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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41章 巧遇故人 龙渣渣

    春花戏班的表演场地就在山下沼原。

    蜃妖在半空中, 再次将伴生法宝“海市蜃楼”铺开,衍化出红墙碧瓦、气势恢宏的凡俗皇宫之境。

    今日上演的“镇魂记”分为三幕。

    一幕发生在世俗王朝的皇宫,以皇子苏七为引, 讲述王朝中的盛世繁华、安居乐业,而这一切很快被魔物破坏, 王朝上下流血漂橹, 冤魂哀鸣。

    龙华告别了忙于任务的水灯明, 不死心地四处找了一圈,试图发现小狼崽的身影。

    然而无果。

    无奈之下,唯有独自找了处偏僻的角落,抬头观戏。

    找不到阿咬, 他就看看长暮罢。

    都忘了问问,长暮在“镇魂记”中又扮演的什么角色?

    他认真看戏,继而发现台上的表演者竟然一个赛一个的专业, 尤其是负责主角苏七的那位修士, 将皇子前期的单纯与仁善、到国破家亡时的仇恨与坚韧, 过渡衔接得无比自然, 仿佛真有那么一个从血海深仇中爬出来的皇子, 站到了他们面前。

    原本冲着找长暮去的龙华,不知不觉,也看得入了神。

    甚至有些隐隐后悔,当初春花戏班在灵世宗表演“葬天记”时,他未能从头到尾认真看完。

    可惜了。

    就在他抱着手臂,沉浸入“镇魂记”的剧情时, 散修罗越也在背后盯着他。

    “嘿!这小子可终于舍得从山里出来了!”等待了好几日的罗越摩拳擦掌,吩咐身边的同伴,“走去准备, 就按我们之前说的来,一定要将他拐到手里!”

    ……

    “镇魂记”的第一幕戏落幕。

    海市蜃楼缓缓衍化,重新形成新的场景。

    中途有个休息时间,龙华从空间戒指中取出一包点心,边走边吃,找到阿咬之心不死。

    远处,蜃妖陵岚一边控制着蜃景变化,一边与坐在身旁的於长生道:“长生,你看,那是不是你的弟子?”

    他二人坐在腾云车上,车帘大开,正好是观戏的VIP位置,手边有美酒有美食,还有美人傀儡伺候,相当的享受。

    腾云车被禁制隐匿,外人看不到他们,他们却将下方看得一清二楚。

    “他在找谁?”陵岚好奇问。

    “他家狼崽罢,大概是嫌他黏人,终于受不了跑掉了。”於长生凉凉地道出心中期许。

    陵岚恍然,心下暗道,他家狼崽可不是跑掉了,而是正在自己的戏班里,等着第二幕戏出场呢。

    但他答应了帮长暮保守秘密,哪怕他与於长生关系再好,此时也不会将长暮的身份告诉於长生。

    于是听见於长生的话,也只附和地点点头。

    他一团白雾的模样,连个表情都没有,完全不怕被於长生看破什么。

    “咦,洛云与他认识?”陵岚望着龙华那边,又惊奇道。

    昨日他让洛云盯着龙华,洛云可未曾提起他与龙华相识啊。

    “洛云是谁?”於长生投去一瞥,就见一个模样平平,但气质尚佳的男人,正与龙华说着些什么。

    看情形,二人似乎还很熟悉。

    师父大人倏地就联想到了什么,口吻不善地问,“他是你戏班里的人?”

    “嗯?”陵岚愣了下,长生好端端的生什么气呢?难道长生与洛云有旧怨?

    但他还是如实应下:“是我们的人。”

    又奇道:“怎么?长生也认识他?”

    於长生冷笑:“素未蒙面,但闻名已久。原来戏班中与区区弟子牵扯不清的人就是他了?”

    陵岚震惊:“竟有此事?”

    正说着,就见远处的龙华扶着洛云的手臂,往僻静处走去,关系显然十分亲近。

    “……”於长生自是也看见了。

    自家弟子在春花戏班中勾搭了一人。

    洛云是春花戏班的人。

    自家弟子与洛云态度亲近。

    还有什么不清楚的呢?

    师父大人恨铁不成钢般:“昨日不是已经收心了么?为何今日又搅和到一起去了?蠢徒是眼瞎还是怎的?已经有了家里那个天资绝色的,居然还看得上这般清淡模样的?”

    陵岚:“……”

    忽然感觉吃了好大一个瓜啊。

    怪不得洛云在自己面前假装不认识龙华呢,原来是为了发展地下情?

    他自觉找到了长暮不愿意向龙华袒露身份的真相——长暮可能就是嫌弃龙华如此花心,才始终掩饰着身份,不愿将自己全盘托付给龙华吧?

    “你徒弟可真渣啊。”蜃妖感慨。

    於长生毫不反驳,甚至深有感触地点头赞同。

    ……

    龙华背脊一凉,又打了一个哆嗦。

    心道,来了来了,难道又是师父提及的“天道反馈,有所感应”?

    近来也来得太频繁了,难道前方真有什么不测在等着他?

    “怎么了?”被他扶着的男人低声问。

    “没事儿。”龙华偏头看他,“云大哥,我听说召灵大典可能不甚太平,你要不还是先离开藏灵宗,找一地修养着吧?待我与师父办完正事,就出去找你。”

    没错,他正是一路寻来,顺带加入了春花戏班的云不知,如今化名为洛云。

    春花戏班受邀来藏灵宗演出,是他之前也未曾想到的,意外之喜。

    让他少费了一些功夫。

    时机正好,他便临时调整了一下原先的计划,在沼原看到龙华后,便来与龙华巧遇了。

    手中的剧本大概是:灵世宗的何掌门似乎有些怀疑他了,于是他设计金蝉脱壳,离开了灵世宗。之后机缘巧合加入了春花戏班,就随戏班来到了藏灵宗。

    龙华将他带到人少的地方,听他这番解释,不由皱眉:“你伤势未愈,身份又如此敏感,怎好如此在外活动?若不是今日我遇上你,你是不是打算往后都不与我联系了?”

    云不知平静道:“你也知我伤势未愈、身份敏感。你如今是国主於长生的弟子,天资绝佳,前程坦途,我又如何忍心连累于你?春花戏班于我是个好去处,他们不问出身来历,四处漂泊,才是最适合我的。”

    这就是十世善人的坯子吗?

    龙华快被他一身舍己为人的精神闪到眼花,只得干脆道:“若你出事,我必会去救你。真不想连累我,为我招惹麻烦,你最好还是待在我身边,由我看顾着你。”

    ——由我的十世善人光环照耀着你。

    毕竟,这个光环溯本求源,其实也是前世创造出来,他坐享其成罢了。

    明明是前世的劳动成果,没有把前世一脚踹开,不让同享的道理。

    云不知叹道:“你这是何苦。”

    龙华随性笑道:“是你思虑过重罢了。”

    这时,一个身披斗篷的男子从他们不远处经过。

    恰好听见了他们最后交谈的几句话——虽说有禁音结界,但斗篷男子身上带着一枚“冥海隐螺”,是他当年进阶元婴时,师父赠予他的,可破万千禁制的天阶法宝。

    整个修行界只此一枚。

    恰好被龙华与云不知给碰上了。

    于是他们二人所说之话,也被听见了。

    还好,只听见了无关痛痒的后面几句话,像是“若你出事,我必会去救你”“你最好还是待在我身边,由我看顾着你”这种话。

    于是他微微侧目,在心里为眼前二人的情谊赞叹了一声。

    近来在宗内受尽冷眼,正叹世间情谊多变,却没想到来藏灵宗走一遭,无意间也能得遇如此有情人。

    他低低一笑,记下二人容貌,想着两人往后若真有什么难处,自己这个飞仙宗的道子也能出手帮衬一把。

    继而假装自己什么也没听到,匆匆离开了此地。

    第42章 镇魂记 唉,长得都不知道怎么提要了……

    云不知终是应下龙华, 在召灵大典结束后,两人在灵石镇再见。

    之后两人便分头行事,云不知回去戏班, 龙华则继续四处找阿咬。

    他目送云不知远去,不赞同地摇头, 云大哥也太逞强了, 眼看着连路都走不稳的样子, 竟然不留在宗内好好休养,偏要跑出来。

    何掌门可能发现了端倪,他不得不离开?

    这种借口……

    龙华扯了扯唇角,怎么可能呢?云大哥在宗内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 何掌门从哪儿去发现端倪?要说是师父发现了什么还有可能。

    一定是云大哥不想拖累他们,以前他们在的时候不好说,于是等他们一离开, 他便也立即离开了。

    也是巧, 能在藏灵宗遇见他。

    否则往后怕是再难相见了。

    此时, “镇魂记”的第二幕要开始了。

    半空中的蜃景, 衍化出血色黄昏、疮痍大地之景。

    第一幕戏是魔物肆虐人间, 人间拼死一搏,却仍无能为力。

    魔物乃天道诞生的不详之物。

    于是第二幕戏,便是王朝上下以己身为祭,不入轮回,妄图镇压天道。

    龙华顿住脚步,抬头望去。

    只见万千王朝的幸存者汇聚于一起, 由滴水化作滚滚洪流,许下宏愿:祭我万万子民,以往生镇之, 怨气不散,天地不变。

    那信念坚定到几乎偏执,悲怆之声撼动人心。

    旦夕之间,万千性命灰飞烟灭,将方圆之地化作死地,怨气弥散,以此镇压一方天地,用玉石俱焚的方式,使天道衍化的魔物再也无法在王朝的土地上横行肆虐。

    场面宏大且悲壮。

    回过神来时,龙华抬手摸了摸眼角,竟发现隐有湿意。

    “葬天记”“镇魂记”……

    这些上古传闻,是真实发生过的,又或仅仅是故事编排?

    他备受震撼,不愿相信眼前的故事是虚构编撰出来的。

    但若是真实的历史,这般壮阔浩瀚的过往,为何在如今的修行界不曾有详细的记载与传承?唯有如小儿故事般的传闻流传下来?

    “是不是在想,这个王朝是否真实存在?献祭己身镇压天地此事,是否真的发生过?”一个声音在他不远处传来,低沉感慨。

    龙华偏头,见着一身披斗篷之人。

    “虽未见正经记载,但我相信历史长河中,定然曾有这么一些人,曾有这么一些事。恨不能生于那个时代,同甘苦、共患难。”斗篷人掀开斗篷,朝他笑笑,“小兄弟也是这般想的吧?”

    他向龙华拱了拱手:“在下飞仙宗落明河,不知小兄弟如何称呼?”

    龙华有一瞬的窒息。

    落明河?

    落明河!

    不就是云不知的情、呸,徒弟吗?陷害了云不知的那个徒弟?

    “灵世宗,龙华。”他听见自己镇定的声音,“落道友,久仰久仰。”

    心里疯狂庆幸,幸好云大哥已经走了,不然这场面可就好看了。

    他又忍不住好奇打量落明河的模样。

    高挑俊朗,风度翩翩,朝他看来的眼眸深邃睿智,带着显而易见的善意。

    不能怪他以貌取人。

    龙华想,但就这么看来,对方不像是会欺师灭祖之辈?

    他都忍不住想替对方开脱了,想着云不知与落明河间会不会有什么误会。

    落明河正是之前路过的斗篷人。

    本已走远,但因第二幕戏开演,不知不觉又转了回来,才又遇见了龙华。

    被“镇魂记”激荡得心潮澎湃,忍不住与龙华搭了个话,意在分享观后感,就见对方神色平静,也没因他的身份而改变什么。

    再回想起方才无意间听到的对话,他有感于龙华的重情重义,不由心生结交之意。

    “龙华?莫非是国主於长生新收的弟子?”他问。

    龙华一边感叹师父知名度之高,一边点头应是。

    “多少人想拜於长老为师而不得。”落明河欣赏地看龙华,“龙师弟定然是格外优秀,才能打动得了他吧。”

    要开始商业互吹吗?

    龙华熟练地拱手:“不及飞仙宗当代第一人的道子落师兄。”

    提及此,落明河却黯淡了神色,无奈道:“道子又如何?连替自己的师父自证清白也不能。”

    龙华挑眉,嗯?

    什么意思?

    “你的师父……云不知?”他压低了声音,犹疑问,“他不是?”

    落明河叹息一声:“我若说他不可能盗宝叛宗,你可相信?”

    这句话,他对很多人说过。

    对飞仙宗的宗主、对诸多与师父交好的长老长辈、对往日拥护他的同辈……

    可无一人信他。

    要么用“我知你从小被云不知养大,尊他如父,一时接受不了也情有可原”的怜悯眼神看他,要么讽刺他“你身为他的弟子,自是不想担上个如此败类的师父,努力替他开脱,实则是为了摆脱自己的污点罢?”,更有甚者尖锐地怀疑他“天知道你是不是也与云不知蛇鼠一窝,只是他暴露了,你还潜伏在宗门里”……

    他为师父辩解,已经辩解得口干舌燥,内心麻木。

    可若有机会,比如说此刻,哪怕知是无用,他仍然要说上一句——

    师父不会如此。绝不会如此。

    他已经料想到了龙华的数种反应。

    怜悯的、讽刺的、质疑的。

    却没想到,龙华在略一思量后,神色如常道:“你是他弟子,朝夕相处,应最知道他的为人。你若信他,便坚持信到底罢。若他真是被人陷害冤枉,到最后知晓还有你相信他,他凉透的心,大概也能回过一点点的暖来。”

    落明河怔了一下,展颜笑开:“龙师弟,今日得你一席话,我被凉透的心,倒也确实回过了一点点暖来。”

    他精神一振,原本心灰意冷得都不想在宗门队伍里待下去,干脆在沼原上四下游荡,此时也有了继续面对宗门里怜悯、嘲讽、恶意揣测的力量。

    他向龙华作别:“我应该再坚持一些。宗门里总会有几个像龙师弟这般的人。”真相犹如蚌壳内的软肉,他会一点一点地将之撬出来。

    龙华目送他往飞仙宗的据点走去,心中也有了决断。

    要与云大哥谈一谈了,落明河绝不会是陷害他的那个人。

    这是一个一片赤诚之心的男人,一双眼里,全是对污名满身的师父的孺慕与敬重。

    不远处。

    化身为洛云的云不知,抿紧了薄唇,眸光沉沉。

    他因有事忘了与龙华说,特意折返回来,却撞见落明河揭开斗篷,当即就顿住脚步,隐匿了身形。

    而后,旁听了二人的对话。

    听得他心如刀绞。

    明河他…竟如此信我?

