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意识到了自己的某些疏漏之后, 应逐立刻陷入了不可避免的愧疚当中,仿佛是脊骨被抽走,她几乎是以赎罪一般的迫切, 不用陈拾意再多询问些什么,便拼命的搜刮着自己的大脑,将可回想起来的所有细节一股脑地灌给了陈拾意。
她并没有意识到,她并不是女孩的母亲、姐妹、保护者、抚养人, 并不对女孩负有什么责任, 陈拾意先一步从这种恍惚的梦境中惊醒,现在看向应逐,几乎可以完全地复原出她并不表露在外的心理活动——
“我当时第一次见他,就是在朝朝带着我见你的时候。”
应逐带着一些掩饰不住的懊恼, 说:“他帮我和朝朝买了单……那时候我还以为他是朝朝的亲戚,说不定家里的长辈认识什么的,但朝朝说她们只是认识, 其实不怎么熟……那时候我就应该感觉到不对劲的!”
“后来第二次见他, 就是在庙会的那天了。”
应逐的脸又开始发热,不知道是不是在因为自己刚刚说过的话语而感到羞耻:“……那天是下午, 我去接朝朝的时候,路灯已经亮了, 具体是几点我已经忘了,但那会儿夕阳刚刚下落……”
她焦躁地挑拣起自己的错误来:“那时候我就应该发现的!我怎么就没想到呢,朝朝应该是和他一起出来,那个男的还提着垃圾呢, 朝朝说那是她的心理医生, 我就没在意……但现在想想……不是说心理医生要和患者保持距离吗,哪个心理医生会直接治病治到患者家里啊!”
她焦虑, 烦躁,自责自怨,仿佛要把女孩经历噩梦的所有责任都揽到自己身上去,她忍不住反复假设:
如果早在第一次见到对方时,她就能察觉到异常就好了。
如果能在第二次见到对方时,她就感觉出来违和就好了。
陈拾意曾经也有过这样的情绪心态:如果她能早点发现异常,如果她能快一步赶到女孩身边,如果她能……
如果——
如果……
如果!!
但是没有如果。
曾经沉浸在这种自责的情绪里时,陈拾意并没有意识到有什么不对劲,直到现在看见应逐,她才恍然间发觉这种自我谴责的心态的异常。
或许是咖啡厅里的温度被调得太低,陈拾意只觉得有一股凉气顺着双腿爬了上来,像一直往高处缠绕生长的树藤一般,爬过脊背,蹿上后脑,催生出细密的鸡皮疙瘩。
女孩已经在无声无息间对她们造成了影响,她天真、弱小,没有保护自己的力量,于是救下她的,与她熟识起来的人,便会不自觉地生出一种责任感,并且逐渐将其视为一种寻常。
要呵护她,保护她,小心翼翼地为她排除危险。
要在意她,注视她,为她除去一切的隐忧暗患。
就像她们走在路边,救下一只孱弱的猫。
两者本没有联系,更不负有任何责任,但当这只猫带着满身狼狈,瑟瑟发抖地被她们从危险中救下时,联系就产生了。
这只是一只猫,猫对人的亲近,难道会是一种错吗?
当然没有错。
错的,只有那些利用猫对人的亲近,来伤害她的人。
所以要小心地看着她,护着她,无时无刻不注意着她。
如果因为一时的疏漏,叫这只亲人的猫被其他心怀恶意的人抱走,那就是自己的错了。
这只猫被人饲养、呵护、 百般宠爱。
于是在面对危险与困境时,她恐惧、绝望、无法反抗。
于是她们怎么能去苛责她的弱小?
于是她们怎么能责怪她不够坚强?
于是这一切的责任就只在她们身上,在她们自己身上。
她们该更小心,更谨慎。
她们该更关注,更迅速。
她们本该做到的,但却没有做到。
于是这理所当然地成了她们的罪。
这不对。
这根本不对!
这是她们自愿的吗?
这是她们自愿的。
这是她们想要的吗?
这是她们想要的。
可这不对……
可这不对啊!
无声无息间,所有细微的声音都消失殆尽,像是被磨砂玻璃阻隔在外,这处空间成了一个独立的小世界,长长的桌子在中间做出隔断,将唯二的活人分割开来。
在左侧,在身上挂满装饰品的狼尾青年正在喃喃自语,她头发凌乱,双手不自觉地端着咖啡杯反复搅拌,所剩不多的方糖被她一块一块地投进咖啡杯里,咖啡溅落出来,落在雪白的碟子里。
在右侧,用风衣将自己包裹起来的短发青年注视着她,她面无表情,只有被伤疤截断的左眉在不自觉地抽动着,她手中握着笔,但却没有继续往下书写,只是带着某种奇异的,仿佛凌驾于对方之上的时间观察着她。
应逐不能再和女孩接触下去了。
陈拾意凝视着面前的同龄女人,这样想着。
起码在她确定女孩到底正不正常之前,她们不能继续更深一步地接触。
不论是为了应逐的人身安全,还是为了让她之后不要做出什么负面的决策,她都应该切断她们之间的联络,而现在,一个机会正摆在她面前,可被取用。
愧疚是一种负面情绪,一旦产生,就很容易失衡,而失衡对于朋友关系而言,是十分严重的考验。
双方要么立刻意识到问题所在,并且进行弥补,重新将两人之间的重量天平就此摆正,要么就只能任由这份愧疚不断加重,让一个人越来越低,一个人越来越高,最后,当天平彻底失衡,双方便再也不能像往常一样平等地相处,因为层差的存在,彼此的眼中都会失去对方的身影,这份关系也就只会自然而然的断裂。
此时,应逐正在愧疚,陈拾意大可以在上面多加一块筹码,让她和女孩的关系在此刻转变,但——
但,这份愧疚,真的会起到它应有的作用吗?
还是说……它会变成一条缰绳,被女孩握在手中,更好的掌控愧疚的朋友?
又或许……它会变成一条锁链,扣在应逐的颈上,成为她无法逃脱的枷锁?
陈拾意思考着,手指无意识地叩击着桌面。
又或许,还会有更好的方法?
友谊是种很脆弱的东西,它注定不是可以一对一奢侈品,只要自己喜欢的朋友拥有更亲密的同盟,付出更多却得不到同等回馈的那个人就会开始感到失衡,然后痛苦,最后疏远。
而现在,深受应逐喜爱的女孩正在她无法接触到的警局单间中静坐,并且,在案件彻底调查清楚之前,她会一直留在那里。
这正是绝佳的……
让她们分离、疏远、断绝联络的契机。
那就这么干吧。
就这么动手吧。
割断她们的联系,又或者,割断女孩操纵着她的丝。
啪嗒。
陈拾意合上了笔记本。
她将手中的笔别回了笔记本的侧面,又将它收回了口袋里。
咖啡杯里的糖块已经被彻底搅化,但应逐还在机械性地继续着搅拌的动作,她双眼失神,声音已经变得很小:“……怎么能没有发现呢……”
“没发现也没关系。”
陈拾意开了口,但随之而来的并不是安抚。
她平静地,称得上是面无表情地注视着应逐,然后说:“我一直在负责跟进她的情况,你只是个普通人,不用给自己这么大的压力。”
叮。
勺子撞在杯壁上,发出清脆的一声,应逐抬起脸来,身体不自觉地挺直:“……什么?”
“你不用自责。”
陈拾意轻轻挑了一下眉头,她往后靠去,以一种闲适的,全然放松的姿态,陷进柔软的靠背里。
“你只是她新认识的熟人,不是吗?”
“不是啊,我——”
“认识了不到三个月。”
陈拾意轻描淡写的打断了她即将说出口的辩白,将左腿搭在了右腿上,双手交叠着放在了左膝上。
她说:“她刚刚搬过来这座城市的时候,我就已经见到她了,我们之前谈过这个,是不是?”
应逐有点茫然地看着她:“……什么?”
“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晚上。”
陈拾意提醒道:“还讨论了她为什么会吸引这些负面的东西。”
她们第一次见面的晚上,曾就女孩到底为什么会吸引那些变态进行过讨论,甚至达成了一定程度上的共识。
但这并不能代表什么。
陈拾意继续道:“那时候我就在想,你说的其实挺有道理的。”
“对我帮助很大。”
“所以不用担心她。”
陈拾意笑了一下,继续说:“我一直在关注她的情况,就像这次,是不是?她不会有什么危险的,现在也很安全,你说的那个心理医生也是,我之前想过给她申请一个,但她可能是有点排斥,没同意,没想到后面自己去找了一个,幸好没出什么事。”
“这方面,我之后也会多注意的。”
应逐脸上烧出的红色消失了,隐约间意识到了什么,茫然的神情逐渐褪去,她惯常都是笑嘻嘻的样子,眼睛总是弯弯的,这会儿表情空下来,一双上钩的丹凤眼ῳ*Ɩ 黑漆漆的,反而显出几分慑人的凶相。
陈拾意任由她盯着自己看,她自顾自地起身,整理了一下风衣上的褶子,然后拿起手机,点了一下应逐面前黑糊糊的蛋糕,提醒道:“味道挺不错的,可以试试。”
“对了。”
她越过应逐前,又顿了一下,侧过脸,提醒她。
“朝朝这段时间都会在我那边,你不用再去她租的房子那边找她了,到时候让街坊邻居发现什么,反而不大好。”
“我之后把蛋糕的钱转给你,这家店不错,不过要是想约朝朝出来玩,还是不必了。”
“甜点太甜了,她口味轻,不会喜欢的。”
第152章 你知道你在做什么。
散发出焱焱热度的太阳从天空的中央部位往边沿处陷落, 透彻的蓝色天空被染成热烈的橘红,那过于绚丽的色泽被织成了一层纱,轻飘飘地笼罩在每一个行走于夕阳之下的路人身上。
季朝映坐在窗边, 手中的笑话大全已经看了第三遍,门外,沉稳的脚步声逐渐逼近,紧接着, 钥匙碰撞在铁门上, 发出类似于指甲抠刮黑板的噪音,随后,房门被拉开,伴随着“咔哒”一声, 灯光从房间中心亮起。
骤然明亮的灯光让季朝映有些不适应地眯了眯眼睛,她转头看向来人,露出了惊喜与迷惑混杂的神情:“……下午好, 你今天来的好早。”
陈拾意顿了一下, 抬头冲着季朝映露出了一个微笑,和曾经的自己几乎一模一样。
她从塑料袋里取出热气腾腾的饭菜, 又将两盒新鲜草莓摆到一旁,与丰盛的饮食一起到来的, 还有另外两本厚厚的大部头,是最近新出版的流行小说,质感极佳,封皮上印着一个手持皇冠的女人。
“这段时间比较忙。”
惨白的灯光下, 陈拾意露出略带僵硬的温和笑容, 嘴角的弧度标准得像是被尺子量过:“一直没什么时间来陪你,你怎么样, 最近感觉还好吗?”
哎呀。
季朝映抬起脸,她的面容因为长时间待在室内而显出一种病态的苍白,圆润的杏眼中却浮现出真切的感激与喜悦,反倒显得愈发可怜:“我……我很好,其实不用管我也可以的,我本来也想自己静静——你呢,你最近还好吗?是不是工作很累?”
“……”
陈拾意的动作停顿了一下。
“我也还好。”
她应了一声,笑容热情开朗到显出虚假,脸上的肌肉也因为持续地维持同一种表情而略微发酸:“我给你带了草莓,过来尝尝?”
季朝映面上的笑意变得更深,她站起身来,搬起椅子,坐到陈拾意身边。
好虚假。
见她过来,陈拾意连忙从塑料袋里翻出一次性餐具递给她,顺手打开草莓盒,把它们放到一侧。
好青涩。
季朝映抬起脸庞,乌黑的头发散落在肩头,她握住筷子,看着陈拾意问,“不坐吗?”
站在她旁边的陈拾意犹豫了一下,目光在室内扫视一圈后落到了整洁的床铺上,迈步过去,在床边坐了下来。
哎呀。
哎呀。
原来是真的。
季朝映捏起一颗草莓送进口中,牙齿碾过果肉,鲜红的汁水顿时在口腔中爆开。
你在接近我。
你遇到什么了?
啊,陈拾意。
你遇到什么了?
为什么不想逃了?
是想开了吗?
是……
想来抓我吗?
