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飞是老大。”
委委屈屈半天, 邱志芳才总算憋出句完整的话来。
“你当现在还是旧社会呢!”陈蕴嘴角微微上扬,眼中嘲讽的光芒闪烁,怒气反倒是被无语所取代:“新社会可没有长子就该继承全部家业那套。”
陈蕴总算明白过来, 邱志芳不是嫉妒,而是打心眼里认为老大就该享受家里的全部资源。
邱志芳只顾着抹眼泪, 浑身散发出的不满透着股理所当然。
高明前些年没在北城, 高兰虽然霸道,但她认定以后家产肯定没高女儿的份,加之老两口对孙子疼爱有加, 邱志芳才肯忍气吞声没发作。
而老二家的回归没有带来任何喜悦, 只有种危机来临的感觉。
最开始听说陈蕴在厂卫生院里上班,邱志芳以为这个二弟妹和她一样就是个农村姑娘, 就算后来听说人家父母都是老师也只是有些诧异而已。
直到陈蕴是工人医院大夫的消息在胡同里传开,邻里都羡慕董巧英二儿媳妇有个好工作。
后来邱志芳又发现公婆特别宠陈蕴的两个孩子, 心里渐渐就不平起来。
她只看到两个小娃娃有新衣服穿有冰棍吃, 却没瞧见高家其他人对高亮和高毅的好。
陈蕴看向高明。
高明轻笑出声:“大嫂这些天早出晚归的看着挺忙, 应该不太知道家里情况,要不然我跟大嫂好好地数一下我们都出了多少钱……”
高家八间房子的屋顶都用了几十年,不少瓦片在风吹日晒下其实有好些都已经有裂痕, 也亏得是北城雨少,所以一直没出什么问题。
高明回家没几天就发现屋檐的瓦片有缺口,爬上房顶检查之后很快就找人来将几间屋子全换了瓦片。
李护国搬回家之后,那间屋子高亮住了进去, 屋里的家具和被褥都是陈蕴和高明花钱。
厨房里的液化石油气灶,堂屋里的新沙发和关明胡同第一台彩色电视机。
“包括今晚你和我大哥摔的盘子和碗我前几天刚买。”陈蕴讪笑,越想越气:“我和妈去商店排了三个小时队才抢着的陶瓷锅刚用一次,不是你们花钱的东西就不心疼!”
高飞脸青一块红一块, 讷讷半天总算开口:“二明做的这些事本来该我这个大哥做,是我对不起爸妈,也对不起志芳!”
“亮亮他爸!”邱志芳抬起泪眼,似乎很不赞同高飞的话,语速不由加快了许多:“你有什么对不起家里的,那些年家里大大小小的事都是咱俩忙活,没有半点对不起谁!”
高飞的道歉仿佛打开了多年委屈的倾泻口,邱志芳一股脑地将高家所有人数落了个遍。
陈蕴听得瞠目结舌。
这世界上还真有人将“斗米恩,石米仇”演绎得如此淋漓尽致。
邱志芳只记得家里没有早找关系让高飞回城,却忘记了后来还是高铁军到处求人送礼才弄到个回城名额。
她埋怨公婆不公平,让老大下乡,高明却能去部队。
殊不知高明十五岁就离家参军,在战场上九死一生时高飞还在学校里读书。
再然后就是她连高兰和周建国的衣服都得洗,还有什么被逼得搬去宿舍住公婆都不吭声等等……甚至连哪天家里炒肉她没吃到等一些鸡毛蒜皮的事都一一列举出来。
洗衣服这事陈蕴有印象,还是婚前高明说起家里情况时无意间提起,那时还觉得高兰嚣张跋扈得厉害。
可现在看董巧英无语地直翻白眼,接着一件件推翻了邱志芳的控诉。
“高兰两口子衣服是你洗,难道不是他们出钱你自己愿意?”董巧vb大吃一团英冷声反问:“你不愿意他们敢逼你洗?”
高飞震惊:“你收了高兰的钱?”
当初就是出了这事,高飞不想让妻子受委屈才搬到厂子宿舍生活,可眼下却发现根本不是这么回事。
“每件衣服五分钱!”高兰趴在门口探头出来,冷不丁地插话进来,说着还狠狠瞪了眼邱志芳:“她还自己进我们屋拿衣物和肥皂,三天就用完一块肥皂,我都还没说她……她倒委屈上了!”
高兰在隔壁气得脑袋都快冒烟,明明出了钱到头来还被冤枉成欺负大嫂。
董巧英继续又说:“你们搬去宿舍,家具哪样不是我和高飞他爸买?高亮和高毅每天放学都在我这边吃了才回,我们有没有说过一句……”
这些事远在千里之外的高明哪会知道真相,要不是刚才高飞也震惊地反问,他也恐怕会认为大哥信里的内容是故意误导。
“高兰两口子是不交生活费,可我和老高没补贴过她一分钱,他们也会给家里买面买油,你们呢?”董巧英反问。
高飞和邱志芳是交了伙食费,可那二十元一家四口吃喝哪够,合论平时老两口没少在两个孙子身上花钱。
三十五元伙食费也是高明回来提出每家都交伙食费才涨了十五元。
高铁军冷着脸,语气冰冰冷冷地补充:“二明两口明面上是三十五,可私底下可是给的两百,别说念安她外公外婆住咱家,就是再来几个亲戚也绰绰有余。”
“两百!”高兰顿时惊呼出声,看向高明的眼神从恐惧更多地变成了崇拜:“二哥,你到底干什么的!”
高明挠挠头,面对被自己冤枉多年的妹妹,还颇有些不好意思:“开了个运输公司。”
“周建国快来!”高兰高声叫着,一把将在身后偷听的丈夫扯到门口:“快跟二哥学学怎么赚钱。”
今天还真是让陈蕴重新认识婆家人的一天。
“你们站一边去!”高铁军一个眼神,高兰和周建国立刻埋头退到门边站好。
“高飞,你自己站起来说。”高铁军站起来,背着手缓缓踱步到堂屋正中间站定:“我和你妈这些年有没有亏待过你们一家四口。”
高飞有片刻犹豫。
高铁军嗤笑一声,哪怕高飞赶紧跟上了句:“没有”也没再往大儿子那边看上一眼。
自己不敢亲口抱怨,便用磋磨亲生儿子的法子引起别人注意,邱志芳这么做要说高飞完全不知情,高铁军不相信。
知情却不阻止,甚至心里隐隐有些认同妻子的想法。
“既然你们心里有怨。”高铁军看向门口,见陈蕴和高明都点了点头,继续说:“那就正好趁今天把家分一分。”
分家的话一出,陈蕴立刻瞥见邱志芳也不哭了,期间还扭脸偷偷看向高飞。
“爸,今天是我和志芳的错,我们……”
高铁军抬手,只是冲邱志芳指了指:“让你媳妇别假惺惺地掉眼泪,你们两口子站到边上去。”
三兄妹各自移动,很快站到了八仙桌的三个方向。
董巧英在高铁军示意下回屋去拿账本,高明去隔壁叫来老江头当个见证。
“怎么好好的就要分家啊!”
老江头一跨进堂屋就惊讶开口,高家的分家没有任何征兆,除了今晚也没听见屋里有争吵声。
“大儿媳说我们两个老家伙偏心。”高铁军指指身边的位置,笑得苦涩:“反正早晚都得分,趁现在我说话还算数,早分早好。”
古往今来,为了分家闹得老死不相往来的兄弟多如牛毛,高家不是第一个也不是最后一个。
况且高铁军早就动了分家的念头,今天邱志芳只是个导火索而已。
“坐下吧。”
高铁军冲姐弟三人示意。
高飞两口子和高明两口子相继坐下,轮到高兰和周建国时邱志芳忽然开口问道:“高兰都嫁出去了,凭什么能分家里的东西。”
“凭她姓高!”高明眼光深寒如冰,面无表情地接话。
高飞使劲扯了扯邱志芳的胳膊:“好了你!咱们听爸的,爸妈说怎么分就怎么分。”
老江头啧啧两声,轻轻在桌角磕了磕烟袋。
“自古分家都由父母说了算,分给谁怎么分儿媳妇不准插嘴!”
高铁军也不废话,拿出分家中最重要的……房产证和土地证。
“去年刚办的证,就两个本子”高铁军将墨绿色的两个本子推到桌子中间:“本子写得是我和巧英的名字,暂时在我们名下……屋子有多少间你们都看得到。”
家里共八间屋子,算上高铁军老两口,每家分两间。
邱志芳皱眉,不悦的目光瞪向高兰,接着又移向高明。
陈蕴感叹。
现在连装都不想装了……眼神里就写着凭什么要平分几个大字。
高铁军敲敲桌子:“怎么分我说了算,就是你告到公安局也没人能说我一句不对!”
“我们听爸的!”高飞低垂着头看不清表情。
就听高铁军接着叹了口气:“不过考虑到高亮高毅年纪都大了,我和你妈就住间正房加个厨房就成,多分一间给老大。”接着把目光看向高明和陈蕴:“你们没意见吧。”
高明和陈蕴都摇摇头。
两口子的初衷本就没有将房子计算在内,分一间还是两间都没有任何意见。
陈蕴抿嘴轻笑。
说到底还是手里有钱心里不慌……手里的存折完全让陈蕴有底气摇头。
放在桌下的左手忽然覆上只汗呼呼的大手,陈蕴连忙收敛笑容,迅速摆出副严肃表情。
邱志芳相当满意,嘴角也似乎多了点笑容。
屋子就是分家的大头,三兄妹都没意见后就面临了谁分哪间。
正房的几间肯定比二进厢房大得多,正房每间至少三十平,光线也好得多。
高明首先表态:“我们就要现在住这两间屋子吧,懒得搬了!”
手背上高明的手指轻轻点了点,陈蕴立即会意跟着表态:“我们就要现在住这两间吧!”
一瞬间邱志芳看陈蕴的眼神都没那么敌视了。
“你们怎么说?”高铁军又问高飞和高兰。
高飞开口 :“我们本来就多占了一间,不好意思让二明再吃亏。”说着看了眼邱志芳接着提出:“我们就要一间正房,两间二进的厢房就成。”
高飞很清楚,爸妈在分房这事上还是偏向他了……哪有脸再分三间正房。
老江头紧皱的眉头这才缓缓松开,笑着夸赞道:“高飞还算有点大哥的样!”
高飞羞愧得急忙低下头去。
“那老大就分正房第二间和两间二进的厢房。”高铁军顿了顿,划分得更清楚些:“带耳房的那间归二明,再加一间二进厢房,剩下的归高兰和建国,你们没意见吧?”
高兰和周建国哪会有意见,眼下他们一家三口都挤在一间屋子里,分家之后还多得间厢房呢!