    如此信我,他在宗门便更不好过了罢?

    泼天大的计划,又怎是他一个小辈能查清真相的呢?

    何必白费功夫?

    待计划完成,宗门自然会还他清白与尊荣。

    何苦让明河……

    云不知寂寂地垂下眼眸,胸口一阵暖又一阵痛,百感交集,不能自己。

    他不由自主地往前踏出了一步,好像想去将一切与弟子说清。

    可一步踏出,另一步却无法跟上。

    他不可去。

    徒弟的性格如何,他一手将其养大,再清楚不过。

    徒弟的心中有浩然之气。

    他曾因此感到万分欣慰。

    也因此,不能将事关整个修行界的计划透露给他。

    胸有浩然之气的弟子,是不会赞同他们的计划的。

    他默默转身,离开了此间。

    一直以来如修竹般挺拔的背脊,竟不易察觉地,微微佝偻了下去。

    龙华没想,只是与落明河见了一面,此人在自己心中便大为改观。

    不愧是飞仙宗的道子,清风朗月,气度非凡,令人见之心折。

    之后再见云不知,一定要静下心来,与之一起捋一捋“叛宗”当日的前尘后果。

    若真能洗清落明河的嫌疑,云不知也会感到欣慰的吧?毕竟,最为信任的弟子,从未背叛过他。

    再者,确定落明河是己方的人后,他们便能与落明河里应外合,彻查飞仙宗当日之事了。

    他有了主意,心中稍定,这才有闲心继续四处晃荡,心思再次沉浸入方才的剧情当中。

    在脑海中从头到尾回顾了一遍,他才蓦地发现,他看得太入迷,甚至都未能辨认长暮是否出场。

    嗯?

    长暮?

    龙华猛地定住脚步,他似乎疏忽了什么?

    略一沉吟——

    云大哥说他隐姓埋名加入了春花戏班?

    可长暮也在春花戏班啊!

    虽说他数月来与长暮有来有往,可他始终未忘:长暮极可能是追捕云大哥的那批人。

    这两人竟然凑一起去了?

    龙华心里一个咯噔,云大哥可千万要隐瞒好身份,别被长暮发现了。

    想了想还是有些不放心,他又给师父传了一道消息。

    “师父,能否帮弟子一个小忙?”

    他记得师父与陵岚班主是相熟的朋友?

    於长生回他:“何事?”

    龙华闭了闭眼,对着灵讯玉牒,面无表情地道:“能否请陵岚班主尽量减少长暮与洛云间的相处?”

    说出这句话时,他就已经猜到师父又会如何想他了。

    但无法,拼着自己风评被害,也要避免那两人的冲突。

    如他所料,腾云车上的於长生脸越来越黑。

    长暮是谁?洛云又是谁?戏班的人?居然还是两个?

    徒弟,是我小看你了。

    “怎么了?”陵岚见他神色不好,主动问。

    於长生冷哼一声:“我家那个三心二意的弟子,请你尽量别把长暮和洛云安排到一起。”

    他才不想知道长暮与洛云究竟是谁。

    陵岚:“……好吧。”

    至此,他完全信了,表面看着落落洒脱的龙华,居然是如此朝三暮四之人。

    怪不得长暮会隐瞒身份呢。

    心疼长暮美人,对方都这样了,竟还以小狼崽的姿态与对方不离不弃,莫非仍然心存希冀?

    蜃族大妖长叹一声,能洞悉人心又如何?洞悉得再多,他也搞不懂人类这些情情爱爱。

    龙华看着灵讯玉牒上,师父冷冰冰的一句“下不为例”,松口气的同时,又无奈地摇摇头,往后还需给师父仔细解释一番。

    “大哥!”一个声音从他身后传来,“你站这儿做什么呢?”

    “道一?”光听声音,龙华就知来人是谁。他转过身,就看见道一大步朝他跑来,灵世宗的蓝白色弟子服穿着少年人身上,衬得对方精神奕奕,像一棵生机勃勃的小树苗。

    “大哥,我远远的就看见你了。”道一朝左右望望,“於长老呢?阿咬呢?怎么就你一个?”

    “师父见他朋友去了……”龙华顿了顿,语气泛苦,“阿咬也是。”

    不知不觉,整个白天都已过去,夜幕悄然降临。

    可他还是没有找到阿咬。

    道一全然不见他心中的苦楚,兴致勃勃地邀请他:“那正好,大哥你与我们一道吧。灵世宗的据点在那边,我们一起看戏啊。”

    龙华四下望望,只觉暮色四合,人头攒动,很难找到阿咬了。

    “走吧。”他应下道一,正好许久未见,刚好聚一聚。

    於长生是独自带龙华来的。

    而灵世宗实际也组织了一支队伍,前来参加召灵大典。

    带队的人还是龙华认识的——

    “苌止长老。”他走到近前,行礼道,“长岳叔。”

    师长岳一见他,就立即靠过来,亲近地揽住他的肩膀,用力拍了两下:“龙小子,你的灵田可没荒废,交由宗内最擅长照料田地的弟子负责着。”

    龙华抬头看他,笑道:“多谢长岳叔了。”

    苌止真人走过来,将师长岳拉开,懒散地倚在师长岳身上,上下打量龙华:“你家狼崽呢?”

    龙华:“……和朋友玩去了。”

    怎么谁都要问一次?

    心塞。

    苌止真人半敛了眸子,心道也不知云不知有没有跟上来。

    他跟丢了云不知。

    也是他大意了。

    他从未见过如此!小心!谨慎!之人,在隐匿踪迹、狡兔三窟、故布疑阵的手段上,简直炉火纯青、登峰造极。

    然后就无奈地跟丢了对方。

    无奈之余,又生出钦佩,不愧是原飞仙宗的天才小师叔。怪不得能在飞仙宗的追捕下逃脱,还是有些手段的。

    龙华坐到灵世宗弟子中间,发现日月与四时也在。

    他委婉的询问了两人在执鼎长老手下过得如何,得到两个孩子肯定的答复后,也算稍微放了心。

    “师兄,你的小狼呢?”日月也问他。

    龙华:“……”默默捂胸口,“玩去了。”

    道一则问:“大哥,今夜便是召灵大典了,你想好怎样讨好灵了吗?”

    “讨好?”

    道一见龙华面上的疑惑不算作假,不由吃惊:“大哥,你来藏灵宗几日,莫非连召灵大典上应该做些什么,都还不知?”

    龙华被他问到了。

    仔细回想,先是师父卖关子不告诉他,让他自己去发现。

    再是几日来,他满心满眼都是阿咬和长暮,将召灵大典抛之脑后,连打听一二也无……

    确实是他太不把正事放心上了。

    难怪师父近来不怎么给他好脸色看呢。

    龙华后知后觉,默默反省。可转念一想,即便是现下,他还是不觉得自己会得不到灵,空手而回。

    就,跟采魔晶当时一样,非常的自信有底气。

    也不怎么担心在意了。

    道一却为他操心上了,小声道:“大哥,藏灵宗召来的灵,虽破碎羸弱,但也有了简单的灵智,有最基本的好恶偏向。到时是灵选人,而非人选灵。所以各门各派都带了弟子来碰运气,说不定就被那只灵看上了呢?”

    “事先有准备的,都会携带吸引灵的物件,丹药或是法宝等。”道一问他,“大哥你准备了什么?於长老有没有给你什么好东西?”

    龙华:“没有。”

    他忽的想起了水灯明说他好闻,还怀疑他带着什么法宝的话。

    道一疑惑:“怎么会呢?难道於长老要你也碰运气?”

    龙华淡定道:“师父自有考虑罢。”

    心里嘀咕,难道师父也知道他身上自带灵很喜欢的气息?

    见了鬼了,他可什么都闻不到!

    道一懵懵懂懂地点头,又道:“总之,灵选好了主人,若修士本人也愿意接纳灵,便要通过藏灵宗结契。灵辅助修士修炼,修士则反馈灵气,滋养灵成长。”

    互利互惠的好事。

    龙华点头认可。

    “灵变得强壮后,有的选择继续跟随修士,有的则会返回藏灵宗,等待每年一度的召灵大典,踏上轮回路。”道一给龙华传授经验,“所以要与自己的灵处好关系。不然灵说不要你,就不要你了。”

    龙华总结,所以在藏灵宗与灵契约,契约里强势的一方是灵,弱势的一方是修士。

    但也好理解。

    修士的力量远远高于灵,所以需有契约予以一定的束缚。

    “还有……”道一还有未尽之言,却抬眼看“镇魂记”的第三幕戏已开场,不由闭上了嘴,还拉了拉龙华的衣袖,“大哥,开始了。”

    龙华抬头,望向蜃景。

    蜃景中沧海桑田,原先王朝万千百姓献祭生命、镇压天地所在的平原,已化作怨气横生、死气弥漫的贫瘠之地,大地污黑、天空浑浊,荒芜空间内有无尽雷光闪烁,天地不宁。

    他们成功镇压了天地,驱逐了魔物,但自身魂魄也破碎四散,唯独执念徘徊于荒野。

    千百年后,王朝皇子苏七,在与魔物之战中因故封印至今,在同伴叶九秋的帮助下,终于得以苏醒。

    他醒来,见王朝不再,同胞们献祭己身不入轮回,魂魄也消散于平野之上,日夜不得安眠。

    他心中大恸,从此停驻于被怨念死气侵染的平原,付诸漫长余生,净化同胞们残留下来的执念。

    执念化为灵,他便将灵滋养、成长,而后送灵再入轮回。

    龙华讶然。

    “镇魂记”的最后,苏七的所作所为,似与藏灵宗的召灵大典有异曲同工之妙?

    是春花戏班故意配合召灵大典,量身定做的特别演出?

    还是“镇魂记”讲述的故事,与藏灵宗有所渊源?

    但他已来不及思考。

    眼前梦幻的景象占据了他所有的注意。

    ——蜃景中,古服玉冠的苏七一步步走过辽阔平原。

    他背后有万千魂体萦绕,魂体支离破碎,仿佛被反复摔打后的瓷器碎片,又被一片片拾起,压在他单薄的肩头。

    他每踏出一步,背上的魂体碎片便多出一分,脚下的污黑大地便淡化一分。

    连他四周的空气,似乎都清朗明澈起来。

    平原广阔,却终有尽时。

    当他踏遍每一寸土地,最后一步落下时,他身后万千魂体已如山般巍峨,如海般深沉,光芒耀耀,映照得夜空一片雪白。

    他第一次回首,望向终于澄净的天地,微微一笑:“去罢。”

    那万千魂体,便如皎皎星光、簇簇急雨,往平原遍地撒去。

    龙华被宏大浩荡之景震撼,眼底倒映着仿佛星河倾倒般的梦幻之景。

    却不曾想,那些星光与急雨,竟径直突破了蜃景的束缚,朝沼原遍地撒下。

    其中很大一部分,宛如一束巨大的光束,竟是笔直朝他而来。

    耳边依稀听人惊呼:“召灵大典已经开启!”

    原是召灵大典的盛景,同“镇魂记”的最后一幕戏,完美重合,仿佛戏中照进现实,令苏七的回首,召来了此界万千的灵。

    龙华此时已被无数的灵包裹。

    灵本身只有淡淡微光,汇聚得多了,才称得上是明亮。

    但龙华如今已经睁不开眼,快被耀眼的光芒闪瞎。

    他蓦地回想起水灯明笑称的话——

    “会有一大波灵哭着喊着要跟你,倒贴也行的那种。”

    他信了,真的信了。

    第43章 召灵 山灵也是灵

    夜半子时, 天幕漆黑。

    召灵大典无声无息地开启。

    闪烁着微芒的灵,仿佛轻盈的萤火,漫天洋洋洒洒而下。

    一切本该是轻灵、美好、梦幻的。

    然而中间突现异端——

    只见一束光芒宛如雷电, 天知道是由多少只灵抱团组成,简单粗暴地直奔沼原某地, 争先恐后, 落地便化为光球, 耀眼夺目,映照得四周仿佛白昼。

    旁边的灵世宗弟子首当其冲,来不及闭上的一双眼齐刷刷淌出泪来,一边惊疑怎么回事, 一边急忙忙拿长袖掩面,夺回一点黑暗空间。

    而位于光球中的龙华,更是泪流满面, 无语凝噎。

    他觉得自己被瞬间致盲了。

    不仅致盲了, 还出现了白噪音般的持续性幻听。

    沙沙沙, 沙沙沙, 沙沙沙沙沙沙沙……

    他闭着眼, 无奈地坐到地上,开口道:“你们能一个一个的说吗?我听不清。”

    沙沙声是簇拥而来的灵,短促的说话声。

    都是一个字一个字往外蹦的音节,音量又小又弱,混杂在一起,就完全听不清了。

    但他能感受到, 簇拥在身边的灵,是温暖的、跃动的、生机勃勃的,仿佛初春摇曳的柳条、盛夏滴落的晨露、晚秋高远的天空, 寒冬袅袅的炊烟。

    尽管闪得他到现在还无法睁眼,但他并不排斥它们靠近的感觉,甚至由衷的感到喜欢。

    “喜、喜。”

    “我!”