陈拾意的工作和生活逐渐变得具有规律,首先是在季朝映这方面。
在经历了短暂到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古怪的疏远阶段后,她开始抽出更多的时间去到女孩的单间里。
比以前更久,比以前更规律,甚至像是在完成某种任务,风雨无阻。
何舒不由得因为这种变化而紧张起来,在试着制止陈拾意继续和季朝映接触未果后,她不得不使出了杀手锏。
“我找到了一点东西。”
一只深蓝色的文件夹被拍到了陈拾意面前,何舒捏着一根棒棒糖,把文件夹翻开,露出内部打印出的纸质资料:“让以前的朋友帮了个忙,看看。”
时间已经很晚,窗外只有路灯微弱的散光,陈拾意捏了捏鼻根,缓解用眼过久的酸涩感,等到眼睛没那么干,才定睛看向面前的资料。
紧接着,她的动作停顿,然后翻页的动作变得迅速起来,眉头也越皱越紧。
“这是……”
“这是那位潘老板的结婚证明。”
何舒坐到了应逐的办公桌上,她点着资料上的照片,道:“……她和她老公长得挺像的,是不是?”
超过了夫妻相的界限,两人的眉毛走向、鼻梁、嘴唇都十分相似,超出了“夫妻相”可以解释的范畴。
“她们的父母有血缘关系。”
陈拾意的眉头皱的更紧了,她说:“血缘都没出三代,结婚证是怎么办下来的?”
近亲结合,生育下的后代很容易出现基因缺陷,相比较正常婴儿,近亲繁殖出的孩子遗传基因疾病与隐形遗传病症的概率也更高,法律是严禁近亲结婚的,社会舆论也大多认为近亲繁衍是一种低智且反人类的行为——对于那些残障婴儿而言,降生到世上来是一种噩梦,悲剧本是可以避免的,这是人为制造的苦难。
“前两年,好几片地区不都进行了人员大清洗?”
何舒冷笑了一下,带着一点蔑视:“每个省都有些不一样的规定,他们一定要让小混混穿黑皮,别人能有什么办法?”
但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
“你说,当初结婚的时候,她会愿意吗?”
何舒伸手压在了陈拾意肩上,手掌用力,掐得肩膀疼痛起来:“我觉得你当初的想法可能是对的,拾意,你知道你该怎么做的,是吗?”
肩膀上的力道越来越重,除了疼痛,还有压力,陈拾意抬起眼睛,看到何舒紧皱的眉心,隐秘的担忧中掺杂着某种警告:“你知道你该做什么的,对吗?”
“……”
陈拾意用力握住她的手,肯定道:“我很清楚,何姐,我知道我在做什么。”
光亮的办公室里,两人沉默以对,过了半晌,何舒又问:“现在可以告诉我吗?”
“还不行。”
陈拾意歉意但郑重地说:“但我知道我在干什么,何姐,我向你保证金等到我想清楚了,一定会告诉你的。”
有了何舒的压力,陈拾意不得不加快了自己的速度,办公室的窗像是一格会流动的画,灰黑色的物体轮廓逐渐变得清晰,暗沉的天空渗透出浓郁的蓝,当那深沉的蓝色被灿烂的火橘红染透半边时,天亮了。
陈拾意穿着一身便装,站在店铺门口,现在是早上六点钟,按道理来说,一些饭馆、早餐铺,在这个时候早就应该开门备餐了,但潘丽萱的店却还没开门,陈拾意又在门口等了半小时,才见到她姗姗来迟。
潘丽萱是骑着一辆小电动车来的,车头的车筐被改装过,在铁筐框上加了四面薄板,又在上面接了带锁的车筐扣篮,防止里面的东西在颠簸中掉出来,除此之外,电动车后座也被多加了一个黄色的三面坐篮,上面还铺了柔软的坐垫和手工缝制的靠垫,保证上面的人绝对不会硌到屁股。
陈拾意回想了一下自己到来的路上看到的学生,大概明白潘丽萱是去做什么了,她站在路灯下面,因为打扮和寻常的时候不同,潘丽萱并没有认出她来,只是一边停车一边招呼:“是来吃饭的吗?稍等一会儿,我把车停了就开门,现在的天气早上还怪冷呢……”
等到走近了,看到了陈拾意的脸,她就一下子局促了起来,神色间带出了明显的不安:“……陈警员?您怎么这时候来了,是……”
“我就是来吃饭。”
陈拾意冲她点了点头,天气转冷,她出门的时候穿了一件浅棕色的长风衣,现在冲着潘丽萱颔首示意的样子,居然意外的很有派头:“送孩子去了?现在的小学生学业也这么重吗?”
她一派随口闲聊的样子,潘丽萱迟疑了一下,摇了摇头,说:“她本来八点去也行的,但那会子生意正旺呢,我抽不出时间来,只能先把她送过去……”
陈拾意有点惊讶,“她那么小,也愿意吗?”
潘丽萱抿了一下嘴唇,把卷帘门推了上去,说:“她很懂事的,我们条件不大好,错了这个点,一天能进账的时候就少了……您进来吧,外面怪冷的。”
潘丽萱打开灯,陈拾意随之走了进去,她打量了一下店铺的装修,有点陈旧,但很干净,这里的地段虽然不好,但能租下一间铺面,其实也是很不容易的事情,如果潘丽萱的条件真的恶劣到没办法推出一个小时去送孩子,那她的进账应该不足以租下这间铺子才对。
她又想起了对面开超市的老太太带着怒气的恨铁不成钢的责骂,一个能靠自己的本事租下一间铺面,并且在前期把餐馆经营得风风火火的女人,真的会和自己的表哥结婚且生下一个孩子,并且在几年间一直忍受着家暴……吗?
“还是……还是和以前一样吗?”
潘丽萱犹豫着询问,陈拾意回过神来,点了点头:“和之前一样,麻烦了。”
“不麻烦不麻烦,这有什么可麻烦的,我这就去,很快的。”
潘丽萱走进后厨,很快,浓郁的饭菜的香气就传了出来,陈拾意继续仔细打量着店里的陈设,在潘丽萱的丈夫还没出事之前,她也来过这里几次,当时虽然没有仔细观察过这里,但陈拾意还是记得,墙壁上挂着的菜单价目表似乎是黄色底的……还是那种比较传统的,带一点古风纹理的印刷表。
但现在,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接来了女儿的原因,价目表变成了浅绿色底,带了植物花边的清新风格,右下角甚至还贴了两个可爱的卡通人物。
菜单价目表换了,为什么要换?
心血来潮吗?
可是潘丽萱才说过她们家里条件不行,为此不得不提前两小时把女儿送去学校,有必要去换这种细枝末节的东西吗?
陈拾意拿起餐桌上和价目表换成了同一种风格的小菜单,视线顿时凝固。
潘丽萱的面食做的很不错,陈拾意第一次过来的时候,女孩推荐她点了番茄肥牛面,陈拾意后来过来就一直吃这个,那时候她看了菜单,番茄肥牛面是排在第二排的第五位,但现在——
它是第二排的第三位。
第153章 一切都像是按下了快捷键
菜单动过了。
有两样……或许不止两样选餐, 从这份新的菜单上面消失了。
这个认知,让陈拾意原本就不算多松弛的精神愈发紧绷,她皱着眉头, 放下了手中的菜单,更仔细地打量起店内的陈设。
收银台的位置似乎已经空置许久,连摆在那里的电脑都不见了踪影,取餐口的位置多贴了两张新打印出来的收款码, 潘丽萱似乎已经习惯了没有丈夫配合收银的工作。
小饭馆中一般不会使用专门的收银机, 而是选用可以显示出监控画面的电脑来完成这一职责——只要在电脑上再多加一项打票的功能,就能完美胜任收银工作。
而此刻,本该承担着二合一功能重任的电脑不见踪影,店铺内的监控摄像头上本该闪烁着的红色电源指示灯也黯淡无光, 显然已经很久没有被动用过了。
陈拾意忍不住皱起了眉头。
事情会这么巧吗?
她掏出手机,看着相册内自己储存下来的资料,会这么巧吗?
这么巧, 这个遭受着家暴的可怜女人在遇到食人癖爱好者的那一天和丈夫吵了一架, 致使她的暴力狂丈夫负气出走。
这么巧,那个暴力狂丈夫就这样被食人癖选定, 成为了他腹中的餐食,与此同时, 这可怜的女人经营的餐馆里做了菜单革新,划去了本来一直有供应的几样菜品。
这么巧,在这一系列的事情发生的同时,本能留存下一些过往痕迹的监控摄像头竟然也已经被弃用了, 大概率没有拍摄到任何可能的信息……
这么巧。
一般来说, 就算监控摄像头没有开启,电脑上也会有曾经自动储存下来的监控录像, 但现在连那台本该放在那里的电脑也没有了。
那潘丽萱会怎么说呢?
电脑出了什么事,故障了?
“饭好了。”
本该把面放在取餐口的潘丽萱亲自过来送餐,从托盘中端出了面碗,摆到了陈拾意面前,“这个点,上班的人估计也快来了,这个位置容易一直吹到风,要不换个桌子坐?”
浓郁的香气伴随着蒸汽铺面而来,陈拾意看着面上卧着的荷包蛋,伸手按住了潘丽萱的托盘:“先等一等。”
她抬起眼:“我们聊聊。”
后厨的汤锅已经开始煮沸,冒出咕嘟咕嘟的气泡,伴随着水蒸汽上蒸腾,店门从里面关上。
“……怎么忽然问这些?”
潘丽萱坐在陈拾意对面,她半垂着脸,神情透着股掺杂着懦弱的不安定,伴随着陈拾意问出疑虑,她的脸上也逐渐露出几分讨好的笑意:“……这有什么的,以前店里有几样菜本来也卖不动,老是备着食材还怪费钱的,正好丫头不喜欢那个图上的花样,我就换了一个她喜欢的……”
“电脑啊?电脑前段时间不小心进了水了,都冒起烟来了,我本来想找个能修电脑的技工过来看看的,但人家过来说电脑烧坏了,而且也是好几年的老电脑,花的多,不划算……要修不如直接换个新的,我没舍得修,也没那个钱再买台新的,就直接卖给收废品的姨姨了。”
“监控啊……这不是电脑也没得用了吗?是,我知道,能连手机,但我这手机也用了好几年了,卡得很,那个监控一连就卡黑屏,实在没得办法……”
种种巧合,都被解释得清清楚楚,潘丽萱甚至给陈拾意看了手机上和电脑维修工的聊天记录,陈拾意注意了时间,发觉电脑进水报废的时间点,正是在她的丈夫“失踪”后的第三天。
她注视着潘丽萱带着岁月痕迹的,笑盈盈的脸,那张脸上虽然还带着讨好的神情,但却怎么也找不出她当时拉着两个警员不住哭诉的可怜懦弱的姿态了,在谈话的间隙,潘丽萱还不时回头去注意后厨的动静,怕自己的汤会被熬干。
她在逐渐熟练起来,那种不知道到底是不是人为演绎出的不安也几乎消失殆尽,“……您还有什么问题吗?现在都快七点半了,刚好是上班的时候,我得开门迎客了。”
陈拾意盯着潘丽萱看了一会儿,然后把手机拿了出来,放到了潘丽萱面前。
她道:“我还有一个问题,在今天过来你这里之前,我花了一点时间去找了负责这里的物业,从她们那儿拿到了一份水电费用明细。”
伴随着潘丽萱面容上讨好性的笑容微微僵住,陈拾意继续道:“……在潘先生失踪的那一天,水电的消耗比起以往的时候多了两倍,我可以问一问,这是为什么吗?”
“……”
短暂的沉默过后,这个有些干瘦的中年女人脸上的表情收了回去,那有点发干的,起了一层死皮的嘴唇还在礼貌性地向上弯着,但眼睛里的笑意却完全消失了,更叫那点笑容虚假得像是一层面具:“那天老公走的时候,对我动了手,不小心打翻了后厨的汤桶,我又要收拾地方,又得备第二天的餐……应该是因为这个原因吧。”
“打翻了汤桶?”
陈拾意也笑了起来,她说:“怪严重的,你没烫到吧?”
“没有,汤都倒在地上了,没伤到哪。”
客套性的问候之后,两人又沉默了下来,紧接着,潘丽萱站了起来,开口催促说:“我真的得营业了,您还有其它事情吗?”
