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210

    第201章  你怎么能出现在这里?

    郭巧慧在前面带路。

    夜色昏暗, 这座宁静平和的小镇,在深夜时分愈发显得无比寂静,树立的路灯投下暖色的灯光, 除了郭巧慧和陈拾意,路上就再没有一个人。

    寂静得甚至有些诡异。

    仿佛整座镇子都在此刻昏睡了过去,周围没有一点人声,路过的建筑没有一点光亮, 甚至连树上都不见虫类的鸣叫。

    郭巧慧的速度忍不住加快, 她一开始是在走,到后来就是在小跑了,这里太安静了,安静到她除了自己的脚步声和呼吸声, 完全听不到其他的动静,就连身后的陈拾意都显得分为沉寂,明明已经走了好一会儿了, 她却连一点喘息声都没有发出来。

    这让郭巧慧背后渗出一层凉意。

    曾经看过的无数惊悚片段在脑海中浮起, 她想克制自己不要乱想,但越是克制, 脑海中冒出的画面反而越清晰,她忍不住回头看去, 确定陈拾意还跟在她身后,这才松了一口气。

    陈拾意看她走着走着忽然停下,整个人直挺挺地扭过来,忍不住皱眉:“怎么了?”

    “没什么没什么……你还在就好。”

    郭巧慧退后了一点, 伸手揪住了陈拾意的袖子:“晚上太安静了, 我有点毛。”

    “你之前没有在晚上出来过?”

    “出来过啊……但那个时候都在中心区域,谁知道边边上这么安静, 人和死了一样……”

    “这里人少,晚上就是会安静一点。”

    “你不怕?”

    “心里没鬼,当然不怕,走快点。”

    郭巧慧合理怀疑对方是在阴阳自己。

    但有人说话,让她背后莫名生出的凉意散了不少,郭巧慧一时间甚至有点庆幸自己跑出来的时候是和陈拾意一起了。

    不然要是跑出来的就她一个人,可能还不敢去谷仓救人,万一宁宁姐死里面了,她一个人下到地窖里面,摸半天摸到个死宁宁姐,想想都觉得起鸡皮疙瘩。

    万一宁宁姐再觉得她也是害死她的凶手之一,忽然诈尸可怎么办,到时候漆黑一片,她大概率打不过啊!

    郭巧慧心里顺了一些,连被对方拿走匕首的闷气都散了不少,她道:“你和……那个,季小姐,关系不错?”

    她忽然起了话头,叫陈拾意忍不住回头看了她一眼,年轻的女孩脸上出了一层汗,五官还带着稚气,完全是个孩子样。

    “你和柳林的关系也不错。”

    “哎,忽然说他和我干什么!现在关系不好了!我以前也不知道他是这样的啊!”

    “他以前是什么样?”

    “他以前救过我呢……还给我花钱,他特别有派头,你知道吧,住最好的酒店,穿大牌的衣服,他吃什么我吃什么,他穿什么我穿什么,他一开始可好了,鬼知道才几个月,怎么变成这样了!”

    “他救过你?你以前遇到过危险?”

    郭巧慧不吭声了。

    再吭声,指不定还没到地方,先叫人把自己原地逮捕了。

    她哼哧哼哧走着,远远地嗅见一股向日葵的味道,心里怀疑自己可能带错路了,因为下午回来的时候,她们没走这么长时间。

    气氛安静下来,隔了一会儿,陈拾意忽然问:“你犯过事?”

    郭巧慧一个激灵,差点把手里的袖子甩出去,“你放屁!”

    似乎随着远离了被高墙围起的房子,她的态度也在慢慢嚣张起来,陈拾意瞥了一眼郭巧慧走路时,侧腰处的裤子凸出来的印子,摸了摸收进袖子里的匕首。

    冰冷的金属已经被体温捂热,触感却仍旧光滑,有一定厚度,捻一下就能知道是把好刀。

    “柳林不是好人。”

    陈拾意道:“我不觉得他会做什么好事,你可能不是被救了,只是被他当做工具带走。”

    这话倒勉强能听,但郭巧慧仍旧警惕,怕自己忽然被按地上拷起来:“那又怎么样,反正现在我不和他干了,你干嘛老拷问我,你怎么不说你自己?”

    陈拾意抿了抿唇,缓缓呼出一口气。

    “我是和她关系不错。”

    甚至可以说,有点太好了。

    一开始,只是出于同情和怜悯,女孩身边总是出现危险,而她天真无辜,完全没有保护自己的能力,脆弱得像一只被人精心饲养,连爪牙都没有生长出来的兔子,总是显得狼狈又可怜。

    但是随着同样的事情一次、一次、又一次发生……

    她总能看见对方惊慌失措的样子,总能听到女孩呼喊出的求救声,于是怜悯开始沉淀,同情转化为某种责任感,甚至让她下意识地——下意识地收起了本不该出现在她身上的,那些不大正常的小玩意。

    ……这是不应当的。

    这是她不该做的!

    下意识的保护行为甚至已经成为了某种习惯,乃至于在郭巧慧向她求助时,陈拾意竟然有瞬间的犹豫。

    她在犹豫什么?

    她想……包庇她吗?

    不不不不不,这是不可以的,这是渎职!

    她绝对不能这么做。

    陈拾意绷紧了下颚,明明是秋天,她却仿佛感觉到了夏夜一般的闷热。

    “……那你们是怎么认识的?”

    “她出了点意外。”

    陈拾意尽力让自己的语气显得客观:“有个杀人犯想袭击她,没有成功。”

    她是受害者。

    “……杀人犯袭击她?”

    她是受害者……吗?

    “嗯。”

    起码那个男人……他并不无辜。

    郭巧慧不说话了。

    两人已经走到了向日葵田里,高高的向日葵将视线阻隔,只留下一条条田坎笔直向前。

    过度相似的场景,总会让人觉得自己似乎走进了某种迷宫里,郭巧慧左看右看,皱着眉头凭借直觉选了一条路。

    陈拾意也沉默下来,两人间只剩下鞋子踩在土地上的一点细响。

    或许是因为夜色太深,郭巧慧不怎么能分辨出道路的正确性了,因此,她带着陈拾意在向日葵花田里一直绕了将近四十分钟,并且选错道路起码两次,第二次还是陈拾意提醒的她——因为那条田坎她们已经走过一次了。

    但值得庆幸的是,谷仓毕竟是一座建筑,虽然只有一层,也要比向日葵要高上许多,只要她们离得够近,就能看到模糊的,伫立的剪影。

    凭借着这一点,在陈拾意忍不住开始怀疑郭巧慧是不是在拖延时间的时候,她们终于看见了谷仓的影子。

    郭巧慧松了一口气,终于再度开口,声音中也透出了喜色:“应该就是这里!这边应该有条路!”

    她左右看了看,毫不犹豫的选了一个方向往田里钻,陈拾意立刻跟上,带着毛刺的叶子直往人脸上糊,刮得皮肤又热又痒。

    终于!

    穿过一片田地后,熟悉的水泥路出现在眼前,郭巧慧又惊又喜,加快了速度:“就是这里!”

    “就是这里?”

    陈拾意跟在后面,注意到面前的人伸手摸向了腰侧,确定了。

    就是这里。

    她缓缓将收进袖子里的匕首褪出一截,从郭巧慧右后侧的位置移到正后方,气氛微微紧绷起来,或许是因为长时间的行走,凉爽的秋夜也变得闷热。

    近了。

    近了。

    越来越近。

    郭巧慧从快走变成小跑,又从小跑变成快跑,陈拾意一声不吭,提高速度跟在她身后,保持着恒定的距离。

    郭巧慧忍不住在ῳ*Ɩ 心中爆出粗口,嘴巴里呼哧呼哧地喘起粗气:怎么甩不掉?!

    她更这么紧,肯定也有别的心思!她还没见到宁宁姐呢,一对一根本打不过啊!

    越急越想跑,越跑就越急,郭巧慧忍不住看向黑漆漆的向日葵花田,拐弯就想往里钻——大不了卖了宁宁姐,她还年轻,不想被枪决!

    宁宁姐本来也是要死的命,现在她带个警员过来救她,四舍五入等于延长寿命,说不定在监狱里还活得更久一点呢!

    谁料她刚改变方向,身后的人就忽然加速,一把钳住了她的手臂!

    “你跑什么?”

    我跑什么……?

    我跑命啊!!!

    郭巧慧心中崩溃,呼哧得更费劲了,她几乎是被生拉硬拽着往谷仓的方向跑,下意识地想去摸匕首,又有点犹豫这算不算恩将仇报——毕竟眼前的女人虽然是个警员,但确实是实打实地帮自己从那栋房子里跑了出来,这一刀下去,万一大出血了怎么办?这里距离小镇不算远,但也没多近,万一救不回来……

    但很快,就不用她犹豫了。

    陈拾意抓着她靠近了谷仓,漆黑的夜色恍若流水,将建筑物慢慢倾吐出来,宽大的铁门透出浓郁的深红,像是被鲜血浸泡过。

    不太对劲。

    陈拾意的脚步开始变慢。

    浓郁的深红色里,一点素白安静地立在那里,像是一张坠进血泊里的纸。

    ……为什么会有人?

    啪!

    一声脆响,声音不算大,但在沉寂的夜里,却格外明显。

    季朝映站在那里,手里拿着手电筒,明亮的光投在陈拾意脸上,让她被光刺到,双眼发热,一时间竟然有种想躲避的冲动。

    但她并没有躲开,只是上前一步,把郭巧慧护在了身后。

    气氛有片刻的凝滞。

    夜风吹拂而来,像是母亲的指尖抚过脸颊,带着向日葵的香气,

    郭巧慧躲在陈拾意背后,大脑一片空白,因为突兀的惊变而卡带,完全陷入茫然。

    这个变态怎么在这里……

    她迟钝地想:是她被背叛了吗?不对,陈拾意还护着她呢,对方没告密!

    那是为什么,为什么这个变态会出现在这里?

    纷杂的念头慢慢滋生,郭巧慧下意识地抓紧了陈拾意的衣服,没有意识到紧攥着手腕的手也用力到指节发青。

    她能听到面前的女人的呼吸声变得急促,开始凌乱,像是惊慌。

    以至于声音都变得干涩。

    “……你怎么能在这里?”

    陈拾意低声说:“……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季朝映轻轻笑了。

    暗沉的夜色与乌黑的长发融为一体,让她看上去几乎像是被某种流动的黑暗侵蚀了,那张本该清丽秀美、无辜无害的面孔,在浓郁的黑色里,竟然显得苍白又诡异。

    她轻声说:“为什么不能?”

    声音柔软而平缓,仿佛自己出现在这里,是再天经地义不过的事了。

    陈拾意被那道打在脸上的光刺得眼球发痛,她急促道:“……你没有休息?我来的时候看过你的卧室……”

    不对,卧室里没有开灯,她只是看到床上隆起形状,那并不一定是季朝映。

    “……你是什么时候过来这里的?”

    陈拾意瞳孔颤动,她飞快地扫视季朝映身上的痕迹,发觉她的裙摆上沾有污痕,像是水迹:“……她人呢?”

    “你都做了些什么?”

    第202章  你以前也为我这么做过。

    “这重要吗?”

    季朝映轻声问, 她微微歪着头,苍白的脸上带着笑意,瞳孔漆黑, 不见一丝光。

    她捏着手电筒,像是在玩游戏似地,把光往陈拾意眼睛里照,有尘土在光柱中飞舞, 细小的飞虫被吸引过来, 直往陈拾意脸上扑。

    灼热的光线让陈拾意觉出刺痛,她眼周发红,表情却变得冷硬:“她还活着吗?”

    “这重要吗?”

    季朝映又问,她的神情甚至是天真的, 就像陈拾意很多时候看见过的那样,那双圆润的杏眼不自觉地睁大,嘴唇微张, 看上去像个孩子。

    无辜的、可怜的、弱小的, 孩子。

    陈拾意忽然有点崩溃了。

    她几乎想把那只该死的一直往她眼睛里照的手电筒砸了,然后用石头把它碾成渣, 她连语气都保持不了本该有的平稳,声调提高, 几乎有怒火喷涌而出:“她人呢?!”

    你知不知道你在做什么?!

    “你这是非法囚禁你知不知道!她人呢,她在哪?!她到底还活着没有!”

    你知不知道你到底在做什么?!

    “啊。”

    季朝映像是受到了惊吓。

    她退后几步,靠在了深红的铁门上,白色的裙摆染上一点红色, 像是有血珠溅落。

    “你好凶……”

    她轻轻抿起嘴唇, 神情透出些惊怯,像是受到了惊吓的鸟雀。

    她轻声说:“……你以前不是这样的。”

    你以前也不是这样的。

    你以前明明不是这样的。

    还是说你自始至终都不是曾经的样子?

