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笼包、油泼面、黄焖鸡……”
何舒坐在地上, 仔细清点着陈拾意带来的外卖,感慨丰盛的同时,招呼着几个警员过来吃东西。
现在正是一年中最热的时候, 那些浇在水泥地上的血引来了不少苍蝇,散发出难闻的腥臭味,几个警员在这里检查取证,被熏得嗅觉都快失灵了, 现在闻到饭菜的香气, 才又重新活了过来。
陈拾意按照单子给她们带的外卖,又给自己也带了一份,她席地坐下,打开自己的那份米粉吃了起来, 另外几个警员则把菜盒都放到一起,互相之间换着吃。
这里没男人,谁也不嫌弃谁, 又因为是同事, 大家心里自己都有数,不会出现谁把谁的菜吃多了, 谁不好意思夹别人的外卖,最后自己没吃饱这样的小摩擦, 她们一边吃一边交换自己发现的痕迹,又有人问陈拾意:“陈姐,她交代了什么没啊?”
这句话一出来,何舒就咳嗽了一声, 她夹起一只小笼包就塞到对方嘴里:“先吃饭、先吃饭……”
这个警员是新来的, 年轻气盛正义感强,大家都叫她小李, 小李嚼巴嚼巴把小笼包吃了,皱着眉头还想说点什么,但或许是看气氛不对,就没有再开口。
几人匆匆忙忙吃完东西,把外卖垃圾收拾好,嘴一抹就又进了烂尾楼。
何舒推着小李要和她做搭,还没走几步就被陈拾意叫住,“何姐,我和小李一组吧。”
何舒眉头挑了一下,半开玩笑着说:“之前就分好的组,你想插队啊?”
陈拾意笑了:“人手都是随机拨过来的,哪儿来的组,放心吧,我和小李说说情况,吵不起来。”
何舒挑着眉头,迟疑了一下,她还没说话,小李已经走过去跟在了陈拾意身后,她只能叹气:“行吧,本来也快干完了,咱们应该下午两点就能走,过半个小时,我去叫你们。”
她对着两人点了点,过去拉着另一个警员上了楼,何舒人一走,小李就又开了口:“为什么我不能问?”
她初出茅庐,又耿又直,带着点傻气,陈拾意无奈地看了她一眼,戴好了手套和脚套,又带上可能会用到的密封袋和镊子,说:“……没什么不能问的,她们会拦着,是因为我和她……是朋友。”
小李微微睁大了眼睛,她也才二十出头的年纪,单眼皮,浓眉毛,脸圆圆的,带着点婴儿肥的效果,一股青葱水嫩的朝气,她半点心机没有,直接问:“那按照章程,你不该避嫌吗?”
陈拾意一听她直接问,就觉得头有点疼,她再过两年都该三十了,小李在她看来就是个孩子呢,就是这个孩子有点说不出的扎手,像带刺的果子还没熟就从树上掉下来,又生又莽的。
陈拾意道:“你刚来,还不太清楚她的情况,她年纪比你小一点,但已经出过好几次事了……停,先别说话。”
陈拾意在小李又要张嘴时立刻制止她,然后继续道:“我和她的关系,是在她的案子里熟起来的,你何姐她们,对她的情况也都清楚,大家都算是熟人,至于避嫌……之前你没来,不知道,今天回去之后,我给你找上一次的案子看,我现在能更这个案子,是因为她之前几起案子我都在,而且……我怀疑她现在的情况,是因为被什么人盯上设计了。”
小李睁大眼睛,她的脸圆圆的,眼睛也圆圆的,一睁大,就显得更圆了,“嗯?杀人魔?连环杀手?心理变态?!”
她肉眼可见地兴奋起来,透着一股跃跃欲试的激动,陈拾意眉头一皱,一把呼在她后脑勺上:“想什么呢,严肃点,你以为拍电视呢?”
小李这才回想起那个疑似受害者是可是陈拾意的朋友,连忙收敛表情,只是一双眼睛还直冒光:“到底怎么回事啊,陈姐,你快点说说?”
陈拾意又想叹气了,她摇了摇头,继续道:“……她上一次出事的时候,有人忽然在我手机里发了消息,是匿名号码,无法追踪,那天的雨下的很大,我赶过去的速度慢了一些,但……幸好她还没出事,我看见她的时候,那起案子的嫌犯正准备对她下手……”
陈拾意顿了顿,将之后的事情略过不谈,又道:“……然后又是这起案子,还是一个匿名号码,忽然对我预警,因为之前有先例,我看到消息就立刻过来了……这件事我也上报了,现在我们怀疑可能是有个高智商罪犯盯上了她,一直在给她做局,这也是为什么她一直遇到这种事,毕竟就算是倒霉,也该有些限度。”
“嗯……听起来很有道理。”
小李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冷不丁道:“所以这和她现在的嫌疑也不冲突吧,现在死了三个人,却只有她一点伤没受……”
陈拾意忍不住开口纠正:“她的手、脚腕上有淤伤,现场有发现麻绳,她被捆绑过,有很大的可能是被绑架了,她没受伤也不说明——”
“不是不是,姐你先等等!”
小李学着陈拾意,连忙在她开口后打断她:“是我不严谨,她受了伤,受了,但是案发现场到处都是她的脚印,那个时候她的脚肯定是被放开的不是吗?”
陈拾意抿住了嘴唇,她忍了忍,又道:“这也不能说明什么,她和死者之一一起坠下了楼,这一点是我和另一位警员亲眼看见的,尸检结果也出来了,死者一号是死于钝物砸击,袭击他的石头在死者二号手里握着,而死者二号是被人从后方偷袭割断了脖子,他的伤口中有残留玻璃碎渣,同样的物质也在死者三号的手心伤口中有所发现……”
“可是她一点伤没受啊,这就是最大的异常。”
小李摇着头说:“他们自相残杀,这也能说正常,我上课的时候看到过这种类型的案例,罪犯分赃不均或者因为什么别的冲突自相残杀……可是在那种情况下,不是我在咒她,她难道一点波及都不用受吗?”
她顿了顿,又说:“而且,陈姐,你刚刚一直在给她解释……你太向着她了,我感觉……你应该注意这一点的。”
她们一边说,一边往上走,现在已经到了九楼,水泥房子里一片狼藉,大量的血液浸入地板,引来无数嗡嗡叫的苍蝇,浓烈的腥臭味熏得陈拾意窒了一下,她偏过头,适应了一下这浓烈的味道,说:“……我需要对她负责,她最开始的案子就是我在跟,我——”
说到这里,陈拾意猛地顿了一下,忽然反应过来了什么,她看着被血液染成深红偏褐的地面,沉默了片刻,才道:“……你说得对,我……我之后,会注意的。”
她的态度忽然转变,让小李忍不住回头看了她一眼,她抓抓脑袋,有点摸不着头脑,但看陈拾意的脸色变得不太好看,又忍不住担心起来:“陈姐你是生气了吗?我就是说说,你要是生气了别憋着,我看不出来的……”
“……”
陈拾意用力呼了口气,再让浓烈的腐败气味填满她的肺部,她摇了摇头,道:“不是你的问题……我没事,我们干活吧。”
小李是个直性子,人又有点傻,陈拾意这么说了,她也就安安生生地去干自己的活了,现场勘探是一件很费时费力,并且需要非常细致的活儿,昨天她们过来的时候已经是下午,又忙着处理尸体,并没有太长的时间去干这些细致活儿,夜晚勘探又容易导致视线受阻,破坏案发现场……事情就推到了第二天白天——也就是今天来做。
接下来的一整个下午,陈拾意都闷不做声,只是埋头寻找物证,她重复着搜寻证据、将证物放进密封袋封存这两种步骤,中途何舒来了一趟,见她和小李相安无事,这才放下心,继续回了十二楼干活。
何舒的时间估算不差,下午两点钟,她们又把案发现场搜查了一遍,确定每个角落都仔细搜查过了,才下楼准备离开,这一顿忙活,每个人都灰头土脸的,何舒从后备箱里拿出几瓶矿泉水分给众人,她嗅了嗅衣服,咧着嘴道:“这味儿……今天回家肯定要被我家狗叫几声。”
她的搭档跟着摇头:“可不是吗,都快被腌入味了,一想想之后可能还要往这边跑我就头疼……”
小李一本正经地说:“这都是我们应该做的,而且现在是夏天,已经够好了,如果是冬天,来这里不得冻死。”
何舒抬手就在小李脑袋上呼噜一把,夸道:“不错嘛,小丫头片子还挺有觉悟……那你努力着,之后过来这里都带你。”
几人插科打诨了一番,陈拾意就一直在旁边坐着,捏着矿泉水不知道在想什么,何舒看她闷头不说话,抬脚在她屁股上踹了一下:“怎么了,累着了?”
陈拾意抬眼看了看她,摇摇头,她把矿泉水贴到额头上,忽然问:“……你们找见手机没有?”
“手机?”
何舒皱了下眉头:“那玩意儿那么大个,昨天下午就应该被捡走了吧,你问这个干什么?”
陈拾意长长地呼出一口气,道:“我今天早上去看了证物,朝……季朝映的手机、死者一号的手机都是在十二号楼的时候找到的,死者二号营养不良,身上的衣服也穿了很长时间没有洗过,或许也没有手机可以使用,但死者三号——你们应该还不知道,他是个整容医生,死者一号的手机里有和他联络的信息,他不可能不带手机就过来这里,但就今天早上为止,我们都没找到他的手机到底落在哪里,你们也没找到吗?”
何舒的面色变得严肃起来,她摇了摇头,又看了眼自己的搭档,对方也出声道:“没有,没看见。”
小李也紧跟着开口:“我也没找到,如果他带了手机,但我们又一直没有看到,那会不会还有其它的案发现场?或者——昨天晚上有人过来过,把它捡走了?”
何舒立刻道:“怎么可能?昨晚这里有人守了夜班,她们就在门口,谁过来这儿都能看得见。”
“再说了,就算有人过来,这里离得这么远,肯定也得开着车,这里荒秃秃的,晚上一点灯火都没有,只要车开灯肯定就能被看见,如果不开灯,这里路况这么烂,那个人要怎么开车,才能不发出声音?”
两人眼看着要对起来,陈拾意却猛地站了起来,她道:“……我再上去看看,小李说的也有可能,或许还有别的案发现场,但我们没发现。”
第142章 这可能是个未成年人。
陈拾意雷厉风行, 说做就做,她起身就又往回走,何舒忍不住皱起脸来, 她捡起两瓶矿泉水追上去,跑了没两步,又回来翻了一下陈拾意的摩托有没有带头盔——发现有,才又冲着小李、搭档挥挥手, 道:“你们先回去吧, 之后我和她坐摩托回来。”
搭档和小李愣在原地,面面相觑,小李犹豫了一下,看了看手中还没有喝完的矿泉水, 问道:“我们是不是该上去……搭把手啊?”
搭档已经拉开了车门,她摇了摇头,道:“没事, 都说让咱们走了。”
她看小李还在原地站着犹豫不决, 干脆手下一用力,把她推上了驾驶座, 小李手忙脚乱地地护着矿泉水不让它撒出来,还不忘记问:“可是这些活——不是我们该一起干的吗?”
搭档一把甩上车门, 自己过去坐到了副驾驶的位置:“我们的活儿已经干完了,难道你刚刚偷懒了?”
小李立刻摇头,搭档说:“那不就完了,走, 别当这是躲懒, 今天还有的你忙呢。”
警车缓缓发动,只剩下一辆摩托孤零零地停在楼下, 当嗡鸣声传进陈拾意的耳朵里时,何舒已经追上了她,两人开始划分工作区域了。
陈拾意也不含糊,何舒追上来了,她也不多说什么不用她帮忙的话,只道:“这栋楼里到处都是灰尘,有没有痕迹应该比较好找,我往上找,负责从六层找到十一层,何姐你往下找,从五层找到一层,可以吗?”
何舒点了点头,还不忘把手里的矿泉水分过去,她说:“没问题……不过你实话实说,你和小李吵架了?”
陈拾意只是摇头,她把矿泉水塞进口袋里,说:“不是小李……是我自己的问题。”
“真的?”
