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三四点钟的时候, 郭巧慧终于把阿宁要的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都买全了。
她拎着一只大塑料袋蒙头往回走,一边走一边骂骂咧咧——她们新落脚的地方离得太远了。
是的,她们又更换了落脚的地方。
郭巧慧也不知道阿宁是怎么办到的, 明明她们是一起来到这处小镇上的,但对方似乎就是比她更了解一些乱七八糟的信息,短短两天内,这个刚刚从床上爬起来的, 才发过一场高烧的女人, 就收拾好了她们现在拥有的所有东西,然后带着郭巧慧住进了距离小镇外差不多七八公里的乡村小学。
小学所在的村落十分破败,根据郭巧慧自己打听出来的消息,这里似乎已经被划进了待拆迁区, 区域内的小学更是已经废弃许久,学校内唯一的六层教学楼孤零零地立在老旧的水泥房之间,墙皮斑驳, 杂草丛生, 哪怕是白天进入,都会让人从脚底板冒出一股浓浓的寒气。
除了阴森之外, 这里几乎没有什么活人的踪迹——村落里仍旧留在老房子里等待寿命到头的几户老人不算——就这个角度而言,这处落脚的地方其实还是挺不错的, 除了它实在是距离太远了这一点。
从导航上看,这里距离小镇只有七八公里的路,但真正走过才知道,这条路已经有很长时间没有修缮过了, 柏油路延续大概两三公里就消失不见, 剩下的,要么是坑坑洼洼, 石渣遍布的水泥路,就是连水泥都没有铺设的土路,道路太过破旧,导致普通的自行车摩托车在路上根本无法通行,虽然纯靠人力走过去也不是不行,但实话实说,特别累人。
尤其是郭巧慧还要提上一大包东西,就更累了。
郭巧慧觉得自己明白为什么这附近几乎不剩下什么人了。
离得远,走路不方便,老人开车骑车又容易出问题,房子还都是几十年的老房子,还有人留着才叫奇怪呢。
她吭哧吭哧一路走回去,手臂酸痛腿也酸痛,差点累趴下,一路上唯一值得庆幸的就是在附近没有撞见什么活人,她推开被阿宁撬开的大铁门,半死不活地进了曾经的教学楼,一口气从一楼爬到六楼之后,她直接就把东西往边上一撂,然后冲进了两人暂住的,收拾出来的临时房间。
“啊——”
拧开一瓶矿泉水往脸上一倒,浑身的热气顿时被冰凉的水带走大半,又重新开了一瓶新的,张开嘴巴咕咚咕咚了两分钟,郭巧慧这才觉得自己又活了过来。
她把头发往后一撩,满足地叹了口气。
在把自己累得快要飘出头顶的灵魂重新塞回了身体里之后,郭巧慧才有力气把撂在外边的东西拖了回来,她在塑料袋里翻出了已经融化成液态的盒装冰激凌,一边拆包装,一边听着声音,朝一个方向走去。
破旧的学校里,大部分的门扇都是坏的,郭巧慧一脚踹开破旧的木门,然后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
……什么玩意,她是不是走太久了眼睛累花了产生幻觉了?
郭巧慧愣了一下,默默拉上木门,又重新打开,眯着眼睛仔细看过去,屋子里那位不应该出现的“幻觉”已经转过了脸。
乌黑长发梳成发辫,身上是灰绿条纹的挂脖式吊带长裙并一件白色印花的宽袖外衫,那张不算熟悉但让人印象深刻的脸上带着一点笑意,差点就让人无视了她身上绑着的深棕色的麻绳。
阿宁正在她的脚和房间里的铁架床捆在一起,铁架床是这所学校里遗留下来的,被固定在墙壁和地板上的无法拆走的老式架子床,而此刻,本已经多年没有被使用过的硬床板又再度履行了它应尽的职责——阿宁把女孩以一个“人”字状的姿势绑在了上面。
“下午好。”
季朝映心平气和地说:“又见面了。”
是真人,不是幻觉。
郭巧慧张大了嘴巴,刚刚拆开的冰激凌掉在了地上。
陈拾意发现不对的时候,已经是下午七点钟。
那时她刚刚从外面回来,带着满身疲惫,大中小号的狗狗挤挤挨挨地过来迎接,态度热情了不止一点,她伸手把几只狗揉了一顿,掠过柳林的搭话,上楼去找季朝映。
她之前和被阿宁和郭巧慧盯上的那家人混了个面熟,又透露了自己的职业,这一天,那家人当家的中年女人感觉不对时,就给她打了电话提了一下。
“最近这几天总感觉不太对劲。”
中年女人斟酌着,陈拾意能听出她应该在单独的房间,周边很安静,偶尔会有人敲门的声音:“其实过来这里之后,我就总感觉有点心慌,但我觉得可能是自己在疑神疑鬼,就没有放在心上过。”
其实是有注意的,但她忙于事业,好不容易有时间和家人相处,怎么能因为这点莫名其妙的感觉放弃?
尤其是最近家里的老大开始进入青春期,明显和她生疏了,并且来这里游玩是在之前就许下的承诺,要是莫名其妙反悔,她这当妈的尊严还要不要了?
而且因为前段时间总感觉心发慌,她还特地调整了在外游玩的时间,一到五六点就立刻带着孩子回家,但这几天那古怪的感觉不见了,难免就放松了一些。
谁知道人才一放松,那股怪异感就又出现了。
“这几天孩子们也玩累了,我们没再频繁出门,也是因为这个,我才感觉有些不对劲,今天中午那会儿,我这边有个陌生人一直探头探脑的在周围晃悠,我家老大说,前几天也时不时看见她,之前以为是游客……”
但就算是游客,就算这座小镇其实不算大,但在短时间内这么频繁地遇到,真的可能吗?
古怪的危机感一直萦绕在身边,让人完全放松不下来,中年女人也是因为这种始终无法摆脱的感觉,才会毫不犹豫地和陈拾意搭上线。
毕竟她没什么证据可言,只凭借第六感根本没办法报案,但如果身边有个休假的警员,哪怕对方其实起不到什么大作用,那种不安也会被拂去大部分。
接到电话后,陈拾意立刻便赶了过去,和对方聊了一会儿后,她便确定了那个“陌生人”到底是谁。
年轻个子高,一直背着包,之前遇见时是和一个看起来身心都不大健康的女人走在一起……是郭巧慧。
她们还在这里。
这是好消息,也是坏消息。
好消息是这两人仍旧停留在一定范围内,能找到并且抓住她们的几率大了不少,坏消息是她们在逃走后没有第一时间离开,显然是在谋划些什么,可能是想要伺机报复,也可能是……想把之前没做完的事情做完。
后者的几率不算高,但不是没有,陈拾意还记得她在录音里听到的内容,面前的中年女人价值不菲,她的两个女儿同样昂贵,这一家人都处于危险之中,可陈拾意又不可能随时随地守在附近……但值得庆幸的是,阿宁和郭巧慧只是两个人,而这家人大人孩子加起来总共有五口人,她们又住在小镇中央区域,一旦发生意外肯定会引起骚乱,只要这段时间她们不要再外出分散,那么大部分情况下,她们都会是安全的。
但郭巧慧为什么会频繁在她们附近出现,她们有了新的想法吗?还是说……她们是想先解决掉这一家人,拿到足够的钱,再离开这里?
陈拾意暂时没有摸清这一点,因此她选择在回来之后去找季朝映和她商量,既然选择了相信对方,那么这些细节也就没有什么隐瞒的必要,而且在一开始,阻止了柳林他们对这一家人下手的人就是女孩,不论她当时用的理由到底是什么,她都间接性地保证了这家人的安全。
于是陈拾意目标明确地敲上了季朝映的房门,但在两分钟之后,她仍旧站在原地——没有人过来为她开门。
这时背后传来了脚步声,是柳林跟着走了上来,他手里还拿着一本书,姿态看上去很是休闲:“你在找什么?”
他明知故问,让陈拾意顿时皱紧了眉头,她伸手在门把手上按了按,发现房门被锁上了,于是转身往自己的房间走去。
柳林靠在墙上,打量着她的动作,然后在陈拾意路过自己面前时伸手拦住了她:“你在找朝朝?她没有去见你?”
季朝映为什么要去见她?
陈拾意察觉到了不对,她停顿了一下,回想了一番自己回到家时那几只狗狗热情迎接的场面,脸色微微变了:“她不在家里,她出门了?”
两人的交流全是问句,没有一句陈述,柳林轻轻皱了一下眉头,也发现了不对:“我以为她会去找你。”
“她为什么要去找我?”
陈拾意抬眼看向柳林,这几天里,她每天都会把自己的动向给女孩说一遍,如果对方有什么想法,在那个时候就可以提出,就算忽然想到了什么,直接电话联系不就行了?
“你对她说了什么?”
柳林会特地在只有她们两人的时候主动找她说话,那么肯定也会对季朝映这么做,这几天陈拾意一直在外奔波,谁知道柳林又做了些什么?
“我能对她说什么?”
柳林皱起眉头,也发现了异常,他道:“她是为了你才会出门的,你先反思一下自己,在自己身上找找问题吧。”
一边说,一边开始拨打电话,但理所当然的,不论是电话、短信还是社交消息,都入石沉大海般毫无回应。
季朝映失踪了。
两人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了这一点。
陈拾意的脸色变得十分难看,立刻就要报警,却被柳林拦住,“你是想干什么?”
还能干什么?阿宁和郭巧慧都还在小镇里没有离开,而郭巧慧又在不断活动,明显是想要做些什么的前兆,万一季朝映离开之后遇到了她们呢?会发生什么简直完全不用想!
陈拾意完全没有理会柳林的反应,但柳林怎么可能让她把电话播出去?语言阻止没有效果那就直接上手,他伸手就要打掉陈拾意的手机,同时也不忘斥责:“你是不是疯了?!你要怎么和她们解释,是要对她们说朝朝杀人未遂还是要说朝朝被人盯上打击报复?你到底是想救她,还是想找个机会名正言顺地杀了她?!”
没有季朝映在场,陈拾意没了顾忌,一把把他推开,但她也没有再试图拨号,瞬间的情绪波动后,她重新冷静下来,也意识到报警其实不是一个好的选择。
季朝映身上的情况……有些过于复杂,而且就像是中年女人一家意识到了不对却又无可奈何的情况一样,没有证据在手,报警其实起不到什么效用,并且即便有证据——到时候到了警局又要怎么说明?
陈拾意用力咬紧指节,焦虑的气息几乎无法掩盖,但柳林却微微弯起了嘴角,然后又将笑意压下。
他主动上前,神情郑重,竟然显出一种可靠,“不用着急,我大概能想到她可能在哪儿……我想,我应该有办法找到她。”
季朝映在最近这段时间里唯一结下的仇,不就是和阿宁?
他之前把这女人当做礼物送给了季朝映,就算当时她接受了这个结局,但最后不还是逃跑了吗?
柳林不信她没有不甘,如果季朝映忽然消失不见,那么她有很大的概率,会在阿宁手里。
第222章 我要杀了她。
电话响起的时候, 阿宁正在把破旧的木板拆开,然后用钢钉钉在窗户两边。
这栋小学虽然已经废弃许久,但墙体和窗户却仍旧保持完好, 一二楼的窗被水泥砖头封住,防止外来者潜入,三楼以及三楼往上的楼层则在窗外安装了铁栅栏,应该是为了学生们的安全着想。
但漫长的时间, 让好几扇窗户的栅栏都被铁锈侵蚀弱化, 阿宁不得不在里侧用木板封住窗户,防止有人从窗户里钻出。
几个小时前,郭巧慧刚刚买完东西回来,看见季朝映后, 她就发出了尖锐的鸣叫声,像一只刚刚烧开的老式开水壶。
郭巧慧指着被绳子绑的严严实实的季朝映,发出的声音简直是尖叫了:“她是从哪儿来的?!”
彼时的阿宁已经把季朝映的上半身牢牢固定, 正在把她的双脚分开绑在同一张床的两根实心的方形铁管上, 她看了一眼郭巧慧,一声不吭, 而郭巧慧冲上来一把把她扯开,眼睛瞪得溜圆:“你疯了?!说好的就一个就一个, 你不找柳林抓她干嘛!别跟我说你是想对她下手,甭管柳林什么态度,陈拾意之后肯定要来找她,你神经病啊!你要作死干什么不早说, 早说我管你去死啊!”
季朝映在一边听着, 忍不住露出笑来,她的双手呈抓握状和床头的护栏绑在一起, 完全是人为刀俎,我为鱼肉的状态,但那张脸上竟没有丝毫恐惧,反而笑意盈盈,看得郭巧慧心里直发怵。
阿宁蹲着身把人绑好了,才说:“人已经在这了。”
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德性。
季朝映觉得有趣,轻轻歪头去看她们,乌黑的头发堆在颊侧,衬得面容愈发白皙,干净得和周围破旧的事物格格不入。
她声音很轻,甜蜜温柔:“我看到你了。”
郭巧慧差点没骂出声来。
她气的跳脚,阿宁却还是平静地做着自己的事,这处房间曾经被当做宿舍使用,屋内共有两只铁架床,都是上下铺,她把其它床上的木制床板都拆卸下来,把其中一部分堆在季朝映下方,然后提起一只看起来就用了很久的塑料壶,把里面的东西泼在木板和墙壁上。
“你要是不想,就把她放了。”
郭巧慧恨不得把她脑袋卸下来,看看里面到底在想些什么:“我脑子有病啊我把她放了!”
“那就过来帮忙。”
事情干都干了,人也已经发现自己是同伙了,郭巧慧能怎么办?
