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市发展日新月异, 多得是依靠机遇赚得盆满钵满的人,高明和李护国也同样借此赚到了钱。
“第一年我们看服装好干,进了不少国外流行的款式到地方卖, 没卖几天就发现隔壁多了两家,价格比我们便宜款式还更新……”
陈蕴下意识抬眸瞧高明表情, 恰好对上了他微微弯起的眼尾, 似乎心里没有一点怒气反倒是隐隐藏着兴奋。
能批发到更便宜款式更好看的衣服是因为别人比他们有路子。
高明很清楚自己没有什么强硬的靠山和路子,唯一能比的只有脑子。
于是两人用上了部队打仗时的“游击战”卖两天就转战另一个城市,而且专门往县城走。
就这样奔波两年, 两人赚到了第一笔资金, 却并没有继续这种赶集式的卖货方式。
“你还记得咱们厂卖卡车的事吗?”
陈蕴点头,担心高明看不见, 于是又轻轻“嗯”了声。
运输队裁撤人员,闲下来的卡车出售, 这些陈蕴都是亲身经历的。
“其实不止红日机械厂为了缩减开支卖车, 想要卖车的厂子不少……所以我和李护国商量后决定北上……”
两人从小长大的家乡——北城市。
北城不仅是老家, 两人的亲戚和朋友几乎都在,相应的人脉也全在那座城市。
“我舅舅早两年就开始做生意,通过他介绍我认识了几个近期要卖车的厂子。”高明忽然深叹口气, 搂着陈蕴的手收得更紧了些:“本来我是打算买两辆车自己跑运输,不过后来改了主意……我用全部的本钱买下一批废钢铁,然后在舅舅的牵线搭桥下卖出去大赚了一笔。”
其中过程高明说得云淡风轻,但一直听得仔细的陈蕴只从细微语气中也能想象到其中肯定有不少波折。
好在最后结果是高明赚到了跑运输几十年都没法赚到的钱。
那些钱一到手, 高明转头就买了十辆使用年限比较短的卡车,而恰巧就在那年国家出台允许农民和集体资金自由流动,鼓励农村商品流通的文件。
个人允许购买车船从事运输业被明确支持,[安平运输公司]正式成立。
陈蕴拍拍高明胸口, 有些哭笑不得地问起:“取名安平,也不怕人家李护国有意见。”
“能有什么意见……那家伙胆子小,卖废钢的事他没敢参与。”高明轻笑。
李护国胆子小,越到关键时刻越容易掉链子。
他担心废钢卖不出去,犹豫再三后没有参与进去,只是帮着高明跑前跑后充当帮手。
而就是这一犹豫,让两人相同的本钱就此相差出上万倍。
经历买卖废钢的事后,李护国算是深切认识到自己就不是做生意那块料,所以后来运输公司成立就投了一部分钱当个小股东,安心跟着高明干。
“那运输公司成立之后呢?”陈蕴又问。
“后来公司着重开拓乡镇企业业务,专门运输水果和海货等一些时效性强的物品……我们公司员工大部分都是厂运输队和部队运输兵,没有多少人比他们开车技术更好……”
公司第一年就几乎垄断了附近十个县城的所有运输业务,公司车辆也从十辆迅速增加到三十辆。
后来高明觉得本地产业受限严重,于是联系了几个转业到其他几个城市工作的战友。
布局一年,他已经成功打通从北市到广市的运输关系网络,成功开辟了条专门为南下进货的个体商户提供返程运输服务的专项业务。
等公司情况一稳定,高明就和李护国启程回家。
说完这四年,高明忽然长长叹息了声,身体往下一滑躺了下去。
“还是家里舒服!”
“坐了两天火车早点休息吧,有什么明天再说。”陈蕴伸手拉熄台灯。
黑暗中突然传来阵低低笑声,高明有些嘶哑的声音幽幽传进耳朵:“你就不问问这几年赚了多少钱?”
“刚才收拾衣服,我摸到你缝在衣角的盒子了。”陈蕴笑,说着在黑暗中眨眨眼:“不过我没打开看。”
身旁的人忽然翻身坐起来,着急忙慌地摸黑下床去找行李袋。
陈蕴笑眯眯地拉了下灯绳。
屋里又重新亮起来,昏黄灯光下男人赤脚蹲在几个行李袋前,翻找着精心准备了大半个月却早早被撞破的“惊喜”
“我担心火车上不安全,所以特意缝在了衣服里,下车换衣服才塞进袋子里……放哪里去了?”
为了不以邋遢的形象出现在陈蕴面前,高明特意在厂子废弃仓库里换了新衣服才回家,没想到回家一高兴根本没想起塞到了哪里。
陈蕴轻笑出声,眼角弧度弯得恰到好处,仿佛整个世界都随之变得温柔起来。
“在灰色袋子里,就是蓝色衣服。”
高明又赶忙拉开另一个行李袋,耳根在陈蕴的笑声中越来越红,很快连脖颈都染上了片绯红。
“找到了。”
衣服找到,没空细细拆开,直接用力撕开条口子取出个红色盒子。
盒子长方形,有高明手掌长。
他拿着盒子转身,又重新坐回床上,陈蕴清了清喉咙止住笑意,一脸正色地坐直身体。
一个像要颁发奖状的领导,一个笑得像两人结婚那天的标准八颗牙齿笑容。
高明抬头一看,也跟着乐得弯了弯腰。
“你紧张啦?”
说着打开盒子,还神秘兮兮地用盖子对着陈蕴,从里取出个食指宽的金手镯。
“我看城里有钱的女同志都戴这个,你手白戴金手镯肯定好看。”
素面没有任何花纹的手镯套上手腕,陈蕴动了动有些哭笑不得:“这么重,平时戴久了得手疼。”
光是从手镯重量上陈蕴就知道高明这几年确实赚到不少钱,至少三两的重量坠得抬手都费力。
“那就放着,我再给你买两个轻的戴。”高明笑。
“没啦?”
“还有还有。”
这回直接从拿出条项链和一副耳环,心形吊坠又是实心,重量也不俗。
倒是那副玫瑰花耳钉还算轻巧,戴上去衬得陈蕴整张脸都圆润了不少,看得高明眼睛都有些发热。
不知是不是担心再看下去自己就会控制不住扑上去,高明轻咳了声,转而又从盒子里拿出两个戒指。
“咱们结婚没有买戒指,这对戒指是我在广市赚了第一笔钱后买的,”说着把小些那个套进陈蕴无名指,另一个大些的胡乱就套上了自己无名指。
陈蕴发现男款戒指上已经有许多磨花的纹路,有些好奇地伸手摩挲了几下。
“买了戒指我就一直戴着,这样别人就知道我已婚。”
“看来有不少姑娘看上你。”
“谁叫我老早就遇到个相当优秀的妻子,眼睛里再也看不上其他人了。”高明笑得春风拂面,与陈蕴戴戒指那只手悄然十指相扣后忽地缓缓凑过来。
在嘴角不疾不徐地印下个唇印,呼吸交融间慢慢往左移动。
“妈妈。”
陈蕴马上转头,手也下意识将高明推开,赶忙下床朝小床走去。
“我想撒尿。”高念平迷迷糊糊地趴在小床栏杆上喊着陈蕴,小脸紧紧皱在一起,显然已经憋了不短时间。
高明心底苦笑,拉了把陈蕴:“我去,盒子里还有东西。”
陈蕴红着脸羞涩点头。
结婚八年已算老夫老妻,今晚两人倒都害羞得像是刚认识那会儿。
陈蕴拍拍脸颊坐回床上。
盒子里还有本存折,陈蕴把金饰品都收好放到抽屉里,这才打开了存折。
“……”
不知不觉间,高明已经抱着高年平回了屋子。
“爸爸,你还要去工作吗?”
高念平翻身裹住小被子,就露出双眼睛来,奶声奶气地问。
“爸爸还要回去工作。”
“那你以后要经常回来看我们,不然我很快……哈……就会把你忘记了。”
接连两个哈欠结束,还没听到爸爸答案高念平脑袋一歪就睡了过去。
高明弯腰亲了亲儿子和女儿的额头,给两人掖好被子才转身回到床上。
陈蕴还保持着翻看存折的动作。
看一眼,举起手开始数,一遍又一遍……总算确认。
“七十万……你这短短一年就赚了七十万!”
“这只是去年过年分红完属于我的利润。”高明笑,总算如愿从妻子脸上看到了更多的表情。
陈蕴爬回床上,抬头上下左右地看高明,最终总结。
“我现在相信你一直戴着戒指了,要是身边有这么优秀的未婚男青年,我也心动!”
高明扶额失笑。
陈蕴把存折翻开看了又看,好似一直徘徊在心口的犹豫瞬间就这串数字击得粉碎。
“你准备什么时候回北城?”
高明:“……”
张了张嘴,却不知道该说什么,沉默良久最终还是决定将心里话藏在心底。
“十天。”
“十天。”陈蕴钻回被窝,将存折小心地压到枕头下,露出被子的眼睛都盛满了笑意。
望着妻子笑,胸腔里满得快要溢出来的幸福转眼便漏得空空当当,高明甚至觉得有些委屈起来。
“我早点回只要把钱留下就行,是吧!”
光顾着高兴的陈蕴转头,看高明落寞得眼角都耷拉下来的模样,忍不住笑了起来。
“钱当然好。”眼珠子滴溜溜一转,又把存折重新从枕头下拿出来:“有了这些钱我们母子几人根本不用愁吃穿,还能给我爸妈买最好的笔墨纸砚……”
高明不可置信地瞪圆了眼睛,听陈蕴说了一大串好处都没提到半句自己。
更加委屈了……
越想越难受,干脆翻身躺下,用被子盖住脑袋摆出副不想再听的样子。
饶是不高兴,也没舍得背对陈蕴。
陈蕴压低声音嘿嘿地笑了两声。
关灯躺下,泥鳅似的钻进温暖怀里,找了个舒服位置喟叹出声。
“你怎么不提让我们跟你去北城?是不是城里有人啦!”
“你可真会冤枉人。”高明说,伸手在陈蕴后腰柔软处轻轻挠了挠,惹得怀里娇躯轻颤才继续开口:“我巴不得每天抱着你睡,可惜我也清楚你放不下工作。”
高明了解陈蕴,正是了解才没有轻易开那个口。
“那要是我真舍不得离开,你打算怎么办?”
“那就尽量把业务往昆安发展,到时候离家近点,每周都能回家。”高明甚至已经想好了另一条路。
说不感动那都是假话,工作于陈蕴而言分量颇重,家在不知不觉间变得更加重要。
陈蕴不会为了男人放弃工作,但愿意为了家人重新开始。
何况……她根不需要重新开始。
“今年全省医疗系统评选优秀医务人员,我得奖了。”
高明:工作还真是妻子心中的第一名。
“我去省城参加颁奖,然后在大会上发表了一篇关于新生儿出生缺氧与生长发育迟缓的论题……”
“嗯!”
哪怕心里都碎成渣,高明还是给予了陈蕴回应。
接着就听陈蕴话锋一转忽然说:“我在大会上碰到了七年前商店门口救下来的老大爷,他身体还挺硬朗……我收到了一份邀请。”
高明一怔,紧张地追问:“什么邀请。”
“北城市工人医院新生儿科主任。”
被救的李爷子退下来前是北城部队后勤总部卫生部部长,几年前没找到机会感谢救命之恩,这几年一直关注着陈蕴的工作情况。
得知她连续五年都拿到了优秀医务工作者称号,于是跟老友也就是工人医院院长郑祥明提及了几遍陈蕴这个名字。
两人此次前往昆安市参加表彰大会,其实就是为了亲自来考察陈蕴的业务能力。
一篇议题直接让郑祥民决定邀请陈蕴进工人医院上班,并且医院将从妇产科里分离出个新生儿科。
受到邀请的陈蕴没有当即就同意,而是只说回家考虑考虑。
那时的陈蕴以为丈夫还在广市,看到高明的那瞬间陈蕴已经决定拒绝邀请跟着丈夫前往广市重新找工作,凭借她的履历,找份二甲医院职位应该不难。
没想到……一切都像是安排好了似的。
“……”
屋里安静了好半晌,要不是脸颊下的胸膛剧烈起伏,陈蕴都要以为高明睡着了。
“你是说你已经做好了跟我去广市的准备!”
