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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41章 置之死地而后生。

    “这么说来,的确有这样的项目?”安鹤的军刀砸在身侧的管道上,管道赫然出现一道缺口。

    “关你什么事?”缇娜神色怪异,表情严肃。

    两人交谈的短短几秒内,仍未停止战斗,她们在狭小的管道缝隙里左闪右避,在虚虚实实的攻防之间,两人的招数逐渐处于一个诡异矛盾的状态——在做出判断之前,她们既不想很快地杀死对方,又毫不留情地下着死手。

    她们都在疑惑,同时又都想要抢占先机,像大草原上猛兽相遇,龇着牙谨慎而又果敢地对峙。

    安鹤准备好了说辞,但在她再度开口之前,缇娜抢先一步,居高临下发出一声冷笑:“接下来你该不会想说,你是这个项目的试验品吧?”

    安鹤:……

    等下,她的台词被预判了。

    对方完全不好糊弄。

    安鹤把话咽了回去,她得出了两个信息,第一要塞确实有过增加嵌灵数量的打算,至少曾经有过。

    但从缇娜的反应来看,项目并没有开展,甚至可能没有立项,大约只是有这个想法和雏形,又因为各种各样的问题被废止了,并且是完全的、彻底的,废止。

    因为缇娜的态度很坚决。

    甚至提前锁死了安鹤想要打蛇随棍上的计划。

    这位身居高位的长官即便看到安鹤的渡鸦群,也并没有莽撞地将她归结为第一要塞的试验品。

    这意味着,她有绝对的理由否决安鹤试验品的身份,为什么?

    疑惑之际,安鹤忽然中了一剑,缇娜的战斗经验比她高出不止一倍,在安鹤躲闪又想尽办法思考的同时,不可避免地受了伤。

    这一剑,从肩头划到了左臂的二头肌。不致命,但威慑力十足。

    痛。安鹤咬着牙,仍旧厚着脸皮将对话继续了下去,她发出模棱两可的反问:“如果我说是呢?”

    她要想办法多得到一些信息。

    缇娜的神色变得更加怪异,仿佛听见了什么天方夜谭的奇事,她瞥着安鹤面露迟疑,没有答话,也没有停手。安鹤身上又添了几处伤。

    但安鹤细微地察觉到,缇娜下手的速度非常隐晦地减缓了一些,这位上尉在思考,在全方位地探寻安鹤的话有几分可信度。

    “你不可能是。”很快,缇娜坚定了眼神,一把剑舞得密不透风,甚至比之前更加狠厉。“那个想法的主张人已经死了三十多年。试验品仍在沉睡,没听说数量变少。”

    安鹤的脑海中仿佛蹿过一阵恐怖的电流,她敏锐地抓住了缇娜话中蕴含的可怕信息量。既然项目没有开始,哪里来的沉睡的试验品?

    还不止一个。

    难道这就是“神明”说的“姊妹”?

    但安鹤仍旧感到迷茫,既然数量没少,那她是谁?

    她好像摸到了秘密的边缘,但拨开帷幕,发现是更大的谜题。

    安鹤握紧了刀。她在闪避之中认真琢磨了缇娜的用词,拆解、研究,好像无数个渡鸦的脑袋一起思考一般——三十多年前的提议,那时的缇娜还未出生吧!从缇娜下意识用了“听说”一词来看,这位上尉不是这个项目的接触人,缇娜也并不了解这个项目的细节。

    安鹤想,她必须,亲自到第一要塞走一趟。

    短兵相接,花火四溅,缇娜的杀意越发浓烈。

    见此情形,安鹤的计划不得不再次更改。

    有那么一瞬间,安鹤确实有想过像拉拢罗拉一样拉拢缇娜,但很快她发现了两个致命问题。

    一是缇娜的作战方式安鹤已经有所领教,这位长官,凶狠、敏锐、战术多变且不留余地,这样的人,如果彼此间没有建立长期的信任,根本无法拉拢。

    缇娜也不像罗拉那般有软肋可以拿捏,论经验、心性,缇娜都凌驾在安鹤之上。那是摸爬滚打锻炼出来的实力。

    永远不要小瞧时间的淬炼。

    况且这个上尉还拥有精神力的天赋,如果安鹤再聊下去,她的行为在缇娜眼里,大约就像孩子一样笨拙,从今往后,还会处处受精神系天赋的钳制。

    第二点在于,这是一场战争。

    如果第一要塞赢了,安鹤根本不用拉拢和伪装,就地投降表忠心是更快的解决方法。

    但从现在的局势来看,第一要塞并没有多少胜算。在厂房的人数优势上,荆棘灯已经压过了敌军,阿斯塔更像是一个定海神针、一个让人看见就觉得安心的守护者,驻守在此处。

    安鹤不希望、也并不觉得第九要塞会输。

    所以,她不得不长远考虑拉拢缇娜能带来什么好处。

    答案是,没有。

    战败的缇娜,要么被杀死,要么作为要塞间对峙的筹码被关押。而关押,是安鹤最不希望看到的情况。缇娜会说出什么,会不会和罗拉一起被审问,就全都成了不可控的定时炸弹,安鹤不能被牵扯进去。

    安鹤放弃幻想,认清现实。

    缇娜对她而言,就是一个极大的威胁。她不能让她清醒地离开。

    她们之间还横着无数条人命,安鹤杀了第一要塞好几个试验体,缇娜不会放过她。而缇娜带头的战争,给第九要塞造成了巨大的损失,她也不能违背荆棘灯的立场放虎归山,放走缇娜。

    她们完全陷入敌对的死局。

    安鹤的思维飞速运转,几乎透支般地使用着自己的大脑。

    但她仍未找到破局的方式,这是她头一次陷入如此两难、且没有任何帮手的处境。

    与此同时,缇娜也在观察安鹤的状态,在明确看到对方眼神发生变化之时,她确信对方和试验、和第一要塞毫无联系。

    即便有,也十分微小,这个人的气质神态和第一要塞的人全然不同,身上还带着一些稚嫩,眼中仍有迷茫和软弱,那不是第一要塞的战士该拥有的东西。

    况且,安鹤刚杀了她的得力助手,无论如何这个家伙都是偏向第九要塞的敌人,难道是第九要塞的人偷走了某个项目的试验品,再加以培养?

    没听说过有人走失。

    抑或者……缇娜皱起眉来,瞧这飞舞的嵌灵,难不成第九要塞也开始做什么实验?赝品?想鱼目混珠?

    很难想象第九要塞的落后科技能完成到这种程度。

    两人都心照不宣,不再开口说话。

    她们的交谈很快结束了,并且各自做出了判断,判断的结果都是——她们不是同盟。

    缇娜挥着圣剑,剑刃几乎贴着安鹤的头颅,安鹤借着管道的遮掩躲开了凶险的一击,缇娜却没有收势,圣剑带着势不可挡的力道直接横挥向风管,就像切过一块豆腐般轻松。

    她的圣剑锋利无比,不是精钢,而是某种陨石矿,是第一要塞留下的产物。这根管道直接被砍出缺口,残留在管道内的鼓噪热风弥散而出。两人瞬间陷入被炙烤的错觉中,恍然间发丝都要燎卷了。

    安鹤的目光沉了沉。

    热风炉运作时的温度高达一千度,她们该庆幸此时风炉是暂停状态,管道里的气温早已冷却,但依旧远高于人体忍耐值,将近九十度的风,让她们的皮肤很快失去水分。

    又是几剑挥砍,几股热空气喷薄而出,遇冷成了雾气,这狭小的空间瞬间成了蒸笼。

    雾气之中,缇娜召唤了嵌灵,白额大虎和缇娜一起将安鹤逼退,同一时间缇娜使用了天赋“精神禁锢”,安鹤感觉到自己的神智凝固了,像是大脑传递给肢体的神经信号被切断,行动变得艰难无比,连抬手都需要使用极大的意志力,失去连接的渡鸦开始无序乱飞。

    这个使用方法,和缇娜用在自己人身上时作用全然不一样,像一个牢笼,将她神识关闭。安鹤惊出了一身冷汗。

    她看着对方逼近,那把闪着银白寒光的圣剑就抵着她的胸口。

    在千钧一发之际,安鹤敏锐地察觉到,这个能力和1号的“天赋失效”不同,她的天赋没有失效,只是难以感应。

    没有失效那就还有转机!

