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天, 雨终于停了,太阳躲在云后露出半张脸。
第二天,前几日的狂风暴雨仿佛从没发生过一般, 天空艳阳高照,连空气都似乎带上了抹热气。
第三天, 路面的泥水慢慢变成了稀泥。
全厂都在进行自救中,灾后消毒工作自然由医院完成,陈蕴负责带领小队对所有办公场所进行消杀。
期间她用荷包里的钱火化了宋时微,将其安葬在背朝厂子的山坡上。
荷包和剩下的钱都埋在了坟前。
生前只学会依靠男人,身后总算靠了自己一回。
如此忙忙碌碌半个月, 生活一时半会儿还无法恢复正常, 车间已经开始恢复正常生产工作。
运输队在灾后第三天就派了辆车去县城探路, 路况决定了厂子几万人的生活问题。
高明作为队长当然义无反顾地接受了这项任务。
陈蕴提心吊胆两天后,车子载着满满一车生活物资返回,至此生活的基本问题也被解决。
这半个月陈蕴和软秋都住在医院办公室。
软秋家虽然在五楼, 可窗户跟门都被风吹飞,屋里全被水泡了,一时半会儿根本没法住人。
高明和李护国白天忙工作,晚上就住各自办公室。
百忙之中两人会偶尔来医院看看爱人,匆匆一顿饭之后又再次投入工作之中。
陈蕴也没空回去看一眼自家屋子,雨停之后医院接手了许多感冒发烧的人, 从省城医院拉回来的抗生素一夕之间就用了个干干净净。
为腾出病房给病重者,张桂香带着两个孩子和李卫红一起搬到了二楼办公室坐月子。
到后来陈蕴已经记不清脚不沾地的忙碌了多久,知道确切日期那天是厂子公告栏连续张贴出的十几张通知。
最显眼位置上是一则免除广播站站长赵继东职位, 以及对此次工作中重大工作失误的追责通告。
裁撤广播站全部职工,并在厂职工家属中重新招聘。
后来都是对灾害中失去房屋等损失的后续一系列补偿和对救灾中表现卓越的职工进行嘉奖。
最后两张让陈蕴和软秋双双大喜。
保卫科副科长在此次救灾中推诿责任贪生怕死,取消其副科长一职, 改由李护国同志担任。
运输队全体在此次雨灾中及时转移运输队所有车辆,避免厂子公有财务受伤,特此对全队进行表扬。
队长高明表现卓越,升任运输科科长一职,享科长级待遇。
“这次李护国能升副科长,全靠高明!”软秋喜滋滋地把副科长那几个字摸了又摸:“要不是高明让李护国直接听厂长安排,这次升职哪轮得到他。”
陈蕴轻咳了两声,拉着软秋钻出人堆,压低声音提醒:“自己心里知道就行,让人听到不好!”
“光顾着高兴了。”软秋是真高兴得有些忘乎所以,乐呵呵地拉着陈蕴非要去食堂:“我请你去食堂搓一顿,等屋里能住人再摆一桌请你们两口子。”
经历那么多事李护国总算能分辨关键时刻该听谁的话,上次抓扒车贼在厂长赵峰面前算露脸,这次救灾又表现亮眼,早晚都会往上走。
高明肯定自扒车贼一事结束后保卫科管理权会从副厂长转移到团委手中,刘从武历来被划分到罗有茂那边,赵峰肯定要在其中安排个厂长这边的人。
李护国当然就成了最佳人选,只要抓着机会表现立功,升职板上钉钉。
“请客的事你先别忙活。”陈蕴扯着软秋袖子,小声问道:“没瞧见关于房屋重新分配的问题?”
从灾后第四天起厂子就从省城住建部申请了几位地址专家对厂子重新进行地质勘测。
不仅是为了预防以后会出现同样情况,也是要为接下来建立新家属楼做准备。
大雨中被淹没的不止十栋家属楼,李卫红他们那片屋子同样被冲垮大半,还有陈蕴曾经看过的两层红砖小楼也满目疮痍。
水泥厂加班加点赶工,建筑队已经在选定的第一个位置打起了地基。
要陈蕴估算,最多三个月第一批人就能搬进新家属楼了。
“你家李护国现在是副科长,完全可以向团委重新申请干部家属楼。”
公告板上明确说明厂干部的住房分配标准为两室一厅,李护国够资格重新申请新住房。
软秋眼睛一亮,那可比刚才看到李护国升职还来的高兴。
她搬到陈蕴那住就是因为邻里矛盾,眼下不正是大好机会……
“走,去房务科。”
“让高明和李护国去……”陈蕴舔了舔干得起皮的嘴唇,能感觉到潮热从脚底逐渐往脖颈上爬:“我好像发烧了。”
“……”
强撑着忙完所有手头工作的陈蕴倒下了,发烧来势汹汹,将她拍倒在办公室小床上。
因为怀着孕许多药不能乱吃,只能强撑着给自己进行物理降温。
等依靠免疫力撑过这场重感冒,已经是一个月后。
陈蕴总算知道……穿越者并没有钢铁身体。
路边春天才种下的不少小树被烈阳晒得像是得了病似的,叶子挂着层灰在枝上打着卷,无精打采地低垂着,水泥路也被晒得滚烫,没走几步就陈蕴就赶忙挪到树荫下喘口气儿。
八个月的孕肚加重了炎热,陈蕴每天夜里都几乎是在热汗洗礼中醒来,一天冲几遍凉都不嫌多。
本来和李护国走在前头的高明赶快小跑折返,大蒲扇使劲扇了起来。
“我都说了让你在办公vb大吃一团室休息,太阳这么大路又远。”
“好不容易房子分下来了,我怎么也得亲自去看看。”
历时半年,陈蕴申请的新房子总算竣工,房务科科长赵青第一时间就通知高明和李护国去选屋子。
三个月前竣工的两栋筒子楼先紧着职工安排,最后才轮到干部楼。
“十栋那房子是咱俩选的吧……”高明笑着把陈蕴嘴角被打湿的碎发捻起别到耳后,又递了水壶过去:“结果连个影儿都没了。”
河水退去后高明和陈蕴回十栋去看了看,原先房子的位置就剩下些残垣断壁,只能透过铁架子依稀看出房屋的位置。
“那也得去。”陈蕴摆摆手坚持。
新房屋是三层的小楼,规格都是两室一厅,到底长什么样陈蕴非要亲眼看到才能放心。
“不管你家选哪我们就选隔壁。”软秋乐呵呵地扶着陈蕴,这半年以来笑容都没断过。
心情一舒畅对李护国自然就温和许多,两口子最近这段时间比结婚前还火热。
“走。”陈蕴单手扶着腰从树下走出:“早一天选好屋子早一天搬进新家,我真是受够了住办公室的日子。”
住办公室那就等于公私不分家,晚上七八点的时候突然来个病人其他大夫没法看都得转到她这儿来。
成天生活在消毒水气味中,着实不是什么好体验。
“到了。”
一栋三层红砖楼映入眼帘,顶上盖着崭新的机制红瓦,外墙刚刷的半截灰白,二楼三楼还是红砖墙面。
每层楼能看到六扇窗户,如果是两室一厅的规格,那每边都应该是三户,每层六户。
顺着一条刚修的水泥路往房子面前走,陈蕴眼前瞬间一亮。
她看到有工人正在另一边砌围墙,好像是给一楼每家专门砌个院子。
“高明。”陈蕴高兴看向高明。
“都听你的。”高明眉梢一挑,脸上笑意染了几分无奈:“你选几楼咱们就住几楼。”
走进楼道,走廊上飘散的全是油漆味,绿色木门估计才刚刷油漆没几天。
赵青说要月中才统一通知房号,分到哪见就是哪间,大部分人都没有选择权利。
厂长和团委几家都已经安排到另一栋屋子面积更大的新家属楼,这栋编号为三十六栋的家属楼里有一半都是普通职工。
要么是此次灾害中失去房屋的表现优异者,要么就是家里人口众多又排队许久的。
“一楼还挺凉快。”
“先看楼上还是楼下?”高明笑问。
“三楼你们去看,我和软秋去二楼看看。”
楼梯建在入门处,走过楼梯是水房和公共厕所。
每间屋子的布局和大小都差不多,只有两边打头的屋子多了个侧阳台,不过那阳台窄得人都站不上去,有和没有并没多大区别。
屋子正方形,两间卧室在正前方,客厅采光依靠走廊的窗子。
所以一走进去客厅很暗,只有推开卧室门才亮堂些。
“三楼和二楼差不多,就是屋顶要高些。”
高明和李护国很快从三楼下来,三楼一走进屋里就能感觉到屋外的热气翻涌着从窗口冲进来。
两个大男人就站了会就被热得直流汗。
家属楼外的树刚种不久,想要等到能遮阴挡阳恐怕得三五年才行。
所以两人匆匆看了眼就赶忙下楼,不等陈蕴提就已经否了选三楼的心思。
“去一楼看看。”
一楼和二楼三楼布局完全一模一样,根本没有必要细看。
陈蕴在走廊转了一圈都没发现厨房的影子。
高明跟砌围墙师傅一问才得知,各家都在走廊做饭,做饭的台子过两天才砌。
“难怪走廊尽头没有墙,我先前还以为还没来得及封。”软秋说。
其实说白了这栋家属楼就是面积稍微大点的筒子楼,为了加快建造进度,只能舍去一部分额外空间。
陈蕴耸耸肩:“这还有什么好犹豫的,就选一楼。”
“我同意。”软秋举手。
陈蕴选了间离窗最远的屋子,不然一到做饭油烟全往屋里飘。
“那我就选隔壁这间。”
在有限的选择下陈蕴很快就做完决定,拿到钥匙后很快就住了进去。
搬家这天,天气依然炎热。
“还好咱俩早早就订好了家具。”
大雨过后,需要冲洗买家具的人得排出二里地去,家都没了的人都在等着新房屋安排下来。
陈蕴早在商店回恢复营业的第二天就去商店先预定家具,厂子里补贴的家具票就一张床一个衣柜,剩余家具都是高明从省城拉回来堆在运输队车棚里的。
“沙发怎么放?”
高明从在黑市买回一长一短两个竹编沙发,坐着除了有点夹头发外,夏天比拉毛绒沙发要实用得多。
有张宏民赔的那一千五百元,两口子置办家具相当豪迈。
“小的靠小卧室墙,大的就放墙边就行……茶几就放两个沙发中间。”
陈蕴叉着腰,像是个将军那般指挥着高明摆放家具,高高隆起的肚子让她的摸样看着有些滑稽。
小卧室的墙壁高明敲掉了一部门,花钱改成了窗子。
这样一来客厅的采光问题就完全解决,推开窗子就能给客厅通风。
就是陈蕴很奇怪高明又找木匠打了张架子床,竟然这么早就要为没出世的孩子布置起房间。
“小陈妹子!”
“大娘!”
这道声音听了一年把早已熟悉,陈蕴不用回头就知道喊她的人是马老娘。
“我刚才还说跟房务科的人打听打听你搬哪去了呢!”马老娘背着手走进屋里,兴高采烈地环顾了一圈屋子:“没想到咱们又成了邻居,这回住得更近”说着转身一指对门。
“这么巧!”
雨停之后,马老娘和杨菊花都被安排到了俱乐部暂时居住,陈蕴以为他们已经在前两批中分到了屋子,没想到转眼一瞧又成了邻居。
“不止我,杨菊花也在。”马老娘又往楼梯口一指:“老胡家在二楼,这么一看……好像就在你家楼上。”
“可真是太赶巧了。”陈蕴笑得真心实意,说着就要去对门看张桂香:“晚上咱们几家人打平伙好好热闹热闹。”
是到了这一世才发现自己并不是那种安静读书仔细钻研学术的类型,陈蕴喜欢热闹喜欢八卦。
“先收拾屋子,等忙完再聚。”马老娘乐呵呵地拉住陈蕴:“你家为啥比家亮堂那么多?”