这回换成陈蕴瞪圆了眼睛,说半天高明的关注点竟然在无意间的一句话里。
根本不给陈蕴反应时间,高大身影带着山一样的压迫感覆了下来。
“呃——”陈蕴赶忙伸手抵住高明的胸膛。
“只要有你这句话就够了,以后哪怕是每周坐一天一夜火车回家我也愿意……”
粗重而灼热的呼吸毫无遮拦地喷在陈蕴的后颈和耳廓上,激起一片细小的颤栗。
“不行。”陈蕴啼笑皆非地挣扎着,比蚊子大不了多少的声音无情破碎了高明的下一步动作。
“以后有的是机会。”
高明翻身躺平,在黑暗里自顾自地傻笑起来。
陈蕴也无声地翘起唇角。
夫妻俩昨夜的谈话结束后,高明又做了个决定。
他要在家等着带陈蕴交接完工作,再带家人一起北上,再也不愿意承受哪怕几天的分离。
陈蕴心里既然已经下了决定,很快便决定向医院提出辞职。
要换成半年前陈蕴或许还会有些开不了口,可刘保国三个月前已经退休。
新院长同姓刘,处事风格和刘保国却完全不一样。
上任第一件事就是削弱陈蕴的管理权限,将超声检查和化验部与科室剥离,归院长直接管理。
看陈蕴当时并无任何反对,接下来又申请了一个妇科大夫,说是要成立专门的妇产科。
陈蕴觉得完善医院诊疗制度是好事,开会时举手投了赞同票。
只是没想到……这人就是冲着陈蕴来的。
新妇科大夫资历深厚,人家不甘心来到偏远小镇,并不同意调派。
所以新妇产科大夫迟迟没来报道。
陈蕴早上刚到医院,就被段云拉住往护士台走。
医院扩招了不少人,现在护士里就剩下段云和李红梅两个跟陈蕴相熟的人。
“一会儿刘院长要是找你,不管说什么你都不能答应。”
“怎么了?”陈蕴把包放到台子上,笑盈盈地等着段云继续说:“是不是又出什么新规定了?”
“我真为你感到不值。”段云懊恼地握起拳头凭空挥舞了两下:“明明咱们医院名气都是你打出来的,结果新院长上任老想着怎么按你的头。”
刘红梅附和点头。
两人气愤填膺地控诉完一通后才说起正事。
新妇科大夫同意来黄泥巴医院工作,但前提是要副院长位置。
“老刘院长退休之前就已经递交了升你为副院长的报告,结果竟然被新来的大夫给截胡,关键是新院长答应了……”
“你说他这不是过河拆桥吗!”段云说。
陈蕴还是冲两人笑,表情根本没有半点波动,等她们说完甚至乐呵呵地开始从包里拿特产出来。
段云这才注意到陈蕴无名指上的金戒指。
“高科长……现在应该叫高同志,你爱人回来啦?”
陈蕴笑着点点头。
“难怪瞧着一点都不在乎,原来是爱人回家了。”段云替陈蕴高兴,接过酥糖的盒子打开捻了快送进嘴里:“还出去吗?”
金戒指,金耳环,看也猜得到高明出去这几年赚了钱回的。
“下个月就走。”陈蕴笑。
“这一去又得好久吧……你们两口子常年分居也不是个事儿。”
“所以我决定跟他一起走。”陈蕴也捻了块糖丢进嘴里,笑眯眯地看着两人表情凝固,继续说道:“今天就是来辞职。”
“……”
医院的人一个个离开。
先是叶援军自觉在医院受到不公平待遇,所以南下打工浪潮刚起就把老人送回乡南下打工去了。
再是左玲玲,现在陈蕴又要走。
段云似乎并不觉得意外,甚至心里还挺替陈蕴高兴。
“我一直觉得你应该到更大的医院去工作,那里才能更好展示你的医疗水平。”
舌尖的糖酥脆可口,就是甜得有些发腻,令人心口闷闷的。
“过两天收拾完家里,你们来看看有什么需要的家具就搬回去,我也带不走。”陈蕴岔开话题说起家里:“那我先上楼工作。”
“你先去忙,到时候再看。”段云冲陈蕴摆摆手。
其他人离开还没有这么难受,陈蕴一说也要走,段云就产生了种就她还原地踏步的感觉。
连家具都慷慨送人,看来不仅是赚到钱那么简单,这一去根本不打算再回来了!
陈蕴提着空包上到二楼,经过旁边几间门关得严严实实的办公室,放慢脚步多看了几眼。
新院长提出看诊规范化,所以再过不久大夫休息室和诊室将分离开来。
可惜陈蕴估计看不到那天了……
推门进入办公室,在那张八年都没没有换过的办公桌坐下,照例进行接诊前准备。
钢笔头磨得圆润,写出来的字较之几年前粗许多,而且吸墨水的管子也老化没法再吸墨水。
陈蕴早已习惯扭开墨水瓶,用钢笔沾着墨水写字。
沾一下能写十个字左右。
刚写到第九个字,墨水颜色果真变淡许多,提示着又该沾一下墨水了。
叩叩叩——
静谧中门被敲响。
刘院长推门而入,同来的还有个陈蕴没见过的陌生脸孔。
看年纪四十岁左右,略显局促的白大褂衬得其身材圆润,个头应该还没有陈蕴高。
“陈主任,这是我们医院新来的周副院长。”
陈蕴笑眯眯地点头,伸手:“周副院长你好。”
刘院长笑了笑,双手在腹部交握,很是满意陈蕴的表现。
“陈主任还年轻,未来还有很多机会……”
陈蕴只是微笑听着,直到刘院长提到陈蕴前不久给本院职工家属看诊没有按照普通人员收费,话锋一转提出了批评。
“职工家属从医院建立第一天起就是按照半自费半收费,不知道我哪点做得不合规。”
看陈蕴好说话,这是一次次地试探底线。
只要陈蕴顺势含糊过去,过两天绝对就绝对出一条新规,将职工家属看病按普通人员收费。
陈蕴可不背那个锅!
“不过这些跟我也没多大关系。”说着指指桌上才刚写出第一行的辞职报告:“我正式提出辞职。”
“辞职!”刘院长的表情一震,隐隐有怒气升起:“陈主任要是不满医院对副院长的安排就提出来,不用拿辞职威胁我。”
陈蕴抿嘴:“我可没有胆子威胁刘院长,我决定辞职是因为要跟着我爱人离开泮水县。”
“……”
“你的工作关系我不同意调走。”
刘院长猜到陈蕴应该是有其他医院邀请,气急败坏之下竟用上了最恶心人的一招。
工作关系不能调走就意味着陈蕴不能在其他医院成功入职。
这句跟无赖似的威胁彻底让陈蕴对医院最后一点留恋消磨殆尽,冷冷地说了三个字:“随便你。”
工作关系郑祥明自会来要,陈蕴不相信刘院长还真有胆子扣着不给。
陈蕴冷哼一声。
当着刘院长的面用钢笔沾了下墨水,而后签上自己大名。
连辞职报告的内容都懒得写了!
第52章 火车上
启程那天, 气温高得出奇,空气潮湿得似乎都能扯出丝来。
昆安火车站巨大的穹顶下人声如同开了锅的粥,咸菜味烟熏味和着各种汗臭熏得人睁不开眼, 陈蕴的眼前早已被汗水模糊,只剩下模糊不清的报站声回响。
“一会儿你们跟在我们身后走, 别走散了。”
高明和李护国站在前面, 两手提满了大包小包,肩上各自扛了个装满土特产的编织袋。
高念安出远门的兴奋劲儿早在十几小时颠簸后烟消云散,早上为了赶火车起得又早, 哪怕现在人声鼎沸依然睡得昏天暗地。
陈树抱着同样有些昏昏欲睡的高念平紧紧跟在高明身后, 徐翠华紧紧抓着陈蕴手臂,生怕一会儿被人群冲散。
大家都是一副紧蓄势待发的紧张模样。
直到轰隆隆的火车缓缓停下, 人群开始疯狂地往车门处涌动,耳旁只充斥着各种名字的喊声。
高明在人潮里奋力前行, 不时回头看一眼母子几人。
“卧铺车厢在前面!”
高明回头吼了一嗓子, 凭借着这几年在外奔波所练就出来的直觉, 很快挤过最拥挤的人潮,准确找到站台尾部那几节人稍微少点的车厢。
卧铺车厢门口与硬座车厢前完全是不同景象,门前排了一条有序的队伍等着验票。
他们多是知识分子穿着, 大多提着公文包和皮箱,空气里隐约还有股花露水的香味。
陈蕴总算松口气,腾出只手扶了把气喘吁吁的徐翠芬。
列车员从车厢走出来,将帽檐压得极低, 无声地开始验票。
高明把五张车票递过去,列车员这才抬头扫视起来,也许是看到李护国两口子穿着打扮和他们一样,立刻不悦地伸出手拦住几人:“你们六个大人怎么只有五张票。”
早一步上车的乘客听到声音转头, 眼神露出明晃晃的鄙视。
总有人为了省钱,故意少买票,就等着上车补一张站票留在卧铺车厢。
“我们的车票在这。”李护国赶忙把车票递过去。
列车员神色稍缓,撕下副票还给高明:“四个大人怎么买了五张?”
“两孩子睡一张。”
列车员不禁多看了高明几眼,没想到外表看着就跟农民进城打工似的,出手还停阔绰,竟然专门给孩子买床铺。
列车员微微颔首,侧身让开通道。
踏上卧铺车厢连接处刷着绿漆的铁踏板,封闭空间特有的沉闷气味扑面而来,头顶老旧电风扇嘎吱嘎吱转着,加上出风口聊胜于无的凉风,总算让车厢比外头凉爽了些。
深红色的地毯减轻了脚步声,似乎连车厢里乘客的说话声都吸收了不少。
走进车厢后大家都不自觉压低声音,让陈蕴在候车大厅紧张了好几个小时的神经总算彻底松懈下来。
走到车厢中段,找到了车票上的数字。
左右各三张铺位,虽说深蓝色被子和整套已经洗得毛边发白,但总算还干净,还能闻到肥皂的味道飘散而出。
“这边两张下铺和中铺都是我们的,隔壁两张下铺和一张中铺也是。”
七张票里有四张都是下铺,为了买到这么些下铺,高明还专门托在昆安的朋友跑了两趟才买到手。
“妈,你和爸这边下铺休息。”陈蕴把高念安交给高明,又帮着陈树和徐翠华安顿:“晚上高明和我就睡这边中铺。”
“隔壁的下铺就让软秋和念安念平睡,中铺李护国睡。”
安排好床位,几人忙把行李往床下塞,行李架那么点铁架子最多公文包那么宽,编织袋根本放不上去。
嘈杂的环境睡得很是香甜,反倒是进了车厢高念安就很快就醒了过来。
“妈。”
眨眨眼睛立刻寻找陈蕴的身影,没第一时间听到回应就开始像条鱼似的扭动哼唧。
很快扭着整个人就已经滚到了床边,眼看再一动就要掉下床。
“小心。”
一双骨节分明的手伸出推了把高念安后背,稳住后忙转头寻找孩子的家长。
“谢谢同志,谢谢同志!”