何舒皱起眉,她说:“拾意,你要是有什么不舒服,可以和姐直说,我不是说小李人有问题,但她年纪小,嘴巴直,你要是哪里不舒服,可以和我说一说的。”
炎热的日光从水泥窗框里撒进来,日头正盛,照得何舒警服上的徽记亮闪闪的,陈拾意盯着那点光看了一会儿,才把视线挪到何舒的脸上,这位和她熟识已久,在她一开始当实习警员的时候就已经在工作的老前辈正皱着眉头,满脸担忧地看着她。
她显然已经很累了,脸上汗津津一片,头发也都被汗水打湿,成了一缕一缕的,但她还是又赶上来帮忙——哪怕几处现场楼层都已经被她们反复搜查过好几遍,而这栋烂尾楼灰尘满布,只从楼梯的灰尘上看,就能觉出其它楼层其实完全没有被人进入过的痕迹,现在的新一轮搜索,有极大的可能是毫无意义的无用功。
陈拾意觉得眉毛上的那道疤痕又开始发痒,那里明明愈合了,却带着一点刺痛,像是被汗水蛰到了。
“……我真的没事。”
陈拾意移开视线,她闻着从楼上传下来的,腥臭的气味说:“我先上去了,何姐。”
“现在您有空闲,我们也该谈一谈了。”
季朝映的脑海内,系统一本正经地用稚嫩又柔软的童音说出了这样一句话,这还是一人一统绑定以来,她第一次——不,准确地来说,这是她第二次主动地提出了要和季朝映谈一谈。
此时的季朝映,正坐在书桌前,继续看着那本又厚又沉的笑话大全。
她听到系统又提出了这个要求,一时间又有些想笑了,但在笑之前,面板上的小人似乎意识到了什么,圆圆的眼睛往下压,压成了两只凶凶的三角眼。
季朝映立刻回想起系统之前是怎么烦人的,立刻坐直身体,认真起来,道:“你说。”
系统这才觉得满意了起来,两只凶狠的三角眼变成了严肃的梯形,她首先表明了自己的态度,说:“首先,系统并不是对于您的手法有所不满,在这段时间的磨合期,系统一直在努力接受您的特殊作风……”
说到这里,系统似乎自己也察觉到了什么不对劲,连忙把自己的童音转换成了更加单板,但也更加严肃正式的机械音。
机械音严肃的说:“但系统接受您的做法,不代表系统可以看着您做出那些危险举动——”
“可是我根本没出什么事,我现在……”
“请您不要打断系统说话!”
面板上的小人又把眼睛压成了凶狠的三角眼,系统用严肃又刻板的机械音继续说:“宿主,您真的太不礼貌了!”
季朝映慢慢地睁大了自己和系统一样圆的大眼睛,她说:“你、你……你凶我?”
要知道,自从季朝映和系统绑定以来,系统就算是想要和她解除绑定,用语也一直都是客客气气的,一人一统平常交流时,系统更是态度柔软,从来没有对季朝映发过什么火——
季朝映不可置信地又重复了一遍:“你怎么都开始凶我了!”
在季朝映和系统吵起架来的同时,陈拾意已经一路翻过了下方的楼层,站在了第十一层楼的门口。
和那些从灰尘显示出来的信息一样,那些没有脚印迈入的楼层,并没有任何人类活动过的痕迹,里面布满了建筑垃圾和时间累积下来的灰土,不存在任何可能会有的人类社会的工业造物。
但在翻过了下面的楼层后,陈拾意还是继续往上寻找,毕竟,不论从哪方面来看,死者三号——张青建,肯定是该带着手机来到了这里的,在前一天晚上,她们甚至在烂尾楼群中找到了他的车,并且在里面看到了一些正常人不大会备在交通工具上的绳索、行李箱……甚至还有一只内容量颇大的冷鲜盒,但所有的一切物品中,唯独没有他的手机。
手机,对于现代人类而言,这是多么重要的工具!
年轻人每天起码会把两个小时花在手机屏幕上,即便她们不使用手机进行娱乐,但不论是正常工作、出行,都离不开这一部小小的掌上屏幕,张青建带了它吗?他肯定是带了的,可是相比较于那些需要人打起精神、仔细寻觅的,散落在边角间的头发、布料碎片、零散的小刀片,这体型更大,本该更加显眼的随身物品,却怎么也找不见踪影。
那么这其中,就必然存在着一些问题。
陈拾意迈步,走进了第十一层。
她像是之前那样,先扫过入户门的位置,观察这里是否有人踏入,留下脚印,然后再迈入内部,走到如果正常出售,应当是玄关的地方,往里查看。
这一看,就看出了问题来。
空荡荡的水泥空间里,不会有任何家具、装修做遮挡,地板上只剩下些乱七八糟的建筑垃圾,但这些建筑垃圾上面,也被蒙上了一层灰尘,于是在这些灰尘的衬托下,那些被人为清扫过的痕迹就变得分外显眼。
——有人在十一层楼的内部区域活动过!
陈拾意顿时打起了精神,有痕迹就说明有线索,她毫不犹豫地迈步往里走去,特地绕开了那一大片被人扫出的区域,然后沿着被人清扫过的痕迹,一路走到一处水泥窗框边。
因为没有安装玻璃,水泥窗框上面其实是没有什么灰尘的,顶多也只是在不太均匀的缝隙里会沉下一部分沙土,但这里却不同,除了水泥窗框干净得不同寻常之外,这里还弥漫着一股很淡,却真实存在的辣肠味儿。
对的,辣肠味儿。
就是那种很普遍的,在泡面的时候会往里面加进去的,零售价格一般是一元的那种七到十厘米大小的小辣肠,被清扫过的水泥地露出灰蓝色的底面,上面甚至零零碎碎地落着一些棕黄色的渣子。
“……怎么会有人在这里吃薯片?”
陈拾意皱起眉头,一股被蔑视的怒火冲上心头,又被强行压了下去,她捡起一小块残渣,放在鼻子下面仔细闻了闻,然后把那块沾着土的渣子丢进了嘴里,仔细品了一下:“还是黄瓜味的……什么品味。”
她站起身,围着这一块区域又看了一圈,然后沿着自己的脚印又走回了门口,皱着眉头陷入了沉思。
很显然,这位不知名的游客明确地知道些什么,这人目标明确地来到了十一层——这就说明,在这一层肯定是有些什么东西的,或许就是她要找的,死者三号张青建神秘丢失的手机,而来者既然只在这一层留下了痕迹——甚至是这么大片的清扫痕迹,那就说明……这人或许看到了些什么。
他来这里做什么?
做回收吗?
陈拾意眯起眼睛,回想起了自己之前接收到的匿名短信,是那个人吗?
在十一楼的“东西”,会是张青建的手机吗?
如果是,他为什么要过来回收走一部手机,因为那上面……有他和张青建的联系记录吗?
陈拾意绷紧了下颚,清扫痕迹最开始出现的位置和入户门口的距离差不多是在两米左右,如果来人不是一个巨人的话,那这人显然就是蹦过去的。
这个行为带着点说不出的幼稚感觉,来到这里的人年纪应该并不大——甚至可能是个未成年人。
但未成年人……会有联系上一个食人癖,并且驱使对方的能力吗?
还是说,来到这里的不是匿名短信的发送者,而是另外一个如同张青建一样,可能是受到了他的驱使的下属?
陈拾意皱着眉头,环视四周,不得不说,这人的“清扫”行动其实非常潦草马虎,从地面上ῳ*Ɩ 的痕迹来看,来人或许是用了什么现成的布料,比如外套一类的随身衣物进行了清扫,这人来到了这里,然后做了个立定跳远——又或者是助跑跳远也不一定,总之,他跳到了从入户门口外看不到的角度,然后一路目标明确地走到了水泥窗框的位置,并且在水泥窗框上坐了下来——或者靠在了上面。
随后,他清理了一下那处水泥窗框,然后拿上了自己要回收的某一件或者多件物品,其中就可能包含了张青建的手机,而在达成目的之后,或许是出于某种戏耍的心态,他并没有立刻离开,而是坐在水泥窗框上,慢吞吞地吃起了零食——在临走时还带走了零食包装袋。
如果来的人真的是个未成年人,那么他可能还背着双肩书包,或者单肩包——那么用于清扫地面上的脚印的,或许就是这只书包了。
一道模糊的身影,在陈拾意面前浮现了出来,那是一道深灰色的瘦削人形,它坐在窗框上,手里拿着黄瓜口味的薯片,一边晃动双脚,一边将薯片送进嘴巴里,发出咔嚓咔嚓的声响。
它摇头晃脑,脸庞的位置上,浮现出三道白色的弯月,上面的两道是眼睛,下面的一道是嘴巴,此时,它的嘴角勾的高高的,笑眯眯的眼睛里,也浮现出浓浓的讥诮。
咔嚓,咔嚓。
一包薯片很快吃完,灰色的人形把包装袋倒过来晃了晃,许多碎渣伴随着这个动作掉落下来,而在它脚下,正是一片被书包“拖”出来的干净水泥地。
伴随着最后的大块一点的薯片碎渣也被送进嘴巴,灰色的人形从水泥窗框上跳了下来,然后提起自己的书包,一边后退,一边用书包清扫干净自己留下的脚印,等到最后一点痕迹也被清扫干净,它背上同样是深灰色的,脏兮兮的书包,然后站在干净的水泥地上,做了一个立定跳远的姿势,就此消失在了原地。
陈拾意抿了抿嘴唇,将心头再一次窜起的火气压了下去,她掏出手机,正要告送何舒自己的发现,屏幕上就跳出了一记通话请求。
“拾意,我还真发现了些东西!”
电话的那头,何舒语气严肃地说:“我在第二层楼的背光位置,发现了有人清扫过的痕迹……”
第143章 你要知道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
陈拾意和何舒回去的时候, 已经是在下午六点钟了。
她们已经完全能确定,在前一天晚上的时候,有人来到了这里, 从二楼潜入,一路目标明确地来到了十一楼,并且在十一楼带走了某一样,或多样重要物品。
陈拾意跨上摩托, 把头盔戴到头上, 何舒跨腿在她身后坐好,便示意陈拾意可以走了。
现在天气是真的热,哪怕到了六点,地面上也仍旧热烘烘的, 像只冒热气的烧干了水的大蒸笼,所幸车开起来后多了一阵吹拂而来的凉风,让何舒终于松快了些, 她一边擦脸上的汗, 一边说:“居然还真有人过来……好死不死的,早知道昨天晚上就打着灯加班了。”
陈拾意开着车一声不吭, 迸裂的水泥路震得摩托一颠一颠的,何舒把冰凉的矿泉水捂在脸上, 又继续道:“目标这么明确,来的那个肯定知道点什么,你说他是不是那个给你发消息的?”
陈拾意终于开口了:“有可能。”
不管这个潜入者到底是不是给她发消息的那个人,在事情发生的时候, 肯定有一个人就在附近, 安静地旁观了整件事情进行的全过程。
甚至,就在她们赶到这里时, 旁观者都还没有离开,而是站在她们无法察觉的角落,带着笑意,注目着,像是在看一场合心意的戏剧表演。
陈拾意和何舒匆匆忙赶回警局时,正是食堂开张的点儿,何舒饿得肚子咕咕叫,一股脑把所有东西堆给陈拾意,让她先回办公室放东西,自己冲去了食堂征战八方。
十分钟后,何舒端着两只被盛得满满当当的不锈钢餐盘踢开了陈拾意办公室的门,她是个典型的肉食性动物,餐盘里满满当当浓油赤酱,见不到半点菜叶子,陈拾意已经把办公桌上的东西都收拾到了一边,示意她把东西放到桌上,何舒便把多的那份推到她面前,道:“吃吧,给你多加了一份饭,吃完咱两一起去冲一下,去去味儿,我本来想在里面占座的,结果被那群没心肝的给赶出来了,真是,谁还没点带味儿的时候。”
她俩身上都被浸入味了,谁也别嫌弃谁,陈拾意点点头应下,见自己的餐盘里放了足足两个手枪腿,忍不住道:“今天吃的人少?怎么剩了这么多?”
“剩你个头啊,这都是我抢来的!”
何舒笑骂一声,说:“咱两有发现,多吃点是应该的!”
陈拾意顿了一下,不说话了,面色带了几分沉郁,何舒忙着用筷子把鸡腿肉拆分开,也没注意到她的脸色。
何舒是有些品味在身上的,她打了一份木耳炒肉,这会儿先夹出一块木耳,把木耳平铺在米饭上,又在木耳上铺上一块烤鸡肉,再叠两根辣椒丝儿,夹起来配着饭吃得喷香,女人吃得多是有福气的表现,何舒就格外有福气,一盘子饭菜点滴不剩,连骨头都能嚼烂了咽下肚,她风卷残云般吃完,立刻开始催促陈拾意,陈拾意只能加快了速度,把最后一点食物送进口中,然后和何舒一起收拾餐盘,把东西送回食堂里面去。
“季朝映今天谁负责,她吃过了吗?”