“我家把这间卧室的墙壁敲掉了安了窗子,外头的光自然就能照进屋里。”
“改明儿我也让马志刚这么改。”
马老娘觉着陈蕴两口子不愧是文化人,脑子就是比他们转得快,人家觉得黑立刻就想法子解决,而不是像他们一样只晓得埋怨屋子不好。
陈蕴又要拉人进屋喝水,马老娘透过窗子瞧见光秃秃的院子,一拍大腿总算想起来为啥二来。
“我本来是想挨着问问在咱们一楼要不把小院都改成厨房咋样?”
这几个月在俱乐部里住,大伙儿都在走廊上做饭,一到饭点那烟气……熏得人眼睛都睁不开。
到新房子来一瞧发现又得在走廊做饭,马老娘那心里头是一百个不愿意。
于是就想到在院子上搭个顶改厨房,当然她一家人这么改肯定没用,这不正打算挨家挨户地来问问看。
院子就二十来平,说种蔬果什么的显然太窄,改成厨房还真是好主意。
“我没问题。”陈蕴答应得干脆。
“那我去问问前面几家,我瞧屋里也都有人住了。”
“成!”
马老娘兴冲地去去前面几家敲门,陈蕴继续指挥高明摆放家具。
“冰箱就放门边,以后真要把院子改成厨房,到时候咱们再换地方。”
“高明,我怎么觉得墙上空荡荡的?”
屋里家具一摆好就有了个家的样子,就是习惯抬头往墙上瞅一眼时却只剩下面白墙。
“等孩子出生咱们先去照张结婚照,然后再照全家福!”
“你喜欢儿子还是女儿?”
纵使嘴巴上嚷嚷着要科学饮食避免体重暴增,陈蕴还是胖了接近二十斤,自己抬手都能摸到双下巴。
对于高明说的结婚照暂时比较抵抗,要照也得恢复个十之八九。
高明傻笑挠头,目光落到陈蕴肚皮又往上移到脸上:“姑娘一定得长得像你,像我不好。”
“要是女儿……像你确实不好。”
两口子说笑中慢慢靠到了一起,高明捏了捏陈蕴脸蛋,本来还想再亲一口……忽然又弹开了。
门口响起马老娘气急败坏的跺脚声。
“气死我了!都是什么人啊……”
陈蕴捂嘴偷笑,正了正神色之后才转身走到门口,隔壁听到动静出来的软秋也好奇看着。
“大娘。”
陈蕴只喊了一声,马老娘就迫不及待抱怨起来。
“你们知道住小软家隔壁的是谁吗?”
陈蕴刚张嘴。
“是张宏民那一家子!”马老娘抹了把嘴角溢出的唾沫星子,没好气地又呸了声:“下大雨时贪生怕死躲在家里,这下倒好……竟然分了这么宽敞的屋子给他,还真是命好!”
听到这个名字,陈蕴翘着的唇角缓缓放了下来。
屋里这些新家具全靠张宏民赔的那一千五百元,但原因是什么陈蕴也再清楚不过。
跟这种人做邻居,心里生不出半点高兴来。
“张宏民救了来咱们厂子视察灾情的领导。”高明的声音从沙发上幽幽传来,说完还冷笑了声:“他向厂里反应家里人口多居住困难。”
早在搬进来前高明就听赵青提起过张宏民能住进来的原因,就听为救了个没站稳差点滑倒的领导,一跃就成为厂里见义勇为的榜样。
说起来还真讽刺……
“他不同意把厨房搬后院去?”陈蕴又问。
“他家的院子要搭顶,不过得用来住人,听张宏民他老娘说是老家侄女要来……说得好听是来玩几天,谁不知道是冲什么来的。”
适龄未婚女同志到厂子亲戚家来住一段时间,就差脑门上写着来相亲三个字。
加之两个月前广播中播报了一条关于正式结束革命运动的决定通知,以后开介绍信不用革委会检查,来厂里的人会更多。
“那就不搬。”陈蕴翘起唇角笑了笑:“反正他们家住下风口,到时候谁受罪谁知道。”
“我操心人家的事干啥,就是吃饱了没事!”马老娘摆摆手,也决定不再多管闲事。
“做饭只是小事。”陈蕴透过马家敞开的房门看到马翠芬又在看书,笑着问起:“翠芬下个月就要高考,准备的怎么样了?”
“这孩子说心里没底,搞不好还得再复习一年。”
陈蕴记得第一年有五百七十万人参加高考,年龄从五十到二十各个年龄段都有。
马翠芬跟那些专门学习过高中知识的相比不占优势,要想考一个好学校确实难度较大。
“我跟翠芬也说过,与其随便读个大学,不如再去夜校奋战一年考个好学校。”陈蕴说。
当然复读的前提下还是得家里人支持,否则家庭矛盾反而不利于静下心来学习。
“桂香和志刚都支持翠芬再学一年,还说让她以后也考个医学院,让咱家也出个大夫。”
“那感情好,以后说不定我和翠芬还能成为同事。”
“那不妨碍你两口子搬家,我回去给两个娃娃洗尿布。”
马老娘乐呵呵地往自家门口走了两步,很快又“哎呀”一声回头:“前几天桂香还说等你做月子让我来帮忙伺候,到时候洗尿片做饭啥的叫我就成。”
“不用,大娘你每天带两个娃娃累得连喘口气的时间都没有,哪还能麻烦你。”
“不麻烦不麻烦,我让翠芬和翠霞帮着一起弄。”
陈蕴暂时还没考虑过坐月子的话要请谁来帮把手,马老娘的话倒是提醒了她。
“大娘不用麻烦你,我在呢。”软秋拍着胸口保证:“洗尿布做饭我都行。”
“都不用。”
高明忽然从沙发上坐了起来,慢吞吞走到门口冲几人笑:“下周爸妈就到了,到时候有他们照顾陈蕴。”
“难怪不急,原来家里老人要来啊!”马老娘笑着摆摆手。
“我爸妈?”陈蕴追着高明往屋里走,指了指自己鼻子不敢相信地再问了遍:“是我爸妈?”
高明笑着点点头,搂着陈蕴一屁股坐到沙发上。
“上个月我就给爸妈写信,让他们来咱们这照顾你坐月子。”
“可是……我爸妈能离开泰城了?”
“革委会都撤了,爸妈以后想去哪就去哪!”高明长长长呼出口气,疲倦地往沙发上一靠:“我让爸把倒粪桶的工作卖了,以后就来帮咱们带孩子。”
陈蕴:“……”
“咱们一个主任一个科长,再多来两个老人咱们都养得活。”
陈蕴吸了吸鼻子,心中有股暖流在涌动,眼眶都不由微微泛红起来。
“本来想等爸妈到再给你个惊喜,没想到马大娘那么热心,只能提前说了……”
双手枕到后脑打了个哈欠,新家里飘散的石灰味好像都香甜起来,高明说着说着不知什么时候闭上了眼。
陈蕴转头一看,徘徊在喉咙间的感谢又瞬间咽下了肚子。
难怪小房间里也摆了床……
第47章 父母来了
当公共汽车终于停在厂子门口时, 陈蕴的呼吸几乎都要跟着熄火的发动机而一同暂停。
很紧张……但又觉着陌生。
车里的人陆陆续续下车,高明的身影率先绕过绕过汽车出现在陈蕴面前。
他只是微笑着看向陈蕴,接着往后让了一步。
“蕴蕴。”
陈树脖颈伸得老长, 身影似乎僵了下,往上推眼镜的动作停住。
“爸。”
陈蕴笑得比哭还难看, 唇角努力地想往上翘, 却因难受而只想往下压。
陈树苍老了许多,松柏身形竟变得有些佝偻,再也没有半点对月吟诗的文人气质, 倒像是个操劳半生的老头子。
整张脸在两种情绪拉扯下变得皮笑肉不笑, 瞧着极其怪异。
“妈。”陈蕴又叫。
陈树身后走出的徐翠华满头白发,身形很是瘦小, 裹在一件洗得发白的深蓝色薄棉袄里。
“哎!”徐翠华重重答应着,眼眶很快蓄起泪水, 视线模模糊糊地落到陈蕴高高隆起的肚子上。
离开家时还是个说话声重点都要被吓得发抖的小姑娘, 再见女儿也即将成为母亲。
心中唏嘘和复杂是多少语言都形容不出来的。
“妈。”
陈蕴早已泪流满面, 抹着眼泪一个箭步冲了过去,双手本能地伸出想扶住徐翠华,就在指尖接触到粗糙的指腹时又猛地张开改成了拥抱。
“小心肚子。”徐翠华同样泪眼盈盈, 哽咽着声音轻轻着陈蕴后背。
母子俩相拥而泣,不由让边上两个男人也鼻头发酸。
“咱们回屋再满慢慢说。”高明看了看四周插话进来。
今天是周六,吃晚饭早的早吃完带着娃娃们出来散步乘凉,厂门口的大榕树下已经有不少人在乘凉闲聊。
陈蕴吸了吸鼻子, 忙挽着徐翠华的手臂往家走。
一路上母女俩说了不少话,徐翠华见女儿圆润得都有双下巴,先前听到怀孕而悬起的心总算落到实处。
“妈,高明前几天给你和爸安排了张书桌, 还去咱们厂图书室申请了张借书证,以后你们没事就能去借书看。”
陈树除了雕刻就剩个看书的爱好,高明担心岳父在厂子里无聊,连借书证这种小事都想到了。
“以后我和你爸哪会没事干。”徐翠华目光又落到陈蕴肚子上,伸出右手摸了摸:“你们小两口工作忙,以后家里做饭带孩子都得我们来。”
“我可想爸炒的猪油鸡蛋饭,刚怀孕那阵做梦天天都能梦见。” 陈蕴软了嗓音轻摇母亲胳膊,撒娇意味十足:“以后你们在我睁眼就能吃饭。”
高明:“……”
结婚快两年,除了他不在家,哪天不是睁眼刷牙洗脸就吃饭。
高明不想让岳父岳母误会自己是什么都不干的大爷,走着走着突兀地干咳了两声。
陈蕴暗笑,话锋一转又连忙眨眨眼:“以前都是高明做饭,但我觉着高明做饭没有爸做的好吃。”
徐翠华笑:“懒丫头,都结婚了还是懒。”
陈树笑着摇摇头。
说是懒丫头,那也是老两口从小宠出来的,养到十五岁才手把手教会洗衣服。
一行人说说笑笑地走进楼梯。
“小陈妹子,这就是你爸妈啊?”
马老娘从陈蕴出去接人就在等,连晚饭吃完了人都还没来,干脆搬个草墩子坐门口边纳鞋底边等。
大雨之后稻草被泡得发霉,想搓麻绳眼下都没有草可搓。
马老头没事可干,不知从哪砍了棵竹子回来削篾条。
“大娘,这是我爸妈。”陈蕴高兴地介绍几位认识,说完往马家屋里看了眼:“桂香带孩子出去玩了啊?”
“翠芬和翠霞抱着出去耍耍。”马老娘匆匆回答完,目光又落到了徐翠华身上:“妹子年纪看着比我小,以后就叫我马大姐。”
“大姐。”徐翠华从善如流地叫人。
自从高明去过一趟泰城后,陈树跟徐翠华的日子肉眼可见好转,这两年气色明显比初见时好了许多。
“一看陈同志和妹子就是文化人,难怪能教出小陈那么能干的姑娘。”
“人家坐了一天火车那么累,就你那张破嘴拉着人说个没完”马老头砸吧了口没点的旱烟嘴:“有那功夫还不如把你费小陈妹子做的衣裳拿出来。”
“瞧我这记性。”马老娘一拍大腿就往屋里钻。
“马老哥是打算编竹背篓?”