    那只是伪装, 只是一层表象,那是裹在真实的你身上的画皮,撕开皮囊,内里鲜血淋漓。

    是假的。

    是假的吗?

    是假的……全都是假的!

    “别再玩这种把戏。”

    陈拾意的呼吸急促起来,舌根又麻又苦,让连通的鼻腔也开始泛酸,她冷声道:“我不吃你这一套!”

    她攥紧身后的郭巧慧,迈开步伐往前走,背后传来阻力,还有小声的祈求:“别别别别……”

    你要吵就自己吵,别带我啊!

    陈拾意充耳不闻,几乎是拖着郭巧慧在往前走,季朝映轻轻皱起眉头,挡在门前,陈拾意却半点停顿的意思都没有,抬手猛地砸出一拳!

    砰!

    拳风擦着季朝映的脸颊砸了过去,脑中有系统发出尖叫,这一下结结实实地落在铁门上,发出一声闷响。

    陈拾意厉声道:“走开!”

    她几乎恨不得把季朝映从门前撕下去,下手一点留力也没有,攥得她肩膀生疼,季朝映踉跄了一下,伸手攥住她的手臂:“你要对我动手?”

    陈拾意一声不吭,她松开郭巧慧,抬脚踹上露出的门锁,本该坚硬的锁头应声而断,让人几乎不敢去想她到底用了多大的力气,季朝映摸到了她衣袖里坚硬的匕首,伸手去拿,却被她一把推开!

    她几乎跌倒,往后退了好几步才维持住平衡,本就苍白的面色变得更苍白,神情惊愕,透出种可怜来:“……你真的对我动手?”

    陈拾意却只当她不存在,她一把扯过屏住呼吸,蹑手蹑脚地往后退去的郭巧慧,把她推进门里:“去里面看看,看看她……”

    陈拾意喉咙发哽,几乎没办法把接下来的字眼吐出来。

    但她还是说了:“……死了没有。”

    你不能自己去看吗?!

    郭巧慧几乎想尖叫,早知道自己的行动早就被发现了,她一开始就应该甩掉陈拾意自己跑路的!

    不,不对,面前只有这个变态,柳林呢,他是不是跟在后面?

    意识到自己就算能甩开陈拾意可能也跑不了,郭巧慧只能往里走,最起码现在看上去,占上风的还是陈拾意。

    季朝映抿起嘴唇,要去阻止她,但她甚至没能靠近门口,就被陈拾意拦住了。

    “你做什么?”

    她睁大眼睛,神情几乎可以说是无措的,那双细而弯的眉轻轻蹙起,像是受了莫大的委屈:“你要拦我吗?”

    那不然呢?

    陈拾意几乎想笑,她想大声怒斥,又忽然觉得没有意义,像是一直在支撑着她的力气被抽走了,巨大的无力感和不断涌现的自我怀疑让她恨不得掐住季朝映的脖子——但最终,她也只是挡在门口,在季朝映又要上前的时候抵住她的肩膀,再把她推回原来的位置。

    “你做什么!”

    女孩像是着急了,苍白的面孔微微浮现出一点晕红,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气愤:“你让她进去做什么!”

    “你不是都听见了?”

    陈拾意想冷笑,但表情却是僵硬的,她的声音已经在不知不觉间变得嘶哑:“我总得知道她到底有没有活着,我总得……”

    知道你有没有杀人。

    “这些就这么重要吗?”

    那不然呢?

    那不然呢?!

    陈拾意真的要忍不住笑出声了,她恨不得回到过去,在曾经的自己脸上狠狠来几拳,让她看看清楚面前站着的到底是什么人,“所以呢?在你眼里什么是重要的?”

    “……”

    季朝映的神情变得无奈,她皱起眉头,低低道:“你就一定要这样?”

    “那不然呢?”

    陈拾意从喉咙里发出气喘,只觉得肺叶生疼,像是被火在烧,季朝映的做派让她显得像个疯子,仿佛一切都是她在无理取闹:“难道你还想让我和以前一样像个傻子一样被你耍得团团转,还是说你想让我和以前一样,不管发生什么事都先护住你,免得你受伤?!”

    “你是不是疯了?”

    “你能不能看看你在干什么!”

    陈拾意几乎要忍不住骂出脏话,以发泄心中越来越旺且不会熄灭的怒火:“你告诉我,你都做了些什么?!你告诉我,她是不是死了!”

    “……就算她死了,那又怎么样。”

    季朝映的神情沉下来,不再是那副受惊似的可怜模样了,她皱着眉头,连音调都变得更低:“我甚至没有问你,你为什么会在这里,我甚至没有问你为什么要帮她!”

    “我甚至……没有问你为什么要背叛我。”

    “背叛?”

    陈拾意被气笑了,她伸手捂住眼睛,意识到这样会遮蔽视线,又立刻将手放下来:“你觉得这是背叛吗?你到底知不知道我是干什么的啊季朝映?啊?”

    她从喉咙里发出笑声,只觉得整个胸腔都在一起共鸣,太荒诞了,她到底在他爹的干些什么!

    “我是个警员,季朝映,你指望我干什么,我难道还要看着你犯错不管不顾吗?!”

    她提高声音,几乎像是怒吼:“你觉得我该干些什么?要像那个贱人一样把你带到外面来杀人吗?!你知道对不对,你知道她是柳林的人,你要是杀了她就是给他当了刀你知不知道!!!”

    “……”

    季朝映低声道:“但我并没有做错什么。”

    陈拾意的神情看起来几乎要凝固了,她甚至没有意识到自己眼中已经涌出泪水。

    季朝映轻声说:“以前也没什么的,不是吗?她们并不是什么好人,你不应该也是知道的吗?”

    她微微抬头,露出整张脸,那双无害的,圆润的,总像个孩子一样清澈的眼睛,倒映出了陈拾意的影子。

    “阿宁杀过人的,她一点也不无辜,就连巧慧妹妹也不无辜,她们今天想杀人灭口,我只是……想阻止她们。”

    “难道这也有错吗?”

    陈拾意几乎哽住,她靠在铁门上,金属带来的寒意从背后蔓延到全身,她无力地说:“……这不对。”

    “你可以把她们抓起来,你可以把她们送到警局的……有些事情只能让别人来做,你自己不能的,你明白吗?”

    “但是没有证据。”

    季朝映道:“你觉得我应该怎么说?我要告诉她们,这两个人预谋杀人,而我是从她们的首领口中知道这一点的吗?”

    陈拾意艰难道:“……最起码你可以告诉我……我会想办法。”

    “告诉你?”

    季朝映轻轻笑起来,她道:“我要怎么告诉你?你不是什么都知道吗?你还留了手机在沙发底下监听呢,多聪明呀!”

    陈拾意的表情凝固了。

    季朝映道:“你觉得我发现不了吗?你把手机黏在沙发底下,两手准备,好聪明,一般人发现一只手机,就不会觉得其它地方还会有另外一只,把一具尸体埋在另一具尸体底下,太聪明了,对不对?”

    “你在生什么气?”

    季朝映继续道:“你在怀疑我,你在试探我,你总觉得我会做坏事,对不对?”

    陈拾意莫名觉得狼狈,她急促地喘息着,却什么都说不出。

    她默认了。

    季朝映道:“所以呢,就因为这个吗?”

    “就因为我这么对待一个坏人,你就这么生气?”

    “这不是坏不坏的问题,这……”

    陈拾意紧紧抿住嘴唇,她沉默了一会儿,才说:“……不管她是什么人,你都不该这么做,你不是法律,你怎么能……对她执私刑?”

    “我为什么不能?”

    季朝映轻声问她。

    她注视着陈拾意的眼睛,看着她无意识落下的眼泪,然后缓缓上前。

    这一次,陈拾意没有再挡住她。

    冰凉的手指落在脸上,季朝映仔细帮她擦去落下的泪水,她轻声说:“没有人会知道的,不是吗?柳林会帮我……你也帮帮我,不好吗?只要你也帮帮我,大家都不要说……”

    “就不会有人知道……我做了些什么。”

    “拾意以前也为我这样做过,不是吗?”

    只不过是再一次……只不过是又一次……

    滚烫的泪水落下来,越来越多,越来越多。

    “为什么要难过,拾意?”

    “为什么要哭?”

    第203章  女孩曾经处于悬崖边。

    时间开始倒带。

    仿佛坠入深海, 带着潮湿的苦涩味道涌入口中,陈拾意想起了那个下午。

    阳光烂漫,空气中有灰尘在飞舞, 浓郁的血腥味冲入鼻腔,耳边是杂乱的人声嗡嗡作响。

    女孩安静地躺在血泊中,恬静的面孔几乎像是落入了睡梦,陈拾意感感受到的情绪在一开始是惊慌, 然后在确定了对方没有受到太多伤后, 便冷静下来。

    取而代之的是困扰。

    这种困扰中掺杂了怜惜、迷惑,和某种陈拾意不敢去细想的情绪,她抱起面前的女孩,看着她的蓝纱裙滴下血来。

    嘀嗒。

    嘀嗒。

    鲜血晕开在担架上, 染红了担架,也染红了白色的病床,医生紧皱着眉头帮她检查身体, 陈拾意等在旁边, 在得到女孩安然无恙的消息后终于松了一口气。

    然后是在熟悉的单间里。

    陈拾意已经忘记了自己是怎么找到那些“小玩意”的,现在回想起来, 只记得自己的手上满是鲜红。

    蓝纱裙上的血水沾在了她身上,浸透了制服, 但黑色的布料显不出脏污,只有双手留下了斑斑血迹。

    陈拾意闭上眼睛。

    回忆中的画面像烟雾一样散去,只有身体的感知仍旧清晰,冰凉的手落在她脸上, 手的主人皱着眉头, 神情担忧。

    是因为她吗?

    是因为那一次……让她觉得……再过分一点……

    也没关系吗?

    反正会有人来帮她,反正就算被发现了, 也会有人帮她清扫痕迹,只要自己把曾经做的事情,再做一次就行了。

    是这样吗?

    女孩曾经站在悬崖边上,而自己却毫无所觉。

    那下意识的一时袒护,细究起来其实不算什么,但偏偏——

    就是那一次……

    就是那一点……

    推动着女孩向深渊中坠落,让她跨越了一条不可见,但又确实存在的界限。

    陈拾意忽然头晕目眩。

    一股强烈的恶心感从胃里爬了出来,一路上涌,她一时间觉得自己十分可笑,说不上是后悔还是崩溃的情绪像是烈度白酒,泼头而下浇了她一身,然后被人轻描淡写地丢下一根燃烧的火柴。

    “……对不起。”

    陈拾意攥紧了女孩的肩膀,疲惫不堪:“……是我的问题。”

    “没关系。”

    季朝映仰头看她,说话时,神情格外真诚:“没关系,不管你做什么,我都会原谅你的。”

    陈拾意又想笑了,为堪称荒谬的现实。

    她咬着牙忍过了一阵恶心感,喉咙直泛酸,但到这个时候,她的语气竟然又平和下来了,起码不再像是之前那样,看起来简直恨不得把季朝映剥皮剔骨。

    “你告诉我,朝朝。”

    陈拾意低声问她:“你……你动手了没有,她还活着吗?”

    “这很重要吗?”

    “很重要,起码对我来说……是这样。”

    “能告诉我吗?”

    “如果是这样的话,是可以的。”

    季朝映这样说,她轻轻笑起来,还不忘帮陈拾意拍了拍背,想要让女人好受一些:“我有动手帮过她。”

    她的声音十分轻柔,语调也显得甜蜜:“她看上去不太舒服,但没有什么大事,我让巧慧妹妹把她放到了地窖里,然后在地窖口压上了重物。”

    她轻笑起来:“刚刚我去看过了,她还活着呢,精神很不错。”

    “这样吗?”

    陈拾意仿佛松了一口气,她喃喃道:“……那就太好了。”

    她紧攥着季朝映肩膀的手微微松开,然后将她拢住,像是拥抱。

    下一秒,季朝映背后忽然生出一阵冷风,系统在她脑海中惊叫:“宿主小心!”

    季朝映毫不犹豫地伸手一推,从陈拾意怀里退了出来,但对方完全没有停止的意思,立刻上前,伸手就要去卸她的肩膀!

    “你干什么?”

    季朝映后退几步试图拉开距离,但陈拾意却一点不落,她下手又稳又狠,仿佛几秒之前还在庆幸的是另一个人。

    两人飞快地交了几手,肢体相撞,发出实打实的闷响,季朝映一时不慎险些被她抓住手腕原地擒拿,一时间眉头紧皱,反客为主一个过肩摔,将人直接砸倒在地上。

    砰!

