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桥被冲垮, 意味着接下来只能绕路。
看着近在咫尺的村子,队伍中接连响起抱怨声, 不少人泄了气之后两腿一软直接坐到了地上。
“陈主任,你们先休息半小时。”
葉班长见状,主动承担起探路的职责,让陈蕴等人在原地休息。
“这里距离长孙村就半座山,我估摸着下周咱们就得过去。”
休息了一阵总算缓过口气,段雲在河边溜达了两圈,回来就跟陈蕴说。
“我听昨晚住一个宿舍的老同誌说咱们这回的义诊不好搞。”蔣长军忽然开口提醒, 声音确保在场的所有人都能听得清楚:“长孙村排外,特别是外村的男同誌,没人能进村。”
队伍中有个比段雲还早来孟定县几年的护士姜兰, 听大家伙说到长孙村,立刻就打开了话匣子。
“长孙村可不仅仅是難搞……咱们进去都得小心点, 千万不能到处乱打听……”
长孙村的前村长是个土匪陈蕴从段云那听说了。
可姜兰所讲的却更加详细,开始就从长孙村修建的村子模式开始描述起。
那长孙村建得就跟碉堡差不多, 晚上还有放哨的人, 男性不管老少都别想进去一步。
村口依靠天然地形, 建了扇两人高的石门,门上建造瞭望塔, 和旧社会的土匪寨子根本没什么区别。
改革开放这都几年了,姜兰听说乡政府派去的干部都还没摸清村里具体是个什么情况,有多少人口……
“我听说……”姜兰啧啧两声, 举起手指点了点太阳穴:“村里有土槍,是以前打仗留下来的,甚至还有门土炮!”
虽然都只是听说,但长孙村封闭和狂傲的姿态让这些传言可信度瞬间提升了不少。
陈蕴接过左玲玲递过来的水喝了口, 在几人你一言我一句的话语中渐渐有了种不详的预感。
这种感觉已经好些年都没有再出现。
可今天在长孙村这几个字频繁出现种越发浓烈起来……这次义诊不太平,而且绝对和他们有关。
“如果长孙村不准男同誌们进去,咱们就放弃进村义诊,直接去下一个村。”
“……”
陈蕴顿了顿,在众人目光中又繼續说道:“不进村是我的決定,有什么后果由我承担。”
众人又是一阵沉默后段云抢先开口支持陈蕴:“我支持陈主任,光是咱们几个女同志怎么敢进去。”
“我支持陈主任。”左玲玲跟着表态。
北城醫院来的醫生和护士纷纷选择支持陈蕴,未知的地方未知的危险,与其冒险还不如挨顿批评。
葉剑回来前,大家伙已经商量完。
“陈主任,后边有条山路,咱们可能要往山路上绕行半小时,从长孙村前边的山坳绕过去。”
陈蕴跟段云对视一眼。
“走吧。”陈蕴決定。
正好趁此机会验证下陈蕴的预感究竟跟长孙村有没有关系。
队伍再次启程。
隨着太阳越来越大,每个人都是一副大汗淋漓的样子,脚步沉重走得极其缓慢。
葉剑余光一直注意着队伍中皮肤白皙一看就缺少锻炼的醫生护士们。
但令他意外的是,走了快四小时山路竟然没有一个人掉队,大家都在咬牙坚持着繼續往前走。
特别是领头的陈蕴,她是唯一负重的女同志,背篓里整整背了四十八瓶酒精和纱布等醫疗物资。
女同志们的坚韧令他刮目相看。
“大家加油,前边就是长孙村!”葉剑为了给大家打气,指出了不远处出现的一面墙壁:“过了长孙村再走十分钟咱们就到了!”
顺着手指的方向,所有人抬头往远处看去。
建在山顶的一座城寨出现在眼前,一条蜿蜒的石阶从木门延伸到了路边,门上用油漆写着长孙村三个字。
长孙村修得确确实实就是个城寨摸样
陈蕴心跳隨着走近越发激烈起来,眼前又出现了类似发黑站不稳的感觉,呼吸甚至都變得困難起来。
“陈主任。”
陈蕴的脸瞬间失去血色變得一片惨白,叶剑急忙放下手扶住陈蕴摇摇晃晃的身体。
“没事。”陈蕴虚弱地笑了笑,冲其他人摆手:“可能是缺水了,喝两口水就好。”
陈蕴清楚,这种类似于警示的感觉很快就会过去。
“要不咱们进村里先休息休息?”叶剑对长孙村的情况不清楚,衡量之下试探着提出。
“不用。”陈蕴连忙摆手:“我们去上崗坡再休息。”
叶剑不解,但紧接着就听到其他人也跟着附和起来。
“那把背篓给我,咱们继续往前走。”
固执不懂变通还是有什么隐情叶剑不知道,可看大家伙儿的脸色都有些不好,于是也没再坚持,接过背篓指挥队伍继续往前。
眩晕果真很过去,陈蕴狠狠灌下半壶水,在段云和左玲玲搀扶下跟上队伍。
“你们是谁?”
就在经过长孙村那扇跟碉堡似的木门前,城墙上忽然有个人大声地喊住了他们。
叶剑抬头,脸色霎时变得正色起来。
城墙上那人肩膀上赫然挎着把土枪,一只手放在槍上,随时都能做出攻击姿势。
“我们是镇中心医院大夫,这次是到上崗破进行义诊的。”陈蕴高声回答,说着指了指胡乱搭在肩膀上的白大褂:“去上崗破的桥被水冲垮了,我们只能绕路往这边走。”
“哦!”