    安鹤干脆往前一步,在剑尖刺破皮肤的那一刻艰难伸手抓住了缇娜握剑的指节,鲜血流淌,在缇娜诧异的目光下,安鹤抓住了破绽,释放菌丝使用寄生,短暂地阻止了缇娜。

    差点忘了,她也有精神系天赋。

    但这并不是长久之计,她的精神力低于缇娜,同系相遇,绝对实力为上。所以,在身体恢复行动之后,安鹤立刻使用了破刃时间后退,顺势撤离了渡鸦。

    经过这次短暂交手,她看出来了,受了伤的缇娜实力仍旧在她之上,她无法跟这样的人硬碰硬,那么,就得另辟蹊径。

    安鹤的目光在白虎身上快速扫过。

    电光石火间,她的脑海里闪过骨衔青的某句话——嵌灵可以被杀死!

    是了,嵌灵!杀死嵌灵便可以完全解决她现在的困局。

    嵌灵比缇娜本身好对付,她不需要豁出自己的性命拼死一搏。

    而且,嵌灵一死,缇娜大脑受损陷入混沌,即便被关押也不能保持清醒,同时,还能为安鹤提供一些额外的契机。

    安鹤很快,把目标全然放在了嵌灵身上。

    她飞快地离开了热风管道,躲开缇娜的视线钻进了铁架子之内,缇娜无法定位她,一时间竟然没再使用天赋。

    安鹤在钢铁间奔走,她仰头看着这些亲切粗粝的器材,又想起了阿斯塔不久前的耐心教导——嵌灵进入视觉死角,被敌方狙击了就只能等死。

    她得想个办法,把白虎引入死角。

    安鹤总是很善于听取建议,也很善于学习,老师刚教给她的课程,她现在就打算做个实践。

    安鹤像一条水里的泥鳅,在这些复杂的冷却炉、量秤之间穿梭,当缇娜犹豫是否要来追击之时,那些在外部乱飞的渡鸦总会抓紧时间啄向缇娜的眼睛,近距离对上这些渡鸦时,缇娜才发现它们的杀伤力比想象中要强,她的伤口再次被撕裂,鸟喙嵌入骨肉的疼痛不仅困扰着她,也困扰着她的白虎。

    缇娜杀心四起,下决心拼着一口气先杀死安鹤。

    在高大器材间追逐的两个人像是迸溅的水滴,所到之处总会响起叮铃的鸣奏,那是子弹击打在钢铁上所发出的声音,爆炸所带来的破坏力毁掉了旋梯、一台切割机,和堆放在上料区的烧结矿。

    但是无妨,这不过是炼铁厂微不足道的一点损失。

    炸碎的烧结矿在空中短暂停滞,然后落下,漫天的灰尘挡住了缇娜的视线。她的白虎被渡鸦围困,和她跑入了不同的方向,但她仍旧能够看到白虎的位置,这使得缇娜放下了心。

    反观这群渡鸦,早就和安鹤跑散了。

    那个年轻人扔下自己的嵌灵,消失了。

    安鹤没有消失,她背靠着铁栏杆蹲下,在刚刚爆炸的瞬间,她向上一跃,抓住了栏杆,吸气屈腿,一举翻上了二楼走道下方的支撑架,这里有个空隙,此时的她像一只潜伏在天花板上的蝙蝠。

    在她面前横列着无数支撑二楼露台的钢架,白虎的身影,就在下方两台机器之间,被几根铁柱遮挡。

    动手的时间只有短短几秒。

    安鹤架枪,歪头靠在枪杆上,瞄准,她看到一只渡鸦被衔在白虎的口中,应该已经被咬死了。但是她有无数只渡鸦,而对方,只有一只白虎!

    砰!

    子弹带着气流出膛,带着凛冽的杀气直击目标!

    安鹤退掉弹壳,连开三枪。

    在缇娜刚有所动作的时刻,安鹤扔掉枪支,从支撑架上一跃而下,破刃时间瞬间开启!

    同一时间,缇娜定位到了安鹤,熟悉的精神禁锢再度困住了安鹤的大脑,这一次,关押她精神的“牢笼”开始收拢,如一双铁手挤压她的神智。

    安鹤的头骨像是要碎裂般剧痛,她的双眼开始充血,太阳穴突突跳动。好消息是,现在她已经进入天赋时间了。

    安鹤的决心空前绝后,她强行反抗试图抢夺回身体的主导权,在求生欲下,她几乎突破身体的极限值,对内的反抗使得安鹤毫无意识地紧绷着自己的躯体,旧伤口淌出大量鲜血,肌肉如长弓绷直,而她的双手,紧紧相扣,握着军刀的刀柄狠狠扎下。

    她稳住了自己的动作!

    白虎没有时间躲,在钢铁的遮掩下,从天而降的刀尖几乎与子弹同一时间抵达,刺穿了白虎的头颅。

    哗,喷溅的血如滚烫的墨泼洒,在旁边的冷却炉上留下猩红的血墨画。

    附着在她脑海里的精神禁锢维持了两秒,忽然消失了,反之,破刃时间如反噬的海潮般袭来,周围的场景变得比刚才更加缓慢,就连缇娜瞪大眼睛的动作都被放慢了数倍,安鹤甚至能够看到对方瞳孔在眼部肌肉牵引下的细微动作。

    她的破刃时间更加精进了。

    那些飞溅的血水,如漂浮的雨滴,缓慢地在空气中“游动。”安鹤注视着这些“雨滴”,看到血幕背后,缇娜的眼神陷入迷茫,而后痛苦地抱住了自己的脑袋。

    安鹤撑着一口气走过去,照着对方的脸重重地给了缇娜两拳。

    这是给骨衔青打的,虽然不知道原因。

    然后,安鹤拔出白虎头颅上的军刀,扎在了缇娜的肩上。

    这一刀,给第九要塞那些死去的战士。她们没有来得及清点伤亡人数,但是,在铁墙外的那一战,缇娜和1号配合下的单方面屠杀,让第九要塞损失了一些珍贵的荆棘灯。

    这是一场不可饶恕的战争,第九要塞付出了惨痛的代价,哪怕第一要塞几乎全军覆没也不能抵销,这是敌人自讨苦吃。

    安鹤身上被缇娜刺伤的地方还在流血,完成目标之后,她的身体终于被锥心刺骨的疼痛反噬,她仿佛能感受到嵌在心口的那颗子弹在贴着心脏跳动,一下比一下缓慢,她想这可能是错觉,也可能不是。

    她用最后的力气,将军刀横在了缇娜的喉咙上。

    这位上尉精神受到极大的损害,一动不动地看着前方,陷入了巨大的迷茫和痛苦之中。

    飘在空气中的血珠终于快速坠下,破刃时间完全结束,安鹤抓住缇娜的伤口,菌丝钻进了对方的血肉。

    “告诉我,瓦尔薇恩的英灵,下一句是什么?”