陈拾意没有忍住。
她笑了一下,发出了一点短促的笑声,紧接着,又笑了一下,笑得潘丽萱的面色都不由得变得古怪起来,紧接着,她长叹了一口气。
然后说:“没有了,谢谢。”
又指了指那份已经凉掉的番茄肥牛面,道:“麻烦帮我打包,我带回去吃。”
在接下来的一段时间里,警员们的工作强度一下子降了下来,案件的进展已经到了尾声,维持着人类社会秩序的警员们就像地下巢穴中爬出的蚂蚁,在各个场地反复扫荡,路人目击者、路边的私人监控……死者的身份、死者曾经的动线……所有能被翻找出的物品和信息都被仔细调查,再纳入证据链里。
在这种情况下,几个死者的个人信息都被查得清清楚楚,虽然因为一些路段的监控录像的缺失,让警员们查不到作为医生的死者三号到底是通过什么渠道联系到的逃犯,但这些也都只是小的细节。
另一方面,因为陈拾意曾经在烂尾楼的其它楼层找到过额外的讯息,警员还针对烂尾楼群的其它场地进行了检索,然后成功地发现了三号死者——也就是张青建曾经的“巢穴”。
那是在第八栋楼里,位于地下一层走廊尽头的房间里堆满了各式各样的刀具、斧头,甚至还有一把油锯。
房间内的水泥地面被血液浸透成浓郁的红褐色调,腥臭味盘旋不去,张青建极有可能就是在这里将受害者们杀害、分尸,处理成常人肉眼无法分辨种类的肉块,再将它们带回自己的居住场所,清洗之后冷冻起来。
他显然是个没有信仰,毫无追求,也并没有任何精神内涵可言的纯粹的屠夫,杀人只是为了满足自己的食欲——仅此而已。
死者各有各的烂法,又是死于自相残杀,这样的死亡,完全没办法让人觉得悲痛叹惋,不管从哪个方面来看,都只能说得上一句自作自受、纯属活该。
是以,哪怕现场发现了部分无法解释的痕迹,在没有其它辅证的情况下,也都被就此打住。
补偿金申请表格、不是强制性性的免费心理辅导……这些都是后话了,没多久,一直被动住在警局单间里的季朝映就从里面离开了。
正巧,那时候陈拾意刚好能提前下班,毫不意外地,季朝映被陈拾意送回了自己的住处,陈拾意并没有久留,把季朝映送到,就快速离开了。
回到房子里的季朝映,立刻给已经好一段时间没有使用过的手机插上了电,当手机终于自动开机后,先跳出来的是燕暖发来的消息,紧接着,应逐的短信也跳了出来。
快乐总是一时的,手忙脚乱的日常生活中的小问题才是长久的,季朝映忍不住叹了口气,紧接着,所有的一切都按下了快捷键,无数道人影在这处租下来的房子里进进出出,有的拿着扫帚,开始打扫卫生,有的拿着毛巾,擦拭桌面上的灰尘,有的提起垃圾,拉开门下楼去丢,有的从外面赶回,带来的菜肴热气腾腾。
亮起的手机屏幕上,数字在飞快地往前递进,又在某一时刻彻底归零,在那个瞬间,所有多余的人影都就此消失了,房子变得干净而整洁,季朝映从水汽密布的浴室里走了出来,乌黑的头发往下滴着水珠,她一手拿着梳子,一手拿着吹风机,在客厅沙发边坐了下来,然后梳理自己长长的头发。
脑海中,系统已经开始和她讨论起要不要额外购置一台自动清扫机器人,当季朝映的头发被吹干时,这段讨论因为清扫机器人无法隐藏起来,也无法向其她人解释而告一段落,然后,季朝映踩着拖鞋走到厨房里,喝了一杯水,又回到卧室,扑进了软乎乎的,被除螨机清理过一遍的被子里。
在清晨的第一缕阳光透过了窗帘的缝隙投在了季朝映的眼睛上时,手机也响起了轻快的电话铃声,季朝映迷迷糊糊地从枕头里抬起头,慢吞吞地从床上爬了起来,她盯着还在唱着歌的手机看了一分钟,才把它翻了过来,接通了电话。
第154章 我可以跟着你回去吗?
挂掉了叫自己起床的电话之后, 季朝映就开始收拾东西。
她把行李箱拖了出来,思考了一下,从衣柜里找出了两件裙子, 一身更方便舒适的裤装悠闲服,把衣服叠好放在里面,然后,她从客厅里翻出之前用来盛糖的礼盒, 用陈拾意之前送给她的糖果把它填满。
再之后就是洗漱用品和电子产品, 季朝映把充电宝插上电,又打开手机,开始看今明两天可以回家的大巴车票。
砰!
门外传来一声闷响,像是什么东西砸在了地上, 让季朝映皱了一下眉头。
订好车票后,她便走进卫生间,开始洗漱, 洗漱的过程中, 门外的异响更加连绵不绝,噼里啪啦的杂音让本就没有休息够的季朝映眉头越皱越紧, 等到外面传来了一声长长的,像是指甲挂黑板一样的刺耳声音后, 季朝映“啪”的一下撂下牙刷,大步走到门边,一把拉开了大门!
出现在在她面前的,是个让人意想不到的身影, 季朝映眯起的眼睛在瞬间回复了正常, 连紧皱的眉头也被抹平了。
她看向噪音的制造者之一,又看了一眼居然在这个点儿出现在了这里的陈拾意, 问道:“赵姨,你们怎么……”
“哎呦,是不是我们声音太大,把你吵醒了?”
体型健硕的小卷头房东赵姨立刻弯下膝盖,小心翼翼地放下了手里脏兮兮的沙发,她一边冷嘶,一边捂住腰,对季朝映说:“怪我怪我,年纪大了太久没干过活,刚才一下把腰扭了,这才弄得声音大了点,你忍忍,姨姨搬完这点东西,就带你去吃点好的!”
季朝映摇摇头,她和陈拾意点头示意,又看向赵姨说:“不用了赵姨,你们这是……在清理房间?”
“可不是,这地方啊,一直空着也不好,这不正巧了,来来,朝朝你看看。”
赵姨拉住陈拾意,满意地拍拍她的宽肩,再比了比她的大高个,夸道:“你看看,这丫头你也该认识的,人家一身正气,了不得呢!你瞅瞅,这筋骨,这姑娘阳气肯定重,到时候你住这儿,晚上就不用怕了。”
陈拾意正穿着黑色的背心,露出两条胳膊,她正抬着沙发的一边在发力,手臂上绷出平日里勤恳锻炼出来的肌肉,线条流畅,精瘦有力,被赵姨拍得啪啪作响。
季朝映把视线转向她,陈拾意和她对视了一眼,立刻对着赵姨说:“对,我们是认识,最开始我就是知道这边的房价比较低,所以才托她联系到的您。”
在赵姨原来如此的嘟囔声里,陈拾意又看向季朝映,对着她解释道:“之前不是和你说了吗,我家里断供了,以前住的地方现在住不起了,正巧我最近有时间,就找房东阿姨把价格谈了一下……以后我们要是时间对得上,还可以一起吃早餐。”
季朝映看了一眼陈拾意身上被灰尘弄得脏兮兮的黑色背心,笑了一下,道:“那是件好事呀!不过……有点巧。”
她轻轻抿了抿嘴唇,肩膀耷拉下来,叹了一口气,有点沮丧地开口:“我家里刚刚出了事……今天就得回去了。”
陈拾意脸上的表情凝固了一下,张开口,想问点什么,但她还没来得及发出声音,季朝映便先一步看向还在扶着腰中年女人,关心道:“您先休息一下吧,腰扭了可疼呢,你们还有多少东西搬完呀?正好我还有时间,我们一起搬吧。”
赵姨的小卷毛抖了抖,她看了一眼季朝映身上米色的睡裙,在看一眼她白皙纤细,没有一点茧子的双手,想也没想就要拒绝,但季朝映已经先一步提起裙摆,飞快地退回了房门里,半点也不给她摆手的机会。
季朝映扎了头发,快速换了一身衣服出门,赵姨一边抱怨:“哎呀你这孩子,抓只鸡都不知道能不能逮到呢你……”
一边拉着她道:“来来,咱俩抬这一头,小陈力气大,麻烦在上边提着,一二三——走!”
来来回回十几趟,终于把该丢的东西都丢了出去,带了一些霉变气味与不详异味的老旧家具和废品堆了一地。
赵姨叫来回收废品的老阿姨,等到几个人一起把东西搬到对方的敞篷四轮车上时,已经是中午十二点钟了。
赵姨累得气喘吁吁,季朝映和陈拾意也满头大汗,肉墩墩的赵姨用脖子上的小方巾擦了擦汗,一挥手,尽显中年女人的豪爽气概:“走,今天可给你们累着了,咱们去吃点实在的,姨姨请!”
但她一番好意,在今天却只能惨遭拒绝,陈拾意先摇头,说自己还得回去继续打扫卫生,季朝映也摇头,说:“谢谢赵姨,但我身上都是汗,有点难受……我想回家去洗澡。”
豪爽和死要面子很容易被牵连到一起,但赵姨显然很懂适可而止,她砸砸嘴巴,说:“行,那你们先忙去,哎呦我这个腰啊……我得去做个针灸……”
目送那头被染成红色的卷毛一跳一跳地离开,本来还算和谐的气氛,一下子就凝滞了下来。
季朝映坐在花坛边上,对面是靠着路灯休息的陈拾意,季朝映低头看着自己的脚尖,陈拾意则盯着季朝映身后长得茂密的绿植。
焱焱的燥热被风卷成无形的热浪,吹得人心里涌上一阵一阵的郁躁。
最终,在骑着小黄车的外卖阿姨投来了怪异的注视后,陈拾意呼出一口气,主动开口道:“……怎么这么突然?”
说完这一句,似乎是意识到了自己的态度有些不对,陈拾意又补充道:“是家里人出了什么事吗?要不要我帮忙?”
她的视线落到季朝映身上,带着一点怪异的,过分专注的针刺感,季朝映抬起眼来看向她,白皙清秀的脸蛋因为长时间的劳动变得红扑扑一片,像是被丢进高温烤炉里蒸烤了太久的小甜点。
季朝映冲着面前的好朋友笑起来,眼睛笑得弯弯的,黑色的发丝也被汗水打湿,变成一绺一绺地贴在脸上,看上去有点天真的傻气:“没什么大事,你不用担心的,是我家里的姨姨想要个女儿,要去机构里做科技辅助,但她一个人不好照顾自己嘛……我妈妈就要陪着她去,但家里还有小狗没人看着,所以我得回去帮忙照顾几天……应该过上一两周,就能回来啦。”
她抬手擦拭了一下额头上的汗珠,手上的灰尘顿时沾到脸上,染出一块灰色,但女孩显然还没意识到她把自己弄脏了,只是继续说:“等到我回来的时候,还可以给你带一点礼物……不过以后一起早餐的话可能不行……我早上的时候一般不怎么出门的,但如果你回来的早,我们可以一起准备吃晚餐。”
她微微仰着脸,认真地做着以后的打算,清澈的杏眼里盛满了笑意,连带着脸颊上的灰尘也变得可爱起来,陈拾意忽然觉得有点恍惚,像是喝醉了酒,大脑开始变得昏沉。
或许是因为正午的阳光过于热烈,视线所及的所有事物都被明亮到甚至有些刺目的日光添了一层扭曲的滤镜,陈拾意忽然开始怀疑自己,怀疑起那些本不该出现在女孩身上的零零散散的小物件是不是一场幻觉,而自己在前段时间里调查出的那些巧合,也只是一场连续的长久的梦境。
那些寄生在阴影中的异常,只是某种长存的梦魇,而现实中的女孩,正毫无防备地仰起脸庞看向她,杏眼的线条圆融而流畅。
太熟悉了。
醉酒一般的恍惚感,让陈拾意有点忘记了自己来到这里的目的,她抬起手,想要帮季朝映擦点脸颊上的脏污,但还没碰到那点灰尘,背后就忽然响起鸭子的叫声。
叭叭叭叭叭叭——
送完餐的外卖阿姨骑着小黄车再次路过,她皱着眉头,疑惑又怜悯地看着站在路中间的陈拾意,按动喇叭试图将对方从自己的必经之路上驱逐,陈拾意就像是忽然被人从睡梦中摇醒一样,一个激灵,这才发现自己已经在不知不觉间走近了季朝映,半边身体已经被荫凉遮蔽。
叭叭叭叭叭叭叭叭叭——
外卖阿姨捏着喇叭不松手,陈拾意下意识后退两步,重新退到日光里,让出中间的道路,小黄车慢吞吞地从她们中间路过,驾驭着座驾的阿姨迷惑地扭头,看着站在大太阳底下的陈拾意,发出了一声两人可以清楚地听见的叹息声,骑着自己的小黄车离开了。
季朝映:“……”
陈拾意:“……”
明明路过的阿姨一句话都没有说,但不知道为什么,陈拾意总觉得自己被鄙视了。
气氛微妙地僵硬了几秒,紧接着,季朝映“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她从花坛上跳了下来,理了理已经变得有些松散的头发,看向陈拾意,说:“我们先回去?”