“爸,我们就要眼下住这间正房,搬来搬去麻烦。”邱志芳说。
他们现在住的房子连着耳房,邱志芳不想搬的原因是什么显而易见。
不过她说归说,屋里没有任何人搭腔。
高铁军在分家协议上已经写好房屋的具体归属权,然后兄妹三人挨个签字按手印。
手印一按,房屋归谁就完全确定。
接下来分钱就简单得多,高铁军打算把这些年三兄妹交给家里的钱如数还给几人。
“这是账本,你们自己看看。”
董巧英拿来的账本记录得原来是三兄妹自上班第一天后往家里交的钱。
记得清清楚楚,根本没有任何可以狡辩的余地。
至于老两口的钱,谁都别想打主意。
“二明,你这些年拿了不少钱回家啊!”老江头随意翻看了其中一本,惊讶地望向高明:“你在三线厂上班的工资大半都寄回北城了吧?”
高明笑的憨厚:“没结婚前担心自己乱花钱,干脆就寄了大部分工资回家!”
“有多少?”陈蕴好奇。
“七千多。”老江头笑着把账本递给陈蕴,还特意翻开最后一页:“放十年前这个数可想都不敢想。”
哪怕是放在眼下这七千多也不是笔小数目。
陈蕴也有些惊讶,他们俩结婚前高明还攒了一千,可想而知当年的运输队油水究竟有多少厚。
邱志芳捏着账本的手猛然攥紧。
他们家这些年竟然交的伙食费连一千元都没有,哪怕邱志芳心里万个不相信,账就在那摆着……甚至有几个月因为哪些事找父母借钱也都有记录。
而且……借的钱都没算在总数中。
“高明寄钱的邮局单据我们都收着,你们要是谁不相信可以自己看。”
董巧英的两句话让邱志芳只能老老实实闭上嘴,目光却怎么都没能从高铁军递给陈蕴那厚厚一叠钱中移开半点。
董巧英心底冷笑,大儿媳今天这么一闹完全是断了自己以后的路。
前不久高明还提起想帮大嫂在公司门口开个小饭馆,那条路上全是运输公司,只要饭馆味道还成就不愁没生意。
高明什么性格董巧英很清楚,兄弟情分一淡,以后老大家的事他绝对不会插手。
鼠目寸光……董巧英收回鄙夷的目光。
“我和巧英现在都还没退休,谁都不跟,至于退休之后……”
“爸妈以后跟我们吧!”邱志芳立即表态,积极性倒是今晚最高。
高飞也说:“爸!我是老大,按理以后该我给您二老养老送终”
“跟你们?”董巧英这回是真嗤笑出声,毫不留情面地上下打量邱志芳:“老实跟你说,我和你爸的工资这些年都补贴进家里,别说存款……当初因为老大回城,我们在外头还欠了钱。”
“……”
高铁军对家里的付出所有人都看得见,邱志芳在这点上也没有任何话说。
“我和你爸最近几年工资的一半都存下来还债,估摸着还得两年才还完……”董巧英目光落到高飞面前那叠钱上:“按理说起来这账得你们两口子还。”
邱志芳不再吭声,悄悄把钱往手心里藏。
“我们明年就要退休!”高铁军清了清喉咙,音调听不出任何情绪:“那点退休工资还不够我平时看腿。 ”说着锤了锤膝盖:“等再过几年腿脚不利索瘫在床上还得人伺候。”
“爸。”高飞张张嘴,大腿处立刻传来阵钻心的疼痛,一个爸字出现好几个音调。
“高亮和高毅读高中还得花不少钱,我又没个工作。”邱志芳把话接了过去:“条件比起二弟和弟妹差远了……”
“大嫂刚才不是说让爸妈跟你们吗?”陈蕴笑,说得相当直白:“怕不是听到爸妈还欠债就改变注意了吧 。”
“我可没这么说!”
“我和高明当然很愿意以后给爸妈养老。”陈蕴把七千块推回到董巧英面前:“先把账还了,以后爸妈就跟着我们。”
“……”
高兰举手:“要是爸妈愿意的话,我也愿意。”
“一起饿死?”高明问,高兰默默放下手改为摸摸鼻尖:“所以我不是说了爸妈同意的话……他们肯定不会同意。”
“不用说了!”高明撑着饭桌边缘站起来:“爸妈就跟着我,以后你们也不用出赡养费。不管吃喝拉撒还是看病都我管,爸妈那间屋子自然归我……你们没意见吧?”
高兰摇头。
高飞迟疑几秒,最终只是狠狠叹了口气不再说话。
今天他和邱志芳为什么吵起来都记不清了,脑海中只一直回想着窝囊两个字。
在父母面前窝囊;在厂子里窝囊;甚至在弟弟妹妹们面前也是副窝囊样。
猛地,高飞想起今天为什么跟妻子吵架。
因为……今天夜饭的菜里放了辣椒。
邱志芳觉着自从高明一家回来后连家里吃什么都不能拿主意,她这个大嫂以后得看弟妹的脸色过日子。
现在好了,闹得分家了,以后大事小情她想拿主意就拿个够!
想着想着,高飞觉得自己还真挺窝囊。
苦笑慢慢从嘴角蔓延到了心里。
“既然大家都没意见,那就这么定。”高明拍拍陈蕴的肩:“锅碗瓢盆我们就不要了,你们自己分吧!”
两口子牵着手刚想离开,高兰不知用了多大力气忽然推周建国,愣是把人一把推得扑到陈蕴面前。
“哥,周建国有事要跟你说。”
说完就立刻转过身去,只留下个张着嘴不知道该做什么表情的周建国抬头。
“去外边说。”高明拽起周建国胳膊。
没了高明参与,堂屋里对锅碗瓢盆的争夺相当激烈,高兰就像是放出笼子的鸟,兴奋地喷着口水据理力争。
老江头很是感慨。
还以为是高兰转了性子,没想到只是有二明压着,没了束缚还是以前那个嚣张跋扈的高兰。
邱志芳全程连说话的机会都没有。
而厨房里边谈事的几人语气就温和得多。
“你听见我和妈说的事了?”高明问。
周建国老实点头:“我们也没打算抢大嫂的生意,她要是开饭馆的话我们就卖面条。”
“没怨我只想到大嫂没想着也拉扯你们一把?”高明似笑非笑地问。
周建国哪敢说假话,老老实实点头:“开头是有点怨,后来也想通了……我和高兰就是懒!”
别说高明,就是整个关明胡同的邻里都不会相信周建国跟高兰能经营好一家饭馆。
“不过现在不一样了!”周建国挑眉,提到养女整张脸都兴高采烈起来:“我们现在有小娟,再怎么也得为了小娟考虑。”
高明笑着点了下头。
“能这么想是好事!现在咱们又分了家,你和高兰要是再不想法子赚钱,以后小娟跟着你们只会受苦。”
“我明白。”
“后天你和高兰到我公司来,我带你们去看看铺子。”
“你带我们去看铺子?”周建国奇怪挠头。
原本他只是想问高明那条街的名字,看高明只是笑了笑,脑中忽然灵光一闪:“难道铺子是你的?”
“铺子是公司的。”高明纠正。
陈蕴在心里立刻加上句……公司的也就是高明的。
[安平运输公司]所在的片区运输公司聚集,像他们公司内部有食堂的只是少数,大多职工早中晚都在外边对付。
几十米的街道上就那一个铺子,开个饭馆只要不糊弄人,赚钱几乎是板上钉钉的事。
想要租铺子的人不在少数,高明要不是特意给哥嫂留着,早就租出去了。
而现在……赚钱的机会落到了高兰和周建国头上。
“哥!”周建国双眼放光,双手握成拳朝高明拜了拜:“以后你说一我绝对不说二!”
“先租三个月,要是你们不好好干!我随时都能收回来。”
“放心!我们一定好好干。”
胡乱地承诺完,周建国迫不及待地转回去告诉高兰这个好消息。
陈挽住高明胳膊,不管堂屋里说了些什么,笑眯眯地拉着人往后走。
“没怪我什么都没争?”高明轻声问。
“明天买就是,正好我有好多想添置的东西。”陈蕴眉眼弯弯,笑得很是舒心:“以后家里菜盘子是圆是扁我说了算,你只负责拿钱回来就行。”
“遵命。”高明笑。
不管以后有没有后悔分家,反正今天高家所有人都应该觉得很高兴。
除了爸妈……
第67章 快搬
“什么动静?”
刚从睡梦中清醒, 耳旁立刻传来噼里啪啦的噪音,好似有什么很重的东西在地上拖动。
“我去看看。” 高明穿好衣服下床。
陈蕴翻身拿起床头柜上的闹钟看了看时间。
早上六点半,天都好像还没彻底亮透, 透过窗帘缝隙似乎还能看到围墙后黑乎乎的天空。
嘎吱——
“大哥,你们怎么这么早?”
“我们不像你们休息都有工资拿, 我和你大哥今天就得把家全搬完, 明天得出去打工挣钱……”是大嫂邱志芳阴阳怪气的声音。
陈蕴无语地翻了个白眼,将头发随便扎起来,赶紧下床穿衣服。
昨晚快十二点才把家分完, 几个小时后就迫不及待地要搬家, 这是连夜就开始收拾了吧……
高明叹了口气。
“那你们先搬旁边这间,我和陈蕴得收拾收拾。”
“那你们快点。”
屋里的陈蕴已经穿好衣服, 转身去书桌拉开抽屉收拾贵重物品。
“先把孩子抱到爸妈屋里继续睡,我收拾好去叫我爸妈。”
陈树和徐翠华的屋子也要搬到最后一间, 昨晚回来得太晚, 连分家的事都没来得及跟他们说。
“我叫李护国过来帮忙。”
高明随意抹了把脸, 把衣服穿好就赶忙抱起高念安出去找人帮忙。
“弟妹可快着点啊!”
高明前脚刚走,后脚邱志芳就开始催,高昂音调带着让人无法忽视的兴奋感。
应该这才是大嫂邱志芳真正的性格, 几年下来能连高铁军和董巧英都没看出半点端倪,手段还真是了得!
