。

    原本应该成为全厂喉舌的地方此刻大门紧闭,三楼楼梯口一道大铁门被锁链隔绝成了里外。

    赵继东下楼后总算意识到了问题严重性,爬上楼来不敢再多一句废话,赶紧打开铁门。

    推开办公室门,一股混杂这陈年纸油墨和什么食物坏了所散发出的酸臭味。

    占据一侧墙面的庞大机器没那么引人注意,倒是办公桌上几个铝饭盒和满地酒瓶更令人作呕。

    酸臭味就来自那些不知道放了多久的饭菜。

    赵峰只是冷冷地瞟了眼,随即指着机器开口:“马上通知全厂男职工到三号车间集合,还有陈蕴通知带的这份撤离文件,你照着念。”

    “好……好……”

    赵继东接过文件袋走到桌前,挥手把饭盒往边上一推,拿起蒙了层红布的话筒拍拍上面灰尘。

    推下扩音机的预热开关……机器毫无动静。

    “唉……”

    伴随着叹息声,高明走到角落捡起插头插进了插板。

    滋啦声响,可是那个象征着可以使用的暗红色指示灯却并没有亮起来,赵继东感觉背后都快要被赵峰冰冷的目光盯穿,慌乱地拍了拍话筒。

    “喂喂喂——”

    机器还是没有任何反应,而只会推那个按钮的赵继东只是慌乱地旋转着按钮。

    “厂长。”蹲在插线板前的高明带着怒气的声音响起:“线好像被老鼠咬断了。”

    说完把扩音机往又转了个圈,几只肥硕老鼠忽然从底部窜了出来。

    陈蕴吓得连往边上躲。

    赵继东平时肯定没少在广播室吃喝,连老鼠都养得和他一样肥头大耳。

    “不止是线,底下的线板也被咬坏了。”

    原先的线板箱成了老鼠窝,里边塞满废旧纸屑和吃剩的食物。

    密密麻麻的线路被咬得没几根完整,别说在场几人,放眼看去整个厂子中都没有会修扩音器的工程师。

    “怎么办!”

    陈蕴问出了接下来最大的问题,并将目光投向了赵峰。

    “派人去每栋家属楼通知。”赵峰捏了捏眉心,立刻转身冲高明交代:“你去一趟团委,告诉他们迅速组织人转移。”

    “好。”

    追责那也得等灾难结束之后,眼下赵峰努力地压下怒气后开始冷静安排起工作来。

    “陈大夫你先回医院待命,要是有因为灾情而受伤的患者应该会送往医院安顿。”

    陈蕴正色点头。

    夫妻俩在楼下分开,互道一声“注意安全”后向着不同方向走去。

    雨没停,又多了风。

    雨水如注,去医院的上坡路变成了流速极快的河流,不时有树枝被水卷着飞速而过。

    稍微避让不时脚上就会被划开条口子,风夹杂着雨吹得陈蕴每一步都迈得艰难。

    多了风的助力,原先那些已经被水冲得松散的树根失去最后禁锢,在呜呜风声中倒了下去。

    职工医院二楼办公室。

    四个大夫只到了两个。

    方萍在中午十一点才姗姗来迟,说是昨晚发烧早上烧迷糊了十点多才醒。

    叶援军干脆只让妻子来请了个假,具体原因不知。

    院长刘保国接到团委通知,组织医院的所有男同志也参与到职工家属转移工作中。

    结果叶援军没来……除了刘保国外就剩两个扫地的大爷。

    刘保国一边骂着叶援军一边出发,临行前把医院的所有工作决定权都交给了陈蕴。

    风将医院大厅的落地玻璃门拍得啪啪作响,不时撞到玻璃上的枯枝听得所有人心惊胆战。

    陈蕴和几个护士把护士台推到门前抵住。

    好在其他窗子都有木窗做支撑,所以窗户倒没有多少响动。

    陈蕴几人都躲在护士台里,也充当了抵门重量的一份子。

    “你说咱们厂都成了这样,黄泥巴公社的情况会不会更严重?”

    软秋蹲在陈蕴身边,双手堵着耳朵,看似想阻止外边呼呼的风声灌进耳朵。

    “不知道。”陈蕴探头往外瞧:“咱们眼下最重要的是保护好自己,免得外边忙活的人还得分神顾着咱们。”

    护士台里蹲着的几个人,家属全都加入了撤离任务,光是担心他们已经令人没空想其他了。

    “也不知道我家情况怎么样?”段云烦闷地撑着下巴。

    家属安全未知,还有匆忙撤离后的家在这场风雨中到底能否坚持住。

    “你说十栋情况怎么样了?”软秋问。

    筒子楼最多担心窗户撑不撑得住,可十栋住河边的经过大半天暴雨,水恐怕已经淹过了小腿。

    撤离前那些嘲笑他们胆子小的邻居此刻还会不会气定神闲地等着通知。

    一想到通知,陈蕴烦躁得叹了口气。

    不等软秋问就把刚才最在广播站发生的事跟几人一说。

    陈蕴最担心的就是有人顽固等通知不肯撤离,加上现在风那么大……走小路变得更加不安全。

    “他这不是害人吗!”软秋听得气愤捶腿。

    段云一脸欲言又止,轻轻拍了拍陈蕴的胳膊:“这事跟咱们几个说就行,别出去到处说。”

    “为什么?”软秋不解。

    “赵继东就是个无赖,要是因为这事记恨上你……以后改委会得天天找你麻烦……”

    改委会和赵继东就是蛇鼠一窝,厂子里吃过亏的人不是一两个。

    “他的事别急。” 陈蕴忽然抬手,接着站了起来:“来人了。”

    医院的门口有一长串人互相搀扶着靠近,陈蕴立刻就认出了领头的黄莲。

    看来她们那栋楼是被安排撤离医院。

    第44章 风雨中救人

    “快开门。”

    陈蕴和段云几人又赶忙往大厅的方向推护士台。

    玻璃门瞬间被吹得哐当作响, 段云和李红梅顶在门背后,陈蕴取下门栓。

    哗啦——

    风雨裹挟着枯枝碎石转瞬间就刮进了大厅,树枝擦着陈蕴的脸颊擦过, 轻微刺痛感袭来。

    “动作快点……秀英你扶着点你妈,大家都别耽搁……”

    “进去进去, 别回头看了,快点!”