陈拾意叹了口气,点头应下,又指了指自己的脸,提醒道:“脸上沾到灰了。”
季朝映“呀”了一声,伸手去擦脸上的灰,但手就是脏的,越擦反而越脏了,只能摇头说:“反正就在小区里,等到回家之后再清理好了,对了,你——”
她犹豫了一下,说:“你住在那儿,真的可以吗?这段时间我不在的话,就是你一个人住一层哦。”
“这有什么?”
陈拾意笑了一下,说:“你之前不也是一个人住一层?”
话音未落,陈拾意的脚步停顿了一下,很快又恢复了正常,季朝映走在她前面一点,没有发现这点异常,继续道:“那卫生和新家具要怎么办,要去买新的吗?”
“……不用买新的。”
陈拾意跟上她,边走边说:“房东阿姨说自费给我换,等到我打扫干净了,和她说一声,她会找人ῳ*Ɩ 把家具搬过来的。”
“那还不错呀……那你这段时间先住在以前的地方过渡吗?”
“……”
陈拾意没有应声,让季朝映的脚步停了下来,她转过头,看着先一步止住脚步的陈拾意,有点迷惑地偏了偏头,陈拾意盯着她看了一会儿,忽然叹了口气,偏过脸,盯着地面说:“……没有。”
“……什么?”
“没有地方过渡。”
陈拾意盯着石砖上的纹路,踢了一脚面前半黄的落叶。
她轻轻呼出一口气,抬头盯住季朝映,面上挂出了一个笑容:“我休年假了,之前的房租已经到期了,本来想找你帮帮忙的,没想到你要回老家……”
她抬手,用手背压了一下鼻子,看上去有点不好意思,“……你要是不介意的话,我可以跟着你先回去吗?”
“朝朝……我没其它地方可去了。”
第155章 他会在我看不到的地方陪着我。
陈拾意跟在季朝映身后回去了。
她体格高挑, 身体健壮,搬了最多的重物,汗水浸透了衣服, 整个人都变得湿淋淋。
刚刚被清空的房子还没有掩上房门,陈拾意准备先去冲个澡,让季朝映先回自己那边等她,但季朝映犹豫了一下, 还是小心翼翼地跨进了房门, 道:“我看看……里面的洗手间还能用吗?”
陈拾意迟疑了一下,挡在她前面,说:“还没打扫,不过将就一下应该也行。”
从道理上来讲, 这处地方本该成为女孩永恒的噩梦,如果经历了那一切的是个普通人,那人肯定会马不停蹄地逃离这里, 可直到方才, 陈拾意才恍惚间意识到,明明女孩表现得那样不安惶恐, 可这段时间以来,她居然一直留在这里——而陈拾意自己, 居然也一直没有察觉到什么不对。
诚然,陈拾意之后有询问过季朝映不搬离这里的原因,季朝映的回应,乍一听也没有什么问题。
一是为了房东阿姨做考量, 防止房东手下的房源因为这一遭意外贬值。
二是因为“凶宅”中死去的人, 本身也都是受害者,是别人的亲属朋友。
但, 就算她有无数种想法,无数种理由不搬离这里,只要她不离开——就都和她那兔子一般柔弱胆小的形象相悖了。
而她在之前居然没意识到这一点。
她居然就那样信了……
她居然就那样信了!
或许是因为到了阴凉地里,一股凉气,慢慢地从陈拾意背后蹿起。
如果不是她在女孩身上发现的那些小物件,她都没有察觉到,自己居然已经这样信任面前的“受害者”了。
陈拾意挡在房门面前,想要季朝映先回去。
但季朝映犹豫再三,还是踮起脚尖,从陈拾意挡不住的缝隙里看了几眼,犹豫着说:“……有你在旁边,我没关系的,我们去看看吧,那些家具都脏成那样了……要是不成,你来我这边就好。”
陈拾意背着光,眼中的神情一时有些不分明,她盯着季朝映看了几秒,挪开了空档。
“那也好。”
房门拉开,露出已经被搬空的内里,分明是正午,房子里却暗沉沉的,显得很沉闷。
自从季朝映的上一任邻居不幸事发后,这间房就被一直空置着,在前期还有警员时不时过来看一看,等到案子结了人死刑了,就连警员也都不来了。
于是房间在某种程度上还维持着曾经的模样,黑褐色的污渍渗入地板,一些零散的垃圾散发出难闻的异味,季朝映一只手拉着陈拾意,小心地避开那些零散的杂物,一路目标明确地走到了卫生间门口。
卫生间的玻璃隔门上,还残留着一些黑棕色的污渍,或许是联想到了什么,季朝映开始面色发白,身体也轻微地颤抖起来。
陈拾意感受着手臂上传来的震颤,犹豫了一下,还是上前一步,把季朝映半挡在身后,握住门把手往右拧动。
咔哒。
伴随着玻璃隔门被拉开,一股被高温闷住发酵的气味顿时冲了出来,过于浓烈的异味,冲得季朝映往后连退几步,连带着陈拾意也被她拉着往后拽了一截:“好臭!”
陈拾意叹了口气,看着光线暗沉的卫生间犹豫了一下,还是先带着季朝映退了出去,临走时不忘打开客厅的窗户通风:“太久没住过人了,味道是会差一点,之后清理一下就行了。”
季朝映捂着鼻子,眉头皱起,她瓮声瓮气地说:“那也得是之后了……现在不说脏,味道也实在受不了,你还是先和我回去吧,正好我再定张票,看看能不能把咱们定到一辆车上。”
季朝映不畏惧血腥味,相反,浓烈的腥气于她而言甚至可以称得上一种享受,但这地方之前才分过尸,又没有好好打扫过,鲜血和下水的味道在密闭的屋子里闷了两个月,岂止是一个臭字了得?
陈拾意要是在这里洗漱,恐怕用不了两分钟,就要被熏入味,变成陈臭意了。
最终,陈拾意被季朝映带进了家里,陈拾意看她被熏得脸色都变得苍白,先把季朝映推进卫生间洗漱,自己拿着手机,对着季朝映发给她的截图开始查票。
不一会儿,季朝映就顶着湿漉漉的头发出来了,身上的异味也变成了沐浴露的味道,她拿着身体乳出来,先问陈拾意:“你过来这儿拿衣服了吗?”
陈拾意愣了一下,脸上露出点犹豫的神情,季朝映一看就懂了:“我这里还有多的衣服,很宽松的,你之后换上先试试看?车票订好了吗?好了……那等到我们收拾好之后先去你那边,拿几件衣服?”
“……”
陈拾意回想了一下自己四百平的房子和三百平的院子,沉默了一下,婉拒道:“还是不用了,我本来也没什么常服,先借你的穿一下,等到我们过去,再去店里买两身便宜的,而且我住的远,咱们是三点的票,要是赶过去误了时间就不好了。”
季朝映看了一眼她的黑背心,点头应下,去帮陈拾意挑了两件宽松的衣服出来,开始坐在沙发上涂抹身体乳。
“咔哒”一声,玻璃隔门一关,间隔了大约二十分钟之后,又是“咔哒”一声,穿着短袖和七分裤的陈拾意走了出来。
季朝映给她挑的都是经过考验的宽松款,那件短袖在季朝映身上能垂到大腿,在陈拾意身上就刚刚合适,那条松紧腰的阔腿裤在季朝映身上长短合宜,在陈拾意这里就短了一截,所幸衣服款式不错,短的那一截完全可以看成是年轻人的时尚。
陈拾意拨着头发走回客厅,先嗅见的便是充斥满整个空间的浓郁香气,她顿了一下,视线落到还在整理头发的季朝映身上,一时间无言以对。
乌黑的长发垂落下来,被女孩揽在臂弯里,像一卷绸制的披肩,季朝映正拿着吹风机,一边在发尾处抹上护发精油,一边用吹风机吹干头发,吹了没几下,就又要用梳子将头发理顺,免得吹久了发丝打结,清理又要好一段时间。
陈拾意伸手拨拉了一下自己的头发,走到季朝映旁边,看了一眼还没盖上盖子的膏状身体乳,伸手在盖子上面敲了敲,见季朝映点头,便把盖子拧回去,问:“你……头发还没干?”
季朝映“唔”了一声,说:“还要再吹一会儿。”
陈拾意的头发短,都不用仔细擦拭,等五分钟就干 ,但季朝映却不一样,长发的维护是一件很费事费力的事,一旦不注意,就很容易让头发变得干枯毛躁——尤其今天头发洗得勤,就更要注意了。
维护这可怜又柔弱的外貌,可是要花费大功夫的。
陈拾意无声地叹了口气,看季朝映一时半会儿似乎还没办法结束的样子,回到卫生间开始拖地,简单拖完地后,她又拿上换下来的脏衣服,询问过季朝映后,把衣服放进了洗衣机里。
略显老旧的洗衣机“轰隆轰隆”地转动起来,陈拾意洗过手,又走回来,发现季朝映居然还是在和头发较劲,没忍住,又叹了一口气。
……这也太麻烦了。
陈拾意是没有留过头发的,头发最长的时候,也只到脖颈,还是那时候在上高中,喜欢显个性,要做发型,也因此,她其实有点……不太理解长发的意义是什么。
但不理解归不理解,也不妨碍她在旁边打量了一会儿季朝映的动作之后,上前从她手里接过吹风机,帮她把自己不好处理的脑后的头发都吹干。
季朝映有些不放心,指挥道:“不要撩着吹,会打结的,梳开会痛的。”
陈拾意:“……”
所以留长头发的意义在哪里。
她老老实实地按照季朝映的指挥帮她把后面的头发吹干,微热的暖风带着护发精油的香味扩散,和身体乳的气味融在一起,变成一种甜调的花果香。
有了陈拾意帮把手,本就已经半干的头发飞快干透,季朝映从手腕上挑下发绳,试图从陈拾意手里接过梳子,但陈拾意心头一动,迟疑片刻,没松手,而是道:“……要梳个辫子吗?”
嗯?
季朝映问道:“你会吗?”
“以前看别人梳过。”
陈拾意家里的保姆也留着很长的头发,她十几岁的时候,保姆阿姨也才四十来岁,陈拾意看过对方把头发梳成麻花辫,再盘起来,方便做事。
麻花辫嘛,能有什么难的?
陈拾意接过发绳,信心十足地动手,狼狈不堪地放弃。
季朝映摸着发辫上丝丝缕缕有点扎手的碎发,惊奇中带着一点迷惑:“你……你怎么把头发扎得这么毛躁的?”
陈拾意:“……”
所以到底为什么要留这么长的头发。
陈拾意默默松开手,往后挪了挪,坐在沙发扶手上,说:“……我没留过长发。”
她犹豫了一下,还是开口道:“为什么要留这么长的头发?”
季朝映转过脸去,看了她一眼,在陈拾意手里怎么分都分不匀称的头发,在自己的主人手里却很听话,发缕在纤长匀称的手指间翻转编织,很快就被整理得规规矩矩、妥妥当当。
“我从小到大一直都是这样,以前是家里人喜欢,后来……”
“后来?”
季朝映顿了顿,面上的神情黯淡下来,她沉默着将头发编成辫子,低声道:“后来……一直帮我编辫子的爸爸走了,我很想他……就一直留着。”
她声音很轻,像是因为回想起了曾经,带着一点让人生怜的落寞。
陈拾意捻了一下手指,沉默片刻,说:“……抱歉,我不太清楚。”
但短暂的沉默后,她又开口道:“他是——走了吗?”
“或许吧。”
季朝映半垂下脸,浓密的眼睫落下来,掩住眼中的情绪:“我从小就是被他带大的,一直到八岁,大家都说他是个好爸爸……他也对我很好,但后来妈妈回来了,和他大吵一架,可能……她们分手了吧,他就走了,再也没回来过。”
“……如果他还在……”
那现在也该三十八岁了。
季朝映回想着儿童时期的记忆,眼眶不由自主地开始泛红,低落的样子像只吃不到草粮的可怜兔子,陈拾意从沙发上站起来,手抬起来,犹豫了半晌,又收了回去,只是干巴巴地安稳:“……说不定他还会回来看你。”
不,他不会回来了。
季朝映抬起眼,杏眼中泪光点点,她说:“谢谢你……”
“……我也这么想,他这么爱我,说不定,他会在我看不到的地方,一直陪着我。”
第156章 你怎么感觉不开心?