陈蕴没回,只是手下加快了收拾的动作。
“小亮,以后你就跟弟弟住这屋, 以后就不用在堂屋里写作业了,高不高兴。”
“亮亮他爸,等咱们把家搬完就去把小毅接回来。”
“小毅才多大点就打工还债,再说了咱们都没见着钱在哪……就是给别人干白工。”
“瞪什么瞪!我哪句说错了。”
“你就是窝囊。”
“以后咱们一家四口想吃啥吃啥, 今晚妈就买肉去。”
陈蕴就是在这一句接连一句的阴阳怪气中快速将屋里东西打包。
好在刚来北城没多久,本来就没置办多少东西。
衣服等那些想直接连衣柜一起抬走,需要收拾的大头是两个孩子散落一地的玩具和书。
李护国和软秋很快赶来,听到动静的江和平两口子也睡眼惺忪地加入帮忙行列。
期间邱志芳还讽刺高明人缘好,那话里意思无非是江和平和李护国就是会拍马屁。
“这才一晚上,怎么你大嫂就跟变了个人一样。”
软秋和陈蕴有相同的感慨,应该说是个人都会觉得震惊。
这嘴皮子上下翻飞不停吐出刻薄话的邱志芳简直和老刘婶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还好分家了。”陈蕴眨眨眼。
屋里的东西很快腾空,最后想拆床搬走的时候却被邱志芳拦了下来。
“床就别搬了!我屋里的床就没拆,床都差不多大,省得再换麻烦。”
陈蕴听着这话怎么跟昨晚说懒得搬离正房那话是一个意思。
“床我们花钱新买的。”陈蕴只是如此笑着回答,说完伸出手:“嫂子要是想要便宜点卖你。”
“都是亲兄弟还那么斤斤计较。”邱志芳扭头,带着怒气地将两把椅子往床边一扔:“以前老装大方,现在倒是不装了。”
陈蕴觉得……邱志芳好像连长相都跟着改变了。
东西一股脑地搬到前院,却没能立刻搬进屋里。
“这屋子也太脏了!”软秋捂着鼻子从屋里退出来,右手不停挥动:“是原本就这么脏还是他们故意弄的?”
院里大部分人都已经被吵醒,纷纷站在高家屋子前看热闹。
老刘婶跟大儿子高泉小声嘟囔,满脸的幸灾乐祸。
“我还以为老高家两个儿子关系多好呢!”
“到头来不也是翻脸不认人,高飞那媳妇儿还真是狠!这是打算以后不让两兄弟来往了?”
刚走进屋里就能闻到一股子非常浓烈的尿骚味。
就仿佛整间屋子都被尿腌透了,墙皮大面积脱落,地上黏糊糊的不知道沾了些啥。
“高飞和他媳妇是多久没打扫屋里了?”
高铁军刚进屋子又退出来,面上的震惊不比其他人少半点。
作为公婆不好进儿媳妇屋子,但看邱志芳以前在家里那个勤快劲儿,也不像是个懒得连屋都不收拾的人。
“是床下边的痰盂倒了。”高明沉着脸出来说道。
是不是故意的暂且不论,可屋里连窗帘都拆走了,就剩张床腿用砖头垫着的破床和一个不知多久没倒的痰盂。
“我去叫高飞和邱志芳来收拾。”高铁军表情铁青地走远。
罗婶子头发都没来得及梳,伸头进屋里一闻,当即嫌弃地退了回来。
披头散发的脑袋随着摇头更显凌乱。
“没看出来啊!”
陈蕴嘴角翘起,满满的讽刺:“别说婶子没看出来,我天天跟人一个锅里吃饭不都没瞧出来。”
“还好是分家后才发现,以后各过各的日子管她啥样!”
“婶子这是……”陈蕴这才注意到罗婶子脸上两个眼带都快挂到颧骨上了:“昨晚和平来还车钥匙都已经半夜两点多了吧。”
“可不是!折腾到半夜才回。”
双手随便拢了拢头发,又搓搓脸扭扭脖子,如此一通操作下来,精神头总算恢复了几分。
“说起来我真是没事找事,你说我非跟着去看什么笑话啊!”
哪怕睡了一觉起来,罗婶子还是觉得累。
“贾婆婆的儿媳妇情况如何?”陈蕴好奇追问。
“别忙着说儿媳。”罗婶子撇撇嘴,大拇指翘起往贾婆婆屋子指了指:“原先说好今天结婚,你瞧他们屋里有没有动静。”
“不打算结婚了?”软秋凑上来好奇追问。
“还结什么婚……昨天贾婶子差点没气得厥过去,还好在医院让大夫按人中按回来了……”
话说回来罗婶子虽然觉得累,但心里是真痛快。
昨晚大家风风火火地把吴招娣送进医院,急诊科大夫问完病症后就开好几样检查。
一交钱贾婆婆就心疼得不得了。
结果等抽血报告一出来,确认吴招娣根本没怀孕,贾婆婆两眼一翻差点栽倒。
事情到这儿才是开始,后来几样检查下来大夫叫立刻住院。
和陈蕴说得简直一模一样,子宫肌瘤压迫肠道,还查出吴招娣中度贫血,大夫怀疑肚子里有出血,得尽快找到出血点在哪。
围过来听后续的人越来越多,罗婶子说得越发来劲儿。
“好家伙!”
“你们是没听见大夫怎么说的!治是能治好,就是得花不少钱。”
“这回贾婶子可是要大出血,严军赔的腿钱估计都得花进去大半。”
贾婆婆哪肯花那些钱去救吴招娣,觉着给了住院费和治疗费就算仁至义尽,交完住院费后想拉着严军离开医院。
“救命钱要走吴招娣哪会愿意,非要严军给个说法……你们猜怎么着?”
跟着就接了下半句:“吴招娣说是严军骗她离的婚,贾婆婆要是不管她就去公安局告严军妇女,还不小心秃噜出个大秘密!”
原来贾婆婆母子刚到女儿家没几天,严军就在村口池塘边遇到了大着肚子洗衣服的吴招娣。
吴招娣的第一任丈夫好赌,只要心气儿不顺就打人。
后来也不知道两人怎么看对的眼,严军还偷偷支招怎么才能让吴招娣顺利离婚。
没来北城前吴招娣觉得遇上了个大好人,连自己怀着孕都肯娶,临走前还将家里的钱都全拿走给了严军当成两人存款。
结果贾婆婆回到北城后母子俩吵架,她才得知了事情真相。
严军在那场车祸中不仅腿瘸了,还落下没法生孩子的毛病,要不对方根本不可能赔偿那么些钱。
当年严老头顾忌儿子面子提都没提,就连院里的邻居们都不晓得。
这也是为啥贾婆婆不惜跟罗婶子翻脸也同意严军跟吴招娣结婚,甚至连找什么借口把人送到外面去养胎的借口都已经找好。
就是严军还没来得及找到新住处就因吴招娣肚子疼没瞒住全扯了出来。
贾婆婆和严军只能捏着鼻子认了,不仅得出钱给吴招娣治病,还得去医院伺候着。
至于治好之后严军还肯不肯跟吴招娣结婚……罗婶子觉得悬。
“我一会儿还得去我表舅家把这件事告诉她,我那表妹没跟严军结婚运气是真好。”
“还真算得上好事。”陈蕴也觉得。
不能生孩子还两说,要是夫妻生活也有影响……简直是坑害人家姑娘后半辈子。
“高亮来了!”罗婶子笑着往廊下一指。
高飞和邱志芳都没来,倒是高飞提着拖把面色通红地跟在高铁军背后。
“二叔,二婶,对不起。”
那么多双眼睛看着,高亮非常艰难才挤出几个字,说完就连忙往屋里冲。
“看来……是故意。”陈蕴耸耸肩,干脆转身跟高明说:“别忙着搬进去,我们要不找人来刷墙重新接一接电线。”
高明抬头,天空湛蓝不像是会下雨的样子。
“那成!晾半天就能搬进去。”
“我进屋去帮小亮,早点弄完早点搬进去。”
董巧英也跟着进屋打扫,就是垂头丧气的模样看得人心里颇不是滋味。
两个儿子闹成这样,心里最难受的应该就属她和高铁军。
既然要刷墙,高明又找来师傅给屋里重新换窗玻璃,耳房也凿出扇窗子。
男人们忙活屋子,陈蕴和软秋就出门去置办锅碗瓢盆。
这一天,陈蕴和高明还是没能住进新屋子。
高明觉得既然要重新弄干脆好好装修一下,又找了师傅来给屋里重新铺设水泥地。
陈蕴带着孩子暂时搬到陈树和徐翠华屋里睡。
高明就在公婆屋里将就几天。
陈树屋里。
“爸,这花瓶什么时候买的?”
刚把床铺好,扭脸就被书桌上梅花图案的瓷瓶所吸引。
不仅是花瓶,还有檀木做的毛笔架,屋子中间摆着扇画满高山流水的屏风正好分割开两张床。
屋里处处都透着股子“雅致”
“是你孙伯伯亲手烧的花瓶。”徐翠华取下老花镜,伸出根手指轻轻拨弄了下花瓶中的野花:“他还给你爸送了套范增先生的古画,你看他……”
“咱们也得想想回老孙些什么礼物。”陈树说。
徐翠华喜欢国画,陈树装裱古画的手艺是一绝,早些年还在学校工作时还曾受到不少博物馆邀请修复古画。
孙伯伯送的这副残缺古画仿佛唤醒了他的记忆,哪怕多年没有动手修复,手下动作依旧行云流水。
“要是在咱们还在泰城,随便选个老孙喜欢的图章送过去就成。”徐翠华似是随口一句。
紧接着又继续拿起毛笔,笔尖轻轻地在墨台上滚了圈,声音很轻很轻:“得找个时间回去一趟才行。”
陈树没听见,弯着腰很专注地用排笔刷着浆糊,手腕稳稳当当地悬在半空没有半点抖动。
“……”
外公的专注似乎影响到了两个好奇的孩子。
两人趴在书桌边,被陈蕴提醒之后又退后桌子对面,双双盯着外公一下一下地刷着他们看不懂的东西。
高念安看了会儿觉得没有意思,踮起脚尖悄悄地从桌子后边溜出了屋子。
倒是年纪小的高念平看得很专注,双眼紧紧地盯着排刷,仿佛连呼吸都跟外公变得一致起来。
“妈你看念平!”陈蕴也不由得跟着放轻了呼吸。
“让他们爷孙忙活。”徐翠华指了指身边的椅子:“你坐下妈有事跟你说。”
“你和爸想回去?”
“是要回去。”徐翠华一声叹息:“不过只是回去处理我们的老房子和家里那些东西。”
陈蕴稍稍放心。
落井下石的邻里不值得留恋,陈蕴当然不希望父母再重新回泰城去。
“高明拜托老战友看着咱家屋子,还有罗叔叔也在,以后再慢慢处理不迟。”
“我不放心。”徐翠华压低声音:“家里还埋着不少值钱的东西,我和你爸打算挖出来全卖了换钱。”
陈蕴:“……”
“那年你爸学生提前知道消息,偷偷跑咱家来通风报信,当天夜里我们就把值钱东西全藏到后院枯井里……后来又埋到了柴房下边。”
原身记忆中那些被烧毁的古董其实都不是什么值钱东西,真正有价值的早已提前藏了起来。
爸妈藏得可真深,连原身瞒了十几年才知道。
“换钱?”除了家里有宝陈蕴还注意到这个字眼,更加奇怪:“要是缺钱就跟我说,我一会儿就给你们拿点钱。”
“不缺钱。”徐翠华笑,目光落在陈蕴脸上:“我和你爸天天这么闲着也不是个事儿,所以我们都给自己找了点事做……”
起先是老朋友邀请两人重新回大学教书被拒,陈树vb大吃一团和徐翠华被举报的学生伤得太深,两人都不想再教书了。
后来老友又介绍北城博物馆的馆长给陈树认识,对方非常佩服其古画修复方面的技术,所以邀请他去博物馆干修复古画。
陈树很心动,老友送的这副古画就是练手所用。
“我打算和你孙伯伯一起开个国画培训班,专门教人画国画。”徐翠华又说。
“那也用不了多少钱!”