    在黄莲嘶声力竭地催促下,这行三十来人的队伍总算全部进入了医院大厅。

    “来个人帮忙。”

    风似乎比早上又猛了些,门一开就难关上,陈蕴四人的力道完全对抗不过狂风。

    两个年轻的女同志赶忙放下东西, 跑上来帮着把门推过去, 再插上两根交叉的木板。

    护士台推到门边抵紧, 终于将狂风暴雨隔绝到在屋外。

    陈蕴长舒口气。

    “我办公室在二楼第一间,我们先上去睡会儿。”

    “叶大夫?”

    没想到撤离到医院来的人员中还有叶援军一家,才踏入大厅就见他眉飞色舞地冲身边几人说话。

    “叶大夫, 咱们厂所有十八岁以上的男同志们都去了保卫科集合,你怎么没去?”段云皱着眉头质问。

    连超过五十岁的刘保国和两个扫地大爷都响应号召出发,正值壮年的叶援军却躲在家里 ……还有他牛高马大的大儿子也在。

    “感冒了。”叶援军握起拳头抵在嘴唇上干咳起来,咳嗽声洪亮得可一点不像是个病人。

    自顾自地咳完,给旁边的大儿子和叶老娘使眼色,在两人搀扶下动作麻溜地溜了。

    罗群冲众人撇撇嘴跟上。

    “别管他。”陈蕴摆摆手, 转身问黄莲:“黄姐你们总共有多少人?其中有没有人生病……”

    黄莲所住的这栋家属楼不少熟面孔。

    刘从武带领保卫科正在风雨中抢救工厂公共财产,妻子蔡芳领着两个女儿就站在黄莲身后静静等着安排。

    没想到刘云就是刚才来积极帮忙关门的年轻女同志之一。

    鹅蛋脸丹凤眼,两条辫子又黑又粗, 整个人似乎精力十足,看着陈蕴的目光炯炯有神,倒不像是会因为吃醋而胡搅蛮缠那种人。

    “老人和孩子安排去二楼办公室, 其他人就在大厅随便找地方将就着休息吧。”陈蕴安排。

    职工医院就那么点地方,二楼几间办公室有休息的床,只能优先安排给需要特殊照顾的对象。

    其他人能待的就剩这个大厅了。

    “行,我这就安排。”黄莲说。

    “陈阿姨。”黄莲的大女儿胡梅不好意思地打招呼,说完就逃也似的跑到墙角,搂住个和她年纪差不多的小姑娘叽叽咕咕地说着什么。

    “你就是高明的爱人……陈蕴?”

    刘云一开口蔡芳眉心就跟着一跳,这会儿也顾不上头发丝还在往下滴水,急吼吼地跑过来就想捂女儿的嘴。

    “叫嫂子!”

    刘云的嘴被蔡芳捂得结结实实听不清嘟嘟囔囔了些什么,不过只看那双闪烁着光芒的眼睛就知道不服输。

    “死丫头,要是再敢乱说还回去看你爸怎么收拾你。”蔡芳严厉地低声警告。

    刘云勉为其难地点了下头。

    说实话陈蕴有些尴尬,特别是蔡芳一副惊弓之鸟的模样,外人看了就算只是怀疑高明和刘云有曾经也要下意识认为一定有什么。

    “我听说了你不少事……”

    “你去找你妹,别在耽搁陈大夫工作。”蔡芳扯住刘云胳膊,没拽动,又连忙转身去叫刘燕:“跟你姐去厕所换衣服,还不快点!”

    “你很了不起。”刘云执拗地说完下半句,说着翘起大拇指:“你配得上高明哥。”

    “……”

    “真是丢死人。”蔡芳捂着额头,把一根筋的刘云打发走后冲陈蕴歉意地笑了笑:“我家刘云什么都好,就是不会说话!”

    “我倒觉得刘云同志很真诚。”陈蕴笑笑,全然没把刘云那几句话放心里。

    “以后她说什么你都别搭腔,就当她放屁。”

    话是这么说,但刚才刘云说陈蕴了不起其实就已经让蔡芳心里紧绷的神经松了许多。

    说明家里这头倔驴心底已经承认,不会老觉得陈蕴是耍了什么把戏把能跟高明结婚。

    虽然他们老两口一直认为女儿就是单相思,人家结不结婚为什么需要她承认……

    “我刚才就想问婶子,外边的情况如何?”

    “不太好。”蔡芳满面愁容地摇了摇头:“我们家属楼二楼以上的窗户被吹破不少,雨全吹进屋里了。”

    蔡芳家住三楼,两间屋子背靠山那边的窗户全被吹落,她们离开前屋里的水已经淹过沙发脚,走廊上也全是积水。

    “你不知道,我们一路走过来……好多地方都被水淹了。”

    特别是建在挖平半面山坡的几栋房子,已经被泥石流全部淹没,好在大多是办公楼没有人居住,应该没有人员伤亡。

    是应该……没有人员伤亡。

    风雨不停任何人都没办法统计到底有多少人在这场灾害中受伤死亡。

    “婶子先找个地方休息。

    头顶惨白惨白的灯管被窗缝吹进来的风吹得摇晃,一阵兵荒马乱后所有人都找到了位置各自想办法休息。

    子弟学校办活动用来装饰的木板子此刻摆开成为床板,沿着墙边摆成一长条。

    大厅虽然安静得只能听见呼吸声,但眼下应该没人能马上就睡着。

    整个医院大厅里没一个男人,她们的丈夫和孩子眼下都还在风雨中保护着这座全部人赖以生存的工厂。

    “段云呢?”