“教书先生还懂这个?”马老头表情相当震惊。
前几天得知陈蕴的父母都是文化人,听以前还是教大学的,马老头以为陈树就跟大队里那个老秀才一样亚眼睛朝天看,连谷子麦子都分不出。
“教书先生其实就是个工作,跟厂里的职工们差不多……况且我早就不教书了!”陈树笑笑,说着坐下就拿过马老头手里的小刀熟练刮起篾条:“以前我挑大粪,那桶一用久了就漏……”
“咱们娘俩先进屋去放东西,别管你爸。”徐翠华笑。
泰城的邻里担心会被连累,平时大家对陈家人都是爱答不理,陈树已经好些年没和同龄人畅快的聊过天。
陈蕴看得有些鼻酸,以防当面就哭出来,忙揉了揉鼻尖跟着徐翠华进屋。
“房子还挺宽敞……真不错。”
屋里很亮堂,收拾得清清爽爽,连搭冰箱的布都白得一尘不染。
徐翠华不知,其实这些家具从车棚搬进新家没几天,盖家具的布昨天才刚从商店买回家。
所以屋子里少了些生活气息,看上去整洁得有些过头。
“妈,以后你可以在这画画。”陈蕴先拉徐翠华去小卧室窗前:“等高明去省城,我就让他去黑市买点笔墨给你练字。”
徐翠华以前在泰城大学美术系教国画,陈蕴从有记忆起就是在墨香环绕中长大,那时候家里还收藏了许多古画。
只可惜画都在批斗中被烧或者撕坏,家里再也没有任何笔墨出现。
“以后你和爸就睡这屋。”陈蕴顿了顿,想起娘家那才叫真宽敞的四合院,马上笑着皱皱鼻子:“是比咱家小得多,你将就着住住。”
“咱家的光线没这好。”徐翠华抚过书桌表面,最后落到左上角的毛笔架上:“风景也没这好。”
最开始两年家里的窗户都被那些人用木条订上,屋里常年黑得只能点蜡烛。
哪像这间屋子,窗外有还没来得及打整的小院,身边有牵挂着的亲人。
再好的屋子都没有这里好……
“爸不是老说以后咱家院里要种满他爱吃的无花果树,现在咱们有院子,让爸就种几颗无花果树。”
“那可有得你爸忙了。”
“嘿嘿、”
“小陈妹子。”去拿东西的马老娘在门口喊人:“你来看看。”
马老娘给陈蕴做了两顶坐月子戴的帽子,还有两条披肩,说是月子挡风用。
“月子一定得坐好,要不老了以后不少毛病都要钻出来,你看我……”马老娘拍着肩膀,讲起身上毛病来就是唾沫横飞。
徐翠华对此也相当赞同。
“只要一下雨我手腕就疼得要命,好不容易好些了吧……前不久给两个娃洗尿片又洗出来了。”马老娘叹气。
徐翠华关心地问了几句。
陈蕴还担心以前开口闭口都是研墨之法的徐翠华跟马老娘说不到一块去。
看来完全是她多心了……
几年磋磨让徐翠华早已变了个人,加上性格本来就温和,没几句就哄得马老娘眉开眼笑。
“妈,你们说着……我去煮面条。”高明枯坐在边上看了半天,眼看天黑得彻底,只能无奈插话:“晚上就随便吃点。”
高明这一打断,马老娘的话题立刻就从月子病转移到了陈家有个好女婿上。
陈蕴看两人聊得投机,抿了抿唇后选择默默站起来跟着高明走出屋。
门口搭个水泥台子做饭,后来厂里又给各家加了个齐人高的碗柜。
碗柜上还有锁扣,各家只要买把锁锁上就行。
高明熟练地先取下蜂窝煤盖子加大火力,再从碗柜里熟练的拿出四个大洋瓷碗放猪油切葱花。
看陈蕴靠在门边无事可干,又从碗柜里拿出个小筲箕:“你昨天不是说想吃橘子吗?”
“你早上买的?”
“我看菜站里有橘子就顺道买了几个,你拿个给爸尝尝。”
陈树和马老头聊以前被批斗的事聊得非常投入。
依靠他历史老师的讲课口才,将那段惊心动魄的经历描述得绘声绘色,只把马老头惊得连烟嘴掉了都没发现。
陈蕴想了两秒,把筲箕放到桌上又靠回门框上。
“接我爸妈来是接对了。”
剥开橘子皮掰开两瓣塞进嘴里,再极快地往高明嘴里塞了两瓣,夫妻俩酸得同时眯了眯眼睛。
“菜站的售货员还说橘子甜。”
陈蕴皱着眉,不舍得浪费,又把剩下的半个全塞进了嘴里。
老话说酸儿辣女,陈蕴怀孕之后特别喜欢吃辣,酸是一点都碰不得,高明不止一次地跟李护国打赌家里将要多个女儿。
陈蕴也好奇到底这老话说得准不准确。
“你们回来啦?”
刚想把橘子端进屋里,软秋和李护国刚好从楼梯口走来,陈蕴又抓了两个橘子递过去。
等跟陈父陈母都打完招呼后,软秋才剥开了橘子。
“橘子还挺甜。”
“好酸。”
陈蕴:“……”
这两口子一个酸得龇牙咧嘴,一个倒是吃得笑眯眯的,仿佛吃得根本是两种食物。
李护国不信,从软秋手里抢了瓣过来送进嘴里,刚入口就酸得眯了眯眼。
“你舌头是不是有什么问题啊?”李护国说。
“有些人能吃酸有些人能吃甜,个人口味不一样!”软秋瞪了眼李护国,破天荒地没有半点生气:“我这人从小就喜欢吃酸。”
李护国啧啧两声,又凑到高明身边聊工作去。
陈蕴给软秋使了个眼色,等人凑近压低声音问:“是不是有什么情况?”
“没有。”说是这么说,不过笑得眯成条缝的眼却并不像那么回事,说完才接着说道:“就是这个月没来那个……”
陈蕴立刻心领神会,也替软秋高兴。
两人比陈蕴还早结婚大半年,听软秋话里意思是两人一直没有任何措施,但快三年的时间愣是没任何消息。
陈蕴本想劝小两口上医院她帮着瞧瞧,不过软秋老觉得让朋友关心夫妻生活太尴尬,拖着拖着就转眼就过了大半年。
“你先别跟李护国说。”软秋神秘兮兮地眨了眨眼。
陈蕴挑眉,冲她招手:“我先帮你诊脉看看,明天再去医院做个化验。”
“不用。”软秋又从筲箕里拿出个橘子往上抛了抛:“等下个月我再去找你。”
别看软秋面上轻松,可是心里紧张得好几天都没睡着,就怕是自己瞎想。
不然让陈蕴诊脉也因为担心,本质上还是种逃避心态,想着能拖一天算一天。
“最好这几天就去医院看看。”陈蕴心里不踏实,还想再劝。
忽然楼梯口又传来喧哗声,很快就有几个人扛着床板越走越近。
“左大夫?”
被床板遮挡了大半脸的左玲玲猛地露出侧脸,陈蕴立即惊讶地叫了声。
左玲玲停下步子,等抗床板的人走过去,才惊喜出声。
“陈大夫。”
“……”
陈蕴连忙转头看去,果然发现抗床板的是高程,路过李护国时皮笑肉不笑地点了点头算是招呼。
李护国从普通职工升职成副科长,高程则是反之。
两人此时的心境恐怕和职位一样天上地下,高程没有冷脸就已是没有将李护国当成仇人看待。
“你住马大娘家隔壁?”陈蕴问。
“就是。”左玲玲与高程表情完全是两个极端,笑得眼睛都弯成条月牙:“以后咱们就是邻居了。”
“你们怎么……”
陈蕴很想问挨了处罚的高程怎么还可能分得到两室一厅的新屋子,随即又反应了过来。
高程降职,可左玲玲在水灾中救治病患表现出色,前两个月刚提一级工资。
“想问为什么能住到这么好的房子?”左玲玲笑笑,松开牵女儿的手:“先去看看咱家屋子。”
等高雪欢快地跑进屋门,这才走到陈蕴身边挑眉开口。
“还不是全靠我,加上看在我姐夫的面份上……就分了个好房子。”说完转头冲软秋笑笑:高程是高程我是我,妹子可千万别跟我生分。”
“肯定不会。”软秋笑:“前几个月咱们不也当了好几个月邻居。”
房子没分下来之前,左玲玲带着女儿也住医院办公室,三人确实住了足足半年隔壁。
“就你家三口搬来这住?”
没瞧见左玲玲那一双继子继女和婆婆,陈蕴还有些奇怪。
大雨一来高婆子撇下儿媳带着两个孙子先跑去高程办公室避险,不仅带走所有贵重物品,还把家里全部粮食也背走了。
饶是一天一夜没吃饭,左玲玲也没去找婆婆求情,反而是带着女儿去了医院。
闹到撕破脸皮,不住同一个屋檐也说得过去。
“喏……这不是来了。”左玲玲抱着手臂靠在墙壁上,冷笑着冲楼梯口抬抬下巴:“狗皮膏药贴上去哪那么容易揭下来。”
话音才落,高婆子在一个亭亭玉立的姑娘搀扶下极其缓慢地走来。
高婆子是典型封建教育下长大的女性,藏青斜襟褂,盘扣扣到下巴,发髻梳得也是一丝不苟。
难怪左玲玲曾笑称继子高建峰是长孙,陈蕴似乎都能想象到高婆子说这句话趾高气昂的模样。
长孙和孙女那能是一个级别吗……
搀扶高婆子的孙女高秀长相清秀,就是目光闪烁,缩着身体,透出股小家子气。
“哼!”
经过陈蕴面前时,高婆子冷不丁地冷哼了声。
那声冷哼里饱含了多少厌恶不得而知,不过高秀埋怨的一眼倒是足以展现出祖孙两人对陈蕴的态度。
她们厌恶自己?
陈蕴觉得莫名其妙,她和高婆子完全没有交集,要是没记错的话今天应该是第一次见。
很快左玲玲就跟陈蕴解释起高婆子为什么讨厌陈蕴。
“她觉得是你带坏了我。”
陈蕴:“……”
“以前我虽然有份工作,但别人都觉得是靠高程,可现在不一样了……我以后谁都不用靠。”
这次水灾就是最好证明,左玲玲半只脚已然踏入了真正的大夫行列,陈蕴说再努力几年独自处理基本病情完全没问题。
土霉素已经很久很久没出现在她的处方笺上了!
“你想想看,这次高程降职一点都没影响到我,刘院长还让我参加今年优秀个人评选……”
话未尽,意思已经表达得非常清楚。
以前刘保国只求左玲玲无功无过,现在也渐渐承认其进步明显,愿意给于更多鼓励。
左玲玲只觉得神清气爽,最近高程几母子根本不敢惹她。
“以前是怕我死皮赖脸不肯走,现在是怕我离婚!”
陈蕴冲她挑起个大拇指,说着又把筲箕端过去:“继续努力,以后让他们全看你脸色过活。”
左玲玲捡了个橘子冲两人挑眉:“相信那一天很快就会到来。”
“吃饭了。”高明小心翼翼地端着碗靠近,满脸陪笑:“吃完慢慢再聊?”
“看来你已经做到了让男同志看你脸色过活。”左玲玲笑呵呵地拍拍陈蕴肩膀:“你瞧把高队长……现在该叫高科长,给吓成什么样了。”
高明也不恼,还笑眯眯地点点头。
几人笑笑,各回各家。
高明把面条端到饭桌放下,陈蕴vb大吃一团这才去催促陈树洗手吃饭。
“陈老弟明天一早我就来叫你。”
进屋前,马老头还依依不舍地提醒,显然还没和陈树聊过瘾。
“爸,你明天和马叔要去哪?”