“我和你爸打算在北城买两套房子。”徐翠华轻轻将陈蕴额前的碎发别到耳后,声音温柔:“你结婚我们什么嫁妆都没准备,再怎么也得给你留点东西。”
顿时好像一盆热水从头顶上浇了下来,烫得陈蕴心头翻涌,眼眶不自觉酸涩起来。
“我知道高明能赚钱,房子是给你一个人的,以后那房子就当你的退路……当然我希望不要有那天发生。”
“妈。”陈蕴刚张嘴,眼角顿时红了一圈。
“傻姑娘。”徐翠华也有些伤感,眼眶先一步蓄起眼泪:“你爸老自责是他害了你,现在你日子过得不错我们才总算放心。”
小时候千娇百宠长大,后来双手沾满大粪,每天跟着他们两口子推粪车都毫无怨言。
老是苦着张脸的女儿如今已经是两个孩子的妈妈,身边也有个能依靠的丈夫,这让陈树和徐翠华心里总算有了些安慰。
如今女儿日子上了正轨,他们老两口也可以放心去做自己喜欢的事。
“以后你上班念平我就带到培训班去,等明年上了幼儿园再麻烦你公婆照看着。”
徐翠华和陈树都已经安排好了时间,等拿到钱随便先买个小房子就搬出去,女儿的嫁妆慢慢再选。
到那时高铁军差不多退休,接送孩子就能转交给他。
“你和爸忙自己的事,念平先暂时交给软秋帮忙照看几个月。”
“老麻烦别人不好……”徐翠华忽地抬头看向窗外,瞬间被紧贴着窗外的人脸吓了一大跳:“你站那怎么不说话!”
邱志芳努了努嘴,两手往衣兜里一揣转身就走。
“怎么会一点儿声都没有!”徐翠华抚着被吓得狂跳的胸口:“以后咱们都小声点说话。”
好在屋子重新换过玻璃,邱志芳很难听见两人说话的内容。
她贴在窗子上……难道是想看两人说话的口型?
这个想法出现都让陈蕴不寒而栗。
刷——
徐翠华站起来用力拉上窗帘。
工人医院新生儿科。
科室门口刚加的金属牌子上反射出冰冷的光,虽然才早上七点多,产房门口已经有家属在等待。
陈蕴穿过那些焦急张望的家属,推门进入安静得连脚步声都特别清晰的婴儿室。
进入更衣室换上崭新深蓝色短袖工作服,再穿上不知传了多少年传到陈蕴手上的白大褂。
口罩一戴上,能辨别得出她身份的只有胸口写着新生儿科主任的金色名牌。
“陈主任,您来了。”
值班护士眼底下一片乌青,刚从心内科调来的张雪没精打采地点头问好。
“一号暖箱的早产儿生命体征平稳,小家伙的奶量已经从十二毫升涨到三十五,昨天共喝奶……孩子就是哭得厉害。”
两个护士加陈蕴眼下就围绕着一号暖箱的婴儿……张雪不是忙,而是无聊得疲倦。
“交完班你就先下班吧。”陈蕴说。
给双手消完毒后走到暖箱边,熟练地打开侧窗又缩了回来,双手连搓几遍后才再次伸了进去。
暖箱里温热气息扑面而来,一只手轻轻覆盖在婴儿有规律起伏的胸廓上。
脆弱得都不敢用力的小生命,却如此顽强地成长着。
孩子是个小姑娘,家长担心孩子情况,根本没来得及取名字。
陈蕴忽然皱眉:“你昨天有没有检查孩子的呼吸情况?”
“好像……”张雪连忙翻看昨天的检查记录,一目十行扫下去后脸色猛地一变:“忘记……忘记检查了。”
“肺部没有湿啰音。”陈蕴松开手,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穿透力:“孩子就是因为羊水污染进婴儿室,你连最重要的检查都忘记了?”
这孩子出生体重只有三斤二两,不仅体重太轻,还有羊水污染的情况发生。
陈蕴最担心的就是新生儿肺炎,所以住进保温箱之后着重关注呼吸情况。
事实证明她的判断确实正确,转科当天孩子就出现了低烧情况,也正是如此薛如芝才同意了签字转科。
好在治疗及时,当天发烧情况好转,也没出现肺部感染情况。
“是我的疏忽。”张雪赶紧道歉。
虽然不错眼地盯着孩子,但也正因为太无聊而松懈,她没有任何辩解的余地。
“先交班。” 陈蕴一只手还在保温箱里轻轻拍着,孩子刚刚睁开眼睛蠕动几下嘴唇,又很快睡了过去:“我会再写一套详细工作流程,到时候统一培训。”
“是。”
任芹好歹还是妇产科护士,多少对婴儿的护理流程有所了解,张雪心内科接触得最多的是老年人,更擅长量血压和测血糖。
陈蕴只是想让她意识到疏忽会引起什么严重问题,却并没有提出惩罚。
“小张下班啦!”
上早班的任芹笑盈盈地跟哭丧着脸的张雪招手,两人表情完全是两个极端。
“陈主任早。”
“早。”
比起生疏的张雪,任芹在新科室干得得心应手。
加上早上在医院门口遇到朋友又悄悄说了个好消息,让她心情更是明媚。
“咱们科室要来新大夫?”陈蕴问。
“可不止。”任芹换好工作服,先去消毒双手又掀开盖保温箱的小毯子,才挑挑眉神秘兮兮地来了句:“至于是什么好消息你等会儿就能知道。”
“还故作神秘起来了。”陈蕴笑着摇头。
接下来就是针对一号宝宝进行各种复查和喂奶换尿布。
刚忙活完,办公室里的座机电话响了……
第68章 会议
工人医院, 门诊大楼十二楼。
电话里胡院长只通知到会议室开个临时会议,具体会议内容并没有说。
临走前任芹冲陈蕴笑着咋眨眨眼,陈蕴猜应该不是什么坏事。
医院门诊部繁忙依旧, 陈蕴好不容易才挤上电梯,几乎是掐着通知的时间推门进入办公室。
能容纳几十个人的办公室此时分散坐着四个人。
长方形会议桌漆面斑驳, 边缘漏出木头的原本颜色, 几缕阳光透过窗户,将每个人的表情都照得很清楚。
胡祥明坐在正上方专注看着报纸,坐左边的林副院长微微侧身跟一个侧脸瞧着就年纪不轻的男大夫低声说着话。
薛如芝坐在林副院长对面, 表情有些不耐烦地摆弄着手指甲。
她身形高瘦, 甚至有些嶙峋,深灰色毛衣衬得整张脸更显冷硬。
高高的颧骨脸色苍白, 平时说话时总习惯微微低头斜眼瞅人,本就薄的嘴唇紧紧咬得没有一点血色。
“陈主任来啦!”
“胡院长好, 林副院长好。 ”陈蕴微笑点头, 目光在会议桌环顾一圈后提步走向右边:“薛主任好, 这位是……?”
拉开椅子,好奇地看向对面发丝半白的男大夫,目光缓缓落到其胸口的名牌上。
“董主任!”
看着四十来岁的中年大夫正是妇科主任——董建成。
一个男同志能做到妇科主任的位置, 可见其专业有多硬。
“陈主任你好。”
董建成伸手跟陈蕴握了握,脸上公式化的笑容令人如沐春风,好像连音调都特意练习过似的标准。
“听别人说陈主任年轻,没想到会这么年轻。”
“董主任也很年轻, 没看到您名牌我还以为是哪个科室的新大夫。”陈蕴微笑。
“陈主任可真会聊天,我都是当爷爷的人了……”
“咳咳——”
胡祥明轻咳一声,恭维声立刻停下,几人都同时看向正中间。
“既然人已经到齐, 那会议就现在开始,首先我先说一说关于医管局下发的关于提高医疗质量,加强科室协作的文件内容……”
妇科、妇产科、新生儿科。
无疑这次会议是围绕三个科室进行的一次专项会议,文件内容陈词滥调几乎没有任何实质内容,不管前世还是这一世都如出一辙。
陈蕴虽然带了笔记本和笔,却不知该记录些什么,胡祥明的语速之快仿佛也没想大家能听清楚内容。
倒是董建成埋头刷刷地写着字,神情之专注令陈蕴汗颜。
薛如芝就干脆没带本子,从趴在办公桌到渐渐翘起二郎腿,目光开始扫视办公室每个角落。
“各科室务必加强沟通,尤其是产房与新生儿科的衔接,确保高危孕妇信息及时传递,把新生儿救治的准备关口往前移……”
“往前移?”薛如芝从鼻腔里冷哼了声,径直打断了胡祥明的声音:“往前移,要移多少!是不是从孕妇产检开始我们就要跟新生儿共享资料。”
她的声音非常洪亮,完全没有刻意营造就已经带着居高临下直逼陈蕴。
胡祥明似笑非笑看着。
陈蕴微微有些惊讶,薛如芝能在会议当中直接顶撞院长,这底气得有多硬才有这么大的胆子。
起初陈蕴以为是薛如芝后台硬,后来发现其就是仗着早些年技术过硬的大夫少,医院领导都得让着她几分,习惯了趾高气昂而难以转变。
“医院要设立什么新生儿科我没意见,可这个新科室的设立不仅没减轻妇产科负担,还平白增加了我们的工作量,就说前几天转到新生儿科的早产儿……”说着话轻飘飘的视线落到陈蕴脸上:“结果不也和留在我们科室的两个早产儿一样正常。”
“不知道薛主任从哪听说的一样?”陈蕴笑问,钢笔不急不缓地在指间转动:“再说了一号宝宝现在状态良好难道不是我们科室的努力,当时从妇产科转出来前什么样薛主任不清楚?”
“我们当时已经对孩子进行过抢救,你倒好,一来就说要送保温箱,还上什么监护……不知道的还以为要做什么大手术呢!”
她身体重重靠回椅背,直勾勾的眼神里充满了对陈蕴小题大做的鄙视感。
而后忽地话锋一转,脸上讽刺更加明显:“就为了个存活率未知的三十二周早产儿,眼睛都不眨地就要用上暖箱,你们新生儿科还真是富裕,我看用得是国家资源所以陈大夫不会心痛吧。”
陈蕴脸上的惊讶根本掩藏不住。
这番话竟然是从一个大夫口中说出来的话,存活率未知……也就是说根本没有将救活孩子当成目的。
握着钢笔的手指因用力而泛白,陈蕴转头缓缓迎向那双充满挑衅的眼睛。
“薛主任,我听你的意思是我们救活这个三十二周的早产宝宝是浪费国家资源?”