    陈蕴去二楼办公室看了一圈,确认没有人发热感冒之后,又回到大厅。

    她的办公室让给了马老娘和两个女儿,马翠芬下午就已退烧,这会儿正在熟睡中。

    护士台里就剩软秋和李红梅在,陈蕴顺口就问了句。

    “段云去叫叶援军下来值班。”李红梅把护士台里唯一的椅子让给陈蕴,说着撇了撇嘴:“他一个大男人倒是真睡得着,好意思让你一个孕妇替他值班。”

    段云性子直资历又摆在那,别人不好意思,她看不过去就偏要管。

    “你刚才上楼了,没听见黄大姐是怎么说叶援军的,连我这外人听着都觉得害臊。”软秋拍拍脸。

    叶援军躲在家里开始没人注意,直到团委第二遍来挨家挨户通知男同志到团委楼下集合,大家才发现叶援军父子俩都在屋里。

    叶援军的老娘在第一遍通知时分明说儿子孙子都去支援了,第二遍人女同志路过无意间一瞅,父子俩还在屋里吃面条。

    “这两爷子担心家里的粮食吃不完到时候得交出去共同分配,就在家嚯嚯自家粮食……”

    陈蕴无语地干笑了声。

    “结果你猜叶援军怎么说……他说自己和儿子昨天扭了脚,就算去也是帮倒忙。”

    正在这时,叶援军和大儿子叶弘跟在段云身后缓缓朝大厅走来,父子俩的表情如出一辙写满了不情愿。

    “你看……”李红梅指着叶援军的腿:“这不是走得挺好,哪里像是扭了的样子。”

    现在陈蕴百分百相信胡钢铁说叶援军连战地医院大门都没出去过的话了。

    如此贪生怕死的模样,根本不配一战地医生这个称呼自称。

    “陈主任,你先去办公室睡会儿。”段云说。

    “就在这坐着吧!上去也睡不着。”

    两世为人第一次亲自面对台风的威力,风雨越大陈蕴就越担心还在外的高明。

    “一会要是有伤员再送来,就麻烦叶大夫接诊。”陈蕴冲叶援军指了指以前用来签字的桌子:“外伤缝合应该是叶大夫强项。”

    “院长没在,什么时候轮到你安排我的工作内容?”叶援军吼,直接将不悦摆在了脸上:“咱们都是大夫,我凭什么听你安排,真当自己是老大了!”

    大厅瞬间有无数人翻身转向大厅,看样子几乎都没睡着。

    “刘院长虽然还有两年就要退休,不过他依然响应团委号召接下了转移群众的任务。”陈蕴说到这顿了顿,似笑非笑地冲叶援军抬抬下巴:“不像有些人,贪生怕死的躲在家里连门都不敢出。”

    “你……”

    “就凭我是医院内科主任,哪怕院长在这里我也有权利安排你的工作。”

    段云紧跟着开口帮腔:“院长老早就交代医院所有的工作都由陈主任安排,咱们谁都得听安排。”

    叶援军:“……”

    陈蕴伸手做了个请的动作:“要是叶大夫不想值班,那也可以现在出去支援。”

    叶援军一屁股坐了下去,双臂紧抱满脸怒容,却只是敢怒不敢言地瞪着陈蕴。

    陈蕴……翻了个白眼。

    “陈主任。”

    段云小心地拉了拉陈蕴白大褂衣角,示意她坐下来:“你猜我刚才在楼瞧见什么了?”

    故意压低的声音轻得必须凑近才能听到。

    四个脑袋凑到一起,段云才继续说:“我看到郑文进了方大夫的办公室。”

    “……”

    “老天爷!他爱人可还在后边殡仪馆躺着呢。”李红梅惊讶。

    两个女人为男人争风吃醋在医院大厅大打出手,虽然三个当事人都统一口径没承认,不过真相到底是什么大家都已经心照不宣。

    “人都死了。”软秋轻蔑地嗤了声,接着把房子垮塌前的事跟两人绘声绘色讲了遍,最后拍了下手掌:“活着都没法管,死了还能管?”

    “……”

    陈蕴忽然想到宋时微临死前拿出来的荷包。

    她直到死前那一刻才看清枕边的男人靠不住,宁愿把身后事托付给陈蕴而不是郑文。

    荷包应该在办公桌抽屉里。

    等雨停了,得快点找殡仪馆火化宋时微的遗体,雨虽然大气温却并不低,时间不宜拖长……

    正如此想着,余光忽然注意到叶援军站了起来,走到护士台边向外看着什么。

    陈蕴也赶紧转头去看。

    “有人。”

    这一看,几人纷纷地站起来,连黄莲和蔡芳都听到动静围了过来。

    一个大娘背着个孩子,两人正艰难地从坡下往坡上走。

    大娘几乎是抠着路边的杂草和泥土一步步往上爬,好几次都差点被风吹得跌倒。

    “去接人。”陈蕴当即就决定。

    不管大娘目的地是不是医院,但任由她一个人继续往上走太危险。

    段云推了把叶援军:“叶大夫,你和你儿子力气大,出去接一接大娘。”

    在场就两个男同志能在这么大风雨中勉强稳得住身形,身形娇小的女同志出去说不定只是帮倒忙。

    “这可不是我的工作内容,我想去就去,不想去……”转身又一屁股坐了下去,满脸得意:“不想去谁都管不了我。”