    一声闷响。

    听了都让人觉得疼,陈拾意却一声不吭,她甚至没有停顿,毫不犹豫地盘住季朝映的腿,要把她一起砸倒在地上。

    “你没做到最坏。”

    她一边试图制服季朝映,一边结结实实地抗下一记膝击,闷哼一声后继续道:“……跟我回去,我会帮你担保——”

    “你想送我进去?”

    季朝映双手并用压制住她,她穿的裙子并不适合进行激烈的活动,过长的头发即便整理成发辫仍旧不能算方便,零散的发丝散落下来,挡住视线,让她的面容变得模糊,叫人有些看不清楚:“为什么?”

    “——”

    陈拾意张口回答。

    但她的声音并没有穿进季朝映的耳朵里,两人背后猛地爆发出一声炸响,像是雷声。

    深红色的铁门被无形的力道冲开,季朝映低头抱住陈拾意的脑袋,恰逢对方也动手把她掀翻护在身下。

    不知道从哪里迸裂的碎渣四处飞溅,伴随着气浪一起涌出的,是谷仓内燃起的高温和杂物被点燃后混杂在一起的气味,季朝映能察觉到双腿上传来的热意和痛感,在烟和粉尘的共同作用下,叫她的呼吸终于变得急促起来,陈拾意压在她身上,像是被背后传来的冲击力震晕了。

    带着热度的烟气涌进鼻腔里,让人大脑发晕,连带着喉咙也变得又痒又痛,季朝映来不及咳嗽,爬起来勾住陈拾意的双腋把她拖远,正要检查她是否受伤时,却被一把攥住手腕。

    “咳、咳咳咳……”

    陈拾意一手撑在地上,头晕目眩,她不小心吸入了一部分灰尘,这会儿几乎要把肺叶都一起咳出来,季朝映只觉得被攥紧的那只手腕传来酸痛感,她太用力了。

    “……是你吗?”

    陈拾意甚至来不及调整好呼吸的频率,她死死攥紧手掌,大口大口地喘气,双眼因为剧烈的咳嗽而变得通红,看上去狼狈不已:“……是你吗?”

    她没问是什么,但季朝映却理解了她的意思,她沉默了一会儿,慢慢摇头。

    陈拾意却很坚持,她嗓子受了伤,声音也变得嘶哑,“不是你,是这个意思吗?”

    “……不是我。”

    季朝映定定看着她,她低声说:“我来的时候,没有带这些……谷仓是妈妈后来建起来的,我不会这么做的。”

    陈拾意盯着她,看着那双漆黑的,倒映出火光和自己的的瞳孔,然后她点头。

    “好,我信你。”

    她松开手,撑着地要站起来,季朝映抿唇扶住她,看着她跌跌撞撞要往谷仓里冲。

    “你干什么?”

    这下是季朝映拽住她了。

    她用力抓住陈拾意的小臂,哪怕隔着一段距离,仍旧能感受到灼热的温度扑在身上脸上,陈拾意缓了缓,语气甚至称得上平静。

    “我要去看看她们还活着没有。”

    她这么说。

    “郭巧慧是我带出来的,也是我让她去……去谷仓里找人,爆炸源不一定在她们的位置,如果她们还在里面,现在还有一定几率活着。”

    “她们不在。”

    季朝映毫不犹豫地回复她,她的脸上沾了一点灰土,白色的裙子变得脏兮兮的,看起来甚至有点可怜,如果是在以往,或许她已经露出恐惧惊惶的神情,以此控制着陈拾意做出合她心意的选项达成目的,但在此刻,她神情肯定,仿佛亲眼见证了谷仓内发生的种种。

    “她背着那么大的包,能带进去的东西多了去了,不要说你检查过——”

    她说:“柳林还在里面放了违禁物品,你有发现吗?”

    陈拾意本要说出的话又咽了回去。

    季朝映道:“要离开谷仓不一定要走大门,后侧方有开窗,用来通风,虽然位置很高,但是如果搬来其它东西垫着是能爬上去的,你要是担心,我们就一起去看看。”

    陈拾意沉默了几秒,默默点头。

    季朝映拉住她往后方绕去,不出所料,谷仓后方的窗户被打开了,从内往外,窗户下方的位置有人砸出的痕迹,泥土凹陷下去一大块,然后往向日葵花田里蔓延。

    陈拾意没有放松,她仔细分辨了一会儿,确定这是两个人交错留下的痕迹,才终于松了口气。

    “……她们跑了。”

    她伸手扶住额头,语气不知道应该说是庆幸,还是疲惫:“她们——她们原本的目标长什么样?”

    “她们不会去找原定的目标了。”

    季朝映偏头看了看她,帮她拍了拍背后的土灰:“我提前了一段时间过来,和阿宁好好聊了聊,她很喜欢我,不会去找别人玩的。”

    陈拾意攥紧了手。

    她做了两个深呼吸,一时间不知道应该先说哪个方面,季朝映就站在她面前,杏眼弯起,甚至透出一点“邀功”的意思来,看起来格外乖巧。

    陈拾意的那股气忽然又泄了。

    她像只被铁笼罩住的野兽,在笼子里徘徊不定,片刻后,她叹了一口气,声音沉闷:“……我先报警,叫人过来救火。”

    季朝映蜷缩了一下手指,无意识地揪住裙摆揉弄:“……你要把我抓走吗?”

    陈拾意看了她一会儿,神情复杂难辨。

    最后她说:“……就先这样。”

    面前的女孩一下子就高兴了起来。

    手机早已经在打斗间不知道摔去了哪儿,陈拾意和季朝映找了好一会儿才从距离谷仓约莫十米的位置找见她,陈拾意点开手机,见到季朝映自觉地退后了一段距离,再度做了一个深呼吸。

    屏幕亮起。

    陈拾意拨通电话,通告了对方火情如何,又向对方报出刚刚从季朝映口中得来的详细地址,然后退出通话页面。

    季朝映正在不远处看她,陈拾意向她点了点头,然后切到另一个软件。

    上面,代表另一部手机位置的红点正在跳跃,以均匀的速度,向远方前进。

    第204章  没有身份寸步难行。

    警员和救火的消防来的很快。

    在寂静的深夜, 响亮的警笛声划破夜幕,引得小镇中亮起灯火点点,谷仓内燃起的火被强而有力的水柱所扑灭, 但光亮并没有黯淡下去,而是被消防带来的照明灯所取代。

    作为同行,陈拾意前去和同事们交涉,而季朝映便坐在谷仓前的田坎上, 裙摆脏污, 长发凌乱。

    那瘦削的身形堪称孱弱,苍白的面容透出一点怔忡,看上去茫然无措,很难让人不对她生出一点恻隐之心。

    于是时不时有人看向她, 也有人过来询问她是否要进到车里暖一暖,陈拾意抬眼注意到这一点,立刻结束交谈, 走到了季朝映身边。

    “是冷吗?”

    她干脆地拖下外套, 披在季朝映身上:“要不要先回去?”

    “没关系,不算冷。”

    季朝映抬起脸看她, 露出柔软的笑意,脸颊上都生出几分血气:“我等你一起回去, 不然走得早了,或许会有人来找你麻烦。”

    陈拾意立刻看了看周围的情景,确定所有人都和她们隔了一段距离,才皱起眉头, 压低声音:“……我们回去再说这些。”

    “没关系, 她们听不见的。”

    季朝映眨眨眼睛,但看陈拾意的眉头皱得更紧, 还是妥协。

    “好吧,我们回去再说这些。”

    不算严重的火势很快便被扑灭,谷仓内原本就没有放多少东西,灰烬复燃的可能性也极其微小,季朝映全程都没有做什么,更没有被带回警局里做调查或笔录——她只作为谷仓的拥有者,留下了联系方式,然后就在天色蒙蒙亮起的时候回家了。

    甚至还是坐着警车回的家。

    这显然是陈拾意所发挥的效果。

    无形间,她们的关系转变了,连带着陈拾意的态度、作为,也开始与以往不同。

    当车子停下来时,陈拾意不再像以往那样,简直要把季朝映当做没有自理能力的玻璃娃娃来对待,她只是如常下车,不再提前一步为季朝映拉开车门,然后把手掌垫在车顶,防止女孩撞到脑袋。

    系统感觉到了这种变化。

    她坐在面板上,细细的小眉毛担忧地皱了起来,但作为宿主,季朝映的心情却很是松快,当大门关上,送她们回来的小镇警员离开之后,几乎可以说是容光焕发!

    她提着裙摆,乌黑的头发垂落,一直到大腿中段,她的神情格外放松,唇边带着一点自然的弧度,那股轻快的感觉几乎变成一缕风,然后吹到陈拾意脸上去。

    陈拾意却皱着眉头,不再像是之前那样,总要在季朝映面前维持更平和友善的形象,她干脆地问:“你说的麻烦是什么?她们不是刚刚才逃走?”

    按照常理而言,现在这两人该远远地离开这里才对,怎么会刚刚离开,又立刻折返?

    “不是她们。”

    她们走到了石子路,季朝映盯准了白色的石头,每一步都要踩在上面,动作显得很活泼:“是柳林。”

    她的语气也是轻快的:“他本来是想要你杀掉巧慧的,还特地在她的背包里放了一点合适的小道具呢,现在阿宁和巧慧都逃走了,还是因为你找到的机会,他应该是很生气的。”

    她提起“阿宁”和郭巧慧的语调堪称亲昵,完全看不出就在之前还把前者关在地窖里,陈拾意知道阿宁应该就是那位表姐的名字,一时间眉头皱得更紧。

    “他在郭巧慧包里放了什么?”

    季朝映抬起眼,看向她,然后微微笑了。

    她轻声说:“是一把枪哦。”

    时间重新倒带。

    景象一路倒退,季朝映回到警车后座,水柱被吸回消防车,火焰重新燃起又熄灭,陈拾意和郭巧慧一前一后地倒退离开,蒙蒙亮的天空重新回到夜色的笼罩,客厅的灯被打开,柳林靠回沙发。

    “……要做到这一点很简单。”

    “咱们的大警官不是很看重你吗?朝朝,假如你遇到了危险,那么你说,她会做出什么呢?”

    系统发出不满的声音,生气地劝导宿主不要听他的鬼话,季朝映则若有所思,她轻声问:“危险是什么呢?”

    柳林笑了起来:“一把枪怎么样?”

    “想一想,朝朝,假如有人拿出一把枪对准了你,大警官会是什么样的反应?如果她以为自己不做点什么你就会死,她还能不能控制好自己的情绪?”

    “慧慧今天太不听话了,我看得出来,她现在不太喜欢我,这也没有办法,只要再给她一点压力,她肯定会产生一点小小的想法……而这栋房子里,只有陈拾意和我明着不对付,看上去又像是个好人。”

    “慧慧现在什么都没有,没有钱,没有身份,她甚至没办法去买一张票,如果要跑,那么救出阿宁就是最好的选择……”

    光线逐渐黯淡,季朝映微微弯起了眼睛,那双漆黑的瞳孔慢慢放大,仿佛一片黑色的幕布。

    砰!

    一片漆黑中,郭巧慧踢到了不知道什么杂物,她颤巍巍地掏出手机,尽力屏蔽门外的声响,借着不算明亮的手机光线往前行走。

    地上不知道在什么时候又覆盖一层积水,踩上去时会发出“啪叽啪叽”的声音,郭巧慧加快速度越过这片污水,然后把手机放到地上,双手齐上,开始搬走被压在地窖口上方的东西。

    出乎意料的,地窖上压的东西不像是她下午搬的时候那么多了,郭巧慧有点奇怪,忍不住怀疑是季朝映提前过来做过手脚,她脑子里一团乱麻,干活的速度却一点不慢,很快就忍着手臂上传来的酸痛,把地窖口腾了出来。

    咯嘎嘎嘎嘎——

    伴随着让人牙酸的声音,地窖顶板被撑了起来,郭巧慧呲牙咧嘴,用力把它揭开,然后拿起手机往内部照去。

    不照还好,一照,一张惨白的脸猛地出现在视野中,直勾勾地盯着人看的眼睛红血丝密布,简直像是黑暗中潜伏的女鬼,吓得郭巧慧大叫一声!

    “……是,你?”

    艰涩的声音从地窖下传出,郭巧慧心脏狂跳,捂着胸口缓了几秒才勉强回过神,“是是……是我,你、你还活着吗?”

    “……你说呢?”

    难道死人能说话?

    短暂的尴尬过后,郭巧慧把地窖里的阿宁拽了出来,她小声向对方讲述了一遍在这个夜晚所发生过的所有事,然后用力抓住了她的手。

    “宁宁姐,我承认以前我对你有些偏见,但现在我们是一条绳上的蚂蚱!那个变态最后肯定要你死,我一个人也活不下去,咱们一起跑吧!”