    “抱抱。”

    “我、我、要我。”

    “亲。”

    ……

    破碎的、弱小的随时可能消散的灵,只有一丝懵懂灵智,尚且不会思考,就依靠残留的本能,挤挤攘攘到他身边,诉说着心中最直白的渴望。

    它们想要龙华收留它们。

    它们喜欢龙华。

    它们想让龙华将它们养大。

    龙华静静倾听着它们的细声细气的单字音节,被单纯的喜爱暖得唇角微扬,又被嫩丫丫的声音萌得心肝乱颤。

    怎么能这么可爱?!

    想着往后能亲手养大这么一只乖巧的灵,就心痒痒的厉害。

    什么灵能辅助修炼,灵能让修士避免走火入魔?

    就算没有这些,他也想左手一个,右手一个,怀里再揣上一堆灵,带回去养着。

    但现在的问题是,簇拥过来的灵好像有点多?

    再多一百个他,都没法将它们全部抱走。

    灵不是随随便便就能抱走的。

    抱走了也要养得起啊。

    不自量力地带走灵,又没法为灵提供充足的灵力,这种不负责的行为,不止藏灵宗不允许,他自己也做不出来。

    龙华默默地陷入了左右为难之中,要拒绝谁?选择谁?

    好难啊。

    ……

    在偌大光球万众瞩目的时候,沼原的角落里,水灯明正在与一人对峙。

    对方以诡异的黑纹面具覆面,身着玄色劲装,手提一盏雪白灯笼,满身恶意遮挡不住,让漫天飞舞的灵们,纷纷嫌弃不已地绕开了此地,避之唯恐不及般,令这个角落成为了沼原上的灵真空地带。

    “请阁下速速离开藏灵宗。”水灯明一双水蓝色的异眸极冷,仿佛内里结了冰,“这里不欢迎阁下。”

    对方古怪的笑了一声:“倒霉,居然被发现了。”

    说完,周身魔气涌动,择人欲噬,手中灯笼蓦地爆燃,鲜血般的赤色火焰如灵蛇,朝水灯明卷来。

    “不过竟让老子遇见一只水精成灵,运气倒也不错!”

    漫天火焰将水灯明围困其中。

    对方不想杀他,似是想捕获他。

    天生地养的灵,总会有无数人觊觎。

    却未料,生为水之灵的水灯明,在灼灼火焰中竟丝毫不惧。

    他清淡素净的面孔上扬起一抹毫无感情的浅笑,水蓝色的瞳仁映照着火光,仿佛变得鲜红:“你可知我为何叫水灯明?”

    “什么?”黑衣男子心下一跳,感觉不对,当机立断,手掐法诀,操纵火焰,改困为杀。

    但时机已晚。

    那双水蓝色异眸完全被火光染红,化作烈烈之金红。

    一只素白的手毫无畏惧,径直握住了火舌的一头。

    狠狠一扯。

    无形的火焰像是化为了有形的绳索,被水灯明握在手心,硬生生扯了过来。

    火焰与黑衣男子心神相牵,水灯明的狠狠一拽,拽得他气血翻涌,噗的喷出一口血来。

    他的修为与水灯明相仿,皆在元婴阶段。

    本想利用赤血之火克制对方,将其捕获,但现在看来,是他失察——这个水精化灵竟反常的拥有操纵火焰的能力,连自己炼化的赤血之火也能如臂使指?

    怪物!

    黑衣男子心知自己踢到了铁板,当即便有了退意。

    他再次降下赤血之火,以此阻拦水灯明。

    同时身法如烟如影,就要遁入黑暗。

    孰料水灯明早已在他的退路布下陷阱。

    只待他一头撞入,陷入无边无垠的“四柱水牢”。

    果然,他一脚踩空,仿佛落入水中。

    眼前也骤然一片漆黑。

    密密的水流自四面八方而来,粘稠、冰冷、沉重,让他的身体、思维,在极短暂的时间里陷入迟钝、僵硬,而后无知无觉。

    最后一个念头唯有惊恐:四柱水牢?这人的水系道法也如此精深?怎么就叫我遇见了他!

    水灯明的眸色恢复了正常,他将失去意识的男人从水牢中放出,以禁制禁锢了对方。

    而后蹲下身,用小水流在对方身上翻找起来。

    蓦地,小水流托起一枚非金非木的信物,将信物上一个张狂的“噬”字展现在他眼前。

    从刚才到现在,始终面色不变的水灯明,却在见到这枚信物后,陡然变了脸色:“噬魂宗?!”

    竟是臭名昭著的噬魂宗?

    噬魂宗的目的,定然就是今夜所召之灵了!

    他猛地站起身,朝四下望去。

    也在这一刻,沼原四处都爆发出了灵力与魔气的剧烈碰撞——好像是黑衣男子的同伴知晓身份暴露,终于不再隐匿身形,而是明目张胆的暴露出了自己。

    头顶上空,不可见的云层深处,隐隐传来极其恐怖的力量波动。

    水灯明神色凝重,他知晓,那应当是掌门正在与噬魂宗来人对峙。

    召灵大典,召唤散布于天荒界的万千的灵,何其伟力!

    然这伟力的背后,是藏灵宗长老一辈,同时、全力的出手。

    召灵大典的仪式需持续一刻钟的时间。

    短暂的一刻钟里,长老们不可轻易撤手,否则召唤而来、还未抵达沼原的灵,就唯有彻底消散一途了。

    宗内闭关隐修的老前辈们,此时恐怕还未得到消息。

    此时,宗内唯有掌门能够站出来。

    噬魂宗定是料定了这点,想要打一个时间差。

    捞上一笔灵便走。

    沼原上除了他的同门,还有来自四面八方的各个门派。噬魂宗要抢灵,这些门派绝不会袖手旁观。

    噬魂宗也不是傻子,不会分散太开,一味与其他门派死磕。

    他们会选择一处灵集中之地,联手夺灵。

    水灯明当即分析出了眼下的情形。

    他飞快望向沼原,哪里?哪里的灵最……

    最多?

    他震惊的睁大了眼睛,望向沼原上与众不同的偌大光球。

    光球太亮,刺激得眼球生疼。

    本该闭上眼睛,或移开视线,可他太不可置信,一直盯着光球看,让眼睛不一会儿便泪水盈盈。

    无误了。

    那里的灵是最多的。

    是他加入藏灵宗后,见过的召灵大典上,聚灵最多的一次!

    会是谁有这么大本事?

    水灯明脚踩水花,泪眼朦胧地往那边滑去,脑海里蓦地浮现出一个高大帅气的身影,随着这个身影的出现,他的鼻端也仿佛幽幽飘过一缕好闻的气息。

    呃……

    那种味道的话,能吸引这么多灵,好像也正常?

    在水灯明往光球处赶去时,如他所料想那般,噬魂宗的大队人马都盯上了这个光球。

    领头之人大笑:“什么运气?只消夺了这一处,便是大丰收!”

    又阴恻恻下令:“将人与灵一起带走!”

    如此招灵的人,他可是第一次见。有这么一个人,何愁网罗不到更多的灵?

    不再遮掩魔气的噬魂宗弟子,齐刷刷朝大光球扑去。

    先在外围挖出一人,径直用黑渊壶收了起来。

    “到手一个。”

    而后继续往光球中心走去,伸手抓向坐在地上闭着眼,还无知无觉冥思苦想左右为难的下一个。

    苌止真人与师长岳挡在灵世宗弟子前面,与噬魂宗战作一处。

    然而对方人多势众,他们又不得不保护好其余弟子,根本无法腾出手来。

    苌止真人打得火起,眼见光球里的龙华就要落入噬魂宗手里,他瞪圆了桃花眼,往常慵懒缱绻的声音也硬生生多了几分冷冽:“於长生!还不出手!你是想换个徒弟?”

    於长生站在半空,听见了苌止真人的话。

    他手中捧着一只小狼崽的身体,默默地偏头,给了下方一个一言难尽的眼神。

    随即就回过头来,仰望眼前这个,越来越庞大、越来越高耸、越来越巍峨……的山灵。

    很明显,这是一座山的灵。

    一座拔地参天、高耸如云、气势磅礴的巍峨大山。

    此时已经足以遮云蔽日,却依旧还在缓缓长大。

    就好像之前团成一团缩小了,此时有了舒展的空间,就使劲儿地舒展开来,飞快地恢复了原貌。

    於长生低头看手中好似沉睡的小狼崽。

    可不是缩小了么?

    谁能猜得到,眼前如此巨大的山灵,之前竟藏身在这么瘦小的身躯里?

    刚才召灵大典启动的时候,他第一时间就被自家弟子的异状吸引过去了。

    毕竟有那————么的闪耀。

    虽说自家养的灵,很早之前就告诉了他,龙华身上的味道很好闻,很讨灵的喜欢——他因此都没有为龙华准备吸引灵的小道具——但还是未能想到,效果会如此夸张。

    他就站在半空看了会儿好戏。

    可不一会儿,一只小狼崽就碰瓷般的,一头撞上了他的小腿。

    於长生:??

    低头一看:

    哦,认识,是自家弟子的妖侍。

    嗯?怎么昏了过去?刚才撞的那一下很用力吗?

    就在师父大人怀疑自己被小狼崽碰瓷,弯腰抱起小狼崽检查情况时,就眼睁睁见一团灵,从小狼崽的脑门上,飘飘忽忽地飞了出来。

    於长生:???

    怎么回事?难不成碰了小狼崽一下,就碰得对方魂魄不稳了?

    师父大人匪夷所思,顿时很冤,觉得都不好向徒弟解释。

    他伸手,想抓住飞出来的灵。

    就见小小一团灵,像吸了水的海绵,迅速在眼前膨胀、膨胀、膨胀、膨胀……

    几个呼吸间,就变成了一座雄伟巍峨的大山。

    大山潜意识地内敛了光芒,在黑夜中朴实无华,巍然屹立。

    於长生看得是哑口无言,久久回不过神来。

    所以说,狼崽子不是狼崽子,是一座山?

    也是,一个山灵硬生生套上一只狼崽子的身体,也无怪神魂与身体不匹配,遇到召灵大典,就被挤了出来。

    毕竟,山灵也是灵。

    是灵,就会被那边的光球所吸引。

    於长生抱着小狼崽的身体,站在一旁,目送眼前这座巍峨大山,以大山将倾的姿态,朝着沼原上的闪亮光球投奔而去。

    那样庞大的山体,将藏灵宗的高大寒山衬托得娇小玲珑的巨大山体,就这么朝着沼原砸落下去。

    虽说只是灵。

    但如此凝实、巨大。

    对灵怀有恶意之人,在山体碾压之下,恐怕下场不会太好。

    於长生默默召回自己放出救场的傀儡。

    自家的傀儡里都养着灵,他心疼自己的灵,不想它们被山灵可怜巴巴地压在身下,喘息不能。

    山灵如无数的灵们一样,投奔龙华而去。

    簇拥在龙华周身的灵们,似是畏惧,一瞬间飞快散开。

    位居中央的龙华、与层层围拢的噬魂宗弟子,只觉眼前光芒骤暗,从极亮至极暗,有刹那的怔忡,不知发生了何事。

    直到巨大阴影临头。

    他们首当其冲。

    龙华与噬魂宗众弟子一齐抬头,目瞪口呆——

    山?

    山压下来了啊啊啊啊!!!!

    第44章 九寂山 压顶

    云层之上。

    藏灵宗宗主, 正与噬魂宗的一位老者对峙。

    他想要到沼原主持大局,但噬魂宗老者寸步不让,将他死缠于此处。

    两人气机倾轧, 互不相让。

    忽的,两人若有所觉, 齐齐偏头, 看向脚下云层。

    就见一料峭山顶穿透云霄, 在眼前迅速拔高。

    很快,连云层都只能与半山腰持平。

    藏灵宗宗主:山?我宗的寒山飞起来了?

    一瞬他便打消了这个念头。

    不对,他们家的寒山苍翠蓊郁,怎么可能是这般荒芜萧瑟的模样?

    噬魂宗的老者也皱起了眉:此山, 为灵?

    如此巨大的山灵?

    闻所未闻!

    但不待两人细究,巨大的山灵便自个儿移动起来。

    闷声不响地朝着一个方向倾倒下去。

    但不论山灵倒向哪个方向,终归是在沼原上。

    噬魂宗老者想到沼原上的宗门弟子, 心头一跳, 身影微动, 当即便要下去救人。

    但这次藏灵宗掌门就不愿意了。

    他虽也搞不清楚山灵来自何处, 但他却能看出, 山灵是干净、美好、充满善意的灵。

    唯有这般的灵,才会回应召灵大典的召唤。

    于是这次换他死缠着噬魂宗长老,使他无法驰援沼原弟子。

    ……

    围绕在身边的温暖陡然散开,稚嫩的话语忽然中断,隔着眼皮也能感受到的亮光骤然消散——

    龙华差点以为,是他太犹豫不决, 被灵集体嫌弃了。

    他诧异地睁开眼,想挽留住一两只抛弃他的灵。

    结果睁眼就见一座巍峨大山朝他压下来。

    巨大的阴影几乎覆盖了整座沼原。

    往哪里跑都是绝路。

    大场面啊。

    龙华倒吸一口凉气,被震撼到说不出话来。

    “吓傻了吗?”趁着噬魂宗来人纷纷逃散, 苌止真人过来,一把抓住龙华,“走!”

    不少宗门带队的长辈皆如苌止真人这般,将弟子们聚集到一起,打算以挪移之术离开阴影覆盖之地。

    然而——

    龙华与众灵世宗弟子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苌止真人:“走!”

    一动不动。

    苌止真人:“走?”

    还是一动不动。

    苌止真人:……

    连大山压顶的危机感都没有了,龙华与众同门们不由地以古怪的目光看向苌止真人,这是咋了?

    说走走呀。

    怎么不动?