那人的表情还是充满警戒,或许是看队伍中大多是女同志,最终没说什么。
只是目光直直落到一队五人的绿色军装上。
“走吧。” 陈蕴冲叶剑说。
叶剑神色凝重地点点头,现在总算知道了为什么刚才大家提起长孙村都一副避之不及的样子。
一行就这么安静地经过长孙村。
远离那道不善视线后,众人才狠狠呼出口气。
“我们得向上头报道长孙村的情况,村里有武器存在对周遭村子得有多大威胁……”
此次在孟定县进行救灾行动中,不知是不是跟是边境城市有关,部队发现不少村都存有土枪土炮,
这是历史遗留问题,解决起来有很大难度。
但大多数村子在进行劝说后都会选择上交,长孙村这种帶枪巡逻的现象极为少数,甚至是没出现过。
至少再看到叶剑他们的绿色军装时,那人眼中出现的是警惕而不是亲切,更是少之又少……
“先到上崗破再说。”
被那人这么一盘问,身体上的疲倦瞬间飞得一干二净,大家都盼着能赶快离开这个令人毛骨悚然的地方。
上岗坡是个截然不同的平静村子。
房子散落在山腰上,不少村民已经在田地里进行着今年的春耕播种。
由于洪水侵袭,村里唯一的座机电话早已不能用,村里并没有收到上头通知要义诊。
但得知医疗队目的后,村长展现出了相当热切的欢迎。
“陈主任,你们先在我家休息半小时,我帶人先把咱们村口的祠堂收拾出来,今晚好让你们住。”
“麻烦村长了。”陈蕴连声道谢,把医疗队帶来的喇叭递给了村长:“还要麻烦村长通知下村民……我们打算在上岗坡停留一周左右。”
“成!”村长答应得干脆。
村长去挨家挨户通知,陈蕴他们休息了片刻后也跟着动了起来。
规整带来的药品,安排义诊队伍。
“蔣医生,你负责儿科。”
本就是儿科医生的蒋长军当然是儿科的不二人选,左玲玲领了妇科那块的诊疗任务,陈蕴作为全科辅助,总体协调所有诊疗进行。
这一夜,医疗队分散到各家村民家中借宿。
好好的休息了一天后,第二天正式义诊开始。
上岗坡村长和村书记都是热心肠的人,不仅通知了本村村名,还摸黑通知了散落在山里的单独人家。
那些人大部分是因战乱躲进了山里,平时下山看病更加困难。
一听竟然有医生进村看病,几乎每个得到消息的人家天不亮就往上岗破走,离得远的甚至连夜就背着家中长辈或者孩子出发。
所以等陈蕴几人到村口的时候,发现这里挤得连个下脚的地方都没有。
上岗坡村长见状,又借了陈蕴的喇叭,绕着人群大声喊:“上岗破的村民们先出来,让从山里赶来的老乡们先看,咱们离得近,明天不行后天也能看……”
就这么绕着人群喊了得有好几分钟,才终于有上岗破村民陆陆续续相应号召。
陈蕴松了口气,接过喇叭让剩下的人开始排队。
“带老人看病的排这边,给娃娃们瞧病的排中间,至于咱们妇女同志……在那边搭白布的地方,我们今天有专门看妇女病的医生。”
被这么一安排,人群总算变得有秩序起来。
陈蕴随便选了些人询问是哪不舒服,给排错的人指出正确队伍。
“儿科的人真多。”
几个队伍一排出来,儿科的人数比其他几条整整多出了几倍,且娃娃们的年纪从襁褓中到十七八岁都有。
陈蕴一看,当即决定加入儿科行列中。
简易的儿科诊室就是块铺着白色床单的木板,旁边铺着稻草的拖拉机就是检查床。
陈蕴掀开布帘子,蒋长军立即就迎了上来,表情有些焦急:“前头接诊的几个娃娃都是肚里有蛔虫,咱们带来的打虫药恐怕不够。”
蒋长军发现,不仅孩子们肚里有蛔虫,就是成人经由询问后也能断定肚子里也有蛔虫。
面临如此高的比率,医疗队带来的打虫药明显不够。
“你先看病,我去跟叶班长商量。”陈蕴说。
孟定县政府完全低估了村里极其缺少的医疗情况,别说是打虫药,陈蕴估计没有十天半个月根本结束不了上岗破的义诊。
人实在太多了……
第107章 长孙村(1)
陈蕴在村口找到了正在跟战士们交代事情的葉剑。
“我正打算派一名战士回驻扎地报告武器的事……”葉剑沉吟片刻, 又指出另一个战士:“你和栓子一块回镇上,把申請打虫药的报告交到镇中心醫院。”
陈蕴把从匆匆写好的报告交给战士, 葉剑忽然又想起还要派人去团部申請重新修建石桥,于是又临时派了名战士一同出发。
一来二去的,上岗坡只留下了两名军人保护醫療隊安全。
好在葉剑已经帶隊在上岗坡附近进行过巡查,对四周地形了解清楚,自信两个人就足以应付突发情况。
在上岗坡的义诊进行得非常顺利,只是随着醫療隊什么病都能看好的傳言散播开来,从山里来就诊的人越来越多。
原先估算的一周时间整整拖了半个月才总算接近收尾。
昨夜小雨剛飘下来, 整个上岗坡的人都如临大敌,生怕月前的大雨又重蹈覆辙。
好在只是场淅淅沥沥的小雨,就像张灰蒙蒙的细网, 悄无声息笼罩住了天地间,默默将洪水留下来的痕迹都洗刷了个幹净。
或许是因为下雨, 今天几乎没有人来看病,冒雨等了一早上后陈蕴讓醫療队撤回祠堂。
難得的修整一天后, 明天将继续启程经过长孙村。
剛吃过午饭, 上岗坡的村长忽然找到了陈蕴, 神色焦急浑身都湿漉漉的。
衣服能被毛毛雨淋得湿透,说明村长至少在雨里行走了好几个小时。
“咱们村老牛的妹妹嫁到后边那座山的翠竹坳好几年了, 今年好不容易怀上个娃,哪知道今天早上忽然发动,娃生不下来……”
村长说得很急, 陈蕴还是听明白了他的意思。
翠竹坳有个产妇難产,去接生的产婆束手无策,想请医疗队的医生去帮忙接生。
“左大夫。”
陈蕴刚说了个名字,左玲玲已经往前站了两步, 和另一个助产护士揽下了这门差事。
出于安全考虑,陈蕴又派了个男医生一同前往,加上负责安全的战士,一行五人在村长帶领下很快就收拾完冒雨出发了。
陈蕴清点剩下的药品,和叶剑商量明天再在上岗坡待一天。
一是左玲玲几人肯定不能当天返回,二则是他们需要等待镇中心医院的第二批药品送到。
没有基本药品,就算到达下一个村也没法展开诊疗。
啪嗒——啪嗒——
清晰的脚步声通过雨丝傳进耳朵,陈蕴往祠堂大门看去,看到一对年迈的老人互相搀扶着往他们走来。
“不是上岗坡村民。”
叶剑拥有比超于常人的记忆里,只一眼就断定眼前两人不是上岗坡村民。
“大夫……这里有没有大夫,救救我儿媳妇的命……救命。”
老妇人气挺足,隔得老远就扯着嗓子叫嚷开来,尖细的声音跟针似的刺进众人耳中。
“我们都是大夫,您是哪位?”陈蕴问。
老妇人一把抓住陈蕴的手:“是个女大夫,真是太好了!”说着话竟然就想把人陈蕴往外拉:“我儿媳妇难产了,你一定要救救我孙子。”
陈蕴悄悄用力扯回自己的手:“你们是哪个村的?”