    阿宁把手从郭巧慧手里扯了扯,没扯出来,郭巧慧发现她有些恍惚,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在黑暗无声的地窖中待了太久的原因,她飞快卸下背包,犹豫了一下,把那盒刀片给了她,然后说:“现在陈拾意……就是我们之前打过的那个女人,在外面拦着,但我不知道她能管多长时间的用,我们最好ῳ*Ɩ 还是快一点,不然我怕她俩和好之后一起对付咱们。”

    概率不大,但确实有,一旦被抓回去,不管是落到变态手里还是进监狱,对于郭巧慧来说都不是好事,在黯淡的手机亮光下,阿宁盯着她的视线直勾勾的,让人发毛,忽然,她伸手摸向郭巧慧胸口,叫郭巧慧发出一声惊叫。

    “你干嘛!”

    “……这是什么?”

    阿宁在她胸口摸到了熟悉的形状,她瞳孔微缩,立刻就要揭起郭巧慧的衣服去看,然后被对方一把拍开。

    “是你的枪,行了吧,乱摸什么你!”

    郭巧慧用力撅着嘴,很不高兴,阿宁死死盯着她,干脆道:“我没带枪。”

    她们是坐客运车辆过来的,这玩意儿根本过不了检查,刚刚她就觉得不对,人与人相处的久了,对彼此的一些信息是必然会了解的,郭巧慧的胸口忽然比起以往鼓起一块,怎么看怎么怪,果然藏了东西。

    郭巧慧不服气,小声嚷嚷:“你放屁!这就是在你包里找到的!”

    但阿宁的语气太坚定,让她也感觉到了几分不对,郭巧慧从衣服里掏出那把枪,把手机光打过去,但嘴巴还是硬的:“我看你是记忆力衰退了……你看看。”

    阿宁拿着一看,发现郭巧慧居然还在扳机处缠了绳子,防止误触,她瞥了对方一眼,卸掉弹夹检查了一遍,脸色难看了几分。

    “是防爆弹……打不死人,我不会用它,它是后来被放进去的,你没有把包随身携带?”

    郭巧慧一愣:“……没有。”

    包以前都是阿宁背着的,里面装的东西很多,现在想想,她确实没让包离过身……那一次设法骗了陈拾意的时候除外。

    “是他。”

    阿宁的脸色惨白,不知道是不是郭巧慧的错觉,她总感觉对方似乎……没有那么……黄……了?

    “把包给我,我看看里面还剩下多少东西。”

    郭巧慧犹豫了一下,还是把包给她了,但拉开拉链的时候她还是不忘先把现金抽出来给自己折了一半:“看什么看,现在是我救的你,钱我也得拿点!”

    阿宁瞥她一眼,一声不吭,有条不紊地往外取东西,郭巧慧这才发现这看起来平平无奇的包居然还带了夹层,她之前检查的匆忙,甚至忘了搜一下背包的几只看起来装饰性更强的小口袋……

    这会儿她看着阿宁从里面掏出两张新的身份证件,一时间眼睛都瞪大了。

    “这、这是什么?”

    “……”

    阿宁说:“看不出来吗?假证。”

    没有身份,她们寸步难行,郭巧慧愿意回来找她,她不信没有对方现如今其实算是黑户的原因。

    第205章  原来你会喝酒啊。

    被看穿目的, 郭巧慧莫名尴尬,但眼珠一转,她又理直气壮起来——且不说人不为己, 天诛地灭,就只看现在的情况,甭管她心里是怎么想的,就说这个人她救没救吧!

    郭巧慧才刚刚成年, 以前按部就班读书上学, 没有任何社会生存经验,不说身上的案底,单说身份和钱,就已经是她自觉自己没办法解决的大问题。

    身份不用多说, 郭巧慧之前总觉得自己和宁宁姐之所以能住宿,都是靠的对方给前台的钱够多——现在看来可能也不只是因为钱的问题,她俩居然有可以用的假身份!

    而钱么……郭巧慧自己其实勉强也算有一点积蓄, 说起来有点怪, 但和宁宁姐住在一起的时候,对方居然会每个月都给她一点零花钱, 那些抠搜行为大部分都只针对她自己。

    但自从对方被送进地窖,郭巧慧连自己的手机都被缴了, 曾经攒下来的那点零花自然也就理所当然地打了水漂,她能真正拿到手的钱只有一点点现金,但这点钱,顶了天也只能让她勉强吃住一段时间, 用完了之后呢?

    她没钱没身份, 难道要去流浪?

    是以救出宁宁姐其实是她最好的选择,对方好说歹说也在违法行当混了好多年, 多少应该也有点积蓄,有救命之恩在,难道对方还能不管她吗?

    郭巧慧想着想着,脊梁都挺直了不少,她看着阿宁还在包里翻七翻八,忍不住催促:“你干啥呢,再拖一会儿,万一我们跑路被发现了怎么办!”

    “……”

    阿宁抬头看了她一眼,脸上的神情堪称阴晦,她本来就瘦得让人心惊,现在有环境加成,活像是从坟墓里爬出的女鬼。

    郭巧慧心里发怵,但转念一想,自己要不来,说不定对方真就成鬼了,一下子昂起了下巴:“看什么看,你要再这样,我跑路可就不带你了!”

    阿宁:“……”

    郭巧慧听见对方叹了一口气。

    “……她们追不上我们。”

    阿宁的声音想被砂石打磨过,嘶哑粗糙:“我要给她们制造一点麻烦……不然我们跑不了多远。”

    郭巧慧稀里糊涂,她犹豫一会儿,伸手去摸阿宁放在一边的枪,对方头也不抬,像是默许,郭巧慧立刻松了口气,把东西重新别回胸衣里。

    她看着阿宁从包里取出自己看不太明白的颜色杂乱的粉末,然后用装着酒精的不透明玻璃瓶倒出一点液体……一系列动作看的郭巧慧眼花缭乱,她只能起身在周围走来走去,时不时看一眼门口的位置,希望外面的两人能吵得更凶一点,最好是天昏地暗的那种,能完全忘记她们就更好了。

    也不知道她们跑了之后这两人会怎么样,那个变态不会恼羞成怒吧……

    “哎。”

    想到这里,郭巧慧轻轻踢了一下阿宁的腿,问她:“你说……那个变态是不是特别能打啊?”

    她没有直说名字,但阿宁却听懂了,她就着手机昏暗的光线动作着,说话很敷衍:“嗯。”

    “别嗯!”

    郭巧慧不乐意了,她撇着嘴说:“咱们打过的那个女的是个警员,你说她们要是打起来,谁能打赢啊?那个变态要是特别厉害的话,万一陈拾意没打过她……哎!”

    她忽然想到什么,按住胸口的位置:“有了,这枪能射多远?咱们走的时候直接给那个变态来一下,把她打晕!到时候……”

    郭巧慧话没说完,就见阿宁猛地转头,明明背着光,但她的眼睛却像是野兽一般在发亮:“你最好别这么干。”

    她的声音嘶哑,脸上的神情微微扭曲,棕黄色的瞳孔看人时像是一把铁钩,尖端没入皮肉里,生疼。

    郭巧慧喉咙一哽。

    阿宁道:“你就没有想过,他给你一把枪,到底是想要你做什么?”

    这把枪的射程只有二十米,枪里填装的是防爆弹——也叫橡胶子弹,它本就打不死人,又因为是手枪,杀伤力更是进一步降低……

    这也就意味着,郭巧慧根本无法用它来保护自己。

    如果她真的开枪,那么不论是她所暴露的意图,还是一方受伤后另一方会产生的反应,都足以让她吃到大苦头,甚至……会迎来更糟糕的下场。

    郭巧慧有点茫然,又有点不服气,阿宁没有和她解释的意思,只是拿起手机在内部照了一圈,很快找到了合适的位置,然后把东西放好。

    只是这样一点动作,就已经让她开始颤抖,连呼吸都变得很不稳定,郭巧慧来不及生气了,担忧地扶住她:“你……你怎么一下子变成这样了?她是不是对你做了什么?”

    郭巧慧其实不意外她会比平常虚弱一点,对方毕竟被关在地窖里面好一段时间,想也知道状态可能不会太好,但她也没有想过这人的情况会差到这种程度。

    ……甚至像是刚刚受完刑。

    郭巧慧咬住嘴唇,但阿宁只是指挥她背起背包,“……那边的窗户不算太高,我留了一点东西做引线,你先扶我上去。”

    郭巧慧听话的干了。

    然后她就在阿宁的指挥下用对方不知道从哪儿摸出来的打火机点燃了那一撮用灰引出的长长的引线,当雷鸣一般的声音从自己背后响起时,郭巧慧才刚刚跳下窗,她一个腿软,差点没能站起来,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阿宁做了什么,险些没有原地破口大骂。

    他爹的,这么危险的活让她干,万一让她死了怎么办!!!

    该死的宁宁姐,烂人一个!!!

    但气归气,骂归骂,人还是要跑的,郭巧慧咬牙切齿地搀扶起对方,趁着门外的两人还没有反应过来,飞快地钻进了向日葵田里。

    她本以为两人还得在里面躲藏一段时间,毕竟现在天色灰暗,她们对于这片几乎一望无际的向日葵又并不熟悉,却没想到连走路都不大稳当的宁宁姐虽然人品稀烂,但记忆力却出奇的厉害。

    在对方的指引下,她们只花了二十多分钟就离开了这片田地,然后郭巧慧熟练地拍掉两人身上的花瓣草叶,连带着把鞋子上的泥巴都清理了一遍,当她们走进小镇时,已经完全看不出刚刚从田地里钻出来的狼狈样了,反而像是两个深夜酗酒的醉鬼。

    警车带着闪烁的红□□光从路边驶过,里头的警员并没有发现路边竟然还有两个灰扑扑的路人在一瘸一拐地往前,那时候阿宁已经快走不动路了,她像是真的喝了很多酒似的,扶住墙壁呕吐,吐出的污秽散发出浓浓的怪味,让郭巧慧恨不得把她丢开自己跑路。

    “哎、哎……你到底是怎么了?不会是要死了吧?”

    有点恐慌的声音从耳边传来,阿宁有点恍惚地撑着墙,发现自己的双手在变色。

    不、不……

    不是变色,是原本就很不正常的蜡黄色在褪去,显出一个健康的人该有的皮肤颜色,她低头看了一眼自己吐出的东西,似乎能从里面嗅闻出熟悉的,发酸发苦的药味。

    她想冷笑,面孔却是僵硬的。

    缓了一会儿之后,阿宁的状态终于恢复了一些,她看了一眼身边稚嫩难掩的年轻女孩,在对方的埋怨和催促声里发出了一点声音。

    “放心吧,死不了。”

    她稳了稳身体,看着微微发亮的天光,语气终于舒缓了下来:“……你把咱们之前订下的房退了,我们得换个地方休整……”

    “呃,我退不了啊,要不我们去前台退吧,还能拿点现金。”

    “……你给老二打个电话,她会帮忙。”

    “啊?我没记得她号码呀,你知道吗?”

    “……”

    阿宁缓缓转头:“你没有和她换过联系方式?”

    “换过!”

    郭巧慧理直气壮:“但这个手机又不是我的,上面没存啊!”

    阿宁:“……”

    郭巧慧:“???”

    两人大眼瞪小眼,半晌后,阿宁捂住胸口,“……这手机是谁的?你自己的呢?”

    “我的手机被缴了啊,昨天就没了,现在这个是陈拾意借我用的,她人其实怪好的……哎!哎!你抢我手机干嘛,我还要用呢!”

    手机发出“滴滴”的提示音时,陈拾意已经坐到了客厅的沙发上。

    她精疲力尽,以至于在手机响起声音后,慢了一拍才反应过来那是什么动静——她留下的定位消失了。

    陈拾意按开手机,看着红色的圆点灰暗下去,眉头顿时紧皱。

    ……被发现了。

    倒也不算意外,毕竟这种定位技术,一开始就是从某些不太正当的行业里发展起来的。

    但郭巧慧看上去不像是这么聪明的样子……

    是她的表姐……不,她们应该完全没有血缘关系,是那个阿宁。

    陈拾意攥紧了手机,身前一声轻响,是季朝映端着水从厨房里走了出来,神情像是在担忧。

    “怎么了?”

    她问:“脸色怎么更差劲了?”

    “……”

    陈拾意接过水杯,看了一眼杯子里盛满的冰块与淡粉色的液体,嗅闻了一下,觉出了淡淡的甜味。

    她尝了尝,脸上的表情顿时变得更加奇怪。

    “……这是酒?”

    “是呢。”

    季朝映自己也端了一杯,她已经换了衣服,甚至洗了澡,黑色的长发散落下来,透出水汽,有几缕发丝搭在了陈拾意的手臂上,隔着一层布料,也能让人觉出潮湿的意味。

    “今天一直都没有休息,辛苦了这么久,喝一点酒,也好助眠呀。”

    陈拾意动了动嘴唇,像是想要说些什么,却没有开口。

    “怎么了?是不喜欢喝酒吗?”