陈蕴很高兴父母一来就交到了朋友,但没想到这么快两人就约着要出去。
“老马说咱们附近有个水库,附近有人卖鱼。”陈树擦干净手上的水,接过筷子:“买点鱼炖汤给你补补身子。”
“钱都在抽屉里,以后要花钱就从里边拿。”高明立即接话。
陈树点点头,吃了口面条:“一会儿吃完饭你把咱们带来的钱也放进抽屉。”
徐翠华又赶忙放下筷子,翻开衣摆:“给我拿把剪刀,走之前我把钱全缝里了。”
女婿信里说这次接他们去泮水就不回泰城了,以后老两口就跟女儿一家住,还托战友把两人的关系都转到女儿女婿户口上。
除了家里房子和一些带不走的全交托给肖木,钱票全在徐翠华衣摆里。
“妈,我和高明的工资够生活,你们……”陈蕴话没说完,陈树就冲她摆摆手:“私房钱我们留有,这些钱以后给我外孙花。”
“还没生呢!爸怎么肯定是个儿子。”陈蕴笑。
“让你多读书偏不读,以后出去可别说是我陈树的女儿。”说着无奈地摇头笑了笑:“外孙可不单单只是指男娃娃,女娃娃同样也叫外孙,要是我愿意还能叫她外孙子。”
高明吃面的速度瞬间快了许多……还好他没先说出来。
“倒是你。”陈树推了推眼镜,语气严肃:“不会因为生的是个女娃娃心里不高兴吧。”
高明喉头滚动,生生咽下还没来得及咀嚼的面条,连连保证:“女儿我更稀罕,以后让她跟陈蕴一样当大夫。”
陈树满意,从碗底把煎鸡蛋挑出来放入陈蕴碗里。
“你现在是双身子,多吃点。”
“爸,我碗里已经有两个了。”陈蕴夹出两个圆溜溜的煎鸡蛋:“补太过也不好,野史上不都有内宅妇人陷害小妾就让她补得太过结果导致娃娃太大难产的。”
陈树眉头一拧。
就听陈蕴继续说:“而且我去年就接生了个胎儿太大导致缺氧的娃娃,我可不敢瞎吃。”
陈树眉头拧得更紧。
下一瞬他从陈蕴碗里夹走鸡蛋放到高明碗里,然后又夹了一个放到徐翠华碗里。
“那你还是少吃点。”
陈蕴:“……”
这就叫过犹不及?
“爸你吃,我碗里有。”高明赶紧夹回去:“以后我得少做点。”
“过几天你上省城带几桶奶粉回来。”陈树没再谦让,但紧接着又想到了其他:“我走之前找人换了两张奶粉票,你战友肖木还托我给你带了些东西,我们走得急都没来得及看。”
然后面条也不吃了,放下筷子又去翻带来的行李。
桌子上只剩下陈蕴和高明面面相觑。
面条都泡成了截,陈树和徐翠华却没空吃,开始把行李袋拖到桌边清点。
给外孙做的小衣服和小帽子,给陈蕴钩的毛线衣还有些剪好的旧衣服以后当尿布。
高明有毛线裤和一双两层毛线手套,冬天开车既防滑又防冻手。
“……”
这一晚。
十栋幺零幺的灯亮到很晚。
第48章 高念安
职工医院。
夏天那场大雨造成的满目疮痍似乎在时间中渐渐被人们所淡忘, 十一月已然过去大半,天瞧着才渐渐有了点冬天的样子。
陈蕴放下写报告的笔,站起来踱步到窗口往外看, 腰部传来的酸胀感明显,使得她无法长时间坐硬在板凳上。
叩叩叩——
办公室门忽然被敲响, 左玲玲小心地从门外探头进来。
“干嘛呢!”
“明天院长到省城医院开会, 我把手术室的申请报告顺道递上去。”
连转身最近都变得缓慢起来,陈蕴单手扶着腰好一会儿才看到左玲玲脸。
一看到她耷拉着眉毛的表情陈蕴就知道肯定是又遇到了什么难题。
“遇到什么困难了?”陈蕴笑问。
“就是那个超声仪……你怎么了!”
陈蕴整张脸猛地皱到一起,忽然袭来的疼痛让她不得不弯下腰, 撑着办公室桌角使劲深呼吸了好几口气后, 有些无奈地抬头。
“我好像开始宫缩了。”
小腹深处一阵紧过一阵,令人不安的下坠感逐渐清晰起来。
“那怎么办!”左玲玲慌乱之中下意识反问了起来, 看陈蕴冲她招手才猛地惊醒,连忙跑过去把人扶到椅子上坐下。
“等我检查下肚子的情况。” 陈蕴努力平息呼吸, 而后抬手在腹部摸索起来。
指尖触到隆起的腹侧, 那里像一张慢慢拉开的弓悄然绷紧, 带着压迫感的紧束从下腹蔓延开来。
陈蕴又将手腕放到桌上,自己给自己数起了脉搏。
一分钟后抬头冲左玲玲有气无力地笑了笑:“不是假性宫缩,我可能要生了。”
“生……要生了!”
“先对产房及其用具进行消毒, 看来我要成为新产房的第一个产妇了。”
一句话还没说完额头已经冒出密密麻麻的冷汗。
“你先别慌。”陈蕴看左玲玲比自己还慌,忙安抚地冲她笑笑:“下楼让段云准备接生工作,再麻烦你找个人回家通知我父母,让他们把孩子要用的东西都带到医院来……说要生也不会马上就生出来了。”
“好……好, 我这就去。”
左玲玲之所以慌得连话都说不连贯是因为上个月陈蕴把替她接生这件大事交到了自己手中。
哪怕这两年从书上学习到无数生产的突发情况处理,也看过不少次陈蕴替别人接生。
可现在……她作为主治大夫要负责替陈蕴接生。
陈蕴和孩子的生命都在她手上,左玲玲压力大得已经很久没睡过一个安稳觉。
“有我在没事的。”陈蕴又笑了。
“好!”
左玲玲转身下楼。
陈蕴又接连深呼吸了几下,杵着桌子缓缓起来。
“小家伙, 偏偏要选个你爸没在家的日子出来。”
因为陈蕴快要生产,高明的工作大多安排第二天就能返程,就是担心去省城四五天来不及赶回家。
没想到下午高明前脚刚出发,后脚就发动了。
缓慢挪动出办公室,隔壁的隔壁办公室门忽然打开,叶援军端着茶杯走出门口,好整以暇地靠在门框上喝起茶水来。
倒是方萍忽然走到陈蕴面前,伸手扶住了她
“陈大夫。”
“谢谢。”
自大雨过后,叶援军算是彻底记恨上陈蕴,别看只是站那没动,心底已经不知道诅咒了多少句。
医院三个大夫包括方萍在内今年都能参加优秀个人评选,就叶援军的大名跟在高程后边上了批评栏。
起因当然是陈蕴如实上报了那夜在医院发生的所有事。
方萍把陈蕴的胳膊放到肩上,将大部分重量都往自己身上靠。
透过被汗水模糊的眼帘,陈蕴看了眼方萍。
曾经那种靠近就觉得心悸的感觉最近竟然消失,原因不明……
两人缓慢下到一楼。
“左大夫。”陈蕴扬声,声音在空旷的一楼走廊里回响。
大雨停后来医院进行产检的人数增加,刘保国决定把产房从抢救室独立出来,就安排在一楼走廊尽头。
“去产房。”
阵痛在下楼期间暂时平缓,陈蕴的声音又平稳得没有一丝波澜,指挥段云几人做准备工作时就像以往要进产房帮别人接生前。
不过松快也只是片刻,转瞬间陈蕴就感觉到下坠感加重,一股温热粘稠的液体顺着腿内侧不受控制地涌出。
左玲玲嘴唇哆嗦着,手足无措地僵在原地,傻愣愣地像个被订在门板上的木偶。
“别发呆了!”陈蕴的声音陡然提高,身体猛地晃了一下:“扶我躺下去。”
冰凉的铸铁床散发着浓烈的消毒水味,刚躺下陈蕴脑海中就轰地一下炸开,似乎有只手狠狠拽着腹中的胎儿往下拽,头顶大灯啪地一下打开,意识瞬间进入短暂失神。
从另一个角度看产房说起来还真是新奇体验,好像每个出现在上方的脸都有些不一样起来。
“陈主任,我开始了。”左玲玲举着双手靠近,哪怕隔着口罩和帽子仍然能看到不停往下滚落的汗珠:“要是有什么步骤不对你就叫停我。”
“好。”陈蕴应,还没开始用力声音就嘶哑起来:“段云姐,今天就由你做助产士,负责观察胎头位置。”
“好。”段云忙应道。
汹涌的宫缩像海啸般迅速将陈蕴淹没,那是足以摧毁所有理智的原始生命力量。
“陈主任,吸气——用力!”
“陈主任,看到胎儿头顶了,马上四指……”
陈蕴合上双眼,在段云的指挥下拼尽全力,而后猛地睁开眼大吼:“左大夫!向上托,防止产道口撕裂!”
这一声命令如同在左玲玲脑海中炸开,所有的恐惧和慌乱都在那声左大夫后粉碎成渣,一股源自职业本能的力量涌上心口。
就在她双手托住臀部的瞬间,陈蕴痛苦嘶吼出声。
“头出来了。”
“出来了!”
那团沾满血污和粘液的小小生命冲破最后阻碍,落到了左玲玲手掌。
她顾不上激动,连忙把孩子交给段云,又转身去处理剩下的收尾工作。
她记得陈蕴就是那样做的……
陈蕴跌落到产床上,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每一次喘息似乎都带着难以言说的疲倦。
“哈哈。”
陈蕴忽然笑了,右手缓缓抬起,冲左玲玲挑了个大拇指。
“谢谢你们。”
哪怕因为虚弱声音再小,那声谢谢还是足以令在场几位同事热泪盈眶。
“哇——哇——”
嘹亮的哭声仿佛要穿透这略显寒酸的产房,打断了众人刚平复一会儿的心情。
“陈主任,是个女孩儿。”
段云给孩子清洗干净身上血污,将那个小小的婴儿裹进了襁褓里,只露出张皱巴巴跟猴儿一样的小脸来。
“孩子还健康吗? ”
“健康。”段云笑笑,抱着襁褓来到产床边,让孩子小脸轻轻碰了碰陈蕴的脸:“你听这哭声响得走廊都能听到到,以后肯定是个皮丫头。”
所有的疲倦似乎都被耳旁哭声冲淡,陈蕴歪头努力往襁褓中看去。
“我爸妈他们已经来了啊!”
襁褓是徐翠华亲手准备的小棉被,背面还专门绣了陈蕴和高明的名字,说是以防别人抱错。
一看到襁褓陈蕴就知道父母已经赶到了。
“早来了,在门口等好一会儿了……”段云笑,又说出个让陈蕴很高兴的消息来:“小胡去你家送信,正好碰见高科长回家。”
“还让他赶上了。”陈蕴轻笑,整个人脱力的一动不想动。
“那我先把孩子抱出去。”
陈蕴虚弱地点点头。
潜意识里时间漫长而痛苦,其实从她送进来到孩子出生不过才三十多分钟。
一门之隔的产房门口。
高明也同样觉得时间漫长,早上出门就总有种心绪不宁的感觉,临出发前忽然决定找苏伟明帮忙跑这一趟。
火急火燎地往家跑,还没到家门口就瞧见岳父岳母慌里慌张地提着东西往外跑。
来到医院陈蕴已经送进产房十几分钟,只能听到里面传来的一阵阵嘶吼声,每声都像给了他胸口重重一拳。
“怎么还不出来。”
“上次张桂香生双胞胎好像都没这么久。”
“怎么没声音了……”
“娃娃……娃娃出来了,老徐你听是娃娃的哭声。”
嘎吱——
产房的门总算被推开,那个红色襁褓抢先一步跳入高明三人眼中,徐翠华抢步先迎了上去。
“阿姨,恭喜您添了个外孙女。”段云乐呵呵地把襁褓递过去。
徐翠华接过襁褓,第一反应竟然是低头凑到襁褓上侧耳听起孩子的呼吸声。
“段护士,陈蕴呢?”