“我们是长孙村的孙磨盘家。”老妇人焦急地报上自己姓名,纷飞的雨丝不少都灌进了她张大的嘴里,一阵阵恶臭飘散开来。
陈蕴跟叶剑对视一眼。
“你儿媳妇难产多久了?”陈蕴问。
“得有半天了!”老妇人不满地吼:“你不是大夫吗!大夫难道也会见死不救……要是我大孙子有个三长两短,我跟你们没完!”
“段雲姐,收拾药箱。”
老妇人有一点真说到陈蕴心坎里去了,她是个大夫,在生死面前无法做到见死不救。
如果是长孙村不讓男同志进村,那他们能转身幹脆离开,可眼下有人在鬼门关前徘徊,相信医疗队所有大夫都没法冷漠以对。
陈蕴恍惚之间想起了前世刚进入医院实习所遇到的一件事。
当时帶她的医生明知道对方家属绝对会因为手术失败医闹,还是义无反顾地给病人进行了成功几率非常小的手术。
结果手术奇迹成功,家属还是以医生态度差投诉到了医院。
陈蕴问过老师值不值得……
老医生的回复只有四个字——问心无愧。
对得起这身白大褂,对得起良心,就什么都不怕。
这四个字就成了陈蕴后来从医生涯中最重要的信条,一直到……今天!
“我陪同你们一起去。”叶剑说。
老妇人目光在叶剑军装上一扫而过,声音瞬间冷了几个度:“不是村里的男人不让进。”
“这是什么规定!”叶剑表情阴沉,臉上已经帶了怒气。
先有持枪巡逻,现在又跳出个不准男同志进村的规定,村里究竟有什么见不得的事不禁令人深思。
“我需要一个男医生帮我们背医疗箱。”陈蕴话锋一转,在老妇人臉色变得更加难看前,指了指蔣长军:“蔣大夫是我们医院有名的儿科大夫,專门看娃娃的,他还能顺道帮你们村的男娃们檢查下身体。”
儿科大夫有个儿字,一听就知道是專门帮谁瞧病的,再加上陈蕴专门说了帮男娃娃檢查身体,老妇人立即转头看向一言未发的老头子。
众人算是看明白了,老妇人就是个传话筒,真正拿主意的是老头。
老头子点点头:“我跟村长说说,但是只能他一个进去,检查完就要立即出来。”
叶剑想阻止,只是无意间瞥见陈蕴冲他挑了挑眉,好不容易才压下脸上愠色,轻咳了两声开口:“那我们就在村口等总可以了吧!”
老头子皱了皱眉。
“快点走吧。”陈蕴催。
老头子没再多说什么,去长孙村的路上跟老妇人嘀嘀咕咕地说了些什么,后边几人听不真切。
其实陈蕴也在跟蒋长军和叶剑交代事。
“我知道了!”蒋长军抓着药箱带子的手不由收紧,整个人在陈蕴的话里逐渐紧绷起来。
他总算知道陈蕴为什么要特意带他进村了。
不是为了保护谁,而是要充当一个传递消息的作用,要将村里情况一五一十传递给叶剑。
叶剑小队驻扎在村外,其实也是间接起到了保护作用。
只要他们在,哪怕村里有人心怀不轨都不敢对陈蕴和段雲有多余想法,除非他们胆大包天到连部队都不惧。
陈蕴说这些话,摆明了是将长孙村当成龙潭虎穴来对待了。
当然!陈蕴的谨慎完全没有错。
当背着药箱走过那道城门起,急速加快的心跳反而渐渐平息下来,使得她能冷静地观察起村里的情况。
长孙村建得非常有规律。
屋子一排排地延伸下来,越往上房子数量越少,似乎是围绕着中间的祠堂而建。
抬头看去,只能瞧见祠堂高高的围墙,灰色墙砖似乎弥漫着一股子令人窒息的冷。
村里一棵树都没有,每家每户房前屋后都是光秃秃的,陈蕴甚至怀疑站在最高一排屋子地坝上能瞧见下边几排屋里正在吃什么饭菜。
“我怎么觉得怪怪的。”段云凑到陈蕴耳边小声地嘟囔,说着说着似乎有寒意爬上手臂,冷不丁地搓了搓手臂:“咱们接生完就赶紧走。”
陈蕴“嗯”了声回应,目光一直落在前头带路的老两口上。
他们在巷子里看似焦急地带路,其实陈蕴发现走了好几圈冤枉路,明明直直走过去就能看到的门牌号非要绕几个弯才走到。
不想让他们记住路?
念头刚在脑海中一闪而过,老头忽然停了下来。
“你带她们进去,我带他。”老头回身指指蒋长军:“我带他去找村长,有事上村长家找我。”
“成!”老妇人撇撇嘴,伸手推开了面前早已变形的木门。
村里已经通了电,但一路走来陈蕴都没听到半点收音机或是电视的声响,而且村里房屋多是泥瓦房,时光仿佛停留在了十几年前。
嘎吱——
宽敞的院里或坐或站着好几个人,蹲在门口抱着头的男人迅速抬头。
“娘!大夫请来了吗!”
“来啦来啦,棉花怎么样?”
“爷不让我进去,里边啥样我不知道。”男人匆匆回答完,连忙将希冀的目光转向陈蕴:“大夫快救救我媳妇。”
“没出息的东西。”老妇人冷下脸呵斥,接着抓着陈蕴交代:“保小!”
“娘!”
“闭嘴。”
老妇人狠狠地瞪了眼男人,接着把陈蕴就往屋里推。
房门打开,血腥气扑面而来。
门被关上前,陈蕴耳中飘来老妇人低声训斥男人的话,每一句都听得人遍体生寒。
“媳妇死了再娶一个就是,张婆子可说了这胎肯定是男娃,只要有了男娃咱家……”
嘭——
“呃——”
“你用力啊!快用力……再不用力我只能用剪刀了,你不想要命啦!”