目睹全程的高明吓出身冷汗,刚才准备在下铺收拾一路上的吃食,就暂时把高念安放在了中铺。
要是掉下来还不得摔出个好歹来。
“不用客气。”男青年腼腆地笑了笑,收回手坐到过道上的桌子边:“我和我对象就住上铺。”声音也下意识放轻了。
“妈妈,我要妈妈……妈妈。”
高念安才没意识到刚才有多危险,嘴巴一撇眼睛就挤出几滴泪来,哭兮兮地非要找妈妈。
陈蕴在隔壁听到动静总算走了过来,接过高念安轻拍。
“给念平喂点水,他从早上起就没喝水。”
怕路上尿急没地方解决,从早上起陈蕴就刻意让孩子们少喝水,天气那么热就怕中暑,上了火车第一件事就喂水。
“妈妈,我们上火车啦。”
妈妈一来,那眼泪就跟会倒带似的缩了回去,非要挣扎着下地看看火车什么样。
“不准跑出去,就在床上看。”
“那我要跟帅帅一起坐。”
陈蕴把高念安放到软秋床上,拿起水壶给两个孩子各喂了一盖子水。
呜——
火车在一声悠长的汽笛中缓缓启动,窗外景色纷纷往后倒退而去,速度逐渐加快直至有些模糊起来。
陈蕴彻底放松下来,一屁股靠坐到软秋对面床上。
“妈,好大的一条河。”高念安忽然兴奋地指着窗外给陈蕴看,说完就想下床过来。
陈蕴眉心一紧,赶忙把人抱过来小声警告。
“你听人家说话声音都很小,你也不能大喊大叫知道吗?”
高念安举起小手慌张地捂住嘴巴,大眼睛忽闪忽闪,连连点头,声音通过指缝变得含含糊糊:“我一定小声,不能做坏孩子。”
“奶奶有牛!”
“……”
尖叫声忽然划破宁静,孩童尖锐的叫声刺激得耳膜震动,看书的男青年不由皱了皱眉。
高念安眼色一向很快,看陌生叔叔不高兴了,更加意识到不能在车厢里喊叫。
“妈妈,好大的河。”
眼珠子咕噜噜地转了一圈,干脆凑到陈蕴耳边再说一遍。
陈蕴啼笑皆非地板过女儿身体,把松散的辫子重新解开再梳一遍。
“妈妈。”
高明抱着眼泪汪汪的高念平来找陈蕴,表情无奈地长叹口气:“这些天的努力看来是白费了。”
为了跟儿子女儿拉近关系弥补四年空缺,这个月高明就在家带两个孩子,感情眼见着确实亲密不少,晚上两个孩子都愿意跟爸爸睡了
不过刚一上火车就回到了原点,女儿儿子睁眼就要找妈妈,怎么哄都不行。
“念平肚子饿不饿?”
安抚完女儿又安抚儿子,高明垂头丧气地坐到陈蕴身边,不时用手指头戳一下高念安胳肢窝。
逗得高念安想哈哈大笑,刚张开嘴就赶忙捂住嘴用脑袋拱高明胸口。
父女两展开了一场无声的打闹。
他们都没发现,过道上的男人目光一直落到他们身上。
妻子正低头整理孩子衣领,小男孩胖乎乎的小腿在母亲腿上晃悠,父女俩眉开眼笑地扭做一团。
男人不由抬头看了眼上铺没动静的妻子,忽然合上书站起身走到过道点燃了只香烟。
虽然并没有规定不准在车厢抽烟,男人还是下意识地避开了孩子们。
“你跟高叔叔说了咱们到站的时间没有?”
收拾完终于有机会坐下来的李护国忙问高明。
“说了。”高明笑,把高念平抱到怀里让陈蕴继续给女儿编辫子:“我哥和我爸来接我们。”
“那回去是暂时住你爸妈那?”
高明点点头:“屋里空房间多,我爸妈还巴不得我们带着孩子回去住。”
李护国欲言又止地看了看陈蕴,觉得反正迟早都得面对,干脆直接说道:“高兰不说闲话?”
“她?”高明轻笑一声,表情似笑非笑,甚至带着丝不屑:“你看她敢不敢多说一句。”
陈蕴一直竖着耳朵听两人说话。
以前是vb大吃一团因为不用接触小姑子所以陈蕴没过多的关注过,以后要暂时在同个屋檐下生活段时间,再怎么还是得摸清楚婆家人性格比较稳妥。
“那倒也是,高兰从小就怕你。”李护国想起来就发笑:“我还记得前年咱们回北城,高兰见你就跟见老鼠见了猫差不多,生怕你回家住。”
高明余光里看陈蕴双眼发亮听得认真,原先想笑笑就带过的话锋一转说起了家里情况。
“自从物资调配处取消后周建国下岗,这么几年都没找到工作……”
周建民和高兰是两种完全相反的人。
周建国抠门,钱到了他手里是只进不出,而高兰大手大脚惯了,工资永远刚到手就花没。
两人之所以能相安无事地过这么些年,因为夫妻俩都有个共同认识。
自己的钱不管花还是存下来,反正生活开销靠父母,高兰没钱只要不找周建国要就成。
两人结婚九年都没生孩子,开头几年是不想生,这两年听说到处求医都怀不上。
因为孩子的原因,高兰在周建国面前气势都矮了几分,处处都低声下气地哄着。
大哥高飞因为工作调动住的宿舍被原单位收回,只能带着妻儿又搬回了父母家。
大嫂邱志芳是个勤快人,家里的家务活基本都是她在干。
周建国和高兰甚至觉得理所当然。
“前年回家我收拾了高兰两口子一顿,总算消停了点。”
夫妻俩有两个孩子,大侄儿高亮读初中,小儿子高毅比高念安大一岁。
“家里这么多人能住得下吗!”
随便数数都七八个人,再加上他们一家六口,屋里要挤十几个人,但凡屋子小点走路都得踩到脚后跟。
况且陈蕴还有层担心,让父母住婆家……不知道对方会不会说什么闲话。
“房子的问题嫂子你大可以放心。”李护国冲陈蕴摆手笑道:“高明家房子是祖传的四合院,再来十个人都住得下。”
高明也赶忙安抚妻子:“到时候让爸妈住二进,进出都能从后门走,还能自己开火。”
北城市……二进四合院!
陈蕴不由转头仔细打量起丈夫来,不知是不是四合院加持,怎么觉得高明好像浑身都冒光了……
前一世动辄上亿的四合院,眼下在许多人眼里还比不上楼房。
比如在软秋眼里……
“四合院一点都不好住。”软秋张开手心,随便就能数出十个八个缺点来:“厕所在巷子里,早上家家户户都端痰盂出去倒,那光景看完早饭都吃不下去。”
李护国有些尴尬地搓了搓鼻尖。
因为他家就在高明家隔壁,虽然没有高家屋子大,但倒痰盂的情况他从记事起就已经出现了。
“而且那么大的院子不止一家人住,自家屋里说点什么话路过都能听见。”
大杂院的隔音比筒子楼还差,有时候坐自家屋里抬头都能瞧见对门晚上吃什么菜。
“还有其他人住啊!”明显的失望爬上陈蕴脸庞。
“早些年土改把没有明确房契登记的东西厢房那块地重新分配给了其他人……”
重新分配完后,高家就剩下四间正房,一间耳房和四间二进厢房。
饶是如此,高家如此的房屋数量也足够令人羡慕,前几年二进厢房租给了收音机厂当职工住房,高明回北城开公司之后才陆续收回了手里。
“住着过渡一段时间,等新房子买好咱们就搬。”
高明以为陈蕴是不愿意和那么多人住,连声保证只是过渡而已。
殊不知陈蕴是在为了飞走的亿万富翁美梦而可惜。
但也只是惋惜几秒而已,很快就关心起其他问题:“念安的学校是跟我单位走还是重新找?”
房子是高明父母的,哪怕真能卖一亿,亿万富翁也不会是陈蕴两口子。
“重新找。”高明在家里就已经想好:“我想送念安去五中,要是没考上再转到你单位的学校。”
大城市里读书可不像在厂里只要出学费就能读。
要么是父母工作单位分配的学校名额,要么就交借读费去想去的学校。
当然……这其中还有两者都不行的翘楚。
比如北城市第五小学,想要进那所学校读书,哪怕市长孙子没通过考试也只能在门口哭。
五中毕业保送第五初中和第五高中,大学升学历百分之九十五。
就问这个升学率有多少家长能不心动……
不过火车上并不好细说,高明提完一句后就继续说起家里的情况。
高家的人是只有这几个……可还有高明爷爷奶奶和外公外婆那边的亲戚。
陈蕴听高明说了一大串,就记住他舅舅长得不像好人,但两人从小就亲近,相差五岁的甥舅俩没少闯祸。
“亲戚咱们就跟舅舅一家好好相处就行,其他人你觉得能处的就处,不能处的不理就是。”
陈蕴连连点头。
去走道抽烟的青年此时也随着车厢晃晃悠悠地走了回来。
坐下后抬头看向陈蕴一家,看高念平好奇地看着他,翘起唇角无声笑了笑。
“同志刚才多亏你,要不我们家这只皮猴子得摔够呛。”高明看到人回来,马上又笑着感谢:“我姓高,这是我女儿。”
“还不快谢谢叔叔。”陈蕴赶忙拍拍女儿屁股。
高念安眨眨眼睛没动,面对陌生人时倒有些害羞,偷看年轻男人两眼后小声地说了句:“谢谢叔叔”说完就往高明怀里钻。
“不用谢。”青年笑,目光充满慈爱地在高念安身上转了一圈后看向高明:“我姓胡,我们夫妻回昆安探完亲返回北城。”
“胡同志是北城人?”高明问。
“我们是昆安人,因为工作调动才把户籍落到了北城,算是……半路子北城人?”
陈蕴抬眸看向睡在上铺一动不动的女人,因为面朝墙壁看不清长相。
高明迅速和姓胡的男同志聊了起来,聊到同为部队专业,李护国又加了进去。
三人聊得热火朝天,甚至约定好晚上打平伙喝上两盅。
陈蕴把外头的位置让给几人,跟软秋小声地说起她们关心的事。
“李护国说高明房子买在哪我家就买在哪,咱俩家得挨着。”
“你不打算住家里?”陈蕴问。
李家人口少,李父李母就两个儿子,李护国又是最受父母偏爱的小儿子。
“要是短住还行,常住李护国大嫂可不得天天阴阳怪气。”软秋撇撇嘴,递了块饼干给流口水的李帅帅接着道:“与其天天受气,我宁愿住宿舍。”
李护国大嫂独生女,从小就受不得一点委屈,谁要是说了句什么话不合她心意那脸立刻拉得比驴都长。
软秋结婚前就领教过大嫂的自私自利,根本不想和其有多少交集。
“你……不打算工作了?”
陈蕴撕破脸皮提辞职,新院长真就压了陈蕴的关系不放,还将此事上报省医疗局,想让陈蕴的档案里背上个处分。
不过省医疗局那边胡祥明早已打好招呼,报告送上去新院长反倒被批评了一顿。
陈蕴顺利拿到将档案转送至北城市工人医院,到北城休息一个月后她就得去医院上班。
但软秋辞职连档案都没调走,眼下关系还在红日机械厂里。
“不打算再干会计。”软秋笑笑,继续说道:“高明让我去运输公司干老本行,我拒绝了。”
“你想做生意?”