她又气又恼,急得眼睛都快瞪出来,但也只能骂骂咧咧地开始干活,帮阿宁把那些木板涂上一层和不明粉末混合在一起的油脂,然后听着指挥,把木板几块几块地搬下去。
搬之前她还骂骂咧咧地从两人暂住的屋子里翻出了半卷还没用完的黑色胶带,然后撕开一截,把它往季朝映脸上贴,阿宁转头看了一眼,皱起眉头:“……你干什么?”
“你是不是恋爱谈多了脑子坏了?”
郭巧慧咬牙切齿,硬着头皮在季朝映的注视下把胶带贴到她脸上:“干都干了就干好点,她嘴不堵上叫救命怎么办!到底你是老手还是我是老手!”
黑色的胶带带着一股淡淡的苦味,季朝映偏头往旁边躲了一下,没躲开,被郭巧慧压着脑袋封住了嘴巴,阿宁张了一下嘴,想说点什么,又不知道能怎么说,最后她犹豫了一下,在郭巧慧沉思着掏出一截卫生纸团成球,试图把它们塞进女孩耳朵里再用胶带封住的时候走了过去,“我来。”
季朝映:“……”
她眨了一下眼睛,因为下半张脸被胶带牢牢贴住,从物理意义上笑不出来了。
阿宁明显是个熟手,行李箱里甚至还有备耳塞,季朝映被塞住耳朵,声音顿时被隔绝在外,她看见郭巧慧张了张嘴巴,然后伸手晃了晃,似乎是在测试反应,配合性地偏了偏脸。
确定了变态似乎听不见什么,郭巧慧顿时恶狠狠地说:“把她眼睛也蒙上!”
阿宁:“……”
季朝映又眨了眨眼睛。
她原本整理得柔顺的头发被郭巧慧弄乱了一些,线条圆润的杏眼清澈透亮,倒映出郭巧慧的影子,看起来竟有种孩童一般天真的执拗。
但郭巧慧之前亲耳听着这个变态对着阿宁施虐,那惨叫现在回想起来都让她身上发麻,她被看得浑身上下都在起鸡皮疙瘩,忍不住打了个寒战,往旁边挪了挪,试图用阿宁挡住自己,然后她继续道:“把她的眼睛也蒙上,现在天还亮着,她能看见我们在干什么,万一有人来救她,她猜出来你准备了些什么怎么办?咱们连车都没有,被围了根本跑不远……”
阿宁停顿了一会儿,才说:“……你刚刚看见她,不是很不高兴?”
“我不高兴难道能他爹的有什么用吗!”
郭巧慧用力瞪了她一眼,毫不犹豫地说:“人都在这了,难道能真把她放了?还有,你一个人怎么抓住她的,之前不还根本打不过吗?”
阿宁看着她,耳边的声音有些变调,她晃了晃头,然后伸手拍了一下耳朵:“你说什么?”
“你是不是聋了?算了……”
郭巧慧又气又烦,但又没什么办法,她在阿宁腰间看了两眼,然后伸手在脸上擦了一下:“反正也就一颗子弹的事。”
最后季朝映的眼睛还是被盖住了。
郭巧慧剪开了一条黑色T恤,把她的眼睛一圈圈缠紧,于是时间的流动开始凝固,失去了视觉和听觉,其它的感官开始发挥作用,并且变得更加敏锐,地面上时不时传来轻微的震颤,空气中有灰尘弥漫,是有大型物品被挪动,浓烈的油腥味在叠加,鼻腔内难受得仿佛也被涂抹了一层油脂,是两人又开始往四周倾倒食用油。
皮肤ῳ*Ɩ 能感受到风的流动,是窗玻璃年久失修,残留的光感让她能觉出脸上有阴影在晃动,是破旧的房门在扇动。
系统担忧地在脑海中叫她:“宿主——”
“没关系。”
季朝映紧紧靠着椅背,她对系统说:“没关系,统统,不用担心我。”
失去了视觉和听觉,时间的流逝变得格外缓慢,当身边开始有人走来走去,墙壁带动着铁架床一起颤动时,季朝映才意识到。
准备工作即将完成,快有一场好戏开演了。
阿宁接到了柳林打来的电话。
她是黑户,没有身份,能使用的电话卡都是通过一些“关系”违规得来的,柳林那里有一张表,当表上的电话卡被划掉一半时,阿宁就会给他一张新的。
所以他能联系到阿宁,实在是一件再正常不过的事。
天色已经灰暗下来,在废弃许久的老旧楼房里,郭巧慧在几天前买回来的蜡烛被抽出一根,然后点燃。
窗户的玻璃破了洞,秋天里尚未死去的蚊虫都钻了进来,围绕着微弱的火光盘旋,光线微弱,伴随着不时吹来的风不停闪烁,飞虫不住地朝着烛火冲去,被烧焦后发出“滋啦”声,也有些扑到人脸上,叫人又烦又痒。
在这样安静又让人焦躁的气氛里,郭巧慧坐在阿宁旁边,听着手机里的声音,她模糊听见电话那头问:“……她是不是在你那里?”
阿宁停顿了一下,把音量开大了一点,却没有出声。
沉默片刻后,那头又传来了声音,是很温柔的语气:“阿宁,你在听吗?”
郭巧慧忍不住打了个寒战,感觉鸡皮疙瘩都要爬出来了,她用力推了阿宁一把,示意她快点,女人这才应了声。
“我在。”
电话那头的声音仍旧温柔,只是带了一些无奈,让人隔着手机,也能描摹出他微微皱紧的眉头:“朝朝今天出了一趟门,不知道去了哪儿,但人却不见了,她是在你那里吗?”
这话问得很温柔,阿宁却没什么反应,她定定盯着空气中的一点虚空,眉头慢慢皱紧,电话那头又问:“阿宁?”
声音像是叹息了,语调压低,带着一点沙哑,“不要闹脾气了,好吗?”
郭巧慧鸡皮疙瘩掉了一地,她实在是受不了了,掐了阿宁一把,对她怒目而视,低声道:“行不行,不行换我来!”
阿宁没有按照她们原本的计划来,莫名其妙地把那个变态绑了回来,郭巧慧本来就有点疑惑,现在更泛起嘀咕来了。
天杀的宁宁姐,闹这么一场,不会是为了让柳林来哄她吧?她之前就一副恋爱脑的死样,这会儿怕不是又发病了?
骤然产生的疼痛似乎终于让女人会过了神,棕黄色的眼珠转动了一下,阿宁慢慢点了点头,声音竟然出奇的平静。
“是我。”
她说:“她在我这里。”
“阿宁。”
电话那头的声音更加无奈,“我们之间的事,何必牵扯到其他人呢?我知道你不开心,但你该怨的不应该是我吗,找去朝朝做什么呢?”
“她现在还醒着吗,阿宁?让我看看她,我不想事情变得复杂。”
男人的语气堪称诱哄,郭巧慧却听得眉头紧皱,连带着五官都忍不住缩成一团。
她疑神疑鬼地看向阿宁,怕自己跟着一番折腾,最后却成了狗男女复合的跳板,但万幸的是,即便电话那头的声音沙哑温柔,阿宁的表情也没有什么变化,她只是左右晃了晃脑袋,然后用力拍了一下耳朵,像是没怎么听清。
完了,她不会真聋了吧?
郭巧慧不知道这是不是自己的错觉,但她总感觉阿宁的反应在某些时刻似乎会有轻微的滞后感,像是有些反应不过来。
她怀疑前几天忽然发起的那场高烧,可能真的给对方造成了一些后遗症,心里不由得发毛——总感觉跟着她干不大靠谱,但板机已经按下,子弹更不是她不想就能停止射出,这事儿真的靠谱吗?
郭巧慧心里一阵一阵发虚,但事已至此,她反而生出一股狠劲,见阿宁似乎做不出反应,一把抢过手机,干脆道:“她就在我们这,你要是诚心想看她,那就直接过来,我们好好让你看个够!”
“……”
电话那头沉默片刻,“阿宁?”
郭巧慧眉头倒竖,恶声恶气道:“阿宁长阿宁短,我们的事她一个人做不了主,你要说就直接说!”
“慧慧,怎么几天没见,就变得这么凶?”
“别拉关系,咱们不熟,你就说你过不过来!”
“我会过来的。”
电话那头的声音似乎带着笑意:“慧慧,你不知道吗?电话通讯可以定位的。”
“!!!”
郭巧慧惊得跳起,脸色瞬间大变,她毫不犹豫就要挂掉电话,抬手却被阿宁一把攥住。
力道奇大,完全看不出前几天还躺在床上一副要死的样子,那张瘦削的脸在昏暗的灯光下惨白得像只女鬼,她说:“他骗你的,现在没有人帮忙……他做不到这样的技术。”
连声音都轻飘飘的,仿佛照射到阳光就会烟消云散。
聋子怎么忽然能听见了?
郭巧慧被她弄糊涂了,却又听见电话那头传来笑声,对方像是很满意她一惊一乍的反应,这会儿才正式开始干第一单黑活的郭巧慧脸色发青,指着手机示意同伙回话,却又见同伙停顿了两三秒,才反应过来。
这活还到底能不能干了!
郭巧慧郁闷得要吐血了,阿宁才慢一拍上了线,她缓缓道:“我可以给你看她……看她的一部分。”
电话那头的笑声戛然而止。
“阿宁,别说玩笑话。”
“我没有说玩笑话。”
阿宁回过头,看向眼睛被黑色布条蒙上,耳朵也被耳塞堵住的女孩,她被牢牢固定在木床板上,衣装整洁,皮肤白皙,像只可以被随意摆弄的陶瓷玩偶,也像一株被束紧的可以随意修剪的花。
她缓缓道:“这也不是玩笑,我从不开玩笑,你知道的。”
“我要杀了她。”
第223章 二分之一的可能性。
周边在这个瞬间变得非常安静。
阿宁知道这一点。
哪怕耳边一直有声音在窃窃私语, 让她心烦意乱,她也知道氛围在这个瞬间变得凝固。
她以为郭巧慧的反应会更大一些,说不定会跳起来指责她什么……但是并没有。
对方只是用力咬了咬嘴唇, 目光在她腰部看了看,冰冷的金属似乎在隔着衣服汲取热量,让阿宁觉得半边身体都变得麻木。
片刻的死寂后,电话那头的人似乎又准备说话, 但他只是起了个头, 叫了一声“阿宁”,那一边就传来了一阵凌乱的响动。
有人闷哼,发出冷嘶声,重物砸在地上, 发出一声声闷响。
紧接着是质问,带着几句脏话,因为远离的手机而变得含混不清, 最后是一声凶厉的斥责:“闭嘴!”
哒, 是碰撞声,似乎是联通双方的手机被人拿起, 然后有个陌生的女声询问:“他要去哪里找你?”
阿宁和陈拾意并没有正面接触过,但郭巧慧记得她的声音, 她在旁边比划出一个手枪的手势,压低声音说:“是那个条子。”
阿宁缓缓点了点头,她说:“只能够有一个人来。”
“……”
那头的人说:“你如果想要他过去,可能性不算大, 恐怕不会如你的意, 但我可以带他过去。”
“我不相信你。”
阿宁盯着面前的空气看了一会儿,挪开了视线, 她说:“……但我可以给你们一个机会。”
“你说。”
电话那头的声音沉冷。
“我在这几天里,一共做了两件事。”
阿宁回过头,看了一眼被绑在椅子上的女孩,声音平静到像个机器人在朗读文字:“一件事,是想办法抓到她,好好地做一个诱饵。”
“另一件事,是把我之前就想要做,但是没有做完的事做完。”
电话那头沉默着,只有呼吸声急促。
“我知道你是谁,警官,你最好不要想着报警。”
“我能把周围的景象看得很清楚,如果有除了你们之外的人过来,我就杀了她……你们应该都知道,想杀人其实很简单的,所以不要作弊,也不要想耍什么手段,好吗?”
“……我知道,不会有除了我们之外的人去你说的地点。”
电话那头的女声格外郑重,许诺后,她立刻询问:“你现在在哪儿,我们要去哪里找你?”
“还有,你准备要做的另一件是什么事,和柳林有关系?或许我也可以帮你一个忙呢。”
“……”
阿宁重新沉默下来,她用力抠了抠耳朵,像是又没能听清,郭巧慧忍不住重复了一遍:“她问我们在哪,问你想干啥,现在说不说?”
她以前没有过绑架威胁的经验,看阿宁姿态熟练,下意识地把她当做主心骨。
“我会给你们两个选择。”
阿宁缓了缓神,莫名的烦躁感让她的语速也变得快了一些:“我可能会在这里,也可能会在那里……你们可以自己猜一猜,想想看我会在哪里,至于我要做的事……不好意思,第二件事不方便说明。”
“还有,柳林呢?他在哪?”
“……他一直在听,说话。”
电话那头传来一点杂音,紧接着,柳林,开口道:“……我在听。”
他说话的声音变得有点含糊不清,像是嘴巴里咬了东西,叫人有点听不明白。
但对于阿宁而言,只要确保他仍旧在听就已经足够,她缓缓道:“第一个地方,在小镇外沿的拆迁区,第二个地方,在小镇中心的居民区……我会在其中一个地方等着,她也在,如果来的人数不对,可能就要发生你们不想看到的情况,我会看着的。”
她报出了详细的地址,说到后半段,嘴唇不受控制地勾起,声音里带上笑意,有种飘忽感,听得郭巧慧头皮发麻。
如果不是因为这几天两人长时间待在一起,所有携带的东西都被她翻过一遍,郭巧慧真的要怀疑她是不是磕药了。
又是沉默。
只有呼吸声变得更加急促,焦躁的情绪透过手机传递到这一头,片刻后,女声又道:“我需要听她的声音。”
“如果我们不能确定她活着,或许你也得不到你想要的结果,你认识柳林,对吗?他和季朝映认识的时间其实并不久,我认为人很难为了不确定状态的熟人付出太多,将自己置于危险之中,你觉得呢?”