气氛短暂地沉寂了片刻, 只剩下季朝映轻轻抽泣的声音,陈拾意试图安慰她,但又无处下手, 只能在洗衣机停止运转后,提出了里面湿淋淋的衣服。
老式洗衣机不会自动涤水甩干,陈拾意在它面前研究了一会儿,才把水放了出去, 捞出湿透的衣服放进甩干桶, 还没等她重新把水接满,门外便忽然传来了“砰砰”的敲门声。
陈拾意顿时皱起了眉头,季朝映来到这座城市之后,不是在警局, 就是在去警局的路上,熟识的人屈指可数——是谁?
应逐吗?
这可不行,不论从哪方面看, 她都不该继续和季朝映接触下去。
陈拾意放下衣服, 在季朝映起身去开门之前快步走到门口,把季朝映挡在身后, 一把拉开房门:“谁啊?”
房门拉开,门内的人和门外的人都愣住了。
出现在门外的, 是个不该出现在这里的人,还是个熟人——甚至对于陈拾意而言,不止是熟人。
熟悉的,具有某种行凶可能, 且在调查中经历了重重“巧合”的中年女人正提着三层的饭盒站在门口, 她盘着头发,精神饱满, 堪称红光满面,身上穿着款式简单,但怎么看也不该出现在她身上的拼色碎花上衣,并一条同色系的杏黄色长裤,除此之外,她腰上还挂了一条皮质的长腰带,长腰带的另一头正被一个小姑娘抓在手里,母女俩就和陈拾意大眼瞪小眼。
来的人真是潘丽萱,和她的女儿潘青柏。
陈拾意和潘丽萱面面相觑,一时间谁也没说话,维持着诡异的沉默——就在两天前,陈拾意才和同事一起去往潘丽萱的店里,告诉了她她的丈夫不幸去世的好消息,彼时的潘丽萱不说悲痛欲绝,也是泪水满面……
但现在才过了两天,不幸去世的潘先生的丧事都还没来得及办,他的老婆就已经容光焕发地带着东西来别人家里敲门了!
这个门还好巧不巧……正是属于季朝映的。
这样的情景,很难不让本就有些黑暗猜测的陈拾意,联想到一些更坏的东西。
但还不等她继续往深处想,牵着妈妈腰带的小女孩,已经从一边钻进了屋子,带着一点粘人的音调,高高兴兴地抱住了季朝映的腰:“姐姐!”
季朝映也高兴地捏住她的脸:“你怎么也来了呀,今天不用去上课吗?”
陈拾意:“……”
潘丽萱:“……”
两人沉默以对片刻,陈拾意挪开身体,潘丽萱走了进来,把饭盒放到了桌子上,她犹豫着扫视了一圈屋子里的陈设,迟疑地看了一眼陈拾意,又看向了季朝映:“朝朝,我带了些吃的过来,不过……”
潘丽萱看向陈拾意,欲言又止,止言又欲。
季朝映和潘青柏亲热一番,脸上重新出现了柔软的笑意,她似乎完全没发现陈拾意和潘丽萱之间略带僵硬气氛,高高兴兴地说:“没事,潘姐,拾意姐姐是自己人,刚好我们今天要一起走,都还没吃东西呢,你做的饭分量一向足,我们一起吃就是啦。”
潘丽萱:“……”
陈拾意:“……”
潘丽萱看着陈拾意,陈拾意也看着潘丽萱,背景中,小女孩正叽里呱啦地带着口水音说着什么话,那含混的吐字不清的语言听到季朝映耳朵里,就像了带了一层翻译一样,让她们可以无障碍沟通。
“饭是妈妈今天特地做的呀?哎呀,真好……我知道的,妈妈一直很用心的是不是?”
“老师帮着男生拉偏架吗,怎么这样呀,真讨厌!你们写信给校长处罚他了……青柏好厉害!”
问答的间隙,季朝映已经带着小尾巴走到厨房,开始从橱柜里面取盘子,陈拾意皱着眉头,脸色紧绷地开始收拾吹风机和那些乱七八糟让人看不大明白的瓶瓶罐罐。
等到季朝映端着干净的盘子走出来的时候,客厅已经被简单收拾出来,饭盒也被潘丽萱打开了。
填进虾滑的豆腐被煎出金黄的颜色,颜色清淡的排骨汤被额外装在汤瓦煲里,浓郁的饭菜香气将花果甜香驱逐出境,强势的同时,更叫人食指大动。
相比以往,今天的饭盒更大一些,菜色也比之前更丰盛,看得出来,为了这一餐饭,潘丽萱很是用了一番心思,可惜她辛苦一场,却没料到季朝映家里还有一个多余的人,想暗示季朝映将其驱赶,还没有成功。
粒粒分明的米饭被盛进碗里,陈拾意略带僵硬地坐到季朝映旁边,只和她见过一面的小女孩短暂地和季朝映亲热了一下,就规规矩矩地回到了妈妈身边,虽然年纪还不大,但已经很懂事了,自从拿起筷子就没有再说过话,夹菜也只夹自己面前的一份青椒肉丝。
“怎么忽然要回去了?”
潘丽萱一边用公筷给仍旧有些过于小心的女儿夹了几块豆腐,一边把汤盛好推到季朝映手边,让先凉着,过会儿别太烫:“多吃点,这汤炖的可香,可鲜了。”
季朝映抬起头冲她笑,她先将口中的食物咽下,才道:“是我家里出了点事,我要回去帮帮忙,电话都是今天早上接的呢,正好潘姐你现在过来了,现在告诉你也不迟。”
她端起汤盏,舀起一勺汤,把汤吹凉了送入口中,被那鲜甜甘美的味道惊得眼睛都睁大了:“这汤果然好喝!潘姐,你煮了不少时间吧?”
又盛了一碗递给陈拾意,道:“拾意你也试试,潘姐的手艺特别出众的,我第一次去她店里吃就被惊到啦,马上问她包不包餐,前段时间,我的伙食都是靠潘姐解决的呢。”
陈拾意正夹着米饭往口中放,闻言顿了顿,把筷子放下,道:“……包餐?”
“对的!”
季朝映弯着眼睛,笑脸盈盈,眼中还带着些回忆与欣喜:“那时候我好不容易才鼓起勇气问的呢,潘姐这儿的外卖也很红火,我不好意思直接问,就在软件后台上私信问了她,没想到潘姐一下子就答应了……”
包了套餐?
所以,潘丽萱是因为这个,才来敲门的?
陈拾意抬眼看了一眼潘丽萱,对方显然有些紧绷,发觉她在看自己,立刻低下头,给女儿夹了一筷子排骨:“乖乖多吃点,这个口味可以吗?”
小女孩立刻用力点头,她嘴巴里塞得鼓鼓囊囊的,听到妈妈和自己说话,立刻用力咽下食物,用手掩着嘴巴说话:“好次!”
陈拾意收回视线。
这一顿饭,陈拾意吃的食不知味,几乎都是只挑了白饭吃,她之前就知道季朝映和潘丽萱认识,但却没想过她们已经熟悉到私下有往来的程度……潘丽萱带着这样丰盛的饭菜过来,难道只是来送餐?
不会。
这些量连她们四个人吃都够了,怎么可能只是送餐?
更不要说,潘丽萱还精心打扮了一番,显然对这一餐,又或者这一次见面很是上心,她是来做什么的呢?
……是,聚会?
各种念头在陈拾意脑海中诞生,让她心乱如麻,仿佛过了一整年那么长的时间,其她三人才终于用完午餐,潘丽萱开始收拾餐具和饭盒,小女孩帮着季朝映把盘子摞在一起,季朝映端起那一叠盘子,还不忘指使陈拾意:“我听着洗衣机好像停了,拾意,你去看看?”
这是要支开她?
陈拾意心头仿佛憋了一团火,又窒又闷,但此刻气氛闲适,她又找不到什么借口,只能沉默着点头。
目送陈拾意走去阳台,季朝映立刻抬手指向厨房,潘丽萱心领神会,默不作声地跟了进去,季朝映把水龙头拧开,哗啦啦的水声盖住了轻而细的交谈。
“朝朝,陈警员怎么……”
潘丽萱心急如焚,刚刚压低声音想要发问,就见季朝映伸出食指抵在了嘴唇上,立刻噤声。
“我和她私交很好。”
季朝映轻声道:“今天的事,等到我回来再说,你只是上门来送餐,从始至终,我们之间只发生了这一件事。”
啪嗒啪嗒——
厨房外,小姑娘盯着她们看了看,从椅子上跳下来,开始用手模拟飞行的手机,围绕着桌子跑来跑去,嘴巴里发出模拟飞机飞行的“嘟嘟”声。
季朝映看了一眼径自跑来跑去的潘青柏,忍不住轻轻笑起来,她注视着潘丽萱眉目之间掩饰不住的担忧,轻声道:“今天带青柏去报个兴趣班吧,穿得这么气质,别浪费了,这一期的钱我来出。”
潘丽萱立刻摇头,急急道:“好,我出门之后就带她去,但这钱不行,你已经……”
话还没说完,季朝映已经把她推到了洗碗池边,也不听她的拒绝,径直走向了阳台。
阳台上,陈拾意正在把衣服一件一件取出来,丢进甩桶,她侧耳聆听着内厅的动静,却只能听见小孩子啪嗒啪嗒的脚步声,和带着口水音的,含混的嘟噜嘟噜的怪声。
她绷紧了脸,加快了手上的动作,但还不等她做完这些事立刻折回去,背后就传来了轻巧但明显的脚步声。
“你今天怎么了?”
季朝映来到她身边,仿佛没有看见陈拾意下意识拧紧,又很快松开的眉头,也没有注意到她一瞬间紧绷,无法放松的肩膀,更没有察觉她微微抿紧的嘴唇,与那低垂的,怕自己的怀疑流露得太明显的眼睛。
她只是走到陈拾意身边,把洗衣机的按钮拧向放水格,然后把陈拾意丢进甩桶的衣服挑拣了一下放平,免得甩干时动静太大。
她一边忙碌,一边侧头看向陈拾意,眼中带着真切的担忧,“我看你好像没吃什么东西,是胃口不大好吗,还是潘姐的手艺不合胃口?”
第157章 她像是一只被人捧在手中的玩偶。
“……”
陈拾意沉默着, 躲开了季朝映担忧的注视,她能感觉到有某种东西在改变,但又不知道这是不是只有她自己能察觉到的某种错觉, 衣服都被清出来,洗衣机开始工作,嗡嗡震动,女孩的声音仍旧显得轻而柔软。
“怎么了, 是不舒服吗?”
她伸手按上陈拾意的小臂, 像是察觉不到某种躲闪和逃避,步步紧逼:“为什么一直不说话呀,我……我做错什么了吗?”
那细而弯的眉被压低,女孩的神情开始带上某种惶惶, 她的面色变得苍白,仿佛某种被主人抛弃后惊慌失措的宠物:“是我和潘姐……惹你不高兴了吗?你不喜欢陌生人吗……平常我都会记得和潘姐联系的,今天太忙了, 才忘了, 我做错了什么的话,你可以直接说的, 我们下午还要一起走的,不是吗?”
她变得慌张起来, 仿佛因为陈拾意的一点举动就会开始患得患失,陈拾意却只觉得心头发闷,愈发心烦意乱。
她只觉得有一股无形的压力在环绕着自己,仿佛某种无形的丝线, 勾着她、缠着她, 将她包裹进无形的茧,那种微妙的压力如影随形, 却只有她一个人能察觉到这种无形的束缚。
“……我没事。”
陈拾意不得不开口。
在我看不到的时候,你们交流了些什么呢?
“就是觉得有点闷,所以胃口不大好……所以今天吃的少一点。”
是在谋划什么吗?是在庆祝什么吗?你们为什么这么熟悉,真的只是包了餐吗?
“抱歉,可能是今天有点累了……所以我的反应不太好,马上要到时间了,这些衣服就晾在这里吗?”
你们到底有没有做过什么?
你到底有没有做过什么?
为什么我会在你身上发现不该出现的东西?
为什么她的丈夫失踪后,会发生一连串巧合?
那真的是巧合吗?
那是巧合吗,季朝映?
恍惚间,陈拾意能听到自己的心脏砰砰跳动的声音,她看着女孩脸上惊惶的神情褪去,重新露出笑意,她听着洗衣机的嗡鸣缓缓停止,干净的衣服挂上晾衣架。
她听到季朝映含混的疑问:“这衣服洗一次就破开了……怎么会这样……”
于是她回答:“……可能是因为便宜,所以质量差一点。”
“是吗?”