薛如芝耸耸肩,意思显而易见。
“薛主任真应该好好再学习一遍关于新生儿明确救治规范,三十二周的早产儿肺部发育不成熟,出生后出现进行性呼吸困难是肺透明膜病的典型表现,如果不给予呼吸支持,死亡率会大大提升,就算没有造成死亡,其产生的脑损伤薛主任通过肉眼就判断得出?”
陈蕴略微停顿,用钢笔重重地敲了敲会议桌。
“不知道众位对薛主任关于浪费资源的说法怎么看,反正在我看来这种想法极其荒唐而且可耻,我们全力挽救一个小生命是浪费国家资源?那我请问什么才叫为节省资源,让原本有机会健康长大的孩子出现智力障碍,那就是节省资源?还是让原本能长大为社会做贡献的孩子死亡就是节省资源?”
“你是歪曲我的话!”薛如芝猛地一拍桌子,震得胡祥明手边的茶杯盖跟着跳了下:“陈蕴你少在这里给我上价值,才从医学院毕业的黄毛丫头接生过几个孩子就敢在这胡说八道,还不是靠着跟……”后面的话差点就要脱口而出,眼底毫不掩饰的嫉妒快要冲出。
“靠什么,薛主任倒是说说靠什么!”
“只会耍嘴皮子的黄毛丫头!”
“薛主任。”
两人吵了好半天,胡祥明才突然像是耳朵恢复了听力,皱着眉打断两人。
“……”
等会议室安静下来,胡祥明慢悠悠地合上文件,语气里似乎还带了点笑意。
“两位主任的观念不同可以理解,不要伤了同事之间的和气!接下来让林副院长继续宣布院里的的决定……”
会议到这才正式进入重点,林副主任清了清嗓子,宣布了接下来对于妇产科的一系列改革。
为了应对妇产科与日俱增的生育需求,妇产科将拆分为一科和二科室。
一科室由薛如芝任主任,二科室由新生儿科主任陈蕴兼任。
两个科室互为竞争关系,考察结果以婴儿成活率以及产妇满意度为主,每三个月会进行一次成果总结。
“我?”陈蕴指指自己鼻尖。
“凭什么!”薛如芝更加气恼,手握成拳头使劲捶向桌面:“我干妇产科主任十几年,凭什么说分出成两个科室就分成两个科室。”
“听林副院长说完。”胡祥明沉下脸,表情冷了下来。
“二科室只是个试验,医院会对二科室进行为期一年的考核,只有成功通过考核才能保持二科室,要是不行还是会取消二科室。”
陈蕴冷眼看着,手指轻轻在桌面上点了起来。
看来陈蕴是成了医院改革所竖立的典型,既想通过对比让薛如芝的陈旧观念产生改变,又想互相竞争让妇产科快速发展。
一箭双雕的改革措施,但……对陈蕴来说能有什么好处呢!
改革措施似乎也将陈蕴的顾虑也考虑了进去,接下来林副院长说的便是各种奖励以及最吸引人的工资。
全科室职工的工资都将跟科室效益挂钩,也就是俗称的多劳多得。
“陈主任兼任付妇产科二科室主任,工资方面也将相应提高,另外奖金方面将参考……”
要说一开始薛如芝只是愤怒,可工资一提出来整个人已经完全被嫉妒的怒火所包围。
凭什么三个大字不停在她脑海中盘旋,陈蕴的微笑变得如此刺眼,恨不能立刻扑上去撕掉那张笑脸。
“薛主任也别急,两个科室之间有竞争自然就会有赢方的奖励,要是一科室在竞争中胜利,作为主任的奖金会让你惊喜……”林副院长笑呵呵地补充道。
不管是陈蕴的不情愿还是薛如芝的愤怒她都尽收眼底,不过这个改革措施是宣布而不是询问意见……无论什么心情都无关紧要。
这项改革是对医院科室运行模式的一场重要实验,要是效果显著,将在全院进行推广。
所以不管阻力多大,医院都会推进。
“具体的人员安排如下……”
陈蕴非常清楚就算自己拒绝也无济于事,所以干脆静静听着安排,脑海中则在想着解接下来改如何安排工作。
正式的一科主任,所涉及的就不仅仅是如何治病救人,还得涉及管理、教学、科研。
陈蕴上一世就主导了个新生儿脑缺氧恢复的科研项目,是个非常耗费心力的工作岗位。
“二科室我们将派两名副主任医师以及四名主治医师……”
老百姓习惯用的大夫这个称呼在医院内部逐渐以医生取代,医生之间的职称也划分得更加明确。
陈蕴静静听着,思绪飘得有点远。
直到李副院长忽然停下来敲敲桌子,笑容真诚了几分:“经医院业务部开会决定,将给各科主任家安装座机电话,方便夜里抢救病人通知。”
以前最怕夜里手机突然响起,没想到现在又变成了座机电话。
主治医师遇到棘手问题需要及时征求主任意见,工人医院出过好几次处理不及时的情况后医院决定出资给各位主任安装电话。
陈蕴几乎可以预见未来即将到来的忙碌。
第69章 开诊
北城的冬天寒风冷冽, 路边行道树被磨光了最后几片枯叶,变得光秃秃的。
少了绿树映衬,工人医院的几栋大楼变得更加灰黄, 就像是被寒风反复鞭打,墙皮看上去都更加脆弱了些。
窗口内, 挂号员随手从旁边拿起妇产科的挂号本, 凑到话筒前:“挂妇产科一科室还是二科室?”
挂号的中年男人满脸茫然,想起妻子的交代,忙大声回道:“我们挂专家号!”
“现在妇产科有两个专家号, 你挂一科室还是二科室?”挂号员有些不耐烦。
以前挂专家号撕票就成, 上周五忽然开会宣布以后要问清楚病人家属挂哪个专家号,就是给挂号窗口增加了不少工作量。
中年男人更加迷茫, 但看挂号员的表情实在难看,胡乱地决定:“那就挂二科室吧!”
“二科室陈蕴主任看诊。”
窗口递出来的挂号票上写着住院部二楼B区, 后头还跟着三诊室以及陈蕴主任四个大字。
一看是个主任, 男人的悬着的心也总算放松下来。
“娟子, 号挂到了。”
被叫娟子的女人接过单子一看,眉头立刻紧紧地皱在了一起。
“隔壁张大姐说的大夫不姓陈,好像姓什么……薛!”
“这陈大夫也是主任, 既然是专家号肯定不会差!”冬华心虚地狡辩。
娟子一想也是,反正都是主任,应该相差不大 。
两人说说笑笑地来到妇产科,但很快就笑不出来了……因为两边的差距实在明显, 明眼人都能看得出来。
A区和B区其实就在一条走廊上,甚至两个主任的诊室一个在头一个在尾。
A区走廊上的椅子坐满人,连走廊口都蹲满了等待妻子检查的丈夫。
而B区显得冷清得多,稀稀拉拉几个人坐在椅子上, 娟子走近听她们聊天才得知原来这两人也是A区等待产检的孕妇。
真正等待在三诊室门前的只有两个母亲,两人正在兴高采烈交谈中。
“你是这个医院的护士?”说话的妈妈声音很好听,她怀里还抱着个看不出几个月大的孩子。
另一个卷头发的女人笑盈盈地点点头:“我在这个医院工作十几年了,应该算是老职工。”
“你今天……”女人好像有些奇怪卷发妇女为什么会带个看着已经七八岁的小姑娘来看妇产科:“怀二胎啦?”
“不是。”卷发女人笑了笑,接着搂过面色有些苍白的女儿:“我女儿刚做完心脏手术,我带来给陈主任复查。”
“啊?我也是带我儿子来找陈主任复查。”
娟子觉得两人都奇怪,明明是妇产科,她们却是带着孩子来看病,看孩子的病不应该去儿科吗?
正胡思乱想中,一个穿着白大褂的年轻女大夫步履匆忙地来到诊室前。
“任护士长?”陈蕴先喊出卷发女人的名字,而后转头一看发现又是熟人:“曹春娟?”
“陈主任你好。”
曹春娟激动地站了起来,抓着孩子的小手努力跟陈蕴挥动。
陈蕴抓着孩子小手轻摇,温柔地喊着:“曹磊看这里。”
四个月前还只能打横抱着的曹磊如今抬头已经抬得很稳,除了眼神跟随稍慢点外甚至能主动抓住陈蕴手指。
虽说康复训练是陈蕴定制,但执行者是曹春娟,短短几个月就能有如此喜人的发展,足可见其付出了多少心血。
“上个月我就说了你以后可以挂儿科进行跟踪康复,他们有更专业的评估方式。”陈蕴笑笑 。
“我只相信你!”曹春娟毫不迟疑地回道。
曹春娟刚说完,走廊对面两个老年人跟着站起来,面色同样激动地走了过来。
“你就是陈主任!”大娘激动地握住陈蕴的手:“感谢陈主任!要不是你我们家曹磊根本不能长得这么好。”
“这是我爸妈。”曹春娟笑笑。
一开始老两口对这什么康复计划嗤之以鼻,每天不是折腾着要去买什么药来吃就是拉胳膊扯腿,看得他们心惊担颤生怕给孩子弄出个好歹来。
直到孙子改变特别明显,有一天竟然抬头看他们说话,老两口也变得坚定支持起来。
那什么“贵人语迟”其实就是自欺欺人,曹磊五个月还傻愣愣的时候他们心里其实就已经感觉到了不对。
最近曹春娟回家一说孩子吃的进口奶粉没有了,他们买得谁都快。
“叔叔阿姨在门口稍微等会儿,我从一号开始看起。”
开诊时间是早上八点半,陈蕴来得比较早,薛如芝的诊室门还没什么动静,陈蕴下楼来前看到她……正在训人。
“一号是我。”
任芹牵着女儿的手走到陈蕴面前,小姑娘立刻甜甜地叫了声:“陈阿姨。”
上次陈蕴去心内科看如今已经改名为胡宝燕的小姑娘时人麻药还没过,今天一见面立刻想起是在火车上碰到的阿姨。
“心电图做了吗?”
“做了。”任芹回,将包里装订成册的厚厚一叠检查资料拿出来:“我们还去人大医院做了核磁复查。”
胡宝燕是任芹夫妻的心头肉,哪怕一次核磁得花小半个月工资他们眼睛都不眨的做了好几次。
不过对方出具的检查意见她不放心,非要找陈蕴看一看才行。
“那你们先进来。”
陈蕴拿出钥匙开门,负责喊号的护士还没有到岗,诊室的准备工作只能自己亲自动手。
诊室门缓缓合上。
曹春娟的爸爸表情惊讶:“陈主任竟然这么年轻。”
“爸你别看陈主任年轻,人家医学知识广着呢!”