“……”
阿宁看向郭巧慧,郭巧慧立刻站起身,拿过手机走到季朝映身边,语气凶恶:“我们堵住了她的嘴,但我觉得,没有嘴巴也能发点声音出来——”
她伸手戳了戳季朝映。
季朝映一声不吭。
郭巧慧:“?”
她用力戳了戳季朝映。
季朝映一声不吭。
郭巧慧受不了了,冲着季朝映的肩膀用力拍了一把!
季朝映一声不吭,但郭巧慧似乎听见她的呼吸变得不再平稳。
郭巧慧:“……”
她皱起眉头,犹豫了一下,在阿宁看过来时伸手拔掉了季朝映的耳塞,然后在她耳边威胁道:“别装,我知道你醒着,你最好快点叫几声出来,不然,我们就要上狠的了!”
耳边骤然多出了额外的声音,还是威胁意味浓重的人声,季朝映瞬间被郭巧慧从系统辅助的娱乐项目中被拖了出来。
是的,她在大脑中尽情娱乐。
就像是曾经待在警局单间里的那些时刻,系统为她播放音乐或电影,而她则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观赏着另一头的纷争,看着陈拾意因为情绪而死死绷紧的面孔。
而现在,她被动离开了安静的黑暗,重新回到了现实当中,连带着耳朵被气流带动的感知也变得清晰,这让季朝映不由得微微偏头。
面前的变态侧过了脸,像是想要远离声音的源头。
她几乎被胶带和黑布条包裹住了整张脸,原本柔顺的头发变得格外凌乱,几缕发丝蹭在脸上,显得暴露在外的皮肤格外苍白,透出一种玻璃制品一般的易碎感。
等等……说起来,最开始见到她的时候,她的头发是不是有些太整齐了?
这个念头在郭巧慧一闪而逝,又被她毫不自知地略过,她只是觉得,面前的人畏惧一般偏过脸去时,那一点受限于受缚于现状的小幅度动作竟然出奇的可怜,像只被捆起四肢,于是只能瑟瑟发抖的绒毛雪白的兔子。
这样的惶惶表现配着她现如今的情况,居然莫名地叫人生出一点同情。
郭巧慧被蛊惑了一个瞬间,但紧接着便清醒过来——见鬼的同情,见鬼的可怜!!!
要是把这个变态松开,首先倒霉的肯定是她自己!这变态太邪乎了,装得一副楚楚可怜相,难怪长这么大都没被抓进局子里,肯定是因为所有人都被她的表象蒙蔽了!
郭巧慧背后发麻,本能地打了个寒战,出于那股微妙的恐惧,她下意识想提高声音显得更加凶恶,但开口时,却不自觉地磕巴了一下:“你……快点儿!”
说着,她伸出手去,但莫名的犹豫,还是让她转移了目标,用力砸了一下床板,发出“砰”的一声闷响。
床板上的灰尘腾起一片,格外呛人,季朝映微微抬起脸,然后配合地发出了一点沉闷的“唔唔”声。
她听见郭巧慧“呼”的一声松了口气,忍不住有些想笑,紧接着,耳边传来温热的触感,是郭巧慧想把耳塞塞回去,但当她做出这个动作时,才发现自己捏在手里的东西,已经在砸床板的时候掉了下去,而这里仅有昏暗的烛火,被塞进床底的木板都被淋上油脂,立刻找回耳塞的难度不亚于对这里做一遍大清扫。
郭巧慧忍不住骂了一声脏话,她觉得心脏跳的快急了,在胸腔里“扑通扑通”的仿佛要撞破肋骨,莫名的慌乱让她大脑发热,连带着脸颊也变得滚烫。
她退后几步,干脆不再管耳塞的事,提高声音快速道:“听清楚了没有,要来就快点,别再想着谈什么条件!”
说完,她就要按下挂断键,但手按到一半,又有些迟疑了。
郭巧慧抬头看向阿宁,见对方微微点头,才按断通话,把手机丢了回去。
然后,她没有再说话,只是伸手按住脸颊,在这一刻,郭巧慧忽然有些怀疑自己。
……这件事,她还能做下去吗?
她咽了一口口水,这么想。
在陈旧的,带着灰尘和油腥的古腐气味里,季朝映听见了一点像是抽泣的声音。
只有一声,是有人吸了吸鼻子,紧接着,她听见郭巧慧问:“你会杀了她们的,对吧?”
“宁宁姐。”
电话挂断的同时,被抢走手机的柳林扑了上来,陈拾意侧身往一边躲了一下,把手机丢还给他,然后毫不犹豫地往自己的房间里走去。
“你是不是疯了!”
手机摔在地上,柳林没有去接,他咬着牙,脸上有青紫,腮部红肿起来,影响了正常的发声吐字,他想拦住陈拾意,但估量了一下二人明显有差距的武力值,只能追在她后面:“你甚至不知道和人商量一下吗?!”
“商量一下要怎么看你和她调情?”
陈拾意冷笑了一声,她推开门,在翻找出一件深色的上衣,在准备换衣服时把柳林推了出去:“我不知道你和她在搞些什么,但她明显没有你想的那个意思,你最好带上脑子,出去!”
柳林退后一步,差点被门板拍到脸上,他皱紧眉头,脸部表情牵扯着伤口隐隐作痛,真是……
该死的暴力狂,所以他才不喜欢周省女人,一点女人味都没有。
压下心底的烦躁,柳林提高声音,“你准备干什么去?”
“去镇中心。”
房门打开,飞快换好衣服的陈拾意大步走出,没有去管腿边扑腾的小型犬:“你去外沿,这两个位置都可能有人,手机捡起来,找到人立刻联系我。”
她顺走餐厅的水果刀,神情冰冷:“我们都知道你是什么人,柳林,你要是在这种时候耍花招……我一定会把你送到监狱里。”
吧嗒。
她拧开门锁,柳林已经停下脚步,站在玄关处看着她。
“……我知道。”
他道:“我们都不想让朝朝受伤,但你……”
砰!
房门被人甩上,柳林的表情控制不住地扭曲了一下,他用力砸了一下鞋柜,发出一声闷响。
“汪汪!”
身边忽然响起狗叫声,柳林转过头,看见灰色的长毛犬和黑色的小贵宾正在对他龇牙,随着他的动作,喉咙里发出威慑性的呜咽。
柳林面部抽动,他死死盯着两只狗看了一会儿,忽然抬手捡起钥匙碗砸了过去。
砰!
陶瓷钥匙碗四分五裂,瓷片飞溅,两只狗叫得更凶。
“养不熟的白眼狼。”
柳林抬手摸了一下脸,倒吸一口冷气。
“早晚弄死你。”
第224章 关键时刻还是很靠谱的嘛宁宁姐。
陈拾意拉开大门, 推出自行车,长腿一跨,蹬起自行车就往目标地赶去。
她还记得之前中年女人略带忧虑的话语, 今天中午的时候,郭巧慧就一直在那周围探头探脑……她们会在那周围吗?
还是说……那地方只是一个误导项?
车轮滚动起来,晚风冰凉,陈拾意一边骑车一边打出电话, 听着电话那头的发出“嘟嘟”的忙音。
于此同时, 在暂时发泄了怒气后,柳林也冷静了下来。
他没有去收拾地板上的碎瓷片,也没有再搭理被他的举动影响到,嗷嗷狂叫的几只狗, 而是用最快的速度拉开行李箱,取出粉底、眉笔,还有头发定型喷雾。
他遮住脸上有些影响美观的淤青, 又换了一身浅色调的衣服, 在确定自己的形象重新变得清爽俊俏起来后,他又拿出一只细长的玻璃瓶, 淡褐色的液体在瓶身里晃动着,他戴上一双橡胶手套, 倒出几滴拢在掌心,加温搓动后,把双手按在了衣领下的位置。
熟悉的香气开始散发,柳林缓了一下那股迷离的劲儿, 才收拾好东西, 开门离开。
柳林并不觉得他没有机会。
不,应该说, 这本来就不该被称之为机会。
这场被陈拾意视作危机严阵以待的意外事件,只不过是女人吃醋弄出来的小麻烦,该死的周省女人根本不懂两种文化下熏陶出来的同性能有多不同,什么叫让他带上脑子?她才是那个蠢货才对!
阿宁如果真的不再在意他,那为什么要冒着危险抓住季朝映,却又留着她,只为了让他去见她?
这么明显的信号,这么直白的旧情难忘,只有瞎子才会看不见听不出,不解风情的暴力狂,这辈子都不会有男人看上她!
想起自己挨的那一下,柳林心中便生出一团火,但萦绕在身边的香气平复着他的情绪,让他不会因为愤怒上头而做出多余的举措,他往另一条街道走了一截,按下手中的车钥匙,见一辆车的车灯闪烁起来,立刻拉开车门钻了进去,然后调转方向,搜索出导航定位疾驰而去。
他要自己解决这件事。
这看起来似乎很危险,但却是一个再好不过的英雄救美的机会,他有自信,这一次可以利用吊桥效应彻底攻陷季朝映,到时候再借由她的手去控制那只该死的牧羊犬……
阿宁看起来似乎不留情面,但这副模样骗过其他人可以,可骗不过他。
他们相处的时间太久太久了,柳林实在太了解她,只要柳林给出一点爱抚,她就会变得比狗还听话,阿宁离不开他的……柳林确信这一点,哪怕是之前,她也是他最好的助手,最利的尖刀,这么一个人,她面对别人或许会残忍冷血……但面对他?
就只会像只被遗弃的狗面对主人一样,发出委屈的嘤嘤声,不停啜泣。
柳林知道她会有怨恨,会有不甘……但想来这些情绪,应该都已经在季朝映身上发泄出大半了吧?
车厢中皮革味浓郁,柳林打开车窗,防止身上的味道被污染。
不知道季朝映到底怎么样了,他废了好些功夫才让她敞开心扉,受点伤倒没什么大事,但如果变成残疾,那花出去的精力可就都白费了。
……不,或许也不能算白费,毕竟对方手里还攥着一个陈拾意,只要拿下她,就算她废了,也不是没人可以用。
只不过——
柳林腮边的部位又开始隐隐作痛,他长长呼出一口气。
只不过,那只牧羊犬的野性未免也太足,此前,他其实从未驯服过周省的女人……她们太难教养了,更容易操控的女人遍地都是,其中拥有家庭却形同孤儿的类型更是数不胜数,他为什么要放着这些好胚子不用,反而去啃那些难嚼烂的硬骨头?
好不容易提起一次兴致,啃了之后才发现对方其实不符他的口味,即便是柳林跟过的那些上位者们,对待他的态度也总是耐心的,他说话时几乎从未被人打断过,现如今却硬生生地在一只牧羊犬身上翻了跟头。
真是——让人火大。
小镇的规模本就不大,几公里的距离对于一辆汽车而言,也完全不够看,哪怕道路坎坷,但也不过用了二十来分钟,柳林就赶到了位置。
被划为拆迁区的村落黑乎乎一片,房屋在夜色中笼出一道道影子,只有几座房子亮起灯火,像浓郁的黑暗中点起的蜡烛,光线十分微弱。
柳林毫不犹豫地下了车,锁上车门,然后站在车前拨通电话,他丝毫没有畏惧,态度堪称从容,在电话拨通后,语气已经重新变回了熟悉的温柔。
“我来找你了,阿宁……我就在这里,车开了灯。”
“……我没有带其他人,你能看见的,不是吗?我怎么会罔顾你的意愿?”
“就在前面?好,我现在就去见你。”
只听语气,他简直像在对待爱人,略有些含糊的吐字被拉长语调,反而显得更加暧昧不清。
但电话挂断后,被温柔以待的女人却没有应有的反应,阿宁的神情平静到麻木,惨白的脸消瘦下凹,棕黄的头发像一把枯草,像一块被反复咀嚼,吸干了所有汁水的甘蔗渣。
郭巧慧开始躁动,她吹灭蜡烛,站起来走到窗前的位置观察,夜色已经落下,但她早就适应了现在的环境,能模糊看见一些远处的情景。
村落里前往这栋废弃小学的道路只有一条,而这栋六层的教学楼也只有一处入口,能来到这里的道路早已经被框定,而郭巧慧所在的位置,恰好可以将这条既定的道路全部看清。
模糊的夜色中,一道白影由远及近。
人来了。
一片黑暗中,郭巧慧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被牢牢绑死在床上的季朝映,她又看了一眼阿宁,只看到她一动不动的站在原地,像一尊没有人气的石雕。
郭巧慧犹豫了一下,忍不住出声:“人已经来了……我们接下来要怎么办?是待在这里等他找上来,还是去其它地方?”
停顿了几秒,阿宁并没有回复,郭巧慧丰富的阅读量让她控制不住地开始在脑海中播放各种惊悚剧情,她背后发毛,挪了挪位置,抬脚在阿宁腿侧挨了一下,强做镇定:“你怎么回事,今天一直怪怪的,你没又发烧吧?”
如果不是因为那个变态被绑在床上不能动弹,自己这边能形成二对一且携带人质的场面,郭巧慧怀疑自己恐怕已经开始打退堂鼓了,寂静中,她不受控制地转移目光,盯着阿宁应当是侧腰部的位置,想问对方要来那把手枪,但又想到到自己以前从来没有耍过这种热兵器,忍不住有点怕危机时刻会拖了后腿。
真可恶,怎么临门一脚了,宁宁姐却不在状态了?
郭巧慧心中烦躁,下意识地回过头,才发现道路上的白影已经消失不见了,她心底一惊,连忙走到阿宁身边,低声说:“他来了……”
这时,楼下发出响亮的,让人头皮发麻的“轰隆”一声,是老久的铁门被人推开,有人进来了!