送完东西,何舒一边看手机,一边问陈拾意,说:“今天下午要是不出什么事,咱两得去见见死者亲属……哎,你怎么了?”
她抬起手肘捅了陈拾意一下,陈拾意不知道怎么了,居然在走神,还是何舒捅了她一下,她才回过神来,敷衍地扫了一眼食堂的菜色,说:“今天都是重菜,口味太油了……我过会儿点外卖给她吃。”
何舒忍不住皱了下眉头,她拍了拍陈拾意的肩膀,说:“今天到底怎么了,心不在焉的,这几天连轴转,太累啦?”
陈拾意只摇头,她看了眼时间,发现现在才七点半,又接着说:“她吃晚餐的时间要晚一些,再过一会儿再说,我们要见谁……张女士吗?”
张女士就是死者三号——张青建的母亲,她颇有资产,是个富裕户儿,每次遇到这种角色,陈拾意都要被提去出面,她的脸会让这些人变得好说话许多。
“不是张女士。”
何舒的眉毛吊得高高的,眼睛眯起来,脸上明明白白地写了一行大字——你这丫头,你有问题。
这会儿正是饭点,走廊里根本见不着什么人,何舒左右看了看,拉开陈拾意办公室的房门,把她推进去,又把门关上,说:“你没看工作安排?他妈还在国外参加画展呢,今天要来的是他爸爸,姓林的那个老师。”
陈拾意愣了一下,绷了绷脸,说:“抱歉,我今天……不太在状态。”
何舒点点头:“看出来了,要不你今天晚上先回去休息,我去给你说说?”
陈拾意继续摇头,她从桌子上抽出一张纸巾,用给小盆栽浇水的小喷壶喷了喷桌面,然后擦起桌子来,她像是在走神,又似乎是没有反应过来,停顿了几秒钟,才开口道:“我不碍事。”
何舒忍不住露出了担忧的神情,但都是成年人了,陈拾意坚持,她也不能说什么,只能说:“……你自己心里有数就行,我那有个运动手表,我给你拿过来,你今晚戴着,自己的身体自己要注意的,你要是真不舒服,别硬挺着,到时候出了事太不值当了。”
她一边说,一边拉开门准备离开,正到这时候,陈拾意忽然出了声,叫了她一声。
“何姐。”
何舒转头看过去,问她:“怎么了?”
陈拾意定定地看了她一会儿,然后从腰带上取下钥匙,打开了上了锁的左抽屉,她把抽屉拉开,然后整个人往后靠去,像是被黑色的淤泥吞没似的,陷进了椅子里。
何舒看着她的动作,愣了一下,紧接着,她心底咯噔一下,意识到了什么,刚刚拉开的房门被反手锁上,她快步走到办公桌前,看到了里面放着的东西。
“陈拾意!”
何舒睁大了眼睛,她伸手捡起抽屉里的密封袋,“你疯了吗,这是什么?”
那只密封袋里放着一小圈钢丝,钢丝非常细,带着点冷色调的反光,一看就知道非常锋利,但这里面到底放着什么东西都不重要了,重要的是,密封袋是用来存放证物的,这东西怎么会被放在陈拾意的抽屉里?!
陈拾意抿了抿嘴唇,她偏过头,用手抵在嘴唇上,咬住了一节指节:“……和你,看到的一样。”
“和我看到的一样?”
何舒本能地提高了声音,又很快反应过来,将语调压了下去,她一把把东西拍到桌子上,又在抽屉里找出剩下的三只证物袋:“那你说,你是在哪儿找到的?这东西是你能自己拿着的吗!”
陈拾意垂着眼睛,唇齿间溢出了一点血腥味,何舒一把把她的手拍开,低声骂道:“别给老娘搞小孩子脾气!说!”
“……是昨天,我在……季朝映身上发现的。”
陈拾意攥紧了手,她盯着手指上溢出的血液,艰涩道:“……她昏过去了,医生给她看过之后,我帮她换衣服的时候……发现的。”
何舒的呼吸窒了一下,她立刻将几只证物袋都收进口袋里,快速道:“昨晚你一直在加班,没有时间送过去也很正常,你今天下午采集到的证物呢?都给我。”
陈拾意站起身,把进门时就挂在挂衣钩上的包取了下来,拉开拉链,露出里面零零散散采集到的证物,沾了血迹的水泥碎块、不知道从哪里刮下来的一小撮头发,甚至是一点被刮烂的衣料碎片……都被她仔细收集了起来,何舒一把捞过包,道:“过会儿我把东西送过去。”
陈拾意垂着头,她蜷了蜷手指,手上的血沿着骨节流淌下来,滴在地上,何舒烦躁地跺了跺脚,原地转了两圈,才问:“医药箱呢?”
陈拾意偏过脸,低声说:“我可以自己……”
“自己个屁!”
何舒一巴掌扇到她后脑勺上,麻利地翻出医疗箱,给陈拾意做了消毒后缠了圈绷带,她骂骂咧咧地做完这一切,才又重新把门打开,临走时又道:“拾意,你要清楚。”
何舒认真地盯着陈拾意,说:“能做什么,不能做什么。”
“我……”
陈拾意攥了一下手,眼睛快速眨动着,她低声说:“……我知道。”
何舒盯着她看了一会儿,道:“你今年的年假还没休,这个案子办完,去休息几天吧,姓林的那边我喊小李去,你……好好睡一觉。”
她反手关上门,带着东西走了。
第144章 垃圾桶就是用来丢垃圾的。
陈拾意得到了短暂却宝贵的休息时间, 但她却安全没办法放松下来,如果是在以往,她恐怕已经待在季朝映的个人单间里, 问问她今天过得怎么样——笑话大全看完了没有——又或者和她随便聊点别的东西了,但在今天,她却只是坐着,坐在办公桌前, 盯着被拉开的抽屉, 像一尊无法改换姿势的雕像。
直到九点的闹钟忽然响起,她才忽然活了过来,陈拾意带着点手忙脚乱地掏出手机,关闭闹铃, 但是在准备点餐之前,她又犹豫了。
此时,夜色已经笼罩下来, 房门阻隔了忙碌的人声, 浓郁的,并不清透的夜晚流淌进这处小小的房间。
从手机中投射出的光亮罩在陈拾意的脸上, 她脸色苍白,迟疑不决, 眉头纠结地搅成一团,已经有一段时间没有修剪过的头发垂下来,落在额头处,那道将眉毛割断的疤又开始痒, 带着点幻觉一般的, 轻微的疼痛。
她该去吗?
陈拾意盯着屏幕里的外卖推荐,她还没有来得及细想这个问题, 大脑就开始娴熟地挑拣起来:季朝映其实并不是很挑食,但却也有着自己的口味喜好,这道太辣了,她会吃,但不会喜欢,而且晚上吃得太辣会肠胃不舒服,下一道又太油了,自己点过,虽然味道不错,可是吃到最后会很腻,喝水都清不掉的油腻,也不好,她喜欢更清淡一点的……
当不知不觉地对着推荐页面挑剔了一大堆之后,陈拾意又恍然间回过神来,意识到了自己到底在干什么,她像个猛地从噩梦中惊醒的学生,醒来后才发现班主任就坐在自己对面,手里拎着小喷水壶,准备呲她一脸,陈拾意连忙把手机锁屏、推远,但她很快又意识到,不知道是因为体贴还是某种共识,自从最开始的那件案子开始,负责季朝映的人就一直是她——
或许是因为当时看到的场景太过血腥惨烈,而作为一个可怜的受害者,女孩对她表现出了一定程度上的雏鸟情节,也或许是因为陈拾意确实对她带有某种怜惜和责任感,于是主动接过了看照她的活生……总而言之,如果她现在忽然撂担子不干,女孩估计就要这么一直等在单间里,就这么饿上一整晚。
陈拾意立刻站了起来,她抬起手,把手指往嘴边放,但当嘴唇触碰到带着一点苦味的纱布时,她又猛地反应了过来,陈拾意在原地转了几圈,周围的一切都黑漆漆的,让她心里有一股说不出的烦躁,于是她大步走过去,按开了办公室的顶灯,又被骤然撒下的灯光照进眼睛,生出些刺痛。
所有的一切似乎都在和她做对,陈拾意的胸口猛烈地起伏了几下,她想骂句脏话,但良好的教养又让她没办法把那些粗俗的字眼吐出口,她想对准什么东西狠狠揍上几拳,但这里又不像是她的健身房,里面有悬挂的沙袋。
于是,陈拾意只能像只被自己无意识甩起来的大尾巴抽了好几下的大型犬似的,焦躁又疑神疑鬼地在原地转了好几圈,然后,她的视线又不自觉地落到办公桌上的水杯上,顿时,某种说不出的羞愧击中了她,陈拾意猛地一个箭步冲上前,抄起那只赃物一般的杯子,把它塞进了抽屉里,然后一气呵成地关上抽屉、将它上锁,又把抽屉钥匙取下来,想要把它丢出窗外。
但在挥动手臂时,陈拾意又猛地意识到这算是高空抛物,她连忙收回手,想要把钥匙串回去,而在串回钥匙的同时,钥匙串上的木制平安符又晃到了她的眼睛。
陈拾意忽然回想起来,这只平安符似乎也是某种赃物,这本来是只手机链,但陈拾意觉得手机上挂个东西不好看,就把它挂在了钥匙串上,这下子,钥匙串也一下子就变得烫手起来,陈拾意惊慌失措地把平安符取下来,然后又想起了那些乱七八糟的笔筒、手链、瓷碗……甚至还有放在办公室背后的书架上,被她当做空气清新剂来用,时不时会在空气中喷两下的大份香水!
被锁上的抽屉又被重新拉开,陈拾意一股脑地把所有的罪证都塞了进去,但她刚刚处理好这些赃物,又很快想起来,自己的另一只抽屉里还囤积了不少——并不是她自己喜欢的……总之,目的不纯的手工制糖。
在羞愧的同时,陈拾意又生出一股说不出的恼怒,她“哐当”一下,用了极大的力气拉开那只抽屉,然后连摔带砸地把满满当当一抽屉糖都倒进了垃圾桶!
处理掉了那些怎么看怎么不顺眼的糖果,陈拾意的情绪终于平复了一些,冷静下来后,作为一个理智的成年人,她终于开始思考要如何去履行自己的职责,再去季朝映那是绝对不行、不能、不可以的,她绝对不能,也不可以,再做出……那样,形同包庇的事情来,但如果要让何舒——又或者其她同事帮她去……那又要怎么避免她们和自己犯一样的错误呢?
陈拾意又焦虑地在原地绕起了圈子来。
不得不说,这件事……很有些难办,季朝映的情况很特殊,这种特殊性让和她有关的事情早已经在警局内部传开,所有人都知道她是个无害的、倒霉的,很容易就被罪犯觊觎的,很有可能已经成为了某个资深心理变态的猎物的受害者,警局内的警员基本上都听说——甚至和她一样,曾经亲眼目睹过她受害时的凄惨模样,在这种情况下,她们又要怎么和她疏远起来,和她保持距离?
想来想去,陈拾意忽然记起一个人选来,立刻拿起了手机,可要按下那个号码时,她又皱着眉头,犹豫起来。
小李在冲进警局大门时,嘴里还叼着个煎饼果子。
她像股风似的卷进来,一路从大门卷进了陈拾意的办公室,手里还拿着一叠乱七八糟的文件,等到在办公桌前站定时,她“啪”的一声把东西拍在桌子上,把嘴里的煎饼果子咽下去,语速飞快地说:“说好了啊,今天我帮你送饭,陈姐你帮我顶班,双方交易遵循自愿原则,可不许反悔!”
“不反悔。”
陈拾意提着已经撕掉了小票的早一步送过来的外卖,把它塞进了小李手里,说:“如果她要问你我怎么没来,你就说我在加班,今天来不了,进去之后别和她多说话,送完就出来,不过她不喜欢把垃圾堆在房间里,会有异味,你可以等在门口,等她吃完了再把垃圾带走……”
小李捏着自己的煎饼果子,又看了看手里沉甸甸的外卖,愣了一下:“……啊?”
陈拾意以为她没听懂,又重复了一遍:“你可以在外面等着,等到她吃完,把垃圾带走,如果不知道把垃圾丢在哪,门口路上往左五十米有排垃圾桶,丢在干垃圾桶里就好。”
小李低头看了看外卖,迷惑地说:“为什么还要等她吃完?”