曹春娟想将曹磊横着抱,孩子小腿有力地蹬了起来,不满地撇嘴要哭。
又连忙换成竖抱,等孩子高兴了才继续说到:“我去人大医院儿科,那大夫看了片子就断言磊磊是个脑瘫,以后长大了走路也有问题,后来我赶紧把片子给陈主任看……”
跟陈蕴第一次见面后,曹春娟不放心又专门找关系挂了人大医院的一个儿科主任。
结果那主任就看了眼片子就断言曹磊是个脑瘫,还说现有医疗技术无法治疗脑瘫,让她做好再要一个的思想准备。
曹春娟在家痛哭了一整夜,第二天早上又拿着片子去了关明胡同。
陈蕴看过片子后告诉她根据片子显示确实有点问题,不过曹磊才几个月,根本不能断言孩子日后就没法正常长大,对于婴儿的诊断一般都是临床大于片子。
之后就教了她如何进行康复训练,以及添加进口奶粉和补充一些曹春娟听都没听过的身体微量元素补充剂。
事实证明,陈蕴说得是对的。
孩子进步肉眼可见,对曹春娟来说能康复得和正常孩子八九不离十就已经满足。
娟子和冬华一直悄悄听着,两人的表情从好奇逐渐变得慎重起来。
娟子摸了摸平坦的肚子。
“华子,你说这回咱们真能怀上娃吗?”
“怀得上是好事,怀不上你也别有思想包袱。”冬华柔声安慰紧张的妻子,面上努力伪装的镇定全部藏在了攥紧的手心中:“要是再怀不上就说明咱们跟娃没缘分。”
娟子闷闷不乐地点点头,满心忐忑地望向那扇紧闭的诊室门。
终于,任芹带着孩子笑眯眯地走出诊室。
冬华听到她说要带女儿吃大包子,母女俩的笑脸耀眼得甚至有些刺疼了他心口。
“三号。”
陈蕴站在门口高声喊道,此时不过八点半,喊号的护士奇怪地还没有到岗。
环顾了一圈走廊,瞧见有对夫妻站起来,陈蕴就退回了诊室。
诊室二十平左右,窗口正对医院大门,桌子对面的暖气不时有突突的声响。
陈蕴身后铁皮柜不知是那个科要来的,柜子缺个脚,随便塞了个木条子才勉强保持平衡。
对面就是张检查床,中间用张蓝色帘子隔开。
趁下一个病人进来前,陈蕴赶忙给干得冒烟的嗓子灌几口水。
前世是南方人,这一世前三十年也是在南方生活,初初经历北方冬天第一感觉不是冷……而是干。
每天早上起床陈蕴都觉得两个鼻孔干得跟要冒烟似的,哪天水喝少了还会流鼻血。
伸手悄悄给窗子推开条缝,寒气缓缓飘进屋里,呼吸才总算顺畅了些。
“请坐。”
这对夫妻是陈蕴真正意义上接诊的第一个患者。
男人约莫三十出头,穿着身蓝色工装,眉头紧锁神情严肃。
女人身形有些臃肿,垂在左胸口的辫子发梢枯黄,四肢纤细腹部脂肪堆积。
女人坐下,双手下意识地护在小腹上,紧张地看着陈蕴。
“病历本呢?”
“在……在这。”男人把沉甸甸的帆布包往桌上一放,动作急切地翻找出病例本:“大夫,病历本给您。”
“江娟,三十一岁……”
江娟的病历本写了过半,陈蕴随便往前翻着看几页,大多数的结论都是子宫无异常,输卵管也是通的,甚至连丈夫冬华也做过一系列检查都没什么大问题。
“你们今天来是想做不孕检查还是产检?”陈蕴问。
病例本上明确写了无器官上的病变,有可能是已经怀上了来做产检。
“大夫你帮我们看看,我俩都结婚十一年了……什么检查都做过,就是怀不上娃。”
刚才安慰妻子的淡然瞬间消失不见,冬华语气激动地拍打着帆布包:“翻来覆去的检查,医院都跑遍了,就剩工人医院没来。”
说着又从包里翻出厚厚一叠检查单来,其中还夹杂了几张中药方子。
“我们按大夫说的吃了半年中药,大夫你看倒还把我媳妇儿的脸吃得发黄,我生怕把人吃坏根本不敢再让她吃了。”
江娟默不作声地看着丈夫,心底苦涩蔓延。
两人从农村来北城打工已经快四年,工资大半都拿来跑医院了,没怀娃之前根本不敢给家里打电话。
诊室里一时间只剩下冬华粗重的喘息声。
“别紧张。”陈蕴指指凳子,目光飞快掠过各种检查报告:“不能怀孕的情况有很多种,咱们一样一样排除。”
不知是受到陈蕴平静的语气感染还是发泄完一通心里舒服了,冬华慢慢地平静下来。
“我们先做些体表检查,帮助我进行判断,以及月经周期和夫妻同房时间的询问,咱们慢慢排除问题。”
两人点头。
陈蕴先抬头看向江娟,注意到她嘴唇边有圈唇毛,再然后是观察到手背指头上的汗毛。
再从中抽出一张A超经检查单仔细查看。
“上一次月经是什么时候……”
随着问诊和结合生活史,陈蕴基本可以判断其应该有多囊卵巢综合征。
眼下这个毛病还没被广泛认知,经常被误诊为月经不调,加上两者之间出现的异常情况有很多重复点,所以经常会出现按照月经不调来治疗。
江娟的病例本上恰巧证明了这一点,好几家医院的诊断结果都是月经不调。
“你们看这里……”陈蕴把A超声示波单子推到两人面前:“看到这上面跟雨点一样的东西了吗?”
夫妻两迷茫地摇摇头。
这上边黑乎乎一团,别说是雨点,连照的是啥两人都有些想不起来了。
“这种情况国外叫多囊,咱们国内还没有普及,全名应该叫多囊卵巢综合征。”
“……”
“这么说吧!”陈蕴换了种更直观的说法:“这里是卵巢,怀孕需要卵巢里排出一颗卵子和精子集合才能成功受孕,可现在卵子太多了……把路都堵死了出不去。”
“这还能堵死?”江娟张大了嘴满脸震惊。
冬华就听出了个意思:“大夫……你是说我爱人肚子没问题,只是那什么子太多所以才没能怀孕。”
“对!”陈蕴说。
冬华一下子激动地跳了起来,紧紧握着陈蕴的手。
往昔那些大夫都说是因为江娟身体太虚才没法怀孕,现在看来根本不是那么回事。
“你先别激动。”陈蕴抬手:“我先给你爱人做个检查,你在外边坐着等会儿。”
大医院就是阔绰,再也不用戴那反复消毒的橡胶手套,一次性手套能紧紧贴合着手部。
“躺下吧。”
江娟的身体僵硬无比,也许是检查过太多次,只要说检查从心里上就开始产生抗拒感。
“别紧张,很快就能结束。” 陈蕴尽量笑得温和些。
“娟子你别害怕,要是弄疼了你就跟大夫说。”冬华隔着帘子安抚妻子。
某些大夫做检查的动作极其粗鲁,就仿佛面对不是个活生生的人而是机器,只要江娟喊疼对方就会用非常不耐烦骂人。
冬华也是陈蕴看着挺温柔,所以特意提醒了遍。
“没事的你放轻松!”陈蕴举着右手坐到床尾的凳子上:“如果疼你就叫我。”
江娟抖了下,挪动着来到检查床边,几乎是在陈蕴注视下躺上床脱裤子。
“你是哪人?”
陈蕴滑动着凳子往前挪,顺道挤出一点石蜡油在指尖,另一只手轻轻掰开江娟的膝盖。
“我是……我是宁城人。”
“宁城冬天特别冷吧,我公公以前是就在宁城工作,他跟我们说vb大吃一团冬天上茅房还得带根棍儿出去……要不就粘屁股上了。”
“哈哈。”江娟笑。
陈蕴的动作确实很轻,就这么轻柔地一边检查一边和江娟闲聊。
“我以前在泮水……”
眼看就要结束,陈蕴却忽然停下闲聊,仔细感受指尖传来的触感。
没有内脏表面的光滑或柔韧,而是摸到了肌理中条索状的坚硬,就像是某种很硬的东西被包裹在了肉里。
差不多半寸长度,位置很深贴着耻骨边缘,若非在触摸到那里时江娟猛地收缩,极大可能会被忽略带过。
这也是为什么病历本中都有指检正常的结论。
陈蕴拧着眉头,在那处微小的凸点上反复按压,心里慢慢勾勒出位置和走向。
“陈主任,是不是有什么问题?”
陈蕴突然停止了闲聊让江娟更加紧张,腹壁下意识收缩,让陈蕴能更加清晰地摸到了走向。
“冬华同志你进来下。” 陈蕴出声。
冬华满脸焦躁的掀开帘子走进来:“陈主任是不是有什么问题啊?”
陈蕴点点头,左手在江娟的小腹上慢慢摸索,很快注意到一个极其微小的小疤,手指在疤痕上点了点:“这里以前是不是受过什么外伤?比如被玻璃或者铁针扎过?”
冬华满身茫然,倒是江娟身体一抖,皮肤迅速窜上层鸡皮。
陈蕴瞬间明了,缓缓收回手。
“先穿上裤子出来再说。”
“娟子,你啥时候受过伤?”冬华追着江娟连声追问。
陈蕴将手套丢进垃圾桶,坐回办公桌翻开了病历本。
“腹壁疤痕压迫神经,导致子宫功能麻痹,不孕应该是这个问题造成的,”陈蕴边在病历本上写下诊断边说道。
“娟子你快说啊!”冬华语气甚至已经带上了愤怒,抓着江娟的手高声质问,脖颈上的青筋抱起:“你到底肚子上受了啥伤。”
“没受伤!”江娟冷笑,指指肚子:“是你妈干的好事!你凭什么问我!”
“我妈?”
“是你妈用烧红的绣花针戳的,说是帮我早日怀上娃……”
那段记性对江娟来无疑是痛苦扭曲的,她甚至回忆起来都觉得小腹抽痛,烧红的绣花针就这么硬生生戳进了肉里。
江娟只觉得自己就像条死鱼般被婆婆和几个老婆子压着,除了剧痛外只剩下鼻尖处飘来的肉被烧糊的气味。
“娘……老娘。”
巨大的震惊和迟来的愤怒烧得冬华双眼通红,最终转换为转换成对自己无能的愤怒。
啪啪啪啪——
接连四个巴掌狠狠扇向自己的脸,冬华忽然跪到了江娟面前,带着哭腔道:“是我窝囊,要是能早些带你来北城就好了!”
“都过去了。”江娟擦干净眼角泪水,拽着冬华站起来:“要不是你对我还不孬,早跟你离婚了。”
冬华狠狠叹口气,忽然又转身对陈蕴鞠了一躬。
“谢谢陈大夫。”说着就要拉江娟起来:“我们回家吧!以后爸妈要是再敢说你一句不是我这辈子就再也不回去了!”
“你们不治啦?”