    “小人嘴脸。”陈蕴直接冷哼,说着招呼大家推开护士台。

    门板一取下,陈蕴就毫不犹豫地冲进了雨里。

    预感告诉她,这个大娘背上的小孩应该是生病了,而他们的目的地正是医院。

    “ 陈蕴。”

    “陈主任。”

    几个人影追着陈蕴冲了出去。

    风不是从远处来的,它是从地底,从四面八方同时炸开似的。

    砸在脸上的雨滴如同石子,陈蕴有种被人抽了耳光的感觉,四人挽着胳膊每走一步就要倒退两步,好不容易抓住围墙才总算稳住身体。

    陈蕴眯着眼,视线被横飞的雨水和糊住脸的发丝切割得只剩下点点缝隙能看到前路。

    排水沟早已面无全非,混着泥水裹挟着树枝冲刷而下,距离她们十几米远的大娘猛地脚下一滑倒,伸出的手抓了个空。

    “啊……”

    只来得及惨叫一声,大娘往前扑倒,背上的孩子也从雨披中滚落下去。

    那孩子小小一团蜷缩着身体,还来不及发出求救的声音就已经被泥水冲得往下滑去。

    “景山!”大娘顾不上身上的伤,爬起来就往孩子扑去。

    可惜刚跑两步就被树枝绊倒又摔倒在地,这次小腿直接被碎石划出条很大的口子鲜血直流。

    陈蕴心脏猛地一沉,甚至来不及思考,身体已经做出反应。

    她甩开了软秋的手张开双臂,抬起脚借着顺风吹的力道抬腿跑了起来。

    “陈蕴。”

    那道白色的身影极快地跑远,软秋只能看到雨幕中有个小白点正逐渐模糊起来,

    就在白点快要消失的上一瞬,陈蕴跳起来往前一扑。

    抓住了……

    落地的前一秒拼尽全力侧转身体,侧着身体狠狠砸到了泥水里。

    小孩的手被陈蕴紧紧抓住。

    小孩看年纪就三四岁,脸上有着不正常的潮红色,哪怕在冰凉的泥水里泡着额头仍然滚烫。

    陈蕴把孩子紧紧搂在怀里,左右转头寻找着能抓的地方。

    坐在水里反而比站起来要稳当得多,哪怕还是在往下滑,速度也慢了许多。

    “抓着我。”

    就在这时,两只手同时伸了过来,一人扶着陈蕴一只胳膊把她扶了起来。

    是软秋和刘云。

    两人另一只手抓着段云和李红梅,她们俩抓着牢牢插在土里的电线杆子。

    “你没事吧!”

    只有软秋知道刚才看到陈蕴跳起来那一秒她的眼泪瞬间就飚了出去。

    既担心陈蕴受伤又觉得感动,鼻子酸得好像被人打了几拳一样。

    几人互相搀扶着地一步步往医院走。

    只要走进医院大门,被围墙挡住一部分的风就小了许多,黄莲几人也跑出来帮着搀扶。

    “孩子发高烧了,先把人送到检查室去。”陈蕴走进大厅,目光只是在叶援军脸上停顿了一秒后很快移开:“通知左大夫来帮大娘缝合伤口。”

    “好。”

    几人经过的地方留下了一穿带着泥水的印子。

    但此时大厅里没有人多说什么,反而有人小声夸赞着陈蕴几人。

    “这个陈大夫好厉害。”刘云的妹妹刘燕推了推好友胡梅:“一点都不像你说的是个笑面虎。”

    “是挺厉害。”

    “老早就听说陈大夫大名,咱们职工医院能有这么好的大夫是咱们厂职工的服气。”

    “我怎么看陈蕴妹子好像受伤了?”

    黄莲疑惑地看了看自己手掌的鲜血,好像是刚才扶陈蕴进来后手上留下的。

    检查室里,陈蕴也发现胳膊肘被石子划了几口子。

    用毛巾擦干净男孩的脸,再把孩子衣裤都脱下丢出门外。

    面色潮红如同煮熟的虾,嘴唇干裂起皮,双目紧闭,呼吸急促。

    陈蕴用听诊器压在男孩单vb大吃一团薄的胸膛上,凝神细听。

    肺部有细微的不连贯的湿罗音,心跳快而有力。

    “发热多久了,有没有拉肚子?”

    在一边等待处理腿上伤口的大娘颤抖着回道:“今早就烧了,没有没有拉肚子。”

    “轻微肺炎。”

    陈蕴收起听诊器只说了两个字,而后用毛巾擦干净手,捏着男孩的嘴用舌板检查了扁桃体情况。

    “扁桃体也发炎了,应该是扁桃体化脓引起的高热惊厥。”

    “先物理降温。”陈蕴回头看了眼段云。

    经过一年多磨合,段云通过陈蕴的诊断就已经知道自己该做什么准备。

    陈蕴才说完物理降温,她就已经兑好半瓶温水端到床边,反复擦拭男孩的额头和腋窝。

    陈蕴把降温工作交给段云,自己则是去药房申请了一支安乃近注射液。

    高热已经超过八小时,此时只有用能快速退烧的安乃近,尽量缩短高烧对脑神经的伤害。

    拿完药回来给男孩儿注射完,又去二楼办公室开了张后续治疗处方。

    “陈蕴,你是不是受伤了?”

    左玲玲得到任务,刚从药房领了纱布出来,扭脸就瞧见陈蕴白大褂胳膊处一片鲜红。

    “一会儿顺便帮我消个毒。”

    陈蕴没抬头,只是从她身边进入收费处,手里端着个搪瓷缸。

    “伤口深不深?”