    季朝映侧脸去看她,眉目间仍旧透出天真感,让人觉得恍惚。

    “……没什么。”

    陈拾意说着,慢慢地将杯子里的酒喝干净。

    只是,原来……你会喝酒啊。

    她闭上眼,脑海中有个年轻的男人在哀嚎,黑色的皮肤被撕裂,涌出猩红的血。

    原来,你会喝酒啊。

    第206章  我才是最理解你的人。

    陈拾意睡着了。

    季朝映调好的酒清甜可口, 却很容易醉人,陈拾意的思绪变得迟钝,坐在沙发上, 怔怔地凝望着自己的双手。

    那双手结实有力,骨节分明,不知道在什么时候擦出了一点伤痕,但这些尚未痊愈的细小伤疤只带来了更多的力量感。

    陈拾意攥紧了拳头。

    天色已经亮起, 柳林从楼上走了下来, 他休息得很好,精神饱满,面上带笑,走到客厅时他看见了陈拾意, 带着笑意和她说话——仍旧是挑衅似的语气。

    但陈拾意醉了。

    熟悉的声音不能入耳,变成了含混的,嗡嗡的杂音, 她像个卡顿的, 老旧的机器人,动作迟缓僵硬, 抬头看向柳林时,那张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没有悲伤、愤怒, 没有困惑、迷茫……

    什么都没有,像是一张被漂白的纸。

    “我去休息了。”

    陈拾意这么说。

    柳林就坐在她对面,但却像是个透明人一般被无视了,陈拾意缓缓起身, 像是在梦游, 每往前一步都发出沉重的脚步声,像是一只行走的时钟。

    柳林目送她上楼, 皱起眉头:“半夜时怎么会有警笛声?她没杀人?”

    “她没能动手。”

    季朝映轻轻撑着脸,摇晃着手腕,玻璃杯中的冰块互相碰撞,叮当叮当。

    “你的阿宁好聪明呢,她逃出去了,还烧掉了我家的谷仓,虽然引来了人,不过也把她被关过的痕迹清理掉了。”

    柳林原本轻快的心情一扫而空,那双眉皱得更紧:“怎么可能,她没有这种能力!”

    话音落下,觉得自己的语气似乎有些坏,柳林连忙描补。

    “我是说,她一个人,怎么做到从底下逃出来的?”

    柳林起身坐到季朝映身边,他侧眼去看她,能觉出女孩的心情似乎很不错,她往后陷在沙发里,双腿蜷缩起来,乌黑的长发绸缎一般披散,脸颊上透出淡淡的红晕,圆润的杏眼微微眯起,像是迷蒙。

    “我们之前有说的,是不是?只要朝朝在半路上拦下她们,慧慧受了刺激,肯定就要忍不住动手的……你没有截住她们吗?”

    季朝映慢慢地喝了一口酒,冰凉的液体沿着喉咙往下流淌,仿佛连灵魂都浸泡在冰酒中,让她忍不住发出一声喟叹。

    “我有去。”

    她轻声说:“但巧慧妹妹太笨了,总是不认得路,我只能去谷仓门口等……”

    “然后呢?你们难道一点冲突都没发生?”

    “……这就是有意思的地方了,阿柳。”

    季朝映改换了对柳林的称呼,她轻轻地笑,眼如湖泊,有波光粼粼:“你真的很有用,你的办法是对的,哪怕只完成了一半,也很有效果。”

    她轻声说:“不管是阿宁还是郭巧慧,其实都不重要,重要的是陈拾意会怎么做,会做什么,昨天她发现了我瞒着她都做了些什么,她明明很生气,却还是愿意相信我,为我遮掩。”

    “但这还不够。”

    柳林连连摇头,他捧起季朝映的手,被对方过低的体温冰得“嘶”了一声,但还是用力握紧:“难道你没看出来吗?朝朝,她或许可能帮了你,但这种忍耐只是暂时的,我见过很多这样的人……她们总以为自己能做点什么拯救别人,但只要这种付出没有成效,就是她们要离开的时候了。”

    季朝映看着他,眼睫颤动,“……嗯?”

    “你不明白吗?”

    柳林手下微微用力,他看着女孩朦胧的双眼,低声说:“她只是因为你们的过往,对你留有一点旧情,但如果你想留住她,就要顺着她的心意去改变,再也做不了自己,她会想你做个庸俗的普通人,再也不动手,再也不拿刀,她要拔掉你的牙,你的爪,她在阉割你!”

    “你做错了,朝朝!”

    季朝映睁圆了眼睛,像是在困惑,她听到耳边有电流音嗡嗡作响,她说:“……什么?”

    “你做错了。”

    手掌都被攥紧,季朝映能感知到上面传来的过高的体温,面前的柳林脸色肃穆,看向她时,显得格外担忧:“告诉我,朝朝,你们做了些什么?你没有和慧慧动手,是吗?阿宁是被郭巧慧带走的,对不对?”

    “你得把这些事仔细告诉我,朝朝,告诉我,我才能继续给你想办法。”

    “……”

    季朝映慢慢地将手掌抽出,双手交叠,圈住玻璃杯,她微微歪头,看着柳林忧愁的脸,忽然说:“你好像很在意阿宁。”

    柳林动作一顿。

    季朝映轻声道:“阿柳在意的,其实是阿宁吧,就算我做错了,难道后果真的会有这么严重吗?”

    “……但是,既然你的办法起效了,我当然也该回报你,朋友就该这样,不是吗?”

    “你想的没错,我没有和巧慧妹妹动手,拾意拦住了我,我们起了一点冲突,但就在这个时候……”

    “谷仓忽然爆炸了。”

    “砰!”

    季朝映弯起了眼睛,模拟了一下当时的声效,声音甜蜜轻快:“一下子就打破了僵局!”

    “那不是僵局。”

    柳林摇头叹息,他说:“你说得对,朝朝,我确实在意阿宁。”

    他蜷缩了一下手指,起身在空荡荡的客厅踱步,他道:“你没有和她长时间相处过,所以不知道她身上的问题,这一点我不怪你……但你确实做错了,不只是在阿宁的事上。”

    他身上那股少男青春感已经完全消失,眉头下压时,竟然有点像是在训诫学生的老师:“问题只是被延后了,但不是被解决,你知道我为什么要让她去杀人吗?”

    季朝映仰头看他,就见柳林压低声音,神情怜惜。

    “那是为了让她理解你啊!”

    “我听说过你的经历,朝朝。”

    “你是个好孩子,只不过在别人眼中可能会有些问题,在普通人眼里,你的双手太不干净,你的心肠太过狠毒,但在怪物眼里,你又有可笑的坚持,和他们最看不起的猎狗混在一起。”

    “所有人都在排斥你,两个世界都不会接纳你。”

    “但我和你是一样的,朝朝。”

    柳林叹息着,眉目间染上忧愁,他的神情变得忧郁,带着脆弱感,像是负担了太多沉重的东西。

    “我和你是一样的,我也曾经经历过你现在的状态。”

    “身边的普通人平庸又恶毒,就算做错了事,只要没杀人放火,就不会有人去处理。”

    “法律只是挂在那里让人看的摆设,如果你受到打压,就只能自己想办法去报复,但明明你只是把别人对你做过的事情再做了一遍……你却忽然之间成了那个最大的恶人。”

    “我也经历过你现在的处境,朝朝,所以当时我看到你,立刻就接了你的任务,我知道你很危险,但我也知道,你其实很迷茫,很孤独,你是个好孩子,只是没有人能看穿这一点。”

    柳林在季朝映面前半跪下来,那双下垂的狗狗眼总能让他显得格外真诚,“但我不一样,我能理解你,我们是一样的,朝朝。”

    他反复重申这一点,像是在将咒语铭刻进季朝映的大脑。

    “所以看到你想和一个警员做朋友的时候,我才会愿意帮助你,她是个好人,但那只是对普通人而言,对于我们来说,她就太刻板了。”

    “想想吧,朝朝,难道你有做错了什么吗?我看过你的资料,你解决掉的那些人烂得像是堆在楼下一直没人处理的垃圾,没有你,他们还逍遥法外呢,没有你,那些警员根本不知道他们做了什么!”

    “你比他们做得好的多,不是吗?朝朝。”

    季朝映慢慢收敛神情,她将双腿放了下来,手中的玻璃杯也放到了沙发旁的可移动小桌上,她轻轻抿唇,神情说不上是怅然还是感慨,她说:“……你是这样想我的吗?”

    柳林反问:“难道没有人再对你这么说过?”

    季朝映咬住下唇,惘然若失,柳林立刻明白了,他叹息着,伸手帮季朝映将头发挽在耳后。

    他说:“也是,我们这样的异类,实在太少了。”

    “但没关系,朝朝,以后会有我陪在你身边……我会一直陪在你身边。”

    季朝映仰起脸看他,仿佛迷途的羔羊在寻求指点,她伸手握住柳林的手掌,轻声说:“我以前没有想过……原来被理解,是这样的感觉。”

    柳林不住地摇头,他一直在叹气,神情复杂,担忧与愁绪交织在一起,像是怜惜。

    他说:“我以为陈拾意会更了解你……但现在看来,还是不够,她是个好人,她会去帮所有人,哪怕是慧慧呢,一个杀掉过自己家人的罪犯,她也愿意去帮她。”

    “但她可以去理解所有人,偏偏却不愿意却理解你!”

    他眉头紧皱,像是在不满,却又无可奈何。

    季朝映轻轻抿唇,听见耳边的电流声嗡嗡作响,系统忍了又忍,终于忍无可忍。

    她芯片滚烫,发出不满的叫声:“他到底在说什么!宿主不要听,他就是在偷换概念!”

    因为陈拾意的警员身份,系统总担心宿主会被对方抓进去,是以对对方总是格外警惕,但这只是立场不同,却不代表系统能看着别人给对方胡乱泼脏水。

    系统大声嚷嚷:“她什么都不知道,郭巧慧根本没对她说过自己犯过什么错!柳林这个大坏蛋!明明是他自己逼着郭巧慧去求救,现在又反过来指责她居然愿意去帮助别人!”

    “宿主,您别听了宿主,系统把积分给您,把这个坏蛋干掉吧!”

    第207章  我想知道曾经发生过什么。

    系统很生气, 整只小人都变得气鼓鼓,让季朝映第一次知道她原来还会蓬起来,像块棉花糖。

    原本应该永远柔顺整齐的电子长发炸出几缕顶在头顶, 小小的手掌拍面板上,发出玻璃被撞击的音效。

    太可爱了,可惜不能戳倒,现在把她戳趴下一定很好玩, 季朝映忍不住盯紧系统看, 却被柳林以为她是在看自己,他将抚过的发丝捋在手心,手握成拳抵在唇边,像是在亲吻, 又像是嗅闻。

    “我原本以为她能做到的,毕竟她是被你选中的人。”

    柳林叹息,像是很无奈:“只要她亲手杀过人, 她就会理解, 那些规则教条其实没有什么作用,只要结果是好的, 过程如何并不重要,我虽然很喜欢阿宁, 但她其实……”

    说到一半,柳林顿住,他闭起眼,将手中的发丝松开。

    “算了, 事到如今, 说这些其实也没有意义……我们还是先想想之后要怎么处理陈拾意,她现在其实只是在念旧情, 觉得你有改造成普通人的希望,我们得想个办法,让她真正能够理解你。”

    柳林一边说,一边将目光投向了通向二楼的楼梯,但他眉头紧皱,像是含着一口郁气,挥发不出。

    他都已经搭好了台架,季朝映作为他的好朋友,怎么会让他爬上去下不来?

    她轻轻抿唇,伸手拉住柳林的衣袖,在对方看过来时,迟疑片刻,微微摇头。

    “……计划是我执行失误,合适的机会在短时间内不会再出现了,我们之后再想也是一样的。”

    她迟疑片刻,垂下眼睛,整个人都变得柔软,像是布偶娃娃敞开了怀抱,露出内里雪白的棉:“我想听你说你的事,阿宁是怎么回事?你把她送给我……”

    “我把她送给你,原本是希望她能……好起来。”

    柳林沉默了片刻,终于叹息一声,重新在季朝映身边坐了下来。

    他说:“朝朝,我能看出你的本质,阿宁原本——也不是个坏人。”

    他沉默了一会儿,伸手捂住眼睛,“我能要一杯酒喝吗?”

    一片黑暗中,他能感觉到身边的女孩起身,她说:“当然。”

    然后起身去拿酒,她走得很急,没过一分钟,一只满冰的玻璃杯就被塞到了手中。

    柳林放下蒙住眼睛的手,他用的力道很大,眼周泛红,像是在克制泪意,季朝映提来了整整一瓶酒,她将颜色更红一些的酒液倒入柳林杯中,然后看着柳林一饮而尽。

    “我原本其实想着,你可以差使阿宁去做些别的事,而阿宁……她可以离开我身边,不要再受到我的影响,做回她自己。”

    柳林轻轻呵出一口气,喉咙滚动,像是吞下了一点哽咽。

    “……你的影响?”