产婆的声音充满了无奈和叹息,越说到后来声音越轻。
墙上糊着破旧的报纸,油灯的光晕摇曳,将产婆的身影拉得宛如鬼魅般扭曲。
屋里竟然连电灯都没有。
陈蕴心里一沉,当即出声:“我们是大夫,接下来接生的工作就交给我们。”
产婆心里一惊,回头看竟然是两个陌生人,不由瞪大了眼睛。
“老胡头真去外边请医生了!”
陈蕴没答,快步走到床前。
床上的女人像一尾岸上缺氧的鱼,头发汗涔涔地贴在没有点半血色的脸上,喉咙里发出些意义不明的呜咽声。
“大夫来了就好,就好……”
接生婆呢喃着,慢慢退到了门口,却没打算出去。
陈蕴从药箱里拿出橡胶手套,立刻上前检查。
女人的状态有些奇怪……
第108章 长孙村(2)
她不仅身体像条缺氧的鱼, 连眼神都毫无生气,一只手耷拉在床边,静静地看着陈蕴……
“宫缩乏力, 胎心快听不见了!”
陈蕴虽然心里奇怪,但手下动作丝毫没有减慢, 将产妇的腿弯曲后转身立即安排:“准备催产素。”
好在几天前战士们背回来了一批生产用的药物, 出于考虑陈蕴带了部分进长孙村。
“不用……不用救。”
没想到就在这时候, 女人竟然虚弱地抬起手,忽然迸发出惊人力量抓住了陈蕴的手。
“不要……不要救我……死了也是……也是解脱。”
段云掰药瓶的手一抖, 差点掉落到泥地上。
屋里弥漫的血腥气和霉味混合在一起着实难闻, 陈蕴刚张嘴就被呛得猛咳嗽, 激烈得似乎要将肺都咳出来。
而接生婆不知何时又来到了床边,双手紧紧握住产妇的手。
“人活着才有希望,你是疼傻了吗……你快看给你接生的人是谁!”
这两句话压低了声音,虽然语气极重, 却只有床边几人能听见。
陈蕴慢慢平缓了呼吸, 对着产妇淡淡一笑:“我们是北城来的大夫, 不管你有什么想说的,眼下保命要紧……只要还活着就有希望。”
女人死气沉沉的眼睛忽然大亮,似乎终于注意到了陈蕴两人的穿着。
“大夫……你们不是长孙村的人!”
“嘘!”接生婆紧张地竖起食指抵在嘴唇上:“小声点,别让孙磨盘一家听见。”
陈蕴垂眼看了眼接生婆。
“继续。”陈蕴说。
催产素缓缓推进这名叫棉花的产妇血管中, 很快剧烈的宫缩袭来, 女人开始发出凄厉尖叫。
屋外有人大骂“晦气”
接生婆又跑到门口,把窗帘掀开条缝悄悄地往外看去。
原本等在院子里的孙家男人,一个个满脸怒容地钻进了堂屋。
长孙村有个传统,要是女人难产时鬼喊鬼叫的话会被认为有血光之灾,男人们都得避开才行。
眼看院里走得只剩下棉花vb大吃一团的男人, 孙磨盘媳妇连连催促儿子赶快进屋。
接生婆狠狠松了口气。
“肩膀先出来了!”陈蕴脸色大变,当即没有犹豫开始扩张产道,尝试旋转胎儿。
“出来了!”
在陈蕴熟练旋转下,胎儿身体终于出来,可脸泛着青紫的孩子早已没了呼吸,软得像是一滩烂泥。
陈蕴心里叹息一声,还是继续按照流程对孩子进行抢救,所有抢救措施都一一用完后那具小小的身体还是没有任何反应。
“唉!”陈蕴停下动作。
床上的产妇却在这时轻笑出声:“好事,是好事……”
接生婆上前,用块灰扑扑的破布将孩子裹了起来:“是个女娃,有什么话你们先说……我老婆子耳朵聋了听不见,说完了我再跟孙磨盘他媳妇说。”
接生婆把裹着的孩子移到门边,放到了脚边竹篮里。
“我叫张雪,家住……一九九零年我同学说长孙村办小学要找个教语文的老师,将我骗到了这……”
原来这个被孙磨盘媳妇叫棉花的姑娘真名叫张雪。
两年前被同学骗来了长孙村,结果转手就被卖给孙磨盘的大儿子当媳妇,张雪逃跑好几次都被抓了回来,一直关在孙家这间屋子里再没有出去过。
直到今年怀孕,孙家人才终于放松了对她的看守。
要不是因为难产和习俗,张雪是绝对没有机会看见村外的人,更别说有机会跟陈蕴单独说话。
“咱们女人一旦有了孩子就不会再想跑了……”接生婆幽幽地接了句:“这个村里还有不少和你一样的可怜姑娘。”
“婶子。”
张雪抬起手,满脸泪痕地志向那个悄无声息的竹篮子:“让我再看眼孩子。”
“别看了,没生在这个吃人的地方是她的福气。”接生婆摆摆手。
“你先跟我说说村里的情况。”陈蕴觉得此刻并不是伤心的时候,立即按住女人手低声提醒:“村外有部队派来保护我们安全的军人守着,要想逃出去,情况知道的越多越好!”
“好!”女人使劲抹了把眼泪,身体里似乎一下子有了力气。
屋外的孙磨盘媳妇等得不耐烦起来。
雨虽然小,但下个没完没了也很是烦人,她早些年生孩子落下病根,只要受了寒气又要遭大罪。
“怎么还没生出来!”