    但他们很快便知晓,这不是苌止真人的问题了。

    因为不远处的其他宗门,也重现着“走”、不动、“走”、不动……的尴尬场面。

    包括谨慎地与他们拉开距离,尝试撤离的噬魂宗弟子,也一个个僵硬地站在原地,他们掐过道诀、掏过法宝、撕过符箓……各种方法已经轮番试了一遍,可一群人还是好好地站在那儿,哪儿也没去成。

    虽然噬魂宗弟子人人带着诡异森冷的面具,但那面具在此刻看来,一点儿也不可怕了。

    像是整齐划一的集体懵逼。

    龙华差一点忍不住笑出来。

    他甚至有闲心问了旁边的道一一句:“他们是谁?”

    道一用震惊的眼神看他,如此凝实的山灵砸下来,你还有闲心问他们是谁?

    “噬魂宗的。”苌止真人见走不了,也淡定下来,“要砸也是砸他们罢。”

    从震撼中回过神来一想,这样庞大的山灵,必定生出了灵智,应当不会伤及无辜。

    就是被山灵糊一脸的滋味,大概是躲不过了。

    跑是没法跑的,只能眼睁睁看山灵砸脸这样子。

    同样淡定的龙华则盯着越来越近的山灵,眯着眼认真琢磨。

    这座山寸草不生得似是有些眼熟?

    “九寂山?”他不确定地叫出了这个禁忌的名字。

    ……

    青山杳在“镇魂记”中,扮演了第二幕戏里,献祭己身的一个…路人。

    蜃妖陵岚本是想让他负责更为重要的角色:住持献祭仪式的大长老。

    但他的感情无法同调。

    他演不出大长老的决绝、悲怆、孤注一掷,演不出声嘶力竭下的恨意与希冀同存。

    任由陵岚为他讲解了许多次,他仍然无法理解这样尖锐深刻的感情,更无法将之重现。

    陵岚无奈,最终只好放弃让他挑大梁的想法,只给了他一个小角色,让他混在背景当中,尝试体会那样壮烈激荡的情感。

    戏终,陵岚问他:“体会到了吗?”

    他点点头。

    “那下次你上?”陵岚期待。

    他又摇摇头。

    他深深喜爱人类的七情六欲、爱恨嗔痴,为人间大义震撼,为希望不灭感动。人类的一切欲望都那般鲜活灵动,是蓬勃的生的力量。

    是与他身负的,完全相反的力量。

    他喜爱着,却极难拥有。

    即便是在台上表演,他也很难展现其中一二。

    他重新化为小狼崽,蹲坐在一旁,认真观看接下来的第三幕戏。

    这才是最适合他的。

    不介入、不打扰,只从一旁静静地观看。

    观看这世间百态,人间万象。

    当剧中的苏七落下最后一步时,他忽然听见了清越的乐声。

    仿佛鸣钟击罄,悠扬、沉着、宏大。

    使人沉浸。

    他陷于乐音,只觉周身难得的轻盈,好似化作一片云、一缕风。

    对原身为山的他而言,这等摆脱束缚、无拘无束的自在滋味平生未见,不由自主地,便更加沉浸其中。

    ——完全不知道,他是真的摆脱了身体,化作了灵屹立在天地间。

    毫无所察的他,嗅到了一股好闻的气息。

    十分熟悉。

    嗅到便不由心生亲近与喜悦。

    他心中欢喜,忍不住沿着风里的讯息,朝着气息的源头靠近过去。

    想挨得最近。

    最好能揽进怀里。

    鸣钟击罄之音在耳边回荡,惹人喜爱的气息在鼻端萦绕。

    身体飘飘然。

    心神无限的放松。

    镇压邪祟近万年,他从未有过如此轻松自得的时刻。

    蓦地听见一个声音在叫他。

    “九寂山。”

    声线清爽干净,分外熟悉。

    音量不大,却从宏大乐音中顽强地挣出一头,蹦到他的耳边,拼命提醒自己的存在。

    他被这个声音叫醒了。

    下意识睁开了眼睛。

    好像以为睁开眼,就能看见声音的主人,所以迫不及待地睁开了眼睛。

    连无拘无束的自在、轻松自得的时刻,也干脆地抛在了脑后。

    比起自由,他想,他大概更想看到这个人。

    睁开眼时,就看见身下辽阔的沼原,与其上齐刷刷抬头望着他的修士的脸。

    青山杳:……

    我化为原形了?

    我真飘了?

    他的思维空白了一瞬,但“眼睛”还是完美执行了他醒来时的迫切愿望——他看到了龙华。

    那人眼中没有半点惊惶,唯独有些惊喜地抬眼望着他,叫着他的名字。

    “九寂山。”

    他在心中低低笑了,没错,是九寂山。

    沼原上这样多的修士,大概也就只有你知道我了。

    另一边的云不知:九寂山的山灵暴露了!如此多的修士看见了他,又将造成多大的变数?

    前途未卜。

    就很焦虑。

    ……

    青山杳的神识何其庞大,瞬息之间便看清了沼原上的攻守形式。

    于是哪怕已经醒来,他也仍未改变姿势。

    继续往沼原上倒了下去。

    以一山之力,糊晕了沼原上所有噬魂宗的弟子。

    而其余修士,被他穿身而过。除了一瞬间的冰凉彻骨,再无其他不适。

    相当的区别待遇。

    山灵落地后,便无声息地缩小,从众人眼中消失。

    各门各派的弟子一边庆幸被山灵放过一马,有的甚至以为山灵是藏灵宗自己放出的大招,一边手脚麻利地将躺了一地的噬魂宗来人束缚起来,留待之后发落。

    唯有灵世宗附近的修士,知道山灵跑到了哪儿——

    就在刚才光球中心的那个小哥面前。

    山灵凝成一团人形的光芒,飘飘悠悠地站在龙华的身前。

    旁边有不少刚刚跑远的灵们,失去了噬魂宗的威胁、也不见了压顶而来的山灵,于是又重新跑回来,想再簇拥到龙华身边。

    可一见山灵还霸占着C位,它们便犹犹豫豫,踟蹰不前,只敢围拢在近处,看山灵脸色行事这样子。

    “九寂山?”龙华看着眼前这团模糊的人形的灵,有些惊叹,“你也被召唤了过来?”

    从那么远的地方,以如此庞大的身形,被召唤了过来?

    不是说召灵大典只能召唤破碎的、弱小的、神智懵懂的灵吗?

    要是连遥远的九寂山山灵都能被召唤过来,那藏灵宗如水灯明这类灵,是不是也得被召唤得原地现形?

    青山杳点点头,又摇了摇头。

    他本想悄悄地回去小狼崽的身体里的。

    但於长老已经看见,他是从小狼崽的身体里飘出来的。

    於长老是龙华的师父,定会告诉他此事吧?

    他一点儿也不想龙华得知自己的身份,是从旁人的口中。

    他默不作声的,开始显化自己的身形。

    露出自己人形的模样。

    今日是个不错的契机,他刚做完了一件好事。他想,人类常说,好人有好报,他是不是能在今晚,顺利坦白自己的身份?

    他化作了长暮的模样,那双浅灰色的眼眸犹如盛满森林倒影的粼粼湖面,山水都沉静在里面。

    “龙华,我乃九寂山之山灵。”他说,“以青山为姓,以杳为名。字长暮。”

    说完,他从自己的空间中取出一个朴素的储物袋。

    “欺骗了你这么久,对不起。”他半跪下来,将储物袋塞到一脸懵逼的龙华手里,仰头看他,眼中一片赤城,“这是赔礼。我炼丹卖的灵石,都给你。”

    第45章 家中有灵 他又美又大

    灵石, 是青山杳偷偷攒了很久的灵石。

    从龙华进入宗门,他便私下悄悄炼丹、寄售,想为了养家糊口出一份力。

    尤其是龙华说, 将来他们会去很多地方。在三重茅小筑的前面,在潮湿的泥土地上, 用树枝写下了琳琅山谷、传承之地、仙雪冢、剑渊……

    勾勒出一幅广阔的世界, 说他们会一起去看看。

    他便更加用心的积攒灵石, 非常朴素地希望,将来他们能够承担得起传送阵的开销。

    后来龙华拜了於长生为师。

    师父壕气,随意出手便能养活百八十个的龙华与他。

    但他没有中断炼丹寄售,还是独自攒着灵石。

    当时就隐隐有了, 攒些灵石赔罪的想法。

    他心知自己欺骗龙华许久,是不对的。

    也知道总有一日会暴露,或许是被龙华发现, 或许是他忍不住自己坦白。

    总归龙华会知晓。

    当龙华知晓, 他在长暮与阿咬两个身份间被骗得团团转, 一定会非常愤怒罢?

    没有谁受得了被人愚弄的滋味。

    ——尽管隐瞒身份的起因, 并不是心怀恶意, 想要愚弄谁。

    作为一个生气后非常好哄的山灵,青山杳却格外忧心,忧心龙华生气后会很难哄,忧心龙华盛怒之下与他分道扬镳。

    他们还有好多地方没有去过。

    他不想在中途与龙华分开。

    已经发生的事,他没法挽回。

    再者,若让他再一次回到临山城的温泉池子里, 面对是否坦白身份的选项时,听着龙华一口一个“意中人”,他大概还是会选择隐瞒。

    但还未发生的事, 他想试着弥补一二。

    比如努力哄一哄龙华,让他不至于气得跟自己一拍两散。

    人类表达愧疚,要负荆请罪,也要赔礼道歉。

    礼,他不知龙华想要什么。

    或者说,龙华并没有什么想要的。

    只能干巴巴地拿出灵石来赔礼。

    于是他便将装满灵石的储物袋,拿出来塞给龙华。

    然后是负荆请罪。

    他小心地握着龙华的双手——主要是不给龙华拒绝储物袋的机会——认真地道:“龙华,如果生气,你可以打我。但是不要不理我。”

    他肤色苍白如寒玉,眼下一圈浓重的青黑。

    当他睁着一双含山映水的潮湿眼眸,长睫轻颤,由下至上地深深望来……

    龙华一阵心悸:我又死了。

    前一秒,他还是有点懵的。

    将“我乃九寂山之山灵。以青山为姓,以杳为名,字长暮。”一句话中的关系理清楚,消耗了他大半脑容量。

    他异常艰难的,在心里排列出“山灵=小狼崽=阿咬(青山杳)=长暮”这个等式。

    而后推敲出“阿崽=阿崽麻麻(未来时)”的可怕结论。

    排列的过程无异于一次世界观的摧毁重建。

    在他的内心掀起巨大震荡,仿佛海啸崩天,沙暴裂地,所有想法被毒打成碎片,脑子差不多是一片空白了。

    空白里,一些碎片闪闪烁烁、半遮半掩地蹦出来给他看。

    从九寂山下犬牙阵法的初见。

    到灵世宗灵田边的再见。

    以及差一点就让他发现真相的,春花戏班时的“阿咬”与“长暮”的会面——

    当时的长暮果然是假的!

    还是真长暮为了迷惑他,委托对方假扮的吧?

    龙华一下子就想清了前因后果,简直快被自己曾经的种种脑补尴尬致死。

    简直是不忍回想的黑历史!

    他竟然怀疑长暮是飞仙宗那边的人?

    怀疑长暮接近他是为了追捕云大哥?

    他甚至因为怀疑长暮的立场敌对,而自我纠结了好一会儿,差点儿放弃追求长暮?

    放弃了他就亏大了好吗。

    龙华心道,要早知道阿咬就是长暮,长暮就是阿咬,那他还磨蹭什么?早就下手了罢。

    阿咬那么乖,长暮那么美,综合一下他赚大了啊。

    还有比这更好的事吗?

    美滋滋的惊喜,远远大于直面不堪回首黑历史的尴尬。

    至于阿咬隐瞒了身份?

    谁没有一两个小秘密呢?何况阿咬今夜不是主动说了么?

    要怪只能怪他自己蠢。

    阿咬不会撒谎,骗人也漏洞百出,在他面前暴露了不少破绽。是他没能通过蛛丝马迹推敲出真相,怎么能怪阿咬?

    只是有点遗憾。要是能早一些发现阿咬的身份,那他现在是不是已经把长暮美人追到手了?

    当然,现在也不算晚。

    内心的动荡只是片刻光景。

    很快,他就重新构建了内心世界,将恋情的tag由“远距离网恋、相爱相杀”愉快地更新到了“近距离养成、天作之合”上去。

    感觉离成功也就一步之遥了。

    他恍恍惚惚地回过神,就见长暮美人半跪下来,塞了他一个储物袋,认真说着对不起。

    每个字音都像是在冰石上敲击而来,冰凉沁人、简洁短促,又格外悦耳。

    妥妥儿的男神音。

    也是阿咬的声音。

    如同飒飒秋风粼粼清泉,是他当初就觉得,和长暮这张脸十分合适、十分匹配的优美音色。

    让他偶尔因着这声音,对着阿咬都忍不住想歪。

    龙华有种提前猜中了答案的小得意。

    他的感觉果然没错。

    阿咬就是长暮。

    所以长暮不哑,会说话,声音还很好听,是自己特别喜欢的那种。

    怎么哪哪儿都这么合自己的心意呢?

    龙华的眼神飘忽了一下,大概是心里太美,连带着他看附近的景色,眼神都有点不对了。

    外围,是想要靠近,又不敢靠近的灵们。

    宛如漫天萤火,又似流淌的星河。

    将他与长暮包裹在其中。

    眼前,他手中被塞了储物袋(戒指盒),心仪之人虔诚地单膝跪地,双手捧着他的手,说着对不起(marry me)……

    这氛围营造的。

    他在心里啧了一声,忍不住都想回一句“我愿意”了。

    结果身前的人还一个劲儿地跟他放大招。

    什么叫“你可以打我,但是不要不理我”?

    用这么一张干净真诚的面孔说这种话,合适吗?

    他才从懵逼状态清醒回神,就遭此重击,顿时呼吸不畅:医疗兵!医疗兵何在!

    我家阿崽平时安安静静没啥声响,稍不注意就来一个大的。

    措手不及,甚至还想他再来一下。

    龙华心花怒放,终于反握住青山杳的手,只觉入手冰凉,薄薄的皮肉下的骨骼格外坚硬。

    “为何要说对不起?”他由衷道,“我只觉得是意外之喜。”

    青山杳怔住:“你不生气?”