    缇娜的思维陷入混乱,这位最后一刻也没有撤退的上尉,垂着头,像是俯视着安鹤,又像是看向无垠的地方。尽管被安鹤操控,缇娜说出的字却混乱不清,安鹤听了好一段时间才发现,缇娜似乎唱起了歌。

    那是没有调子的旋律,更像是一首祈祷诗。

    安鹤从缇娜的口中听清了一些“英灵殿的大门”“灵魂闪耀,不朽之光”等碎片化的词语。她才知晓,罗拉最初试探她的暗号取自一句歌词。在拼凑之中,她得到了这句歌词的下一句。

    “瓦尔薇恩的英灵,用生命起誓,将以勇气铸造璀璨黎明。”

    安鹤完全失去了力气。

    她没有挥出这一刀,刀掉落在地上,弹起又落下。紧接着,她和缇娜双双跌在地上。

    安鹤再没有力气爬起来,她伤痕累累的身体变得像灌了铅一样沉重。

    耳边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安鹤听到阿斯塔在喊着什么,听上去像是成功拦截了剩余的敌军。炼铁厂的大门也被打开了,有好多人浑身是血地从外面奔跑进来,在喊她的名字。

    长夜将明,这帮浴血奋战的人,守住了第九要塞。

    安鹤彻底昏死过去。

    ……

    像是坠入了温暖又干净的温水池,伤痛、硝火全都消失了,水花温柔地亲吻着她的脸颊,洗去她脸上沾染的鲜血,擦掉了她的困倦。

    这种极度舒适的感觉让安鹤心生眷恋,一时间舍不得睁开眼来面对未知的命运。

    但很快,她猛地从沉溺中清醒,睁开眼睛警惕地打量周围。

    是水花,确实有水花,飞溅的热水落在她的贴身衣服上,逐渐渗入没有伤口的皮肤。安鹤猛然发现自己处在一个洁白的大浴缸里,从透气窗里洒落进来的阳光,温柔得像是一层细腻而透明的金色纱幔,覆盖在她身上。

    像梦一样。

    确实是梦。

    她的伤口消失了,不再流血。武器和黑漆漆的厂房也消失了,一切都很不合理。

    安鹤扭头,看到旁边的高脚凳上摆着一个透明的玻璃瓶,瓶内插了一朵火红的玫瑰花。

    这不是场景里唯一的红色,另一抹红,就在不远处的躺椅上。

    骨衔青慢悠悠地在椅子上晃荡,见安鹤醒了,她轻轻扭头:“水温还合适吗?我想,你现在很需要泡个热水澡。”

    这是骨衔青第一次在安鹤身上用了全场景构建的能力,在和安鹤对视的那一刻,她的眼中闪过无数复杂的神色,惊叹、赞扬、恼怒、疼惜和略微的懊悔。

    安鹤没有回答,但是紧绷的肌肉放松了,她沿着浴缸缓慢地滑下去,任由温热的水漫过她的脖颈、脸颊、头发。

    舒适的温度包裹着她,为她编织最放松的美梦。

    “别淹着了。”骨衔青说。

    片刻后,水面上冒出了几个细小的泡泡。

    第42章 “你觉得我不应该这么拼命吗?”

    安鹤再次从水面钻出来的时候,才发现一些异常的地方。她张开手指插入湿漉漉的头发,将它们顺从地撩拨到后脑勺,出声询问椅子上的女人:“我能动了?”

    每一根手指都活动自如。

    不仅如此,她的身体,脚尖,都没有被施加什么禁制。

    安鹤眼中的惊喜一闪而过,但很快,这种惊喜被骨衔青无情地浇灭:“仅限浴缸范围内。”

    安鹤放下手,躺在了浴缸边沿瘪了瘪嘴:“我以为……”

    “你以为什么?”骨衔青好笑地看着她:“让你动是怕你溺水,难道让你死鱼一样漂在水面上吗?”

    骨衔青伸出脚尖点了一下地面,将要停止的椅子又缓慢摇晃起来:“或者说,你想让我跟你共浴,好拖着你不往下沉。”

    “不必。”安鹤说。

    “我也不想打湿衣服。”骨衔青同时开口,“更不想被你趁机偷袭。”

    安鹤错开视线,而骨衔青则目不转睛地盯着她。

    这个浴缸很大,确实像个小型的泳池,骨衔青大约是把书上看过的皇家浴缸给还原了,躺着的地方还有安放颈部的凹陷。安鹤仰躺着,往下拉了拉贴身的里衣——她只穿了里衣,外面还缠着绕过肩头的绷带,衣服换过,但并不是骨衔青换的,地上没有脱掉的旧衣服。这就是她入梦前原本的状态。

    “我现在在哪里?我是指真实的位置。”安鹤知晓骨衔青能见到当下的环境。

    “第九要塞的医院。”骨衔青躺回摇椅望着天花板,那里镶嵌着闪亮的红色玉石。“你受了很严重的伤,几乎濒死,第九要塞的医生们,不遗余力地救了你两天两夜。”

    “是吗……”安鹤暗自惊叹,“已经第三天了?”

    “嗯。你刚经过两场手术,直到现在你的意识才开始苏醒。”骨衔青的语气里有些微恼怒,她用上了恐吓的语调:“子弹贴着你的心脏,再偏几厘米你就死了,还有深深浅浅十二处刀伤,右肩小面积烧伤——别这个表情,我看过你的诊断书,不是在吓唬你。”

    安鹤半张着嘴,她完全没有实感,仿佛这么勇敢拼死一搏的是别人的故事,又觉得,一定是骨衔青刻意夸大了。安鹤用手无意义地拨弄着水花:“那我还有多久能在现实世界醒过来?”

    “看你恢复程度。”

    “其她人……还活着吗?”

    “你问谁?伊德吗?还活着,苏绫也是。不过现在的状态都跟你一样。你知道吗?你们直愣愣躺在一间病房的样子真的很好笑。”

    安鹤笑不出来。

    骨衔青收敛了笑容,耐心地为安鹤解释,“放心吧,第九要塞成功守住了自己的领土。”

    “罗拉呢?还有索拉。”

    “也都留着命。除了她们两位,第一要塞的士兵都死在了战场上。”骨衔青做着总结,一场惨烈的战斗被她以简单的谁死谁活快速概括,“我知道你的担忧,放心,她们两位被关押在不同的地方,在伊德清醒过来下达指令之前,别人都不敢轻举妄动。”

    安鹤沉默了一会儿,消化着这个还算不错的结果。良久,她缓缓地放松下来:“你知道得很清楚。”

    “因为我见过她们了。”骨衔青说,“特别是索拉——我终于可以自由出入她的梦境,但是她的神智乱成了一锅粥,各种五彩斑斓的物件飘在空中,很壮观。就像吃了毒蘑菇一样。”

    安鹤略微扬了扬嘴角。骨衔青今天,话很多,也有很多神奇的比喻。

    大概,是因为自己这次特别疲惫,特别虚弱,没有闲心和骨衔青对峙,骨衔青反而开始顾及她的状态了。

    当“对手”陷入劣势,骨衔青也没有了“争斗”的兴致了吗?