软秋点头,又摸摸儿子的脑袋:“自从有帅帅之后,我就像是重回一回,好多事都看开了。”
人是会变的,软秋自从生下李帅帅后心境更是产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照顾好李帅帅,做点小生意,就是她眼下的人生规划。
“呃——”
上铺女人会忽然发出一声听上去非常痛苦的呻吟,紧接着女人翻过了身。
一张清秀的脸庞从被窝里抬起,接着坐了起来。
“我妻子和高同志的爱人一样也在医院工作。”
几个男同志在交谈中已经互通了姓名和工作。
胡思源三十一岁,在税务局上班。
妻子任芹是护士,而且还是名妇产科护士。
一听对方职业,陈蕴和任芹都不由地看向对方。
陈蕴觉得任芹娃娃脸显年轻,对方却羡慕她有儿有女家庭幸福。
“你好。”陈蕴主动打招呼。
任芹笑笑,从上铺下来后才跟陈蕴打起招呼。
任芹长得很美,一头披肩波浪长发衬得其眉目如画,柳叶眉丹凤眼,很像是画报里的摩登女郎。
女儿像你,以后长大肯定是个漂亮姑娘。”任芹好像非常喜欢活泼的高念安,双眼就没从蹦跶的身影上移开过:“两个男娃也是虎头虎脑,养得真好。”
“从小在厂里长大的娃娃,皮实。”陈蕴谦虚笑笑。
“皮实点好啊……”任芹叹息一声,笑容仿佛都在这句话之后变得苦涩起来:“孩子就是要健健康康才行。”
胡思源一怔,嘴角也不由泛起股苦涩。
“我刚才听你们说这次是回去接孩子,怎么没见……”
高明赶紧扯了下李护国胳膊,拼命给好友使眼色……可等反应过来话已经说完。
李护国尴尬地抹了下嘴。
看两口子表情,孩子多半没能带走,肯定是在昆安时发成了什么不好的事。
可惜事情真相远比高明想的还要令人难受。
“我儿子上个月病逝了!”胡思源说,声音没什么起伏,但才说完眼眶就先红了:“孩子发烧父母没送医院,等我们回去孩子已经烧得惊厥,没抢救过来。”
夫妻俩高高兴兴地回去接孩子进城团聚,没想到却亲眼见证了孩子的死亡。
办完孩子丧事后,夫妻俩连夜就踏上了返回北城的火车,生怕再留下去会埋怨老人。
“世事难料。”任芹一声长叹,跟着舒缓了表情:“人总得往前看,要是老缅怀过去那日子也别过了。”
“你们都还年轻,以后有的是机会再要孩子。”软秋特别理解任芹心情,拍拍李帅帅的肚皮后笑道:“当时为了要个孩子,我们两口子闹得差点离婚……”
“要是有再要孩子的打算一定找陈大夫帮着调理调理身体。”任芹勉强笑了笑。
虽然眼下还沉浸在悲伤中暂时还没有再生的打算,但保不齐过几年就会产生想法。
任芹从善如流地接话,顺势问起陈蕴在哪个单位上班。
而后得知一个令她震惊的消息。
“你就是新生儿科的主任陈大夫?”
任芹工作的单位正是工人医院,最近医院传得沸沸扬扬的新科室主任竟然是眼前这个年轻母亲。
不管从哪方面看都不像是院长口中,医术精湛,医疗理念先进的那位医生。
至少在任芹心里,新生儿科主任应该是位四十来岁一心扑在工作上的中年女同志。
陈蕴……太年轻了!
第53章 路途中
哐当——哐当——
车轮碾压过铁轨的声音清晰而有节奏, 随着天逐渐黑了下去,车厢里反倒是热闹起来。
正值吃饭时间,不少人都往餐车走, 比起干巴巴的饼子,当然还是餐车里热乎的饭菜更受欢迎。
“我们去打饭。”高明从包里拿出四个铝饭盒, 让陈蕴看着几个孩子。
胡思源两口子没带饭盒只能去餐车里吃, 累了一路的软秋沉沉睡去,李帅帅和念安兄妹就放在对面下铺上玩耍。
陈蕴看床铺窄,就坐到了斜对面过道的椅子上看书, 既可以看到孩子在干什么也能看着旁边的行李袋。
陈树和徐翠华从上车就睡下, 呼噜声一路都没停过。
“小丫头带着弟弟们玩呢!”
忽然,一道沧桑的女音响起, 是个微微有些驼背的大娘正在微笑着跟高念安讲话。
“奶奶好。”高念安非常有礼貌的叫人,还让两个弟弟也跟着叫了人。
老大娘笑呵呵地摸了摸高念安的辫子。
“小丫头叫什么名字啊!”
说着话, 从兜里摸出块手绢展开, 几颗看着相当珍贵的糖出现在眼前。
陈蕴眉心一跳, 放下书走了过去。
别看大娘看穿着打扮就是个淳朴的老年人,但前世普法栏目里那些人贩子也长这样,就是为了骗取孩子和大人的信任。
高念安从小就听陈蕴说不准告诉陌生人名字, 黑白分明的大眼赶忙求救似的看向陈蕴。
只有李帅帅一瞧见糖眼睛就发直,举起小手忙不迭准备告知老奶奶自己名字。
还好陈蕴眼疾手快,一把捂住李帅帅的嘴。
“大娘快别浪费这么好的糖,我家几个孩子都不喜欢吃糖。”
陈蕴把孩子往身后一揽, 坐到老大娘对面,看似笑盈盈地望着,实则一副拒人千里的摸样。
老大娘讪笑着站了起来:“我就是看孩子长得讨人喜欢。”说着慢吞吞地又把糖包进了手绢。
“大娘在哪个卧铺,我送您过去。”
“不用!”
这大娘有双往下吊的三角眼, 脸上灰扑扑的像是在泥土里滚了一圈,小半张脸都掩藏在靛蓝色头巾里。
不用两个字一改刚才慢吞吞的样子回答得相当利索。
陈蕴心里一动,说着就要去扶人。
两个字不仅回答得很利索,而且听声音最多四十岁,并没有半点老态龙钟之相。
“不用不用,我在硬座车厢,就是没事到处走走。”说着就要转身,余光一直不停打量陈蕴表情,说着话拍打衣服缓缓往车厢连接处走。
陈蕴冷眼瞧着。
她没有拆穿老婆子的谎言,因为卧铺车厢和硬座车厢之间锁着门,不停车就不会打开。
陈蕴一直看着老婆子慢慢走远的方向,中间抽空把软秋摇醒。
等再次往车厢方向看去,早没了影子,要是按照刚才她走路的样子根本不可能这么快。
等高明回来,陈蕴把刚才发生的事跟他们说了说。
“就是人贩子。”高明的表情很严肃,但没当着孩子们的面说出来。
“都来吃饭。”
等孩子们都吃上饭,才把陈蕴拉到一边。
“我们等会儿去找列车员,你把那人的长相再说一遍,我怀疑车上不止她一个人贩子。”
大城市发展迅速,社会上也跟着冒出了许多治安问题,运输公司跑车遇到路匪屡见不鲜,相比之下厂子里的生活安全得像是另一个世界。
上个月高明和李护国回家就在路途上听说有孩子被抢多亏其他乘客帮忙才没有成功。
这世上永远是好人更多……
两口子才决定去找列车员说情况,车厢尽头就有两个身穿蓝色制服的身影背着黑色小包走近。
“大家都把车票拿出来,验票了。”
高明从兜里拿出火车票,等售票员走到他们面前把票递过去。
检票的还是车前验票那个列车员,帽檐压得低低的,语气还是那样没什么起伏。
“带着孩子的乘客晚上注意安全。”
验完票还给高明时,列车员还特意提醒了句。
“同志,我有个情况。”高明刚开头,陈蕴就马上接了下去:“车上好像有人贩子,我不确定她到底是不是,当时情况是这样的……”
列车员总算抬头,露出眉心处长长的一条伤疤来。
是个很年轻的男同志,虽说那条伤疤有些恐怖,但也没能掩盖住其俊秀的长相。
难怪一直将帽檐压得很低,想来是担心吓着乘客。
陈蕴一说完,列车员重重点头,眼神中透出几分冷厉。
“同志反应的情况我们一定重视,我马上就向列车长报告情况,再进行全车检查。”
列车员或许不是第一次遇到类似突发情况,说完把检票的工作交给了同事,折身往另一个方向走去。
危险一直藏在暗处,陈蕴哪还敢让两个孩子单独睡在下铺。
高明领高念平睡隔壁下铺,陈树去睡中铺,陈蕴领高念安睡下铺。
几个大人的精神都绷了起来,孩子们却依旧高高兴兴地聚在一起玩耍不肯睡觉。
高念安从家里带来本彩色连环画,说是临走前张麻子送的礼物。
三人脑袋挨着脑袋地凑一起看书,陈蕴和软秋就坐在对面床铺不敢错眼地瞧着。
晚上十点,车厢头顶的灯准时熄灭,只留下过道几盏昏黄的小灯。
高念平少见地耍赖不肯跟高明睡,两泡眼泪水含在眼眶里打转就是不肯落下,只是委屈巴巴地直撇嘴。
“我跟爸爸睡。”
老父亲高明感动得差点热泪盈眶,想说还是女儿好的话都涌上了喉咙,又听高念安老气横秋地叹气:“虽然我也想跟妈妈睡,但是不能让爸爸伤心。”
一副勉为其难模样的高念安被高明抱走后,隔间里安静下来。
软秋比陈蕴还紧张,搂得李帅帅都有些透不过气,挣扎着贴到车厢壁才好不容易睡着。
“你说那人晚上会来吗?”
“不知道,咱们多注意着点总没错。”陈蕴轻轻拍着高念平后背,视线就落到老婆子消失的方向:“要是还不放心,就把帅帅抱给李护国带。”
“我才不放心他。”软秋努嘴,头顶传来的呼噜声无不提醒着她李护国靠不住。
陈蕴笑:“这两天他和高明几乎都没怎么睡,一路上累够呛。”
“不然我早踢他两脚了。”
带着一大家子奔波两天,睡意已经不是意识轻易控制得住,何况还躺了下去。
“你要是困就先睡,我下午眯了会。”陈蕴说。
“要是我不小心睡过去,你记得帮我看着点帅帅。”话后头就跟了个哈欠,说完连自己都觉得有些不好意思:“没脸说李护国。”
“想睡就睡,我看着。”
话过没多久,陈蕴就听到耳旁传来均匀的呼吸声,人已经睡着了。
上半夜什么事都没发生。
火车缓缓停了下来,陈蕴刚抬手看看表,半夜三点十五分。
车厢里忽然涌上来许多人,本就狭窄的过道瞬间被各种大包小包所挤满。
因为硬座车厢实在是没法站人,到这个站点的站票全安排到了卧铺车厢,顿时引起不少花高价就是买个清净的乘客抗议。
车厢里一下子闹哄哄起来,陈蕴床尾不知何时坐了对年轻母子。
孩子爸爸抹着额头大汗满脸歉意:“实在对不住同志,我们在车站等了九个小时才挤上这趟火车,她们娘俩实在站不住了。”
陈蕴看孩子也就四五岁,母女俩累得脸都灰白灰白的,也就没说什么。
“谢谢,谢谢。”
原本的班次他们都没挤上去,只能在站台继续等下一趟去北城的火车,从天亮一直等到天黑。
本来这趟火车硬座车厢也全满了,但总不能让人再等几个小时,于是只能把人全部安排到卧铺车厢来。
“你把孩子放床上睡吧。”
出门在外大家都不容易,陈蕴坐起来穿上鞋,空出床尾的位置。
“谢谢,谢谢同志。”
两口子千恩万谢地赶忙把孩子放了下来,女人甩甩酸胀的胳膊,终于长呼出口气。
旁边的大娘有样学样,不等软秋同意就把孩子往床上一放。
软秋被吓醒,但看这大娘头发花白年纪不小,也就没说什么,而是缩了缩身体让出块地方。
白发大娘道谢都没说一句,也跟着一屁股坐了下来,陈蕴瞧见那蓝色床单上瞬间多了个黑色印子。
“奶奶,我不想睡觉。”
白发大娘放下的孩子看着大概六七岁,缺了两颗门牙的嘴连说话都漏风。
说了不想睡觉看没人理,就开始在床上又扭又叫。
“我要玩,我不想睡觉……我要吃鸡蛋,我要喝汽水。”
“一天天的就知道玩。”大娘烦得使劲往男孩屁股上拍了几巴掌,引来更加嘶声裂肺的哭声。
哭声刺耳,几乎让周围的人都看了过来。
打也打了,要是讲道理有用孩子就不会一滴眼泪都没有的死命干嚎。
因为他知道这招对付家长有用,于是越吼越精神,甚至开始疯狂蹬腿摆手。
啪 ——
手臂狠狠甩到软秋手臂,瞬间红了一大片。
但祖孙俩都像是没看见似的,小男孩继续哭,老太太继续哄。
“你们从我床铺上下去。”软秋捂着手臂没好气地赶人。
大娘就跟耳朵聋了似的装没听见,不过下一秒她就又拍了小男孩下:“不准再哭,人家都不高兴了!”