    龙华用力拉他起来,眉梢眼角都是笑意:“你觉得呢?”

    以小狼崽的身份与龙华相处也有快一年光景,青山杳自然能看出,龙华此时心情极好,是半点气愤也无的。

    “你……”青山杳站起身,垂眸看他,眼中的愧疚未去,“为何不气?”

    龙华上前一步,几乎凑到别人的面前。

    他勾了勾唇角,眼眸漆黑,回答道:“自然是因为我心悦你了。”

    他牵着人家的手一直没放,轻轻摇了摇:“很早之前便与你说过了吧?我有个意中人,长得可漂亮,人特别体贴,发现我走不了路,就抱着我走了好久。他哪哪儿都好,就是没有……”

    他的嘴被一只手按住了。

    将他未尽的言语堵在喉咙里。

    他被捂住嘴巴,不由从喉间发出闷闷的笑声。

    所以长暮是真的没有头发哦?

    掌心下的唇瓣柔软又温暖。

    青山杳只觉面上耳后皆热了起来。

    不知缘由的,就烫了起来。

    为龙华的前一句话难为情,又为这人的后一句话觉得恼怒。

    怎么会有这样的人?

    一下子,心底残留的愧疚与歉意,便被心头的热意一蒸,好似露水般消散了去。

    他无奈地瞪了龙华一眼,慌不迭地放下手,以眼神警告他不许乱说。

    可惜毫无威慑力。

    龙华低头看他们依旧牵在一起的手,遗憾地摇摇头:“长暮你的力气怎么这样大?我还以为自己能拉住你的手呢,如此,你想让我闭嘴,便只剩一种办法了。”

    他的目光瞟到青山杳形状姣好的薄唇上,可惜极了。

    青山杳竟意会到了他的想法。

    登时,苍白的肤色就布满了红霞,相当秀色可餐。

    但没等龙华看够,山灵终于想起他现在是山灵。

    轻易地从龙华手中脱出,飞快地往远处飘走——他要回去小狼崽的身体里。

    他自忖,作为阿咬,他能如常应对龙华。作为长暮,虽有些难,他还是能应对得了龙华。

    但为何当阿咬与长暮的身份融合后,他便不知该如何应对龙华了呢?

    匆匆逃跑的山灵茫然地想,他之前以为的——当身份融合,到底是“阿咬”陪伴龙华多一些,龙华便会以对之前阿咬的态度对他——好像不对?

    但刚才那样,也不是龙华对“长暮”的态度?

    所以,是龙华对“既是阿咬又是长暮”的他,态度变得太奇怪了一点吧?

    ……

    龙华手中一空,牵着的美人就没了踪影。

    他却半点也不慌。

    跑得了山灵,跑不了狼崽。

    他站着原地笑,不由自主地就笑了出来。

    想着小狼崽,想着长暮,想着灵讯玉牒,想着过往的黑历史……想着什么,都忍不住笑出来。

    就想,他的运气可真是太好啦。

    初来乍到,便遇见了阿咬、长暮、青山杳。

    可他也没开心太久,很快地,就又被确认了山灵大魔王走了不回来了、可以冲冲冲鸭的灵们淹没了。

    一个闪亮亮的光球在沼原上,重新登场。

    “喜、喜。”

    “我!”

    “抱抱。”

    “我、我、要我。”

    “亲。”

    ……

    龙华捂着再一次被闪花的眼睛坐在雪地上,苦口婆心:“你们都去找别人吧。我家有灵了。喏,你们刚才见过的,又美又大的那个。”

    第46章 山灵 见师父

    沼原之上, 水灯明与众同门飞快收拾着残局,在其他门派的协助下,将被山灵压晕的噬魂宗弟子一一收押。

    哪怕发生了这等外敌入侵的事件, 召灵大典也还未结束。

    每年召回的灵们,一部分找到归宿的, 会在召灵大典的最后, 在藏灵宗的主持下, 与修士结缔契约,从此跟在修士身边,相辅相成。

    而一部分未能挑到喜欢修士的灵,则会在藏灵宗的镇魂之音中, 悄然沉睡于沼原之下,等待来年,在又一次的召灵大典上, 同新的灵们一起选择主人。

    就算一直不跟随修士也是可以的。

    沼原下沉睡着数不尽的灵, 灵能汇聚灵力, 因此藏灵宗所在的这个小世界, 万千年来托灵的福, 已经自行凝结出了不知多少条灵脉。

    而灵脉反馈于灵,以灵气滋养脆弱的灵,使灵即便躺在沼原下安睡,也能睡到茁壮强大的那一天——只是比跟在修士身边,要消耗更长时间罢了。

    这也是藏灵宗有钱的原因。

    他们的灵石,几乎是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

    灵世宗的弟子目瞪口呆地旁观了一出山灵与同门不得不说的二三事后, 很快也意识到召灵大典即将结束,再不赶紧勾搭一只灵,恐怕就要来不及了。

    为了不空手而回, 他们纷纷往四处散开,尽量远离龙华的大光球所在——和龙华待在一块儿,灵都看他去了,压根就没自己什么事儿。

    苌止真人对灵没有需求,便站在大光球旁边,半眯着眼,推了推师长岳的肩膀:“你再说说,你这后辈是什么来历?”

    师长岳伸手逗着一只蝴蝶般的灵,闻言奇怪道:“怎么又问?不是告诉过你了吗?我在临山城遇见的他。他幼时就被卷入空间漩涡,过往之事都记不清了。”

    苌止真人懒散地倚靠在他身上,像是刚才打过一场累了:“好奇罢了。”他半开半阖的眼眸里含着一抹意味深长,“长岳,你的后辈可真了不得,能得到如此多的灵的喜爱。”

    师长岳闻言大笑,与有荣焉:“是很了不起的!”

    苌止真人:“……”这人总是在该敏锐的时候糊涂,该糊涂的时候敏锐。若不是知晓这人的性子,他大概都要以为他是揣着明白装糊涂了。

    他抬头,看向半空中的某处,印象里那是於长生腾云车浮空的地方。

    今日这场一波三折,想必於师兄是尽收眼底。

    不知师兄那边有何收获?

    小狼崽原来是个山灵,这与掌门师兄关注着他们、云不知死赖着他们,有什么关联么?

    ……

    半空中的腾云车上。

    於长生倚靠着软塌坐着,手中捧着不离身的袖炉。

    在他身前不远处的垫子上,放着一只好似沉睡的小狼崽的身体,瘦巴巴的一小只,仿佛才出生不久,柔弱可怜。

    但这样弱小的身躯里,却寄宿着那样庞大、巍峨的山灵。

    他在半空,看得一清二楚。

    山灵并不是压晕了噬魂宗的弟子。

    而是用庞大的神识将噬魂宗来人一次性震晕过去。

    这并不是一件简单的事。

    辽阔的沼原,要求山灵必须将神识铺得极开、极广。

    同时,要精准地找出混杂于无数修士间的噬魂宗弟子,以免误伤。

    最后,以一己之力,拿捏好分寸,同时制服他们。

    何等恐怖的神识!

    於长生不禁沉吟,山灵究竟是何来历?如此强大的实力,为何之前不曾听说过?

    这样厉害的山灵,一心一意跟随在自家弟子身边,又有什么目的?

    正在他琢磨的时候,模样为长暮美人的山灵飘进宽敞的车内,见到他后礼貌地微微颔首,就要往小狼崽的身体里钻。

    “等等。”於长生伸手拦了拦。

    青山杳顿住动作,疑惑地看他,何事?

    “你是……”什么人三个字,在於长生口中转了个弯,“什么山?”

    青山杳站直了身子,眉眼悠远且沉静。

    “九寂山。”他答道。

    九寂山?

    於长生愣住,脑海中浮现出先前在眼前不断拔高的巍峨大山,山势挺拔,山石料峭,充斥着冷硬、肃杀、寂静、萧瑟之感——这便是九寂山?

    传闻中的禁忌之地九寂山,原是这幅模样?

    他是知道九寂山的。

    位于天荒界极西的生命禁地。

    几乎没有修士去过那里,也不愿意去。

    他也没有去过,未曾见过。

    要往九寂山去,便要穿过一片广阔原野。

    原野下掩埋着修行界人人趋之若鹜的魔晶,因为魔晶的影响,修士无法随意吸收外界的灵气与魔气,只能使用自身的力量,用一点少一点,或是借助灵石使用法术、驱使法宝。

    若非必要,谁会没事儿去那儿自找麻烦?

    再者,曾经因为临山城的魔晶之争,修行界上层早已联手下达了禁令:若非特例,禁止修士踏入那片原野,采晶只能由凡人代劳。

    更别提九寂山本身,是天荒界传说多年的禁地,经常可以听见门派里拿“不好好修炼就把你丢去九寂山”这种话吓唬小孩子——比如道一,就是被这话从小吓到大的。

    由此,九寂山不似琳琅仙谷那般对修士充满诱惑力,别说让修士纷至沓来了,简直是令修士避之唯恐不及。

    一点儿好处都没有,脑子傻了,才会违反修行界禁令,闯入原野,踏上禁地。

    修行界人人都听说过九寂山。

    但那只是一个遥远的、抽象的概念。

    甚至听到“九寂山”三个字时,还要在记忆中摸索一下,才能翻出来对上号。

    近来也就飞仙宗追捕云不知一事,让九寂山上了一次修士口中的热门。

    於长生一下子反应过来,只能说明他聪慧机敏、过目不忘。

    他下意识地摩挲着袖炉镂刻精致的表面,脸上瞧着波澜不兴,但心中同样是震惊不已。

    九寂山,居然都生出山灵了?

    可有人知晓他生出了山灵?

    掌门师兄与云不知知道吗?是因为知晓了他的身份,才如此重视他的?

    重视便重视罢,可又为何要遮遮掩掩,仿佛做贼心虚?

    於长生感觉接近了真相,可又陷入了更深的迷雾。

    “若无他事,我便回去了?”

    青山杳的声音将他从沉思中拉回,他目光奇异地看了一眼青山杳,又看了一眼小狼崽,点了点头。

    先抛开复杂的谜团不提。

    师父大人眼见着山灵化作一团微光,投入小狼崽的身躯里,眼里透着淡淡的惊奇。

    这般传奇的山的山灵,此时就在自己眼前?

    ……还与自家弟子暧昧不清?

    师父大人心下肃然:徒弟,深不可测。

    继而又忍不住忧心,他家弟子似与旁人也暧昧不清,岂不是硬生生给传奇山灵戴了绿帽?

    摇摇头,希望弟子迷途知返,一心一意,否则他恐怕也无法从山灵手中护得住他。

    此时的龙华,对着漫天的灵们:“不要跟着我了,我真的有灵了!你们之前不是很怕他吗?以后都没法一起生活的。还是算了吧。”

    第47章 结契 有崽了

    龙华与於长生来藏灵宗, 就是为了收获几只灵,与炼成的傀儡结合起来,慢慢打磨、培养。

    有了山灵就不要其他的灵了?

    那当然不可能。

    山灵是阿咬, 让阿咬脱离小狼崽的身体,进入傀儡之中?不要吧, 他毛爪爪毛尾巴都没摸够呢。

    他劝着周围的灵们离去, 只是因为灵太多了。

    任他流露出一点儿想选这只灵的意思, 其他的灵便能哭给他看。

    “呜。”

    “嘤。”

    “嘤。”

    “呜。”

    ……这样。

    柔弱又可怜的小小声,一下下地鞭笞着他的良心,好像他是什么十恶不赦的大坏人一样。

    而且这样的声音多起来,哪怕每个灵只发出一个音节, 汇聚到一起时,声浪也搅得他脑子里一阵嗡鸣。

    太难了。

    他仅仅只是想要几只灵而已,现在却连一只灵都不可得。

    果然, 过多的幸福只会变成负担。

    “去找其他人吧。”他继续语重心长地劝道, “召灵大典快要结束, 你们再不找个着落, 便要在沼原上再等一年了。”

    有零星的灵闪了闪, 犹豫地飘走,去找旁的修士。

    但走得仅是杯水车薪。

    大队伍依旧簇拥着他,要亲要蹭要当他的崽。

    龙华叹气,扯着袖子又闻了闻自己。

    所以他身上到底是什么气味?跟他说,他洗!

    无奈之下,只能实话实话:“你们太多了, 我养不起——诶?你,你们别打架啊!”

    ……

    藏灵宗的木宗主回到了沼原上,主持大局。

    与他对峙的噬魂宗老者见情况不妙, 当机立断逃跑了。

    他没去追,沼原上的灵们才是要紧事。

    他一到沼原,便看见了一枚闪耀的光球。

    不禁奇异道:“谁家弟子,竟如此受灵欢迎?”竟惹得性子平和的灵都彼此争抢起来?

    水灯明在他身畔,向他汇报方才的情况,温声道:“若是弟子没猜错,那边当是灵世宗的弟子,於长生长老之徒,龙华。”

    “你认得他?”木宗主问。

    “两面之缘。”水灯明坦白道,“他身上的味道,很好闻。”

    能被水灯明说好闻……

    木宗主心里有了数,笑叹:“今年有他一人在,也不知要耽误多少的灵。”

    说完,也不再在意龙华那边,径直往寒山上去。

    今夜多波折,他要忙碌的事情,还有很多、很多……

    召灵大典终于也到了快结束的时候。

    落明河将禁锢起来的噬魂宗弟子交给藏灵宗的人,安抚了一番受惊的同门小辈,而后便束手而立,悠然地欣赏起眼前期待已久的盛景。

    召灵大典的最后。

    初至的灵,自四面八方来,若未能寻到宿主,就将落入沼原,陷入沉睡。

    过往的灵,沉睡于沼原下,若已经足够强壮,就将离开沼原,步入轮回。

    迎新送往,往复不休。

    便见还在沼原上游荡的灵们,宛如一场蒙蒙细雨,带着倦意,自空中落入地面,仿佛雨滴融入湖面。

    而脚下大地,又有无数萤光,仿佛破土而出的嫩芽,生机蓬勃,轻盈地跃到空中,仿佛树苗茁壮生长。

    有光沉下去。

    又有光升起来。

    循环交替,交织出盛大壮丽之景,令人心驰神迷。

    真美。龙华也在心里由衷赞叹。

    哪怕这些小家伙们,刚才折腾得他不轻。

    此时他的肩上、头发上,停栖着三只灵,光芒微闪,仿佛在与同伴们告别。

    它们将与龙华结缔契约,不会陷入沉睡。

    龙华也小声安抚着即将陷入沉睡的灵们:“明年我也来,到时候我更厉害了,便能带走更多的灵了。”

    打架打输的灵们:委屈,但明年还有希望。要睡得饱饱的,长得壮壮的,明年再战!