孩子被岳父岳母抱着,高明没有凑过去,反而是焦急地询问起产房里的情况。
高明先关心妻子的行为让段云很高兴,笑容不由变得更加和煦:“马上就出来,你们先看看孩子。”
“高明,快来看看娃娃,乖得很一点都不哭。”
“哇——”
襁褓里的娃娃应景似的立即张开小嘴大哭起来,高明紧张得似乎连呼吸都瞬间停滞,缓慢转头看向襁褓的动作都变成了慢放键。
徐翠华看他张着嘴人都呆愣了的摸样,笑着把主动走到面前,示意:“快来抱抱你姑娘。”
“好……好小。” 高明往后缩了缩,竟朝徐翠华连连摆手:“我不敢,妈还是你抱。”
“五斤八两呢!小姑娘结实着呢。”段云笑着。
高明又咽了口根本没有的唾沫,喉结上下滚动好几次,终于伸出双手缓缓接过襁褓。
距离越近,孩子皱巴巴的小脸就越清晰,奇异而复杂的情绪逐渐将心口全部占据,好似下一秒眼泪要从眼眶中飞出来。
小小的脑袋在襁褓中动来动去,似乎是高明抱得不舒服,无牙的小嘴又开始大声干嚎。
“孩子的嘴像陈蕴,眼睛像高明。”陈树观察半天后得出结论。
可这团皱巴巴的小东西脸上还沾有些胎脂,原本粉嫩的皮肤在她张嘴大哭后渐渐有些泛紫,高明怎么看都没找到哪里相像。
“我来抱。”徐翠华哭笑不得地赶忙把孩子又接过去,抱在怀里轻轻拍了拍。
小家伙很快停止哭泣,身体在襁褓里极其轻微地扭动几下下,竟然缓缓张开了眼睛。
几个大人几乎同时屏住了呼吸。
“老陈,你看……她在看我。”徐翠华很是激动。
“她现在视力不好,所以看不清你们。”虽然很不合时宜,段云还是实话实话:“陈大夫说得等孩子两个月之后才渐渐看得清父母长相。”
徐翠华才不管那些,反正外孙女在她眼里就是好,小嘴巴光是动一动就要夸句厉害。
隔辈亲就是从这一刻开始……
嘎吱——
产房的门再次开启,左玲玲推着已经虚脱睡着的陈蕴走出来。
“陈蕴。”高明赶紧迎上去,弯腰凑近了细看陈蕴的脸:“她怎么了?怎么叫没反应!”
“睡着了当然没反应。”左玲玲哭笑不得地示意高明来推床,并且把一会儿对产妇的护理事项都先交接,末了长长呼出口气:“总算没有辜负陈蕴的信任。”
“今晚在医院观察一晚上,要是没什么意外情况明早就能回家。”
“谢谢左大夫。”
“我才应该谢谢陈大夫。”左玲玲此刻只觉得两个手臂酸得都抬不起来,说完就疲倦地冲几人摆了摆手:“我得去休会儿,先别给我安排病人。”
左玲玲脚步虚浮地离开,陈蕴被推进了那间只有两张病床的住院部。
“……”
妻子呼吸绵长,而躺在她身边的孩子同样睡,小嘴不时嗫嚅两下,把自己吓得一个激灵后掀开眼皮,又缓缓闭上。
高明看得入神,目光一会儿落在陈蕴脸上,一会儿又看看女儿。
咧开嘴想笑,嘴角又不受控制地抖动起来,最终只从喉咙里发出几声奇奇怪怪的呵呵声。
大手在衣服上仔细擦擦才伸出,觉得好像手掌太大,又改为一根手指小心翼翼地出摸了摸女儿那张小脸。
“嘿嘿。”
陈蕴就是在这种怪异笑声中缓缓醒来,睁开眼看到的第一眼就是高明趴在床边,高高举起只手越过她身体用手指轻轻触摸女儿脸蛋的情景。
“扶我起来。”声音嘶哑得像是变了个人,陈蕴抬手捏捏喉咙,又道:“我该给孩子喂奶,别一会儿饿得低血糖了。”
“你醒啦。”
“爸妈呢?”陈蕴意识还有些混沌,只是凭借着母亲的本能抱起襁褓解开衣服。
“他们回去炖鸡汤。”
妻子醒来让高明疯狂想往下压的嘴角再也压不住,趴在陈蕴身边不时用手捏一下襁褓边缘。
“辛苦你了。”
偶尔的一句肉麻话让陈蕴不由轻笑出声,低头看孩子张开嘴成功吸吮起奶水,残留在脑海里的最后一点梦境画面瞬间烟消云散。
梦里那个霓虹照亮天空的世界在这一刻彻底被小小病房里的两个人所取代。
“孩子名字想好了吗?”陈蕴抚摸着孩子小脸,目光温柔:“我瞧你和爸翻了好几天书,还没选出个满意的?”
“本来打算明天全家开会投票选一个,谁知道这孩子是个急性子,今天非要出来。”高明傻乐。
“现在选一个吧。”
“那就叫高念安。”高明立刻念出心里最属意那个:“寓意她一生平安顺遂,你觉得怎么样?”
“念安……”
陈蕴缓缓念出这个名字,不知该说天意如此还是真那么巧合,上一世每个入住新生儿科病房的婴儿陈蕴私下里都会叫他们念安。
我念,你安……
“要是觉得不好听就换一个。”高明挠了挠后脑勺,嘴角一直就没放下来过。
陈蕴在他心里一直比自己有文化,取名这种事肯定得文化水平更高的人来。
“就叫念安。”陈蕴笑,弯腰努力用脸贴了贴女儿的脑门。
“哇——”
嘹亮哭声瞬间打破宁静,没有一滴眼泪的干嚎似乎努力地向父母宣告着她的与众不同。
“……”
三年后。
红日机械厂十栋家属楼幺零幺。
“高念安!柜子里的奶糖怎么一颗都不剩了!”
陈蕴声音刚响起,一道粉红色的小小身影很快就从屋里冲了出来,边跑衣兜里还在边往外蹦糖。
“高念安!”
斜对门的马老娘笑得合不拢嘴,目送高念安冲进自家门里。
“不知道的还以为我家养了个皮小子。”徐翠华摇头失笑,冲跟出来的陈蕴指了指马家,又继续低头纳鞋底:“昨天才刚把他外公雕的老鹰摔掉了脑袋。”
“我倒是喜欢念安,多鲜灵,哪像我家马兰三棍子都打不出个屁来。”
马老娘的一对龙凤胎孙子性格都内向,马勇就跟马志刚一个模子刻出来的,胆子小得连只蚂蚁都不敢捏死。
孙女马兰那就是个锯嘴葫芦,问三句都不回一句,常常气得马老娘一口气上不来。
哪像陈蕴家的高念安,别看才三岁多,小嘴甜得就跟抹蜜了似的,成天外公好外婆好,哄得陈树笑就没落下去过。
“马兰乖,你看……”徐翠华向屋里干哭求饶的高念安看去:“除了陈蕴谁都治不住我家这个小滑头。”
两三句好话就能把陈树和高明哄得眉开眼笑,别说是打,连骂都舍不得骂一声。
“高念安,我数三声,要是你再不把糖全交出来……”陈蕴往躲在马家沙发下的高念安严肃命令:“那我以后就天天值夜班,不回家睡了。”
“不行!”
沙发下传来斩钉截铁的拒绝声,陈蕴张开嘴默默地念出:“一……”
二还没念出来,高念安就慌忙从沙发底下爬了出来,顶着张脏得看不清长相的小脸跑向陈蕴。
陈蕴板着脸转身。
“妈妈,我再也不偷拿糖了!”
高念安慌了,屁颠屁颠地跟上去,嘴巴里各种承认错误的话跟不要钱似的往外吐。
“妈妈,你原谅我吧!”
双手捧着兜里的全部奶糖递到陈蕴面前,脏兮兮的小脸可怜巴巴地望着。
这个家里高念安最害怕陈蕴,但也最黏她。
哪天陈蕴要是值夜班没回家睡觉,高念安准会哭场鼻子才能睡着,醒来第一件事就是要去医院看看妈妈才行。
陈蕴看着女儿撇嘴要哭的样子,脸上立刻露出勉为其难的表情,示意高念安把糖放屋里桌上。
高念安垂头丧气地进屋里去放糖。
徐翠华笑:“还是你有办法。”
陈蕴绷不住,哭笑不得地抹了把脸:“以前怕她不皮实,现在又怕她皮实过头。”
三岁半的小姑娘,对裙子娃娃不感兴趣,倒是成天跟在那些五六岁的孩子身后抓鸡撵狗,衣服就没哪天能看清原本的颜色。
前年厂子内部进行了一场大改革,职工医院被单拎出来,归省医疗保障局直接管理。
陈蕴的工作关系也从厂里转到了省医疗系统,红日机械厂职工医院正式更名为[黄泥巴中心医院]
自此黄泥巴公社及其附近几个公社的人都会到中心医院来看病。
省医院重新对各县镇的医疗人员进行考核,不合格者将从医疗前线退到文职工作岗位。
最近全医院上下都在为下个月就要到来的考核做准备,陈蕴加班的时间多了不少,既要巩固自己所学知识,还要顺带着辅导其他同事。
工作一忙,家里这个“窜天猴”没人管,胆子越发大了起来。
“妈妈,我好想你啊!”
陈蕴话音才落,怀里就多了个拱来拱去的小脑袋,两个冲天辫随着她脑袋一弹一弹,霎是可爱。
“我看你一点都不想我。”陈蕴无奈叹气,把高念安抱到腿上坐好:“你拿那么多糖准备给谁吃?”
高念安不喜欢吃甜食这点特别像高明,家里的糖罐子放茶几上都不会多看一眼。
今天回家就火急火燎地钻柜子拿糖,肯定是为了给别人。
“多半是隔壁楼的那几个小娃。”徐翠华笑。
陈蕴也觉得应该是分给小伙伴们。
可……她们都猜错了。
高念安忽然直起身子搂住陈蕴脖颈小声地说:“我刚才看到软秋阿姨在哭,我想给她拿糖吃,爸爸说嘴巴甜了心里就甜。”
“……”
陈蕴面色一沉,有些慌张地往李护国家看了眼。
三年半前软秋坚持不让陈蕴把脉,直到一个月后推迟的月事突然来了才知道白高兴一场。
而自那之后,软秋还是一直没能怀孕。
“小陈妹子,软同志和李同志到底是谁有问题?为什么就是怀不上呢!”
这个问题高明也曾经问过陈蕴。
可两人的检查结果是双方身体都没有任何问题,陈蕴怕中心医院检查手段不完善,还让他们去省城医院找许大夫做了全面检查。
结果仍然是没有任何问题。
前几天两口子专门又请假去了省城医院……看来结果仍然不好。
第49章 离别
所有无奈只能化作一声叹息, 陈蕴冲两人摇摇头:“都没问题。”
“那就是时间还没到。”马老娘遇的人多,其中也听说过不少稀奇古怪的事:“我们大队长的儿子儿媳就是结婚十年都没怀孕,前两年听说离婚了……结果两人扭脸再婚后都生了孩子, 你说这事怎么说得清楚。”
陈蕴心里担心得就是这种情况。
要真是互相基因排斥,除非双方都默契不要孩子, 否则迟早会因为孩子吵架。
高念安大眼珠子滴溜溜地转了好几圈, 大人们都以为小家伙年纪小听不懂,其实人家心里门清着呢!
那两个冲天辫在怀里拱来拱去,最后从陈蕴胳肢窝钻过去, 吓得马老娘赶忙把绣花针往边上移。
“马奶奶, 李叔叔和软秋阿姨可以去捡一个娃娃来养啊!”高念安眨巴着大眼睛,纤长的睫毛就像是面扇子一样扑闪扑闪:“我就是我爸爸从后山树上捡的。”
陈蕴:“……”
“你爸说你是捡来的啊!”马老娘笑, 捏了捏高念安肉嘟嘟的小脸:“还是树上捡来的,怎么不是垃圾房里捡来的。”
高念安双眸唰地亮了起来, 立立刻高兴地冲马家屋里大喊:“马兰姐姐, 你和马勇哥真是垃圾房里捡来的。”
“胡说八道什么。”陈蕴一把捂住越说越兴奋的小嘴:“你爸是怎么跟你说的?”
“爸说我是树上结的娃娃果, 等了九个月成熟你们就爬上树摘回家。”
兴高采烈地说着两只小胖手还比划起采摘的动作。
一开始她听说自己是树上结的果可伤心了,还把这件事当成烦恼跟哥哥姐姐们说,结果得知大家竟然都是捡来的。
其中马兰姐姐和马勇哥哥因为是垃圾房捡来的还被取笑脏娃娃, 大家伙儿都很羡慕高念安竟然是高高树上结的果。
每次提到自己的“身世”高念安都非常骄傲,所以她不理解软秋阿姨为什么要为了娃娃哭。
陈蕴:“……”
“高念安,去不去抓蟋蟀?”
陈蕴正绞尽脑汁想要怎么跟女儿解释生娃娃这个问题,楼道里忽然呼啦啦用来一群娃娃, 大声开始呼朋引伴。
“去!”