定定地站立在原地的阿宁忽然抬起了头,像是被响声按下了开关,她回过头,黑暗中,郭巧慧隐约感觉到她在注视着自己,一时间后脑发麻,她硬着头皮道:“我们……”
“我们换个地方。”
干涩的声音在耳边响起,阿宁像只僵硬的木偶一般挪动起身体,郭巧慧连忙跟上,却不小心踢到脚边的杂物,发出一声响动,手机也在同时响起电话铃声,惊得她头发一炸,下意识将其挂断。
阿宁道:“把它调成静音。”
郭巧慧下意识照做,同时小心地避开脚下的杂物。
……其实宁宁姐关键时刻还是很靠谱的。
郭巧慧忍不住这么想。
被划分在拆迁区里的村落格外老久。
一路走来,路过的房子几乎都是没有人居住的空屋,生命力旺盛的杂草几乎连墙壁都全部侵占,整个村子透出一股腐朽的气息,仿佛一位行将就木的老人。
这里甚至连一条水泥路都没有,尘土飞扬的土路到处坑坑洼洼,明显很久没有修缮过,村落中最高的建筑被围墙圈起,门口还挂着焊接成“朝晨小学”形状的铁架校牌。
柳林上前,推开虚掩的大门,学校内部终于铺设出了部分水泥地,但也没有好到哪里去,水泥老化开裂,缝隙中钻出绿草,在一片让人发毛的寂静中,柳林慢慢接近了和这处村落一样老旧的教学楼,将双手抵上老化生锈的沉重铁门,用力推开——
轰隆!
刺耳的声音让人不住皱眉,柳林站在门口,借着手机的灯光打量四周,布满走廊的灰尘诚实的记录下了被人反复踩踏过的痕迹,一排排房门有些紧紧关合,有些向内压开缝隙,似乎有人正潜藏其中,默默窥探。
柳林低头打量走廊中凌乱的脚印,除却这些活动的痕迹,地板上还有一些水滴装的痕迹,他弯下腰来观察,飞扬的灰尘立刻混上一股厨房做饭的油烟味一起冲进鼻腔。
那味道格外呛人,让人一阵一阵地犯恶心,柳林皱了一下眉头,在心里轻“啧”一声。
果然,再懂事的女人,也都只是女人,作起来都很厉害,让人厌烦。
手机灯光闪烁,照到了已经被灰土弄得脏兮兮的黑色皮鞋,柳林的眉头皱得更紧,伸手拍了拍同样被灰土蒙上的长裤下摆。
真是的。
就算要作妖,就不能找一个好一点的地方吗?
柳林心中有些埋怨,态度却仍旧镇定无比,他点开屏幕再度拨号,便听见楼上响起一声音乐前奏,很微弱,但胜在老楼里没有任何隔音设施,一点声音都清晰无比。
柳林抬眼,看向走廊中间的楼梯口。
原来在楼上啊。
第225章 你干你自己的吧。
柳林沿着楼梯向上走去。
他不住地在周围打量着, 看那些被水泥砖块堵起来的窗,也看那些或关或开的门,一二楼似乎是曾经的教师办公室与教师宿舍, 被打开的门扇里有零散的破旧实木办公桌,布满灰尘的滚轮椅子躺在地上,滚轮之间结了网。
越往上走,油腥味儿就越浓烈, 不算大的楼栋里空空荡荡, 只有柳林自己的脚步声,他借着手机的灯光向前,在走到三楼的时候,开始在楼梯上看到一些乱七八糟的杂物, 看起来像是椅子腿的木条、坏掉的桌子、一些不知道从哪儿来的,但显然已经存在了很久的垃圾……以及淋在它们上面的,无处不在的油脂。
然后是四楼。
走到这一层的时候, 柳林发现楼道里的窗户被木板封上了, 于是他退到四楼走廊里仔细看了看,发现了每一扇窗外的铁栅栏, 以及那些被木板钉上的坏掉的窗户,就在他站在一扇被钉死的窗户前打量的时候, 楼下忽然传来了一声震响。
砰!
柳林立刻冲回了楼道里,完全是下意识地往下跑去,直到跑回二楼,他才反应过来, 再去楼下其实没有意义——因为他来到这里的目的是为了找到他已经拿下了一半的猎物, 而现在,他甚至没有见到对方一根头发。
但都已经下了楼, 去看一看也不是不行,柳林重新回到一楼,走到大门前,然后毫不意外地发现,一楼的铁门已经被人关上了,原本应该是挂老式门锁的位置,被一串大粗铁链缠得严严实实,铁链下端零零散散地挂了足足五把拳头大的锁头,看一眼就知道不是那种能拿砖头砸开的类型。
“……”
柳林轻轻叹了口气,厌烦的同时,也产生了一点焦躁感。
真是个疯子。
他带着浓浓的厌恶想,这女人到底知不知道,照她这幅到处泼油的架势,如果真的起了火灾,火势的蔓延速度会超出想象?
三四楼及其往上的楼层应该都被油泡过了,一二层楼虽然没有泼多少油,但这里环境闭塞,光是火势起来之后的浓烟就已经够人吃一壶……再把目前来看可能是唯一的逃生出口锁的这么死,到时候就算有钥匙,也有一定几率会被烧伤烧死。
这女人自己想死倒是件好事,但她为什么就不能自己安安分分的去死呢?非得把人找来看她表演,万一伤到他,就算能做手术复原,被烧伤的位置还是会和原本的皮肤产生色差,要是一不小心伤到脸或手,那可就不是钱能解决的事了。
早知道会这样,当初就该让她早点去死。
还有季朝映,人都已经送到手底下了,居然还能让她跑了,真是——
柳林在心中暗骂,表面上的神情却柔软下来,他开口道:“阿宁?”
“我知道你就在这附近,我们好好谈一谈,好吗?”
光是把门关上后缠好铁链就不是十几秒里能做好的事,更不要提那铁链上面还挂了好几把大锁,做这件事的人肯定还在附近,是阿ῳ*Ɩ 宁最好,如果是郭巧慧……
柳林在心中冷笑了一声。
手机灯光呈现冷色调,虽然黯淡,却已经足够看清周围的情景,柳林低头辨认杂乱的脚印,然后推开手边的门。
他走进室内,手机灯光四处探照,语气却格外温柔和缓。
“我已经来了,为了见我,你应该也花了不少心思吧,怎么现在却躲起来了呢?”
门后没有人,破损的办公桌下空空如也。
柳林仔细听着周围的动静,确保在自己检查房间的同时没有人悄悄溜走,他退出第一间房,又推开了第二扇门。
“你明明不用花这些力气的,你知道的,只要你联系我,我就会自己出现在你面前,就像现在这样。”
没有,没有,还是没有。
柳林快速检查完第三个房间、第四个房间、第五个房间……
一楼没有上锁的房间总共只有五间,而所有房间内都空空如也,大部分东西被搬空,以至于躲藏之处少得可怜。
难道锁门的人动作真有这么快?在关上大门发出声音后,在十几秒内迅速缠好铁链,扣上锁头,然后在剩下的时间里离开这一层?
柳林皱起眉头思考。
不,不对。
这栋楼并不算大,但一层也足足有八个房间,建筑的格局呈现对称状,左右各有三间房,最中间的四、五号房间旁则各有一道上楼的楼梯,柳林之前上楼时,走的是左侧的楼梯,但排在左侧楼梯的四号房间的门就在楼梯旁——这样的设计应当是为了方便听见学生的动静,总之,在之前上楼时……
这第四扇门,有开一条缝隙吗?
柳林大步走过去,仔细一看,发现老式锁扣居然已经和门分离了,只是靠着门框上的那半截被动维持了原貌,他眉头一挑,推开房门,扇了扇扑面而来的灰尘,看着地上新鲜的脚印微微一笑。
“你就在这里,对不对?”
柳林扫过室内,才发现他原本以为的两个房间,竟然是一间打通的大房间,室内前后共有两扇门,还有几台破旧的办公桌,他沿着显出些杂乱感的脚印往内走去,语气中带上笑意。
“在这里吗?”
他弯腰查看办公桌下的空档。
“还是这里?”
是两处办公桌合围的小空间。
“又或者……在柜子里?”
拉开柜门,内里只剩下几本没有被带走的,落了一层薄灰的书籍。
怎么会没有人?
柳林皱起眉头,沿着脚印仔细打量,最后重新走到了门口的位置。
……是离开了这里?
他拧紧眉头,脸上露出几分不悦的情绪,他其实并不是很擅长追踪痕迹,走道内的脚印十分杂乱,如果关门的人已经走了,他是没办法跟上去的。
这么快的速度,是阿宁吗?
他其实没有注意过对方的身体尺寸,但室内的脚印未免有些大了,几乎和他差不多……还是说,是郭巧慧?
她的速度有这么快吗?
柳林站在门口沉吟片刻,皱着眉头离开了。
咕咚。
门框上方,手脚并用撑着两侧墙壁卡在墙角的郭巧慧咽了一口口水。
或许是因为太过紧张,她只觉得自己的每一点动静都显得格外清晰,让她忍不住胡思乱想,怀疑柳林可能会听到这些动静,把她抓个正着。
别以为她没看见,这狗东西到处翻找的时候,右手一直藏在风衣口袋里,环境太昏暗,她看不出具体的形状,只能看出口袋鼓鼓囊囊,明显藏着什么东西。
郭巧慧还记得阿宁之前说过,她没带过枪,她包里那玩意是柳林塞进去的,那么,既然柳林能有一把枪,那为什么不能有第二把?
郭巧慧对自己的认知不算清晰,但即便如此的她也不觉得完全没什么搏斗经验的自己能和明显不是普通坏蛋的柳林一对一,连公平格斗都不行,就更不要提对方可能还带了手枪的情况了。
在这种必败无疑的情况下被柳林发现,基本上等同于羊入虎口,柳林明显对她没有好感,她还带着宁宁姐跑了,鬼知道他会做出些什么事来。
眼睁睁看着对方离开,郭巧慧才发现自己已经在不知不觉间出了一身冷汗,撑着墙壁的手脚有些发酸,她想要立刻从躲藏的位置下来,但动了动有些酸软的手臂,又有些犹豫。
如果要现在下来,她不一定能不发出任何声音……而且之前看过的那些恐怖片里,主角自以为安全的时候,总会被杀个回马枪……
郭巧慧迟疑了片刻,还是没有动弹,大概两分钟后,就在她都忍不住怀疑自己是不是想多了的时候,房门却被轻轻推开。
郭巧慧瞳孔地震:“!!!”
本该离开的柳林站在门口,扫了一眼室内纹丝不动的情景,轻啧一声。
“居然真的走了……”
下来锁门的人,应该是郭巧慧?他隐约记得,曾经和阿宁一起洗澡的时候,对方和自己的脚并列在一起,有明显的差距。
果然他当初把郭巧慧捡回去是对的,这个刚刚成年的高中女孩,确实有几分天赋,只可惜还没有把她训好,就被对方给跑了。
柳林皱起眉头,心中的不快愈发浓重,他没有再管身后的空房间,重新上楼,脚步声渐行渐远。
一滴冷汗从额头滚落,在下巴尖上摇摇欲坠,最后滴了下去,郭巧慧在心中尖叫——果然是老阴吊!居然真的会杀回马枪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幸好她机灵没有立刻跑,不然落地的同时就是自投罗网……下次再也不干这种活儿了!
时间往回倒转。
在听到楼下传来的声音时,阿宁便回过了神,郭巧慧跟着对方离开了关着季朝映的那间学生宿舍,回到了她们暂住的那间房子,然后眼睁睁看着对方从行李箱里取出了一只布包。
“?”
郭巧慧有点没搞懂这玩意到底是阿宁从哪里找到的,但想想那只莫名其妙填满了金属子弹的枪,她又觉得对方忽然之间摸出来点别的东西,也不是特别让人意外了。
不过在仔细看过布包以及布包内的东西之后,郭巧慧就发现是她自己想多了,布包的原型是一件她有点印象的外套,是阿宁的衣服,布料偏厚,被裁剪成合适的大小重新缝制,变成了一只方形的挎包,而里面的东西也是她这几天里买回来的乱七八糟的物品中的几样——分别是被交代要尽可能买粗的她好不容易才买到的据说是用来拴藏獒的大粗铁链,还有被交代要尽可能买大的她同样好不容易才买到的据说是用来锁仓库的钥匙各异的大粗铁锁。
铁锁和铁链被装在布包里塞到了郭巧慧怀里,她有点疑惑,然后就听见阿宁说:“你得下楼,把楼门锁上。”
郭巧慧愣了,指了指自己:“我?可是柳林现在就在楼下啊!”
“他只有一个人。”
阿宁看着她,顺手塞给她一把有鞘的剔骨刀,她的语速变快了一些:“这栋楼里不是有两道楼梯?你下楼时可以和他错开,我要去做别的事,不能自己去关门。你可以慢一点,但不能被他发现。”
当然不能被他发现啊,要是被他发现,她岂不是当场就没了?!
郭巧慧有些犹豫,不甘心地问:“你去干什么,我们能换换吗?”