    身边的女孩这样问他,她似乎有些迟疑,想要靠近,但最终只是将双手交叠着放在腿上,态度很认真:“她难道不是你的偶人?她甚至愿意为你去死。”

    柳林苦笑了一声,将酒杯抵在额头,双眼空茫,没有落点:“你不明白吗,她甚至愿意为我去死,也就说明,她愿意为我去做所有事……是所有,不管是好的,还是坏的。”

    “你或许不知道,我第一次见到阿宁的时候,她刚刚杀掉了她的父亲。”

    柳林闭上眼,仿佛回到了曾经。

    大雨倾盆,身边熟悉的声音聒噪烦人,他已经到了中老年,曾让孩子只能仰望的身形变得矮小,他驼着背,脖子前伸,像只王八。

    那是他血缘上的父亲。

    湿而冷的空气涌进鼻腔,连喉咙都是潮湿的,雨滴越过半开的车窗打在脸上,冰凉。

    耳边是对方嘟嘟囔囔的叮嘱,柳林已经长大了,成人了,开着价值几十万的车,穿着大几千的牌子货,他原本栖身的家庭开始变得弱势,已经年老的后妈要抱着还在吮吸手指的小女儿给他拉开座椅,原本动辄叫骂的亲父对他也是温言细语,就连那个遭遇了一场意外,和他只差一岁却成了智力残障的弟弟,在伸手去抓他面前的菜时都要被抽上一巴掌。

    “你年纪也大了……现在也出息了,出人头地了,也好好看照一下你弟弟……”

    “咱家里多出点钱,给你弟找个媳妇,他不是天生的傻子,以后生个孩子,也得你这个当哥哥的帮衬……”

    柳林嘴角扯出冷笑,但却没有说什么,只是扮演着被所有人交口称赞的孝子形象,他甚至不需要做什么,只需要在老男人说话的时候不要打断他,就已经是孝顺了。

    真烦。

    柳林想。

    老东西,以前那么对待我,现在却想让我来给你的好儿子当牛做马了?

    这段路是如此漫长,以至于柳林几乎快要抑制不住自己的冷笑,他甚至想过制造一场车祸让老东西永远闭嘴,反正雨天路滑,出现失误再正常不过。

    但他却没有做。

    如果要制造车祸,哪怕他在驾驶位上也不可避免地会受伤,他才刚刚上位,正在关键时刻,万一伤到脸,现在所拥有的一切都会离他远去。

    柳林攥紧拳头,忍耐着。

    车辆缓缓停下,他们来到了目的地,柳林撑起一把伞,看着老东西一脚踩进水坑里骂骂咧咧,这处房子相比较其它的邻居更显得破败,门口甚至没有砌水泥,是一片烂泥地。

    柳林越过水坑,跟着对方往里走去,看着他转换表情,亲亲热热地叫起“亲家”,虚掩的木门被推开,浓烈的血气扑鼻而来。

    柳林愣住了。

    他看着面前的场景,昏暗破败的屋子里坐着一个血人,那是个年轻的女人,很瘦削,脸上身上沾满了血,她抱着一具尸体,像是一尊石雕。

    身边传来一声惨叫。

    老东西几乎要跌倒在地上,手脚并用地想扒住他,把柳林新买的衣服扯出难看的褶皱,嘴里“啊啊”地叫。

    真是够了。

    一直知道他废物,但居然能废物成这样。

    柳林不耐地皱紧了眉头,原本压下去的念头重新浮起,他反手关上了房门。

    多合适啊。

    这是个好机会。

    柳林打量了一圈周围的场景,他说:“意外之喜。”

    “很有天赋嘛。”

    他信手捡起一只酒瓶,毫不犹豫地把它砸在了老东西光秃秃的脑袋上,鲜血飞溅,让他满足地叹了口气。

    想了十几年,终于干成了。

    还有只免费的替罪羊,刚好能拿来用。

    “既然都做过了,也不介意多杀一个吧,就当帮我一个忙。”

    他半蹲下来,仔细打量眼前的女人,她看上去还算年轻,但显然营养不良,身形有些干瘦,不过干虽干,那张脸细看之下倒是有几分清秀,难怪老东西能挑中她。

    他擦干净手里的酒瓶,把它塞到了女人手里。

    “你怎么打算?杀了三个人,除非有精神病,不然最好的结果也是五十年起步的终身监禁。”

    女人愣愣地看他,眼珠是种少见的棕黄,如果再浅一点,就是琥珀色了。

    柳林有点不耐了,他的耐心本来就不算很好。

    “你想死吗?”

    对方终于有了一点反应,她张了张嘴,却发不出声音。

    有点好笑。

    柳林忍不住勾起唇角,然后又低叹一声。

    “那时候她还很傻,什么都不懂,她爸爸是个人渣,家暴杀掉了老婆,正巧让她撞见了现场。”

    “她爆发了。”

    “或许也是忍得太久了,我发现她的时候,到处都是血淋淋的……甚至没办法落脚。”

    这回忆几乎是温暖的。

    季朝映重新为他倒了酒,柳林看向她,轻轻笑起来,然后说:“谢谢。”

    “我觉得她没有错,虽然她杀了人,但为母报仇,能有什么错呢?那种家暴的人渣就ῳ*Ɩ 算死一百遍也不嫌少,而且,就算阿宁没有杀他,这种老东西,也得死在别人手里,既然如此……那阿宁杀了他又有何不可?”

    “这本来就是他欠的,不是吗?”

    季朝映看着他,眼神变得更加柔软,连系统也开始迟疑,在她耳边抱怨的声音都变慢。

    “你说得对。”

    女孩柔声附和,只看这件事,阿宁怎么能算错?

    柳林能感受到她注视着自己的目光变得更加专注,他抬起杯子饮酒,以此掩盖唇边的笑意。

    酒液淌进喉咙,并两千,带着糖浆一般的香甜,柳林看向季朝映,注视着她的目光格外温柔,他轻声说:“我就知道,我们是同一类人。”

    “当时留下阿宁,她肯定要被带走,我觉得她可怜,就帮了她一把。”

    柳林轻叹,留下她,这个女人要是乱说什么,岂不是会暴露他?

    “我教导她清理痕迹。”

    清扫他曾经来过的痕迹。

    “我帮她埋葬了她的母亲。”

    让她做完最后一点事,彻底收心。

    “我把她带走,花了当时所有的积蓄,买下了一栋房子。”

    这个女人可以用,她没有身份,没有家人,不带有任何牵挂也不被任何人牵挂,是游荡在世间的行走的幽灵。

    “我可怜她,同情她,想要帮助她。”

    我操纵她,利用她,把她打造成一柄单刃的刀。

    “但我没想到……她变了,她和我所想的不大一样。”

    柳林喃喃,他的神情变得恍惚,眉眼间潜藏悲恸:“那时候我已经在做这些……在普通人看来不大好的事了。”

    他看着季朝映,看着她轻轻蹙起的眉心。

    柳林笑起来,他说:“就像阿宁之前做过的一样,我也杀过其他人,我觉得他们该杀,不无辜,就动手了,我想让世界变得更干净。”

    “但这样的事情做的多了,难免被人记恨,有一次我应了朋友的邀,却没想到他也在恨我,我受了伤……很重,不敢去医院,也不知道怎么的,就去了阿宁那里。”

    他轻声说:“那栋房子,我送给阿宁了,我不想让她觉得欠了我什么,所以除了平常给她送些食物和现钱,都不怎么去找她,但那天实在太疼了,血流了很多很多……”

    “我觉得好冷啊,实在太冷了,我找不到地方可以去,觉得自己快死了……等到我再清醒过来的时候,看见的就是阿宁了。”

    “她帮我包扎,帮我处理伤口,我一直在发烧,神智不大清醒,一直都是她在照顾我……我很感激。”

    “但我……但我没想过……”

    柳林仰起脸,把冰凉的杯子压在了眼上,他的声音变得哽咽,“……我没想过,阿宁会为我做出什么。”

    他说:“等到我退烧的时候,阿宁一身血,坐在我床边,她很高兴,她说……”

    “她杀了我的朋友。”

    “为我报仇。”

    第208章  他是真的长得很好看。

    柳林在哽咽。

    他在哭。

    他很会哭, 泪水在眼中溢满,珠子一般坠落下来,在脸颊上留下一点线一般的痕迹。

    在一部分人眼里, 男人的眼泪是十分珍贵的东西,他们总是刚强的,坚硬的,能百折不摧的, 泪水对他们而言是一种羞耻, 对见到这一幕的观众来说却是一种宝物。

    这宝物会教她们领会到一种脆弱感,为她们催生出一种立刻就要做些什么的拯救对方的欲望,男人的泪水能唤醒女人的母性……但很可惜,这种女人只是所有女人中的一部分。

    而季朝映恰巧不涵盖其中。

    但柳林这样努力, 她作为一个合格的朋友,又怎能这样扫他的兴?

    于是她皱起眉头,欲言又止, 像是在犹豫, 又像是生出了一点不忍心。

    “那位朋友对我来说很重要。”

    柳林哽咽:“就像是陈拾意对于朝朝的意义也不同,我想你是能理解我的。”

    他不住地落泪, 叹息,然后擦拭泪水, 将杯子里续上的酒水一饮而尽,“他和我是大学同学,我们一见如故,成了朋友, 他了解我, 认可我……就算后来他和我有了一些误会,就算当时他那样对待我, 我也没想过——”

    柳林闭上眼,仿佛又回到了曾经。

    那是他大学的时候了。

    柳林的前十几年,一直都长在贫瘠落后的小镇上,他生的俊俏,很受追捧,站在灰扑扑的小镇学校里,比所有同龄人都要耀眼,鹤立鸡群。

    他一直认为自己是不同的,同龄人追捧他、讨好他,男生爱和他打球,女生总会红着脸偷偷看他,就连整个年级里最漂亮的女生,也会假装若无其事地向他递交情书,紧张得将双手掐得发青。

    追捧,喜爱,各种各样的溢美之词一直围绕着他,柳林很难不因此生出傲慢。

    那时他的生活格外多彩,即便家里一团乱麻,尚且还在壮年的男人看见他就要指着他责骂,也只是为他的“传奇”多增添了一笔筹码,有人知道了他的家世,为他打抱不平,商量着要让他的恶毒后妈吃吃苦头,也有人对他心生同情,在他的课桌里放下礼物,把水果零食塞得满满当当。

    这要他如何不傲慢?

    于是当离开小镇,进入大学校园的时候,柳林就结结实实吃到了苦头。

    他仍旧觉得自己是不同的,是被所有人追逐的,是人群的中心,无冕的国王。

    于是他完全没想到群体霸凌的戏码也能出现在自己身上。

    矛盾发生在最开始的时候。

    宿舍是六人间,柳林登记完回来的时候,其他五个人都已经来齐了,挤挤挨挨地凑在一起说话,被围在最中间的是个普通男生,长相平平无奇,可能还不到一米七五的身高,穿着浮夸,巨大的 Logo印在衣服上,生怕别人不知道他穿着的是牌子货。

    像只猴子,很滑稽。

    柳林看了他一眼,忍不住笑了。

    那时,众人正因为他推门进来转来目光,柳林看到那只滑稽猴子的脸立刻青了。

    但又不是什么大事,他想。

    放在以前,有谁能被他多看两眼都是一种谈资,这只猴子如果愿意叫他一声哥,他也不是不能指点一下要怎么穿搭才能显得正常一点。

    这是他做错的第一件事。

    在离开高中之后,就是谈恋爱再也不会受到管束的时期,俊俏的外貌不再是能取得同性好感的筹码,而是招来愱恨的罪恶源头,而一贯作为视线中心的柳林,尚且没有意识到这一点。

    男人总是看不惯更优秀的同性,并善于以自己作为参考,揣度整个世界,他们总觉得漂亮女人会被排挤霸凌——因为他们自己就是这么做的。

    而柳林,有一张俊俏脸蛋的柳林,在进入新群体的第一天,就惹怒了这个初步形成的小团体的中心。

    ——是那只滑稽但有钱的猴子,他叫崔兴。

    高三假期期间,他家经历了拆迁,一夜暴富。

    原本平平无奇的崔兴立刻成了富二代,作为家里唯一的男丁,他得到了大笔大笔的零花,财富自由。

    在人生的前十几年,除了在家里,他永远灰头土脸不受待见,而现在,只要他手机一抖,发个红包,就有大批大批人上赶着捧他的臭脚。

    夸赞、吹捧扑面而来,所有人都在围着他转,崔兴春风得意,听着耳边的陌生同龄人一口一个兴哥叫得欢声,直到柳林推门而入。

    他长着一张一看就很小白脸的脸蛋,身形很高,身上有锻炼过的痕迹,穿着简单的无袖背心,露出两条带着肌肉的手臂。

    然后他看向他,上下打量了一番后嗤笑一声,目光鄙夷,让崔兴觉得自己像个小丑。

    他恼羞成怒,愱恨从心中升起。

    当天就有人拉了一个五人群,崔兴在群里大发脾气,然后发出任务,谁能让柳林不高兴,他就让谁高兴。

    他给钱。

    于是在第二天,柳林推门进来的时候被门上的水泼了满身,洗澡时发现自己的毛巾里穿了根针,加入班级群时场面一度沉默得令人尴尬,后来他才发现有人开着一个新号,顶着和他一样的昵称头像追着女生开黄腔。