    左玲玲忙问,陈蕴兑好糖盐水,搅动中抽空抬起手看了看。

    “不深,用双氧水冲一冲就行。”

    “你胆子真大,换成是我根本不敢冲出去。”

    陈蕴义无反顾冲出去救人的身影她在二楼看完了全程,摔倒那瞬间心脏差点没从胸口跳出去。

    “那个大娘我认识。”陈蕴叹了口气,手里勺子不停搅动:“孩子爸爸是帮咱们建厂时牺牲的烈士,去年领工资那天刚好遇到他们祖孙俩去领抚恤金。”

    “你一说我就知道是谁了。”

    “问一问谁都带了粮食?明天早上用收费处热饭的炉子煮点稀饭面条什么的让老人和孩子对付两口。”

    大多数人饿了快一整天,又饿又冷之下恐怕生病的人会更多。

    “仓库里还有不少蜂窝煤,我一会儿就去把炉子点上,让身体弱的去炉子边睡。”

    “成。”

    男孩暂时被安排在了检查室休息,安乃近很快起效,半小时后体温开始缓慢下降。

    “怎么不动?”

    同屋的角落里,做好一切缝合准备后,左玲玲拿着缝合针却犹犹豫豫地不敢动手。

    “没……没缝过。”

    以前赤脚医生培训缝合过猪皮,人皮还是第一次,连从什么地方开始缝合她都无从下手。

    话音才落,头顶本就没多亮的灯忽然熄灭。

    “……”

    “手电筒。”

    每年一到厂子加班加点赶订单的时候其他生活设施区域就会经常停电。

    医院常年都备着手电筒和蜡烛,次数多了大家蒙着眼都知道电筒放在哪。

    啪——

    电筒亮起,蜡烛随之也被点燃。

    可这摇曳的烛光让左玲玲更加害怕了,嘴唇舔了又舔就是不敢动手。

    “我来。”陈蕴戴上橡胶手套,接过缝合针。

    第一针必须穿透翻卷的皮肉,伤口抹了麻药的大娘只有种针好像穿得不是自己皮肉的感觉。

    “你看,缝合时像这样走针的话伤口结痂创面会比较小,而且后续拆线我们也好处理……”

    陈蕴每一针都会仔细跟左玲玲讲解,不长的伤口一两分钟就迅速完成了缝合。

    “陈大夫,我家景山怎么样!”

    大娘根本没空管伤口,陈蕴一结束都赶忙问起小孙儿。

    “烧已经退了,后续再打几天青霉素观察情况。”

    陈蕴笑笑,这才卷起袖子伸出手:“我的手就交给你了。”

    “你还说伤口不严重。”

    左玲玲是真佩服陈蕴,竟然就带着这么多伤口完成了缝合,中途手都没有一点颤抖。

    “真不深,只是口子多了点。”

    那瞬间应该是扑到许多碎石子上,所以被划开好些口子。

    “要是高队长瞧见还不得心疼死。”左玲玲说。

    软秋又想起陈蕴刚才那一跳,担心地看向陈蕴小腹:“你肚子没事吧?”

    陈蕴笑着摇了摇头。

    腹中还只是个胚胎的小家伙像高明,陈蕴这两天折腾来折腾去都安安静静的没有任何抗议。

    反而让陈蕴觉得精神头十足,好像再忙碌点都能应付。

    不管男孩儿女孩儿,以后一定是会皮实的小家伙。

    第45章 雨停

    真是说什么来什么, 陈蕴刚在心里庆幸完,事情就找上了门。

    “陈主任,张桂香肚子又开始疼了, 我看好像有羊水……”

    段云推开门焦急地打破了屋里的平静。

    陈蕴噌地站起来:“送抢救室,我换个衣服就去。”说着就往外走, 走两步又转身:“多准备几个手电筒和热水。”

    “好。”

    哪怕外面再风雨再狂,几人在陈蕴的安排下有序忙碌开来。

    与其说她们已经熟悉医院各种突发事件,还不如说是有个主心骨在,好像什么困难都能顺利渡过。

    抢救室的各个角落里都点上了蜡烛,空气中蜡油的呛鼻气味弥漫。

    陈蕴作为主要接生大夫, 左玲玲和段云同样戴上橡胶手套成为助产士。

    但抢救室里除了她们几个和张桂香外, 还有好几个曾经生产过的婶子大娘。

    马老娘两手都拿着手电筒, 口罩下的脸紧张得嘴角都有些抽抽,深呼吸好几口气后手电筒的光才总算平稳下来。

    杨菊花和黄莲在指挥下把手电筒对准了产床下半截,确保陈蕴能看清宫口情况。

    由于停电超声仪不能用, 陈蕴只能根据上个月检查的胎儿位置情况进行准备。

    “宫口全开,准备在我的口令下呼吸,就是我以前教你的呼吸法……”

    越是紧急陈蕴越是冷静,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瞬间剪断了众人心头乱哄哄的思绪。

    “胎位有点横,左大夫按住。”

    陈蕴的手在张桂香隆起的腹壁上飞快探查, 而后神色一冷语气斩钉截铁地安排。

    左玲玲立刻扑上去,用整个身体重量死死压住因疼痛不停扭动的张桂香上腹,惨叫声顿时拔高, 像一把钝刀刮过所有人的听觉。

    陈蕴站在产床尾:“用力!使劲呼气……好!我看到孩子的头了……再来一遍。”

    不管生产前陈蕴怎么教呼吸,临到疼痛袭来时张桂香早已忘记,只是全身肌肉紧绷到极限, 手指死死抠住冰冷的床沿大喊大叫。

    “我按你肚子你就用力。”陈蕴吼。

    这句话张桂香总算听进去了,满头大汗地点头。

    “……”