    然后乖乖落入沼原,陷入安眠。

    当最后一只灵也不见了踪影,天与地在这一瞬间变得寂静。

    龙华依稀听见鸣钟击罄之音,悠扬、沉着、宏大。

    似有人语庄严肃穆:可愿抚育结契之灵,胸怀坦荡,赤诚相待?

    大音希声。

    契约之意如醍醐灌顶,刹那间便落入他心间。

    他慎重点头:“弟子愿意。”

    对自己的灵,万分保护,万分珍惜,万分信任,万分尊重。

    无形之钟声再鸣。

    契成。

    龙华心下一喜,凝神静气,用神识去呼唤刚刚建立起链接的那个存在。

    等等。

    那、个?

    个?

    他困惑地眨了眨眼睛,他不是拥有了三只灵吗?

    为何契约只结缔了一只?

    他用神识戳了戳对方:“小可爱,你是我左肩的这只、右肩的这只,还是我头顶的这只?”

    对方:“……我是青山杳。”

    龙华呆了数秒——

    诶?

    诶!!!

    这是怎么回事?!

    ……

    藏灵宗的主殿,隐没在寒山山巅。

    古朴、雅致,木质的梁柱上甚至盘绕着绿藤小花,充满了自然逸趣。

    “你的这种情形很罕见。”木宗主目光奇异地注视着龙华,“召灵大典上,未能与选中的灵结缔契约,你还是首例。”

    因为是首例,所以藏灵宗宗主才请他们到主殿一观。

    旁边传来一声低笑。

    龙华默默望去,就见自家师父勾着唇角,一点儿都不替他的弟子担忧。

    他的目光往旁边移了移,就看见化为人形,站在他师父身边的长暮。

    长暮正垂着眼眸,侧脸写满了茫然与怔忡,显然还没有从突然被契约的震惊里走出来。

    龙华叹气,望向木宗主,请教道:“为何会如此?”

    木宗主大概了解了前因后果,心中也有了推断:“契约结成,实则只有两步。一是灵选中人,二是人应下契。”

    他是个身材异常高大的中年男人,面相亲和,平易近人,此时微微笑着,先看向青山杳:“你为山灵,是否在召灵大典上,主动选中了他?”

    青山杳略略回神,下意识点了点头。

    他确实被龙华的气息吸引了过去。

    木宗主又看向龙华,笃定道:“你也应下了契约罢?”

    龙华:“是。可……”可他以为契约的另一头是那三只灵呀。

    不给他说完话的机会,木宗主就总结道:“所以,契约结缔成功。”

    他见龙华想要解释的模样,抬手指了指现在还栖息在龙华肩上头顶的三只灵:“召灵大典上,与灵结契,本是不分数量多少的。若是你有本事,像你师父过去那般,揽走数百只灵,也只用应下一则契约。”

    龙华点点头。

    确实,不然契约一百只灵,就要说上一百句“我愿意”,那也太傻了。

    可若是这般道理,他也该加阿咬在内,契约上四只灵罢?

    为何契约成了,身上这三只却没有姓名?

    木宗主笑眯眯地看向青山杳:“然则也有例外。听闻阁下乃九寂山之山灵?”

    青山杳微微颔首。

    “那便是阁下威势甚重,气息霸道,召唤而来的灵们与你相比,就如萤火之比皓日,哪敢争辉。”木宗主笑叹,“不由就退避三舍,不、万舍了罢。”

    像是想起来了什么,木宗主提醒他们:“听闻山灵靠近龙小子时,龙小子周遭的灵都散去了?便是如此了。”

    木宗主话说得委婉,实则内在含义就一个——

    三只灵们:与山灵结缔同一个契约?臣妾做不到啊。

    便让山灵独占鳌头。

    契约上也只配有山灵一人姓名了。

    龙华:……

    长暮太厉害了叭?

    青山杳:……

    是我之过?

    可,可我并无此心……

    主殿里,还站着不少其他门派的领队,本是为了商讨今夜变故而来,像是飞仙宗的落明河,灵世宗的苌止真人,皆在此列。唯有蜃妖陵岚只为演出,不掺和修行界是是非非,没有在此。

    这些或长或幼,或严肃或亲和的修士,看戏至此,纷纷向龙华与青山杳二人投去意味复杂的目光。

    羡慕的:竟能得到如此强大的山灵,就算失去了三只灵又如何?这笔买卖血赚!

    好奇的:九寂山是我知晓的那座山?那样贫瘠恶劣之地,竟生出了山灵?还如此美丽灵秀、仙人之姿?不可思议。

    钦佩的:这个叫龙华的小子,到底乃何方神圣?先前引得那样多灵追捧不说,如今还得到山灵的死心塌地?

    黄黄的:呵,好烈的独占欲,有此山灵,这小子差不多可以绝了左拥右抱的心思了。

    ……

    也有不乏恶意的眼神,只是在藏灵宗的主殿里,恶意被极好的隐藏在端正的皮相下,无人能察。

    “它们与你无缘,便由我送它们去沉睡罢。”木宗主遗憾地看向龙华,“契约唯有在灵踏上轮回后,方可自行消解。你与山灵契约,往后恐怕也无法与任一灵再行结契。以后的召灵大典,也不必来参加了。”

    龙华微微颔首:“我明白的。”

    他偏头看看肩上闪烁着微光的灵,心中不至于失落,却仍有些许遗憾。

    毕竟这些灵单纯诚挚,是真的可爱。

    而且身上这三只,也是很努力的,才赢过了同伴,非常骄傲的跳上他的肩膀和头顶。

    木宗主见他心态平和,欣慰地笑了笑,而后抬手一拂,三只灵便飘在了半空,闪烁不定。

    “嗯?”木宗主的动作一顿,似与三只灵有所交流,“你们仍愿跟随于他?即便没有契约?”

    龙华讶然。

    不多时,木宗主又一挥手,让三只灵落回龙华的肩上与头顶。

    “你也听见了?”木宗主问他。

    龙华点头。

    “你可愿再次接受它们?”木宗主又问。

    没待龙华反应,旁边一众人便纷纷看向青山杳。

    青山杳被看得愣了:为何看我?

    龙华也看了一眼懵懵的长暮美人,悄悄勾了勾唇角,而后正视木宗主:“愿意的。”

    木宗主道:“它们虽由我宗召唤而来,但并不属于我宗,它们始终是自由的,我也无权干涉它们的选择。”顿了顿,一直以来都看似非常好说话的木宗主,忽然目光锐利似刀,笔直刺向龙华,“但老夫在此,仍要问你一句,你可愿善待它们?”

    宗主乃大能,气势不经收敛,外放出来,尤其是只针对一人外放出来,作为被针对的中心,龙华仿佛被牢牢定在原地,五脏六腑都被看了一个通透。

    好似说一句谎话,就会立死当场。

    非常难受。

    但他也不会说谎话。

    他努力扯了扯唇角:“我拿它们,当阿崽养。正好,原来的阿崽,升级了。”

    木宗主虽听不懂他后半句话,但他也是灵化形为人,灵总是擅长辨别人心好恶的。

    他收敛了气势,笑了起来:“如此便好。”

    又取出一个木盒,以灵力送至龙华身前:“刚才是我无礼了。作为赔礼,便送予你三枚种子。种子乃我当年游历天荒界所得,可作为那三只灵的容身之所。”

    藏灵宗宗主出手的种子,必不是凡物。

    龙华接住木盒:“多谢木宗主。”

    “不必。你现在便可将它们引入其中。”木宗主指点他,“它们如今太过脆弱,需尽快进入藏身之所。”

    龙华也不多言,径直打开木盒,小心翼翼地将肩上头顶的灵引入三枚其貌不扬的种子里。

    引一只,便道一句:

    “以后,你便是大毛。”

    “你是二毛。”

    “你是三毛。”

    都是我的崽崽了。

    第48章 拔魔 问心

    处理好了龙华的事, 该到藏灵宗主殿的人,也差不多都到齐了。

    先前带走噬魂宗俘虏的修士,也带来了拷问的结果。

    龙华与青山杳退到一旁。

    可能看在龙华与青山杳算是今夜事件主角的份上, 木宗主也未让他们离开,默认了他们留在主殿。

    前来汇报的修士容貌坚毅, 气息凛然, 宛如出鞘利剑, 虽是藏灵宗之人,但并无一般灵的无害温和之感。

    「是剑灵。」

    阿咬先生重出江湖,为他解惑。

    龙华下意识点点头,又反应过来, 尝试着用神识戳戳对方:「长暮?」

    对方没有回答。

    龙华想了想,又叫道:「阿咬?」

    这次对方轻轻应了一个「嗯」字。

    龙华微微挑眉,看来阿咬更喜欢我叫他“阿咬”?

    正好, 他叫了这么久的阿咬, 还是这般叫感觉顺口一些。

    剑灵是从刑讯之所赶来的, 一身血气隐约未散。

    他告诉众人, 俘虏的噬魂宗来人中, 只有极少数是噬魂宗弟子,大部分都乃各门各派的自家弟子,可能是被噬魂宗操纵了心智,也可能确与噬魂宗有所勾连,这一点他们暂且无法辨别。

    主殿里,像水灯明这些藏灵宗弟子, 闻言恍然,他们便道宗门防守甚是严密,噬魂宗之人是怎么混入了如此多的人?原来如此。

    而各门各派的领队, 也在这时接到了门派弟子的传讯。

    说是在混乱后,听领队的命令,好不容易将同门弟子聚齐起来,可清点人数时,却发生少了几人。他们找了许久,都找不到,也联系不上。实在无法,只好求助宗门领队。

    若是在剑灵汇报前,在场的领队恐怕也没有半点头绪。

    但现在,他们心下了悟:失踪的弟子,被当作噬魂宗来人,此刻还在藏灵宗的刑讯之地罢?

    仔细想一想,噬魂宗行动时,各个脸上皆覆面具,藏头露尾,确实很难辨认谁是谁。

    他们帮助藏灵宗弟子禁锢这些人时,想着将人交给藏灵宗审问,也没有多此一举去掀开面具,看看对方的长相。

    谁能想到,有自家弟子在无形中被人操控,助纣为虐呢?

    各门派领队的脸色极其难看,他们不约而同的想到了一件事:他们之所以没有怀疑其中有自己人,是因为对方各个都魔气缠身,出手间没有半点仙灵之气,全然的魔修作风。

    如今事实证明,其中真有他们的弟子。可修仙的弟子,为何出手便是魔气滚滚?

    答案很清晰了。

    那些弟子,不论是主动还是被迫,如今已沦为魔道。

    若是主动沦为魔道,那么这些弟子,是什么时候就与魔道勾结上的?宗门内还有无这般叛徒潜伏?宗门待他们不薄,如此背叛令人痛心。

    若是被迫坠入魔道,从此仙路尽断,岂不是更令人痛心?

    左右都令人愤怒又不忍,主殿里一时陷入了沉寂。唯有剑灵不受影响,继续道:“被俘的各门派弟子,我等已将其安置到别院,以镇魂石暂且镇压。还请诸位移步别院,共同判断他们身份真假。”

    是真的魔修?

    还是被人操控了?

    “老夫也走上一遭罢。”木宗主起身,走到殿前,“真话假话,老夫一试便知。”

    众人跟在木宗主身后,鱼贯而出,往山上别院去了。

    龙华与青山杳走在后面,他悄悄扯了扯身边人的衣袖,小声的:“阿咬。”

    青山杳侧头看他,长长的睫毛轻轻扇了扇,眼眸宁静且平和。

    龙华本想为无意间契约了山灵而道歉,话到嘴巴,又顿住了。

    已经不需要道歉了。

    刚才阿咬主动通过契约,为自己解惑,就已经说明阿咬对契约一事的态度了。

    非常好哄的阿咬,哪怕多出了个长暮的身份,也仍旧非常好哄。

    他朝青山杳笑了笑:“你知道木宗主是什么灵化形而来吗?”

    木宗主好像对辨别真假很有自信?

    “谛听千佛树。”青山杳轻声回道,“天生能辩人言、断人心。”

    龙华恍然,怪不得刚才只问了一句话,便放心将三只灵交给自己了。

    他们到了别院时,木宗主已经在房间内“询问”起被俘弟子的来历了。

    “别进去。”一尊傀儡女侍候在院外,拦下龙华,一看就是师父提前放这的,“你修为太弱,木宗主的幻音会影响到你。便在此等候罢。”

    龙华耸耸肩,乖乖站在院落外。

    若不是今夜之事,他与阿咬被牵扯其中,不好走脱,他更想拉着阿咬回自己的院子,好生休息一晚。

    虽然未进院内,但院中的消息还是源源不断地传了出来。

    这些弟子中,仅有七人早早投靠了魔道,潜伏在仙道宗门里。

    其余的人,皆是近期被噬魂宗下了魂种,今夜一同爆发,魔气侵蚀了身体,神智也被魂种操控。

    “只是魂种的话,从爆发到现在,时间还不长。”院外有其他门派的弟子在忧虑的小声议论,“若是及时取出,应该不会影响师兄的身体罢?”