    他在学校里唯一加入的就是宿舍群,柳林立刻就明白了做着这些烂事坏他名声的人到底是谁,他毫不犹豫地予以反击,把一舍五人都挂上了表白墙。

    这是他做错的第二件事。

    因为崔兴不仅仅是宿舍小团体的核心,他的钱挥舞着从宿舍向外辐射,辐射到了整个班级的男生宿舍。

    于是评论里众口一词,有人抱怨他的习惯如何恶劣,有人吐槽他的性格刻薄刁钻,还有人信誓旦旦他作风很烂,堕过胎的前女友能组一个排。

    众口铄金,柳林瞬间成了老鼠一只,人人喊打。

    同班的男生看见他就会发出窃笑,女生则唯恐避之不及,生怕自己也会成为学校里蔓延的八卦之一。

    而这一切,只是因为崔兴花了一点点钱。

    真的只是一点点,他给出去的钱从头到尾也不过两万块。

    那时候的柳林不算成熟,处境的两极分化让他难以控制自己的情绪,一个星期后,在众目睽睽之下,他把崔兴打了,打掉了一颗牙。

    这是他做错的第三件事。

    流言越传越盛,越传越真,乱子越来越大,彼时还是家庭支柱的男人从小镇上赶来,言谈粗俗,更叫柳林丢脸。

    然后他被迫休学了。

    是的,他曾经休学过,甚至不是自愿的,柳林唯一做到的,就是留在那座城市里。

    那段时间实在难熬,愤怒积蓄在心底无处发泄,柳林十分颓丧,他在路边抽烟,神情落寞,然后有一辆车开到他面前,车窗摇下来,里面的女人露出了担忧的神情。

    坐上车的那一刻,柳林忽然发现了自己的优点。

    原来他长得是真的很不错

    不错到站在路口抽烟,都会有人感到心软。

    女人人到中年,看见他和自己的儿子一个年纪,见他在路口站了快半个小时,怕他想不开,开车带他去吃饭,语气温柔地安慰他。

    柳林心头一动,然后如了她的意。

    他本就失意的神情变得愈发真,眼泪更是说流就流,吃过饭后,柳林在她面前大倒苦水,倾诉自己是如何被排挤,如何被诬陷……察觉到女人的神情越来越同情,他又讲到自己的原生家庭,讲到自己的人渣父亲,和口袋里只剩下两百块钱,现在已经无处可去的自己。

    女人对他的同情更深了。

    于是顺理成章地,对方提出帮助他,柳林犹豫了一会儿,担心自己答应的太快,会显得目的性太强,但这样的犹豫反而更戳中了女人的心窝,她不容置疑地帮柳林安排好了新的住处,每隔一两天都要来看望他一次,她的母爱在泛滥,金钱也在泛滥,柳林一眼就看出她第一次开的车价值五百多万。

    柳林休学了一年时间。

    一年,足够让同情变质,也足够让年轻鲜嫩的青少年打动一位婚姻平淡,唯一在意的儿子也远在国外几年不回的富太太。

    干柴烈火,一触即燃,女人对他原本就大方,有了更深入的关系后,就变得更大方,再次回到学校时,柳林身上的衣服已经比崔兴一直没换过的牌子货还要更好了。

    曾经的流言早已平息,但怒火和怨恨没有,柳林再度见到崔兴时,他身边已经有了一个年轻的女生。

    是个富家女,被家里养得又娇又傻不谙世事,崔兴大张旗鼓倒追了她半年,终于和她定下关系。

    而那时,柳林已经发现了自己最大的优点。

    他是真的长得很好看。

    要让崔兴吃到苦果很难,他花钱如流水,身边的狗腿直上两位数,但要让他难受却很简单。

    因为他啊,真的长得很好看。

    于是第一次偶遇,第二次交谈。

    在第三次遇到意外寻求帮助,在第四次交换彼此的联系方式。

    肢体接触,精神共鸣,制造一点暧昧感。

    垂下眼睛,让耳朵涨红,每一次都欲言又止,让人辗转反侧,难以入眠。

    然后在恰当的时候恰好撞见情侣出行,再在对方看见自己的时候立刻转身离开,然后见面,揭露过往的经历,再加上一点脆弱感。

    啪!

    女生把巴掌甩到了崔兴的脸上,指责他曾经为什么能做出这样的烂事,而柳林站在她身后,看似惊愕难言,唇边的笑意却无法掩饰。

    哎呀,原来啊,原来他真的是……

    长得很好看。

    第209章  她恨不得能为他去死。

    女生和崔兴分手了。

    矛盾激化。

    崔兴看到柳林后, 终于知道女友这段时间的异状到底从何而来,他想破口大骂攻讦这对狗男女,又碍于女生过于富裕的家庭而不敢牵涉到她, 于是只能将怒火全都发泄在柳林身上。

    哪怕他看出这龟孙子身上穿的也是大牌货,但可别忘了,这小子的傻子爹一年前才来过学校呢,那老东西身上破破烂烂, 张嘴满口黄牙……有这么一个爹, 能富到哪去?能懂什么奢侈品?

    身上的衣服脚上的球鞋,肯定都是高仿货!就算是真的,估计也是这小子学着新闻里卖肾买手机的傻吊一样,卖血卖腰子买来的装吊货。

    流言再次纷飞, 但柳林已经不复一年前的莽撞,他趁着女生大闹一场的功夫简单做了澄清,又开始积极社交参与进一些社团和团体活动中, 很快, 局势便迎来转变。

    哪怕崔兴气急败坏故技重施,也没再起到什么作用——柳林也有钱了, 而且相比较崔兴家里给的那点零花,他所有的, 要多得多得多。

    毕竟,好心的富太太,是真的金钱泛滥。

    很快,宿舍里曾经的一人便站出来捅穿了崔兴的把戏, 这次, 备受鄙夷的人变成了崔兴。

    如果当初这样发展下去,或许柳林都不用再做什么, 就能让这个曾经仗着金钱打压他一时的废物崩溃自杀,彻底消失在他的世界里,但事情总是不能如人所期望的方向一路发展——

    因为富太太的儿子回国了。

    顾及着儿子,女人在面对柳林只能保持距离,而不巧的是,对方的儿子开始着手整理家业,某个项目的交接对象恰巧是崔兴的姐姐。

    是的,崔兴的姐姐。

    她比崔兴大了十九岁,早已进入社会,有了不少经验,崔家拆迁暴富的时候,她时隔九年第一次回家,磨了一个月后,成功拿走了一半的拆迁款开始创业。

    然后一举功成,甚至能和富太太的儿子进行对接。

    有了这一层联系,崔兴还没来得及崩溃跳楼,就被提到了饭局上,在富太太的好儿子见了面。

    第二天,作为被富太太认下的乖巧“干儿子”,柳林被迫和他化干戈为玉帛。

    “……我也没想过,他会死。”

    回想起不愉快的过往,柳林眼中涌起幽暗的情绪,他垂下眼睛,展露出的沉闷却与此刻的气氛格外合宜。

    他说:“更没想到,他会因为我去死。”

    他当然想到过。

    那时的柳林仍旧没有更多的筹码,他本已经要报仇成功,却硬生生被人横插一杠,那让人厌烦的,比他大几岁的青年男人在一切结束后审视着他,眼中的鄙夷毫不掩饰。

    “以后别再去找我妈了。”

    他说:“她之后会去国外小住一段时间,她给你的那些已经够多了,小子,别再打歪心思。”

    柳林坐在他对面,瞬间明白自己所做的一切其实早已被洞悉,怒火裹挟着被戳穿的羞耻从心底喷涌而出,叫他恨不得把放在一旁的金属餐刀插进对方的眼睛里。

    但柳林没能那么做。

    因为女人留给他的东西,还有一部分被对方抓在手里。

    那一刻,他发现,原来只是好看,还是不够。

    面前的男人只比他大上几岁,却因为出众的家世,已经能捏住他,让他什么都做不了,连原本已经要成功的复仇都只能放弃。

    他得有更多。

    得有力量,得有金钱,得有……权力啊。

    柳林开始渴望。

    他要有更多,更多的钱,更多的力量……有了成功的经验,他开始有意识地挑选目标,很快,他就有了又一位愿意去怜惜他的干妈。

    变故就是在这个时候出现的。

    几个月后,本来和干妈浓情蜜意的柳林推开门,看到了一个歇斯底里的男人。

    那人已经二十五六,穿着潮流,无袖背心甚至改短了半截,露出阴影处被化妆品勾描过的腹肌,他原本拿着刀架在自己脖子上,见柳林推门进来,立刻找到了新的目标。

    ……一片混乱。

    二十分钟后,男人手里的刀重新插在了他的脖子上。

    他眼睛圆睁,而柳林捂着受伤的手臂,剧烈地喘着气。

    现在想想,那时的表现未免太青涩,但青涩也有青涩的韵味……而柳林,是真的很好看。

    于是第二任干妈在思考过后,帮助他处理了尸体。

    用刀剖开男人的肚子时,柳林险些吐出来,干妈的脸色也不好看,但还是让他先出去避避,自己把躯干处理切块——她白手起家,以前是给人做童养媳的,杀猪剁鸡的事从没少干。

    柳林出去了。

    他不住地干呕,体温拔高,但在恶心的同时,一股莫名的遗憾却又悄悄攀升。

    ……怎么死在他手上的,是个陌生人?

    柳林想。

    如果这个人是崔兴……是那位“商业精英”……

    那该多好啊。

    在那个瞬间,柳林忽然发现,虽然这个世界如此不公平,让崔兴那样的废物一夜暴富,让富太太的儿子倚仗着家世跨在他头上……但是他们身上有一点是共通的。

    他们都是人,人被杀,就会死。

    人一死,就什么都没了。

    这是最大的公平。

    ……或许他可以换个方法去报复。

    直接找上这两人,目标未免太明显了,他只是想报仇,却不想在报仇成功后被抓进监狱里。

    他得练练手。

    柳林不是变态,他不享受血腥味,也不痴迷于人体的艺术,他只会在成功后产生一点成就感,和距离目标越来越近的喜悦。

    在磨练技巧的过程中,他不可避免地接触到了另一片世界,柳林一开始是排斥的,因为他原本想着,只要复仇完成就金盆洗手……但他花费了太多时间在练习上,以至于冷落了自己攀附的女人,于是在大三结束的时候,对方结束了和他的关系。

    而柳林毫无办法。

    但更恐怖的是,他发现自己已经在不知不觉间习惯了奢靡的生活——他甚至已经习惯了带有室内泳池的豪华别墅,虽然他已经有了积蓄,甚至有了一辆价值八十万的车,但这些比起他曾经享受过的东西实在差了太多太多。

    普通的工作是支撑不起这种生活的,下一个目标也没有那么好找寻,但是黑市里有人价值二十万,只要他戴上帽子挡住脸,就可以轻轻松松地赚到手。

    他做这些事已经很熟练了。

    于是时间就这样慢慢过去,在毕业的时候,柳林戴着鸭舌帽潜入了富太太的儿子所居住的公寓的停车场,坐进了对方忘记上锁的车。

    第二天,车厢里装满石头的豪车冲进了郊外的野湖。

    那时是在夏天,晚风燥热,柳林却只觉得舒畅,他脸上是掩饰不住的笑意,满心的畅快让他想大笑。

    但他没有。

    他只是沿着路,避着监控,重新走回了城区,然后在中午登上了回家的火车。

    享受过用金钱堆砌起来的生活之后,家乡的一切都变得让人难以忍受,不论是生了第二个孩子后身形愈发臃肿的后妈,还是啰啰嗦嗦挤出谄媚笑容的老东西,又或者是那个两岁的还在吸手指的妹妹和那个肥硕的,总是一言不合就忽然暴起的智障弟弟。

    然后他就碰到了阿宁。

    这实在是……实在是……

    一个惊喜。

    看看,一个敢于杀人的女人,一个毫无牵挂的女人,一个没有去处也没有归处的生长在落后的小镇上,饱受家庭之苦的女人!