陈拾意说:“因为你要把垃圾带走。”
“可单间里不都有垃圾桶吗?”
“她不喜欢房间里有异味。”
“可垃圾桶就是用来放垃圾的,而且这里可是警局,我为什么要帮她扔垃圾……再说了,塑料盒能有什么味道啊?”
陈拾意的脸越绷越紧,她面无表情地盯着小李,小李也莫名其妙地盯着她,两人对视了一会儿,陈拾意的手机响了起来,小李看向手机,说:“陈姐,电话。”
陈拾意:“……”
小李迷惑地说:“……不用接吗?”
陈拾意:“……”
陈拾意接起了电话,没等电话对面的人说什么,飞快地说:“放在门口台阶上,我现在去取。”
“啊,不是。”
电话那头传来外卖阿姨有点不安的声音,她说:“我打电话是给你说一声,刚刚有个同志说认识你,把东西给带进去了……”
外卖阿姨话还没说完,办公室房门就被敲响了,一个警员站在门口,手里拎着两盒切块水果,她探头进来,先看了看陈拾意,又看了看小李手里拎着的外卖袋子,调笑着说:“外卖到了,小日子过的不错嘛,今天点这么多?要和她一起吃啊?”
陈拾意捏着手机,脸绷得更紧了:“……”
摸不着头脑的小李走到门口,把警员手里的外卖提过来,放到办公桌上,说:“什么一起吃……和我一起吃?”
警员笑起来,说:“哎呦,小李才刚来,还什么都不知道呢,这是——”
“这是给她的!”
陈拾意猛地打断了警员的话,把那两盒切块水果塞给小李,语速飞快地说:“……给小李的跑腿费。”
“还有跑腿费?”
小李低头,看了看两盒五颜六色、搭配均衡的切块水果,被这丰厚的酬劳惊呆了,连两只眼睛都感动地变成了荷包蛋状:“陈姐……你对我真的太好了……”
“跑腿费?”
警员也愣住了,她有点迟疑地看了一眼陈拾意,想要说点什么,但这次她还没开口,陈拾意就捞起办公桌上的文件夹:“要是这么有时间,我这里还有些没整理的资料……”
警员面色大变,也顾不上深究什么跑腿费不跑腿费了,她立刻退后一步,道:“家里的金鱼今天过生日,我特地请假回家……你俩先忙,我先走了!”
警员脚底抹油溜之大吉,小李还捧着水果,感动道:“姐你放心,不就是点儿垃圾吗,我就在外面等着……”
“……”
陈拾意偏过脸,说:“……不用。”
“你说得对,垃圾桶……就是用来丢垃圾的。”
第145章 我觉得她也挺可怜的。
房门被敲响的时候, 已经是十点半了。
这个点对于晚餐时间来说已经算是很晚了,季朝映抬起脸,听着略有些急促的“砰砰”的敲门声, 轻轻皱了皱眉头。
这并不是陈拾意的作风,陈拾意到来的时候,会先砰—砰地敲击两下房门,中间有短暂的两秒钟的间隔 , 用于告知季朝映自己要进来了。
她并不会多此一举地在门外多问一句, 而是会直接拉开房门,把食物放到桌子上,再看看季朝映在做什么,然后两人一起吃点东西, 又或者是她看着季朝映吃东西,然后两人一边吃,一边聊些零零碎碎的日常话题。
“哎, 人醒着吗?”
门外传来了一道年轻且活力十足的女声, 她一边说,一边还在拍着门, 发出略带沉闷的“啪啪”响动:“给你带饭来了,我要进来了啊?”
季朝映拢了拢散乱的头发, 把它扎起来,又整理了一下衣服,让自己看起来更整洁一些,展现出一种端庄的用于待客的姿态, 然后她踩着拖鞋走过去, 走到那扇被大力拍击拍得一直颤动的房门旁,说:“我醒着呢, 请进。”
门外传来了钥匙互相撞击时“哗啦哗啦”的杂音,紧接着,钥匙捅进锁眼,发出“咔哒”一声,门外的人风风火火地莽了进来,差点直接撞到季朝映身上去,她“哎”了一声,连忙止住步子,下意识把门拍上,这才看清楚了单间内的暂住者。
面前的,是个从各种意义上来说都极其无害的……女孩。
是的。
女孩。
小李的年纪并不大,可能就只比对面的女孩大个两三岁,但只是这一点差距,却像是在她们之间划出了一道鸿沟。
小李无疑是年轻的。
但这种年轻,只会让人联想到刚刚舒展开枝叶,还没有生长到高大繁茂的乔木,又或者是爪牙还没有磨利,却也已经可以开始单独狩猎的亚成年猫科动物,即便她年轻、稚嫩、莽撞,也只会给人以青涩的观感,她只是因为年轻而显得不成熟,和即便成熟也只能在风雨来临时伏倒在地上的娇花矮草,又或是被人精心饲养在家里做宠物的品种猫咪扯不上半点关系。
但面前的女孩却不一样。
小李的目光往下落,看到对面的人受了惊似地退后了几步,或许是因为这几天都待在单间里,见不着阳光,女孩的面色显得很苍白,连嘴唇的颜色都是淡淡的,她似乎带着些不安,眼睫止不住地颤动,那双形状圆润的杏眼清凌凌的,盛着些可怜又楚楚的惊惶。
像尊瓷器。
是精致的,美丽的。
是脆弱的,易碎的。
小李的动作忍不住缓和了下来,她甚至有些懊恼地皱了下眉头,觉得自己风风火火推门进来的动作有点太莽撞,即便她对面前的人有些怀疑,但怀疑毕竟也只是怀疑,起码在此时此刻,对方的身份还是个单纯的受害者。
于是小李放缓了语气,主动道:“你没事吧,我是过来给你送饭的,尝尝?”
她把沉甸甸的袋子放到桌上,把菜盒、饭盒都取了出来,然后招呼女孩过来坐下。
但对方显然对她有些畏惧,女孩紧紧攥着上衣下摆,像是想要后退,又不太敢,于是只能僵硬地站在原地,像只被吓僵的兔子。
这只兔子的声音低低的,带着某种不自知的失落,她小心翼翼地说:“……谢谢,我没什么事,请问……平常负责我的人……”
“你是说陈姐是吧?”
小李抓了抓后脑勺,把塑料袋丢进了垃圾桶里,说:“她今天加班,比较忙,顾不上这里,所以让我给你把饭送过来,你就当和平常的时候一样就行了,那我……先出去了?”
她提起手边的另一只塑料袋,水果特有的浓郁的颜色越过两层透明的隔膜渗透了出来,季朝映被这样的色泽引去了视线,然后在下一秒把眼神从上面挪开。
她轻轻摇了摇头,又看向面前的年轻警员,用一种柔软而又细弱的声音道谢,然后她抬起脸来,杏眼中透出某种雾蒙蒙的水汽。
那是种欲言又止的迟疑,又或者还带着一点不自知的祈求意味,预备离开的小李停下了拧动门把手的动作,她犹豫了一下,说:“要是还有什么需要,你可以告诉我。”
上钩了。
季朝映垂下眼来,敛去不应当出现在她脸上的情绪,然后她看向面前的年轻警员,又是那副易碎瓷器的样子了。
她说:“谢谢。”
她的眼睛像是被蒙上了一层朦胧的水雾,她说:“我只是……这里太安静了,今天一整天都没有人和我说过话。”
她的面色变得愈发苍白,神色间带着种无法抹去的惊惶,无处不在的不安从她的每一点肢体动作中渗透出来,叫小李的心口爬出一股说不出的沉闷感,她小心翼翼地开口,祈求似地说:“我能和您……说一会儿话吗?”
哒。
伴随着时钟上的指针跳了一格,时间来到了夜晚十一点钟。
正在整理档案的陈拾意看了一眼时间,有些烦躁地转了两圈笔,她的心思根本没办法放在资料里面,每坐一会儿,陈拾意就要抬头往门那儿看几眼,她总觉得时间已经过了很久了,但抬头一瞥时钟,才能看到刚刚才过了几分钟。
就在这样漫长的煎熬中,房门终于被人推开了。
小李提着两只塑料袋走了进来,里面装着的,是已经被人吃空的外卖盒,她左右看了看,见陈拾意这里的垃圾桶还没满,便干脆地把自己带来的垃圾也塞了进去。
陈拾意盯着小李的动作,眉头皱了一下,她问:“……你怎么把垃圾带回来了?”
“这不是陈姐你之前说的吗?”
小李冲着陈拾意露出牙齿,她说:“我仔细想了一下,丢一下垃圾而已,顺手的事嘛,而且她不是受不了异味吗,我出来的时候就干脆把垃圾提上了。”
“可你不是说,垃圾桶就是用来装垃圾的吗?”
“可陈姐你说过了,她受不了异味啊!”
“……她身上不是还有嫌疑吗?你怎么能帮一个有嫌疑的可能有犯罪可能的人丢垃圾!”
“这个啊……”
小李抓抓头,露出来一个有点不大好意思的羞涩的表情:“这件事是我不对,陈姐,我仔细想了想,其实现场有脚印,也不能说明什么,之前你是对的……”
陈拾意:“……”
小李迷惑地看着她:“昂?”
陈拾意把资料合上,问她:“我不是让你送完饭就别再进去吗?”
小李犹豫了一下,说:“可是她看上去挺可怜的……陈姐,是不是因为我今天给你说了她,你才和她保持距离啊,我看也没什么必要,她那样的,我单手都能打三个——”
“……李智真!!!”
第二天,通宵加完班的陈拾意,赶回来给季朝映送了午餐。
一如既往,案子的进展非常迅速。
三个死者身上都有着搏斗的痕迹,而警员们还在一号死者的手机里找到了他和三号死者交流的证据,除了这一点外,她们还额外找到了对方接过的另外一些黑活,这些都是要之后再额外跟进调查的内容。
把这些内容暂时按下不提,几人的身份和作为说出去也都并不好听,首先,是一号死者和二号死者,两人都是逃犯,后面那个甚至还是少年犯,都是危害社会安全的反面典型,其次——就是三号死者了。
叮当——
玻璃门被推开的时候,挂在门上的摇铃发出了一声轻响,陈拾意偏头看了一眼,又很快收回视线。
现在是下午一点钟,正处于绝大部分人都在家里,上班的白领和上学的学生都在休息的时间段,考虑到潘丽萱还在开店,她们特地挑了这个时间点过来,以免传出什么不好的流言。
“我们是警员。”
走在前面的何舒先一步对着看到她们后擦着手从后厨里走出来的中年妇女递上了证件,而陈拾意则把视线投向了坐在取餐口旁边的小女孩儿身上。
她以前过来找季朝映的时候,也和她在这里吃过饭,那时候怎么不见这个小女孩?
“……嗯,不用怕,都没什么的,我们就是过来问问话,你就当和我们聊天就可以了。”
何舒和对方简单沟通过,便选了一处地方坐下,坐在取餐口下的小女孩或许是感觉到了什么,抬脸看向了陈拾意,像只感受到了威胁的猫崽子似的,对着她呲起了牙。
“拾意,还看什么呢,过来啊?”
何舒吆喝了一声,陈拾意收回视线,坐在了她身边,又看向自己对面显得有些局促不安的女人,忽然开口道:“潘姐,这是您女儿?”
潘丽萱顿时愣了一下,而何舒也转过头,仔细打量了陈拾意几眼,惊奇地说:“你们认识?”
陈拾意笑了笑,道:“我之前在这里吃过饭。”
她又看向潘丽萱,继续问道:“我之前过来的时候,好像没看到这个小姑娘,她平常是不来店里?”
在陈拾意打量潘丽萱的时ῳ*Ɩ 候,潘丽萱也半抬起头,小心翼翼地多看了几眼面前的年轻警员,见到是面熟的人,她的紧张似乎也缓解了一些,摇了摇头,老老实实地说:“……不是,这丫头是我前段时间从老家带回来的,之前都不在这边?”
“原来是这样。”
陈拾意点了点头,下意识在兜里掏了一把,没摸出来东西,才想起那些糖已经都被自己人道销毁了,她攥了下手,面色不改:“看她的年纪,也该上小学了,是带她上来读书的吗?”
第146章 她喋喋不休地诉说着自己的苦难。
“是……是来带她读书的。”
潘丽萱点了点头, 她像是每个面对权威的普通人一样,面色显得有些僵硬,一只手放在腿上, 另一只手攥在自己的手臂上。
“不用这么紧张。”
何舒冲着她笑了笑,说:“聊聊天嘛,就只是说说话而已。”
潘丽萱迟疑地点了点头,像个关节卡顿的机器人, 陈拾意从包里取出文件夹, 从文件夹里抽出一张照片,放到潘丽萱面前,询问道:“最近这段时间里,你有见过这个人吗?”