不等她回答,季朝映已经自言自语:“原来是这样。”
一切都仿佛坠在梦里,世界在扭曲,各式各样的色彩融合在一起,陈拾意能听到耳边很轻的笑声,是季朝映在说话。
“走啦,还在阳台上傻站着干什么,我们都没收拾东西呢。”
手腕上传来微凉的触感,陈拾意能看到客厅内斑驳的颜色被清理干净,融合在一起的白杏色变成小小的颜色漩涡,陈拾意像个提线木偶,在一边站立着,做个陪衬品,听着季朝映和潘丽萱说着话。
“……也是没办法,实在不行,潘姐给我记一记日子好啦,我们往后沿着算……”
“这样也好……总不能叫你白吃亏,那时候生意不好,多亏了你……”
仿佛都是很家常的话,陈拾意却控制不住地怀疑,女孩说话的时候笑起来,是在穿搭什么讯息吗?潘丽萱的女儿低着头扣手指,这个孩子知道她的妈妈可能做过什么吗?
她们是不是设置了一套暗号?
她们是不是协同了某种默契?
这简单的闲聊又或者客套仿佛往前衍生出无限的时间,叫陈拾意焦躁不已,直到潘丽萱按上门把手,往左拧动。
咔嚓。
仿佛时间的指针归位,闹钟猛地炸响,陈拾意猝不及防间被这声音从梦中惊醒,眼前的世界缓缓恢复常态,她看到潘丽萱拉着女儿,笑着说:“时间不早了……我也该送她去上课了。”
……上课?
陈拾意听到有人问:“今天不是周末吗,现在的小孩子都这么累啦?”
她侧头看去,原来是季朝映问出了声,那细细的眉毛轻轻皱着,像是很担忧的样子。
“不是不是。”
潘丽萱连连摇头,开口道:“是我想给青柏报个兴趣班上一上,现在的小孩子,多才多艺着呢,我想着孩子也不能这么耽搁了……今天可是第一天呢,不过人家老师也挑学生……不知道能不能成……”
“原来是这样那潘姐快去吧,可别迟到了。”
原来是这样。
所以潘丽萱的装束,是因为要送女儿去上课?
也是,第一次去见老师,是该留下个好印象的。
无形间,陈拾意松了一口气,甚至是带着些庆幸的,她强行忽视了另外的疑点,只陪着季朝映将人送走,又和她一起收拾起东西。
虽然仍旧保持着沉默,气氛却缓和了不少。
但季朝映却又和之前不同了,她开始挑拣着把需要带的物品放进行李箱里,不再主动地去和陈拾意交流,两人间这古怪的沉默,又让陈拾意的情绪焦躁起来。
陈拾意总觉得自己应当先说些什么,却又不知道能怎么说,她要说什么。
她总不能指着女孩的脑袋质问:季朝映,老实交代,你是不是装的,是不是表现出来的一切都是演的!
她也不能低头向对方道歉:朝朝,对不起,我刚刚以为你和潘丽萱认识,我认为你们有勾结作案的嫌疑……
她没有发现,她的情绪在被不断地拉扯、挑拨,仿佛一只被人捧在手心的人偶,只需要轻轻拉动某一根丝线,她就会被动做出种种行动。
毕竟只是暂回,季朝映带的东西不多,很快,她们便整理好了行装,坐上了去往大巴车站的出租车。
时间已经过了下午两点,路上来往的行人并不多,陈拾意拎着轻飘飘的行李箱,季朝映背着装了充电宝和数据线的双肩包,两人排着队在自助取票机前取了票,票拿出来一看,时间是同一档的,但车却不一样。
陈拾意看着票,忍不住皱起眉头:“……”
订票时她有些心不在焉,看到时间是同一班,就没有细看车牌,本来想着到时候和人换换位置,和季朝映坐到一起去就行,哪里想得到两人能不在同一辆车上?
季朝映已经开始从包里取充电宝了,说:“现在改票应该来不及了,下去的车程要好几个小时呢,你用哪种充电头呀?”
陈拾意抿着嘴唇,递出手机给季朝映看:“……”
她换了新手机,可以用通用充电头的那一种,季朝映从包里取出充电宝和充电线递给她,又很熟练地问她:“带耳机了吗?在车上看手机的话会很难受的,听听歌的话会不那么无聊。”
陈拾意:“……”
最终,陈拾意带着充电宝、充电线,以及季朝映的蓝牙耳机上了车,她走的很犹豫,几乎是一步一回头,季朝映忍不住笑了,看着陈拾意找到位置坐好,才对照着车票找到自己的车辆。
过程中还不忘把一个八九十岁的老奶奶扶上了车,又帮一个带着双胞胎女儿的中年女人放了行李,只会“啊啊”叫的小婴儿显然很喜欢季朝映,还把自己的手指头分给她嗦,被季朝映感动地婉拒。
到底是同一班车次,两辆车离的并不远,当中间间隔的大巴车倒退开走后,陈拾意便能清楚地看到季朝映的所做所为。
车厢内闷热的空气并不好闻,陈拾意坐在窗边,沉默地看着窗外的景象,直到车辆起步,晃晃悠悠地开始行驶。
季朝映说是要坐几小时的车,并不是假的。
大巴车的速度本来就会慢一些,小镇又只是下辖区,两个地方中间还间隔着大片的农田,本来就不短的距离配上慢吞吞的车辆,时间就会被拖的更长。
所幸这段时间并不算太难熬。
下午时分的天气晴朗的恰到好处,暖烘烘的阳光略显灼热,却又没有热到让人受不了的程度,刚刚好能催生出淡淡的倦意,被拉开的车窗吹进带着植物气味的风,不像香水一样香甜馥郁,却胜在清新。
季朝映靠在玻璃上昏昏欲睡,系统则惊喜地把自己挪到车窗外,看着路边的风景。
这样的休恬时光实在难得,仿佛灵魂被抽离出来,重新回到了母亲的子宫,当太阳从明亮变得昏黄,季朝映才被人从睡梦中唤醒。
“同学,醒一醒。”
那道声音很轻,是个年轻的男声。
季朝映能感受到身旁不知不觉间空出的位置下陷了下去,有人坐到了她身边,身上带着类似于柠檬的气味,像是ῳ*Ɩ 洗衣液的味道:“车到站了,大家都下车了,同学?”
季朝映迷迷糊糊地把脑袋从车窗上挪回来,脖颈因为长时间保持着一个姿势而带着一点酸痛,她伸手扶住颈侧,带着一点茫然看向身旁的噪音来源,刚好看到一张毫无攻击性,但颇为俊秀……甚至可以说得上是漂亮的脸。
这一瞬间的距离实在太近,超出了陌生人应保持的社交距离,季朝映甚至能看清那双天然间便显得有几分可怜的狗狗眼,以及那双眼中盛装着的,琥珀色的瞳孔。
琥珀色瞳孔的主人似乎是想凑过来叫她,却没想到她会回头,短暂的呆滞后,那张白皙的面孔顿时涨得通红,或许是因为距离实在太近,对方像是受到了某种冲击般,猛地往后退了一截,差点儿从座位上摔下去。
“……那个,车到站了!”
狗狗眼手忙脚乱地起身,又因为自己莫名慌乱的动作更觉得懊恼,他看都不敢看季朝映一眼,语速飞快:“你、你同学……不是,你朋友好像在外面等你……反正你快点下去看看……再见!”
第158章 狗在哪里?
季朝映下车时, 对方已经落荒而逃,前脚跨上出租车,后脚又手忙脚乱地赶回来, 从大巴车后车厢里拖出行李,看起来是来度假的。
季朝映打量了对方几眼,带着包和陈拾意会合,她们轻装简行, 看起来和周围忙忙碌碌, 甚至是家庭出游的人很不相同,季朝映熟练地带着陈拾意离开车站,走了差不多一公里,才在路边招手打车。
“……这边还挺繁荣的, 她们都是过来旅游的?”
“是呀。”
季朝映一边忙着招手,一边回复陈拾意:“我们这儿的环境还不错,所以过来旅游短居的人也多一点, 最近不是快到秋天了吗, 学生什么的也都放假了,所以会比平时热闹一点。”
陈拾意迟疑着点头, 还不等她继续挑起话题,已经有一辆深绿色的出租车停在她们面前, 司机是个中年阿姨,她探出头来看了一眼,按开了后备箱:“哎呦,俩个姑娘, 过来旅游的?房间定好了吗, 是去酒店还是去青旅?”
“是本地人啦阿姨。”
季朝映笑起来,拉开车门示意陈拾意进车, 又从后排找到二维码扫码:“十块钱哦,我们要到九水镇那边。”
“哎呦,是回家来了哦?”
司机阿姨熟练地打起方向盘,道:“你是九水那边哪家的?年纪轻轻干瘦干瘦,太瘦了也不好哦,姑娘家家还是得壮实一点嘛,你看你姐,个子高高的,多好?”
陈拾意忽然被点名,还有些不适应,愣了一下才道:“我们不是……”
“我们不是姐妹啦,是朋友来的嘛。”
季朝映把扫码成功的页面递到前面给司机看,熟络道:“我也想个子高一点呀,但是天生就这样子啦,也没有什么办法嘛……”
“哎呦,真是的,你多大了?阿姨知道一个长高秘方……”
出租司机似乎天然间就自带着某种人格特性,眼看着季朝映和司机阿姨说的热火朝天,陈拾意只能沉默下来,转头去看窗外的景色。
或许是因为这里只是一处小县城,高层的建筑并不多,最高的建筑目测也只有五六层,街道两旁的绿化面积大而宽广,行人不如城市里那样多,却也并不少,其中本地居民和旅游人员气质迥异,十分分明,前者大多穿着宽松舒适,慢悠悠地在路上溜达,连小狗都天生自带一种慵懒的气质,后者则背着包提着行李箱,大步快走,风尘仆仆。
司机阿姨熟悉路况,很快便到了位置,这里的路段已经偏近边缘,连五六层的楼栋也少见了,取而代之的,是隐约可见的广袤田野,与风格各异的自建小楼。
“……这里地方还挺大。”
陈拾意提着行李箱,打量着面前起码两米高的围墙,季朝映正从包里找出钥匙开门,灰黑色的沉重铁门又高又宽,和地面只隔了约摸五厘米的分析,看起来莫名的有压迫感。
“因为都是大家自己的地嘛,这里的政策也宽松,大家想住得舒服一些,所以房子都会大一点。”
轰轰——
伴随着沉重的,钢铁刮在地上的闷声,季朝映推开了沉重的大门,陈拾意上前搭了把手,被重量压得吃了一惊:“怎么这么沉?”
“没办法。”
季朝映无奈地叹了口气,说:“小时候爸爸怕会有小偷,又怕他不在的时候我会偷偷跑出去玩,所以特地定的大门,防止我背着他溜出去,遇到什么危险……后来妈妈回来,门经常是仰开着的,也没有什么换掉的必要,就这么一直留着了。”
“这样……”
陈拾意帮忙拉着门,看季朝映又回身把门反锁上,跟着她一路往前,一边走,一边打量起周围的景色。
虽然院墙很高,显得气质迫人,但院子却没有因此而显出狭小,相反,整个院子异常宽阔,打底怎么着也得有个千八百平,门口的这一块地几乎全都做了地面硬化,在右侧的位置建了条排的车库,一道道灰黑色的方形铁管整齐排列,上方被铺开大块大块的玻璃,不知名的绿藤从方形的钢管攀爬到顶。
细碎的,已经不再明亮的光从枝叶间落下,带着植物气味的风吹拂而来,眷恋地抚过人类的面孔,落下一个轻柔的吻。
陈拾意能感到自己的防备在松懈,本能让她卸下防备,去享受来之不易的休憩时光,但理智却又在耳边低语:这不是一场休假。
陈拾意,这不是。
你知道你该做什么的。
是的,我知道我该做什么的。
当轻而柔软的晚风从发丝间逝去,陈拾意抬起头,能看到前方意识到她没有跟上来,驻足回望的季朝映。
她安静地站在那里,头发已经因为长久的行程而变得散乱,那双线条圆润的杏眼中盛着黑而润的双瞳,她似乎带着些迷惑,像是不明白自己带来的客人为什么不跟上来,面上却只有轻柔的笑影。
“怎么不来?”
那熟悉的声音在发问,声线清甜柔软,让人联想到丝丝蒙蒙的糖果般的无瑕的云:“是不是我家太大,吓到你了?”
陈拾意能清晰地感知到自己的情绪在沉沦,就像是曾经以往的每一次,但当她定下心神,仿佛走进泥沼中即将陷落的恍惚感便轻易地远去,她沉默地盯着季朝映看,看到对方有些不安地攥紧了双手,当天边不知名的鸟类展翅回巢,留下小而清晰的剪影时,陈拾意才移开视线。
她看向面前被高高的围墙圈住的院落,这里带着乡野特有的静谧,远处还有被支起的回廊藤架,上面有艳丽的蔷薇大朵大朵地盛开,所有的一切都很美好,只是缺少了一些活物的生气。
她开口道:“没有,我就是有点奇怪。”
“你之前说,回来是为了照顾家里的小狗,但我们都进来这么一会儿了……”
“怎么还没看到它们?”