“大娘。”陈蕴冲大娘抬抬下巴,等人看过来才继续说:“人家都让你们下去还装听不见,是不是要我找列车员来请你们啊。”
“关你屁事。”大娘翻了个白眼,还故意将腿盘上床铺:“狗拿耗子多管闲事。”
“你们要不要脸啊!”软秋大叫,接着推推上铺的李护国:“李护国,有人抢我们的床铺。”
陈蕴也冲隔壁喊:“高明,有人抢软秋床铺。”
“……”
“年纪轻轻的一点都不懂尊老爱幼。”白发大娘不满地嘟嘟囔囔,动作倒是相当麻利地抱起孩子:“一看就是没多少文化。”
“你有文化,有文化也不会孙子打到人,当奶奶的眼睛瞎了。”陈蕴冷冷地回。
李护国和高明只是探个头出来,就吓得这白发大娘骂骂咧咧地把小男孩抱下了地。
小男孩停止干嚎,冷不丁朝陈蕴吐了口口水。
“臭婆娘,要你多管闲事!”
好在男孩缺了门牙,口水不仅没喷出来,还顺着缺口流到了下巴上。
白发大娘似乎还挺自豪,乐呵呵地用袖子给孙子擦口水,还跟旁人炫耀:“瞧我孙子多好,还知道护着奶奶,还是我孙子有孝心。”
每个熊孩子背后都有更熊的家长……这句话是真没有一点错。
陈蕴冲恶狠狠瞪她的男孩表情凶狠地挥了挥拳头。
吓得那孩子马上转头埋进奶奶怀里,就是个欺软怕硬的小屁孩儿。
“他们家有四个大人,刚才只有你们两个女同志的话肯定得吃亏。”
坐陈蕴床上的女同志悄悄跟陈蕴说。
这家人明明有四个大人三个大小孩,却只买了两张票,是上一趟火车查票被查到又不肯补票才被赶下车等补票再上车。
结果硬是赖了几个小时都不肯补,然后等到这辆列车一到站趁乱又挤了上来。
男孩的家人分散在车厢各处,隔壁的隔壁好像就有她儿媳带着另一个孙子。
随着白发大娘没走几步,果然又听到那孩子叫人,接着又大声骂了几句难听的话。
陈蕴选择性的忽略了。
从床底拖出编织袋放到软秋床尾,哪怕袋子再脏也比那大娘的裤子干净多了。
陈蕴坐回床边,给熟睡的孩子掖掖被子,顺势转头看了眼睡着的小姑娘。
这一看就没法轻易从孩子脸上移开视线。
小姑娘头发枯黄稀疏,扎着两个歪歪扭扭的小辫,此时人已经醒了,手里紧紧攥着半块干硬的玉米面饼子,小口小口地啃,动作看着相当迟缓。
“怎么在床上吃饼子。”小姑娘妈妈以为陈蕴嫌弃饼子渣掉到床铺上,忙抱过孩子拍打床上的玉米面渣子嘴里还歉意地说着:“真对不住啊!孩子肯定是饿坏了。”
“没事,我这有凉白开。”陈蕴笑笑,还指指桌上的水壶:“车上从昨天晚上去就没热水了。”
“那我给孩子倒点。”
看陈蕴没有不高兴,年轻妈妈才放下孩子,指挥孩子爸爸从包里翻搪瓷缸出来接水。
陈蕴趁机又多看了小女孩几眼。
火车在吵闹中迎来了天亮,陈蕴与年轻妈妈的交谈中得知小两口是带孩子去北城投奔亲戚。
阳光通过车窗照到床铺上,陈蕴总算看清了小女孩的脸。
小女孩的脸色不对,在阳光下能看得更加清楚。
她的脸有些红,却不是奔跑或是热了之后的潮红,而是有些不均匀的红,似乎其中还有些紫。
嘴唇和耳廓最为明显,像被一层薄薄的缺氧的蓝紫色薄纱笼罩着。
小姑娘早点又是一块很干的玉米饼,她吃得很慢,每咬一口小小的胸脯都呈现出不正常的起伏幅度,鼻翼也在微微煽动。
陈蕴还还发现了个问题,夫妻俩跟小女孩好像并不亲近。
小姑娘眉头蹙着,带着一种不属于这个年纪的疲惫和隐忍,而女孩妈妈在最初给她喂了口水后就没再管孩子。
“你们去投靠亲戚打工,还带着个孩子,怎么就带了这么点衣服啊……”陈蕴状似无意地提起两人脚边的行李袋。
那袋子最多能装四五件衣服,两大一小就带了这么个行李袋出远门,怎么看怎么不对。
“去……城里再买。”女孩妈妈顿了顿才回道。
陈蕴没追问,而是抬手摸了摸小姑娘额头:“慢点吃别噎着。”
才说完小姑娘就开始剧烈咳嗽起来,嘴唇上的青紫似乎更加明显了些,陈蕴赶忙给孩子喂了几口水,一下一下地帮着顺背。
小姑娘平息下来,冲陈蕴笑笑:“谢谢阿姨。”
那几根细瘦的手指上,指甲盖向外凸起,像个小小的鼓槌……典型的杵状指。
陈蕴几乎可以确定,小姑娘有先天性的心脏病。
“我是大夫。”陈蕴开口,等年轻妈妈惊讶地转头看来时继续说:“可以说是半个儿科大夫,孩子身体不好吧?”
夫妻俩的表情从惊讶慢慢平和下来,男人苦笑点头:“孩子由她奶奶带着,从小生身体就不好,今年我们回老家就是打算带孩子去省城看病。”
“那……应该也知道孩子有先天性的心脏病吧?”
两人沉默半晌,而后点点头。
没带行李,两口子又带着生病孩子长途跋涉北上,陈蕴能想到的只有带孩子上北城看病这一个原因。
“省城医院的大夫说能治,但要花很多钱……我们……”男人说着,小心地瞟着妻子表情,结结巴巴地总算说完:“所以我们想带孩子上北城看看。”
男人脸上一闪而过的心虚陈蕴怎么看都觉得有些违和。
可后来女孩妈妈讲了许多他们带孩子跑医院看病的细节,逐渐让陈蕴忽略了奇怪的感觉。
而且小女孩期间叫妈妈的样子看着也很自然,看着并不像是人贩子。
既然孩子身体不好,大家就特别照顾小姑娘,任芹得知后还给年轻妈妈塞了五十元钱。
就这样随便说着,很快中午吃饭时间到了。
男同志们照例负责去餐车打饭,不过由于卧铺车厢的人也多得没法落脚,去餐车变得很困难。
高明和李护国前脚一走,后脚小姑娘的爸爸就也提出要去餐车吃饭。
“我们走得匆忙没带饭盒,麻烦你们帮我们看着会儿孩子。”年轻妈妈神色如常地站了起来,温声叮嘱女儿要听话之后跟随丈夫挤进了人堆里。
陈蕴有些奇怪:“他们没带饭盒,一会儿怎么给孩子端饭回来。”
小姑娘对父母的离开似乎没什么多余情绪,不知什么时候又从兜里翻出块玉米饼来慢慢地啃。
“你爸妈去打饭,别吃饼子了。”陈蕴用手帕擦擦小姑娘嘴角:“要是饿了就先吃点橘子。”
小姑娘终于笑起来,小心地接过橘子剥开,高兴得眼睛都眯成了条缝。
“慢慢吃,还有。”
陈蕴思考着北城关于儿童先天性心脏病的治疗有哪些补贴,能了解到的渠道多来自报纸,具体的还得等任芹吃饭回来再问。
她记得工人医院的赵院长就是心脏问题方面的专家,李老爷子的心脏搭桥手术就是他亲自操刀。
要不等下火车时跟小姑娘爸妈说一说,等安顿下来就帮他们联系赵院长。
想得倒是挺周全,可等高明他打饭回来,吃完饭又从任芹那了解清楚具体政策,孩子父母……还没回来。
胡思源甚至有些奇怪:“我们刚在餐车没瞧见孩子爸妈呀!”
陈蕴:“……”
“他们已经走了。”小姑娘冷不丁地说了句,而后指指面前的行李袋:“我前天晚上就听到他们商量要在哪丢了我。”
“……”
高明赶忙拉开行李袋,竟真从里面找到张写着许多字的纸来。
两人说家里贫穷,女儿的病他们负担不了,所以恳请好心人能收养女儿并且帮她治病。
要实在不愿收养,就麻烦把孩子送到北城福利院去。
“爸爸妈妈想生弟弟,奶奶说我被好心人捡回去总好过在家里病死强。” 小姑娘再次语出惊人。
这是一场连孩子都很清楚的丢弃,难怪年轻夫妻没透露自己姓名,看着也跟小姑娘不亲近。
计划生育成为国策之后,许多重男轻女的家庭生了女婴就丢弃或者亲手弄死。
或许这对夫妻还算有点良心,直到孩子被检查出先天性心脏病,他们才将抛弃当成了为孩子好以减轻心理的负担。
几个大人都跟着叹气。
“怎么办?”
接下来就面临了一个问题,要是把小姑娘交给列车员,那就意味着孩子肯定会直接送去福利院。
这种情况普遍到每个月都能遇到好多起,陈蕴相信车站应该连孩子的父母都不会寻找。
“……”
任芹一把抢过高明手里的信vb大吃一团捏成团,脸上满是坚定的神色:“她以后就是我女儿!”说完尽量舒缓表情问小姑娘:“你愿不愿意做阿姨的女儿?”
小姑娘根本没有任何思考,重重点了点头。
几人商量后还是决定再等等,并且让几个男同志到各个车厢去找找。
万一人家最后良心发现没打算抛弃孩子呢。
从白天到黑夜……最终确认那两人已经下车了。
任芹激动地搂紧小姑娘瘦弱的身体,眼泪无声流淌而下。
刚失去的孩子就在此刻以另一种方式回到了身边。
第54章 到北城
火车整整晚点三个半小时, 直到晚上八点才通知北城站到。
“等人先走了咱们再下,人多手杂不安全。”
昨天人贩子的出现让陈蕴老觉心里不安,下车时特意等了段时间。
胡思源和任芹看小姑娘脸色不好, 忙着往医院赶,所以匆匆跟陈蕴几人道别后就先挤下了车。
望着两口子脚下生风地走远, 他们才慢吞吞下车。
大人们都很紧张, 下了车没有让孩子下地,都由大人牵着。
“大哥他们说在出站口等,不晓得还在没在?”
这会儿又没个电话能联络, 火车晚点车站会通知晚点, 但不说具体晚多久……有时候能晚七八个小时。
“要是人回了咱们就在门口喊两辆出租车,贵是贵点比私车安全。”李护国说。
两人正做着打算, 一道激烈的哭声忽然穿破夜幕冲进众人耳中。
“小伟!小伟你在哪!”
“小伟!”
“有没有人看见我孙子啊……”
“公安,有没有公安……我孙子不见了!”
一声声凄厉到变调的的尖啸, 瞬间撕裂了站台上所有的嘈杂, 陈蕴下意识打了个寒颤循声望去。
“是那个逃票的大娘。”软秋惊愕出声。
哭得嘶声裂肺的白发大娘坐在地上使劲拍大腿, 眼泪鼻涕四处横飞。
“小伟我的儿子!你在哪儿啊!”
一个短发的中年妇女嘶喊着,声音因为极致的恐惧而变了调,带着浓重哭腔在人群里到处乱转。
几道身穿蓝色制服的身影从陈蕴他们身后冲了过去。
“大姐, 你儿子什么时候不见的。”
列车长一把拉住无头苍蝇似乱转的妇女,高声询问。
“下火车的时候,扭脸就不见了。”女人似是抓到了救命稻草般紧抓列车长衣袖。
“你有没有看见是什么人抱走或者牵走的!”