阿宁平静地说:“我要待在这里,等他上来,然后烧死他。”
“……”
郭巧慧张大了嘴巴,然后她说:“我去锁门,你干你自己的吧。”
第226章 你不是以前那个好姑娘了。
伴随着柳林沿着左侧的楼梯往上, 郭巧慧小心翼翼的沿着右侧的楼梯往下,她不能开灯,只能凭借那些模糊的黑影来判断楼道内的杂物到底堆积在哪里, 万幸的是,她的实力和运气都很不错,当柳林走到三楼时,郭巧慧几乎是蹲着从另一侧的楼梯和他擦边而过。
然后用最快的速度拉上大门, 又在听见楼上传来明显的脚步声时, 飞快地缠绕铁链扣上铁锁……郭巧慧自己都没想明白自己到底是怎么在那么短的时间里办好这么多事儿的,她甚至都不明白自己是怎么在短短几秒钟内用力扣掉了其实原本就不大牢固的锁扣躲进去的。
大概这就是压力挖掘潜力吧。
被杀了一次回马枪的郭巧慧吸取经验,又在墙角死撑了五分钟,确保柳林不会来个三回头, 才小心翼翼地撑着墙壁下来。
她轻轻呼出一口气,只觉得黑暗中阴森森的废弃楼栋都不在那么可怖,她拉开门, 小心翼翼地摸了回去。
她得回到楼上。
郭巧慧知道自己应该做些什么:宁宁姐一个人面对柳林, 不一定能干得过对方,万一两个人对上之后让柳林赢了, 他再把那变态一放,不就从她和宁宁姐二打一柳林, 变成柳林和变态二打一她自己了吗?
郭巧慧还记得那变态笑吟吟地折磨人的样子,天杀的宁宁姐,干什么不好把她绑回来!万一让她脱困,宁宁姐倒不倒霉不一定, 她自己肯定是会倒霉的, 毕竟现在一栋楼里四个人,现在算下来好像就她最弱, 鬼知道宁宁姐倒下之后,这两人会怎么对待她,她可不想挨虐!
郭巧慧呼出一口气,拿出剔骨刀,小心翼翼的往楼上摸去。
就在郭巧慧赶回楼上的同时,柳林也终于上了六楼。
看过第一层之后,他简略地把楼下的几层都打量了几遍,废弃已久的教学楼里,只剩下破旧的单人床、木桌、木椅,还有一些没有被带走的无用的书籍,以及一些在这处楼栋中存在了许久的没有被人收拾过的凌乱垃圾。
几乎每一层楼都又脏又乱,唯一可称道的好处就是残留的物件其实算少,只要是能够进入的房间,基本上都能一览无遗,柳林花了一点时间确定了下方的几层楼里都没有女孩的踪迹,这才慢慢地踏上六楼的阶梯。
六楼是这栋楼的顶楼,楼道里是堆连在一起的木桌木椅,粘稠的油脂到处都是,连墙壁都被泼过一遍,看得柳林不住地皱眉。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地板上暂时没有被油脂铺满,让柳林不用担心自己身上会粘到油水,在火势烧起来的时候,不至于第一时间被火焰吞噬。
啧。
真是疯女人。
心底的不悦凝固成厌恶,表面上的神情却愈发温柔,柳林打量了几眼楼道内堆连的杂物,原本预备上前的动作止住,他站在楼梯口,声音中仿佛带着无奈:“我来了。”
“阿宁,你等我过来,却不愿意出来见我吗?”
“你就在这一层,对不对?我上来的时候已经仔细看过了,你不在楼下,在这里等我。”
他说话的语气简直可以说是缠绵,有些含混不清的咬字听起来像是在人的耳畔说话,更多出一种脉脉含情的柔软。
“我知道,你是在怪我。”
昏暗的灯光像周围扫射,四周一片死寂,被光吸引过来的蚊虫围绕着柳林扑飞,叫他不受控制地皱了一下眉头。
“怪我居然把你送给了别人,怪我居然会让你去死,但阿宁,你应该也知道的,我把你交出去,是因为你对我的重要性……从最开始,就一直是你站在我身边,我们之间的事,你不该把别的人牵扯进来的。”
“不要闹脾气,好吗?”
寂静的走廊中,左侧忽然传出一点塑料袋被揉响的异响,柳林瞳孔微动,将声音放得更柔:“你已经是成年人了,应该更冷静一些的,对不对?不要让情绪主导你去思考,不然就会很容易得到你不想要的结果……这些我都教过你的,不是吗?”
“我知道的,阿宁,你其实是个好姑娘,之前我把巧慧交给你去带,而现在,你居然还是把她带在身边……”
“阿宁,你有发现吗?你还是在做我之前交给你的事,你只是想见我,不是吗?不要让情绪主导,做出让你后悔的选择,出来吧,我们应该谈谈。”
柳林语调温柔地说着话,脚下步伐轻缓,向着左侧走去。
他仔细捕捉周围的动静,在一扇门前嗅见一点垃圾食品的气味。
在这里?
视线四处打量,这间门前确实要干净一些,老旧的木门很难在没有上锁的情况下闭合,而这一扇门却不同,不但被卸下了锁扣,房门还闭得很紧,像是从内部被堵住。
柳林伸手按在门扇上,下垂的狗狗眼微微眯起,竟透出某种危险的意味,他轻声道:“阿宁?”
手下微微用力,房门向内敞开,房间有明显被整理过的痕迹,两张被固定在墙壁上的铁架床上铺设了单薄的床垫,床垫上还铺有乱糟糟的毛毯,像是有人刚刚起床离开,床边还摆了两张课桌,上面还有没有带走的食物和矿泉水,一袋吃了一半的辣条随意放在桌上,课桌桌兜里被塞满了拆开的零食包装袋。
她们住在这里?
柳林扫过室内的场景,发现那点塑料袋的异响是来源于窗户,他迈开脚步走到窗边,发现是用宽胶带粘在玻璃上的塑料袋内扑进一只飞蛾,指节大的灰白飞蛾振动翅膀,发出簌簌声响。
啧。
柳林皱了皱眉,目光落在铁架床下的行李箱上,他半蹲下来,正要伸手,怀里的手机忽然发出一声提醒音。
“……”
柳林打开手机,一条短信浮现在屏幕上。
【未知号码】:你要逃吗?
柳林猛地起身,扫视周围的情景,右手按在了风衣口袋上,他提高声音:“阿宁?”
“你在看着我?”
叮咚!
【未知号码】:你要逃吗?
柳林眯起眼睛,声音微沉:“阿宁,不要置气。”
叮咚!
【未知号码】:你要逃吗?
“阿宁!”
柳林大步走到门口,仔细扫视走廊上的动静,“不要玩这种小把戏,你知道的,我不喜欢。”
“出来见见我,好吗?我们当面谈谈。”
“你在哪里,是和朝朝在一起吗?她也在这一层?”
叮咚!
叮咚!
叮咚!
【未知号码】:你要逃吗?
【未知号码】:你要逃吗?
【未知号码】:你要逃吗?
黑洞洞的走廊里,只有柳林自己的声音在回荡,他攥紧手机,按住风衣口袋的右手微微用力,他沉声道:“我既然来了,就不会逃,阿宁,我既是为了你来到这里的,也是为了朝朝来到这里的,你们两个对我而言都很重要。”
“我知道你很生气,很愤怒,但不要让情绪左右你的理智!当初作出决定,要把你送走的人是我,一切都和朝朝没有关系,我们之间的事,不要牵扯到她,放她出来,好吗?”
“我不想和你走到这一步。”
手机的提示音短暂凝滞,柳林离开左侧的房间,飞快地从左侧尽头的屋子开始查看。
第一扇门。
“阿宁,你应该知道的,我从来没逼迫过你为我去做些什么。”
“从最开始,就是你想要帮我,不是吗?就算你曾经为我带来过一些……问题,我也从来没有迁怒过你。”
第二扇门。
“别再闹脾气了,阿宁,我想和你好好谈谈,不管你想要什么,最起码都该说出来,我才能知道,这些我都教过你的,不是吗?”
“你把朝朝带到这里,不就是为了我吗?现在我来了,你却不愿意见我了,我以前从没想过你会这么做,阿宁。”
第三扇门。
叮咚!
提示音响起,柳林推门的动作微顿,短信的内容终于开始有所变化。
【未知号码】:你背叛了我。
柳林低下头,按熄屏幕,一片黑暗中,他微微勾起唇角。
“你是说我把你送出去的事吗,阿宁?”
“如果是因为这个,那只是因为你很重要。”
“我一开始就告诉过你,不是吗?我说过,你是我所拥有的最好的,也是我最重要的人。”
“正因为你是最重要的那个,也是最特别的那个,所以我没有其它备选,只能把你献出去,我知道你会愿意的,你本来也愿意的,我不明白,到底是什么让你产生了这么大的变化。”
柳林面不改色,声音中却带出低落的意味,他低头看着第三扇门——那是位于两道楼梯中间的四号房间的左侧房门,房门的锁扣同样被拆卸掉了,他伸手推动门扇,便感到内部传来一股阻力。
在这里?
他道:“如果是以前的你,是绝不会质疑我的任何决定的,但我没想到……你似乎变了,不再像是那个曾经一直站在我身边的好姑娘了。”
“阿宁,你在这里吗?”
他轻声道:“出来吧,让我看看你,好吗?”
第227章 你带了手机?
阿宁站在门后。
她手中握着手机, 屏幕亮度被调到了最暗,她的脸在昏暗的冷色调光线下显出一种惨白的颜色,仿佛用石膏腻子在皮肤上涂抹过, 像在水中浸泡许久的浮尸。
熟悉的声音在耳边回荡着,让她的情绪被反复撕扯,让呼吸不受控制地变得急促起来,有无法形容的尖细声音在她耳边窃窃私语, 伴随着讥笑, 她想要为自己辩解,或者大声斥责对方,将这些杂乱的声音驱逐,但理智又告诉她, 只要发出声音,就会被发现。
她不能被发现,不能……起码在现在, 这绝不可以。
她有些恍惚地看着屏幕, 看着那一串熟悉的数字,她仿佛被分割成了两部分, 一部分的自己脱离了身体,悬在空中, 注视着她没有神光的呆滞眼睛,低声告诉她:“别再和他说话了,也别再听他说话,快把火点起来吧, 让他付出代价。”
另一部分则不住地颤抖, 强烈的情绪波动反复冲击着她,让她歇斯底里, 泪流满面,发出不可见的尖叫,与断断续续的语句:“是你!你背叛了我……你竟敢这么说,我付出了那么多……我为你杀人,我为你清理了那么多人……”
精神被无形的刀切割开来,身体也不再受大脑的控制,僵硬的手指在屏幕上敲击,叮咚!
【未知号码】:我们已经没有任何关系了。
看着新的消息弹跳出来,柳林唇边的笑意愈发明显。
他并不怕对方和他撕破脸皮,也不怕对方要和他切割关系,毕竟,只有还在意,才会做出这样的宣言,如果真的放下,那么她大可以远离逃跑,从此以后再也不见他,如果还有仇恨,她也可以直接在他看不见的地方对他扣下板机——
砰!
只要那么一下,仇恨就会化为乌有,不是吗?
那么,明明有更好更方便的方法摆在面前,对方却没有取用,为的能是什么?
不就是因为不甘,因为在意?
是因为还在爱,所以才会仇恨,也因为还在爱,所以才会无法割舍。
阿宁做出这样多的准备,为的不就是引他过来,为的不就是要一个说法?
这种种举措,本质上都只是在摇尾乞怜,只要给出足够多的爱抚,她就会恢复以往的样子,从发疯的疯狗,变回顺从的忠犬。
但很可惜,柳林秉持的理念,是只要一只狗咬过人,就要立刻处理掉,不管是忠犬还是疯狗,他都不想要。
不提他已经有了新的心仪的猎物,单说这只狗本身,就已经活不长了,就算捡回来又有什么用?只会让人在看到它的时候就想起一些不愉快的记忆,平白无故膈应人。
柳林瞳孔闪烁,暂时停下了推门的动作,他放低声音,温柔道:“怎么会没有任何关系呢,阿宁。”
“你还是在照顾慧慧,还是在做我之前交给你的事,或许对于你而言,现在我已经不是之前的我了,但是对于我而言,你还是那个为了家人复仇的好姑娘,我还记得我们的第一次见面……和现在一样,你在门里,我在门外。”
他伸手按上房门,忍不住惋惜这里的门没有玻璃窗框,无法从外界窥探内部的场景,但回复了他的短信已经让他确定,阿宁绝对就在这间屋内!
一片沉默。
门后,阿宁的呼吸愈发急促,她本以为自己已经没有什么话要说了,把对方引到这里来,要的也不过是一个了结,但在此刻,那些本已经被焚烧成灰烬的情绪却再度复苏,躁动起来,让她几乎想冲出门去,揪住柳林的领子,让他把这些话再说一遍,然后在他说话时,用剪刀剪开那张能说会道的巧嘴,再拽出他的舌头齐根剪断,让他不能再说出任何花言巧语。
叮咚!
【未知号码】:你想杀了我。
又是这样,又是这套,为什么要揪着这个点不放呢!
柳林开始觉得有些烦躁了,但仍旧维持着语句的温和,但他没有发现,他的语速在加快,连词句都不再那样缓和。
“我之前不是已经说过了吗,阿宁?”
“因为你是我最重要的人,所以我才会选择献出你,如果你一定要纠结这个问题,那就冲着我来吧,放开朝朝,然后我们两个人面对面地交流,好吗?”
寂静。
死灰一般的寂静。
片刻后,手机开始疯狂地震动。
叮咚!
叮咚!
叮咚叮咚叮咚叮咚叮咚叮咚——
【未知号码】:为什么?
【未知号码】:你想杀了我!
【未知号码】:你想杀了我!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想杀我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要杀我为什么——
数不清的消息一刻不停地弹跳出来,几乎将屏幕全都占满,短信的内容开始变得凌乱,看得柳林产生了浓烈的不适感。
“别再无理取闹了,阿宁,你知道的,这些办法对我没有用,开门吧。”
柳林双眼眯起,声调中带着某种无奈感,但在同时,他却退后几步,拉开了距离。
“我不想用强,好吗?阿宁。”
几秒钟后,除了手机连续不断的提醒音,周围仍旧没有任何动静,柳林猛地前冲,借着冲力用力踹击!
砰!