    密不透风的抢救室很快血腥味弥漫,时间仿佛被拉得无限长,每一秒都无比漫长。

    与此同时的灯光球场对面,高明正带着一队十人往十栋家属楼走去。

    厂子共二十六个家属楼片区,除了十栋家属楼还有几家没到指定地点避险,其余均以到位。

    好在此时风比下午小了许多,小路上一行人的身影总算还比较稳当。

    “中午保卫科的同事们已经通知过一遍……就是有两家人不肯走。”

    风是小了些,但雨势丝毫没减弱,李护国每说一句话就要往外吐口水。

    “团委已经下了命令,务必要让全体职工及其家属撤离到安全地点等待灾情过去,就是不走也得必须带走。”高明冷声回道。

    这是组织命令跟他个人观点无关,高明对固执的两家人并没有多少好感。

    他们不听安排深陷危险之中,却还要已经躲避开危险的其他人以身涉险去劝他们。

    这一行人中,除了李护国是保卫科代表,其余几人都是住十栋的人。

    胡钢铁一听又要冒险回去救人,当时就跳脚骂娘。

    陈蕴带他们离开时那些人的风凉话还在耳边盘旋,到头来竟然要他们被嘲讽的热脸去贴冷屁股。

    哪怕最后还是得服从组织任务安排,一路上胡钢铁都铁青着脸。

    “要是劝他们再不走怎么办?”柳山问。

    “是他们不服从组织安排,我们老老实实回去报告就行。”

    白天好歹还有点自然光,一到夜晚林子里能见度不足两米。

    一行人只能用手电筒照亮前路,加上泥路湿滑,走得极其艰难。

    “最讨人厌的就是那个张宏民,老子现在都恨不得撕他那张破嘴。”胡钢铁小声嘟囔着。

    “到了……”

    看见十栋家属楼的喜悦瞬间被眼前情景所冲散,泥水已经淹到窗户底,高明粗略估计至少已经有一米三左右。

    “谁会浮水?”

    这么高的水位虽然不足以淹死人,但他们时要在泥水里走动,不会游泳的人一旦绊倒非常容易呛水。

    “我会。”胡钢铁和李护国站出来。

    柳山兄弟是旱鸭子,高明让他们沿着坡往前走,看看谁家屋子里有人就喊一喊。

    高明蹲下身重新系了遍鞋带,将手电筒含在嘴里,带头跳了下去。

    接连噗通三声,水刚好淹过小腹。

    “你们都跟着我,这片我最熟。”

    仓库改建家属区时胡钢铁参与了建设规划,什么地方有路他闭眼都能摸得准。

    在他带头下,三人很快就走到了第二排。

    这一排静悄悄的没有任何声音,三人心里几乎同时咯噔一声。

    难道剩下两家人被水冲走了……

    如此想着,胡钢铁赶忙到其中一家透过敞开的大门往里看。

    屋里的家具都被水淹得没了影子,但并没有看到人影,胡钢铁喊了几嗓子都没人应。

    高明扶着墙根,默默走到了第一排转角处。

    “高明,你家是不是亮着光?”

    落后几步的李护国刚往那边一看,就奇怪地指着冒出微弱光线的第一家。

    高明冷着脸点点头。

    他应该知道为什么喊人没动静了,感情都在别人家呢……

    不仅只是高明家,隔壁杨菊花家门也大大开着,马老娘家同样也有人在说话。

    “我记得我们走的时候关了门啊!”胡钢铁觉得很奇怪。

    高明冲两人“嘘”了声,放轻脚步慢慢走自家家门口。

    窗户破了……

    窗户被砸得稀巴烂,门上的锁头还完好无损地挂着,这家人应该是通过窗户跳进了他家。

    而他们刚才看到的微弱光线来自二楼正在做饭的蜂窝煤。

    陈蕴两人辛苦搬上去的蜂窝煤倒是让这家人用上了现成,墙壁只透过忽明忽暗的火光也能看得出被熏黑了一大片。

    “妈,面条煮好了没有?”

    “快了快了!催命鬼催什么催。”

    说话两人高明一听就知道是谁,第二排的张宏民家,也就是说郑文家房子垮是跟陈蕴家学的那人。

    张宏民不仅没响应号召去帮忙,还砸了人家窗户大张旗鼓地躲到人家里。

    “妈,米面都没有了,吃完饭你去斜对门家看看柳山家还有没有粮食?”

    “隔壁杨菊花家的拿完啦?”

    胡钢铁登时变了脸色,张宏民要是在面前,捏紧的拳头早就招呼上去。

    走之前他们把家里的粮食都吊在房梁上,没想到水没淹着竟然这一家子王八蛋给偷吃了。

    “早没了,咱家六张嘴,敞开肚子一顿就能吃两把面条。”张宏民说得理所当然,说罢还嘿嘿地笑了两声:“你说跟着撤出去的人是不是傻,咱们留在这有吃有喝,他们肯定连口热的都吃不上。”

    “雨衣停人家回来了咱们怎么说?”张宏民的老娘还总算有些良心。

    “嘿嘿。” 张宏民笑得更加难听。

    没多会儿窗外三人就看到张宏民站在楼梯口拉下了裤子拉链。

    “……”

    王八蛋竟然直接站在二楼往下尿尿,一想到站的水里说不定早就混合了不少屎尿,三人都有些反胃。

    “咱们离开前用锤子在墙上敲两个洞,最多半小时房子就得冲垮,到时候就说是被雨水冲垮的……只有天知道跟是咱们干的。”

    “砸人家房子不好吧。”

    “有什么不好,没瞧见郑文家就是因为搭了二楼才被冲垮的,我们说是被水冲垮就是被水冲垮!”

    高明从鼻腔呼出口气来。

    李护国还想偷偷看一眼高明表情,却发现他的侧脸隐在黑暗中根本看不分明。

    可这也不影响几十年交情只听呼吸声就能判断得好友此刻的愤怒。

    高明来到门前,从衣兜里摸出钥匙……打开了门。

    咔哒一声,推开门的同时,高明用手电筒直接照向了张宏民因震惊而没顾得上拉的裤子拉链。

    “高明!”