    安鹤略微侧头,余光在骨衔青的侧脸上停留了两秒。

    骨衔青没有再开口,房间的气氛陷入短暂的沉默。

    良久,那个女人停止晃动椅子,她想起安鹤的伤,有些不悦地揶揄道:“但是,我没想到你还真是全力以赴,我以为你周旋在两者之间,对浑水摸鱼很在行。结果你差点丢了自己的小命。”骨衔青支起身子,“这不是我的本意。”

    天知道,她入梦时看到安鹤的伤口受到了多大的惊吓,她可不希望安鹤就这样死掉。骨衔青两指碾着指腹,食指触摸伤口时留下的触感好像还残留着。

    “那你的本意是什么?”安鹤侧身,双手搭在浴缸边沿上和骨衔青谈话,“加深两个要塞的隔阂,给第一要塞沉重一击,这是你之前嘱咐我的。”

    “的确如此。因为这场仗,即便你我不插手,也迟早会打。从第一要塞安插卧底的那一刻就注定了历史的走向,我只是在合适的时间加速了这个进程。可是。”骨衔青略微一顿,“我没有想让你把命搭进去。”

    “你觉得我不应该这么拼命吗?”安鹤语气平静。

    “第九要塞值得你拼命吗?”骨衔青歪着头反问,她那双探究的眼眸注视着安鹤,“你加入这里才两个月。”

    “话是这样说……”安鹤沉默下来,她一时也不知道该如何回答骨衔青的问题,她差点忘了,她来到这里,才两个月不到的时间。

    ……但是,当她在荒原上遇险被阿斯塔搭救、当海狄将她从地上拉起来的那一刻起,她好像和这些女人的命运、和这片土地就产生了无形的联结。

    她不是自主选择最初的去处的,不过,她至少能够自主选择想要站在哪一边。

    骨衔青察觉了安鹤的神色变化,她从摇椅上站起来,靠近了浴缸:“你是认为,第九要塞让你产生归属感了,是吗?”

    骨衔青在浴缸外面的洁白地毯上坐下来,大概是这次“捏造”的梦境太过舒适,阳光轻柔,且水汽氤氲,她们隔着浴缸的边沿,非常难得的,开始心平气和——至少表面上心平气和地谈话,并且做好了长谈的准备。

    安鹤接着她的话:“归属感算不上。在搞清我是谁之前,可能很难产生归属感。”

    “噢?那你这么拼命,是为什么?”骨衔青就差做出嗤之以鼻的神情。

    “我也说不上来。”安鹤说。

    “让我猜猜。”骨衔青伸出手指点着水面,“你觉得第九要塞的女人们平和、善良、有勇气。一群女人们生活在一起创造一个美好的未来,你被她们所打动了,也像荆棘灯一样自发地想要守护这片净土,是吗?”骨衔青轻笑了一下。

    “但我要提醒你,你经常接触的都是孤注一掷的勇士,她们勇敢、无私,但这里并非每个人都这样。负面的人性依旧存在,很难被橡皮擦一样被抹去。像贺莉女士,她也有自私的、差点害了整个要塞的念头。第九要塞的女人们,也经常发生争吵,她们也会贪婪会为粮食分配而吵架,也懒惰也不想工作——”

    “有什么关系呢?”安鹤打断她。

    “嗯?”

    “有什么关系呢?”安鹤垂下头,下巴放在交叠的手臂上,望着半墙之隔的骨衔青:“我在这里生活了两个月,你说的情况,我见过——争吵、芥蒂、背地说坏话,这些不单单发生在居民身上,在荆棘灯里也同样存在。”

    “但只要你在这里住上一会儿,你就会发现这些争吵*背后的逻辑完全一致,因为她们想让要塞发展得更好更公平。很神奇,她们经常吵得不可开交,就像伊德和苏绫,就像海狄和阿斯塔,可她们的目标完全相同,因为生死存亡的压力下,所有女人有了共同的命运,她们深刻知道这一点。”

    “是吗。”骨衔青静静地凝视着安鹤。安鹤很少说这么多的话,不,应该说,很少和她说这么多话。而此刻,安鹤和她表达着自己内心的想法,在一场大战过后,她们真正地进行了一场交流。

    “这就是你观察后得出的结论吗?”骨衔青凝视着安鹤,她能感受到安鹤身上多了很多未知的东西,如同烈火一样燃烧,赤诚而坚定。

    “我看过她们的眼睛——”

    骨衔青插嘴:“你的确喜欢看人的眼睛。”

    “——嗯,我很喜欢她们的眼睛,人类的眼睛。”安鹤继续说,“在生存都受到威胁的环境下,女性的眼睛,柔软、锐利、浑浊、清澈,各式各样重叠在一起,都透露出她们都想要作为人类活下去的期盼,且都在为此努力着,我想这才是荆棘灯愿意保护大家的理由。不管她们是脆弱还是强大。”

    “弱到拿不动枪也算吗?”骨衔青挑眉。

    “那怎么了?”安鹤拔高了声调,“想要活着,想要建设更好的生活,就值得我们保护。在我手无缚鸡之力的时候,阿斯塔还说过受伤的人不值得救援呢,到头来我也成了她们的一员。”

    骨衔青摇头:“你真是被苏绫和伊德影响了。”

    “是吗?我倒觉得这样很好。”安鹤眼底常有那种的迷茫好像在战火中褪却,她见过了一个典范,知道了在什么样的环境下会生活得舒适些,这对她而言不算坏事。

    骨衔青并未对安鹤的一番言论作出评价,她耸了耸肩。

    至少安鹤说对了一点。现在,那些被保护的民众,正在像荆棘灯保护她们一样,费心抢救安鹤和其她人——没想到那几个老医生打架不行,外科手术还钻研得不错,只有在这时候骨衔青才觉得苏绫的理念还算有一点意义。

    “但是,你现在这样,将会很难融入第一要塞。”骨衔青盘起腿,手肘抵着浴缸,单手撑着脑袋。

    安鹤往旁边挪了一点,给她腾出位置。

    骨衔青半垂着眼睥睨对方:“从第九要塞出去的人与第一要塞格格不入,那是个弱肉强食的地方。试想一下,把苏绫丢进第一要塞,她有多么显眼。而且,她很快会被吞得骨头都不剩。”

    “我倒不觉得。不畏生死的勇气,同样也在我们身上流淌。阿斯塔说这片土地上所有人都知道,若要炽烈求生,就先无畏赴死。”

    安鹤冷静地说,“我和她们的士兵交过手,这一点我觉得没什么不同。”

    “我认为你有些盲目乐观。”骨衔青皱眉。

    更大的问题是,安鹤的主体性变得越发强烈。安鹤非常清楚自己的想法和判断,这些判断才是她做出各种选择的根本原因。在踏入生存与死亡狭窄地界的那一刻,这些念头被淬炼得更加坚定。

    骨衔青难以界定这是好事还是坏事。

    骨衔青很快又舒展了眉头:“不过,你的善良远达不到苏绫那样的程度,你杀起人来毫不留情。而且你现在看上去比以往更加坚决,这倒是符合第一要塞的推崇。”

    骨衔青感到一些疲惫,适时地止住了话题,不再和安鹤进行深度探讨。

    但是安鹤没有放过她:“那么你呢?”