潘丽萱低下头, 瞳孔不自觉地收缩了一下,她犹豫了一下,用力点了点头:“我……有见过他。”
“我店里生意不太好, 有时候没有人, 我就会坐着休息一下,这里的人大多都是退休的老奶奶, 上班的女孩都少,他之前来过这边, 穿得可规整呢,我就记下了。”
潘丽萱没有说假话。
早在她从老家回来,被季朝映布置了某个任务前,她便看到过这张脸了。
那一天正下着雨, 潘丽萱在后厨处理着卤肉, 肉食特有的香气传出点店门外,彼时, 潘丽萱正把最后一批肉放进大钢桶内部,她觉得有些腰酸,便走出了又闷又热的后厨,想在椅子上坐一会儿。
“那天……我刚和老公吵了一架。”
或许是因为紧张,潘丽萱的眼皮有点痉挛,她伸手捂了一下眼睛,又很快松开手,重新握住了自己的手臂。
“我在备第二天的菜……我这生意不好,但还是得麻利一点做活,那天我……身体状态不太好,做的慢了点,就想在前面休息休息,后厨嘛,油烟机再好一点也还是闷,那天还下着雨,就更闷了。”
那一天,潘丽萱一边擦手,一边走出后厨,当她拉开了一把椅子坐下时,某种让人恶寒的被注视感传遍了她全身,潘丽萱抬起眼,便看到了被反锁上的玻璃门前,正站着一个影子。
“……他也不知道在看什么。”
潘丽萱说:“……但他看得我很不舒服,那天我已经关店了,他敲门,问我还接不接待客人,我……”
潘丽萱迟疑了一下,抓在自己手臂上的手攥得更紧了,连带着衣袖也多出了一些褶皱,带着袖口往上提溜了一截。
她似乎回想起来什么似的,额头上浮现出了一层薄薄的汗,何舒立刻安抚道:“没事,你现在很安全……后面是发生了什么吗?你给他开了门吗?”
潘丽萱摇了摇头,握住手臂的手攥得死劲,连指节都透出用力过度的青白,何舒不断柔声安抚,陈拾意的目光却忍不住随着被牵扯上去的衣袖往下,一道陈旧的伤疤从那儿探出了头,从那一点痕迹来看,隐藏在衣物遮挡下的伤疤似乎很严重,并且存在组织增生,这也意味着,这处伤口在痊愈时,应该没有进行精心的养护。
她身上……怎么会有这么严重的伤?
而且在这种天气还穿着长衣长裤,难道是为了……遮盖疤痕吗?
伤疤的来源又是什么呢,是意外吗?
似乎是陈拾意的注视过于明显,潘丽萱哆嗦了一下,不太自在地松开手,扯下了袖子,她迟疑了片刻,才摇了摇头,道:“……我没有,他的眼神……让我觉得很不舒服,我毕竟是个女人,老公又不在,我就没敢给他开门,后来……后来他就自己走了,我备完菜,也回家里去了。”
潘丽萱叙说的要点,让何舒眯起了眼睛,她询问道:“你丈夫不在?你之前说你们吵架了……”
“对,我们……”
潘丽萱忍不住侧头看了一眼角落里的女儿,小姑娘正安安静静地坐在那里,手里还拿着潘丽萱这段时间买给她的机甲玩偶,但她也只是把玩偶拿在手里,心思明显都投到了这边。
潘丽萱欲言又止,她站起身来,说:“我先去安顿一下我丫头,行吗?”
这是合理要求,何舒当然没有什么意见,潘丽萱转过身时,陈拾意的视线落在她的手上,不知是不是因为紧张,潘丽萱的手指正在不住地颤动。
小女孩被自己的母亲拉到了后厨,潘丽萱压低声音,和她叮嘱了些什么,趁此机会,何舒和陈拾意道:“我感觉……可能就是在那个时候被盯上的……你怎么想?”
何舒指的,是潘丽萱的丈夫很可能就是在那一天被张青建看中了,陈拾意心底也有些猜想,她摇了摇头,没说话,在心底回忆着自己曾经和潘丽萱见面时的场景,但可惜的是,她曾经过来这里的时候,基本上都是为了来找季朝映,那时候,她的注意力都放在女孩身上,潘丽萱对她而言,就只是一个路人,一道背景板,就算陈拾意的记性再好,可谁又能仔细回想起记忆中完全没有注意过的东西呢?
回忆无果,陈拾意忍不住皱起了眉头,正巧这时,潘丽萱也回来了,把女儿带离后,她似乎也放松了一些,不用何舒继续询问,便道:“我们那时候……因为丫头吵了一架。”
潘丽萱的情绪有些失控,她一边说话,一边伸手,用指尖擦了擦眼睛,眼泪一下子就掉了出来:“我想把孩子带过来,她也是要上学的年纪了,不能这么耽误着,可我老公不是那么想,他比较传统,不怎么喜欢女孩,我们就……吵了一架。”
何舒立刻露出同情的神色,把桌子上的纸巾推给了潘丽萱,潘丽萱拿起纸巾,用力擦拭着眼泪,她低着头,用哽咽的声音说:“……他一向脾气不好,家里有什么事,我都是听他的……”
伴随着潘丽萱的讲述,周围的场景开始变化,陈拾意回到了那个雨天,空气变得潮湿而闷热,两道身影在她面前互相推搡着,争执不休。
更瘦弱一些的女人,在自己的丈夫面前显然毫无反抗之力,男人步步紧逼,她却只能躲在角落里,瑟瑟发抖。
但或许是出于母性,在以往,总会对丈夫言听计从的女人,此刻却为了让自己的女儿过得更好一些而抗争起来,她紧紧靠着墙壁,身体因为畏惧而抖动着,但在丈夫长大嘴巴,发出愤怒的咆哮声时,她却坚持着不肯退避……
“他怎么说也不肯,我也不怕您笑话,他以前想怎么都行啊,但这丫头可是我们的亲生孩子……”
潘丽萱一边哽咽,一边不住地擦着眼睛,何舒立刻感慨着说:“唉,这事儿闹的……”
她简单安慰了潘丽萱两句,又追问道:“那他之后呢?他先回家了?”
潘丽萱只是一个劲儿地哭,也一个劲儿地摇头,何舒耐心地等着,潘丽萱哭了一会儿,情绪缓和了一些,才继续说:“他跟着别的女人跑了!”
这话一出,何舒的表情立刻怪异了起来,但潘丽萱还沉浸在自己的情绪里,她哭哭啼啼地说:“……他以前就不喜欢我,我都知道,我是知道的……但我一个女人,还能怎么样,日子都这样了,不就只能过下去了吗?他以前就经常出去打牌,每次出事都得是我去领他,哪家男人是这样的……”
接下来的一个多小时里,两个警员就这么被迫听潘丽萱翻来覆去地哭诉着她坎坷的婚姻和夫妻感情,光“我一个女人”这句话,潘丽萱就起码说了二十次,她翻来覆去地诉着苦,从她老公总是出去打牌——都是那些狐朋狗友带坏的,到她老公回家也不愿意和她睡一块儿——这肯定就是他在外面有了别人,紧接着,潘丽萱又围着自己为这个家庭,为了自己老公的辛苦付出开始痛哭,一边哭一边骂,期间用掉了一整包抽纸,还是陈拾意又从隔壁桌拿了一包烟给她续上了……
就这样,等到潘丽萱把声音哭哑的时候,何舒也大致了解清楚当时的情况。
就和她猜想的一样,或许在潘丽萱和她的丈夫发生了争执的那一天,张青建就盯上了这个在潘丽萱的哭诉中跟着别的女人跑了的男人,只是这个在婚姻里吃尽了苦头的女人并没有想到,她的丈夫可能不是因为赌气和对她以及对孩子的厌恶,跟着别的女人跑了,而是在那个雨天,被人……取下了一部分,放进了胃里。
看着还在哭个不停的潘丽萱,何舒又同情,又有些无奈,只能庆幸于因为案件此刻还没有结束……她暂时还不必把对方丈夫的死讯带给她。
等到何舒终于安慰好了潘丽萱的时候,已经是下午三点钟,近四点了。
或许是因为悲剧总应该伴随着不停歇的雨,当陈拾意拉开玻璃门门时,天上已经积云密布,暖烘烘的风里,也多了几分湿漉漉的潮意。
刚刚从空调统治区内离开的两人被湿漉漉的热风吹了满脸,无处不在的闷热笼罩了处于室外的每一个人,或许是因为天气不好,同时也过了上班、上学的点儿,街道上并没有什么行人,只剩下一些店铺还开着门。
“今天怎么一直不说话?”
被潘丽萱哭的有些头痛的何舒伸手按了按陈拾意的肩膀,她说:“也怪可怜的……唉,你是还没缓过来,还是不爱听这些家长里短的?”
何舒伸手环住了陈拾意的肩膀,用力环了她一下,陈拾意一直低着头,琢磨着什么,她开口说:“不是不爱听这些,我就是觉得……”
话说到一半,她又顿住了,陈拾意抬手,用指尖擦了一下眼角,自己试过,她不由得觉得更别扭了,一般人擦眼睛的时候,都会用手指指背或手背,可潘丽萱……
这个姿势,总感觉有些怪怪的,而且这个中年女人的情感变化,未免也有些太快了,前一秒,她虽然有些紧张,但情绪却还算稳定,可后一秒,她的眼泪说落就落,一下子就变成了一个不住地向外人诉苦,叙说自己的苦难的悲情女人。
而且——
陈拾意曲张了一下手指,在何舒迷惑的询问声中,她回过头,看向了身后。
一门之隔的室内,一双通红的眼睛正和她对上了视线,正默默注视着她们的悲情女人似乎因为陈拾意忽然回头的动作有些受惊,她连忙抬手擦起了眼睛,白色的纸巾盖住她的脸,让陈拾意无法去解读她的情绪。
而且……
陈拾意捻动着手指,她回过头,回想着自己之前看到的,从潘丽萱衣袖下方露出的长长的伤疤:这样一个无处倾诉的,会对着两个陌生警员,吐露出自己的困苦生活的喋喋不休的女人……
会隐藏起……
自己身上那一条,很可能是因为家暴而得来的——伤疤吗?
第147章 她仿佛又闻到了那鲜美的香气。
陈拾意满腹心事, 皱着眉头兀自沉思,何舒看她似乎不是很想开口的样子,伸手拍了拍她的肩膀, 道:“不想说就不说了。”
“不是不想说。”
陈拾意抿了抿唇,说:“我只是……不太确定。”
轰隆隆——
沉闷的雷鸣在天空中炸响,空气中的沉闷感也变得更重,陈拾意看了一眼何舒, 主动开口道:“现在回去也要淋雨……我们继续把这一片走访完?”
她们今天过来, 主要就是为了得到一些有关于张青建的线索,如果略去那些微妙的怪异感,这个下午的收获其实也不错,两人是骑着摩托过来的, 现在如果回去铁定要淋雨,夏天的雨总是来的大而急,与其淋雨回去, 倒不如多干点活, 等到活做完了,雨也该停了。
陈拾意给了台阶, 何舒笑了笑,也就顺着下来了, “行。”
她抬起头,往四周看了看,很快选定了目标地点,“咱们去那边问问。”
何舒看中的, 是斜对着潘丽萱的小餐馆的一家小百货商店, 商店开着门,透明的塑料磁吸帘子被揭起来, 挂在玻璃门上,帘子下面架着一只折叠小茶几,茶几上摆着切成小块状的,周围堆满了透明冰块的红壤西瓜,而在西瓜旁边,还有一杯盛满了深褐色液体的玻璃杯。
一只布满皱纹的手端起玻璃杯,随着杯子往上端起,一张布满皱纹的,属于一位老嬷嬷脸就这样露了出来,这个头发花白的老人穿着印满了碎花的薄上衣,手里拿着一把印了不知道什么广告的塑料扇子,此时,她正一边端着杯子,一边用塑料扇子扇着风,同时还用某种明显的打量眼神,注视着站在街道对面的两个年轻人。
轰隆隆——
伴随着止不住的雷鸣,天色变得愈发昏暗,两人越过了街道,和老嬷嬷说明了情况,请她配合,老人斜着眼睛打量了她们几眼,端起了小桌板,“进来吧。”
这显然是个不怎么好对付的老人,陈拾意走进店里,站在老嬷嬷原本的位置向外看去,发现这个视角刚刚好可以看到小餐馆周边的绝大部分情况,甚至连餐馆内部的情况也看到一些。
何舒已经在里面和对方搭上了话,她显然很擅长和这些年纪大的嬷嬷姨姨们聊到一起去,陈拾意回头打量的功夫,何舒已经一口一个“奶奶”地叫上了,叫得老嬷嬷脸上的皱纹都展开了一些。
陈拾意看了一眼已经开始攻略的何舒,从包里把刚刚收好的照片又抽了出来,何舒看也不看,就像是后脑勺上长了眼睛似的,笑嘻嘻地把照片抽过来,摆到了老人面前,道:“奶奶,您最近有没有注意到这个人啊?”