    龙华朝他们投去一瞥,想来是院内那些人的同门了。

    又有人叹道:“有长老他们在,魂种是能取出。但魔气一旦侵染了丹田经脉,就无法拔除。由仙堕魔易,可从未听说有由魔入仙成功的。”

    一群人面面相觑,叹息声接连响起。

    只能道无妄之灾,摊上这种事的同门,怕是仙路断绝了。

    “我或许能相助他们。”

    身边,青山杳若有所思地低声喃喃,抬步往院内走去。

    “阿咬?”

    龙华愣了一下,也赶紧跟了上去。

    他们排开人群,踏入容纳诸弟子的房间,正看见以木宗主为首的各位大能面色凝重,将一枚枚阴冷腥臭的灰黑色光团,从躺在床上的弟子身上引出、湮灭。

    想必那便是噬魂宗用来控制人的魂种了。

    虽然此次并未波及到灵世宗的弟子,於长生与苌止真人也齐齐出手,正为其他门派弟子驱除魂种。

    龙华与青山杳进了院子,於长生当即便通过傀儡女侍知晓了。

    同样也知道了青山杳说他能帮助这些弟子的话。

    他在毁去一枚魂种后,暂且罢了手,走到二人身边,肃然问道:“你真有办法?”

    拔除魂种不算什么,修为高深一点的都能做到。

    但拔除体内魔气,却是前所未有之事。

    要知道,房间里这些弟子,并不是普通的魔气入体,而是体内的所有灵气,已转化为了魔气。简而言之,他们已是个魔修了。

    让一个魔修转化为仙修?

    天方夜谭,匪夷所思。

    是以於长生问话,都问得含含糊糊,免得给了其他门派不必要的期待,又给青山杳带去麻烦。

    “他们入魔尚浅,应当可行。”青山杳微微颔首,走上前去,站到於长生刚才拔除掉魂种的弟子身前,凝神敛目,抬起手来,隔空轻点对方的丹田所在。

    他的动作已吸引了在场所有人的目光,或明或暗的,都朝他看去。

    “帮我按住他。”他低声道了句,周身的气势陡然凛冽且厚重起来,让人看他,仿佛依稀又见着了那座巍峨料峭的九寂山。

    在其他人还未反应过来之际,龙华便已经扔出了五具人形傀儡。

    他的傀儡虽不若师父那般有灵智,但要论蛮力,按住那弟子,也是绰绰有余了。

    五具傀儡分别按住了对方的四肢与头颅。

    连口中都贴心地塞进了木质手指,避免对方咬伤自己。

    在按住的刹那,那弟子便痛苦地嘶吼起来。

    挣扎、扭转、目眦欲裂。

    青筋寸寸浮现,好似要冲破血红的皮肤,炸裂出来。

    在他的嘶吼哀鸣声中,肉眼可见的魔气从他丹田中被拉扯出来,链接上青山杳的指尖。

    魔气流动着,从丹田至指尖,仿佛被指尖吸收了一般。

    从凝实、到浅薄、到再也不见丝毫魔气。

    某一个时刻,那痛苦到奄奄一息的弟子,忽然平静下来。

    一缕灵气在他身侧打了个转儿,一头扎进了他空空如也的干涸的丹田。

    他无意识的运转起多年来的修炼法诀。

    在场的其他人,便清楚地看到,灵力重新被他吸纳进身体,在他的丹田经脉中运转不休。

    魔气尽散,灵气氤氲。

    成功了!

    “不可思议。”木宗主喃喃道,“这是九寂山山灵的能力?”

    而其他门派虽也震惊,但到底心心念念着自家弟子,不由纷纷上前,询问青山杳是否能出手相助自家弟子。

    哪管山灵的能力有多奇异,能救回自家弟子,便是大好的能力!

    青山杳安静地点头,一一答应下来。

    龙华则在后面皱起了眉,他若没看错,是阿咬将魔气都吸收了?

    这样做,会不会对阿咬的身体有影响?

    他家阿咬人善心美脾气好,可不能一时心软,害了自己罢?

    他上前一步,握住青山杳的手臂,目露担忧。

    青山杳像是知道他在想什么,轻轻摇了摇头:“无碍。”

    今夜吸纳的魔气,与他本体所镇压的邪祟相比,宛如滴水与海洋,不值一提。

    他讲得极为真诚,龙华也不疑有假,只能松了手,退到一旁。

    毕竟若真能挽救这些修士,也是一件大好事。

    他站到角落,打定主意在此陪着阿咬。

    一时之间,房间中的修士,不是忙碌于魂种的驱除,便是惊奇地旁观起青山杳拔除魔气的手段。

    而龙华的身边,悄无声息地靠近了一人。

    那人的声音如梦似幻,幽幽问道:“龙华,你可是无意间,被迫传入了九寂山?”

    龙华不知何时,如坠梦里,仿佛抵达了一处山林,耳边尽是树叶沙沙的声响。

    他像是被牵引着,连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便道出了一个“是”字。

    问话之人得到了答案,又悄然退出房间,不引起任何人的注意。

    ……

    “他应不是故意冲着九寂山去的。”一则消息迅速地在修行界高层间流转,“与云不知汇报的一样,他被空间漩涡传入九寂山。他与九寂山山灵相遇,仅是巧合罢了。”

    ——龙华今夜的奇异之处,看入了不少人眼中,消息传得飞快,让暗地里的人纷纷怀疑起了他的真实身份与目的。

    但经过方才的确认,他们很快又放弃了对龙华的猜疑。

    又开始发愁:“九寂山山灵出世的消息,怕是在修行界中隐瞒不住了。山灵往后必然惹人觊觎,会遭遇更多的危机与凶险,诸位可有好的提议?”

    ……

    於长生注意到自家弟子时,龙华已经靠着墙,头一点一点,就快站着睡过去了。

    他摇摇头,都说了让弟子待在院落外,这家伙还要陪着自家山灵跑进来,不就着了道吗?

    木宗主的天赋能力,能通过幻音拷问人的内心,连自己可能已经遗忘的记忆、被掩饰的记忆,都能逐一挖掘出来。

    他们这些修为高深的修士,有意抵抗,便无关痛痒。

    但龙华修为尚弱,单是走进这间幻音残留的房间,也会受到影响。

    “於长老,还请送他去房间休息吧。”青山杳走向下一个弟子,从他身边擦肩而过时,低声道。

    於长生勾了勾唇角,安排傀儡女侍将龙华扛走,自言自语:“你倒是好福气,能得山灵如此关心。”

    九寂山山灵的强大,已经在沼原之上彰显无疑。

    如今又展现出了前所未闻的能力……

    也不知会有多少不长眼的人,要打他弟子与山灵的主意了。

    师父大人眸色微凉,一手捏碎了一枚魂种。

    第49章 沉睡 阿咬说无碍

    龙华一觉睡醒, 天际已微微泛白。

    他从床上坐起,记忆的画面还定格在青山杳沉着可靠的背影上。

    但左右看看,他确实已经回到了自己的房间, 不在那处别院了。

    我竟不知不觉睡过去了?

    他困惑地拍了拍额头,昨晚的自己有那么疲惫么?

    他下了榻, 披上外衣, 匆匆走出房间。

    在房门外, 又见到了师父贴心留下的傀儡女侍。

    女侍见到他,便解了他的惑:“昨夜房内有木宗主的幻音残留,你承受不住,便睡了过去。他们现下还在别院, 你可过去看看。”

    龙华心中稍定,在傀儡女侍的陪伴下,又往别院去了。

    因为昨夜的变故, 藏灵宗特许了各门派的弟子能自由出入寒山。因此一大早的, 寒山比过去几天热闹了许多。

    一路走去, 路遇了不少其他门派的弟子。

    龙华在他们的随意交谈中, 听见了有提到自己的, 有提到山灵的。

    更多是在惊叹九寂山的存在。

    有人讲:“昨夜山灵压下来的时候,我们不是无法调动灵力吗?听说是九寂山的缘故。九寂山乃禁地,据说修士入了山后,灵力便会被完全封禁。山灵也有如此特性,因此当他靠近我们,我们的灵力便被暂时封禁了。”

    同时, 青山杳为各门派弟子拔除魔气的事迹也传了出来。

    传得出神入化,夸张得近乎魔幻。

    甚至说九寂山的山灵,能将魔修径直转化为仙修。

    龙华听得连连蹙眉, 不需旁人的提醒,他都知道阿咬往后定会麻烦不断。

    麻烦总是与名声相伴出现。

    况且,阿咬是山灵。

    召灵大典上,召唤而来的普通的灵,尚且有人觊觎,且为之大动干戈,更别提九寂山的山灵了。

    他定了定神,认真地想,往后一定要保护好阿咬才行。

    到了别院,正好看见青山杳在旁人的簇拥下,走出房间。

    容颜端丽,不见半点疲惫之色,唯有眼下一圈青黑,在苍白的肤色上极其显眼。

    但认识他的人都知晓,那青黑很早便存在于他眼下,并不是昨晚一夜熬出来的。

    所以……山灵精神尚好?

    龙华将信将疑,走上前去,拉住他的小臂,低声问:“你还好吗?”

    青山杳轻轻“嗯”了一声,转身向跟在身后,向他道谢的各门派修士道:“举手之劳,不必言谢。诸位也辛劳了一夜,回请休息罢。”

    而后他反过来拉着龙华,离开了别院。

    龙华才来别院,就又跟着他,折返了住处。

    进了房间,青山杳化作小狼崽,跳上龙华凌乱的床榻,卧趴下来,声音悦耳:“龙华,我休息一会儿。”

    修士一晚上不休息很正常,根本没有补眠的必要。阿咬忽然道要休息,看在龙华眼里,就很不正常了。

    他蹲在床边,再次确认:“阿咬,你没事罢?”

    小狼崽轻轻甩了甩尾巴:“无事。不必担忧。”顿了顿,似是看见龙华蹙起的眉心,他又详细地解释道,“魔气停留在现在这幅身躯里不好。我得联系上九寂山本体,将魔气转移过去,镇压于山下。”

    “镇压…魔气?”

    小狼崽愣了下,像是不注意把不该说的说出口了,清澈的杏仁眼里闪过一丝懊恼,但很快又镇定下来,抖了抖尖尖的耳朵:“九寂山本就是镇压邪祟之地,像木宗主辩人言、断人心的幻音之术一般,我的能力便是镇魔了。”

    他目光宁静地望着龙华:“所以不必为我担忧。些许魔气,于我无碍。”

    龙华勉勉强强地信了他,拉过自己的一角被子,给小狼崽搭在身上:“行,你睡吧。我在外面守着你。”

    小狼崽阖上了眼。

    他再次感应遥远的九寂山本体,要将魔气转移。

    他对龙华没有说谎,只是有些许隐瞒而已。

    魔气无法伤害到他,但魔气造成的痛苦,却半分也不会少。

    被魔气入体的宗门弟子痛苦到挣扎嘶吼,他帮助他们解脱,并不是抹消了这份痛苦,而是将痛苦转移到了自己这边。

    他救了上百个弟子,他的体内,便容纳了上百份这般的痛苦。

    但是并不可怕。

    因为比现在更加难熬的痛苦,他已经经历过无数次、千万年了。

    可今日似乎有些不一样。

    床榻上、被子里,隐隐传来熟悉的味道。

    温暖、灵动、且生机勃勃,将他严严实实地包裹起来。

    渐渐的平息、舒缓着体内的痛苦与煎熬。

    尽管他始终认为痛苦不值一提,但他还是不易察觉的,往被子深处缩了缩,让香甜的气息将自己完全缠绕。

    龙华看着小狼崽睡着,胸口沉静而缓慢地上下起伏,他才轻手轻脚地离开了房间。

    出门又遇见了师父。

    於长生问他:“山灵、阿咬感觉如何?”

    龙华凑到师父身边,眉依然皱着:“师父也觉得不对?吸收了那样多的魔气,怎么可能没事儿呢?”

    於长生挑眉:“他告诉你他没事儿?”

    龙华苦恼地点点头,不仅这么说,而且表现出来的,也是一副没事人的样子。

    於长生琢磨了下,安慰他道:“虽说从未听说过九寂山还有吸收化解魔气的能力,但你想想,九寂山所处的地域在哪里?”

    不等龙华回他,他便又道:“九寂山所处地域,遍地魔晶。或许他的这种能力,便源于这般环境罢。”

    龙华叹气:“希望如此了。”

    於长生话题一转,又道:“阿咬容姿清绝,品行高洁,实属良配。”

    正烦忧着的龙华:“嗯?”为何忽然说起这个?

    但他仍旧赞同地点头:“对。”

    於长生抬手拢了拢肩披的白底祥云暗纹的大氅,狭长的眼眸定定地看他:“你确定是他了?”

    为何师父对他的感情总是如此热衷?

    龙华心里疑惑,可并不妨碍他肯定断言:“是。”

    於长生略微满意的勾起了薄唇,轻飘飘问:“那另一个呢?”

    如今他也知道阿咬便是长暮,当初的误会解除了一个。

    本该彻底恍然大悟的,但谁叫龙华昨日与洛云拉拉扯扯,还特意请他转达蜃妖陵岚不要让长暮与洛云碰面——

    师父一下子又误会了。

    将洛云当作是龙华一直以来在戏班里撩上的那个人。

    龙华当即就茫然了:“什么另一个?”

    於长生凉凉地看他:“戏班里那个。”

    师父你可别胡说!

    龙华赶紧解释:“从始至终不都是阿咬一个吗?阿咬与长暮是同一人,师父你知道的啊。”

    於长生轻笑一声:“行行行,为师不说了。你说只有一人,便只有一人罢。”他施施然往院落外走去,又要去访友,似乎回来就是为了提醒龙华一声,“总之,师父如今站山灵的一边,你若对他不住,为师便打断你的腿。”

    龙华听他略显敷衍的语气,往前追了几步:“哎不是,师父你这个态度,就好像你之前说的是真的一样?”