轰隆——
当夕阳在天空边缘染出红霞,尘封的大门也被打开,随着晦暗的颜色映入眼中,“汪汪”的叫声也冲了出来。
三只小狗耳朵接着尾巴从门缝里挤了出来,高兴地嘤嘤直叫,不等季朝映松开手把最小也最粘人的,正抱着她的腿一个劲嗅闻的小黑狗抱进怀里,它们已经从欢喜中回过神来,嗅闻到了外人的气味,威慑性地对着两米外的陈拾意发出威胁的低吼。
“哎呀等等——”
“汪汪汪汪汪汪汪!”
“嗷呜——嗷呜呜——”
陈拾意默默举起双手,试图以此表示自己没有恶意,但她不动还好,一动,最大的狼狗立刻扑了上去,与之伴随的,还有凶恶无比的嚎叫声。
一顿鸡飞狗跳后,季朝映终于喝止了三只狗狗,她抬头看着已经被狗追得徒手爬上二楼阳台的陈拾意,叹着气说:“我就说不能先过来,你一定要过来看……它们都是以前从外面捡回来的流浪狗,很凶的……以前还咬伤过一个翻墙进来的小偷……”
陈拾意扒在阳台上,看着那只依偎在季朝映脚边的,缺了半边耳朵的狼狗:“……嗯。”
躲开了它们的攻击,陈拾意才能得到机会仔细打量这三只狗,它们确实不像寻常品种狗那样可爱,看得出来都是杂交的串串。
最大的狼狗是黑黄色的杂毛,缺了半边耳朵,虽然尾巴摇得欢,但眼神却仍旧凶恶,仗着主人看不到自己的表情,阴阴地盯着陈拾意看。
中间体型的狗狗是中型犬的体型,有一身蓬松的白灰色长毛,正着急地在季朝映身边转来转去,走起路来有点一瘸一拐,它眼睛上的毛毛还被粉色的皮筋扎成了小辫,露出两只黑溜溜的眼珠子。
最小的狗狗看得出有贵宾犬的血统,也是三只小狗中最能看得出品种的那只,黑色的毛毛带着微卷,但相比一般贵宾,皮毛又更茂密许多,被季朝映抱在怀里时,活像一只黑色的小羊羔。
季朝映抱着一只摸着一只脚面上还爬着一只,她叫陈拾意先继续扒着阳台不要动,自己折身进门去拿了项圈和铁制的狗链,把三只小狗都系好链子后,才叫陈拾意下来:“不然它们会冒阴的。”
陈拾意:“……”
她在季朝映的指挥下爬了下来,三只狗见她落地,又开始“呜呜”地警告,季朝映只能一边安抚一边道歉,解释道:“所以它们才不能散养在院子里……如果家里没有人,它们会想办法跳出围墙的,但它们之前流浪的时间久,很容易伤到人,到时候对它们和路人都不好……”
陈拾意离季朝映隔了五米远,看着那只狼狗“咔嚓咔嚓”咬空气,沉默以对:“……”
虽然受到的待遇并不友善,但陈拾意的心情却莫名地松快下来,在表示了自己并不介意之后,两人一前一后地回到了房子——足足三层高的尖顶小楼里,开始整理行李。
——没错,在陈拾意问出问题并且强烈表示自己真的很想看看小狗——并且被季朝映拒绝未遂之后,她们便立刻赶来了这里,行李箱甚至都没能进客厅,而是被放在了玄关处。
季朝映两只手拉着三只狗,指挥着陈拾意把行李箱和背包暂时放在了一边,又立刻道:“冰箱下层放了鸡胸肉,可能需要你动手帮忙给它们煮一点……我牵着它们看着你煮,不然它们会以为你是小偷……”
陈拾意哽了一下,才点头应下:“好……厨房是哪边?”
第159章 治不了她还治不了你们?
进门第一遭就要洗手做狗饭, 这是陈拾意没想到的。
她在季朝映的指挥下煮好鸡胸肉、鸡肝、鸭胗、胡萝卜、白菜、红薯,又把肉类切块后分成三份,再把蔬菜和红薯用搅拌机打成泥, 均匀地裹在每一块肉上。
季朝映指挥她分份:“大黄要三勺,灰灰要两勺,小黑要一勺半。”
陈拾意被三双狗眼死死盯着,背负着重压根据季朝映的要求分好狗饭, 季朝映立刻将怀里的卷毛小狗放下去, 解开项圈:“小黑,去。”
毛毛卷卷的小黑立刻朝着陈拾意的位置冲了两步,张嘴欲吼,但看着陈拾意手里的盘子, 它张了张嘴,又犹豫了。
陈拾意警惕地放下盘子,往后退了两步, 紧紧贴在橱柜边, 准备一有不测就爬上屋顶,但季朝映不愧是做主人的, 在一番艰难的拉扯后,小黑犹豫着走到陈拾意面前, 舔了一口盘子里的鸡胸肉后立刻抬头。
陈拾意:“……”
卷毛小黑:“……”
陈拾意:“……”
卷毛小黑警惕地停顿片刻,见陈拾意确实没有和它抢肉吃的意思,立刻低头风卷残云,吧唧吧唧地把盘子舔得干干净净。
这样的过程又持续了两遍, 伴随着季朝映不停歇的:
“吃了饭可要好好相处哦。”
“吃了人家的饭就不能再凶人家啦!”
“姐姐给你们做饭吃姐姐真是大好人……”
之类的洗脑式碎碎念, 陈拾意终于和三只狗狗建立起了初步的信任,两者开始进入谁也不理谁的漠视状态。
但因为此前的试探, 陈拾意怕自己对几只狗狗的态度或许会差得太多,还是在季朝映面前简单地表现了一下自己对几只小狗的喜爱。
她拿着季朝映给她的狗零食,试图呼唤看起来最好哄骗的卷毛小黑:“嘬嘬,过来。”
小黑斜瞥她一眼,趴在季朝映怀里,打了一个哈欠。
陈拾意转换目标,看向头顶扎了小辫子的狗狗:“灰灰,过来,有肉干吃。”
灰灰动也不动,头顶的小辫子歪在一边,看起来格外懒散。
陈拾意只能看向最后的,也是对她最凶的独耳狼狗:“大黄,吃肉干吗?”
大黄仿佛因为失去了一只耳朵而变聋,正把脑袋搭在季朝映膝头,讨摸的同时尾巴摇开花。
眼见着陈拾意接连受挫,季朝映笑得眼睛都弯了起来,她压低声音,小声告知陈拾意和小狗打好关系的秘诀:“它们不爱让人叫小名,你得先叫它们的大名拉拉关系,等到熟了之后,就可以叫小名啦。”
陈拾意愣了一下,迟疑道:“……大名?”
“是呀,大名。”
季朝映认真点头,解释道:“据说给它们起人的名字,下辈子就会投胎变成人哦,我平常叫它们的小名,但它们也有大名的。”
她伸手扯扯狼狗大黄的脸,道:“它的大名叫季秋,来季秋,和陈阿姨握握手。”
大黄的尾巴都快转成螺旋桨,在季朝映的指挥下,它终于搭理了一下陈拾意——它伸出了自己的左前爪,按在了陈拾意的手心里,敷衍地按了一下之后,还不忘叼走陈拾意捏着的肉干。
陈拾意:“……”
在那个瞬间,陈拾意开始认真地思考,自己的那些怀疑,是不是只是单纯地因为加班加多了之后出现的某种幻觉……
一切作罢时,已经是晚上八点了。
季朝映和三只小狗亲热了一会儿,终于能从脚下围绕着三只小旋风的情况下脱出身来,度过了长途车程后人本该疲惫的,但她却堪称神采奕奕。
季朝映将怀抱中的小黑放到大黄头顶,本来还想站起来继续讨抱的狗狗立刻被同伴一抓爪压住了身体,还没等毛毛卷卷的小黑发出不满的“汪汪”叫声,大狼狗已经熟练地含住它的头,两只体型悬殊的狗狗顿时耍在了一起。
“你现在饿不饿呀?”
季朝映跨过已经开始在地板上打滚的两团,开始挑拣起自己身上的狗毛:“辛苦你给它们做饭啦,你要是饿了,我们现在做晚餐吃怎么样?”
她一边捡身上沾到的狗毛,一边把它们搓起来丢进垃圾桶里面去,柔和的暖光落下来,在她的头发边缘打出一层光。
过于日常温馨的画面,让陈拾意几乎是本能地松懈了下来,甚至可以说是无法自控,她看了看几只正在沙发旁打滚的狗狗,忍不住在心底叹了口气。
“……是有一点,不过你一个人能行吗?需要我帮忙吗?”
“当然可以呀。”
季朝映弯起眼睛笑起来,她抖了抖衣服,说:“我只是做得没有潘姐那么好而已,而且你一来就开始忙,现在也该好好休息一下了,我做点简单的肉菜,多放点青椒,好不好?”
陈拾意点了点头,又有一点犹豫:“你不是不喜欢重口味的吗?”
季朝映忍不住又笑了起来。
那双漂亮的杏眼勾得弯弯的,眉目间含着一点说不出的狡黠,这一点小小的坏心思,叫她整个人都变得轻快了起来,像只回到了熟悉的地盘后,忽然小小地伸出了一点尖指甲,在同伴身上按了一爪子的猫。
她连语气都变得轻快起来,声音因为情绪的上升而带出蜜糖般的甜:“因为你喜欢呀,我把你带回家里来,总该好好招待你的,是不是,陈大警官?”
猫的爪尖落到皮肤上时,有一点轻微的疼痛。
但更多的,却是皮肤被爪垫按压下去时,那柔软又温暖的触感。
陈拾意几乎没有看到过这样的季朝映,一时间甚至有些失语,她短暂地愣了一下,才回过神来,立刻移开目光,道:“没关系,我不挑的,什么口味都喜欢。”
“那也不行。”
季朝映把手背到身后,摆出一副主人的气派,她说:“入乡随俗客随主便,你就好好等着吧,让我好好露一手!”
说是露一手,就是真的露一手。
或许是因为这处房子已经建起了二十来年的原因,厨房的通风已经出现了一些小小的缺陷,浓烈的辣椒爆香味从缝隙中钻出来,围绕在陈拾意身边,让她不自觉地露出笑意,又在从手机屏幕里发现自己的表情不大对劲后,立刻板回了冷硬的样子。
季朝映没有给她安排活做,只要她好好休息,但陈拾意到底闲不下来,在季朝映还没有给她指定房间的情况下,只能在公共区域里溜达起来。
不不不,这怎么能说是溜达呢!
陈拾意,清醒一点,你不是来休假的!
陈警官在心底严厉地告诫了自己,然后以工作地心态迈开了脚步。
茶几上看一看,说不定会有什么遗漏的信息……
嗯,估计有一段时间没用过了,有点灰,擦一下。
沙发上看一看,说不定会有可能存在的破绽……
嗯,被这几只狗在打闹的时候扯乱了罩巾,整理一下。
阳台上看一看,或许能看出主人的生活习惯……
嗯,绿植应该有一段时间没有浇过水了,土都是干的,浇一下。
厨房里传出的香气变了又变,公共区域的整洁程度则变得焕然一新,不知不觉间,闹成一团的三只狗已经趴在了沙发上,从小到大整齐排列,三颗脑袋疑惑地随着陈拾意的动作从左转到右,再从右转到左。
当陈拾意拿着从卫生间里找到的拖把简单地拖了一遍地后,忽然之间意识到了什么。
陈拾意瞳孔地震!
陈拾意愧疚万分!
陈拾意开始在内心拷问自己:
陈拾意,你在做什么!
你请下来半个月的年假,难道是为了来嫌疑人家里做家务的吗!
不对,从严格意义上来说,女孩其实根本不算嫌疑人……
不不,不对,虽然没有什么证据,但是她身上确实存在很多疑点,如果巧合一直在发生,那真的还算是巧合吗?
陈拾意,你是现在唯二察觉到了她的不对,也是现在唯一接近了她的人。
你该负起责任来啊!
拷问结束,陈拾意才发觉自己似乎在不知不觉间放下了防备,她看了一眼手中的拖把,面色沉了下来。
她走回卫生间,把拖把清洗干净、反复沥水,重新挂回拖把墙架上。
……算了,这或许也算是伪装的一部分。
是的,这就是伪装的一部分!