老嬷嬷和何舒说的高兴了,也不用斜眼看人了,她拿起那张照片,眯起眼睛,仔细看了看,觉得看不清,又从柜台上拿起了自己的老花镜。
一架上眼镜,老嬷嬷便发出“哎”的一声,她皱起眉头,仔细盯着那张照片看了又看,何舒立刻凑近了,追问道:“怎么,奶奶,您也见过这人?”
老嬷嬷盯着照片看了看,又看了看,灰白的稀疏眉毛紧紧皱起来,耷拉下去的眼皮下也射出了精光,她道:“这……”
何舒追问:“这——?”
老嬷嬷道:“这是……”
何舒大喜:“是——?”
老嬷嬷道:“这是那死丫头的姘头?”
这话原地一个急转弯,何舒都给整愣了,她傻了眼:“什么……姘头?”
“他不是那死丫头的姘头?”
老嬷嬷眼睛一翻,瞥着何舒说:“他不是,你们到她店里干什么去了?这小子一看就不是能过来这边的人,嚯。”
老嬷嬷发出一声说不上是讥笑还是感慨的声音来,说:“看这规整的,咱这儿谁有那闲心?”
何舒无奈地摇摇头,有些哭笑不得:“不是奶奶,这人是犯了点事儿……您给我吓的,这话可不能乱说啊!”
一句话下来,差点直接给丧夫新寡妇转了个型,从苦情寡妇变成黑寡妇,何舒琢磨着这儿估计是打听不到什么消息了,生了退意,本来按在裤兜上想抽笔记录的手也落下来了,她正准备找个话头告辞呢,身后冷不丁冒出一声询问来。
“您希望潘女士出轨?为什么,因为她的婚姻生活不幸福?”
何舒顿时就皱起了眉头,她伸手警告性的拉了一下陈拾意的胳膊,但陈拾意却没有住口的意思,而是继续道:“因为她的丈夫很可能出轨了?还是因为她……可能遭受过一些家庭暴力?”
这话不是挑事儿吗?
何舒脸都青了,恨不得一脚把陈拾意踹出店门,她立刻就要打圆场:“她不是那个意思——”
“我确实是那个意思。”
陈拾意伸手挡了一下何舒的巴掌,又飞快后退,熟练地躲过她踹过来的脚,她语速飞快地道:“您和她关系不错?我看您坐的位置,刚刚好能一直看到她,您是她的长辈吗?”
老嬷嬷稀疏的眉毛皱了起来,她把嘴一撇,本就薄的嘴唇显得更薄了,何舒一边道歉,一边想把陈拾意往外拖,但还没等她把过于灵活的陈拾意逮住,老人就发出了一声冷哼,开了口:“我和她可没什么关系。”
何舒动作一顿,陈拾意立刻抓住了机会,继续道:“那您为什么一直看着她?我们从她那儿走出来的时候,您就在看着我们了,不是吗?”
不等老嬷嬷回忆,陈拾意又道:“她最近刚刚把女儿带上来,您有正式见过吗?小姑娘和她长的很像……”
“行了!”
老嬷嬷砸了一下嘴,不甚满意地制止了陈拾意继续往下说,她冷冰冰道:“老婆子都八十的人了,不吃那一套,想问什么就直接说,别往别的地方瞎扯。”
这下,主要负责谈话的人变成了陈拾意,何舒往后靠在了柜台上,满脸都是“老娘倒要看看你能搞出些什么幺蛾子”,陈拾意从包里把记录本掏出来,又从何舒那儿要了笔,询问道:“您这里视角好,我刚刚说潘女士可能被家暴的时候,您没有否认,我是不是能认为……她确实遭受过一些暴力侵害?”
老嬷嬷的脸往下拉了一截,嘴撇得更歪了,她发出一声冷笑,脸上的皱纹因为有些刻薄的表情而陷得更深了些,她用老人特有的,带着一些沙哑质感的声音开了腔:“她就是个孬货!”
陈拾意皱了一下眉头,她琢磨了一下,试图道:“您是说她……管不住男人?”
老嬷嬷啐了一声,把玻璃杯端起来,喝了一口,冷冰冰地开口,语气讥诮:“管不住男人?她要有那个胆子管,都不至于孬成这样!还带孩子过来……她要还是以前那副怂样,这孩子还不如送到福利院里面去,起码不用看她爹天天按着亲妈打!”
陈拾意顿了一下,她道:“潘女士……以前经常——”
老嬷嬷捡了两颗冰,丢到嘴里,嚼得咯吱作响,她道:“这个死丫头,一身贱骨头,她被她那死男人下降头了,怎么打都行,别人要帮她,她还自己拖着不撒手……前几年那店里生意多红火,现在呢?天天起早贪黑赚不到一个子儿,就因为她那个死鬼男人!”
陈拾意张口想继续往下问,何舒拍了她一下,安抚道:“奶奶您别气,冰块这么吃对牙不好……”
砰!
老嬷嬷一把从嘴里抠出假牙,拍在了柜台上,何舒立刻没声了。
气氛一时凝固,仿佛做错了事的年轻人被古板而严厉的长辈逮了个正着,老嬷嬷端起杯子,咕咚咕咚咽了两大口水,然后把杯子重重地砸在柜台上,发出一声闷响。
她厉声道:“这死丫头没筋骨,她是梁省的媳妇,给养成了废物了,她男人说什么,她干什么,前段时间脸上还给打的鼻青脸肿的,甭管你们查什么,这死丫头都干不出什么来,前几年她那个死鬼男人把她按在桌子上打,两个大学生都要拉开把她男人送局子里去了,她贱的啊……硬是拦着没让!”
说到这里,她又起了火气,把假牙安了回去,又捡了两颗冰,像是在嚼她口中的死丫头一样,嚼得嘎巴嘎巴的,何舒大气不敢出一声,眼观鼻鼻观心,陈拾意皱了一下眉头,道:“……您放心,我们只是去潘女士那儿了解一些内情。”
老嬷嬷“哼”了一声,从鼻腔里发的音,也不知道是不是嘲讽,她的眼皮耷拉着,但坐下来时脊背仍旧提拔,显得格外有精神气,“还有什么要问的一起问了,老婆子闲空档多,天天在这边坐着,这边这一片,该知道的闲事儿我都知道……问吧。”
“倒也没有那么多。”
陈拾意点了点笔,她垂着眼睛,一边思考,一边把张青建的照片又拉了过来,道:“我看您眼神不太好,要是离得远了,可能看不清他的脸——不过。”
陈拾意顿了顿,她抬起眼来,直视着面前满脸皱纹的,虽然嘴巴里头喷着毒汁,字句间,却隐约透露出几分维护的老年女人:“潘女士之前对我们说过,前段时间,她在店里备菜的时候,这个人去敲过她的门……您没有印象吗?”
陈拾意道:“您也说过,他的打扮很规整,如果看不清脸的话,只看打扮,您有看到过类似形象的人吗?”
透过耷拉下来的眼皮,两颗浑浊的眼珠和陈拾意对视良久,然后,老嬷嬷往嘴巴里丢了一颗冰,一边嚼,一边道:“没有。”
“是吗?”
陈拾意低头看了一眼手上的记录本,又报出一个确切的日期,道:“那天的雨下得很大,而且连续下到了第二天早上,您应该有些印象……那天下午,您有注意到什么异常的点吗?”
轰隆隆——
伴随着沉闷的雷声,第一滴雨落了下来,紧接着,雨势越来越急,越来越急,很快便交织出一片雨幕,用仿佛不会停歇的雨声将外界的所有杂音都掩住。
湿润潮热的气息从门外扑了进来,浑浊的眼珠转动着,看向了玻璃门外的景象,隐约间,一股浓烈的,无法被雨水的湿润气息掩住的鲜香气味传了过来,传到了老人的鼻腔里,让她有些失灵的嗅觉重新被唤醒。
老嬷嬷昂着头,看着面前年轻而英姿飒飒的青年,她从鼻腔里发出一声哼叫,像是冷哼,又像是在笑。
她说:“没有。”
她说:“一天天的,哪来那么多异常?”
第148章 独自一人的盛大欢愉。
陈拾意回到警局时, 眉头还是紧皱着的。
不对劲。
有什么地方……就是不对劲。
某种怪异感如影随形,陈拾意仿佛一个在夜间迷了路的旅人,身前身后尽是迷雾, 冥冥之中,独属于女人的第六感为她指明了一条道路,但道路却在诞生的瞬间就被抹去,于是迷失者只能继续在原地徘徊, 寻不见逃离的出口。
“你有问题。”
今天的雨一直不停笔即便两人延后了时间, 还是淋着雨回来的,何舒一边拿着毛巾擦身上的雨水,一边指着陈拾意说:“同一天的事情问个两遍,怎么回事, 发现什么了?”
按照她们已知的信息来看,那场漫长而盛大的雨,就是在潘丽萱见到张青建的那一天落下的。
可在老嬷嬷那儿的时候, 陈拾意却把一天的事拆成了两个问题, 给人下了个套儿。
陈拾意没有多的毛巾,她湿淋淋地坐在椅子上, 用指节叩击着桌面:“……我不确定。”
“哪有那么多确定不确定的?又不是你一猜,我们就能去把人抓起来。”
何舒拧了一把毛巾, 把它丢到一边,走到陈拾意身后,按住了她的肩膀。
何舒能清楚地感觉到,手掌下, 陈拾意的身体僵硬地绷紧, 她失去了以往的自然闲适,整个人沉闷的像一尊石像偶。
何舒忍不住在心底叹了口气, 她放缓了声音,就像是在哄孩子:“说吧,拾意,我也好奇呢,让我听听,好不好?”
于是陈拾意终于开口。
她的心跳变得有些急促,但从指节处传来的细微的疼痛感,却让她的大脑变得比之前更为冷静,她开口道:“……潘丽萱的态度不对劲。”
陈拾意闭了闭眼,仔细回忆起之前的情景:“我们出来的时候,她在偷偷观察我们,她之前的表现像什么?”
陈拾意像是在询问,但不等何舒回答,她便道:“像个怨妇,她的表现很典型,简直是个从模子里出来的梁省女人,明明自己有能力,却被男人拿捏着,看起来对着男人又怨又恨的,抓到个能说话的人就要大倒苦水……可如果她真是这样的性格——”
陈拾意蜷起手指,用指节抵着嘴唇说:“……为什么要隐瞒她被家暴过的事?”
“你说这个……”
何舒道:“可能是家丑不外扬,对了,你之前怎么发现的——”
“我看见了。”
手指上的绷带传出一股有点呛鼻的药味,被包扎好的伤口传来细微的疼痛感,陈拾意觉得牙齿有些发痒,这股怪异的痒意,让她浑身上下都难受起来:“她之前的情绪很紧张,把袖子攥起来的时候,露出来了部分伤口,应该就是家暴导致的,那个老嬷嬷说过,她以前的处境应该很不好才对……”
陈拾意一边叙述,一边理清自己的思绪,她伸出手指,用指尖去擦拭下眼睑的位置,被雨水打湿后,散发出一点刺激性气味的绷带熏得她眼睛一涩。
陈拾意动作一顿,回想起了对方突变的情绪:“她当时说要顾孩子,去了后厨……”
某些想法在脑海中扎根生长,陈拾意忍不住道:“何姐,你说……”
“常年经受家暴痛苦,一直忍耐着丈夫奴役的中年妇女……这种形象的杀夫犯……是不是还挺常见的?”
陈拾意能感觉到自己的双肩被用力攥紧,紧接着,何舒用力环住她,从背后给了她一个结结实实的拥抱。
何舒不了解潘丽萱,她只了解陈拾意。
感受着怀里终于松懈了一些的躯体,何舒长长地出了一口气,她低声说:“既然咱们陈大侦探都这么说了,那咱们……就去仔细查一查?”