“嫂子别急,棉花生得没力气了……大夫在给棉花打针,打完针就有力气了。”接生婆高声地回着,同时又拼命给张雪使眼色。
张雪点点头,冲门口拼命地惨叫起来。
“就她生娃这么麻烦,还不如死了算了!”孙磨盘媳妇拍拍冻僵的膝盖,骂骂咧咧地进了灶房。
要她进产房……孙磨盘媳妇见不得血腥场面,别说进屋,就是靠近产房都不行。
“这个长孙村绝对不像外边人看到的那么简单,今年我无意间偷听到孙强和孙磨盘讲悄悄话,他们说今年村里的分红比去年少……因为今年公安局严打,他们不敢动手……”
张雪讲的话令陈蕴如坠冰窟,而接生婆接下来补充的话则更令人恐惧。
“长孙村就是干拐卖人口的勾当,咱们村里这些女人……其实就是他们拐卖来的。”
接生婆的名字连她自己都已经模糊了,早在三十年前也是被人卖到了长孙村给人当媳妇。
虽然村里男人们都防着外来女人,但生活了几十年多多少少也知道了些其中的猫腻。
张雪只是猜测,接生婆却实实在在告诉陈蕴,长孙村的男人没一个好东西。
全村男人都参与进了村长组织的拐卖团伙中。
不参与的要么突然消失,要么就会被打残留在村里放牛种地,再也没有机会走出村子。
他们不选孟定县下手,因为担心被当地公安局查到,所以村里男人分成三批,轮换着坐火车到外地去拐卖人口。
前不久接生婆的男人和儿子也都跟着出了远门。
这一次出去的人多,根据接生婆观察村里大半男人都已出去,应该是这帮畜生找到了大目标。
“要不是大生意,村长绝不会出村。”
村长不离开,给孙磨盘一百个胆子他都可能因为孙强请求出去找医生,还让男人进了村子。
村长孙要武是个狠人,遇到这种事产妇难产而亡都不会多看一眼。
“段云,接下来的工作交给你。”
段云点点头,接过收尾工作,让陈蕴有时间详细询问接生婆。
陈蕴脱下手套,忽然从白大褂里的衬衣口袋里拿出了笔和纸,随便找了个箱子弯腰刷刷地写起字来。
边写还边问接生婆关于长孙村的详细情况。
“长孙村共有三十七家人,男丁加起来共有一百三十五人,村子就一个出口……”
“村里是不是有枪?”陈蕴忽然问。
“有!”接生婆神色一怔,转身直直指向最高处的祠堂:“整整两间屋子都装满了!”
“好!”
陈蕴匆忙写下火药库三个字,都还没来得及收笔,屋外忽然有人大喊起来。
“孙磨盘家的在不在?”
陈蕴一惊,赶快把笔收进衣兜,写了讯息的纸随便塞进裤兜里,放下白大褂。
“嫂子,啥事?”
“我家老二的媳妇这不是也发动了,我想让大夫也上我家帮忙接生去。”女人说。
“成啊!等棉花生完就让大夫去!”
“我听孙磨盘说是女大夫我才来的,人呢?”
“在屋里忙活!”
接生婆清了清喉咙,给陈蕴使了个眼色后压低声音说:“那个二儿媳也是被拐卖进来的。”说完走到门口提起了篮子。
屋外很快响起了孙磨盘媳妇的叫骂声。
“生了个女娃不说,还是个死的!”
“孙强,快把篮子丢进村口的水井去,晦气得要死!”
“我的大孙子啊……”
“婶子,我媳妇咋样?”
接生婆故意把张雪的身体情况说得很严重,还说医生在给缝下身,恐怕要十天半个月才能恢复。
最后以一句恢复好了还能再生作为结束。
接生婆的话说完片刻后,房间门推开。
一身灰绿色褂子的中年妇女径直闯了进来,瞧见陈蕴果真在给张雪缝伤口,对着门口孙磨盘的媳妇点了点头。
“好好静养,这两周别碰冷水。”
“等养好了我给你开副中药,保证你下一胎能生个大胖小子。”
“……”
陈蕴的胡说八道令孙磨盘媳妇和那绿衣妇女眼中精光大动。
“真有能让人生儿子的药?”
“要真有那药,那世界上还不得全是男同志!”陈蕴冲两人摇摇头:“就是能帮人怀孕的补药而已。”
“好了!”做完最后的收尾工作,陈蕴轻轻拍了拍张雪胳膊:“好好休息。”
张雪疲倦地点头,缓缓闭上了眼睛。
“既然这边接生已经结束,那我们就先回去了。”
“大夫先别忙着走,我儿媳妇也快生了,麻烦你也帮着瞧瞧。”
女人比起孙磨盘媳妇要客气的多,满脸笑容望着陈蕴。
陈蕴满脸为难:“我们医院的男大夫呢?他应该不能继续留下来了吧。”
几分钟前刚有个小生命停止了呼吸,女人却满脸笑容,仿佛早已对此以为常。
就好像……只是丢掉了一包垃圾那么简单。
“我在门口遇到了孙磨盘,他已经送男大夫出村了。”女人说。
陈蕴看着似乎在思考,然后缓缓吐出口气来:“我是可以留下来,不过我带来的催产素没有了,要是再遇到难产,没有药的话……我担心。”
看向张雪的眼神充满了叹息,意思不言而喻。
女人想了想,立即接话:“那让这个大夫回去拿催产素?我一会儿跟看门的孙老五说说,让他到时候开门就行。”
“那走吧……”
女人连忙笑呵呵地转身,冲孙磨盘媳妇抬了抬下巴。
而就在两人眼神交汇的瞬间,陈蕴手心里的纸张已经顺利地塞到了段云手中。
第109章 出村
绿褂子妇女笑眯眯地领着陈蕴又开始在这座像是迷宫似的村里绕来绕去。
相似的房子, 相似的道路,要不是陈蕴眼神好,绝对无法从围墙上刻着的两个小小数字摸清楚规律。
“到了。”
女人在三十二数字前停了下来, 不是径直推门而入,反而抬手敲了敲门。
三声短促的敲门声落, 大门立即就被从里拉开。
陈蕴看似是微微低头整理着头发, 其实目光从手掌下扫过了门栓, 立即发现问题所在。
这扇门的锁在里边,黑色锁头上挂着的铁链比陈蕴手腕还粗。
这锁防得是家里人而不是……村里的人!
陈蕴装作没看见, 弄完头发又去低头整理药箱, 实则余光一直注意着开门那中年男人的每个动作。
锁头打开, 钥匙取下挂到了腰带上,再从旁边地上捡起个棒子充当门栓。
“大夫姓什么啊?”
女人和中年男人用嘴型说了句什么没看出来,下一瞬绿衣服女人就开始询问起陈蕴的姓氏。
“姓陈。”
“陈大夫先上隔壁屋休息会儿,我上屋里看看我儿媳妇去。”
“成啊!走了好几个小时山路, 我是真累了!”话才说完陈蕴就疲倦地伸了个懒腰:“要是产妇出现宫缩就喊我。”
“你放心。”女人冲坐在堂屋门口切猪草的憔悴女人抬了抬手:“翠云, 你带陈大夫上隔壁屋休息会儿。”
“是, 娘!”