只要她松解女孩的防备,撬开女孩的心门,就能在她放松的时候得到更多的信息,摸到更多的证据……
陈拾意盯着还在往下滴水的拖把,终于在心中说服了自己,她蹲下来,拧干了拖把最下层积蓄下来的那点水,洗干净手,冷静地走回客厅。
三只狗还在沙发上并排趴着,迷惑地盯着这个外来者看,陈拾意被盯得一阵别扭,一想到自己刚刚的行为都被这几只嫌疑狗看在眼里,心底便生出一股莫名的恼怒。
她眼神冷厉,面无表情,大步走到客厅储物柜旁,在那里站定。
狼狗大黄一下子察觉到了异常,从沙发上站了起来,死死盯着陈拾意看。
陈拾意拉开柜门。
狼狗大黄的狗眼中露出凶光。
陈拾意探手进去。
狼狗大黄发出警告性的低吼。
陈拾意拿出狗狗零食。
狼狗大黄……狼狗大黄……
狼狗大黄警惕地看了一眼厨房的方向,尾巴摇了起来,以一种不算热情的,略显矜持的态度从沙发上跳了下来,走到陈拾意身边坐定。
陈拾意面上露出一丝冷笑,撕开了一袋肉干。
嗅闻到了零食诱人的气味,另外两只狗狗也坐不住了,跳下沙发在陈拾意腿边绕来绕去,尾巴像螺旋桨一般摇的飞起。
看着这几只前倨后恭,发现主人不在后,立刻因为一块零食而转变态度的狗,陈拾意面上冷意更甚。
她发出一声冷笑,毫不犹豫地把肉干丢进嘴里,在三双狗眼的注视下咀嚼起来。
哈,治不了嫌疑人,还治不了你们?
第160章 我们去做压花书签
当季朝映从厨房中走出时, 客厅内的气氛变得格外诡谲。
人狗之间针锋相对,仿佛一触即发,双方彼此僵持着, 陈拾意以一敌众仍旧占据上风,看得季朝映挑高了一点眉头。
但她就像是毫无所觉一般,在这场争端中完美隐身,只笑着招呼陈拾意过来:“我做了好几道菜呢, 快来尝尝, 合不合你的口味?”
第三方介入,这微妙的僵持终于被打断,体型最小也是最会撒娇的小黑呜咽着绕到季朝映脚边,仿佛受了什么委屈一般嘤嘤直叫, 系统狐疑地在面板上踩来踩去,向季朝映偷偷告状:“系统怀疑有人干了坏事!”
现在在场的人类就只有季朝映和陈拾意两个,系统的矛头对准的是谁不言而喻。
季朝映面色不变, 一边笑着给陈拾意夹菜, 一边在脑海内与系统交谈:“要是觉得好奇,你可以联网试试, 客厅里有布置摄像头。”
得到允许,系统立刻振奋起来:“好的!系统这就接入网络!”
智能ai毫不犹豫地扫描接入房间内所有联网可控的摄像头, 下一秒,数百个方形画面展现在了面板上方,在代表着系统情绪波动的电流音骤然升高的同时,季朝映用公筷在陈拾意碗中夹去一块小排骨:“这道菜还是我妈妈做得更好一点, 但我做的也不赖啦, 我在里面加了小米椒,感觉怎么样?会不会太过了?”
吃人嘴短, 陈拾意本想继续绷着脸色,免得显得过于殷勤,但当被辣椒炒得喷香的小排入口时,她还是没能维持住冷漠的表情。
这是为了麻痹她……
这是为了麻痹她……
这是为了麻痹她……
在心中默念几遍后,陈拾意稳重点头:“不会过,味道很好,我很喜欢。”
季朝映的手艺当然比不上城市内的店家,但胜在她了解陈拾意的口味,几道菜都是硬菜,口味不算清淡,都做得又香又辣,每一块肉都处理得十分完美,完全没有腥臊味,叫人胃口大开。
陈拾意块头大,运动量更大,就着蒸好的米饭吃了四大碗才停,她坐在餐桌边,等着季朝映细嚼慢咽地吃完饭,立刻收拾起碗筷,预备去洗碗。
嗡嗡嗡——
脑海中的电流音剧烈波动,季朝映面容上带着笑意,轻轻巧巧地拦住她:“不用啦,我家有安洗碗机,我待会儿把它们放到洗碗机里面就行。”
陈拾意被挡在了厨房外,再看看自己扫空的盘子,很不好意思,季朝映笑得眉眼弯弯的,眼瞳清澈,带着一点娇痴的憨态:“你可是客人,怎么能让你去做这些?你先去洗澡,好了就叫我,待会儿我帮你找一身睡衣,客房都是收拾好的,等你出来,我直接带你过去就好。”
陈拾意用大拇指蹭了一下无名指外侧,只觉得心头暖烘烘地软成一片,她张了张口,想拒绝,但话还没出口,就被季朝映半推半搡地往洗浴间的方向拉扯,最终欲拒还迎地站到淋浴头下面。
陈拾意又开始发晕了。
她盯着头顶明亮的暖灯,只觉得自己像个需要人关照的孩子,看着明明比她年纪更小的女孩高高兴兴地照顾她。
淋浴的温度是要仔细调试的,沐浴露的味道也可以自由挑选,浴缸上方被搭上木头盖板,在保温的同时又被放置好泡澡所需的一应杂物……
虽然是在小镇里,但这里的一应生活物品却比季朝映在城市中的租房都要齐全得多,也舒适得多。
以至于陈拾意带着满身和她完全不搭的柑橘甜香,穿着和她更不搭的白绿条纹睡衣从洗浴间里走出来的时候,还有点想不明白季朝映到底为什么要离开这里,去往城市。
她的意思是说——这里似乎完全看不出什么生活不便的点,而且在她的印象里,女孩似乎也完全没有在城市里找过什么工作——既然如此,那她为什么要离开自己居住得更习惯也生活得更舒适的家,住进城市中狭小且拥有许多不便之处的小小租房里呢?
雾蒙蒙的水汽开始往窗外涌,还在滴水的头发飞快地降温,当季朝映不在面前的时候,陈拾意的大脑又开始清明起来,但还不等她继续思考,坐在沙发上等她的季朝映又迎了上来。
“你好啦?速度比我想的还快一点耶。”
季朝映伸手拉住她,带着柑橘味儿的陈拾意往楼上走:“我本来还想调一点饮料呢……我家这边有好些本地的牌子,出了这里都买不到呢,可惜太久没调过了,现在还没弄好,客房在二楼,就在书房旁边哦,你是要现在休息,还是再缓一缓?”
房门被拉开,露出冷色调的光,棕色的木地板衬着雪白的墙,在齐整的同时,更透出有些过量的简洁。
嗡嗡嗡——
电流音几乎要在季朝映脑海中开起过山车,系统看着起码二十个显示出两人身影的屏幕,几乎要发出惊恐的叫声。
“宿、宿宿主!”
过多的监控对于系统而言还是有些太刺激了,可怜的童声甚至透出一种无助:“她、她虽然偷吃狗粮,但也不至于这样……”
就算宿主不会把监控视频外流,这也超得太过了啊!
季朝映对系统的微弱抗议充耳不闻,径直入内,伸手拉开了垂下的百叶帘,轻声道:“这间房以前是我爸爸在住,他走了之后,就重新整理做了客房,这十几年来还一直没有人住过,但我们一直有做清洁……这间可以吗?”
明显已经很长时间没有打开过的窗户拧动把手时都带着些吃力,伴随着一点蹭刮声,冰凉的夜风呼地涌进,季朝映双手按在窗台边沿,发出带着一点怅然的叹息声。
本来还在看着二十多个监控画面发出无助声音的系统察觉到了宿主的情绪变得低落,立刻暂时抛弃了屏幕上倒映出的无辜受害人,贴过去隔着面板抚摸空气,而在被挤到角落的监控格子里,陈拾意正在四处打量客房的摆设,然后在夜风袭来时下意识地闭了闭眼睛。
——太干净了。
这里说是客房,却更让人觉得自己像是误入了一家酒店,房间内的床品是统一的白色,墙壁上没有悬挂任何装饰,就连半开的衣柜都显露出空空荡荡的内里,没有一件多余的物品。
——干净到没有一丝生活的气息。
对于一间客房而言,这实在是有些太过了。
陈拾意原本还在观察思考,但当夜风袭来时,却又嗅闻到了那熟悉的花果甜香。
她一怔,这才重新将视线定回了季朝映身上。
女孩正背对着她,单薄的衣裙被风吹得向后扬起,被勾勒出几分的纤瘦身形孱弱得像只展翅欲飞的雏鸟,明明连羽绒都没有长齐,却已经颤巍巍地张开了翅膀。
陈拾意下意识地皱起了眉头,那点儿带着淡淡忧郁的喟叹钻进耳朵里,像是未成熟的梨子砸落在地时,迸溅而出的酸涩汁浆。
“他走了,是指离开这里了?”
陈拾意走上前,本想关上窗户,见季朝映闭着眼睛感受风的抚弄,又停下了手。
只是语调变得更和缓:“你很想他?”
“……我也不知道。”
季朝映轻轻呼出一口气,伸手印在冰凉的玻璃上,她的声音变得很轻,朦朦得像一捧一吹就散的雾,带着沉郁又冰冷的香气:“可能是想的,也可能……只是太久没见过他了,他和妈妈分开了,大概是不愿意再见我,才一次也没回来过。”
话语间掩藏不住的失落,让陈拾意忍不住转头去看她,或许是夜风太凉,女孩的面孔被吹得苍白,只有鼻尖带着一点潮湿的红,那乌黑的头发从发辫中散落下一些,衬得她像一枝被淋在雨中的梨花。
花瓣柔软洁白,又因为冰冷的雨滴而蹙成一团,新发的枝叶瑟瑟地忍受摧折,带着让人心惊的颤意。
陈拾意忽然觉得心头被什么东西堵了一下,她从小就没有“父亲”这种东西的概念,亲戚里头连男性长辈都少见,是以,她其实不大理解季朝映此刻对那个面目迷糊的男人生出的依恋。
但即便如此,她仍旧从心底生出了几分怜意。
陈拾意沉默地把窗户合上一半,靠在窗边,做出聆听的姿态,季朝映看一眼她,噗嗤一笑,面容上的苍白颜色去了几分。
她伸手测量了一下窗台的宽度,撑着身体想坐上去,陈拾意扶了她一把,只觉得那只手掌按在她手臂上时,凉得叫人心悸。
“这里以前有一张书桌,是连着飘窗的。”
季朝映双手比划了一下宽度,“其实这个窗台以前比现在要宽很多,我还小的时候,他会在窗台上铺上一层软垫,把我抱上来,然后一边看我,一边做自己的事……读书、写日记什么的。”
陈拾意问:“他还写日记?”
季朝映轻轻应了一声,道:“每天都要写,我小时候还看到过,内容很多都和我有关系……我觉得是因为他喜欢看书,也就喜欢写东西,对了,你看。”
她扭过腰,伸手点向另一处位置,隔着距离抚摸窗外簇簇的白雪一般的花,大片的白色花朵花瓣闭合,簇成一团团,在夜色的衬托下,像一排整齐的祭奠花圈。ῳ*Ɩ
陈拾意随着季朝映指着的方向看过去,她的视力很不错,即便外边已经暗了,借着玻璃透出的灯光,仍旧能看出那一墙藤花花团硕大、娇嫩柔美,显然被照料得很好。
但陈拾意的视线只是短暂地停留了几秒,就忍不住落回了女孩已经开始泛红的指尖。
她默不作声地把窗户又合上几分,听季朝映继续道:“那是玉团蔷薇,是我小时候,和爸爸一起种下的。”
“我们这儿气候好,这花四季都能开,我小时候,这花还没长得这么大,他经常把花压成书签,夹在书里。”
“有时候,花汁会把书页染上一点颜色,浅绿色的,我觉得很漂亮,可惜他走之后……就再也没做过了。”
季朝映轻声地回忆着,连带着神情都染上几分怔忡,她偏过头,靠在窗上,出神地注视着那一片花墙。
陈拾意不自觉地用大拇指揉按起无名指指侧,开始在心中构想起劝慰的话,但每当她自觉组织好了语言,要开口的时候,看着女孩恍惚的神情,又有些说不出口了。
斟酌再三,她忽然道:“现在去做吧。”
这话说的突然,季朝映怔了一下,略带茫然:“……什么?”
“现在去吧。”
陈拾意往后退了一步,抬起手臂,示意季朝映扶着她下来:“我们去做压花书签。”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