“老两口,看着都我妈年纪差不多, 男的穿黑色衣服,女的脸上有这么大颗痦子,长在这……”女人指指嘴角边,尽量详细地描述了两人长相。
陈蕴皱眉, 这两人明显不是昨天遇到的大娘,看来火车上不止一伙人贩子。
那蓝色头巾的老大娘有没有下手……预感告诉她有问题。
思及此,陈蕴赶忙把高念平塞给陈树:“爸妈,你们看好孩子,肯定还有人丢孩子了。”
说完赶紧让高明和李护国放下行李袋,同时视线在围得水泄不通的人堆里四处搜寻。
要还是昨天的装扮陈蕴准能一眼就认出,列车员在车上找了一通没有任何反馈,说明那人早在中途就换了衣服。
不能从穿着寻找,那只能从孩子身上寻找。
确定目标后视线着重从那些带孩子的旅客中寻找,陈蕴不停在站台来回走。
连续走了两圈都没发现,就在她以为自己想得太多时,余光忽然瞧见有人抱着孩子正试图爬上对面的站台。
看背影是个短发妇女,不知什么时候竟然跳下了站台,穿过两条相连的铁轨意图爬到对面站台。
而且站台上还有个男人正在拉她。
女人先将孩子举了起来,陈蕴立刻发现那男孩身体瞧着软绵绵根本不像是睡着,倒像是昏了过去。
“高明,那个人不对。”陈蕴说。
接着女人举起双手,竟然从外衣兜里掉出块蓝色头巾,更加确定了妇女就是昨天下午瞧见的老大娘。
“她就是昨天那个人贩子!”陈蕴又接着大吼一声。
前一句话说完时高明和李护国已经冲了过去,后一句陈蕴说完列车员也听到动静迅速跳下了铁轨。
对面站台的男人见势不对,立即丢下还在往上爬的女人转头就跑。
可惜那男孩子瞧着已经六七岁,男人跑得相当费力,加上对面站台根本没人等车,男人没跑几步就被高明追上。
陈蕴见状,赶忙回头去看两个孩子。
“……”
高念安激动地挥舞着拳头,小小的身体拼命想往前跑,看表情恨不得自己也参与进追坏人的行列中。
徐翠华根本拉不住小牛犊一样的外孙女,竟被生生扯着往前走了几步。
高念平也使劲侧转身体紧紧盯着爸爸抓坏人,两个小手捏成拳头,紧张地举在胸前。
“爸爸加油,打倒坏人!”高念安高声加起油来。
等陈蕴再转头看向对面,高明已经将孩子抢过来夹在腋下,只用一只手跟男人扭打。
转业这么些年,高明的身手一点都没有生疏,看来平时没少锻炼。
很快,列车员取下帽子扔在地上也加入了战斗。
这人也是个练家子,两个打一个根本没有任何悬念。
男人被列车员一拳集中面门,顿时头晕眼花的站立不住,刚甩了甩头就被高明一个扫堂腿狠狠摔倒在地。
其余列车员一拥而上,将女人直接扭着胳膊提上了站台。
陈蕴走过去,只看了一眼就很肯定地对列车长说:“这个人就是昨天下午我举报的人贩子。”说着撩开女额头的头发:“这里泥都还没洗干净。”
穿着动作能变,但骨相没那么容易变,学过解剖学的陈蕴对此非常有研究。
“这不是我孙子。”
高明刚把孩子送上站台,心急如焚的白发老大娘就冲了过去,一看不是自己孙子,又开始嚎上了。
“谁家孩子!”列车长朝人堆里大吼一声,并没有人应。
这时候那被抓的中年妇女立刻嚎开了:“你们凭什么抓我,我是孩子的妈妈,我不是人贩子!”
“哪个当妈的会给孩子喂安眠药。”陈蕴冷声质问。
“什么安眠药,孩子就是睡了。”
“狗屁。”陈蕴气得直接骂脏话,接着亮明自己职业:“我是大夫,孩子到底是睡着还是吃了药我怎么会看不出。”
“我先看看。” 陈蕴蹲下身检查孩子的瞳孔和呼吸:“孩子呼吸和心跳平稳,服用的安眠药数量应该不多。”
就在这时,火车里又忽然跑下来两个女乘务员。
“列车长,车上有个女同志才刚被我们叫醒,她一醒来就说孩子不见了!”
“……”
“把人带过来认一认这个是不是她儿子。”列车长说。
一趟车丢了两个孩子,要是躺着这个不是女人的孩子……那就是三个孩子!
整趟列车的人员都准备回去挨处罚吧!
好在最恶劣的情况没有发生,女人被乘务员搀扶来之后很快认出这就是她儿子。
陈蕴松了口气。
“把他们压到安全室去,再上报失踪孩子情况进行全火车站排查。”
方才通过对讲机已经上报了情况,出站口正在进行仔细的人员排查,只是暂时还没有消息反馈。
列车长和列车员压着两个人贩子去安全室审讯,看看究竟与另一伙是不是同伙。
被救男孩的妈妈估计也服用了少量安眠药,整个人浑浑噩噩地像是醉了酒。
陈蕴他们作为见义勇为的目击者也跟着去安全室录口供,还留下姓名和住址才离开。
列车员亲自把几人送到出站口。
此时已经是晚上十点。
晚风轻轻吹过,虽然还是能感觉到炎热,但空气很干燥,跟黏糊糊得能拧出水来的泮水夏天完全不同。
就是天空上看不到一颗星星,月色在阴云的遮盖下忽明忽暗。
从出站口出来就是一片很宽阔的广场,别看已经十点,广场上依旧灯火通明,到处都是等着进站的乘客。
这个年代想要出趟远门,必定是极其奔波的。
“高明。”
“爸!”
独坐在台阶上的男人忽然转过头来,满脸欣喜地迎了上来。
高铁军身材很高大,看个头好像比高明还高,身上的警服蓝裤子洗得有些发白,上身只穿了件洗得透亮的白色圆领汗衫,露出肌肉线条清晰的手臂。
陈蕴知道公公是因伤才退下前线的老公安,但没想到眉眼如此犀利,仿佛只看一眼就能看出别人心里想什么似。
高铁军和陈树的气质一眼就能分辨出谁是“文臣”谁是“武将”
“爸,我爱人陈蕴。”高明放下编织袋,搂着陈蕴的肩膀一一介绍:“这是念安,小的就是念平。”
“好好好。”高铁军目光在陈蕴脸上稍微停留了几秒就很快移开,最终落到两个孙子孙女身上。
摸摸已经趴在陈蕴肩膀上睡着的高念安脑袋,又冲高念平伸出手:“来爷爷抱。”
高念平短暂思考了两秒钟,乖乖放开搂着陈树脖颈的手,朝高铁军伸手。
“亲家好,欢迎你们到北城来。”
抱着孩子颠了颠,这才心满意足地跟陈树和徐翠华打招呼。
“高叔叔。”
李家没人来接他们两口子,李护国似乎也没觉着奇怪,反而是拉着媳妇儿子兴冲冲地给高铁军介绍起来。
后来陈蕴才知道李护国从记事起大部分时间都在高家,比起偏心的父母跟高铁军两口子更加亲近。
高铁军空出只手,又把李帅帅接了过去。
一手抱一个娃娃,高兴得眼睛都眯了起来。等了一晚上的疲倦也在此刻全部烟消云散。
“你哥明天还要上班,我就让他先回家了。”
“爸,咱们打车回吗?”高明问。
才走到广场就有好几人围了过来,看样子是附近正在等客的出租车司机。
“我借了局里拉人的面包车,一车就能把咱们都拉回去。”
“停哪了!车站附近偷车贼多。”
“没事。”
高铁军似乎特别喜欢孩子,说着话挨个用额头蹭了蹭两个孩子的下巴,头发刺挠得两个小胖墩咯咯笑个没完。
“那我们住的屋子……”高明又问。
“你妈打扫了两间屋子出来,你们住一间,护国住隔壁。”高铁军的注意力全在孩子身上,哪怕回答问题目光也没从孩子身上移开:“洗澡水你大嫂也烧好了,回去洗个澡就睡,有什么事明天再说。”
车子就停在马路边,大大的公安两个字印在车门上,就冲这两个字不管停在哪都应该很安全。
众人上车。
高铁军拉下手刹,车子就跟老牛喘气似的哼哧哼哧半天才点燃,启动那一瞬间差点颠得陈蕴撞到前座靠背。
“爸,要不我来开?”高明紧张地都抓住了车厢顶的把手。
“十几年的老车,谁开都一样。”高铁军说,脚踩下油门,车子瞬间飙了出去。
虽然惊心动魄,但好在车子总算平稳开上了路。
李护国憋了好久的话总算有空问:“高叔,我今晚住你家?”
高铁军“嗯”了声,目视前方语气稀松平常:“你爸妈去你嫂子家做客,明天才能回。”
李护国不屑地嗤笑了声,靠回椅背不再追问。
他们具体的启程时间早在一个月前已经在电话里亲口跟母亲说了遍,结果临了临了才说要去做客。
哪怕做客也不知道留一把钥匙,李护国都懒得拆穿父母故意让软秋难堪的心思。
“你和软秋就在我家安心住下。”高铁军通过后视镜看李护国:“你爸脑子糊涂,你们别搭理他。”
“谢谢高叔叔。”李护国叹了口气,摸摸儿子的脑袋:“都什么年代了,我爸妈思想还是老顽固,真搞不懂他们。”
高铁军又开口,这回是跟陈蕴说:“以后高兰要是找你麻烦,你也别搭理他。”
“知道了爸。”陈蕴笑笑,马上回道。
高家住的地方叫关明胡同,胡同路窄得只能两人并排走,车根本开不进去。
高铁军把车随便往胡同口路边一停,拿完东西后嘭地用力关上门。
陈蕴确认,车门都没锁……
胡同里黑漆漆的没有个路灯,加之今天月亮在云层后时现时藏,陈蕴一点都没看到胡同里的具体情况。
高明和高铁军用手电筒照亮,只能勉强看到路面是水泥路,路两边似乎堆了不少杂物。
“到了。”
关明胡同六号。
漆红色大门上张贴着两张表情狰狞的门神,抓着门环往里一推。
嘎吱声响。
正房第一间的门抢先推开,董巧英擦着双手从屋里疾步走了出来。
第二间屋子也跟着亮灯。
“二明,你媳妇和我孙子孙女在哪呢……”董巧英在众人面上环顾了一圈后很快认出陈蕴:“一路上辛苦了吧,快进屋休息会儿,我这就去下面条。”
“妈。”陈蕴赶忙叫人。
“把念安给我。”董巧英在围裙上擦了擦手,忙不迭把睡熟的高念安接过去,又转头叫:“志芳,锅里水开了你下点面条。”
院子很大,随着董巧英绝对故意的高声“喧哗”后东西厢房的几家屋子也亮了灯。
“你妈一直在厨房里忙活,今天晚上现擀的面条,就等你们回家下锅。”高铁军笑呵呵地牵着两个睡意全无的小子进厨房。
左边第一间是高铁军和董巧英的屋,她抱着高念安径直进了屋子。
“快进堂屋休息会儿。”邱志芳快步打开堂屋门,又热情地抢过陈蕴手里的包:“我这就去烧火下面条。”
最多一米五五的个头,穿着件磨出了毛边的碎花的确良衬衣,哪怕灯光昏黄都能看到毛边上翘起的线。
邱志芳身材微微有些发福,脸庞透着股常年操劳睡眠不足的疲态,眼尾和脸颊上有不少晒伤的黄褐斑。
但正如高明所描述那样,大嫂邱志芳温和得甚至有些软绵绵。
说话声音不大,似乎习惯性地躲闪眼神,连带着整个人都有些畏手畏脚。
“嫂子好。”陈蕴微笑着主动问好。
“弟妹……弟妹你好。”邱志芳似乎没想到陈蕴竟然会主动喊人,愣了愣才回道:“快进屋快进屋。”
堂屋很宽敞,二十来平的屋子除了一张八仙桌外,靠墙壁还放着两个黑色人造革的弹簧沙发。
“先休息,等吃完面条再去看屋子。”高铁军冲几人摆手。
高念平刚进屋就围着八仙桌转来转去,许是没见过这么老的物件,很好奇地一会儿摸摸桌上的花纹,一会儿又钻到桌子底下看。
李帅帅就是高念平的小跟屁虫,两个小孩儿一点都不认生,很快就在堂屋里追逐玩耍起来。
高铁军给陈蕴的感觉就是……看孙子都饱了的那种状态。
大家伙都坐下了,就他一个人跟在两个孩子身后转来转去,乐此不疲。
看到高铁军喜欢孩子的样,软秋悄悄附到陈蕴耳旁打趣道:“我觉得你们一家子估计很难搬出去住。”
隔辈亲此时此刻在眼前完全具象化了……
毕竟是从小长到大的家,高明和李护国回来之后就很放松,坐了么一会儿就去厨房帮忙。
陈蕴和软秋就跟刚进门的小媳妇那样拘谨坐着。
“爷爷,我想去看看姐姐。”
屋里到处都摸完一遍后,高念平转身抱住高铁军小腿,奶声奶气地提出要去看姐姐。
李帅帅有样学样,也跟着抱住了另一只腿,不过提出的却是:“爷爷,面条什么时候能煮好?我想吃面条。”
“先去看姐姐,然后去厨房看面条!”