女人丢下柴刀站起来,脸上木讷得看不出任何表情,只是眼底那一闪而过的诧色还是没能逃过陈蕴目光。
中年男人跟了上来。
“陈大夫是哪人?”
“我丈夫是北城人,我现在也算是北城人。”
“难怪听陈大夫的口音不像地道北城人, 原来是户口跟着丈夫去了北城……”男人目光从陈蕴白大褂袖口下一闪而过的表带上划过, 咧嘴笑出口大白牙:“陈大夫爱人是干什么工作的?”
“我丈夫在公安局工作,和我公公一个单位。”
男人的眼皮微微抽动,嘴角笑容不由僵硬了几分:“陈大夫好福气,这是嫁进了公安家庭啊!”
“就外头人看着光鲜,干公安的逢年过节都在外边忙活。”陈蕴抬起手, 彻底将手表了出来:“我爱人那边亲戚全是干公安的,连吃个年夜饭都凑不全乎。”
男人嘴唇颤动,就在跨进门槛的下一瞬停了下来。
他对公安这两个字的恐惧不仅体现在表情上,身体自动远离几乎是本能。
“翠云安置陈大夫,我一个男同志再进去不方便。”男人站在门外,狠厉的目光看向憔悴女人。
女人缩了缩肩膀,畏畏缩缩地转过头去继续带路。
这家人把陈蕴安排在了第二间正房休息。
屋里到处都落着厚厚的灰尘,窗子已经从外边被钉死,陈蕴观察一圈后选了个还稍微干净点的地方坐下。
“呜呜……呜呜……”
憔悴女人伸出手指了指床,又转身指向水盆,呜呜声仿佛生锈的琴弦般干涩刺耳。
女人是个哑巴……
陈蕴笑着点点头:“那就谢谢嫂子,我还真想躺会儿。”
女人退出了屋里。
陈蕴笑脸猛地沉下,摆在膝盖上的手因愤怒而收紧,指甲狠狠地掐进了皮肤里。
就在女人呜呜表达意思时,陈蕴清楚看见张开的嘴里竟然只有半截舌头。
女人既然能听见陈蕴说话,说明她并不是先天哑巴,再结合那半截舌头,最大可能是后天人为造成的哑巴。
接生婆说得太对了……这就是个吃人的地方。
静静将怒火压下,悄悄从衣兜里摸出刚才写字的笔头握在手心,左看右看没找到适合写字的纸,低头看到了自己身穿的白大褂。
女人再次进屋时,八仙桌上只有件白色大褂摆在那。
陈蕴站在门后,透过门缝往院里看了眼后轻轻抬手合上门。
女人下意识地抖了下,迅速转身,看是陈蕴关的门,表情才逐渐放松下来。
“你能听见我说话是不是?”陈蕴问。
女人点点头。
“那我问你答,只需要点头或是摇头。”
女人又点点头。
“你会写字吗?”
稍微一怔后,女人挑起眉头,缓缓点了点头。
“好!你是不是被拐卖到长孙村来的?”
女人一下子激动起来,紧紧抓着陈蕴胳膊,手里用来擦拭桌子的抹布因为用力捏紧不停往下滴水。
“这里有笔,你把你的名字和籍贯都写下来。”陈蕴反握住她的手,温声道:“相信我,我一定会救你们出去。”
笔头交给女人,陈蕴接过抹布打扫。
院子里的人不知道都去了哪,陈蕴不时往门外看都没瞧见有人经过,而且刚打开的锁头不知什么时候又锁上了。
女人拿着笔,一笔一划地在白大褂上写下了沉默多年再未被人提起的真正身份。
直到清脆敲门声再度响起,陈蕴赶紧回到桌边拿起白大褂穿上。
她猜得没错,很快绿衣服中年妇女连门都没敲就推门走了进来。
女人正在铺床,而陈蕴趴在桌上看似已经睡了过去。
“还不快出去。”中年妇女压低声音呵斥。
陈蕴:“……”
嘎吱——
门再次被合上,屋子外接连响起的两个巴掌声刺进陈蕴心里。
“要是再敢说什么不该说的话你就别想活了。”
“还不滚到后边去喂猪。”
脚步声远去。
“要不是为了你媳妇,老娘用得着冒这么大险把外头的大夫找到家里来?”
“要是让村长知道咱们竟然把公安家属领进村里,咱们都得完蛋。”
“就一晚上,明天要是还生不下来也不能让这个大夫待,明天一早咱们就把人送出村子去。”
“他妈的,怎么会碰上个全家都是公安的。”
绿衣服女人低声絮絮叨叨地说了许多话,接着又透门缝看向屋里,瞧见陈蕴依旧趴在桌上一动不动心里才总算稍稍落下。
她训斥的是刚才那个打听陈蕴家庭的中年男人。
只听他可惜地叹气了声:“可惜小娘们碰不得,要不咱们可以把人留下来当我第三个媳妇。”
“想要媳妇让你爹再弄,这个女大夫咱们碰不得。”女人狠狠拍了巴掌男人胳膊:“你没听孙磨盘媳妇说村口还有当兵的等着,你想害死咱们全村啊!”
男人嘿嘿笑了两声:“我知道。”
“知道就好!”
母子俩说话的声音越来越轻,直至完全听不见。
陈蕴掏了掏耳朵,缓缓抬起头。
大部分时候听力优于常人都是件好事,比如今天就帮了陈蕴个大忙。
他们以为比蚊子大不了多少的对话声音却让她听得清清楚楚,不由暗自庆幸刚才心有灵犀,没有实话实说。
陈蕴干脆走到门前,既能透过窗缝看到院里的情况,也能借着这点微弱光线看一看女人都写了什么。
白大褂背面密密麻麻地写满了字,好些都透过衣服渗透到了外边。
多亏刚才绿衣服中年妇女没有走近看,否则一定会看到满背的字体。
女人叫李婷秀,周顺市米和县人,六年前在村子后山砍柴的时候被两个人掳走。
被卖到长孙来之前李婷秀就被割掉了舌头,这家买她的人叫孙铁匠,因为大儿子早些年发烧早夭,所以给二儿子同时买了两个女人生娃。
孙家人不知道李婷秀读过书会写字,李家人说什么都不避讳她。
孙铁匠二儿子更喜欢另一个长得清秀的姑娘,李婷秀在孙家与其说是儿媳妇不如说是下人加暖床丫头。
除了要服侍二儿子外,还时不时会被她名义上的公公孙铁匠侮辱。
在衣摆的最下一排字,李婷秀只写了四个字——我想回家!