“都长疤了还能治!”冬华震惊。
“当然能。”陈蕴指指凳子:“你们坐下听我慢慢说。”
“能治!大夫说能治!”冬华顺间面露狂喜,抓着江娟的胳膊使劲摇晃:“能治!”
“据我所知,工人医院现在已经有比较成熟的神经封堵术……如果经济上允许可以住院进行治疗,要是不行就每天来医院挂号再进行治疗。”
“我们住院!”冬华立刻决定。
“那你们先回去准备一个热水袋,再带上生活用品明天一早来办理住院,至于多囊的治疗……”陈蕴抬头看看江娟浮肿的脸:“我开几副食疗单子,男同志就回去照着单子熬汤送到医院来给你爱人喝,等出院我再开治疗多囊的药物!”
“我们这就回去准备。”
两口子拿着住院单高高兴兴笑地走出诊室,应该是极少数得知要住院还能笑着去准备的人吧!
江娟两口子离开后,陈蕴的诊室又陆陆续续接待了几对夫妻。
其中有挂错号将就看看的,也有从其他城市来只是冲着“工人医院”这个名头而来。
妇产科忙碌依旧。
关明胡同。
“高念安!你妈还有半小时就到家了。”高明揉揉抽疼的额角,只能使用出最后杀手锏。
别人家都是儿子淘气女儿乖巧,到他们家完全反过来了。
今天一下班回到家就瞧见自己屋子门口一堆烂泥,几个孩子在黄泥中玩得不亦乐乎。
听说是隔壁挖地种花剩下的泥,高铁军搬回来准备种点小葱,结果一不留神就让孙女掺水变成了稀泥。
扫地难,要洗干净衣服更难。
“妈要回来了!”
陈蕴的名字就是紧箍咒,一听到这个名字出现几人才像猛地清醒过来,手忙脚乱地就开始收拾门槛上的泥巴。
“还是陈蕴管用。”高铁军摇头失笑,要是他说了管用就不会出现几个孩子全成小泥人了。
“爸。”高明叹气,随意地把公文包往门口凳子上一放:“让妈烧点水,要给几个‘泥猴子’洗澡。”
高铁军的视线顺着公文包移到高明身上,表情一怔。
“你白天是上哪去了?”
“去谈个生意。”高明脱下棕色大衣,边卷着袖子边唉声叹气:“这些衣服怎么洗得干净啊!”
“穿得可真像电影里的人!”高铁军叹。
爷俩还没开始行动……自行车的铃铛声忽然传来。
“妈回来了!”高念安脸色一变,抓着两个弟弟的手就立刻往后院跑。
高明眉心狂跳,赶忙追了上去。
地上只留下一串黄色泥脚印迎接着陈蕴回家。
第70章 平日小事
分家分得不止是房子和钱, 更是人心。
那层维系着表面和睦的温情面纱也在分家之后被撕得粉碎,露出邱志芳温和面孔下的另一张脸谱。
当陈蕴踏进院门听到邱志芳叉腰指桑骂槐时,脑海不由飘过了那几句话。
邱志芳站在她家分得的正房门口, 看似骂空气,但凡有耳朵的都能听得出她骂得是谁。
“我的娘嘞……这是把茅坑里的大粪都翻出来造了吧!”
“多大的人了还天天趴在泔水里玩, 家里没大人教啊!”
“也是!谁让人家父母都有本事, 不像我们这种只能在外干点苦力活的可怜人,命苦哟!”
陈蕴站在门口忽然喊了声:“高明,来抬车。”
“来啦!”高明揪着两个孩子的衣领来到前院, 将人交给董巧英, 洗干净手胡乱地在西装裤子上擦了擦,屁颠屁颠地往门口走。
院里的高家人仿佛都没将邱志芳的指桑骂槐听进心里, 包括几个缩着脑袋的孩子。
邱志芳闹了个没趣,恨恨地盯着陈蕴走近。
“你这是……”
夕阳最后一点余辉洒在高明的半边脸上, 勾勒出棱角分明的下颚线。
从百货大楼买回来的西装不合身, 陈蕴专门找胡同口老裁缝重新修改了遍, 没想到高明穿起来竟然如此合身。
笔直的裤缝显得两条腿又长又直,西装外套敞开着,露出里面被胡乱塞进口袋的灰色斜纹领带。
锃亮的皮鞋上沾了不少泥点子, 看样子刚才已经在泥水中来回走过多趟。
“刚谈完生意回来。”高明将车架好,哭笑不得地指指两个躲在高铁军背后的孩子:“带孩子比谈合同还难。”
陈蕴没有继续问生意内容,而后也跟着看向门口。
“高念安,高念平, 李帅帅。”
依次念出三个捣蛋鬼的名字,陈蕴语气冷淡地背手走向几人,中途还把皮包随手递给了高明。
邱志芳恨的银牙都快咬碎。
她后悔……要是再晚一段时间再分家就好了!
老听公婆说高明是开卡车跑长途的司机,张罗几个兄弟开了个什么运输队, 邱志芳以为就是群糙老爷们聚一起拉大车。
分家第二天才从罗婶子口中得知老二开的可是运输公司,当大老板的!
分家还没两天……高兰又跑过来显摆。
说下个月新饭馆开业,从帮着寻摸大厨到营业执照办理都是高明帮忙,他们就等着饭馆开业赚钱。
最后又爆出个让邱志芳差点把肠子悔青的事。
那间饭馆原先高明是准备让大哥大嫂来干,稳赚不赔的买卖就因为分家心寒而转手就给了高兰。
而眼下,堂堂一个大老板在陈蕴面前笑得那不值钱的样儿……看得邱志芳心头无名火冒。
一跺脚往后院走,干脆眼不见心不烦。
二进的两间屋子他们两口子住一间,高亮和高毅住一间。
跨进门槛前先往隔壁看了眼,怒火立刻找到了倾泻的出口,邱志芳怒气冲冲地推开隔壁屋门。
“高毅,你作业写完了没有!”
高毅半躺在被子上,翘着二郎腿正在看一本粉色封皮的书,虽然邱志芳不认识几个字,但一看颜色就知道不是学校的书。
“写完了。”高毅胡乱应付着,又翻了个身露出张眉飞色舞的脸。
“你骗鬼!”邱志芳气愤地一把抢过书往墙角狠狠砸去:“要是你再不听话就滚回你二叔的车队去,一辈子当个打扫卫生的!”
“我还想呢!”
不提这件事还好,一提起来高毅就满肚子气。
“谁让你和我爸把我接回来的,要不是你们!我迟早能在二叔公司里干到经理位置!”
“还真想一辈子在你二叔那个小公司里打杂?”邱志芳冷笑,指指点点地差点戳到高毅脑门:“与其一辈子跟在人家背后当跑腿,还不如好好读书出来找份好工作!”
高毅忽然讪笑了声。
从小就被抱到姑姑的屋里长大,十一岁才回到父母身边。
邱志芳没少跟他说是爷爷奶奶的决定没办法,但高毅心里门清真正原因是什么……不就是算计姑姑和姑父的那点东西吗!
邱志芳这个妈要真是舍不得儿子,平时就住同个屋檐下,怎么可能连看都不来看一眼。
十一岁跟父母住回厂里宿舍后,姑父还偷偷来给他送了好几回钱和衣服。
真正关心一个人是什么样的高毅又怎么可能分辨不出来。
“小公司?”高毅直直看向对面:“你还嫌二叔的公司小?”
快十五岁的少年个头已经快超过邱志芳,加上前几个月在公司锻炼出来的肌肉,这么面对面站着压迫感十足。
“二叔的公司有几百个职工,光是卡车就有几十辆,前几天二叔还买了几台大型挖机……你知道每天光是挖机租金就能赚多少吗 ?”
“你根本不知道!你只晓得算计能用什么法子多占别人便宜,除了十元钱你就不认识更大的数。”
他看到的还只是在北城公司规模,听车队的叔叔们说公司还有条跑广市的线路才是赚钱大头。
自从去了运输公司打杂,高毅的眼光开阔了不少,越发看不上父母的自私自利。
“几十辆卡车!”邱志芳眼皮一跳,眼底慢慢浮现出震惊:“你是说你二叔的公司有几十辆车?”
高毅冷笑。
震惊完眼底很快便被满满的贪婪之色所取代,此时心里想得怕是怎么才能占到点好处。
果不其然……邱志芳激动开口。
“晚上我就让你爸去跟你二叔说,让你爸去你二叔公司当个经理啥的,我就负责去管账……”
高毅挣脱开邱志芳的手,脸上全是讽刺,只冷冷说了句。
“你可以去试试。”
邱志芳敢去说就怪了……
前院这里,陈蕴正坐在小板凳上监督三个孩子打扫干净门槛上的泥水。
“天冷别给孩子冻感冒了。”董巧英说。
高铁军装着路过,也跟着劝:“让孩子们去换衣服,我来打扫吧。”
“没事。”陈蕴笑笑,拢了拢不太挡寒的呢子大衣:“我专门给孩子看病,感冒发烧都能治。”
刚升起的希冀瞬间被失望取代,高念安垂头丧气地对两个弟弟说:“快扫!感冒了就要打针吃药,药可苦了!”
三娃速度明显加快。
“一会儿换下衣服你堆在水井边,我吃完饭来洗。”
高明换完衣服出来,径直跨过门槛,无视了女儿求救的眼神。
“我洗,你累一天了。”陈蕴说。
两口子忙是真忙到一块去了。
陈蕴兼任妇产科二科室主任,高明又开辟新业务,忙得每天都是很晚才回家。
今天还是他们同时在天还亮着的时候回到家。
董巧英下班早,此时厨房里已经有炒菜的声音飘出来,高明刚准备进去帮忙又很快被赶出来。
父母体谅他们两口子累,家务活基本都包揽了过去。
高明深深呼出口气,跟着坐到陈蕴身边,脸上疲态显现。
“过一段时间还要更辛苦。”
陈蕴拍拍下意识放她膝盖上的手,示意高明转过身去:“先顾着身体再赚钱,咱们家念安和念平可都还小!”
高明轻笑,缓缓闭上眼睛:“就是趁念安念平还小才得多努力几年,等你退休咱们就到处转转,去看看国家的大好河山。”
陈蕴按摩技术越发炉火纯青,紧绷一天的神经在那双纤细修长的手下缓缓放松。
外边高档餐厅里再悠扬的音乐都不如妻子在耳边说话说话的声音动听。
“你想去哪?”陈蕴问。
“先去看看被调到边境的战友,然后咱们顺着国境线一直走……”高明连起点都已经规划好,看来已经不止一次在心里计划过。
陈蕴垂眸,身前的男人黑发中已隐隐有几根白丝若隐若现,转眼两人都已经步入中年。
手下用力,感受着手下的肌肉很是僵硬,语气不由地跟着带上了几分力道:“要想退休以后胳膊腿还能到处走,咱们都得锻炼起来。”
高明失笑:“自从来了北城。”大掌拍拍逐渐消失的腹部肌肉:“就没怎么锻炼,再这么下去就快跟周建国一样挺个大油肚了。”
“知道就好。”
“看来是你嫌弃我了。”高明又说。
东厢房忽然传出来的动静让陈蕴抬眼看去,发现是老刘婶子正在往旁边屋搬凳子。
“要是变得又老又丑我就不要了。”陈蕴笑着拍拍高明的肩,压低声音:“曹春娟他爸请我们去他家做客,好像是张泉四十岁生日。”
“哪天?”