高铁军牵着两个孩子跨出堂屋,顺道还叫上了陈树和徐翠芬,说是先带两人去看看屋子。
年轻人颠簸几天还能打起精神头说话,两个老年人早已累得眼皮子都快黏在了一起。
陈蕴和软秋几乎同时吁出口气。
“我们要是跟孩子们一样不认生就好了。”陈蕴说。
“你比我好,好歹高叔和婶子看着就是讲道理的人,哪像李护国爹妈……”软秋朝屋外努努嘴,表情难看:“人才到就耍婆婆的威风,以后这日子还不知道要怎么处。”
就一墙之隔,此时隔壁黑灯瞎火的没一点儿人气,哪像高家处处都透着股欢迎儿媳到来的气氛。
哪怕火车晚点还是一到家就有面条吃……还是手擀面。
软秋还没见着公婆就已经为以后相处的日子发愁。
“家家有本难念的经。”陈蕴冲隔壁亮了会儿灯又黑下去的第四间屋子指了指:“高明妹妹也不是好对付的。”
“我听李护国水果,高兰那可不是好相处的……”
屋里两人低声地说着闲话,小小厨房里此时却挤满了人。
李帅帅趴在高铁军肩头上,伸长脖颈想看看锅里到底煮了些什么让大家都围着看。
然后就看到一锅开水,顿时兴致缺缺地叹了口气:“我还以为有什么好吃的呢。”
“一会儿就能变成好吃的面条。”高念平奶声奶气地跟李帅帅说,然后指向桌子上用筲箕盖着的盆:“面条煮好再浇上一大勺菜,可香了!”
李帅帅使劲吞了口口水:“就是高明叔叔做得那种面条?”
“你说我爸爸做的面条好不好吃?”
李帅帅连忙点头。
“爸爸说是奶奶教他做的面条,既然爸爸做的都好吃,奶奶做的面条肯定更好吃。”高念平套用陈蕴曾经说过的话把李帅帅绕得一愣一愣。
事实是董巧英就会做一道手擀面,而且因为做得特别不好吃,高明在部队时才会专门跟食堂大厨重新学了做手擀面。
李帅帅充满期待地“哇”了声。
这可把刚进门的董巧英给高兴坏了,接过高念平就吧唧了两口肉乎乎的小脸蛋,根本舍不得撒手。
孩子对爷爷奶奶什么印象大多取决于儿媳平时在孩子们面前说了些什么。
两个孩子的几句话硬是让董巧英对陈蕴的好感又高了个度。
儿子处对象,结婚,生子,他们都是通过信里的照片得知。
就通过一张黑白照哪能看得出儿媳妇究竟什么性格,今天人是亲眼看见了……越瞧那是越喜欢。
“今晚跟爷爷奶奶睡好不好?”
董巧英抱着高念平走到灶台边,高明伸手去抱都侧身躲开,看样子是打算一只手抱孩子一只手煮面条。
高念平看了眼手伸在半空的爸爸,坚定地摇摇头。
“今晚先跟爸爸妈妈睡,五天后再跟爷爷奶奶睡。”
董巧英被被逗笑,连声追问原因:“为什么是五天?为什么不是三天?”
“五天……”高念平小胖手张开,一本正经地掰起手指:“第一天我们要先熟悉屋子,第二天……第五天和爷爷奶奶熟悉,到时候我换床就能睡着了。”
“臭小子。”高明扶额失笑。
这番话是他曾经哄姐弟俩睡小床用的说辞,什么第一天先熟悉小床,第二天就会觉得自己睡非常凉快……结果现在竟然被他套了用上。
可惜李帅帅相当不给面子,听到只是捂着肚子笑得前仰后合。
“高念平会尿床,所以他不敢跟爷爷奶奶睡。”
高念平抱起短胖的手臂气呼呼地哼了声:“我就尿了两次床,不像你经常尿床!软秋姨说你是尿罐子投的胎。”
李护国:“……”
几个大人都不由哈哈大笑。
安静多年的高家终于在今夜迎来了久违的欢声笑语。
第55章 四合院的早晨
青灰色的天刚透出几丝亮意, 四合院里就有了动静。
东厢房第二间窗户上糊着高丽纸那家,吱呀一声顶开条大大的缝,罗婶睡眼惺忪地往正房瞧了眼。
昨个儿那么大动静到半夜才安静下来, 今天倒是破天荒地没有早起。
“看什么呢?”
穿好衣服已经下地的老江头正在系裤腰带,话才说完喉咙里痒意就涌上来, 快走两步拉开门朝门口啐了口浓痰才总算舒坦。
“老高让咱们今晚上他家吃饭, 你早上就别买菜,中午就随便凑合两口。”
罗婶子瞥了眼抠了大半辈子的老头,没好气地翻了个白眼。
“净想着上人家多吃点, 中午你不吃小三两口子能干啊!”
老江头从鼻孔里哼出声不满来, 背着手往院子里走,第一脚就踩在刚吐的那口浓痰上, 又忍不住嘀咕了两句。
放几年前作为一家之主的他肯定是说一不二,如今世道不同, 他早就不是家里说话算话那个。
东厢房两间是他家的屋子。
他们老两口睡一间, 平日里也当成客厅用, 隔壁住着三儿子江和平跟儿媳妇袁玲玲。
老三两口子前两年去广市打工攒下些本钱,在前街门上开了家服装店,现如今是他们江家最挣钱的人。
家里……不知不觉间也成他们说了算。
嘎吱——
正房第一间屋子的门缓缓推开, 高铁军端着搪瓷缸和牙刷走了出来。
“今天不上班起那么早啊!”高铁军说着,便走向天井边将牙刷塞进嘴里:“昨天我家老二回来吵闹了点,对不住啊!”
四合院里没有水管,无论谁家洗漱做菜都得到门边的水井。
高铁军刚蹲到阴沟边, 老江头也端了缸子蹲到一边。
“老高!你家二进屋子还有空的不?租一间给我老大两口子。”
年初租老高家屋子的厂子倒闭,房子他们收回来空了几个月,多少人来问都说要给娃娃留着。
老江头想高明两口子再多两个娃充其量也就住三间,剩下一间正好问问。
“你家老大不是住厂子家属区, 放着不要钱的屋子不住来租房子?”
“别提了。”老江头吐出一大口泡沫,胡乱漱了漱口:“厂子瞧着要黄,让职工出钱公转私……你猜要多少钱?”
“就二十平的屋子,要两千元!”老江头竖起三根手指,义愤填膺地又晃了晃:“你说这不就是变相地赶人走吗!”
“老大好歹工作了十几年,两千元都拿不出?”
高铁军觉得两千元根本不算多,要知道江家老大那厂子的家属区可是在国宫边上,那可是城中心的中心点。
就是江和运遗传了老江头的短视,只心疼眼下的两千元,就没瞧见以后那房子得多值钱。
“拿得出啥啊!”老江头撇嘴,又抬手抹了把嘴角的泡沫:“老大媳妇就是个败家娘们你又不是不晓得。”
江和运那媳妇每回回来都穿金戴银的,没攒下钱好像也说得过去。
不过二进的四间屋子都已经有了安排,高铁军只能摇摇头:“后头那四间 ,老二和他岳父岳母住两间,老大家的两个儿子都十几岁了总不能还和爸妈住一屋吧……还有我大孙女念安,也得给她安排个屋子!”
租不租的也就问一嘴,真正让老江头觉得稀奇的还是听说儿媳妇父母也住婆家这事。
他觉得放哪说出去都丢人。
“你二儿媳的爹妈你们家也要帮着养啊!”
高铁军连忙摆手:“可别胡说!高明和他媳妇早几个月就送了钱回来,人家又不是白吃白喝。”
“拿了多少钱?”老江头问。
一看老江头幸灾乐祸的笑容高铁军就晓得要是不实话实说,老小子一会儿保准出去就到处乱说。
于是张开手掌比划了下。
“五十?”老江头笑得更是灿烂。
“五千!”
留下句震得老江头心里翻涌的话后,高铁军就站起来压水洗脸。
董巧英也收拾完走出房门,高高翘起的嘴角就没落下去过,就连见着平时最并不待见的老江头也难得带上了笑脸。
“老江早啊!”
“我的娘嘞!”呆愣半晌的老江头一跃而起,抓着高铁军手臂连连追问:“你家高明到底在外头干啥,这五千元说拿就拿。”
高铁军没回。
老江头就一个人絮絮叨叨地继续感慨:“要是给我五千让我天天好吃好喝的把亲家供起来都成,这五千是不是就管一辈子啦……”
“老高,念平昨晚说要吃豆浆油条,你还不快去买?”董巧英就见不得老江头的势利眼,板下脸故意大声说道。
就在几人说话事,西厢房第一间屋子的门也开了。
老刘婶趿拉着拖鞋跨出门,笑着跟董巧英打招呼:“老董精神头可真足,这回孙子孙女都来了,还不得天天笑个没完啊!”
董巧英毫不客气地立即接话:“你没瞧见我家念安长得那是真漂亮,小孙子念平也跟年画娃娃一样,谁看了都得喜欢。”
老刘婶笑了笑,转身从屋里端出痰盂冲对面屋罗婶子使眼色。
罗婶子见状,赶紧也端上自家痰盂。
软秋说四合院每天一大清早都要忙活的倒痰盂,此刻正在上演。
两人刚走出院门,老刘婶笑脸一垮:“再漂亮有啥用!还不是个农村姑娘,以后还得靠二明养活。”
“农村姑娘咋了。”罗婶子就是农村出生,一听老刘婶这么说心里非常不乐意:“再说人家二明的媳妇以前也是在厂子里上班,后头不是为了跟二明走没了工作吗!”
“我可没嫌弃她是农村姑娘。”老刘婶赶紧找补,清了清喉咙连忙往回掰扯:“我看老高两口子以后还得养活老二一家子。”
“没听见人老高说二明拿了五千元回家?”
“你还真信啊!二明就在外头帮人拉货,就这还挣五千……要我看五十都没给,老高就是顾儿子面子呢!”
说完心里别提多得意,连路上碰见的每个邻居都笑呵呵地招呼了个遍。
罗婶子撇撇嘴。
老高就不是说大话那种人,要不老江头怎么会惊得嘴都合不拢。
要她看……高明在外头肯定挣了大钱。
挣钱第一件事就是把媳妇孩子接到北城来享福,可比老刘婶那个当下乡知青抛妻弃子回城的小儿子强百倍。
“我倒是好奇二明那媳妇到底长什么样,竟然让二明眼巴巴地去把人接来,连岳父岳母都愿意养着……”
被老刘婶惦记的陈蕴正站在房间门口发呆。
迎面是一堵青砖砌就的墙壁,墙不算高,顶上覆着灰瓦,瓦缝里长出几株嫩绿嫩绿的青草,被风吹得去微微摇晃。
“看什么呢那么入神!”高明给高念安穿好衣服,转身瞧见陈蕴正对着墙壁发呆,觉得有些好笑。
昨天拘谨的不像是本人,一大早起来又发呆,看样子还没反应过来自己在哪。
“真热啊!”陈蕴仰头看天。
北城的干燥才第一晚就已经得到深刻体会,虽然没有黏糊糊的感觉,可那种热就跟大夏天烤火一样热浪扑面。
“一会儿吃完饭咱们去买电风扇。”高明把迷迷糊糊的高念安放下地,又转身去给高念平穿衣服:“看看屋里还缺点什么,今天全都买了。”
陈蕴转身看向房间。
“其实瓦房比楼房凉快得多,公司我那宿舍在三楼,夏天热得就跟你住那单身宿舍差不多。”
“爸爸,我们这是在哪?”