李婷秀只想离开这个宛如地狱的村子。
大滴大滴泪水滚落,很快晕开了衣服上一个个歪歪扭扭却用尽了全力的字。
陈蕴把白大褂穿上,再拿药箱里备用的白大褂套上,还特意在墙壁上蹭了层灰。
做完一切,外边的天早已黑透。
女人来喊过陈蕴一次吃饭,但推门看她在床上睡得沉,便蹑手蹑脚地将陈蕴摆在桌上的药箱提了出去。
翻找了遍药箱子没发现什么异常后又悄悄还了回来。
黑暗中的陈蕴嘴角翘起。
这一夜孙家人都没来喊过陈蕴,看来隔壁的产妇根本还没发动迹象,陈蕴迷迷糊糊地熬到了天亮。
趁天还没亮,起床第一件事就是把写满字的白大褂脱下来塞进药箱夹层。
公鸡鸣叫第一声后,房门被敲响。
“陈大夫起了吗?”
“起了!”陈蕴拢了拢头发,走过去打开门:“是不是产妇发动了?”
“没有,我儿媳妇肚子一点动静都没有。”绿衣服中年妇女还穿着昨天那套褂子,满脸歉意地搓了搓手:“麻烦您跑一趟,我看她一时半会发动不了。”
“没事。”
“趁太阳没出来之前,我送你出村!一会儿热了不好走路。”
女人说完往陈蕴怀里塞了两个滚烫的玉米面馒头,腾出手来就轻轻推着陈蕴往往外走。
迫不及待地想把陈蕴送走……看来昨晚还发生了些什么不知道的事。
“成!那我就先走了。”
陈蕴从善如流点头顺着孙铁匠婆娘的力道往外走。
走到门口时,李婷秀站在厨房踮起脚尖拼命地往下指了指。
陈蕴瞬间就明白过来,将馒头紧紧地抱在怀里。
她们走得很快,孙铁匠婆娘走到后头甚至都带了点小跑的意思,一直走到村口的门楼前才猛地停下来 。
“那我就送陈大夫到这了。”
大门大开又很快合上,瞬间隔绝了这座令人作呕的村子的全部景象。
“陈主任!”
已在路边驻扎的叶剑看到陈蕴走出来就立即迎了上来。
陈蕴冲他点点头,第一时间却是打开了装馒头的包袱皮。
里边果然用炭笔写了几个字。
孙要武昨夜回村。
另一个出口。
第110章 收尾
“叶班长, 你看!”
陈蕴赶紧把这几个字指给叶剑看,孙铁匠媳妇急切地把陈蕴送走,看来就是因为孙要武提前回来的原因。
叶剑神色冷峻地将包袱皮叠起来塞进了军装衣兜里:“剩下的交给我们。”
消息已经上报给部队, 叶剑得到的命令是等陈蕴安全出村后再进行下一步安排。
而陈蕴又带回来个重要消息,恐怕接下来的作战还会有改变。
“走吧!”
他往村子门楼上瞟了眼, 先带头走出帐篷, 指挥着战士们收拾所有驻扎物资。
“楼上有人在监视我们, 不要往门楼上看。”
只一眼叶剑就非常肯定地说道,而且躲在里面的视线不止一道, 有种被狼群盯上了的阴冷感。
这是战场上锻炼出来的直觉, 一向不会错。
陈蕴庆幸只是在外边解开了包袱皮, 要是指那几个字的动作被门楼上的人瞧见,李婷秀就危险了。
很快,队伍收拾完离开了驻扎点。
一小队军绿色缓缓消失在山路尽头时,门楼上监视的男人才狠狠呼出口气。
“通知孙良, 今晚加强巡逻。”
“是!”
随着平头男人的一声令下, 长孙村全体村民都行动起来, 每家男人都领到了把装填满子弹的猎枪。
第一夜村子安静得连脚步声都很明显。
第二天,第三天……医疗队经过了长孙村。
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似的,陈蕴走到村口大声询问村里知否需要医疗队义诊,而答案是没什么意外的婉拒。
回答的男人一脸络腮胡, 虽然说话客客气气, 那双眼睛却怎么都没法子隐藏其阴冷气息。
就像条藏在暗处随时等待袭击人的毒蛇。
陈蕴笑眯眯地跟对方攀谈了几句才带领队伍离开。
医疗队中夹杂着几抹军绿色,浩浩荡荡地消失在山路尽头,络腮胡男人狠狠松了口气。
总算走了……
总算被送走的医疗队在距离长孙村一座山的土坡村停了下来……虽然这个村子已经偏离了队伍义诊的村子名单。
村子很安静,除了地里忙活的几个百姓身影,几乎看不到人走动。
队伍刚到村口大树, 一个身穿灰色褂子露出两条肌肉胳膊的年轻小伙子就迎了上来。
此人正是没在队伍中的叶剑班长。
“陈主任,医疗队可以进祠堂休息了。”
“好的。”
“叶班长。”
叶剑看排长交代的任务已经完成,把医疗队送到祠堂后就打算离去,陈蕴却忽然叫住了他。
“这是我按照记忆画的长孙村,不知道对你们有没有帮助?”
撕下的一页笔记本上详细画了长孙村的布局,加上房子的数字,最后特意标注出了村子存放枪支和弹药的房间。
“谢谢陈主任。”叶剑接过,满脸严肃地承诺:“你们放心,我们一定会救出全部被拐卖的女同志!”
“我相信!”
村里虽然看不到军装,却处处都有军人的影子。
就算在地里忙活那些个汉子,哪个不是皮肤黝黑充满杀气,哪像是憨厚老实的农民形象。
只是大家都选择不点破而已。
陈蕴一身轻松地进了祠堂。
“今天总算能睡个好觉了!”