房门猛地被踹开,老久的木门甚至裂开几道纹路,灯光在第一时间照了进去,柳林看着内部空荡荡的铁板床,表情控制不住地扭曲起来。
这里没有人?
这里怎么可能没有人?!
他快步进入,这里虽然摆了几座铁架床,但明显是用来当做储物间使用,乱七八糟的杂物几乎将房间占满,破洞的脸盆、断裂的扫帚……还有各种各样的垃圾,柳林用力踢了一脚铁架床的床沿,浓烈的烦躁让他完全厌倦了这场游戏,但不等他离开这里继续搜寻,手机上却弹出电话邀请。
柳林这才注意到,自从他踹开房门之后,短信提示音就已经断开,他咬紧后槽牙,控制了一下面部的表情,才接通了电话。
“你——”
不等他将怒火转化为语言倾泄而出,电话那头却传来了声音。
“要逃吗?”
柳林用力攥紧手机,感到面部的肌肉在不断跳动:“别闹了阿宁……”
“火要烧起来了。”
“……阿宁!”
“要救她吗?”
“……”
电话那头传来的声音很轻,柳林不得不仔细聆听,他走出四号房间,试图找出阿宁所在的位置,但不等他尝试,那一头便传出轻笑声。
“她能听见。”
手机里传出的声音说:“她能听见。”
柳林能感觉到左侧的脸颊肌肉用力地抽动了一下,他试图保证语气仍旧温柔,但话语间咬牙切齿的意味却无法掩饰。
“她在哪?!”
“她在尽头。”
“……你在她旁边?”
没有回答。
手机里传出的声音只是询问:“你要怎么做?要逃吗?”
柳林用力甩上门,快步走到下一扇门前,但不等他故技重施踹开房门,电话那头便道:“火要烧起来了。”
“十。”
“九。”
该死的疯女人!早就该把她杀了!
柳林面孔扭曲,脚下却速度飞快,他借着手机灯光避开那些零碎的杂物,冲进右侧最后一间房,这里甚至没有关门,浑浊的油被泼得到处都是,脏兮兮的房间里,木板杂物到处堆积,灰尘在光柱中飞舞,在一切污浊的透着腐烂气味的事物中,被绑在铁架床上的女孩是如此的格格不入。
她的衣裙是种素雅的灰绿色,暴露在外的手臂和小腿修长白皙,线条柔和,像被仔细打磨出的素白瓷器,她的眼睛被黑色的布料蒙住,嘴巴也被黑色的胶布贴紧,柳林用力一甩,甩出藏在衣袖里的折叠刀,割开黑色布料,解放了女孩的眼睛,然后立刻找准位置,去割将女孩的双手绑在一起的麻绳。
他试图做出合适的表情,但却只觉得面部肌肉无比僵硬:“我来了,朝朝,我来救你了。”
“六。”
“五。”
该死的,这疯女人不会真的要放火吧!
折叠刀锋利无比,没几下就挑开了麻绳,季朝映偏了偏头,把脸上的黑布条蹭了下去,双手灵活地动作了几下,从紧紧缠绕住手掌和手腕的麻绳中解脱,柳林已经开始对帮助她脚腕的绳索动手,电话内数着倒计时的声音细微但清晰。
“三。”
“二。”
季朝映伸手夺过柳林手里的折叠刀,将绑住左脚的麻绳一刀割开,她飞快地跳下床,推了柳林一把,让他接近房门的位置。
“一。”
轰!——
炽热的火焰铺天盖地般燃起,骤然的明亮让柳林的面孔瞬间扭曲,他不受控制地骂了一句脏话,本能地试图关门往后躲去,身后却突然传来一股巨大的力道,让他直接被推出门外。
该死的——
不等柳林怒骂出声,季朝映一把揪住他的衣领,一手收拢裙摆,在火焰扑面而来时,直接冲了过去。
火几乎扑到脸上,柳林本能地闭紧双眼,灼热的温度透过薄薄的眼皮传来,他嗅闻到了头发被烧到的焦味。
“脱衣服。”
耳边的女声做出指挥,柳林甚至没有能反应过来,他下意识扶住旁边的楼梯扶手,才发现两人竟冲出了层叠火焰,来到了楼梯口的位置,开始弥散的烟让他睁不开眼睛,但本能却让他向下冲去——但还没有迈下两个台阶,背后就突然传来一股力道,拎着他砸在墙上。
“把衣服脱了!”
柳林忍不住骂出一声脏话,这完全是下意识的行为:“疯女人!”
他试图站起,手心却猛地传来一阵灼痛,柳林下意识回头看去,才发现身上的那件灰色风衣居然已经被点燃,他脸色大变,顾不上手心的疼痛,立刻脱下风衣丢到一旁,看到它被火焰吞噬时,他忽然想起了什么,下意识上前想要抢救一下,却被季朝映一把拽回。
“你想做什么,找死?”
柳林回过头,他这才发现,对面的季朝映已经收紧裙摆,把衣裙被点燃的部分撕裂割开丢进了火中,在做这一系列动作的同时,她踹下堆在楼梯上的废书桌,将堆在楼梯口的杂物清下了大半。
火光让这一层空间变得明亮无比,柳林捂住口鼻,被愤怒和意外冲昏的头脑短暂地恢复了冷静,他开口想要说话,烟却先呛了进来:“你……咳咳,你干什么……”
“让火烧下来的速度变得慢一些。”
季朝映抽开系在连衣裙中间的装饰性腰带,将发辫末端和收拢的裙摆扎在一起,柳林本能地看了一眼她撩起的裙子,发现那下方是一件长度到达大腿中段的白色打底裤,他下意识地皱了下眉头,却在同时感到了明显的注视感,这才后知后觉地挪开视线。
“……对不起,我来晚了。”
他试图做出愧疚的表情,却被烟呛得连连咳嗽:“我,咳……”
“先别说了。”
季朝映跨上楼梯扶手,不顾铁栏杆上升的温度,翻过它跳了下去,柳林不得不跟上,眼睛被烟熏得通红。
“……楼下被锁住了,我们得,咳咳,想想办法冲出去——”
下到五层,烟气暂时还没有蔓延下来,柳林一边咳嗽一边喘气,顺便把自己已经得到的消息告知季朝映。
“楼下被锁住了?”
季朝映捂住口鼻,在五楼扫了几眼,她快速道:“你带了手机?现在马上报警!”
柳林愣了一下,满脸不可置信:“什么?”
“现在报警,叫消防员来灭火。”
季朝映快速道:“万一逃不出去,还能等救援。”
第228章 一个小小的红色叉号。
对于柳林这样的人来说, 在遇到危险的时候,第一反应绝对不可能是报警。
他们的身份和警员天然对立,对于他们而言, 警员是守护着羊群的牧羊犬,而他们则是奔跑在田野和森林之间的野兽,他们是狼,也是熊、狐狸、老虎……羊群是他们口中咀嚼的美食, 而牧羊犬们, 则是让他们厌恶的仇敌。
让这样的“猎食者”给警员打电话,就像是要老鼠敲开猫的门,让毒蛇缠住鹰的喙,不至于说是自寻死路, 但也完全不符合常理。
“报警。”
季朝映的面色没有丝毫变化,她一边说话,一边将楼梯口周围的杂物一样一样清开, 浇涂在这些废旧物品上的油看起来多, 但其实并不能把所有的东西都浇过去。
想也知道,这里距离小镇的脚程很远, 在没有可用的交通工具的情况下,就算两个人一起去购置物品, 一次能带回来的油也不会太多,是以杂物表层浇上的油其实只有一小部分,在不去挪动它们的情况下,火光很快就会一路燃烧下来, 但在挪动了它们的位置之后, 由于地面和墙壁并没有倒满油水,火势就会暂时被控制在一定的范围内。
当然, 只有温度达到一定的高度,这些东西还是会自己燃烧起来,但是在那个时候,还留在楼里的人估计也已经是八分熟的烟熏肉排了,火还能不能烧,就已经不重要了。
“这里距离镇子不算远,但要消防赶到肯定要一段时间,这里大多数窗户都被封上,我们不一定能及时逃出去。”
柳林皱紧了眉头,满脸都是不赞同,烟气暂时还没飘下来,ῳ*Ɩ 叫他在说话的时候终于不用再一直咳嗽:“不行,朝朝,我知道你和陈拾意的关系很亲密……但现在这种场景,万一真的来了人,我们要怎么解释我们在深更半夜跑到这种地方来,还引发了火灾?阿宁现在对我的态度不算好,万一她说出来些什么……”
他犹犹豫豫,看着季朝映一直在上手把东西推隔开,觉得就这么看着有些过不去,可能会被扣分,但上手帮忙又担心自己会弄脏衣服——他身上一件衬衣就要八千块,价格实在昂贵,哪怕现在他已经不缺钱,也还不到穿一件丢一件的程度。
这种反应,季朝映并不意外,她把右侧楼梯口的杂物全都推开两米左右的距离,立刻前往左侧楼梯口重新进行清理,柳林见她一声不吭,犹豫了一下咬牙道:“……这样,我们去三楼,看看能不能敲开窗户逃走,如果不行,我就立刻报警。”
要真等到那个时候,恐怕黄花菜都凉了。
季朝映把一张桌子挪远,呼气时开始嗅闻到焦糊味,她平静道:“火势发展的速度很快,会是超出你想象的快,你没有发现吗,这里的东西都很陈旧了,不管是桌椅还是木板,都有被虫蛀过的痕迹,没有办法用它们进行重力击打,桌椅的木料本身就很软,用料也薄,这也是为什么它们那么容易散架,而且被留在这里没有人带走,床板倒是好一些,但被拆走的那些部分都被拿去钉了窗户,剩下的那些,基本上丢在关押我的那个房间里了,而且浸过油,遇火既燃无法扑灭,根本没办法带下去。”
“除了这些东西之外,唯一坚硬一些的就是六楼的那些铁架床,但它们全都被焊接固定在墙上,六楼又起了火,短时间内很难把它拆下来,如果上去,很有可能被困在房间内,哪怕不被烧死,火也会带起毒烟导致中毒或缺氧昏厥。”
“在这种情况下,我们要怎么逃出去?”
“……”
柳林一时瞠目结舌,他其实并不能算是特别慌张,哪怕阿宁在他去救季朝映的时候居然真的点起了火,在他眼中,不论是从这里逃脱,还是想办法找到阿宁拿到钥匙,都不算是特别困难的事——当然,在他冲去找季朝映的时候,阿宁是点起了那把火,但他也不是傻子,在冷静下来之后,他就发觉自己能无伤逃出的一大原因,是因为走廊其实并没有被堵死。
这栋楼的走廊差不多有两到三米的宽度,应该是为了让学生在走廊行动时,不至于挤挨、碰撞到别人,而那些杂物看着气势汹汹,将走廊两边都堆上,但中间其实留下了足足一米左右的走道,这让火势在刚开始的时候并没有串联在一起,不像看起来那样可怖,只要狠下心蒙头向前,是有极大的可能性能离开的。
柳林原本惊怒交加,但在发现了这一点之后,心底却松了口气,阿宁只是看起来恶毒,下手时其实还是为他留了退路,看来要哄好她需要一些难度,但也只是难度。
几秒钟的沉默后,柳林开口道:“抱歉,朝朝,是我把你牵扯进来的……我会想办法送你出去的,好吗?”
“所以还是不可以,你在怕什么?”
季朝映回过头,楼上的火势带出昏暗的光,漆黑的瞳孔中,似乎有冷光闪烁,她轻声道:“你在怕她们会多嘴多舌?只要在消防赶到之前,让她们闭上嘴,不就可以了吗?”
……杀了她们?
但这里距离镇子其实并不能算远,哪怕道路颠簸,开车也能在短时间内赶到,这么短的时间里,要怎么杀了她们?
柳林转了一下眼睛,下意识地观察了一下周围的情景,他压低声音,“……这样或许不太好,毕竟你也听到了,阿宁对我怨气很重……”
他在担心。
他怕自己说出口的语言会被不该听的人听到。
季朝映看着他,伸手挽了一下头发。
在此前和阿宁对话时,柳林说话其实就有些含混不清,反复要求对方出现,两人面对面交谈,并且几次提到“不关朝朝的事”,要求阿宁放开她。
这话看似很在意季朝映的安危,但实际上却一直在提高季朝映的存在感,是一种不算高明的刺激手段,如果阿宁真的留在季朝映身边,被挑起的情绪就会让她有更大的几率对季朝映下手,导致她受到折磨或虐待。
这些言辞对于季朝映没有一点好处,却足以让柳林立起心系于她,并且主动揽过危险源负起责任来的个人形象,如果阿宁真的因为这些语言刺激对季朝映下手,那么即便季朝映在一开始明了或怀疑他的目的,但在直接的疼痛刺激下,还是会不受控制地将更多的仇视情绪投射到阿宁身上,而在柳林将她救出,或者制止阿宁继续对她的伤害行为的时候,本能地对他产生好感,甚至是崇拜和依赖。
就算内心明了这很可能是一种设计,但情绪却是很难被人完全控制的,哪怕这种好感只有一二分留存,也会让她在之后的相处中更容易对他交付信任和亲近。
“如果你不想,那就算了吧。”
刚刚起火的时候,其实是最佳的报警时机,季朝映听见了手机那一头报出的倒计时,那是电话在连通。
这说明在那一刻,手机还是有信号的,但在那之后,可就说不准了。
季朝映没有继续坚持,柳林一下子就卡住了,他心头生出微妙的怪异感,作为一个刚刚被他救出来的人,她的反应是不是有些……太奇怪了?