昨天出火车站口就睡到早上的高念安茫然地看了圈屋子,最后迈着小短腿扑向陈蕴。
“嘴里叫着爸,找的还是妈。”高明撇嘴,语气酸溜溜的。
“这是我们以后要住的家,你和妈妈一起看看要怎么布置?”
不知不觉间女儿个头都已经到腰,仿佛襁褓里嗷嗷大哭的小婴儿还是昨天,每此看到陈蕴都会感叹时间飞快。
“我要一张能自己睡的床。”高念安马上表达意见,迅速掰起手指:“还想要写作业的桌子,外公说一年级要写作业……”
要求挺多,不过屋子就二十平,等高念安说完的那几样家具一摆他们两口子只能睡门外了。
屋里床就占去大半,陈蕴觉得昨天那么热的罪魁祸首床得占一半。
不知是哪位老祖宗留下的拔步床,顶上还有个雕刻精美的盖子,蚊帐一挂上热气散都散不出去。
陈蕴指指床:“这么高档的床我享受不来,想个法子换了吧。”
“成!”高明答应得很快,大有陈蕴说要给屋顶开个窗他也会立即答应的架势。
“得添个衣柜,还有书桌。”
屋子方正而且没有任何多余可利用的地方,屋门和窗子都在靠近院墙的方向,其余三面都是墙。
况且陈蕴心底也没打算一直在婆家住下去。
就算她愿意也得考虑自己父母心情……总不能真在亲家屋子里心安理得地住下去。
“那我一会儿去隔壁问问爸妈,他们那屋要添置些什么?”陈蕴又说。
“反正钱都在你那,想买什么你决定就是。”
两口子收拾好出门。
陈树跟徐翠华在火车上睡了两天,到住处倒是睡不着,老早就已经去了前院。
软秋和李护国听到陈蕴他们说话也才起。
等两家人拿着洗漱用品磨磨蹭蹭地去前院,水井边已经热闹得跟赶集买菜差不多。
“起啦!”
董巧英坐在厨房门口摘菜,听到脚步声立刻就笑了起来。
“妈。”
“奶奶。”
高念平挣扎着从高明怀里下来,脆生生的叫了声奶奶,摇头晃脑的可爱摸样又引来董巧英好一阵搓揉。
亲完又连忙冲高念安招手:“念安快来奶奶这,让我好好看看我家大孙女。”
高家唯一的孙女,老两口都特别稀罕。
高念安搂着陈蕴的腰,害羞得就露出只眼睛偷偷打量这个陌生的奶奶。
“你爷爷买了你爱吃的豆浆油条,vb大吃一团快来奶奶带你去吃。”
“油条!”高念安双眼唰的一亮:“能多放点白糖吗?”
“想放多少家里都有。”
这句话在脑子里一转就明白奶奶现在是家里说话最算话那个,高念安毫不犹豫松开手朝前跑去。
“帅帅来,奶奶带你吃油条去 。”
李帅刷跑得比高念安还快。
孙子孙女在怀,陈蕴这个儿媳妇就得排到大门口去,董巧英搂着孩子就转身往屋走。
“二明,护国,还不给你们媳妇打水刷牙洗脸。”
高铁军坐在门口修自行车链条,满地都是拆下来的零件。
“二明,哪个是你媳妇?”
四合院的院子本就不大,加上每家都在院里放了些杂物和花盆,显得整个院子更是拥挤。
说话的大婶就坐在西厢房第二间门口摘菜。
“我爱人陈蕴。”高明搂住陈蕴肩膀,拿过脸盆和水缸:“我去打水,地上滑你就在这刷牙洗脸吧。”
“小两口感情可真好。”
老刘婶身形微胖,眉间有很深的纹路,而且法令纹非常重,陈蕴觉得平时应该没少皱眉撇嘴。
不好相处……这是老刘婶给陈蕴的第一印象。
“泉哥。”高明走到水井前先招呼的就是老刘婶的大儿子张泉,接着才是老江头的三儿子江和平:“三江。”
张泉憨厚地笑了笑,让开个空让高明压水。
每天早上院里刷牙洗脸就得靠抢位置,来得晚了的只能一趟一趟接水到自家门口洗漱。
“二明哥啥时候回来的?”
江和平有张凸嘴和凹腮,茂密头发睡得跟鸡窝差不多,就那大圆溜溜的大眼还有几分正气。
他穿得很时髦,上身土黄色衬衣下身黑色黄色交织的格子喇叭裤,几十米远都能瞧得见。
“昨晚。”
“昨晚我喝多了,要不一定起来跟嫂子打声招呼 。”说着右手在脑门点了下又高高举起:“嫂子好。”
时下北城年轻人最时髦的打招呼方式……
陈蕴笑着点点头。
“二明哥真有本事,嫂子长得可真漂亮。”江和平说着悄悄往自家屋子瞟了眼:“要是再烫个头绝对比咱们北城一大半的姑娘都好看。”
“你这是让我带你嫂子上你服装店光顾生意吧。”高明端着水盆转身:“等你嫂子去医院报道前我们一定去。”
医院!
一直竖着耳朵偷听几人说话的老刘婶眼神顺便变得尖锐起来,像两把利刃忽地刺向陈蕴。
“二明,你媳妇哪不好要上医院?”
不想你好的人总是会以最大恶意揣测听到的每句话,老刘婶老早就嫉妒高铁军家能分到那么多屋子,一直等着看高家笑话,当然不希望高家多个有本事的儿媳妇。
“好着呢!”高明冲老刘婶挑了挑眉,似是没听出话里的不怀好意:“工人医院郑院长亲自邀请我爱人担任新生儿科主任一职,下个月就去报道。”
“……”
陈蕴耳边除了唰唰唰的刷牙声,似乎安静得有好几秒钟。
连高铁军都不知道这件事,此时看三儿媳的眼神都不由多了几分尊敬。
工人医院在北城那可是能排到前三,能进去的上班不是医术了得就是人脉深厚。
他们普通百姓要是想要进去住院,没点关系可不行。
“嫂子是大夫啊!”江和平投来别样眼神,又瞅瞅自家屋子:“这么年轻都是主任了!”
老刘婶子这会儿嘴巴倒是黏住了,上下打量陈蕴的目光跟淬了毒似的。
陈蕴笑笑,满嘴泡沫地开口:“以后要是婶子生病的话我可以帮着联系大夫,就是不晓得人家卖不卖我这个人情。”
“谁生病!”老刘婶子嚷。
“瞧我这嘴。”陈蕴咕噜咕噜地漱干净牙膏沫子,才满脸歉意地继续说到:“我可没咒婶子生病,这人吃五谷杂粮谁还能不生点小病,我们大夫不正是那个时候起作用。”
“……”
“二明哥媳妇可真厉害。”江和平跟张泉小声感慨:“你妈以后又多个对手。”
大院里能跟老刘婶那张嘴平分秋色的除了眼下去女儿家探亲的贾婆婆,又来个年轻有文化的陈蕴。
关键人家文化人说话半个脏字都没带,还挑不出半点错来。
没瞧见老刘婶跟吃了苍蝇一样气得接不上话,万一日后真生病要求人……哪能现在还能真把人得罪死!
“陈蕴,软秋,洗漱完就进屋吃早点。”董巧英笑容满面地往堂屋里出来,看了半天热闹才开口。
等几人都进堂屋坐下吃早点,她才把院里的情况详细说了说。
院里住了四户人,东厢房前两间是老江家,老江头老两口和三儿子两口子住。
大儿子住厂家属区,二姑娘去年刚嫁人,婆家在前边胡同里走路就几分钟。
“老江头抠门,罗嫂子是个大方人,关键时刻靠得住,至于老刘……”董巧英摇摇头,特别不待见的表情:“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张泉那媳妇跟老刘……都是嘴甜心苦的人。”
陈蕴和软秋连忙点头。
老刘婶是寡妇,跟儿子和离婚的女儿住西厢房前两间。
最后两间屋子是贾婆婆和老伴住,儿子女儿都在外地工作,就他们老两口带着个瘸腿找不到媳妇的儿子过。
贾婆婆就是那张嘴厉害,其实也是个热心肠,跟老刘婶历来不对付。
“那东厢房剩下的两间呢?”陈蕴问。
“原先是小两口住,后来听说在成其他地方买了房,屋子就空着等租出去。”
老江头不着急租房,就是因为旁边就有两间现成的,高铁军那没租找随时都能租这两间,就是房租方面可能会贵点。
“妈,我爸妈呢?”陈蕴又问。
“他们吃了早饭说出去转转,附近有个公园,老高带他们认了路才回来的。”董巧英笑眯眯地跟陈蕴说着话,权当没瞧见高念安又偷偷往碗里舀了勺子白糖:“那公园里都是退休老师,每天都有什么读书交流会和画画交流会,我觉着你爸妈肯定喜欢。”
陈蕴很高兴地点点头。
公婆肯定提前了解过她父母喜欢什么,所以投其所好特意找的去处。
看来不到中午吃饭时间,陈树和徐翠华不会回来。
父母能找到喜欢的方式打发时间,让陈蕴也少了几分担心。
“吃完饭让二明带你们出去逛逛,给屋里添置点东西。”董巧英抬头看向屋外,又招了招手:“亮亮进来吃早饭。”
走进来的少年有些清瘦,长得剑眉星目,要是能少几分缩头缩脑一定是相当引人注目的长相。
高亮和他妈妈邱志芳的表情动作很像,似乎每走一步都显得小心翼翼。
“二叔,二婶。”
“护国叔,秋婶子。”
高亮正处于变声期,两句话说出了四个人的音调,时而破音时而低沉。
“快来坐。”高明招呼着高亮:“你爸妈呢?”
“爸天没亮就去上班了,我妈去西市口等活儿。”
高亮和弟弟高毅睡在耳房,要出来得经过父母屋子。
“等什么活儿?”
年前高明都没听说邱志芳有什么工作,况且西市口那都是等着去工地搬砖的临时工,很少有女同志能辛苦得下来。
“我和你爸劝了多少遍都不听。”董巧英叹气。
大儿媳太勤快,自从搬回家里来一直给家里交伙食费,平时没事就想去干点活挣钱。
现在外头下岗的人多,干什么活都有人抢,找不到轻巧的只能去下苦力。
他们劝了好多遍老大家以后不用拿生活费,但邱志芳自尊心强,宁愿累得直不起腰都不肯在家休息。
“你也劝劝你哥,让他跟志芳说说。”
高明说:“好”心里琢磨着要怎么解决这事才不至于伤害嫂子的自尊心。
“快吃,吃完二叔带你去买新铅笔盒。”
“爸爸,我也要买铅笔盒。”高念安生怕没有自己的份,连忙举手:“我也要读书了。”
“都买。”高明摸摸女儿小辫子,笑得贼兮兮的:“还得给你多买几根铅笔,以后你要写的字可多。”
董巧英端了两碗豆浆上桌:“高毅呢?”
“还睡着。”高亮说,本来想舀白糖的手一震,就跟吓到了似的立即缩回来,埋头就喝起了没滋没味的白豆浆。
陈蕴见状,舀了一勺子白糖递到面前:“要不要放点糖?”
高亮很惊讶,而后才轻轻点头。
内向到在家里都一惊一乍,很难想象高亮这孩子是在什么环境里长大的。
董巧英看得直皱眉头,抓起糖罐子就推到高亮面前:“想吃多少自己舀,这是在奶奶家,你妈不敢说。”
陈蕴:“……”
看来能猜得到高亮处处看眼色小心翼翼的原因了。
老大胆小,还在睡的高毅应却完全不同。
就是看高明半句话都没提到高毅,看来……并不喜欢这个二侄子。
陈蕴有些好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