高念安挣扎着从陈蕴腿上下来,迅速把衣服塞进裤子里。
“最大的蟋蟀给我,我用奶糖跟你们换。”
说完一阵风似的冲进屋里,一只手抓了几颗奶糖努力挥手, 跑两步又回来冲马家叫:“马兰姐,马勇哥,抓蟋蟀去。”
“来啦。”
马老娘摇头失笑,目送双胞胎屁颠屁颠的跟在高念安身后往其他人跑去。
高念安不叫他们两人就不敢去,倒要让比自己小的妹妹打头阵。
一大群孩子卷过一楼又上了二楼,势必要将整栋楼的玩伴都叫上。
“翠芬这几天该回来了吧?”
陈蕴松了口气,既不想解释孩子是怎么生出来的,又不想议论软秋和李护国,干脆把话题往马翠芬身上引。
七七年第一次高考马翠芬听了陈蕴意见没去参加考试,在陈树加入辅导行列之后,七八年以优异成绩考上了昆安市医学院。
“按时间的话是要回来了。”马老娘笑。
马翠芬是马家第一个大学生,马老娘费劲心力让马翠霞也上子弟学校的高中部,不过事实证明不是人人都是读书那块料。
马翠霞连考两次都落榜,倒是在学校里偷偷谈了对象,说年底就打算订婚。
“听说这次要带对象回来?”陈蕴问,目光在一串又涌下楼的孩子们小脸上停留片刻:“看样子我们是要连吃两次大娘发的喜糖啰。”
“翠芬连谈对象的事都跟你说啦?”
“好事为什么不说。”
马翠芬经常会给陈蕴写信,信里一般都会说说生活和学习上的烦恼,谈恋爱当然也包括在生活里。
“我们也是刚听说……还是翠霞先知道。”
说着话中,楼道口忽然有个身影垂头丧气地走了进来,脸还没看清楚叹息声先传遍了整个楼道。
张宏民脸色铁青,好像往前走的每一步都非常沉重。
张家人跟一楼其余几户关系都不好,所以日常基本不会来往,陈蕴几人就只是默默地看着他往前走。
直到人走得足够远,马老娘才给徐翠华打了个眼色。
而且垂头丧气的人不止张宏民一人,随后而来的高程,脸黑得也跟锅底差不多,路过几人时点了点头当做招呼。
走到家门口停了停,半晌后才拿出钥匙打开门。
“今天这是怎么啦!”
马老娘话音刚落,高明和李护国也相继走了进来,两人表情虽然没那么难看,但也没有半点笑意。
“大娘,马志刚还没回来?”
“没呢!”马老娘这会儿也猜到肯定是早上开会说了什么新政策,忙问:“是不是开会说啥了?”
“等马志刚回来跟你说,每个单位部门都不一样。”高明看陈蕴。
陈蕴立刻心领神会,站起来跟着他和李护国进了屋。
“软秋呢?”李护国进屋没看见妻子的影子,眉心皱得更紧:“还没回来?”
“在隔壁,早回来了!”
“那我去叫她。”
自从改革开放的政策开始实施后,三线厂开始频繁调整经营策略,有时候两个月就就会发生一次颠覆以往的改变。
职工医院自从分出厂子管理后陈蕴已经不能算红日机械厂职工,所以大多情况都只能通过高明才知晓。
年前最大的一次改动是关于取消物资配给制度,至此之后大家买东西只用钱不再要票。
加上国家鼓励个人经营,这两年厂子里有许多职工家属做起了小买卖,各家很少再出现每个月只能吃一次肉的窘况。
很快软秋睡眼惺忪地被叫来了高家。
“怎么啦?”陈蕴问。
高明示意李护国先说。
李护国先叹了口气,才接着开口:“保卫科要裁撤三分之二的人,要么是转移到其他岗位,要么是给笔赔偿返回户籍地……”
省公安厅下发了份文件到全省各个工厂,保卫科没有抓人更没有惩罚权利,此做法严重伤害了法律的公正性。
所以要求各厂对保卫科进行整改,以后除了保护工厂极其职工安全外,不得对任何人进行抓捕等行为。
红日机械厂经由厂子内部开会决定后将保卫科改为安保部,以后只负责日常巡逻以及工厂安全。
“工作范围缩小,人员也相应要缩小。”李护国又是狠狠叹气:“保卫科六十七人,只留下十二人……”
“那你呢?”软秋焦急忙问。
“我留下了,不过副科长……”李护国摇摇头,意思不言而喻。
科改成安保部,归厂子直接管理,科长和副科长自然不复存在。
陈蕴皱眉,又看向高明。
高明叹气接着开口:“运输队人员没动,但是车队的车要减少五辆……下次肯定也会面临减人问题。”
不用再上物资保障vb大吃一团局拉物资,运输队的重要性自然而然逐步减小。
从职工不再找运输队帮忙带东西开始,运输队基本没有外在油水,大家的日子没那么好过了。
“我觉得减少车辆不仅是因为不拉物资的原因。”陈蕴转头看向软秋:“你在财务部,应该最清楚厂子里的盈亏情况。”
软秋苦笑出声:“厂子从去年开始已经出现亏损状况,我猜减少车辆应该还是要想办法填补窟窿吧。”
以前三线厂有国家扶持,后来改革开放开放外资企业进入,对于国内某些只知原地踏步的厂子来说是致命冲击。
红日机械厂所制造的零件不属于必需品,更不是高精尖产品,很容易出现被取代的情况。
“……”
“高明你怎么想!”李护国咬紧嘴唇又忽地放开,几乎是习惯使然般看向好友。
高明顿了顿,只说:“让我想一晚上。”
“……”
四人都不约而同第安静下来。
夜色渐深,窗外此起彼伏的知了叫声充斥着厂子每一个角落。
伴随着这样的知了叫声入睡陈蕴已经过了快六个年头。
陈蕴跟父母说完事后关门进入卧室,立即就看到高念安想把白天捉的蟋蟀抱到床上。
“高念安。”
“把罐子放外边去,爸给你讲故事。”高明拍拍身边的位置,让女儿在听故事还是挨打中选择:“要是再不来的话今晚你就只能睡小床啰!”
去年高念安听小伙伴说单独睡一张床,回来也非要有自己的小床。
高明疼女儿疼得相当没有原则,二话没说就买了木材回来亲手做了张小床。
陈树还给床栏雕刻了各种花纹,涂上色彩艳丽的各种植物汁水,角落便里多了张花里胡哨的小床。
可没睡两天高念安就嚷嚷着要回大床睡,小床如今已经变成了堆各种破烂玩具的地方。
“我不睡小床。”
高念安打开纱窗,直接连着罐子一起丢进后院,而后一骨碌地滚上了陈蕴的枕头。
父女俩嘻嘻哈哈笑闹起来。
高明比陈蕴会哄孩子,父女俩开开心心地靠在一起说笑,陈蕴就有空看看书或者是写写工作报告。
不知不觉间,高明的声音越来越轻。
陈蕴就知道该合上书本,到了夫妻俩聊几句的时间。
转身把高念安抱到身边盖好被子,再把隔绝寒气的垫子塞到被窝和墙壁中间。
“你和李护国是不是私下商量什么事呢?”
陈蕴解开发绳披散长发,习惯性地钻进高明怀里,闷声闷气地开口询问。
高明胳膊用力,将人卷到脖颈边,下巴抵上陈蕴头顶上:“还记得马翠芬去年寒假回来说的那件事吗?”
陈蕴点头。
改革开放带来的不仅仅是对国内企业的冲击,对许多个人来说也如大浪淘沙,只要胆子大敢闯说不定都能从中赚到钱。
马翠芬同村的邻居哥哥就在这场大浪中抓到机会,短短两年就成了万元户,在大队里掀起不小南下打工的风潮。
“你也想出去闯闯?”陈蕴立刻明白了高明犹豫的原因。
他一旦离开,厂子肯定会收回房子,家里人连个住的地方都没有了。
陈蕴他们医院因为条件有限根本没有职工宿舍,医院要么安排到黄泥巴公社租房,要么只能住医院后边那排空着的房子。
而房子正对面……是殡仪馆停棺材吊唁的棚子。
前年单位一从厂里分离,段云就带着家属搬到了黄泥巴公社,陈蕴私下还去瞧过环境……屋里黑得伸手都不见五指。
这只是高明担心的一点,其中对未来的不确定更是重中之重。
别人能抓住机遇赚钱,可不一定意味着他就能赚得盆满钵满。
这期间一家老小生活的重量都得落到陈蕴头上,作为曾经发誓要成为依靠的高明来说下决定尤为困难。
陈蕴轻笑出声,轻轻拍了拍高明的胸膛。
咚咚闷响。
“家里别担心,现在厂子无论什么情况都影响不到我的工作,而且你不是知道我最近又涨工资了吗!”
高明笑,笑声震动胸腔,带着陈蕴压在上面的手也跟着起起伏伏。
分离出去的医院跟厂子那完全是两种极端。
机械厂日薄西山,蒸蒸日上的职工医院。
医院年初又购买了机械厂的一块地,打算新盖个住院部,扩大医院规模。
医院从以前的四个大夫到如今已经接近十人,内科外科分工完善,而陈蕴这个内科主任现在才真正有点主任的意思。
医院业绩增加,工资当然也跟着一涨再涨。
陈蕴是中心医院的骨干毋庸置疑,所以她说能养活一家子的话也不算大话。
“你支持我出去闯闯?”
“当然支持。”
“那要是四五年都没在家呢?”
“要是五年都还没闯出点名头来,那就回来我养你。”
“那我天天在家做饭带孩子。”高明让陈蕴故作轻松的玩笑话逗得眉开眼笑,顺着想了想,觉得:“其实我还挺喜欢每天围绕着你和孩子转圈圈。”
“睁眼说瞎话。”陈蕴不信,翻身躺回枕头,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接着道:“要是真不想出去闯,你又何必苦恼呢。”
“看来你比我还了解我。”
话音刚落,床头柜上的台灯被拉熄,一个滚烫身躯贴了过来。
这段谈话看似没有结果,但两口子心里都清楚接下来会如何发展。
只是没想到一个好消息会比他们的决定来得更快。
公告栏上张贴出厂子关于公房改革的具体实施计划。
厂职工现有居住公房可以进行公转私,只需要补足一部分钱,就能将房屋过户到自己名下。
大部分人选择观望,因为哪怕不交钱房子也还是他们住着。
所以这则通知并没起多少水花,但对高明和陈蕴来说……简直是瞌睡来了送枕头。
高明火速清点家里存款,马不停蹄地到房务科进行房屋公转私登记,并补交了一千元。
等上报到县房管局审批,没有问题的话三个月就能下房产证。
公转私一出来高明就完全坚定了要出去闯闯的决心。
厂子妄图通过这样的方式填补一部分账面亏空,说明其内部情况比大家猜测的还要严重。
就这样,高明和李护国直到四个月之后才真正提出了辞职。
两人启程那天。
空气又闷又潮,天边黑压压的堆积着不少乌云。
明天肯定有场大雨。
没有涕泪横流的送别场面,高明最后亲了口女儿的脸蛋后转身钻进公共汽车。
高念安已经习惯了爸爸外出工作几天不回家,笑眯眯地冲着公用汽车挥挥手就催促着陈蕴快回家。
陈蕴放下女儿,只是笑望着小小的身影朝徐翠华扑去。
软秋从头到尾一句话都没说,李护国好像也是心里有气,头也不回地就上了车。
“你和李护国又吵架了?”
软秋苦笑,抬头看向近在咫尺的工厂大门。
“当年我为了李护国从北城来到厂子工作,可现在他又撇下我走了……你说这叫什么。”
不知是不是因为心情郁闷的原因,这两年软秋变化特别大。
鲜活娇俏的脸蜡黄得没有多少血色,不管干什么都好像没精气神。
陈蕴知道劝人家孩子没那么重要只是站着说话不腰疼。
有些人或许觉得单身一辈子更快乐,可对于软秋来说有个延续生命的孩子已经成了她的执念。
“我觉得你们分开一段时间是对的。”
脑海中盘旋了许多安慰人的话,陈蕴最终却只选择实话实说。
如果两人再吵下去,或许还没到感情淡的那天就会走上离婚那条路。
实话再难听那也是实话,软秋也很清楚这点,叹了口气后强颜欢笑般抬起头笑笑:“我心里确实轻松了不少。”
偏头看向陈蕴时,目光忽地闪了闪。
“你……不会是又怀孕了吧?”