    “什么?”骨衔青一怔。

    “你的想法。”在潮湿的水汽之下,安鹤凝视着骨衔青的眼睛,她看过那么多双眼睛,仍旧看不清骨衔青的野心下到底掩埋着怎样的立场。

    骨衔青没有说话,她想要回避这个问题,一时兴起的自我剖析不在她的规划里面。

    但很快,安鹤强行捡起了话题,她敏锐地抓住了骨衔青的退缩,不肯放手:“我看出你不是很认同第九要塞的理念,那么,你更加偏向第一要塞的理念吗?‘人是获得胜利的工具’之类的,你是这样想的吗?”

    “第一要塞?”骨衔青轻哼了一声,“有一些,但谈不上认同。”

    “所以呢?”安鹤追问。

    骨衔青脸上那种悬浮轻柔的笑完全消失了,有那么一刻,她露出了完全平静的神态。

    “你确定要听?”

    “说说看。”安鹤咄咄逼人。

    “要我说……”骨衔青轻轻开口,“所谓的第九要塞、第一要塞的建设者,都不过是历史长河中会被抛弃和遗忘的无名之辈,争夺的、渴望的,在百年之后都会化为枯骨,她们想要建设的社会真的会到来吗?这片土地上的自然淘汰比想象中还要残忍,你现在信奉的所谓的理念,到将来可能会是错误的,我不认为讨论这个有什么意义。”

    “你意外地很悲观,这是你真实想法吗?”

    “我只是提出一个事实,人类总是碌碌无为,没有什么不朽。”

    “你在念《古神新经》里的寓言,但是你把它的意思完全更改了。”安鹤一下子拆穿了骨衔青的话术,“新经里同样认为人类碌碌无为,没有指引下只会走向毁灭,但神明不朽。”

    “看来你没听我的劝告,书读得很仔细。”骨衔青顿了一下,接着她抬起眼眸:“不过,这就是我的想法。几十年后,你们都会化为枯骨,都活不到看到要塞发展的那一天。你死我活的战争毫无意义,我只想拯救我的个人意志。我想大家都太看重宏大的命题了,如果有一天,大家连自我都拯救不了,谈什么发展和未来。”

    骨衔青微微仰起头,她的头发被手指垫得蓬松,有一些滑进了浴缸,被水沾湿。她胡乱说了一些毫无指向性的话,在她的眼里,既没有悲悯,也没有恐慌,好像平和地死去了。或许这才是她常有的神态。

    安鹤坐起身,远离了骨衔青的凝视,就在刚刚,她觉得被什么未知的感情拉拽住了,她从骨衔青的眼睛里看到了“漠然”,看到了“剥离”,但矛盾的是,隐藏在下面的,是蓬勃的犹如野火一般的求生意志。

    骨衔青再度开口:“当然,你们做出成就后,可以拿成果来反驳我。说实话,我并不关心。”

    安鹤吞咽了一口唾沫:“你的意思是说,你是个自私自利的女人?”

    “是的。”骨衔青再次像往常一样笑起来,她在安鹤的注视下,坦率地做出回答,“我是个自私自利的女人。”

    第43章 “瞧,这就是她们的名字。”

    安鹤已经醒了,但她没有立即睁开眼睛。

    她感受到身子下方柔软的被褥,狭窄的病床,以及空气中若有若无的血腥味、消毒水味、和一些浓烈的药味。

    她嗅着这些味道,快速地回忆这几日沉睡中和骨衔青的交谈。

    常人的梦境总有一种奇怪的特性——身处其中时会觉得梦境无比真实,可一旦醒来,总觉得处处透着荒诞,并且梦中的细节像退场一般在记忆里逐渐淡化。

    有骨衔青侵入的梦境不会这样,但安鹤生怕遗漏了什么重要的细节。

    她反复地回忆起骨衔青的神态、话语,和每一个细微的动作。此前,她已经对骨衔青的身法和战斗能力有过些接触,如今,既“身体碰撞”之后,她们在难得的和平里进行了思想碰撞,这是一个很好的契机,她得抓紧机会了解骨衔青。

    安鹤并非表现得那般赤诚,她故意收敛了攻击性,又恰如其分地紧追不舍,以便对方能够透露出一些微小的立场倾向。

    安鹤仍旧不知道骨衔青的过去、来历,却从只言片语中捕捉到了骨衔青的可疑之处。

    骨衔青身上的集体主义意识非常稀少,这缘于她在荒原游荡,不归属于任何一个要塞,所以对人类命运的看法总是显得疏离冷漠。迄今为止这个女人所做的一切也和她的说法一致——她确实在为了自己的私欲行事,且行为捉摸不定。

    这不要紧,已经是已知的事实了。

    安鹤无法梳理清楚的是,灾难当头,无论哪个要塞的人,是否认可争斗,都怀有一个共同的愿景才对——摆脱骨蚀病和辐射的威胁,解决资源短缺的问题。

    但是,在骨衔青身上,安鹤看不到这样的期望。

    即便骨衔青的神态里透露出一些求生意志,但那并不是站在人类共同的立场上做出的。

    她要么性格底色非常悲观,认为自然淘汰迟早会摧毁整个人类社会,发展毫无意义,所有人都会成为黄沙枯骨。

    要么是,骨衔青见证过这样的过去,或者未来。

    另一个可疑之处在于,骨衔青言语中剥离了自我,像是站在旁观者的位置。一个非常显著的特征在于,她总用“你们、她们”这样的代词来描述人类历史走向。

    而非“我们”。

    安鹤非常熟悉这一种说法,和《古神新经》的寓言里神明降下神谕时,所采用的描述极其相似。

    骨衔青劝告安鹤不要阅读这本书,但这里面的经文,自己却信手拈来。

    思及至此,安鹤百分百确定,骨衔青跟要塞间没什么联系,但是这位“红衣使徒”和所谓的“神明”,一定有一些瓜葛。

    于是安鹤一遍遍地回想,试图从骨衔青的神态里找出些蛛丝马迹。

    由于思考得太过仔细,她清醒后,脑海里还浮现着骨衔青的脸——总是带着莫名情绪的湛蓝眼眸,时常显得妩媚的笑容,毫无保护的脆弱脖颈,以及高挑而肌肉紧致的身……

    等等,安鹤抬起手,捂住了自己的眼睛,缓了片刻。

    她的思绪跑偏,想起了骨衔青脖子上的咬痕,以及腰间被她捅伤的那一刀……骨衔青的伤好些了吗?

    她忘记留意了。

    等下次吧。

    安鹤将手掌远离面庞,背对着白炽灯的光线,她看到她的整只右手都缠满了绷带。

    身上也是。

    已经是战后第四天了。

    安鹤支起身子。

    和骨衔青描述的一样,这个宽阔的病房里躺着六个荆棘灯。伊德、苏绫和她同一侧,三人被厚重的绷带缠绕得像是刚从墓里挖出来似的,整整齐齐。

    安鹤最先清醒,大约是骨衔青在梦里替她深度舒缓了神经,她恢复得很好。安鹤花了些时间适应许久不动的四肢,到了中午,她已经可以坐起来,扶着床沿行走了。

    照看伤员的护士替她拔掉输液装置,很快替她换了药,安鹤和护士闲谈了一会儿,这才知道伊德和苏绫比她晚接受手术。这两位首领一直撑到第二天中午,交代好接下来的工作后,才接受了治疗。