那股莫名的微妙感让他产生了某种不适,就像是在某一次参加私人聚会的时候,他看着主人展出的风格古怪的人物画作,画像中用手拢住肩膀皮肤的男青年似笑非笑,眼睛很传神,仿佛在注视着画布外看画的人。
而绘制了它的人也将目光落在他身上,轻飘飘的视线却像是伸出舌尖在舔舐,但却只打量了一遍,就兴致缺缺地挪开了视线。
那时候柳林下意识地感到恶寒,本能让他体味出了对方眼神中透出的未尽的含义,但逐渐抬高的自尊又让他为对方挪开眼神后的乏味而感到愤怒。
此时从心底生出的微妙的怪异,与那时那副画像带给他的感觉似乎有相通之处,柳林一时间理不清那微妙的古怪感觉到底从何而来,他犹豫片刻,道:“朝朝不生气吗?”
季朝映把手里的东西丢开,身上的衣裙已经被污渍占满,她转过脸去,目测了一下清理出的杂物的距离,然后说:“为什么要生气?”
“因为我还是在意阿宁。”
柳林打量着季朝映的神情,见她的注意力似乎不在自己身上,便用眼角余光打量周围的情景,只可惜他没有透视能力,分析细节的技能也没有点亮,完全没办法从乱糟糟的景象中分辨出什么:“因为我的缘故,让你受了这么多苦……但现在我却还是不能完全站在你这边,我以为你会生气。”
“生气解决不了任何问题。”
季朝映转过身,抬头看向他,她说:“就像是现在,如果我把时间放在吵闹上,火很快就会烧下来,如果你不想,那么就想想别的办法。”
脑海内的系统忍不住开始发言,表示自己可以帮宿主报警,不用在这里和柳林掰扯,她的程序十分高级,不受人类的信号接收器的影响,季朝映道谢后婉拒了她的帮助,然后把最后一点杂物丢远,立刻下楼去清理四楼的楼道口。
柳林自然还是没有帮忙,意料之中的,在她继续拒绝后,他反而更不知道应该如何下手了。
季朝映明白,他需要的其实是一个借口,一个台阶,只要她继续坚持,他就会顺水推舟,这种做法其实没有什么实际效果,为的只是在万一有人在旁听的情况下,把尽可能多的责任转移到她身上,但她偏偏没有接下来这种“责任”,这就导致他一时间有些不知道怎么衔接下去了。
沉默片刻后,柳林帮季朝映搬走了身边的木制长条,他在手中掂量了一下木条的重量,发觉它入手其实很轻,木质松散,稍稍用力就能用指甲留下凹痕,“……我想了想。”
“你说的也有道理,朝朝,但……如果你真的要动手,在那之前,起码先让我和阿宁谈一谈,好吗?”
季朝映抬眼看了看他,柳林在动作的同时,下意识的将手中的木板离得更远一些,防止上面的污渍蹭在衣服上,这样的动作让他的体态显得有些佝偻,更重要的是,木板上的油污只是没有粘到他的胸口、肩膀处,却将衣袖染脏了,这让这幅场景显得有种微妙的滑稽。
“当然可以。”
她微微一笑:“到了最后,你们应该有很多话要说,我怎么会阻拦呢?”
无形之中,某种怪异的微妙感觉似乎散去了,柳林松了一口气,在几个来回后,他终于舍得按亮了手机,但在划开屏幕拨号未遂后,他才发现了手机左上角的小小的红色叉号。
信号被切断了。
柳林的脸色,一下子就变得难看起来。
第229章 我想我可能是病了。
柳林是知道阿宁手里其实有信号屏蔽仪的。
但她只有在执行任务的时候才会用到它, 从无例外,甚至形成了某种强迫倾向,成为了某种任务开始时的固定仪式。
在最开始的时候, 阿宁其实是不习惯这些小设备的,直到某一次进行任务时,她没能发现躲在目标角色卧室床下的女人。
于是她前脚刚刚杀完人,后脚那女人就报了警, 导致当时还没走远的阿宁差一点就被逮捕, 在那之后,她就习惯了使用一些小物品,柳林有时和她一起出门,也注意到过这个习惯, 一旦她进行了这个“仪式”,就说明她要正式下手了。
这是个坏信号。
这个疯女人,当初就该直接把她做掉的。
柳林控制不住地生出厌烦:如果不是不想要那些女人看出不对, 他最开始就不会用必须长期服用才能生效的药物, 现在想想,直接用功效强力的药物伪造急病现象不也天衣无缝?就算有人怀疑, 难道能怀疑到他身上?
之前太谨慎,反而让她现在还有力气蹦跶, 以至于自己现如今陷入了这样的处境,柳林很难不为此而感到懊恼,而面前即将面对的事情,也更让他觉得尴尬。
“……她开了信号屏蔽器。”
柳林有点干巴巴地说, 这下子, 他伸手搬运杂物的动作踏实了不少,“我们去三楼试试吧, 那些没被封上的窗户说不定能撞开,进来之前我有看过,一二层的窗户被水泥封上了,外沿有一小部分的突出,我们可以沿着窗户跳下去。”
早有预料。
但季朝映并没有指责什么,她只是抿起嘴唇,露出一种忧虑似的神情,她说:“去试试也好。”
其实就现在的情况而言,砸烂窗户逃生并不能算是一个好的选项,如果砸破玻璃却拆不了外面的铁栅栏,只会让更多的氧气涌进来,让火势烧得更旺,当然,好处可能也会有——火焰里灰蒙蒙黑沉沉的毒烟也会散出去,只要开的窗足够多,被毒烟呛死的几率就会变小许多。
但在不确定自己能否成功逃生的情况下,最佳选择其实是下到一楼等待,只要放火的人不想让自己也死在这里,那她们就必须打开大门离开这里,那么在一楼守株待兔,就是最好的选择。
但……
季朝映将四楼的两处楼道口都清理干净,在柳林没有发现的情况下扫了他一眼:他没有提出这个选项。
她能稳住,是因为确定自己足以应对这样的场面,并且能牵制住阿宁的人就在她身边,可他为什么不提,是确信另一种方法能够奏效吗?
事实告诉季朝映,是这样的。
她们腾空四楼的楼道口,下到了三楼,而一直不知所踪的阿宁,竟然就站在三楼中心的位置,她手里捏着一根烟,并且不是常见的许多人都会吸的香烟,而是老式的,需要自己用糯米纸卷起来的粗烟卷。
点燃的那一端一亮一亮的,比起普通香烟的烟头要明亮许多,像是轻轻吹一口气,就能“呼”的一下燃烧起来,阿宁一只手掐着烟卷,另一只手垂在身边,她的头发凌乱地披散着,稻草一般的头发乱蓬蓬,让她显得像个疯子。
柳林没料到她居然会就在三楼等着,下意识就要往后退,但一退,他就挨到了季朝映,于是柳林一下子意识到了什么,他盯着黑暗中一亮一亮的烟卷,用手机的灯光照了过去,语气复杂得像是看见一只蚯蚓试图钻进河道里把自己变成泥鳅。
“阿宁……”
他叹息着说。
手机打了这么久的光,本就昏暗的光越发不明亮了,暗沉沉的光线里,阿宁慢慢地转过了脸,棕黄色的眼珠像是野兽,柳林本来已经准备上前了,但在看清她的面孔时,却又不自觉地停顿了下来。
……错觉吗?
这女人的脸……怎么变得这么白了?
那张熟悉的,瘦削的,本该蜡黄得像是给皮肤染了色的脸,此刻却透出一种惊人的惨白,像从水中爬出的溺亡的女鬼,女鬼的脸上湿漉漉的,在昏暗光线的照射下折射出碎光点点,柳林仔细一看,才发现是她在流泪。
那股微妙的异样感又爬了上来。
柳林微微回头,发觉背后的季朝映一动不动,没有退回到四楼去的意思,也没有一星半点的催促,他重新转过脸,就发现阿宁已经看了过来,那双棕黄色的眼珠有些涣散,她的嘴唇颤动着,身体也在颤抖,像是很冷,又像是个戒断期的精神病人。
……很奇怪。
说不出来的奇怪。
柳林曾经处理过类似的场景,他反复筛选愿意为了他付出一切的女人,这些女人里理所当然地会出现几个为了他做出一些过激行为的类型,他曾经也被人用枪指过额头,当时他血液上涌,浑身冰凉,真的以为自己要阴沟翻船了。
但在最后,那个用枪指着他的女人,却只打中了和他一起出门的新欢。
他本来都要成功拿下那个新人了,却出了这样的意外,对方因此而落下了严重的肺病,以后都不能再大幅度运动,更不要提为他去做点别的什么,柳林为此感到遗憾,却也没有觉得亏损了什么,毕竟她代替他被打了一枪,也算是做出了足够多的贡献。
那时候柳林就明白,不管这些女人看上去有多么歇斯底里,对他有多么恨之入骨,但追根究底,那些怒火都不是对着他来的,他只处于一种看似危险的位置,但处于战场中间的那个人不一定是第三方,也有可能是裁判。
而柳林就是那个裁判,他稳坐钓鱼台。
但现在他还是吗?
柳林感到了某种异常,就像是裁判被推到赛场上,却发现自己手里没有判决的旗帜,也没有可吹响以命双方暂停的哨子,他左右环顾,发现本该撕咬在一起的参赛者都在看他,让他下意识想要向后退去,却又无处可退。
柳林下意识地伸手,但很快就想起,藏在风衣口袋里的折叠□□已经混入了熊熊烈火中,更糟糕的是,在这种时刻,任何一点动作都会显得十分显眼,阿宁扭了一下脑袋,像只卡顿的玩偶,她笑了一下,嘴唇裂开,白色的烟雾从口鼻中喷出,捏着烟卷的手抖的不成样子。
她说:“……你真的救她了啊。”
她的神情很古怪,声音低哑得像喉咙被砂纸打磨过,那双棕黄色的眼珠透出的情绪格外陌生,让柳林觉得有些分辨不清。
遭了。
他想:这疯女人看起来有点太疯了,难道是吃药多了,吃傻了?
他只知道当时得到的药物会对肝脏产生影响,只要长时间服用,脏器将会受到永久性的损伤,他没有问过那些白色的药片会不会产生其它影响,因为在此之前,阿宁除了日渐消瘦,皮肤变得蜡黄之外,并没有其它的明显的变化,但现在看起来,她却像是在忽然之间变成了一个疯子,还是那种无法控制自己的行为的疯子。
这可不太妙。
柳林眯了一下眼睛,瞬间的迟疑后,他迈出一步,将季朝映挡住大半,用一种复杂但防备的神情面对阿宁,他说:“她本身就是因为我才被牵扯进来的,不是吗?阿宁,你不该这么对她的,放她走吧,好吗?”
隔了两层,楼顶的火仍旧带起温度的上升,柳林能感觉到头顶开始发热,让他溢出汗水,身上的气味也被异味掩盖。
他能感觉到背后注视着自己的目光变得更加明显,而面前的阿宁则不受控制地抽动了一下脸庞,她的瞳孔涣散,视线没有焦点,但脸颊却不受控制地抽动起来,像是情绪被挑动,开始起伏。
“……你还要救她吗?”
阿宁歪了歪头,眼珠往左侧偏移了片刻,又很快转了回来,她像是困惑:“你还要救她?”
“当然。”
柳林看着她颤栗的嘴唇,缓慢地上前一步,无形间将身后的季朝映暴露出来,给予阿宁充分的攻击空间,他语气坚定,神情却带着某种有苦难言般的伤情,他带着一点颤声说:“我们之间的事,本来也不应该牵扯到别人,阿宁,我知道你怨恨我,但在最开始,就是我先提出把你送给朝朝的,那之后发生的一切都和她没有关系,让她走吧,好吗?”
两人此前结下的仇怨忽然又被提起,生硬地刷了一波存在感,这让被柳林“挡在身后”的季朝映忍不住挑了一下眉头。
而在季朝映对面的阿宁,神情也变得愈发古怪起来,她的嘴角抖动着,不受控制地往两边裂开,干燥的嘴唇因为这样的动作开裂,苍白的颜色被染成鲜红的色泽,她露出被血染红的牙齿,像是想要哈哈大笑,但最后也只是从喉咙里挤出几声奇怪的气音。
“……当然可以、当然可以……”
阿宁胡乱地点头,她把手里还没吸完的烟卷塞到嘴巴里咀嚼,仿佛感受不到那点火星的温度,她伸手擦了一下脸,把嘴唇上的血痕擦到了脸颊上,然后她举起一直垂在身侧的左手,对准了站成一条直线,但又互相错开的两人。
柳林微微皱眉,湿润的眼睛里仿佛带着谴责的意味,他再度向前一步,想要靠近,但步伐刚刚落下,阿宁就对准了他,“别动。”
她往后退了几步,声音含混不清,柳林露出为难的神情,他说:“阿宁,放过她吧……朝朝不该被卷进来的。”
“我知道……我知道,我正在想,别说话了!”
阿宁举着枪对准她们,却忽然朝着身边大吼一声,柳林不受控制地皱了一下眉头,慢慢将手举起,轻声道:“阿宁,你冷静一些。”
“别说话了!别再影响我!”
阿宁的声音开始变尖,连带着举枪的手也开始抖动,她快速开口,说:“你想让她走……你想让她走是吧,这很好,你说得对,我们的事不该牵扯别人……”
她抖动着手,涣散的无法集中的棕黄色眼睛里似乎只能盛进柳林一个人,这幅似乎真的要放季朝映离开的神情让柳林心底一突,一时间有些骑虎难下,但万幸的是,不过下一秒,她就又裂开嘴角,露出猩红的笑容,那声音甚至带上一种温柔的意味。
“但我不想再听你的话了。”
阿宁用那种温柔的语调说,她看着柳林忧郁哀愁的眼睛,轻飘飘地发出笑声:“你忘了吗?你已经把我送出去了,现在我不算是你的人了,我们之间没有关系了,我也不用再听你说话——”
果然还是在纠结这个。
柳林心头微松,露出不忍但又隐忍的表情,“阿宁……”
“闭嘴!”