陈蕴的手放在小腹,微笑看着远处的女儿,浑身都好像被一股子温柔所覆盖。
陈蕴笑着轻轻点头。
自从高明坚定要出去闯荡的决心,高念安就被哄着去跟外公外婆睡。
那没处可用的力气全用在了陈蕴身上,天天晚上都要折腾到下半夜。
怀孕是偶然也成了必然。
“要换成别人肯定要跟你绝交了。”软秋没好气地使劲拍打自己平坦的小腹:“有人说怀就怀,有人拼了命也怀不上。”
陈蕴笑。
“只是推迟了一个月没来,具体是不是还得等化验结果。”
话是这么说,不过陈蕴给自己诊过脉,基本可以确定已经怀孕。
“四年前半个月不来害我白高兴一场,这回又两个月不来,再也不来才好。”
陈蕴:“……”
捶了这么几拳好像让软秋心里的郁闷消散不少,仰头深深呼吸口气后双手高高举起打起了哈欠。
“要不然……你给我诊个脉?”
四年前软秋不肯诊脉,因为乌龙一场才总算放下害羞找陈蕴检查,后来为调理月经周期还专门开了几个疗程中药。
之后再也没听说有不规律的情况发生,陈蕴心里的预感告诉她眼下不是四年前那种情况。
“随便。”软秋伸手过来,脸上并没有半点在意的感觉:“反正李护国扔下我跑了,以后再也不用为了生娃跑医院,倒也乐得轻松。”
脉象如珠走盘,典型的滑脉……
“高念安,一会儿软秋姨带你去食堂吃肉怎么样?”
利落收回手连答案都不想听,软秋高声呼喊高念安。
“我要吃大丸子。”
“就吃大丸子。”
“软秋姨我最喜欢你了。”
没肉吃是阿姨你好,有了肉吃就是最喜欢你。
小人精松开牵着徐翠华的手,像颗炮弹似地朝张开双臂准备抱个满怀的软秋冲来。
“高念安。”
就在快要冲进怀里的上一刻,陈蕴直接揪住女儿后衣领,把人往自己身前扯过来。
“你软秋姨肚子里有小宝宝,可不能撞着。”
“……”
空气似乎凝固了一秒,软秋张开的双手还僵在原处,似乎没听清楚陈蕴说的话是什么意思。
陈蕴把高念安抱起来,又扯了把软秋。
“今天左玲玲值班,去化验吧。”
“哎哟!我的老天爷。”徐翠华比软秋还先反应过来,高兴得连拍几下大腿:“怎么会这么巧,李护国前脚走后脚就发现肚子里有娃了。”
陈蕴敢肯定,拍腿这个动作绝对是跟马老娘学的,连语气都和马老娘一模一样。
“你是说……”
陈蕴点头:“以化验为准,我可真担心刚才你拍那几下会不会有影响。”
“……”
要笑不笑的表情一僵,瞬间又化作紧张地护住小腹。
“妈妈。”高念安忽然用胖乎乎的小手摸了摸妈妈的脸,凑到陈蕴耳边小声询问:“你是不是替软秋姨捡了个娃娃,在哪捡的我也想去看。”
“娃娃就在阿姨肚子里。”徐翠华拍拍手要把高念安接过去:“咱们先回去杀只鸡炖上,让你妈和软秋姨去医院检查。”
“我知道了。”高年安扭身避开徐翠华来抱的手非要下地。
小小的人儿双手叉腰,一副小大人模样,头顶上两个揪揪随着她说话一颤一颤。
“肯定是你们把捡来的娃娃塞到软秋姨肚子里藏起来了,妈妈说我从她肚子里生出来,肯定也是这样来的!”
说完骄傲的一抬下巴,昂头挺胸片刻转身就跑。
“我要去把发现告诉兰兰姐,不管是在哪捡的,最后咱们都得从妈妈肚子里出来……”
陈蕴哭笑不得拍了下额头。
感情前几天科普的简单生殖理论被女儿选择性的听了点进去。
倒是爸爸说树上摘来的结结实实地焊在了意识里。
黄昏时分,太阳缓缓西沉。
霞光从地平线晕染开来,天边的乌云不知何时已经散去。
看来……明天是个大晴天。
第50章 眨眼而过
送走高明仿佛还是昨日……
这四年陈蕴又陆陆续续送走了许多熟悉或者曾经关系不好的人。
今天这场离别没有充斥着悲伤, 反倒是每个人脸上都喜气洋洋,纷纷恭贺着笑容就没淡过的马老头和马老娘。
“我看要不了两年翠芬就要接你们老两口去大城市享福。”
一众邻居们都散去后,左玲玲收拾完要带走的东西, 走出门来也对马老娘说了几句恭喜的话。
“我和我家老头子怕是等不到那天啰……”马老娘叹息着,倒是没从语气冲听出多少遗憾来:“倒是你, 这一走不知道以后还有没有机会再见。”
今天由陈蕴亲手操办的酒席, 一是庆贺马翠芬分配到省城医院工作,二是左玲玲离开的践行宴。
厂子经营每况愈下,虽没裁员, 但不升反降的工资却让所有职工的日子比几年前还捉襟见肘。
有些人咬牙坚持希望转机出现, 也有人当机立断决定重新寻找机会。
左玲玲丈夫高程就是后者中的一员。
高程三个月前已经辞职宣布回北城重新开始,左玲玲要是不随他离开的话两人就离婚。
而左玲玲在深思熟虑后还是选择跟丈夫一家返回北城。
左玲玲曾经告诉过陈蕴, 她并不怕离婚,却不想女儿在这个山沟沟里长大。
哪怕只是为了女儿未来的成长, 也想把孩子带到大城市去生活。
左玲玲说的话像颗小石子抛进陈蕴心里, 激起圈圈涟漪久久都没法平静。
高程带老娘和儿女先一步返程回北城, 左玲玲交接完工作之后将于明天带上小女儿高丽梅明天离开。
曾经无数人争破头的十栋家属楼,到如今已经离开了大半,等左玲玲离开一楼就剩下三家人。
最后一道菜下锅前, 陈蕴绕过小卧室,来到后院抬脚踩上专门放墙边的垫脚石,冲外边吼了一嗓子。
“高念安,快带弟弟妹妹回来吃饭。”
也不管外边玩耍的孩子们听没听见就转身又回了走廊。
软秋正往外端桌子, 瞧见陈蕴脚下匆忙的样子,嘴角情不自禁地弯了起来。
四家人里就剩马志刚一个壮年男性,平时需要力气的活找他帮忙还不如靠自个儿。
陈家老的老小的小,加上软秋母子俩, 全都都得靠陈蕴忙活。
这几年下来,陈蕴都练成了“铁娘子”,工作家里都一手抓。
“吃饭啦——”
几个孩子在身披红色斗篷的高念安带领下像是群鸟儿似的冲进了楼道。
软秋一时半会都没能从满脸泥巴的几个孩子中找到儿子李帅帅。
“高念安,你们去滚泥塘了?”软秋哭笑不得地小跑着迎了上去,张开手以防他们冲到饭桌边抓菜:“先洗脸才准吃饭。”
“妈妈。”
两个牵着手的胖娃娃慢吞吞地从高念安身后钻出来,其中矮了半个头的李帅帅瓮声瓮气地仰头叫人。
另一个娃娃和高念安长得有几分像,眼睛又圆又大,唇红齿白,就跟那年画娃娃似的乖。
“软秋阿姨,姐姐刚才从树上掉下来了。”
“从树上掉下来了!”
高念平奶声奶气的告状内容吓了软秋一跳,伸手一把拽住高念安的斗篷赶忙拉到面前仔细检查。
“姐姐想去树上看看有没有结娃娃果,结果脚一滑从树上摔了下来。”
红艳艳的小嘴告完状还跟小大人似地叹了口气,扭脸看到陈蕴从屋里走出来,忙又把刚才说的话再说一遍。
“我看看。” 陈蕴紧张地脱下女儿的斗篷,从头到脚检查了一遍。
耳边高念安叽叽喳喳的说个没完,陈蕴检查了多久小嘴就说了多久,悬着的心刚放下就忍不住眉心发紧。
“以后不准再去后山,不然等你爸回来打你屁股。”
“妈妈,”
一提到爸爸,摇头晃脑的小姑娘肉眼可见难过起来。
高念安不像高念平从出生起就没见过爸爸,一提到爸爸两个字心情就会迅速低落下去。
眼看女儿在自己面前跟霜打的茄子一样蔫头巴脑,陈蕴也觉得自己真是哪壶不该提哪壶。
“你爸打电话来了。”陈蕴想起前几天的电话,忙笑着挑眉,食指尖轻轻在高念安脸蛋上点点:“还给你们姐弟俩买了不少新衣服。”
“爸爸要回来了!”耷拉着的眼皮瞬间掀开,兴奋地张开小手比划:“有没有带可以穿衣服的布娃娃,张麻子就有一个。”
“说了不准叫别人麻子。”陈蕴故意生气瞪眼
“以后不叫了就是。”高念安调皮地眨眨眼睛,歪头偷偷观察陈蕴的表情,看妈妈没生气才继续问:“还有念平的新皮鞋,张麻……就是张超穿那种有扣的皮鞋。”
高念安嘴里念叨的张麻子是前头那栋张家小孙子,儿子媳妇前年进城打工,这几年没少往家里寄城里娃娃们喜欢的吃穿。
每拿一样出来都令整片家属区的娃娃们羡慕不已,那些在陈蕴看来不怎么样的款式眼下是高念安心里的第一名。
陈蕴现在总算体会到前世为什么会有卡通内裤外穿的孩子来医院看病。
家长无法阻止……最终只能当没瞧见。
“那得问你爸,妈不知道。”陈蕴可不敢说根本没跟高明说的事实,只是躲闪着眼神装不知道。
“妈妈肯定没跟爸爸说。”
高念安高高兴兴地去洗脸,儿子高念平却用奶呼呼的声音直接拆穿了妈妈说谎。
李帅帅望着高念平叹气,表情懵懵懂懂地根本不知道什么意思。
软秋看得好笑,拉着两个小家伙坐到桌边擦脸。
左玲玲跟着坐到一边,笑着捏捏高念平的小脸:“要不是亲手接的生,我都要怀疑真是陈蕴去树上摘的娃娃果。”
“你看我家帅帅。”软秋哭笑不得地拍了下双眼睛就黏在桌上的李帅帅:“干什么事都得有平平带才行。”
陈蕴这一双儿女,高念安活泼会撒娇,一楼几家长辈没人不喜欢这个小姑娘。
老二高念平小小年纪就展现出不同寻常的智商,不时吐出几句惊人话语,总是令在场的大人接不上话。
“叫马大娘他们吃饭吧。”
比如被当场揭穿的陈蕴,根本不知道怎么接儿子话,只是转头生硬地岔开话题。
“平平,你爸爸就要回家,你高不高兴?”左玲玲觉得逗高念平特别有意思,故意又提起刚才的话题:“你对你爸爸还有没有印象?”
原以为会看到个摇头晃脑问爸爸是谁的小胖墩,没想到高念平竟又叹了口气。
“我当然是想爸爸的,不过妈妈应该最想爸爸。”
“……”
软秋噗嗤一声笑出来,冲端菜忙活的陈蕴高声重复了遍高念平说的话。
“你是不是平时老在孩子们面前念叨想念高明同志啦?”