    下午时分,海狄和阿斯塔听闻安鹤醒了,过来探望了一次。

    阿斯塔也受了伤,但致命伤都在她的腿上,她把自己的铁腿当成靶子,身躯和脑袋保护到位,只有些瘀青。当然,阿斯塔也抽空做了“手术”——换了两条新的铁腿。

    海狄精神头很足,只不过缠满绷带的右手也打着石膏,脖子上吊着绳子。比较别致的是,她的小松鼠一直坐在她的脑袋上,右爪子也打着小小的石膏。

    在确定可以四处走动之后,安鹤拄着一根铁拐,和海狄一起走出了医院。

    “你和你的嵌灵伤害同步了?”安鹤问。

    “不是,嗐,别提了。”海狄尴尬地挠挠头,当安鹤听劝不打算再问的时候,海狄又很快地自行解释。

    “当时我和阿斯塔去阻止敌军,有两人刚好到达下面的旋梯,我想着把起重机的螺丝给卸了,砸死一个算一个。拆得正起劲呢,没留意后边有人放枪子儿,爆炸的碎片扎到我俩了。”

    海狄扬了扬手:“只是凑巧都伤了同一边,所以先把弹片儿拆出来,等它恢复得差不多了再召回到脑海里休养。”

    安鹤侧头看向海狄的脑袋,有着长长耳朵的小松鼠,正腆着肚子蹲在一头乱毛里,用单只手洗脸。

    当时的情况肯定不像海狄描述得那般轻巧,海狄的短发都燎卷了一部分,要是再偏一些,大概人就死了。但海狄的语气很轻松。

    安鹤问:“那砸死了吗?”

    “砸死了。”海狄露出笑容,用还能活动的那只手竖起大拇指:“决胜的关键!”

    她们走出医院,走到街上,重新站在太阳下。

    第九要塞人声鼎沸。

    好像一切都没有变化,所有人都在忙碌,和安鹤初次来到这里时没有什么不同。在搬运物资、重建防御地的女人们,脸上毫无颓靡之色,相反,她们眼中希冀的火苗更加热烈。

    但确实有什么发生了变化。

    现在在街上主持大局的,都是一些颇有经验的阿姨,她们是第九要塞的居民。

    荆棘灯在战斗中伤亡很严重,现在大部分都在医院里接受治疗。所以,在缺失领袖的情况下,人们自发且团结地修补着这座要塞,争取用最快的时间,修复屏障,以防第一要塞趁虚而入。

    安鹤原本想要去看看被关押的罗拉,但是她被一位五十岁的阿姨拦住了。

    那位来自炼铁厂的女士,生疏地拿着长枪横在门框上:“指挥官接受手术前叮嘱过我们,除了指挥官自己,不许任何人接近罗拉,苏教授也不可以。”

    安鹤“啊”了一声,只好听话地离开了监狱。

    不让苏绫接近罗拉,不知道是伊德对苏绫的保护,还是对罗拉的保护。

    总之,现在居民们对罗拉的态度非常复杂,一些接受过罗拉治疗和照拂的人们,痛心疾首,尽管这些照拂大约只是出于工作而不是出于罗拉的本意。

    另一些和罗拉没有接触的人们,义愤填膺地讨论着,要处死罗拉,就像歼灭那些不正义的侵略者一样。

    但是伊德还没有醒过来,大家也只是私下说说,没有人真的拿枪闯进监狱动用私刑。她们现在深知,第九要塞的现状,经不起任何混乱了。

    “去逛逛吧。”海狄满不在乎,她见到安鹤醒了,兴致很高。

    她们经过了炼铁厂。炼铁厂已经在重新运作了,被损坏的器材成了原料,重新投入高炉中冶炼。像是把创伤吞下肚子,锻造出更加坚韧的钢铁,第九要塞的每片土地每个人,都在经历这样的重造。

    接着,海狄带着安鹤去往教堂。

    路上安鹤问起:“统计了吗?我们牺牲了多少人?”

    海狄没有回答她的提问,而是直接绕过教堂,带着安鹤前往第九要塞的墓地。

    “我们造了个碑。”海狄站在一块石头旁边,用介绍文物的口吻和安鹤介绍纪念碑,“瞧,这就是她们的名字。”

    以“琼”开头,以“荷尔多拉恩图斯”结尾,四十多个名字整齐地排列,其中有九个是荆棘灯的,还有一些,是在防御基地被炮火波及的普通居民。

    一些用纸张叠成的鲜花,堆在纪念碑下。

    “守住要塞的当晚,伊德就带着大家举行过葬礼了,可惜你昏迷了没能参加。”海狄脸上带着微笑,“我和你说过的,大象的葬礼。不过没关系,你可以摸摸她们的名字,就当也参与了。”

    安鹤蹲下身,拂过那些不怎么熟悉的名字。

    有几位居民也在一边献花,打理一下旁边的墓地。

    安鹤原本以为,大家会沉浸在深深的悲痛之中。然而,令她惊讶的是,这里并没有滋生悲痛的土壤。人们迅速地接受了现实,并不忌讳露出笑容,甚至那些负责打理坟墓的女士们也兴致勃勃地分享着故人生前的趣事——这种轻松的态度反而让她们在面对失去时能够很快接受。

    最明显的便是海狄。她依旧热情地与每个人打招呼,脸上始终挂着微笑,似乎从未收敛过这份开朗。

    安鹤一时难以适应这样的氛围。在她的认知里,死亡总是沉重且让人避讳,尤其是这种情境下的离世。但她突然想起了海狄曾经说过的话:“对我们而言,死亡是很平常的事。”

    在这片土地上,人们早已习惯失去,无论是病痛还是灾难。

    初遇那天安鹤无法理解她们对待生死的态度。如今,站在这里,她开始有了新的感悟。

    这里的人们对死亡的理解回归到了一种原始而质朴的平视:既没有拼命逃离的恐惧,也不刻意温和地接受它。这恰恰与荆棘灯不畏生死的精神形成了一个完整的循环,彼此成为对方的基石。

    安鹤感到震撼不已,仿佛一种只会出现在历史书上的生死观,现在,竟然在人类发展中再次复现了。

    “别哭丧着个脸,她们的灵魂见到会不开心的。”海狄猛敲安鹤的头,“你应该为她们感到自豪,她们战斗到了最后一刻,接下来会和石头一起存活下去了。”

    “我还不太适应。”安鹤诚实地说。

    “那赶紧适应一下。”海狄再敲脑袋。

    下一秒,安鹤的指尖顿住,她在石碑上摸到了一个熟悉的名字:贺莉塔娜斯基。

    “这个……”

    “噢,苏教授让加的。说是她带病上矿,结果掉进缝隙里的暗河,去世了。”海狄顿了顿,大约想起什么而热烈地感慨了一句,“她是个勤恳善良的女士。”

    “这样吗?”安鹤微怔,终于如海狄所愿露出了哭笑不得的表情,“不知道贺莉女士知道自己被刻上纪念碑了,会不会感到自豪。”

    “大概?”海狄歪了歪头。

    她们离开了墓地,穿过午后温暖的阳光,闻着空气中几乎消散的硝火,踏上了热火朝天重建的街区。

    ……

    安鹤度过了与往常截然不同的日子。

    有那么两天,她完全清闲下来,安心住在医院里养伤。护士为她换药时总会感叹一句:“你恢复得好快啊!”