    要用她实在太简单了,给她一个去处,她就要感激涕零,给她一点帮助,她的腰就要弯到地上去……

    然后给她一点点爱。

    她就会为你去做所有事。

    那时柳林遇到了一点麻烦,富太太的儿子被钓鱼的女人捞了上来,尸体检验后验对了DNA。

    幸运的是时间已经过了很久,在鱼虾啄食下,曾经的商业精英连骨头都开始腐朽,不幸的是曾经的柳林还不够娴熟,不小心在公寓门口留下了自己的身影。

    而那是一处高档公寓,监控留存得太久。

    警员叫他前去问了话,柳林带着微笑和她们说话,原本进行的第二个计划也只能短暂停下,他本想让那个废物再活一段时间的……

    但废物总能装上枪口,恰如其分,精准的向是在自杀。

    崔兴托人做套约了他。

    他不知道是在哪里听了柳林的闲话,两年来两人相安无事,竟然也显得有几分兄弟情谊,那人只以为崔兴是想给好兄弟一个惊喜……却没想到柳林推开门后,迎面就是一瓶被疯狂摇晃后撬开瓶盖的啤酒。

    酒水喷了他一身。

    所有人都在狂笑,连柳林自己也笑。

    杀意在心中蔓延,但他却不能动手。

    但谁说他没有其它办法?

    他怎么会没有其它办法?

    于是在人们陷入狂欢后,他离开了一片混乱的人群,他开着车向郊外行驶,然后拿起刀找准了位置,血液的流失让他有些头晕,但一切都是值得的。

    那是惊愕,是恐慌,是怜爱,是愤怒。

    被他捡回来的阿宁和他需要仰望的那些女人不一样,她灰扑扑,脏兮兮,像只老鼠,格外落魄。

    她无处可去,无处可逃,她在世界上没有依靠,也没有任何可让她倾注感情的寄托。

    而柳林是她唯一的选择。

    而柳林会给予她更多。

    一点示弱,为阿宁制造足量的被需要的感觉。

    一点共鸣,仿佛两人都是被世界抛弃的野兽。

    情绪水到渠成,于是水乳交融。

    于是刀出鞘了。

    她几乎恨不得能去为他死。

    第210章  甚至不愿意顾及我的意见。

    柳林想起那个冬天。

    那个晚上刚刚下完雪, 月光明亮,雪也明亮。

    他像是在教导学生,他教阿宁整理好头发, 套上发网,然后再戴鸭舌帽。

    他教阿宁穿好手套,穿上更大一码的鞋子,然后在鞋子里塞上垫脚。

    那个夜晚很冷, 因为刚刚下过雪, 会让人不自觉地颤抖。

    但那个夜晚又很温暖,因为从人体内迸溅出的血是暖的,尸体也是暖的。

    没有意外,没有惊险一刻, 柳林带着阿宁回到原地时,狂欢尚且没有进行到尾声,她们安静地等待着, 等待着。

    等待着崔兴摇摇晃晃地出门, 然后看着他指着跟班嘟嘟囔囔地说着些什么,然后在跟班根据他的要求折回室内的时候, 阿宁打开车门,把他带走。

    醉鬼几乎没有意识, 身上是浓浓的酒臭味,柳林把他带到一处暂时停工的工地,然后看着阿宁拖着他出去。

    鲜血浸透了水泥、沙子,和土地。

    在疼痛袭来的时候, 崔兴终于清醒了过来, 他看着柳林,瞳孔圆睁, 他想尖叫,想大喊,想怒骂,想求饶。

    但他一点声音都发不出,因为他的嘴巴被自己的臭袜子堵上了,浓浓的男子气概差点让他在被杀之前先死于意外。

    柳林看着他的表情,没忍住笑出了声来。

    阿宁以为那是对自己的褒奖,动手时愈发狠厉,在崔兴彻底失去动静后,她还不忘连带着沙子水泥一起,把他分件丢进了水泥搅拌机。

    崔兴失踪了。

    但是没有人能找到他的尸体。

    警员有怀疑过柳林——因为他们的关系曾经非常恶劣,在崔兴失踪的当晚,他还设局戏弄羞辱了柳林。

    但是那又怎么样呢?崔兴失踪了,谁也找不到尸体,那处停工工地的承包商本就入不敷出,根本不敢再爆出什么丑闻……就算怀疑,那又如何?

    哪怕是现在,柳林回想起那个废物脸上滑稽的表现也还是会觉得好笑,他只能挡住脸,免得露出什么与此刻的悲恸不符的情绪。

    好在他本就说得艰难,现在就算停顿,也像是因为痛苦而失声,柳林微微颤抖着,听到身边传来低低的叹息声。

    “别太难过了。”

    季朝映再度为他倒满了酒,她轻声说:“……他曾经也想过杀你,虽然没有成功,但这也是一种背叛……不要太难过了。”

    “……你说得对。”

    半晌后,柳林才调整好了情绪,他道:“我只是觉得……太突然了。”

    “只是一觉醒来,就看到阿宁满身是血地坐在床边……她原本很沉默,我给她送去食物和衣服的时候,她总会犹豫着不敢接受……只看她那时候的样子,你很难想象她居然能杀掉自己的血亲。”

    “我一直觉得,阿宁是因为无法忍受更多的暴力才做出了反抗……或许也不算错,但她其实不是被逼迫到极限的可怜人,她……她其实有些疯狂,也有些太偏执了。”

    “毕竟那时候她还在被通缉……朝朝,想一想,她曾经所有的人生都是在小镇上度过的,那里还和这里不同,人们又野蛮,又愚昧,还重男轻女,她以前只是个唯唯诺诺的普通女人……但那时候,她却能在我昏迷的几个小时里,自己找到人,杀了他,甚至能分完尸再回到我身边……”

    他眼神忧郁,再度喝了一口酒,像是要借酒浇愁。

    季朝映看着他一口又一口地喝酒,看着他昂起的下颚,和沿着脖颈线条往下滑落的酒液,假装没有发现柳林透过玻璃杯投来的观察视线。

    她轻轻皱眉,唇瓣抿紧,像是有些不忍,但也带有迷惑的部分。

    在两人之间沉默良久后,她恰到好处地提问。

    “为什么说她偏执?”

    季朝映说:“就算她为了你能做出有些过激的事情,但这对于我们而言也不是坏事,只要你拉住她……她不还是会听你的命令?”

    好问题。

    柳林立刻苦笑起来,显得很无奈,他说:“朝朝,这就是问题所在。”

    “那时候我虽然感觉阿宁有些……过激,但那个朋友……毕竟曾经想过杀了我,我虽然,虽然有些难受,但最后也还是接受了。”

    “因为和阿宁一样,我的家庭也不怎么样,我对她感同身受,所以看着她,就想帮一把,扶住她。”

    “那之后我花了很多时间和她相处,你应该知道白夜吧,毕竟都杀过一个人了……那段时间,我恰好被它看中,有人邀请我加入……”

    他长长地叹息,沉默了几秒后,才又继续。

    “那时候我本来也和你现在一样,是不想加入他们的,我只想做我自己觉得正义的事,我虽然杀人,但起码我自己觉得……我不是个坏人。”

    他笑起来,看向季朝映,眼中像是落下了星星:“朝朝是怎么想的呢?我不知道你怎么去定义,但我觉得,把动手的对象圈定为罪犯的人,或许也不该被称之为坏人。”

    季朝映与他对视,能看他的眼睛被泪水浸透,显出某种可怜的潮湿感,那是种几近引诱的表情。

    他将两人间的距离拉得很近,近到季朝映只有往后退了一截,才能确保自己在说话时不会将气息带到柳林脸上。

    “我觉得你是对的。”

    她说:“这样的人,确实不应该称之为坏人。”

    柳林用那种潮湿的视线盯着季朝映看了一会儿,然后轻轻笑起来:“你看,我就说我们很像。”

    他退了回去,重新拉开距离,甚至刻意往侧方靠了靠,“曾经,我也觉得阿宁和我很像,但阿宁和你不一样,朝朝,我觉得她很像曾经的……还是孩子时的我,一样的被逼进绝境,一样的无能为力。”

    “在拒绝了白夜的邀请后,他们也像对待你一样,派来了人处理我,那段时间我过得很狼狈,到处躲躲藏藏,我担心牵扯到阿宁,就没有把这件事告诉过她。”

    接到白夜邀请的时候,已经到了春天。

    柳林十分惊喜,他知道白夜,实际上,几乎没有人不知道这个庞然大物的存在,据说白夜内的每一个人都是从未落网过的强者,即便制造出连环杀人案也能轻松脱身,只要通过审核加入白夜,他能得到的资源将是以前完全不能比的——起码白夜的人似乎还从来没有缺过钱。

    但他缺,很缺。

    没有人知道要把一个成年人毁尸灭迹还不被人发现要花多大的力气,而柳林知道,哪怕只是将尸体分块,都要花上他足足几个小时的时间,更不要提后续的处理工作……而他做完这一切,能拿到手的也不过十来万块,有的时候他能多拿到一点,有的时候他甚至会被跑单,只能再辛苦一趟,把该死的下了单却不付钱的贱人也拆分开来。

    但在白夜就不同了。

    有人说白夜甚至已经洗白上岸,成立了能在明面上站住脚的大公司,也有人说白夜本身就是一些公司和高层人士用来处理一些不可见人的人事物的黑手套,所以才能一直在暗中闻名,又不被清剿。

    但对于柳林而言,不论是哪一种可能,都代表只要他加入其中,就要福利可捞,他毫不犹豫地应允,然后带着尸体来到审核员面前,听沙哑的女声点数。

    “一、二、三……”

    皮肤苍白的女人眼中掠过一丝欣赏,对他说话时,粗糙得像是被砂纸打磨过的声音也不再那样冷漠:“你做得很好,速度也很快。”

    “只是……”

    她审视着脚下的尸体,眉头皱起:“他们的死亡时间相差不会超过一个小时,你是怎么做到在这么短的时间内杀了两个人的?”

    那两人一个双手留有厚茧,四肢粗壮,明显从事体力工作,另一个虽然皮肤暗沉,又有一只大肚腩,但不论是后车厢里还没有来得及丢弃的电脑包,又或ῳ*Ɩ 者是那身价值不菲的格子衫,都能说明他应该是个程序员。

    这两人在虽然外貌上拥有共通点,圈层和生活却应该天差地别的,柳林要怎么做到在前后遇到并且杀死两个人?

    那是他勾起唇角,语气很纯良,“因为他们不是我一个人杀的,我有一些愿意为我做事的人手……这样不行吗?”

    女人微微一顿,但语气却没有变化。

    “不,当然可以。”

    有人愿意为了你去杀人,这无疑也是一种能力。

    点完数量,审核员开车离开,柳林拉开车门坐回去,就看到阿宁正在往身上缠绷带。

    “伤口又崩开了?”

    那时候柳林这么问她,然后让她抬手,帮她多撒了一些止血药粉:“这次多亏了阿宁……想吃点什么?咱们回家做饭。”

    阿宁有点羞涩地笑,然后红着脸点头。

    “……或许是我在那时候离开了太久,阿宁一直见不到我,居然开始想办法去寻找我的踪迹。”

    过往像是一一张张图画一般从脑海中掠过,柳林垂下眼睛,将声音放轻:“我也不知道她是怎么做到的,她居然真的找到了我,还带着一具……尸体。”

    “她用自己威胁我,说,如果我不愿意加入白夜,她就带着尸体自己去找它,要么,她代我完成考核任务,要么,她就先死在我前面,她不想看到我死。”

    “我没有办法……我总不能真的看着她去死,我……”

    柳林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用力闭紧了双眼:“……我只能选择加入。”

    “加入我原本不想去的白夜,然后……完成一些,其实我觉得不该去做的任务,其实之前你忽然拒绝我的时候,除了……除了歉意,我也有些……恐惧。”

    “那时候我才发现,原来在不知不觉间,我已经被白夜同化了,我已经……变成了我曾经不想变成的人。”

    “你明白了吗,朝朝。”

    柳林绷紧了脸,他用手背遮挡住双眼,泪水沿着面部的线条滚落,下颚线清晰又明显:“那时候我就发现,阿宁似乎有些……不太对劲,她很依赖我,或许是因为我救过她,让她产生了雏鸟情节,她很迫切地想报答我,想要为了我好,但她……”

    “但她甚至不会顾及我自己的意愿。”

    “就像是我的朋友,就像是……白夜。”

    “我没有责怪她的意思,实际上,那时候我的能力确实不足,我不像你,朝朝,我不像你,如果不是阿宁,或许我真的已经死了。”

    “但现在想起当初的事……我还是觉得……”

    他轻轻叹息:“有些怅然,但……”

    “或许也仅此而已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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