陈拾意忍不住笑了一下,紧接着,那股难受的涩感还没过去,让她觉得眼睛有些轻微的酸。
某种细微的惶恐从心脏深处攀爬出来,像是乌黑的纤细触手,在鲜红的脏器上攀爬、蠕动、包裹、附着。
“何姐。”
陈拾意低声问:“你还和我一起吗?”
何舒闷闷地笑起来,她说:“我什么时候说过不?”
这一天晚上,换过衣服的陈拾意给季朝映送去了晚餐。
晚餐是从食堂里分出来的,仍旧是肉菜居多,和季朝映一起待的久了,陈拾意也知道了几分她的口味,季朝映不大喜欢饮食太辛辣,相比较肉食,吃的更多的是鱼虾以及蔬果类,尤其偏爱水果,偏偏警员们干的大多都是体力活,很需要实实在在的能量供应,是以食堂里大多都是重口味的大肉,餐后水果倒也有,但只有苹果,味道还不是很甜,有点轻微的涩口,并且……
季朝映也不是很喜欢吃苹果。
铛。
不锈钢餐盘被陈拾意放在了桌面上,金属筷子被架在一旁,某种事物正在偏离轨道,而季朝映能够看到轨道向后延伸的方向。
季朝映也不喜欢金属筷子。
她更喜欢陶瓷餐具,筷子也喜欢陶瓷的,木头筷子会渗水,她总觉得不大干净,金属筷子会带有轻微的锈酸,会影响到食物入口的味道。
只有陶瓷筷子,干净,且没有异味,除了易碎,几乎没有其它的缺点。
把书放到床上,季朝映坐了过来,陈拾意下意识捡起苹果,想把皮削了,但等到目光一扫,没有找到刀具,她才反应过来了什么,掩饰一般,把苹果塞进了自己嘴里,咔嚓一声咬了下去。
不知道是因为尴尬,还是因为心虚,又或者,是因为别的一些什么,陈拾意甚至没有注意到,那本笑话大全季朝映已经看了好几天——而季朝映看书的速度极快,在全神贯注的状态下,一本厚厚的大部头她两天就能看完,一本看起来很厚,但实际上排版松快,并没有多少内容的笑话大全,根本撑不了她多久。
变了。
变了。
所有的事物都迎来了微妙的转变。
季朝映拿起筷子,食物入口时,带着淡淡的锈酸,她安静地进食,以往都会想方设法安抚她,在相处时找些话题来说的陈拾意却一言不发。
“今天……很忙吗?”
用完晚餐,季朝映将筷子架在了餐盘上,她仰起脸来,露出苍白的面容,伶仃的下颌,一双圆润的杏眼含着水光,惶惶楚楚,像只离群的鹿。
她轻声细语:“……我感觉,你好像有点累,是吗?”
如果是在以往,陈拾意或许已经笑起来,然后否认,只要和季朝映待在一起久了,就很难不喜欢她,人类是动物的一种,即便与其它物种相比,人类会拥有更多的智慧,但只要是动物,就会具备某种劣根性。
触手可及的美丽,无可反抗的弱小,天真纯洁的灵魂,是某种世所罕见的奇珍。
偶尔,陈拾意会理解,为什么女孩总会吸引来一些负面的事物。
她们如此隐秘地相处,这是所有人都无法窥探的短暂间隙。
没有人会知道她们在这短暂的片刻间做了什么。
但陈拾意仍旧站了起来,她飞快地收拾了餐具,只留下了那只苹果,她低着头,始终不把目光投向那可怜而无处依偎的依附者,语气与以往一般无二,却又似乎有所不同:“还可以,你先好好休息。”
她端着餐盘,目不斜视,毫不顾及女孩欲言又止的神情,隐含哀求的目光。
砰的一声,房门被拉上,门外传来了细碎的响动,是陈拾意锁上了门。
这下子,连系统也察觉出了不对劲的地方,她有点不安地询问自己的宿主:“她怎么……她怎么……变得有点怪怪的?”
“确实是。”
季朝映微微颔首,走进卫生间漱口,她身上穿的还是前一天的衣服,乌黑的头发散落在肩头,长长地垂到大腿中段。
季朝映看了一眼放在洗手台上的,已经断开的橡皮筋:“不过没关系,统统。”
为了防止某些事情的发生,卫生间里并没有镜子的存在,季朝映按下ῳ*Ɩ 洗手台底部的下水器,看着水流不断积蓄。
她长长地吸了一口气,将脸埋进了水里。
呼——
吸——
当肺叶中生出轻微的窒痛感时,季朝映重新抬起了脸。
她缓慢而细致地整理着被水浸湿的长发,瞳孔漆黑,苍白的面孔因为缺氧而浮现出淡淡的红晕。
“嗯。”
空气中忽然出现了一点怪异的气音。
那不大平稳的电流音开始起伏,系统不安地在四周寻觅异样的来源,当季朝映抬起手,颤抖着捂住嘴唇时,她才发现了那点怪异声响的源头。
“啊……”
季朝映缓缓地蹲下来,缩成了小小的一团,她任由乌黑的长发散落在地上,拼命地捂紧自己的双唇,防止那止不住的,不听她使唤的声音从唇舌之间钻出来。
“啊——”
她的面颊因为缺氧而染上红晕,漆黑的瞳孔映出泪光粼粼,当系统担忧而不安地发出细微的呼唤时,怪异的,极力克制,却仍然泄出几分的嘻笑声却盖住了她的声音。
“嗯、哈,嘻哈哈哈哈哈哈——”
季朝映仰起脸庞,看向头顶惨白的灯光,她颤抖着,像是个寂寞了太久的孩子终于得到了一点抚慰,由衷的快乐在她的每一寸血肉间生长,怪异的笑声止不住地从她的喉咙里钻出来,她是如此的喜悦,那纯粹的,单纯如婴孩的感情在鲜红色的心脏中迸发。
在人类兀自沉浸的喜悦里,系统听到自己的宿主发出了含混的,梦呓一般的声音:“好……”
好——
“……好喜欢啊。”
好喜欢啊——
第149章 更了解我一些吧。
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 季朝映是没有朋友的。
这并不是因为她所遇到的女孩们不够好,相反,她们简直有点好的过分了。
和许多男人所臆想捏造的情况不同, 美丽的女性在女性群体中并不会引来狂风暴雨般的排斥、愱恨、编排、攻讦。
这种情况或许是存在的——梁省中,总有些愚蠢的被洗脑的傻子,会像个男人一样臆想这些美丽的同性会与她们争夺异性的注意,但起码在季朝映身边——在江覃省省会下辖的乡镇上, 是不存在的。
这里并不像省会一样繁荣兴盛龙蛇混杂, 富裕与贫穷两极并行,博人眼球的惊闻传说到处遍布,也不像某些省份的下辖地区一般过于贫困,会使得人们向着繁华地区蜂拥而去, 带上某种会铭刻在灵魂上的忐忑局促和羞耻之心。
这里保持着恰到好处的富裕,拥有着某种永恒不变的安逸,总人口维续着没有波动的平稳, 人们日复一日地过着轻快平和的生活。
长期居住在这里的人, 几乎都是本地居民,彼此之间知根知底, 又带着恰到好处的距离,与让人有一点幸福的烦恼的没有杂质的热情。
是以, 在读完大学之前,季朝映所遇到的同性,几乎都是带着一些质朴的,拥有着某种本能的正义感的女孩。
她们是这片丰盛的土壤上长出的乔木, 而季朝映却像个需要捧进温室里, 要一直有人悉心看顾的脆弱而美丽的名贵花植。
只要季朝映站在那里,在她们面前抬起脸, 露出那双圆润清澈的杏眼,再暴躁的叛逆女孩,都会对她着放柔声音,小心呵护着不想让她受到惊吓,再软弱的被无视者,也会带着某种责任感鼓起勇气,充当起保护者的身份,试图将她挡在身后。
这些与季朝映同龄的女孩们,总对她布满了母性的怜爱与欣赏性的呵护欲,即便是在对性最好奇的,会用一些脏话和黄腔来证明自己的成熟老练的青春期,她们也会默契地在季朝映面前闭上嘴,说话文雅得像是一群经历着严苛教育并且拥有良好家教的少年精英。
在她们眼中,季朝映总是弱小的,天真的,需要保护的。
在这样的情况下,即便季朝映想做点什么,也很难下得去手,即便她真的做了点什么,这些同龄女孩的第一反应,也只会是愤怒于谁教坏了她——而不是去思考……被她们团团呵护在中心的季朝映,是不是有那么一点可能……
是个天生的坏种。
由于环境实在是不允许,是以,季朝映也只能克制着,忍耐着,将自己与常人并不相同的某些本性隐藏起来,她并不是说这些女孩儿不算是她的朋友……只是,她对她们了解颇深,但她们对她却几乎一无所知。
在这样的情况下,季朝映其实一直渴望着与同龄者建立友谊,她本以为这个愿望会在大学时期得偿所愿,但很可惜,高三毕业的女孩,也不比高一高二的女孩好到哪里去。
于是在大学毕业后,季朝映立刻摆脱了这些总对她投来慈爱目光的同龄人,独自一人搬来了江覃省会,不得不说,沉积已久的克制已经让季朝映带上了一点迫不及待的初尝禁果的兴奋与急躁,季朝映沉浸在了某种本能的渴求被满足的快乐之中,而就在这时……陈拾意出现了。
如果她只在季朝映面前出现过一次,那么季朝映或许只会对她投去部分欣赏的视线,赋予她一些平淡的好奇。
但这世上总会产生一些绝妙的巧合。
太巧了。
怎么会这样巧。
第一次,第二次,第三次,第四次……
注目、怜惜、责任、付出。
当青年的视线投向季朝映时,她也抬起眼,看向了面前总会出现在自己面前的,与以往相处的同龄女孩们都不同的……
陈拾意。
那么再近一点。
不要出于母性的怜爱。
不要出于责任的付出。
你可以再近一点。
看到这层表皮之下的某种事物。
看到真实的没有披上掩盖的我。
你可以再近一点。
我的朋友。
“我都等了半个小时了,约你出来而已,怎么比让广告商通过我的明广方案还难啊~”
咖啡店里,把自己打扮得像个朋克黑涩会的应逐向陈拾意发出了抱怨的声音,她像是没骨头一样,上半身平瘫在桌子上,左手捏着叉子,把自己盘子里的黑森林蛋糕戳的稀巴烂。
她显然已经在这里等了一段时间,除了面前乱七八糟的黑森林蛋糕外,手边还摆了一只超大号的塑料杯,杯壁上除了还没摘下来的外卖标签,还挂着密密麻麻的水珠,看起来已经有一段时间没有被动过了。
陈拾意看了一眼杯子里剩下的部分,那是小半杯浅绿色的清澈液体,柠檬片无精打采地泡在水里,旁边还飘着两块已经马上要融得看不见的冰,显然,这剩下的小半杯饮料估计也不是原装,而是冰块融化后被动创造的产物。
“抱歉,最近比较忙。”
陈拾意在应逐对面坐了下来,在挥退看到她落座就走了过来的服务人员后把手机放到了桌面上,“怎么忽然找我,是有什么事吗?”
“唉……”
应逐发出了一声痛苦的长叹,两只手按在桌子上,左右手肘像怪物的突刺一样朝天立起,这个动作带来的力道把她从桌子上面撕了起来,勉强坐直的应逐顶着被压红的脸,蔫了吧唧地说:“这不是好久没见,出来约一约嘛……”
她一句话没说完,颓丧的眼睛一抬,就看见了对面人脸上那硕大的两个黑眼圈。
应逐一愣,惊恐道:“你你你怎么回事?!怎么看起来都快猝死了!”
陈拾意:“……”
陈拾意抬手摸了一下脸,“看起来那么严重吗?”
“何止啊!”
应逐飞快地掏出手机,点了几下,调出相机摆在陈拾意面前,道:“你直接去熊猫园应聘都行,就说你年纪到了成精了,管理员都没有不信的!”