    安鹤趁没人的时候会偷偷掀开纱布查看自己的伤口。

    她差点忘了,自从吸纳菌丝后,她的愈合速度远超常人,如果观察的时间足够长,她就会发现伤口一侧的肌肉组织长出小肉芽,很快地交叠修复。

    再加上这两天骨衔青都没找她麻烦,反而为她捏造了非常舒适的美梦,无论是躯体还是精神,安鹤都像是被浸泡在营养液里,快速地恢复着。

    作为病房里唯一一个长时间保持清醒的伤员,安鹤会被每个前来探视的热心女人围观。

    每当指针走向下午五点,探视时间一到,拥有空闲时间的阿姨妹妹们就会兜着篮子,装着家里剩下来的水果,来病房里探望她们敬爱的荆棘灯。

    她们会把水果一个一个小心翼翼地放在每张病床的床头,确保伤员醒来之时能有东西吃。

    如果第二天水果没有被吃掉,她们又会略带遗憾地收回,替换上更新鲜的。

    安鹤坐在床上,看着这些女人们的身影,有时会发现特别可爱的一面。

    她们会认真比较篮子里水果的大小,悄悄把大些的分给她们更为熟悉的荆棘灯。但绝不是明目张胆的偏袒——如果某位荆棘灯桌上的都是小果子,她们又会调换一个最大的到这位荆棘灯的床头。

    她们没有被要求绝对无私,这些细微的私心恰恰是人性中可爱的一部分,它告诉你,你是被偏爱的。

    如果有人被这种私心伤害到了,那也没有关系,她们绝对能够找到友善的、热情的、亲密的人倾诉和托底。

    安鹤一边啃梨子,一边微笑着注视着她们的动作。然后,分完食物的女人们就会围过来,叽叽喳喳地和她交流。

    小孩子甜甜地叫着“姐姐”,好奇地询问战斗细节,描述得越夸张越好。

    而大人们则会问她还疼不疼,有没有什么想吃的家常菜,下次偷偷给她带一些,或者请她伤好后到家里来吃。

    安鹤意外地很享受这样的时光。

    在第九要塞,荆棘灯儿时便是这样长大的,这里出生的女孩会被共同抚养,或是两三个人一起抚养,很多荆棘灯在成为战士之前,已经习惯了与大家相处的方式。

    不过安鹤没有出生在这里,之前两个月,她一直在闷头训练,接触居民的时间并不多,没想到养伤的时候,意外地有了机会。

    她很珍惜这种机会,像是另一种形式的“精神营养液”,让她舒展开,如树木一样长出新的嫩叶。

    ……

    两天后,伊德和苏绫相继苏醒。

    伊德的体质同样异于常人,她是要塞内最强的荆棘灯,有着强大的精神力。清醒的当天中午,伊德便离开了医院开始办公。

    在战火过后,首领需要处理更加严峻的问题。第一要塞迟迟没有动静,也没有派人过来谈判。至于有没有和伊德联系,那就只有长官才知晓了——伊德这几天都在沉睡,即便有,第一要塞也只能等着。

    留在铁墙外的敌军尸体,被荆棘灯一把火烧了,以防被骨蚀者捡走。

    晚上七点,夜幕降临之时,安鹤已经脱掉病号服换上了日常的作战服。

    她敲开伊德办公室的门:“长官,你找我。”

    “嗯,进来吧。”

    安鹤踏进这间屋子,她注意到伊德的办公桌上摆放着两件物品:一台类似电脑的机器,以及缇娜那把锋利的圣剑。

    伊德表情很严肃,她裸露手腕上缠着的绷带,沾染了一丝殷红的鲜血。

    伊德目视着安鹤坐下,等到两人四目相对时,伊德才慎重地开口。

    “对于罗拉,你有什么看法吗?”

    第44章 “这就是她的天赋。”

    安鹤的睫毛轻微颤动,她有些拿不准伊德这样问的用意。

    “长官是指哪一方面?”

    安鹤端正地坐着,双手半握拳搭在膝盖上,略微歪着头,面露不解。这样的姿势让她看起来很放松,几乎看不出任何防备的迹象,更像是年轻人面对强势领导者时下意识的拘谨。

    伊德注视着自己的下属:“你进入要塞后,罗拉一直负责你的精神力测量,我想,你们经常待在一块,应该有很多接触机会——”

    “是有这么回事。”安鹤迅速接了伊德的话,在尽量平淡的语气下,她的心被高高提起。

    伊德的问话显得不寻常,这位长官似乎很恼怒,安鹤注意到伊德一直紧绷着身体,连伤口撕裂浸染了绷带也没有低头看一眼,毫无疑问,这种恼怒与罗拉有关。

    但安鹤不知道,这是否也牵涉到自己。

    罗拉的卧底身份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事实,安鹤从旁人那里听说了防御基地发生的事,包括罗拉替苏绫挡枪的部分。如果换个场景,罗拉或许还能辩解几句,但被第一要塞当场拆穿,便是有十张嘴也很难开脱。

    如此一来,罗拉过去的经历必定会被翻出来重新审视。

    安鹤是罗拉推荐进来的,算是趁第九要塞缺人趁虚而入,她的来历依旧说不清道不明。现在指挥官开始追究罗拉,安鹤就像被提起的绳子上串着的另一只蚂蚱,离开了草丛的遮掩,被架到了明面上。

    不过,安鹤并没有过于慌张。

    她已经知晓伊德是一个怎样的领导。如果伊德完全不信她,当初就不会重用她。这位领导看重的是战士的表现,而安鹤对自己在战斗中的表现很满意,这身作战服下的绷带,就是最好的勋章。

    她这两天已经思考过这件事,并且想出了对策。

    伊德接着之前的话追问:“所以我叫你来,是想问问你,罗拉有什么可疑之处吗?”

    安鹤想了想,回答:“没有,她跟我相处时,很正常。她不怎么说话,也没什么表情……”

    “是。”伊德说,“这就是她的天赋。”

    “什么?”安鹤坐直身体,九分震惊:“面无表情是她的天赋吗?”

    伊德无语地停顿了片刻,解释道:“我的意思是,存在感低,是她的天赋。如果不是特意和她接触,在人群中几乎注意不到她。”

    “原来如此!”安鹤真情实感发出感叹,细想起来,她确实没有留意过罗拉的天赋是什么,她甚至没有生出念头去留意这件事情。

    “等等。”安鹤前倾着身子:“她加入荆棘灯时,没有展示过天赋吗?”

    “有。”伊德说,“她最初展示的天赋是‘嗅探术’,这还是我取的名字,能辨别患病者和健康人的气味差异,因此苏教授才让她当助手。”

    安鹤很快明白过来,嗅探术肯定不是罗拉的天赋,那是罗拉强大的观察能力和嵌灵叠合的结果。罗拉的嵌灵是猫科动物,嗅觉本身就很灵敏,再经过卧底训练,“辨别个人信息”、“闻出什么秘密”之类的小把戏,用来糊弄众人完全没问题。

    安鹤甚至能够想象得出罗拉是如何躲过测试的。罗拉在众人面前展示了“假”的天赋,再使用真正的天赋,让所有人都忽视了她的异常。

    “你很惊讶?”伊德问。

    安鹤乖巧点头。

    “我也很惊讶。”伊德放松了一些,“说回之前的话题,她是否有游说过你什么?或者透露过什么迹象?”