    “谁……你说谁……”

    屋子里一阵骚动,高明只听到屋里好像有锅碗掉落的动静,紧接着张老爹和张老娘都来到了二楼楼梯口往下看。

    高明往楼梯上走。

    陈蕴最喜欢的百宝柜泡在水里,还有原本早收到楼上的照相框也在其中。

    相片已经不知所踪,只留下个相框。

    这些原本都该在二楼的东西此刻全在楼下泡着水,想也知道多半是张宏民家里人丢下来的。

    六口人要在二楼吃喝拉撒着实拥挤,对他们来说碍事的都被扔了下去。

    噔噔噔——

    沉重的脚步声在木楼梯上响起,高明满含怒气的脸缓缓出现在二楼。

    二楼两间屋子里都有人,床上的被褥乱七八糟堆在一起,其中应该也有张家带来的家当。

    “高……高明!”

    “高同志你听我说,这个情况我们也没有办法,只是暂时的……等雨一小点我们就回自己家。”

    “我们就是暂时借住两天。”

    “大灾大难在前,我相信你肯定会理解的。”

    才短短一天,蜂窝煤就烧得七七八八,烧完的碎渣全丢到了楼下。

    沙发上摆满了锅碗瓢盆,不知道谁家没带走的几个土豆在散落在沙发上。

    费尽心思从省城拉回来的拉毛绒沙发,陈蕴担心弄脏专门找裁缝打了个沙发布搭在上面,此刻却全都被各印子所占据。

    高明收回目光,抿紧的唇里渐渐酝酿出一场风暴。

    “你想赔钱还是以偷窃罪去保卫科走一趟?”

    “怎么能叫偷呢……我们就是借住两天。”张老娘似乎觉得还挺站理,激动地冲高明喷着口水。

    “想推倒我家房子赖在大雨上也叫借住?”高明冷笑。

    李护国清了清嗓子:“我是保卫科李护国,刚才你们说的话我们在楼下都听见了……我现在就能以蓄意破坏厂子财务把你们送到县公安局去。”

    “再加上进屋盗窃。”高明说:“我家门锁得好好的,被人闯进来又砸又丢,我屋里可留了不少值钱东西,其中两个金戒指是我祖传的东西……要是我一会儿没找到的话就再加条偷盗他人财产。”

    “是你爷爷传下来的那对金戒指?”

    “就是那对戒指,是我爷爷当兵时剿匪立下大功,团部奖的金戒指。”

    “我记得上边还镶了宝石……”

    两个人一唱一和的戒指其实他们都没见过,只是眼下成了应景出现的物品。

    “赔钱还是去劳改?”高明问。

    “这件事你们做得太难看了,瞧瞧把人家糟蹋成什么样,我劝你们还是赔点钱算了……”胡钢铁嫌弃地绕过一个不知装什么的锅,叹道:“要是事情闹得太难看,就算不劳改张宏民的工作也保不住。”

    “不想赔钱那就去保卫科走一趟吧。”高明冲李护国歪了歪头。

    李护国心领神会,取下保卫科专门铐人的钢铐子,在张宏民眼前晃了晃。

    “我赔钱……我赔钱。”

    没有证据谁都拿他没辙,最多私底下吵两架拉倒,可眼下被人堵了个正着……

    张宏民很清楚高明不是忍气吞声的人,要是真卯足了劲儿想报复,真有可能把他弄到县公安局去。

    到时候丢的不仅是工作,一辈子都得搭进去。

    “我有良心,多得也不要……就一千五百元吧。”高明挑挑眉,指指被嚯嚯得一塌糊涂的沙发:“这个拉毛绒沙发只有省城才有,哪怕再多钱都买不着你肯定知道吧。”

    “一千……就用了这么点东西怎么可能值一千五百元。”张宏民嚷。

    “值不值是我说了算不是你说了算,要是不值……”

    “别跟他废话,到时候送去县公安局你再要经济赔偿,公安局会处理的。”李护国打开铐子走近张宏民。

    “一千五就一千五。”张宏民惊恐地举起手大叫,着急地拽了把老娘:“快拿钱……要是去保卫科咱全家都得完!”

    一人丢工作,全家都会失去栖身之地,孰轻孰重张家每个人都很清楚。

    张老头在屋里窸窸窣窣半天,颤颤巍巍地递出来个布包。

    高明举起收点,照在布包上。

    包里是他们省吃俭用十年才攒下来的钱,到头来竟然一口气就得赔出去。

    张宏民怎么可能不痛心。

    高明借过钱塞进上衣兜,声音瞬间变得非常生硬:“现在从我家滚出去!”

    张家六口连滚带爬地冲进了水里。

    高明在屋里仔细看了看,看到精心布置的家变得一片狼藉,心口只剩下深深的叹息。

    “我去告诉老柳,他家也被人占了。”

    胡钢铁淌着水往小路走。

    高明看到张家六口人走在胡钢铁前边,没多会儿一行人就消失在了小路上。

    第二家比张宏民讲究得多,虽然借柳家二楼暂住,但只是在楼板上铺了自家被子让孩子打地铺,也没动屋里东西。

    柳山见状就没提赔钱,就是让他们收拾好东西跟队伍离开。

    这家人利索的收拾好重要物品,终于答应跟着高明他们离开。

    “还好你们没有固执下去。”

    胡钢铁劝那家人时高明就去房屋四周查看情况,发现好几间屋子的墙壁都有裂缝了。

    裂缝是从墙根蔓延而上,可想墙根下缝隙已经有多大了。

    “收拾完就快走,我估计撑不了多久。”

    高明立刻决定回屋里看看家里还有重要物品,能带的都带走。

    好在二楼衣柜里的衣服张家人没动,还有些塞在小房间床下的锅碗也逃过一难。

    高明直接把衣服全塞进行李袋里交给李护国,自己则是……抗起了冰箱。

    “今晚咱们要是不回来,还真让张宏民那家子得逞了。”

    就算他们不故意毁坏,房子估计也坚持不了多久,作为最靠近河边的一间屋子,全靠钢架支撑着才没倒塌。

    要是这间屋子倒塌,后边几间倒那也就是片刻的事。

    “应该是我救了他们一家。”

    高明将冰箱抗在肩膀上,不慌不忙地开口纠正。

    “是是是,是救了他们!”