陈蕴说没有估计两人也不会信,此时只能用傻笑来代替回答。
软秋转头。
陈蕴则多看了儿子两眼。
高明没有见证高念平的出生,陈蕴担心两个孩子忘记爸爸,偶尔会拿照片让他们认脸。
但陈蕴从未在他们面前念叨过想念之类的话……
“看来你妈妈是真的很想你爸爸。”软秋笑着打趣。
高念平老气横秋地重重点头:“妈妈想念爸爸,软秋姨也想念帅帅的爸爸。”
“哈哈——高小二还真好玩。”左玲玲被逗的哈哈大笑。
没多会儿,高念安洗干净手脸从屋里冲出来,先爬上板凳安静片刻又赶忙滑下来,跑到软秋和左玲玲身前冲高念平和李帅帅招手:“吃饭啦。”
“大姐,我想吃鸡腿。”李帅帅大声报告,说着就连忙挣脱开软秋的手去牵高念安:“吃鸡翅膀也可以,把鸡腿给平平和大姐吃。”
“大姐喜欢吃鸡翅膀。”
面对两个弟弟时高念安非常有大姐风范,不仅懂得谦让还非常懂礼貌。
表达完明确喜好后又接着说道:“不过今天鸡腿和鸡翅膀咱们都不能吃。”
“为什么?”李帅帅着急地仰头追问。
“因为今天咱们是要给玲玲阿姨和翠芬姨送行,鸡腿鸡翅膀当然得客人吃。”高念平不急不缓的接话。
高念安笑着点点头。
“那好吧……”李帅帅有些舍不得地点头同意,可视线还是忍不住在鸡腿上打转。
高念平叹气,走到刘帅帅身边歪了歪脑袋:“我家还有爸爸寄回来的巧克力,要是你听话的一会儿我就拿巧克力给你吃。”
“真的吗!”
“当然!”
“那我现在能先吃颗吗?”
“现在不能吃。”高念平冷酷地摇摇头,小短腿往自己屋子里捣腾,奶声奶气地拒绝声飘来:“妈妈说饭前不能吃零嘴。”
李帅帅别提多失望了!
软秋跟左玲玲对视一眼,纷纷从对方眼里瞧出些不同寻常来。
哪句话都不像是三岁多娃娃能说出来的……
“让我们举杯先恭喜翠芬终于进入省医院工作,也祝左姐以后的日子一帆风顺,能早日找到工作。”
陈蕴代表大家站起来举杯,分别跟两人碰了碰。
“恭喜恭喜。”
“都是好事,再怎么北城也比咱们这个山沟沟里强。”
“大城市机会多,工作很快就能找到。”
说各种祝福的都有,陈蕴坐下默默抿了口汽水,因甜得发苦的味道不由皱眉。
这几年陈蕴经常往昆安市里跑,对城市的发展只从饮料里就能窥见一二。
城里饮料五花八门,既有最近风头正盛的可乐,也有许多本土企业模仿创新的汽水。
无论哪一种都比机械厂供销社十几年都没变过的色素汽水好喝许多倍。
这就是眼下大城市和农村之间发展鸿沟,且随着时间还会越来越大。
陈蕴余光看向坐在身旁的几个孩子。
哪怕是高念平也喝得津津有味,不管桌上的菜有多丰富都没一个先吃菜。
糖精做的汽水对他们而言已然很难得,毕竟孩子们从没出过红日机械厂家属区,供销社里一毛一瓶的汽水也只有逢年过节才能喝到。
“吃菜吃菜,以后总会有相见的机会。”陈树示意光顾着说话的大家举筷。
陈蕴夹了筷子炒肉丝进嘴里慢慢咀嚼,而后目光又从满满一桌子菜色上划过。
有肉有鱼,还有道五年前想都不敢想的红烧蹄膀。
“高明哥有没有说哪天到?” 马志刚忽然开口问起。
“具体不清楚,得看他买到哪天的火车票。”陈蕴笑笑,给李帅帅和高念平各夹了筷子蹄髈肉:“估摸着就这两天了。”
“妈妈,我也要吃肉。”高念安看陈蕴没给自己夹菜,马上嘟起嘴把碗都快递到了陈蕴下巴:“要最大的蹄膀肉。”
“要是夹了你不吃的话……”
就是了解女儿脾气陈蕴才不给高念安夹菜,哪次夹的菜最后不都落到高念平碗里,美其名曰昨天喜欢今天就不喜欢这道菜了。
高念安:“……”
看着一大块颤巍巍的肥肉放到自己碗里,高念安嘴唇动来动去,选择夹了筷子素菜盖在上头。
大人们都看得啼笑皆非,只是默默看着母女俩“斗法”
“志刚不好意思说,还是得我这个老娘替他说。”
眼看马志刚好不容易鼓起勇气开口被打断,缩头缩脑的模样瞧着也没有勇气继续问下去,马老娘心里叹了口气只能自己来开这个头。
陈蕴笑:“马哥是想问高明在外头干的怎么样吧?”
马志刚所在的车间现如今干三天就要停两天,马志刚心里急得跟热锅上的蚂蚁一样,想走又没那个勇气。
对门好歹有陈蕴的工资支撑,妻子张桂香的状况和他一样,马家自从几年前买房子后手头上就没有一点存款了。
要是出去没挣着钱,这一家老小还不得喝西北风啊!
“我心里没底。”马志刚目光有些呆滞,很恍惚地伸出筷子夹菜送入嘴里:“我这半辈子去得最远的地方就是县城,大城市……到底是什么样练做梦都不敢想!”
“等他回来,你有什么想问的尽管问。”
话音刚落,左玲玲忽然瞪大眼睛,而后笑着站起来:“也别等,人回来了!”
陈蕴扭头往楼道看去。
两道人影背着光缓缓走近楼道,前面走着的男人身穿米色长袖衬衫,袖子卷到胳膊肘上,黑色长裤衬得其双腿又长又直。
陈蕴一直觉得高明的长相绝对算得上帅哥行列,稍微再注重些穿着打扮,无论站在哪都绝对引人注目。
二十六岁的高明还能看透眼底情绪,可三十四岁的高明眉眼已然变得深邃而看不透。
她没说话,静静看着高明越走越近。
高念安立刻就认出爸爸,扔下筷子从板凳上就跳了下去,一蹦一跳地张开双臂边喊边冲过去。
“爸爸。”
“我家念安都长成大姑娘了。”高明放下行李袋,双手张开迎接女儿的来到。
高明瘦了很多,眉骨眼眶都变深了,原本还有柔和的脸部轮廓凌厉许多,光是通过那双眼睛陈蕴就知道这几年他受了不少的苦。
好在薄唇大大翘起来的笑容还一如既往,紧紧抱着女儿蹭了又蹭后目光直直落到陈蕴脸上。
陈蕴抿唇轻笑,抱起高念平终于站了起来。
“李帅帅……”
软秋比陈蕴还快一步,直接提溜着只顾吃的李帅帅疾步冲到李护国身前。
嘴巴还塞得鼓鼓囊囊的李帅帅根本不认识面前这个黑得跟煤炭一样的人,扭动身子下地不成,又傻乎乎地舔了舔筷子。
“……”
“臭小子。”软秋一把夺过筷子,把娃塞到李护国怀里:“这是你爸,不是老念叨爸爸吗!回来怎么还不认识了。”
“念平?”高明的目光也锁定在乖乖搂着陈蕴脖颈的高念平身上。
一双黑葡萄似的眼睛淡淡往前看了眼,不用陈蕴说就先开口叫道:“我看过你的照片,你是我爸爸。”
高明伸出另一手,把高念平接了过去。
怀里抱着女儿儿子,妻子在身边,热度顺着手臂传递过来,几步远还有冒着热气的饭菜。
一幕幕都是高明这几年来每每都会梦到的场景,总算在今天变成了真实。
“知道你们两家人有肯定说不完的话,先吃饭再慢慢说。”
马老娘招呼马志刚端两个凳子出来,又添了两副碗筷,特意安排在各自妻子身边坐下。
“嫂子。”李护国亲了口儿子脸蛋,招来嫌弃的挣扎,这才满意地笑着举起杯子:“这几年感谢你照应软秋和帅帅。”
“都是自家人,客气什么。”陈蕴又喝了口早没气的汽水,感觉倒是没有刚才甜得腻人。
“爸爸,你抱弟弟。”高念安很懂事的把爸爸的怀抱让给了高念平,转而朝陈蕴伸出手:“妈妈抱我就行。”
“我也要妈妈抱。”高念平忽然抓住姐姐的胳膊,身体奋力地朝陈蕴伸。
陈蕴奇怪姐弟俩今天性子忽然怎么掉了个儿,平时撒娇耍赖都不肯松手的老大破天慌懂事了回,倒是历来淡然的老二情绪会反应如此激烈。
就见姐弟俩同时捏住鼻子,瓮声瓮气地喊着:“爸爸臭!”
众人被姐弟俩嫌弃的表情逗得哈哈大笑,高明爽朗大笑完,非要用头去蹭两人的脸。
别看衣服瞧着不脏,高明和李护国在人挤人的火车上整整两天一夜,衣服湿了干,干了又湿,其实整个人都馊了。
两天一夜的火车?
陈云藏在筷子的后的疑惑并没有当众说出口。
一顿饭就在重逢的喜悦与淡淡味道中欢快结束。
饭毕该收拾的继续收拾,该好好享受一家团圆的就关起门好好说说悄悄话。
“爸和妈都在听广播。”
刚洗完还在往下滴水的发丝随着高明关门的动作轻轻甩出条水珠,陈蕴坐在床边点了点下巴,高明立刻取下毛巾坐到床边低下头。
屋里的摆设还和四年前离开家一模一样,连毛巾挂在什么位置都没变。
“爸妈最近迷上了听评书,有话明天早上再跟他们说。”
高明点了点头。
“爸爸,你这么大了还要妈妈擦头,真羞!”
高念安转头瞧见这一幕,翻身就从被子里爬出来,连带着还要把昏昏欲睡的高念平给摇醒了。
“弟弟你快看,爸爸连擦头发都不会。”
高念平:“……”
“你昨天不是说要和弟弟一起睡小床吗?”
双人床就一米五宽,陈蕴带两个孩子睡还好,可要睡一家四口明显拥挤过头。
陈蕴前几天就跟两个孩子商量好睡几天小床。
昨天乖乖睡了一天,不知道什么时候又钻回大床,连自己的小枕头都已经摆好。
“让爸爸睡小床,我们和妈妈睡。”高念安觉得是个好主意,说着又使劲摇晃了几下高念平:“弟弟你说对不对。”
高念平迷迷糊糊地点头。
陈蕴生怕把人摇醒,一时半会儿又没法哄睡,赶忙推开高明把高念平抱起来轻拍。
高念平有起床气,要是没睡够就醒,那双大眼睛里含着两泡眼泪水的摸样瞧得人心疼。
高明:“……”
刚vb大吃一团享受了一分钟夫妻温情,转瞬就只成个被推倒的可怜人。
高明骨碌碌地往床里滚去,没一会儿就跟高念安笑闹开来。
一墙之隔的陈树伸手扭小收音机的声音,侧耳听了会儿才又笑呵呵地调大。
这笑声和以前一模一样,多半是父女俩又闹起来了。
“咱们是不是该把念安念平抱过来睡。”徐翠华用撞了撞陈树:“小两口好几年没见,孩子睡边上不是碍事吗!”
都是那个年纪过来的,小别胜新婚的道理两人怎么会不懂。
陈树笑:“今晚就让他们一家人好好亲近亲近,明天再抱过来也不迟。”
亲近是假,重要的是明天不播评书……
“你和李护国是不是早离开广市了?”
什么小别胜新婚还是干柴烈火的情况并没有在隔壁上演,把好不容易睡着的高念安姐弟抱到小床睡下后,陈蕴靠坐回床头,顺手就拿了本书翻开。
每个月十五号准时的月事来临,而今天刚好十六号。
要是陈蕴没记错的话,隔壁软秋昨天才来刚借了卫生纸,应该也在特殊日子中。
所以今晚……注定两对夫妻都只能是盖被纯聊天。
“我记得从广市到昆安的火车就一天一夜。”陈蕴说。
高明从昆安到达广市后给陈蕴写了封长长的信,信里还说了他们这一天一夜的经历以及初次走进大城市的震惊。
陈蕴对此记得特别清楚,信还压在抽屉里保管着。
高明笑笑,长臂一伸将妻子搂进怀里,贪婪地闻了好半晌发间香味,心满意足之后才缓缓开口。
“我们去年就从广市去了北城。”
在广市打拼三年,两人积累下差不多的本钱后第一件事就是启程北上,回了那个他们既熟悉又陌生的城市——北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