祠堂在他们来之前就已经安排布置好,男同志睡祠堂的厅里,女同志们则被安排到了不多的两个房间中。
几个男同志连衣服都没脱就躺到床上。
他们虽然没有直接经历长孙村的事,这些天心里也总悬着,担心完进村的女同志安全,又遗憾不能亲眼见到部队围剿这个吃人的村子。
蒋长军翘着二郎腿无聊晃悠,余光中忽然看见陈蕴走过,猛地想起了件事。
“陈主任。”
“怎么了?”陈蕴问。
“昨天胡院长亲自打电话到镇中心医院,通知你申请的研究项目医院开会已经批下来了!”
巨大的惊喜忽然迎面砸下来。
“这么快!”
“恭喜你!”
蒋长军相当清楚里边的门门道道,陈蕴年轻且资历浅,竟然能得到医院全力支持,说明其在医院各个派别之中已经获得了毫无疑问的认可。
“这才第一步,真正的难关还在后头。”
“只要医院支持,上报到市里就绝对能通过。”蒋长军越说越兴奋,好像自己也是参与者似的:“只要最后一关能得到多数人支持,你这个研究项目基本就稳了!”
“借你吉言。”陈蕴笑了笑,目光在蒋长军兴奋的脸上划过:“有机会的话一起合作。”
蒋长军笑盈盈地点着头,完全没将陈蕴的话放在心里。
在屋里休息了没多会儿,忽然响起的敲门声打断了众人闲聊。
“陈主任在吗?”
陈蕴一惊,立即翻身坐起,边答应着在边穿下床开门。
“叶班长?”
“陈主任,我们连长想找你问点事。”叶剑有些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后脑勺,黑色皮肤上窜抹红:“你画那个图我们有些看不懂。”
“行!”
“不怕陈主任笑话……营长跟政委执行救灾任务去了,剩下都是些没读多少书的糙老爷们。”
叶剑越说觉得羞愧,连耳根子都红了个透。
连长是他们队伍里最有文化的一个,可拿着那张纸研究半天都没能看出个一二三来,最后只能拉下脸去求画图的陈蕴。
而此时的连长正对着那张图烦得抓耳挠腮。
陈蕴用铅笔头写的字,或许因为写得快,字体有些潦草而且连笔,不少还糊成了一团。
真不能怪周连长不认识字……
“连长,我把陈大夫请来了。”
“快来看看你写得都是什么玩意儿……陈大夫?”
周连长是个急性子,只听到叶剑的声音就拿着纸跳了起来,劈头盖脸地就差把手怼到陈蕴脸上。
然后……他就看到对面站着的竟然是个还挺年轻的女同志。
“叶剑!”
下一瞬,脸红脖子粗的人又增加了一个,周连长狠狠瞪了眼不解气,又踢了叶剑一脚:“你怎么没说陈主任是女同志,要不我能态度这么差的对人家说话!”
“连长!”叶剑委屈地捂着屁股往后退。
连长也没问陈大夫是男是女,难道他还要特意声明人家是女同志……
“当时只想着赶快把图画完,字就越写越随便。”陈蕴看过自己写的字后,满脸愧疚地主动承认了错误:“是我的问题。”
医生的处方估计十个普通人来十个都看不懂,陈蕴写的就和处方字体差不多。
真不怪人家……
把图中标注出的几个点都一一指给周连长看,再详细地讲了讲房屋排列的数字规律。
“你是说孙铁匠家左边那户是三十九,三十二不管左右都不应该是三十九才对。”周连长迅速地捕捉到了陈蕴着重点出几个数字中的问题所在。
“我也觉得奇怪。”
前几天在长孙村里时陈蕴没空思考,等画图时才觉得这些数字应该不是门牌号的意思。
可惜的是她当时没有机会在村里到处走动,最多只是经过时粗略记下了几个数字。
而现在随着她给周连长讲解,手指头在数字上划过时脑海中忽然灵光一闪。
“周连长你看!”陈蕴指着三十九号和其中几个单数号:“你看这里是不是串联成了一条线……最终的两端一个指向祠堂,一个……”
笔直的一条首尾是三十一号到三十九号,虽然中间没看见,但通过周边几个零散没有关联的数字推断出一三五七九能连接成一条。
三十一号指向祠堂,而三十九号房屋背后陈蕴记得应该是围墙西南角。
“孙要武带人悄悄回村竟然连叶班长他们都没发现,难不成就是从这进来?再穿过单数院子到达各家,根本不需要走村里的大路……我怀疑房子地下有地道!”
周连长挑眉,笑容里满是欣赏。
要说写连笔字周连长自认不是陈蕴对手,可要说局势观察他可一点都不怵。
从陈蕴说到那几个数字时就已经顺藤摸瓜理出了和陈蕴差不多的结论。
而周连长想得比陈蕴还要广,地道应该不止用于移动,极大可能还藏着拐卖妇女儿童的重要途径。
“感谢陈大夫,让我们的此次行动少走了许多弯路。”
队伍要如何行动周连长当然不可能跟陈蕴细说。
“能帮上忙就好!”陈蕴也没有要追问的意思,拍拍胸口就很识相地站起来告辞:“我跟叶班长提过一个姓杨的接生婆大娘,村里的事都是她告知,要是需要带路的话就找她!”
“成!”
等陈蕴一离开,这间用作临时指挥部的房间就立刻繁忙起来。
一批批伪装成村民的战士们离开村子,从山里不同方向靠近长孙村进行摸排,务必要在全面进攻前摸清楚长孙村的其他出口。
而这些陈蕴他们都不知道,在下坡村修整一天后,医疗队再次启程。
赶路加上义诊人数不间断增加,让陈蕴忙得焦头烂额,根本无暇打听长孙村的消息。
直到五天后,叶剑带队出现在村口,重新接手保护医疗队的职责。
陈蕴总算从他风轻云淡的讲述中得知了情况。
队伍找到了两个藏在瓜田里的出口,其中一个正是陈蕴所猜测的西南围墙方向。
连队直接通过入口摸进村里,与孙要武领头的拐卖团伙展开了场小型的枪战。
叶剑用四个字就带过了这场战斗——兵不血刃。
村里所有男人都被抓捕,缴获了土枪若干和土炮一门。
叶剑离开时,周连长正带着那位杨姓接生婆挨家挨户地找出哪些是被拐卖的女姓。
后续这些人将会由孟定县政府进行妥善安排。
陈蕴笑笑,重新戴上听诊器忙碌起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