    “房子没了可以再建,只要人没事。”

    陈蕴最喜欢的百宝柜,那几张笑容僵硬的照片,还有他亲手修的台灯……哪一样都有段甜蜜回忆。

    心里发堵是必然,好在回忆还可以再创造,只要创造回忆的人还在!

    “不知道软秋她们那边情况怎么样……”李护国也跟着想到大半天没有消息的妻子。

    “医院……”

    “高明你快看!”

    柳山的大叫让队伍停下,纷纷回头往后看去。

    泥石流顺着河水滚滚而来,片刻就淹没了河流两边的花草树木。

    大家齐齐把手电筒照向房子。

    哪怕光圈再小,他们也看到了那两排房子逐渐消失在泥石流里的全部过程。

    所有人心里都是一阵后怕。

    要是再晚十分钟,被埋在房子里的人就是他们。

    高明干脆转头:“快走。”

    众人步子加快,没多会儿就追上了前面蹲在路边休息的六个人。

    确切的说他们不是休息,而是亲眼目睹房子被淹没,吓到腿软根本走不了路。

    “要是山坡也出现滑坡的话,坐在这就是等死。”

    高明从几人身边跨过,冷冷留下几句话。

    张宏民立刻跳起来,紧紧跟在队伍后边不敢掉队。

    职工医院。

    “大娘,第二个是个儿子。”

    陈蕴将费老大劲儿才生出来的老二递给段云,只是报了声喜就立刻转身去处理还没有出来的胎盘。

    “恭喜婶子,一下子就儿女双全了。”杨菊花把手电筒照在段云清洗孩子的台子上,满脸喜意:“我还带了一罐奶粉,等会儿冲点给桂香妹子补补体力。”

    张桂香脱力瘫在产床上一动不动。

    屋里除了聚集在下半身的电筒光,其余地方只有微弱烛光,摇曳的光将恐惧放大,让张桂香张恒个人绷得死死的。

    要不是耳边一直有陈蕴引导着,她早就没了继续努力的动力。

    “谢谢……谢谢你陈大夫。”

    此时此刻,她除了说谢谢再没有其他想法,甚至连刚出生的孩子都没想着看一眼。

    “应该谢谢你自己,要不是你争气,刚才产钳都用上了。”

    陈蕴麻利地处理着后续的工作。

    “哇哇——哇哇哇——”

    此起彼伏的两道哭声充满了原始的生命力,在这狭小简陋的黑暗空间里回荡。

    抢救室外刚得到消息赶来的马志刚脚一软,哐当一声跪在了抢救室门口。

    “老马这是高兴坏了吧!”

    “还不快起来,以后有你给媳妇儿跪的时候。”

    新生命的降临似乎暂时冲淡了天灾带来的阴霾,大家伙都高兴地恭喜着马志刚。

    “雨小了!”

    忽然,一道惊喜的叫声在黑漆漆的大厅里炸开,没睡着的人都立刻冲到门前往外看。

    天还是黑,但通过噼里啪啦的雨点声也能判断出,雨确实小了不少。

    “风是不是停了?”

    风是停了……高明几人大包小包地出现在医院门口,光看他们走路的姿势也能看得出轻松得多。

    “快开门,快开门。”

    几人合伙推开护士台,将大门打开。

    “风停了!”

    胆子大的几人走出门口,仰头看向天空。

    不仅风停了,头顶上的云层里似乎透着丝光亮来,已经能窥见乌云后边的太阳。

    清晨的六点半……雨停了。

    天亮了,不再是沉重得随时都要砸下来的云层,蓝天之中残留着几团铅灰色的云团还不肯退场。

    空气里弥漫着浓稠而令人窒息的腥臭味。

    站在医院门口抬头往山上瞧去,这座山头像是被一只被暴怒巨手蹂躏又随意丢弃到了泥泞里。

    视野所及满目疮痍。

    曾经蜿蜒到山顶的水泥上全是浑浊的泥水,水面上树枝石块流过,破碎的竹筐,冲刷得破破烂烂的衣服裤子。

    对面幼儿园的土胚墙像糖块融化,大片大片坍塌下来,露出里面歪斜断裂的骨架。

    供销社的屋顶瓦片被掀掉了大半,剩下残余几片歪歪扭扭挂在木架子上,随时都有可能脱落。

    无数树木被吹倒,房子周围横七竖八地躺着不少大树。

    “厂职工全部前往各部门办公室开会,剩余职工家属可以回家清理,清理完自家后再统一安排后续工作……”

    举着喇叭沿着路边通知的男同志脸上满是累到极致的麻木。

    “你先跟软秋回去看看她家情况。”高明张开干裂的嘴唇,抬手轻轻摸了摸陈蕴额头:“咱们暂时没家了。”

    已经两天两夜没休息的男人胡子拉碴,满身狼狈,人沧桑得像是老了十岁。

    “咱们又有新房子住了。”陈蕴笑笑,抬起手抓住那只冰凉的大手握紧:“只要你们没事。”

    “等我回来。”

    高明笑着点点头,又义无反顾地重新跨进了泥泞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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