阿宁提高声音,她看着柳林,声音尖锐,但落下时又很轻,夹杂着从喉咙里吐出的笑声,让她显得更像一个精神病人:“不要再和我说话!但看在以往的面子上,我可以再给你一个机会……”
她笑起来,嘴角几乎裂到耳根,那张惨白的脸因为激烈的情绪浮起潮红,棕黄色的眼珠周围浮现出细密的红血丝,同时伴随的还有泪水:“你可以再选择一次,好吗?”
“这把枪里有六颗子弹,不是你装进去的橡胶弹,是能打穿头骨的真子弹,你可以再选一次,你要逃跑吗?”
柳林轻轻偏了偏头,余光注意到季朝映仍旧站在原来的位置,安静得像一尊雕塑。
他轻声问:“另一个选择是什么?”
“当然是让你去死。”
阿宁笑着,她的呼吸变得急促,同时,她抬起右手,像是想要按住自己的耳朵,但紧接着,她就向身边挥动了一下,像是在驱赶什么别人看不见的东西。
柳林眼神闪烁,一时间有些迟疑,他能看出阿宁的精神状态不太稳定,担心她在这种时候真的会对他开枪,做出让自己后悔的决定。
他想要回头去看季朝映的神情,但在此刻,这样的动作却会带上更复杂的意味,如果两个人都活着离开了这里,对方回想起这时的迟疑时,他所做的这一切能得到的好感就会被削减大半。
得想个更稳妥的办法。
柳林舔了舔嘴唇,他没有立刻做出选择,而是道:“你怎么了,阿宁?你今天看起来似乎不太对劲。”
“别这样好吗?我很担心你……你看到了什么?”
他谨慎且缓慢的向前挪动,而下一秒,阿宁就扣下板机,砰!
一声炸响,柳林下意识回头,发现身后的墙壁上出现了一个圆形的小洞,他的脸色顿时变得难看起来,止不住地在心中暗骂,而阿宁则伸手按住了耳朵。
她不住地摇头,口中喃喃自语,不知道在说些什么,柳林想要后退,却担心自己的动作会再次刺激到她,只能僵硬的站在原地,压低声音道:“我只是想帮帮你,阿宁……你看起来似乎不太正常……这种时候,你应该好好休息的……”
阿宁忽然顿住,她看向柳林,她道:“什么?”
柳林谨慎地打量着她,面前的女人神情呆滞,嘴巴无意识地张开,像是有些恍惚,他吞咽了一下口水,尽可能让神情变得无害,连声音也愈发温柔:“我很担心你,阿宁……你以前不是这样的,我只想帮帮你……”
“……你要帮我吗?”
阿宁喃喃地说。
柳林缓慢地点了点头,语气愈发轻柔:“我想帮你,阿宁,你愿意吗?”
“……”
阿宁盯着他,忽然又笑了起来,她伸手在身上摸索着,然后从口袋里掏出了两只白色的药瓶,她拿着药瓶看了看,然后把它丢了过去,她轻声说:“我愿意。”
“帮我吃掉它们吧,好吗?我想我是病了,病了很久,但之前没有人帮我。”
“一直没有。”
第230章 那就向我证明!
柳林的脸色, 一下子变得难看起来。
熟悉的药瓶咕噜噜地在地上滚动,他控制不住地去想对方是不是知道了什么……这不对,他当时下手时特地带她去看了医生, 用的借口是她在那段时间里总是咳嗽,担心是隐藏性病症,当时去找的医生虽然是黑医,但在他们这些人里却很出名……更不要提药物是他早就准备好让医生开给她的, 途中甚至没有经过他的手, 就算她发现不对,首要目标也得是黑医才对。
难道是那人出卖了他?
柳林喉结滚动,该死的老东西……就知道他给钱什么都干,根本靠不住!
“阿宁, 你需要专业的治疗。”
他放轻声音,尽量不刺激对方,又忍不住出言试探:“我没记错的话, 这是帮你调理身体的药, 现在对你应该不起效。”
“是吗?”
“……是这样的,阿宁。”
柳林扫了一眼地上的药瓶, 当初开药时,一次性开了足足八个月的量, 阿宁已经吃了四个月了,就算断药也无法挽回肝脏的永久性受损,她本来就该死了,早知道就不再横生枝节, 谁知道她临死之前能闹出这么多事?
他道:“你需要医生, 其实你自己应该也有感觉到的对不对,你的精神状态不太好……阿宁, 和我一起走好不好?我帮你另找医生,咱们去私人的疗养院,帮你把病治好。”
阿宁又笑起来,从喉咙里挤出断续的呵笑。
她的呼吸变得愈发急促,惨白的脸上染上湿漉漉的深红,泪水不受控制地落下,但并非出于情感上的动摇,她说:“可你不是要帮我?”
“你不该按照我想要的方式来吗?”
她伸手,双手握住枪柄,因为附加的力道让不断摇晃的枪口变得稳定,她瞄准柳林,精神状态很不稳定,似乎下一秒就要扣动扳机,迫使柳林慢慢抬起手。
“阿宁,别冲动。”
声音里带出了颤音。
“你不是想帮我吗?”
阿宁发出低低的,笑一样的声音,她的声音干涩,像粗糙的木块互相摩擦,那双棕黄色的眼珠死死盯住柳林,脸颊不自觉地抽动着:“吃掉它们,吃掉它们,我就跟你走。”
……她知道里面是什么了?
柳林吞咽着口水,浑身僵硬。
他试图拖延,试图改变对方的想法,“阿宁……”
表情中甚至透出某种哀求。
这样的做法似乎起到了效果。
因为阿宁的瞳孔开始涣散,她歪过脸,无意识地转移了聚焦点,盯着左侧虚空,皱起眉头——或者应该说是眉肌,她的嘴巴无意识地张大,似乎在听看不见的人窃窃地说话。
“……你说什么?”
不等柳林再度开口,她猛地转头,看着他露出惊疑不定的表情:“你说他要杀掉我?”
“他之前就想让我死?”
她知道了!
柳林心头一惊,这个疯女人,好好去死不行吗,她到底从哪儿知道的这回事,他明明做得天衣无缝!!!
但现在求饶无异于认下罪名,他心头狂跳,表面露出迷惑的表情:“你说什么?阿宁,你在听谁说话?”
“如果我想要你死,可以直接提出的,曾经的你不会拒绝的……不是吗?”
他之前将对方送给季朝映时,差一点就杀掉她了,那时候她不是毫无反抗?
……早知道她曾经能蠢成这样,他就应该直接让她去撞车!
后悔像海浪一样铺天盖地,柳林心头发苦,费劲力气维持住表情不要露出破绽,但他看见那双棕黄色的眼珠中透出了某种奇异的光彩,阿宁盯紧他,要求道:“那就吃掉它们。”
“证明给我看!”
吃吃吃,柳林恨不得撕开她的嘴把药片都倒进去,他咬牙切齿,却只能慢慢蹲下,去捡地上的药瓶。
手指触碰到药瓶,棕黄色眼珠投出的视线灼热到像两道激光,柳林拼命在心中思考对策,这药吃多了就算不死人也会永久性肝脏受损,他还有大好的人生没有享受,这玩意绝不能入口!
该死的疯女人……还有季朝映,他当初都把人送上了门,她到底是怎么能让人跑了的?!真是——
柳林慢慢拧开药瓶,尽可能放慢动作,他心中咒骂不休,还没等到把药片倒进手心,身后忽然传出一声闷响。
砰!
一只缺了一条腿的三脚课桌忽然被人从地上抡起,柳林甚至没有反应过来,就见到面前的阿宁下意识后退几步,背后猛地传来一股拉力,他踉跄了一下,来不及反应,就被人拉着重新爬上了四楼。
“走!”
楼下骤然爆发出愤怒的尖啸,柳林甚至又听见一声枪响——砰!
但没有打中任何人。
没有被仔细清理过的楼道跑起来磕磕绊绊,尤其是柳林还没有反应过来,短短几秒钟,他觉得自己起码被杂物撞了三次,不等他倒吸冷气缓解疼痛,就被人用力推进一扇门背后。
动作太突然,柳林控制不住地喘息起来,但还没吸进多少气,他就被人捂住了口鼻,紧接着,耳边传来沉闷却清晰脚步声,是阿宁在上楼。
“出来啊,出来啊!”
她愤怒的声音越来越近,嘶哑得像是某种怪物在怒吼,“你不是要证明给我看吗?!出来给我看啊!”
然后那声音又低下去,像是带着哽咽:“她说的话是对的,你以前就想要我死……”
“你想要我死是不是,是不是啊?”
“我为你付出了那么多……你怎么可以能背叛我……”
她的声音时大时小,以至于让人无法判断远近,所幸她没有遮掩脚步声,那沉重的步伐慢慢向另一侧追去:“我一直知道你是什么样的人,我一直知道……我知道你虚荣,贪婪,嗜钱如命,但我还是陪着你……”
“我知道你世俗,阿谀,出卖色相,但我还是接受了,不管你是什么样子我都能接受,我甚至想过为你生个孩子……”
“但你怎么能背叛我,我到底做错了什么,你出来啊!告诉我!”
门外的声音越来越高昂,越来越嘶哑,带着崩溃和怀疑,让人能嗅闻到血与泪的气息。
按在脸上的手在不知不觉间收了回去,柳林克制住大幅度喘气的本能,缓慢地做着深呼吸,他靠在墙上一动不动,闭着眼睛,眼皮下的眼珠不断转动,脑海中飞快思考要如何洗清“出卖色相”那一栏……男人爱钱是在普通不过的事,但当鸭可是无法洗清的巨大雷点。
阿宁的声音逐渐远去,冷不丁的,面前的女孩忽然出声。
“那是什么药?”
她询问,声音很轻。
柳林心头一跳,没想到对方先提起的居然是这个问题,他深深呼出一口气,谨慎道:“是给她治咳嗽的,她之前有ῳ*Ɩ 一段时间呼吸不太对,去检查之后发现是肺的问题……”
“是吗?”
手机灯光早已经被按灭,一片黑暗中,柳林只能看得见面前人的轮廓,他无法打量分辨对方的神情,只能从声音与语气中听出情绪,但为了避免被发现,女孩在说话时声音放得很轻,于是语调平淡如水,让他眉头一跳。
那种不对劲的感觉又爬了上来。
……她的反应,是不是有些太平淡了?
明明在之前,她才被他冒险救下,不说立刻对他交付信任,多多少少也该亲近些的吧?
但她呢?
从始至终,她的态度似乎都是恒定的平静,就连他当时受到惊吓下意识破功……她都没有多说什么,可那是一个刚刚被救下又立刻从火焰中逃出的女孩应有的情绪吗?
她不对劲。
柳林下意识地确信。
可要说不对劲……之前起火时,确实也是她拉着他从那间废弃宿舍里冲了出来,就连刚刚那疯女人发疯的时候,也是她忽然之间出手,转移了该死的阿宁的注意力,他们才能有机会重新回到四楼。
她如果对他有恶意,何必要这么做,何必要大费周章?
但如果是正常发展……现在她起码也该对他产生更强烈的好感,因而开始在意他的过去,开始质问起死阿宁说的那些话了才对?
一股莫名的不安沿着后背爬上后脑勺,分明一切正常,但又拥有异常,像是阴影中存在某种灰暗的蠕动的怪物,惊鸿一瞥间叫人心惊,细看却又分辨不出异样。
……到底是怎么回事?
柳林下意识抬头,缓缓摸上后腰处,他将声音放得更轻:“……当然,不然能是什么?”
“……她说你之前就想杀她?我以为会是毒药。”
面前的剪影微微动作,像是靠得更近,柳林不自觉地屏住呼吸,往后靠去,却发现自己已经抵在墙上,退无可退。
他慢慢抽出藏在身后的短匕首,用力攥紧握柄:“怎么可能?那是黑市医生开的药,虽然不正规,但顶多也就是滥用抗生素,药性太强了一些……怎么能说是毒药?”
“而且你应该也看出来了,她的精神状态不太正常,精神病人说的话,有几句能信呢?”
黑色剪影轻轻晃动,柳林能感到面前的面前的人退开了,他无声地松了口气,这才发现自己竟然出了冷汗。
……不对劲。
他用力抿了抿嘴唇,如果能让他感觉到危险……那这样的女人,他能让她变成乖乖的小绵羊吗?
就算能,她能接受那些“姐妹”吗?
还是说会和阿宁一样……只是表面上乖顺,背地里却收拢人心,慢慢地收割他手中的权利,将他架空?
得想想,得好好想想……
火势愈来愈烈,热度逐渐升高,短暂对峙间,脚步声又走了回来,伴随的还有反复推门撞门的闷响。
“我们得分开了。”
柳林听见面前的季朝映这样说。
她轻而快速地开口:“她在找我们,手里还有枪,我们得在躲藏的同时想办法逃出去。”
“我们分开?”
柳林舔了舔嘴唇,有些犹豫,但语速很快:“那我们要怎么会合?”
要知道,现在那个疯女人明面上在意搜寻的人可是他,说是分开,但实际上就是让他去做诱饵!
如果是在之前,说不定他也就去了,毕竟还能做做英雄留下更深刻的印象,但现在……
柳林原本很确定自己已经快拿下面前的女孩了,但莫名的,现在他却动摇起来,季朝映……会回来找他吗?
毕竟如果换做是他,那在找到逃跑的方法的第一时间,他就会离开这里……那么在这种情况下,他要怎么去信任她?
倒不如……
柳林眯了眯眼睛,他轻声道:“要不这样吧,我去三楼砸窗。”
“我是男人,力气更大一些,朝朝你身形小,你去引开阿宁,帮我拖延一点时间……能做到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