“周五。”
“你有空吗?”
“周四值夜班,周五休息。”陈蕴叹了口气:“这场宴席咱们还真得去一趟,你知道曹春娟她爸是干什么的吗?”
“曹春娟她爸是北城市供销系统的农用品部主任!”
高明忽然睁开眼睛,一下子抓住陈蕴落在肩头的手:“农用品主任?”
“我开始还奇怪曹春娟专门跟我提这个干嘛……后来才发现是我笨,人家这是变相提点我们。”
虽然按票购买物资的举措逐渐取消,供销社可没取消,仍然是村镇乃至县城百姓的主要购买渠道。
特别是农资产品这块,不仅没有受到任何影响,反而因为承包土地而出现大幅度增长。
北城供销局不仅掌管着北城内供给,还有相邻两个省的农资配给。
要是能拿下其农资配给的运输业务,安平运输公司将站稳北城个体运输公司前三的位置。
但野心也只是在心头一过很快就归于了平静。
“不管她爸是干什么的!我可不想利用你去攀这层关系,别陈大夫治病救人的名气还没打出去就被戴上顶以权谋私的帽子。”
“傻子。”
陈蕴轻轻点了下高明的脑门,笑意在唇角晕开,如涟漪般缓缓渗透进心里。
“曹春娟特意跟我这么说,你以为是她自己的想法啊?”
高明不解。
“要真只是她想这么说,前几个月就早提了。”陈蕴挽住高明胳膊,凑近耳边小声地继续说道:“她第一回来咱们家就知道你是干嘛的,为什么非得等那天在医院告诉我……”
况且当天曹春娟的爸也在医院,一直笑眯眯地听着,临走前还特意点了句那天宾客多。
“既然有机会咱们就要争取,有钱为什么不赚,我不嫌钱多!”
“我听你的!”
高明展颜微笑,温热鼻息尽数喷到陈蕴脖颈上,痒得她下意识往后挪了挪身体。
温热唇瓣紧跟贴上脸颊,带着低沉笑声在耳旁回荡。
“妈妈。”
“……”
高念平张着嘴巴,脏兮兮的小脸上满是震惊,而后忽然咯咯地笑了起来。
“爸爸喜欢亲妈妈,我也喜欢。”
说完就扭动着身体想要挤进两人中间,被高明伸手阻拦没能靠近。
“先换衣服。”
孩子们被揪进屋里换衣服,陈蕴认命地站起来打扫收尾。
孩子爹妈没有浪漫的权利……
厨房里董巧英全程目睹,收回目光用锅铲笑着指了指高铁军:“二明一点都不像你,那小子还真会哄媳妇。”
“我看是陈蕴会哄二明,你没瞧见咱们家老二都笑成啥样了。”高铁军摇头失笑。
董巧英把砂锅里的五花肉端离炉子,不由皱眉:“晚上要不要喊老大一家过来吃饭?”
自从分家后他们老两口就跟着老二两口子,这生活不仅没有变差,伙食还开得越来越好。
高明变着花样的买各种肉,老大家却完全相反,老大家自从邱志芳做主后两三天都见不着点荤腥。
也不是董巧英特意观察,邱志芳做饭就在正房屋子外头放了个蜂窝炉灶。
每天老大家吃什么她就是不想看见都不行。
“叫他们干什么!”高铁军沉下脸:“要叫就叫高亮和高毅,老大两口子想怎么节省随他们便。”
陈蕴大方,每回家里做了什么好菜都会让高明给高飞和高兰每家端一碗。
高兰好歹还会等着孩子回家一起吃,邱志芳倒好……端过去的肉直接锁进橱柜等高飞回来才能吃。
邱志芳就是那种以丈夫为天的旧社会妇女,连碗肉都得丈夫先吃剩下的他们母子几人才能吃。
高毅来告了几回状,陈蕴就不再往大嫂家端肉了。
“念安,你去叫高亮哥和高毅哥来吃饭,就说妈妈只叫了他们两个。”陈蕴拍拍高念安后背,跨进厨房:“妈,我端菜。”
“你爸妈该到泰城了吧?”高铁军随口问起。
“下午就到了。”
“到了就好。”
高铁军表情一僵,刚迈出的步子又收了回来,缓缓坐到桌前捶了捶腿。
“是不是腿又开始疼了?”
高铁军点点头:“看来明天要变天,晚上让二明把烤火炉搬进你们屋里,说不定明天得下雪。”
他这腿比天气预报还准,只要换季准得疼。
“爸,我们医院有个专门看老寒腿的大夫,要不哪天我带你去医院看看吧?”
“都是老毛病了。”高铁军摆摆手,两只手抱着腿转成正对着桌子,呼出口气后又继续说道:“只要吃完饭暖和了就没事。”
高明把高念平放到板凳上坐好,跟着开口:“我找朋友搞了三个小锅炉,到时候咱们一屋一个,烤火炉就搬厨房来。”
高铁军这腿多年老毛病,陈蕴也找老大夫专门询问过,得到的意见都是做好保暖措施减少疼痛发作频率就行,吃药反而没多大作用。
董巧英将最后一道红烧肉端上桌,看到只有高毅牵着高念安进入厨房,忙问道:“你哥呢?”
“我哥说作业没做完。”高毅撇撇嘴,依次喊完屋里众人后很自然地坐到了板凳上:“他让咱们不用管他。”
跟羞愧得连上学都要绕开走的高亮不同,分家完全没影响到高毅。
甚至还因为有了在公司的几个月,对高明这个二叔态度还更亲近了些。
与其说是觉得二叔有钱特意靠近,陈蕴觉得更像是……崇拜。
“作业做完了吗?”高明问。
“做完了,你给我的参考书也看完了。”高毅先给筷子都拿不稳的高念平夹块红烧肉,才开始夹菜:“期末考试我一定能达成目标!”
其实被邱志芳认为不是正经书的粉皮书是高明专门从书店买回来的参考书,要是她能看懂书上印得是什么字的话……
“只要你小子能完成目标,二叔答应的事一定会做到。”
“什么目标?”陈蕴好奇。
“要是我能考进班级全三十名,寒假二叔就让我跟着跑一次长途车。”
“二婶也很好奇你究竟能不能成功?”陈蕴笑。
胡萝卜加大棒,愣是把高毅那身烂习惯磨去了大半,高明教育起孩子来真挺有一套。
至少比邱志芳的苦难教育要成功得多。
“二叔答应得一定能做到,不过你爸妈那边得你自己解决。”高明又说。
“放心。”高毅冲高明抬抬下巴,吊儿郎当的样子不时还是会冒出来:“我敢保证我妈一句多余的话都不会说。”
“寒假继续上车场洗车?”
“那当然!”高毅立刻就回。
在车场洗车虽然累,可听车队的叔叔们吹牛实在有意思,高毅觉着比打游戏机有趣多了。
公司包吃包住还有工资拿,每个月的工资全都能攒下来还债,只要再多洗几辆车,很快就能还完偷家里的那些钱。
“到时候让你李叔给安排个更难但是能赚钱的的活儿,想不想干?”
“什么活儿!”
“什么活儿!”高念安眉开眼笑地跟着问,嘴边一圈褐色酱汁:“我也要赚钱读书”
“等你再大点。”陈蕴给什么都想学的小丫头碗里连夹几筷子最爱的炒土豆丝:“到时候你自己挣大学学费。”
高念安哪会想到就因为年幼时的一句无心玩笑话到高中每个寒暑假都会应验一次。
眼下那土豆丝瞬间就转移了她注意力,整张小脸都快埋到了碗里。
高念平给李帅帅夹肉,老气横秋地叹气:“大姐真好骗。”
李帅帅赶紧跟上:“大姐真好骗。”
高明笑着摸摸儿子的头,继续抛出诱饵:“公司要开设一个汽修部门,你有没有兴趣学?”
“汽修?”
“咱们以前都是把车子送到外边汽修厂去检修,后来发现不仅费用高,还出现了被偷换零件的事……所以我打算建立个汽修部。”
高毅有些犹豫:“学徒能有洗车赚钱?”
洗车是洗一辆赚多少钱都在明面上摆着,可学徒拿多少师傅说了算……没钱还怎么还账。
高毅对还账有着近乎执着的念头,早日还完账就能早日摆脱邱志芳口中小偷这个称呼。
“当学徒肯定不能向洗车能那么快来钱,不过一旦出师你知道能赚多少吗?”
高毅果真被勾起浓烈兴趣,忙追问起来。
“能赚多少?”
“一个月最少两千。”高明挑挑眉,竖起两根手指:“一个月工资能顶得上你爸几个月工资了吧。”
两千……陈蕴每个月工资加奖金才八百元左右。
这两千工资无论对谁来说都是相当吸引人的条件,高铁军都诧异地挑了挑眉,更何论是十五岁的高毅。
“我愿意。”高毅叫。
“但前提还是得你期末考试能考进前三十。”高明又补充道。
高毅兴奋地往嘴里刨饭,吃完一碗就说要回屋去学习。
“前边吊根胡萝卜。”陈蕴笑,高明更是放下筷子哈哈大笑,笑够了才点头:“对付高毅这小子光打不行,还是得用胡萝卜吊着。”
夫妻俩不由相视一笑。
“二明。”高铁军放下筷子,眉头皱得都能夹死只苍蝇,语气听着也很凝重:“汽修工在你厂子里真能每个月两千?”
“只多不少。”高明说。
厂子里几十辆车都是二手货,汽修工在运输公司是非常重要的工作岗位,工资高点再正常不过。
加上今天谈判下来的这条线路,厂子里还要增加车辆。只多不少绝不是信口胡诌。
“那给爸留个位置,我也去当学徒。”高铁军说。
“……”
大家都不解地看着高铁军。
“我可能要提前退下来了。”至于原因,高铁军捶捶酸胀的膝盖:“单位找我谈话,希望我能提前退下来给新同志让位置。”
“爸。”高明低下头不敢看高铁军,但语气还是透露出其此时啼笑皆非的表情:“你连自行车都修不好,就别去捣这个乱了吧!”
会提前用上三轮车,契机是那辆被拆成一地零件的自行车装回去也叮当作响,高明不认为他爸有学汽修的天赋。
高铁军:“……”
“你不是说公司需要个信得过的人管理车辆吗?”陈蕴赶紧用肩膀撞了撞偷笑的高明。
“对!爸你来帮我管车吧。”
高铁军沉着脸点点头,管他是修车还是管车……只要有事干就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