她满脸忧心忡忡,很认真的在担心陈拾意会猝死当场的样子,叫陈拾意忍不住笑了一下,她对着相机打量了几眼,觉得也就眼睛青了点,哪有面前人说的那么严重:“这也没什么,等过几天自己就下去了。”
在等她过来的这段时间里,应逐已经点好了饮品和甜点,她自己的估计已经喝完撤下去了,面前只剩下那份稀巴烂的黑色混合物,陈拾意这边却还齐全着。
还是完整形态的黑森林蛋糕十分漂亮,深棕色的面包里夹着雪白的奶油,奶油层中还点缀着鲜红的樱桃果肉,在蛋糕最上层,作为装饰的巧克力碎屑捧起一颗完整的被糖浆裹满的红樱桃,略带苦涩的甜香和咖啡的气味融合在一起,让人的精神顿时往上提了提。
陈拾意看了眼那份蛋糕,拿起糖夹子,从方瓷盘里摆成金字塔状的方糖中夹了一块,准备把它放进咖啡里,但糖还没放进去,应逐就连杯子带盘子把咖啡拖了过去:“别别别别别,熬夜不能喝咖啡,你是一点身体也不养啊!”
陈拾意无奈了,但这到底也是为她好,她只能把糖夹子递过去,让应逐原样放好,拿起了叉子,叉起了那颗红樱桃:“我们每半年都要做体检的,下午两点的时候我就得赶回去,你要是有什么事,最好快点说。”
从本质上来说,两人其实只是有点面熟的路人关系,两人见面基本上就全靠偶遇,偶尔,应逐也会在被其她警员逮回局子里的时候和陈拾意大眼瞪小眼,总而言之——
虽然她们互相加了联系方式,之后还和季朝映一起出来吃了饭见了面,手头还有同系列的手工瓷杯,但她们仍旧没有如女孩可能希望的那样,成为可以亲密相处的朋友。
而是和社交软件中的任何一个认识,但不联络的熟人一样,除了有需要的时候,完全不会进行更多的联络,连一起吃顿便饭的邀请都不会有。
在这种情况下,应逐约了陈拾意出来,唯一的可能就只有——
“朝朝是不是在你那儿啊?”
应逐捏着糖夹子,连夹子上的糖块都没取下来,她犹豫着打量着陈拾意的脸色,试图从中得到一些额外的线索。
她诚恳而开门见山地说:“我发消息给她她不回,去她家里找也不见人,她……她是不是又出什么事了?”
果然是这样。
陈拾意垂下眼睛,把那颗樱桃送进了嘴巴,腌制过的樱桃甜得有些腻,反倒是底部沾到的一点奶油更清爽一些。
“你和她的关系……好像很不错?”
问题没有得到回复,应逐不自觉地皱起了眉头,她有点急躁地抖了抖手腕,然后无意识地把糖放进了那杯咖啡里,发出“叮”的一声轻响,“这你不是都知道吗?她前段时间才带我见你诶!”
“嗯,确实是这样。”
陈拾意叉开一块蛋糕,看着雪白的奶油里鲜红的果肉,仔细地感受着咀嚼时果肉带来的颗粒感,被掺进奶油里的樱桃品质应该更次一些,味道相比较而言会更酸,“不过我没想过,你们的关系进展的这么快,让你这么关心她。”
不。
她其实想过。
早在女孩带着应逐一起来见她的时候,陈拾意就意识到,自己面前的两个年轻女孩成了很好的朋友,好到女孩开始为两人牵线搭桥,寄希望于应逐和陈拾意的关系也能发展起来,成为同样要好的友人。
但现在的情况。
和当时,变得不一样了。
第150章 她在我身边会很安全。
陈拾意和应逐第一次见面的时候, 对方正在万众瞩目之下,激情澎湃地舞动跳跃,那时候, 女孩刚刚遇到了第二起凶案,满身狼狈,因为过度的惊恐,而显得格外惊惶。
那时候, 女孩在她们这些警员的眼里, 是个运势实在有点太过于恶劣的倒霉蛋,无辜柔弱,凄惨可怜,不可否认的是, 在当时,陈拾意就已经在同情她了,甚至可以说是——怜悯。
于是当看到应逐, 在意识到女孩对她产生了一些依赖心理, 而她对女孩也有些保护欲在时,陈拾意便半推半就地促成了两人的进一步接触。
那时候, 陈拾意是有些寄希望于应逐能给女孩带来一些正面影响的。
毕竟,虽然应逐的做派有点过于自由不羁, 但她本质上还是一个善良且有责任心的好好市民,并且在这份责任心之外,应逐还具备着明显经历过长期锻炼的健壮体型,和天然地就有点能反制罪犯的略带离奇的性格, 前者可以让她性格中更正面阳光的一部分给予女孩积极的熏陶, 后者则能让她与女孩接触的同时,避免掉某些可能会遭遇的危险。
那时候, 她们也有想过女孩身上的事情存在连环作案的可能,但她们在梳理了证据链之后,发现两起案子除了受害者都包含了女孩在内之外,就再没有别的共同点,因此她们的统一共识还是认定女孩只是单纯的倒霉,而不是被什么连环杀手视为了目标。
因为种种原因,在当时,陈拾意默认了,甚至是有些欣慰于见到应逐和女孩的接触,但是现在——
情况,和当时不一样了啊。
叮。
方糖被丢进咖啡里,和瓷杯内壁相碰撞,发出小而清脆的声音,深褐色的咖啡溅出来一点,在桌面上映出一点金色的光,而制造了这一点景象的始作俑者显然还没有注意到这点细小的变化,她无意识地在咖啡里加了第五块糖,把金字塔拆得只剩下一层可怜的底座。
“你说话呀?”
眼见着陈拾意一叉子一叉子地把蛋糕解决掉,应逐都快急的把腿抖起来了,她机关枪似地说:“我知道你们可能有规定,不能随便透露什么……但是好歹给句信儿行吗?她人还好吗?没出大事吧?”
“别的我也不多问,我就想知道她现在人有事没有,我就说她该搬个家的,之前在她那住的时候我就说那地方肯定风水不好,晚上想点个外卖都没几家开门的,哎呀……实在不行之后让她搬到我那边去也行啊!到时候我看着她,我就不信还能出什么事!”
应逐担忧而焦躁地喋喋不休,显然对朋友的情况格外上心,陈拾意加快速度把面前的最后一点蛋糕清理干净,用旁边叠好的纸巾擦了擦嘴唇,她抬手示意不远处的服务人员把垃圾撤走,然后从口袋里抽出一只巴掌大小的灰色皮革的便携笔记本。
“我可以告诉你她的情况。”
陈拾意按出笔头,她抬起眼睛,看着面前的人脸上略带茫然的神情:“但我需要你配合我……”
“把你知道的东西,说清楚。”
“……呃。”
陈拾意这幅好似在审犯人的态度,显然让应逐有些不适应。
她的表情定格在一种迷惑与别扭并存的茫然上,眉头也因为陈拾意的反应而皱成了一团,但很快,她就调整好了自己,犹豫着说:“我不太清楚你想问什么……不过你问的时候,我会尽力去想的。”
这样吗?
看起来关系真的很好。
陈拾意看了一眼应逐还没完全舒展开来的眉头,很轻易地品味出了几分并不隐秘的不适,如果更进一步,这种不适就会升级为反感。
在社交场合中,很多人哪怕感受到了冒犯和不适,都会为了和谐的气氛隐忍下来,但以陈拾意对应逐不多的了解来看,她显然不是这种人。
所以为什么已经感觉到了不适,却还是在忍耐?
因为在意。
陈拾意不得不承认,她曾经的期望实现了,在这座陌生的城市里,女孩有了一个很合得来的朋友,但不过一个多月的时间,之前的期许便成了应当被扭转的错误。
“不用紧张。”
笔头落在纸页上,在雪白的纸面上留下一个小小的点,陈拾意不知道自己现在的表情是什么样,但却能感觉到下颚部位的肌肉变得愈发紧绷,坐在她对面,本来没个正形的应逐也有些别扭地坐直了身体。
陈拾意说:“先从你上一次和她见面开始想,能想起来那是几号吗?”
“……想不起来了,我没注意。”
应逐抿了一下嘴唇,紧接着又说:“不过我发了朋友圈……我看看,是工作日。”
她从朋友圈里翻出当时发的照片,拥挤的人群中,两边的路灯投下暖融融的橙黄色光晕,应逐正对着镜头,把手里色彩鲜艳的木质面具半扣在脸上,另一只明显不是来源于她自己的手贴过来,在照片主角的脸颊边比出剪刀手。
剪刀手的手腕上盘着一大串乱七八糟的手链,显然,它的主人买了很多杂七杂八的小玩意儿,除了那些快盘成进货的手链,细白得小指上还挑着两圈红色的细绳,细绳下方,则是一块黄棕色的小木片,木片下边还吊着一枚铜钱。
“……”
陈拾意的呼吸短暂地停止了一瞬间,她盯着那张照片,仔细打量了一会儿,大脑开始控制不住地回想那些被女孩带给她的零散的“赃物”,一时间有些分不清心底涌动的情绪到底是烦躁,还是别的东西。
她只是问:“……你们一直玩到晚上?”
“不是,庙会晚上才好玩,我们是晚上……差不多晚上,才出门的。”
“那就是傍晚出门?”
陈拾意觉得自己的脸变得有些木,她说:“那也太晚了,不安全。”
“……哪有那么多不安全。”
或许是因为陈拾意的语气显得有些硬,应逐有点焦躁地舔了一下上颚左侧的虎牙,她解释道:“我都知道……所以回去的时候我就和她一起回的嘛,有我看着呢,出不了事。”
一起回?
也是……她们那天晚上玩的那么晚,如果应逐先送她回去,再自己回家也太迟了一些,就算她不容易被人盯上,到底也还是有些隐患。
但她们的关系已经进展到了这种程度吗,可以直接留宿?
陈拾意把应逐的手机推了回去,下意识地磨蹭着手指,她抬手,用掌指关节抵着下唇,问道:“你知道她住在哪儿?”
“知道啊,早就知道。”
应逐皱了一下眉头,盯着陈拾意说:“我找她出去玩,都是去她那边接的,反正她和我呆在一块肯定出不了事。”
去她那边接。
也就是说,早在之前,应逐应该就知道了女孩到底住在哪,她们显然比她设想的还要更合拍……不对,她到底在想什么!
熟悉的恼怒感爬了上来,让陈拾意觉得大脑开始蒸出腾腾的热气,她深呼出一口气,强迫自己把思路拉回到正轨——她们是傍晚出门,也就是说……
陈拾意拿起自己的手机,从相册里调出了一张照片,她把手机调了个面,问道:“你去接她的时候,有看到过这个人吗?”
应逐拉过手机看了一眼,紧接着,她的眉头就重新皱了起来,“嗯……我见过?”
她盯着那张熟悉的脸看了几秒,忽然意识到了什么,猛地起身,带的咖啡杯发出当啷一声脆响,“是他?!”
“是他,是不是!她在你那儿,这次和这个男的有关系!”
这一时的情绪波动,让应逐的声音拔高了音调,哪怕有立在一旁的磨砂玻璃做隔断,陈拾意仍旧能感觉到有人向这边投来了目光,不远处的服务人员几乎是立刻向着她们走过来,不用开口,陈拾意都知道她要说什么,无非就是提醒她们保持安静,不要影响到其她的顾客。
但这些都不重要。
应逐有些过激的反应,反而让陈拾意终于冷静了下来,她掐断脑海中那些不合时宜的到处漫游的神思,先起身拦下服务人员,向对方低声致歉,又转过头来按下应逐的肩膀。
“冷静点,现在是公共场所。”
陈拾意开了口,发现自己的嗓子不知道为什么,变得有些哑:“她没什么事,现在也很安全,你说你之前见过他,是在去接她的时候见到的他?”
这样的态度,几乎是默认了,应逐的脸上涨出赤红的颜色,像是有一把火从她的脸颊上烧了起来,她大口大口地吸着气,按在桌子上的手掌止不住地颤抖,陈拾意伸手在她后背上帮忙捋着,劝慰性地道:“放轻松,深呼吸,这不是你的问题,当时谁也不知道……”
但这句话显然没起到应有的安抚作用,应逐像是被人钳制住了喉咙似的,半天也没说出一句话。
过了不知道多久,或许有十几分钟,她才抬起手用力擦了一下鼻子,头发因为这个动作被撩到了,本来被梳理到耳朵后侧的发丝被勾出几缕来,落到脸上,显得有点狼狈。
应逐吸了一下鼻子,眼圈周围泛出一层红色,那本来有些顶着陈拾意来的姿态一下子耷拉了下来,“……我,我不知道,对不起……如果我——”
她似乎想说点什么,但假设还没有建立,就被止住,应逐用力抿了一下嘴唇,她盯着手机里那张熟悉的脸看了几秒,开口道:“……我见过他两次,我把细节全都告诉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