    於长生想,本来就是真的。不过算了,给徒弟几分脸面罢。

    他随意地摆摆手:“为师知晓了,往后也不会再讲。”

    龙华非常困扰地看着他的背影远去:师父你的语气,还是十分敷衍啊?

    於长生走后不久,易容为洛云的云不知,便悄悄登门拜访。

    彼时龙华正找水灯明要来了几样灵材,打算自己动手,给阿咬做点吃食。

    云不知在院落的小厨房找到了他。

    “你在煮粥?”云不知看他随心所欲地将各种灵材放入粥中,一手带大了一个奶孩子的云道长质疑地问,“你会煮粥?”

    龙华偏头看他,给了一个笑脸:“不怎么会。但做出来的效果总是意外的不错。”

    大概也是好运加成了。

    被他选中的食材混合在一起,味道总能达成意外的平衡,也算是美味了。

    “云大哥,你来找我,是有什么事?”龙华问他。

    云不知担忧道:“我听说,山灵昨日替百余人转移了魔气?他如今可还好?”

    “他还在睡。睡得还算安稳。”龙华低头盯着咕噜噜冒泡的粥,“我也不知他究竟好不好。”

    就因为拿不准,所以心口一直泛慌。

    拿“我是十世善人,我喜欢的人定然会平安无事”这种,自己一度以为理所当然的理由来说服自己,都没用,完全没法像以往那样理所当然了。

    太过在意,便丧失了毫无顾忌的底气,与一往无前的自信。

    慌得做什么都做不下去,不一会儿就要跑房间看看阿咬醒没醒。

    可什么都不做,又如坐针毡不得劲得紧。

    连他自己都嫌弃如此不淡定的自己。

    所以他在这里煮粥。

    想着是为阿咬熬的粥,才稍微能够待得住一会儿。

    云不知若有所思:“应当是无碍的。”

    入睡是为了联系上远方的九寂山本体罢?

    能入睡,便说明一切都还在山灵的可控范围内。

    云不知特意来打听消息,此时稍微放心了些,没有在他沧桑的心灵上火上加油。

    ——他来得算是晚的。

    本该一大早,就来打听山灵的情况。

    但他实在是不想来。

    他需要缓一缓。

    谁叫山灵一声招呼也不打的,就暴露在了各门各派的面前,连掩饰都无法掩饰的。

    他当时便胸口一闷,有些不好了。

    他默默自省,认为都怪自己思虑不周,竟然没有考虑到召灵大典对山灵的影响——可谁想得到呢?

    召灵大典召唤的灵,长久以来一直都是弱小的、破碎的、神智尚且懵懂的灵。

    像人类、妖族、甚至如水灯明这种化形后的灵,都不会回应召唤的。

    若会回应,岂不是乱了套?

    可山灵偏偏回应了。

    事后云不知才若有所悟,许是小狼崽的身体太弱小,而山灵过于强大,导致身体与神魂间不匹配的程度太高。又或许还有其他什么原因,才致使山灵回应了召唤。

    原因千千万,却都不是他大意了的借口。

    结果刚找到一个僻静角落反思,就又听闻,山灵出手,救回了上百位弟子。

    云不知眼前一黑。

    山灵这是作甚?

    还嫌自己不够惹眼么?

    到底知不知道,他一旦暴露镇压邪祟这一能力,后续将迎来多少纷纷扰扰?

    回想自己过去的种种谨小慎微,云不知胸口又是一闷,好似未痊愈的旧伤再一次加重,连口中都泛起了血腥味。

    特别是回想起昨日与徒弟的见面不相识,他的心态就有些崩。

    于是他罕见的任性了一次。

    拖延了数个时辰,才重新端正了态度,再次尽职尽责地来打听山灵的消息。

    得知了山灵的情况,他就这么离开也不太好。

    于是干脆从旁指点龙华煮粥。

    看见龙华投入了两种性质相冲的食材,他指点道:“草行雪蟹与桃花泉不可用在一处,除非……”话未说完,就见龙华看也不看,随意又丢下去了几枚琉璃贝。

    他顿了一下,缓缓将未尽的言语道出:“除非加入琉璃贝稍作调和。你原是知晓的?”

    龙华“嗯?”了一声:“刚才我丢进去的是琉璃贝吗?居然还有这么多学问?云大哥你懂得可真多。”

    “……是。”云不知不说话了,站在一旁观察的他动作。

    发现龙华虽然不懂,可全都做对了。

    “你真不知?”云不知确认。

    龙华挑挑拣拣,把看得上的食材都用上了,才漫不经心地应了一声,舀出一点粥来,先尝尝味道。

    云不知拦下了他:“修行界的灵材不比凡俗,一不小心弄错,轻则走火入魔,重则断送性命。你不懂灵食性质,胡乱熬煮一锅,就敢随意往嘴里放?”

    龙华朝他笑笑:“不会有事的。”

    这个时候,他那种谁也无法理解的,自信到甚至于傲慢狂妄的态度又回来了。

    他绕过云不知阻拦的手,将粥送进自己口中,满意地眯了眯眼睛:“还可以。阿咬应该会喜欢的。”

    说着,他还给了云不知一个“你看,我这不是没事么”的淡定眼神。

    云不知:“……”

    他眼见着粥煮成,自然知晓粥无害。

    但龙华不知道,还在知晓了食材相悖可能导致的下场后,仍然无所谓地喝下了粥。

    他抬眸,看向龙华仔细盛粥的模样,心里凉飕飕的。

    他忽然后悔,当初默许山灵跟在这么一个家伙身边,不知是对是错?

    这孩子对事、对人,甚至于对他自身,都太过轻慢了。

    对自身的轻慢,有时也等同于对自身的毫不在意,对自身的自我放弃。

    这样的一个人,会不会对山灵造成不好的影响?

    想到山灵有一天,面对不知所谓的穿肠毒药,也甚是心大、毫不在意地一口闷下——

    云不知捂住胸口,感觉自己好难好难。

    第50章 返程 元旦快乐~

    小狼崽沉睡了一整天, 没有发生任何龙华设想中最坏的情况,自然睡醒那般的,醒了过来。

    醒来时, 嗅到熟悉的温暖气息,发觉自己已经整个儿的缩进了被子里。

    再低头嗅嗅自己, 他的每根毛毛上, 都染上了龙华的味道。

    无意识地舔了舔爪子, 也不知是想将香甜的味道吃进去,还是用自己的气息掩盖掉满身的龙华味。

    “阿咬?”旁边凑过来一个帅气的脑袋,兴致勃勃道,“饿了吗?”都在吃自己爪爪了。

    青山杳一愣, 才反应过来自己刚才做了什么。

    他又被幼崽的本能驱使了。

    不待他懊恼,一碗食材丰富的米粥就端到了他身边,诱惑般的打了个虚晃。

    “我做的, 吃吗?”龙华笑着问, 眼底没有一丝阴霾, 完全看不出先前眼巴巴盼着阿咬醒来的焦躁。

    龙华做的?

    青山杳好奇地往青瓷碗望去, 又动了动鼻尖, 捕捉空气中的味道。

    果然,在如阳光般生机勃勃的气息中,掺入了香甜的米粥的味道。

    他本不该感到饿的,却在此刻感觉饥肠辘辘。

    压下又想舔爪爪的幼崽本能,青山杳轻盈地从床上跳到屋内的桌面上,将尾巴盘在脚边, 期待地看向龙华:“麻烦你了。”

    龙华在他身边坐下,却将碗推得远远的。

    青山杳:?

    龙华一手撑着侧脸,慢吞吞道:“阿咬, 我如今已经知道你是长暮,你无须顾忌,化为人形嘛。你看,吃饭的时候,还是有双手会方便很多对不对?”

    青山杳顺着他的话想,确实如此。

    九寂山山灵的身份暴露了,长暮的身份也明了了,先前的顾忌都不存在了,往后以人形行走,确实方便许多。

    他便当即化为了人形。

    龙华笑意一深,拉扯着木凳,往青山杳那边靠了靠,然后将粥碗又移过来,一幅“你吃吧我看着”的兴致盎然的表情。

    青山杳被盯得不自在极了,垂眸望着色泽奇异,泛着湖蓝色的米粥:“你……”

    龙华又倾身靠近了点,嗓音里带着笑:“嗯?”

    你稍微离我远一点。

    你不要一直看着我。

    青山杳想这么说,但又莫名觉得,龙华好像正等着他说这句话的样子?

    他悄悄用余光瞥身边的人。

    看见他支撑在桌上的一截手腕,干净、有力,支棱起的腕骨,让人很想用手握住。

    看见他没束好的长发,鸦黑的一缕从肩侧垂下,随着他的小动作晃晃荡荡,让人很想用手握住。

    看见他悄悄在桌下往自己靠近过来的小腿,劲瘦、修长,让人很想用手握住。

    龙华身上的温度仿佛透过空气,侵染到了青山杳的身上,又一次烫红了他的脖颈。

    他细长的手指不自觉地动了动,是个握住的动作。

    像是被自己的动作惊到,他连忙收回目光,手也握住了勺子,低头飞快地舀起粥来。

    见阿咬喝起粥来,龙华颇为遗憾地挑了挑眉,像是放弃了什么坏点子,扯着木凳又退回原位,老老实实地不骚扰别人了。

    见龙华安分下来,青山杳缓缓松了口气。

    松口气之余,又隐隐觉得缺失了点什么。

    但很快,他的注意力便被软糯的米粥吸引了过去——

    好吃!

    ……

    於长生带龙华来藏灵宗的目的,虽然过程跌宕起伏,但最终是达成了的。

    在确认青山杳无碍后,他们便向藏灵宗辞行了。

    毕竟藏灵宗还要忙于召灵大典那日的收尾事宜,他们不便再留在人家宗内添麻烦。

    离开时,青山杳也向各门派说明,他能拔除上百名弟子的魔气,是因为那些弟子并非主动入魔,且入魔时间尚短。旁人揣测的,他能将魔修转化为仙修之类的,纯属无稽之谈,他是无法做到的。

    他解释是解释了,但会不会有人信,会有多少人信,便不可知了。

    木宗主则邀请他加入藏灵宗。

    灵乃天生地养,数量稀少,于修士而言助力极大、妙不可言,极其珍贵。

    因此修士对灵的强取豪夺也是惯常的事。

    “有宗门在背后,至少有些修士在出手前,便要衡量几番是否值得了。”是否为了一个灵,对上整个藏灵宗。

    木宗主如此对青山杳道。

    木宗主一片拳拳爱护之心,但青山杳还是婉拒了。

    “我不会有事的。”

    他婉拒的话中,有这么一句。

    於长生听着,总觉得山灵被他家弟子传染了狂妄自大、轻视傲物的毛病。

    木宗主见青山杳执意如此,也不多劝,只道“藏灵宗是天下所有灵的故乡,不论你是想驻足歇息,或是身陷困境,想回来时,随时都可以回来。”

    再次谢过了木宗主,他们才下了寒山,离开了藏灵宗。

    在离开前,龙华还跑去七树先生那里拜了拜。

    水灯明说过,拜七树先生,偶尔会在生活里遇见些极好的事情。

    他虽然足够幸运,但如今,忽然希望自己能更加幸运一些。

    至少让“我喜欢的人定然会平安无事”这句话,更加实锤一点。

    他们来的时候,没有与灵世宗的队伍一起。

    但回去的时候,却是与灵世宗的大队伍一道了。

    乘着苌止真人巨大化的贵妃榻。

    在龙华看不见的地方,苌止真人打趣於长生:“什么时候,国主於长生都不敢独自上路了?”

    於长生轻哼一声:“区区可不愿向没有弟子的家伙作解释。”

    苌止真人:……

    弟子那边,在龙华过去后,都不约而同地打量起站在他身边的青山杳。

    目光有倾慕、有好奇、有崇拜、有畏惧……

    龙华抬手,将想要偷偷躲到后面的道一勾了出来:“喂,你跑什么?”

    向来开朗的道一少年此时畏畏缩缩,有一眼没一眼的瞥着青山杳,很怕的样子。

    被龙华拉着走不了,他便哭丧着脸,自暴其短:“大哥,我小时候是被九寂山吓大的。现在九寂山就在旁边,你让我缓缓,我整理一下心情。”

    他是被“不听话就将你扔九寂山去”这种话吓大的。

    九寂山堪称他的童年阴影。

    虽说如今知道这话只是用来吓唬小孩的,但小时候的阴影始终是阴影,连带着他现在看到青山杳这般皎皎美人,都无半分欣赏之意,只会不由自主地打哆嗦。

    龙华忍不住敲了一下他的额头:“他是阿咬!你想想阿咬多乖多可爱,你还怕?”

    他默默腹诽,灵世宗那些长辈,以前到底把九寂山讲得有可怕?

    明明几乎没人去过,结果一个个魔化起九寂山来,就像身临其境过一样。

    看看把道一都吓成什么样子了?

    道一望着青山杳那张美丽的面孔,用力回想小狼崽瘦巴巴毛绒绒的模样……

    嗯……

    似乎,确实没有那么害怕了。

    九寂山是阿咬,这么一想,传闻中的禁地九寂山,便也没有那么可怕了。

    道一深吸一口气,靠近了青山杳身边,结结巴巴地踏出了直面九寂山的第一步:“大、大、大嫂!”

    青山杳:……

    龙华大笑:“你真的害怕九寂山?”

    道一默默捂住涨红的脸:“对不起。”

    谁叫召灵大典那夜他离得太近,将大哥对阿咬表明心迹的场景尽收眼底。他后来还想了很久,觉得阿咬应该可能大概也喜欢大哥。

    琢磨得久了,刚才一紧张,就嘴瓢了。

    “不怕了。”他说。

    以后再提到九寂山,他想起的绝不会是孩童时期被无良大人恐吓的话语,而是今日这个尴尬到窒息的场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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