    因为伊德这句问话,安鹤坐在椅子上的躯体缩起来,心却缓慢地回落了一点。

    她观察过了,这应该不是对她的审问,伊德没有叫上苏教授,也没有给办公室上锁,从她走进房门到现在,伊德的目光并非一直在她身上。

    她们的谈话没有那么严肃,更像是对罗拉接触过的荆棘灯进行一次常规问话。

    安鹤努力思考:“我想想……嗯……好像没有,我想我们的交流大多都围绕着嵌灵体。”

    “那看来,她没有做出让你印象深刻的事。”伊德皱了皱眉。

    安鹤心想:也不是,第一次见面印象就很深刻了,罗拉想杀我来着。

    “今天下午,我去监狱看过她……”伊德说。

    安鹤还没归位的心脏骤然紧缩。

    “但她一直保持沉默。”伊德伸手看了眼手上染血的绷带,“无论我如何询问或恐吓,罗拉都不为所动,我差点没忍住揍她。当然,暴力审判不在我们的手段里。”

    “你的手腕……”

    “生气捶墙时崩裂了伤口。”伊德把手放到桌子下遮掩起来。

    安鹤松开紧张脚趾的同时,感到十分诧异:“罗拉一句话都没说吗?”

    “也不是。”伊德欲言又止,“她只说……想见见苏教授。”

    啊,罗拉……

    安鹤靠在椅子上,彻底放松了警戒。

    罗拉的行为在安鹤预料之外,仔细想来,也在情理之中。

    站在罗拉的立场,大约认为自己已经无路可走了,以罗拉的性子,定然不会听话地和盘托出,现在的情形,也没到非要把安鹤供出来的地步。

    不过安鹤没想到,罗拉最后的要求,竟然是见见苏绫。

    安鹤原本已经想好了该如何隐藏自己的同时,保住罗拉——她还不想失去这位盟友。但非常巧妙的是,罗拉的行为恰好配合了她的策略。

    “长官同意了罗拉的请求?”

    “还没有。我以‘苏教授的伤还很严重’拒绝了。”伊德心中一股闷气挥之不去,“这件事,等苏教授考虑好了,我们再做处置。”

    “嗯,这样也好。”安鹤赞同。

    伊德瞧了一眼安鹤:“我还是想听听你如何看待罗拉的行为。”

    此话一出,安鹤确认了自己的策略行得通。

    因为伊德是和心腹商谈的语气,这种语气安鹤很熟悉,在战前,她们有过很多次这样的谈话。

    “很诧异。”安鹤慎重地选择用词,“也很困惑。”

    安鹤仔细留意着伊德的神态变化,在她说完这句话后,她看到伊德轻微地点了下头——看来伊德也很困惑。

    “为什么?”伊德问。

    安鹤目视着伊德,回答道:“从结果上看,罗拉是间谍,和第一要塞里应外合,所以我们被索拉抓住了防御漏洞。但是,索拉也因此落入了我们的圈套,罗拉做的事情似乎没给第一要塞带来好处。”

    ——如果第一要塞没有这份情报直接进攻,以她们那恐怖的兵力,或许胜算还要大一些。

    “是,这也是我疑惑的地方,她的行为反而让我们的损失降到了最小,这太奇怪了。”伊德靠在椅背上,“我搜查过罗拉,她身上没有通讯设备,但有一枚芯片。芯片里记载了第九要塞的布防图。”

    伊德的话让安鹤捏了一把汗。她疏忽了这一点,芯片没有回收。可这反而让伊德百思不得其解。

    伊德皱眉道:“所以,第一要塞接收到的情报确实来自罗拉,这点毋庸置疑。但奇怪的是,当我们的防御工事改变之后,她没有再发送新的布防图,为什么没有实时同步?她应该有这个手段才对。”

    安鹤坐直了身体,那是因为罗拉被她刻意迷惑了,以为有安鹤在自己不需要做额外工作。最重要的是,安鹤偷了罗拉的通讯纽扣。

    当然这些事情伊德不知道,在伊德的视角里,罗拉的行为和结果完全连不上,处处矛盾,且中间有许多空白的断点。

    安鹤抓住机会,往前倾着身子,开始了自己的计划:“听您的意思,像是说,罗拉故意给第一要塞发了假的情报?”

    伊德一愣:“我没说啊。”

    “噢,抱歉,我以为你是这个意思。”安鹤垂下眼。

    片刻后,伊德皱起了眉:“你的意思,罗拉故意发了这个情报?”

    “长官,您重复了我的话。”

    “是。”伊德缓慢站起身,在办公室踱步,“你给我提供了一个新的思路,因为罗拉的行为充满了矛盾——你应该知道了,她在紧要关头替苏教授挨了一枪。”

    “我听护士提起过。”安鹤说,“有可能罗拉不想第九要塞的人——某个人死去,才做出了这种决定。”

    伊德陷入了很长一段时间的思考。很久之后,她的眉头舒展开一些,回头望着安鹤,“所以,罗拉只想见苏教授……她,是不是因为苏教授,才做出了矛盾的行为?”

    “我觉得你这个想*法有点道理。”安鹤认真点头。

    “……如果是苏教授的话,我倒是能理解,毕竟……”伊德低下头,重新拉开椅子,凳脚和地面相触发出吱拉的声响,她再次坐下,皱着眉头串联着这些事。

    在沉思之中,伊德拿起桌上的圣剑打量。

    “但是,有一件事让我不得不留意,最初让我修改防御工事的是你。”伊德再次凝视着安鹤的面容,“你能给我个解释吗?”

    “啊。”伊德果然会提到这件事,安鹤以为她会更早提及,没想到伊德现在才问出口。这给了安鹤极大的信心,她意识到伊德并没有太过怀疑自己。

    安鹤佯装吸气,顺水推舟:“这么一想,说不定我也是受了别人影响。”

    “你是指罗拉?”

    “我不知道,可能她故意给了我指示,而我没有察觉。”安鹤虚心地说,“我好像很容易受别人的影响,会下意识模仿、或者说学习别人的行为,就像渡鸦学舌。”

    安鹤露出了怅然若失的表情:“因为我来自富饶之地,这里和我之前生活的环境截然不同,我需要模仿别人的行为模式才能够活下去。可能无形之间,我被别人暗示了。”

    她借着话题重申了自己的来历,为自己开脱,并且句句属实。伊德应该很清楚这一点,苏教授也对她说过,安鹤初到时像一张白纸一样,将荆棘灯当成了精神坐标。

    实际上,安鹤如今的处事方式,确实受到了荆棘灯、罗拉、骨衔青三方面的影响。她总是不遗余力地学习。

    “嗯。”伊德的语气软下来,“这也是我没有太过怀疑你的原因之一。我们以前也接收过流失者,无论她们来自哪个要塞,总会有很长一段时间带着之前要塞留下的印记,难以融入新的环境。就像罗拉,也是经过半年的心理疏导,才改掉了第三要塞养成的戒备心理——当然我现在也难以判断这件事的真假。不过,你完全不一样,你就像一个刚出世的婴儿,对这里毫无概念。”

    伊德手指抚摸着剑鞘上的纹路:“当初同意你加入也是考虑了这点,我打听过,你对嵌灵的了解都是海狄教给你的。我想你可能是失忆,或者受到了创伤。你甚至对强辐射区都表现出毫不知情的样子。”

    说到这里,伊德对安鹤仍旧坚持自己来自富饶之地的说法,表露出深切的同情。

    伊德顿了顿,再次开口:“当然,这还不是我打消怀疑的决定性因素。”

    安鹤主动询问,“那是因为什么?”

    “因为你保住了第九要塞,并且杀了索拉,没有任何第一要塞的战士会杀死索拉,还用了这种……手法。”

    伊德将圣剑拔出一小寸,银色的剑身登时反射着光线,在天花板上留下光斑:“你杀了她的嵌灵,还留下了她的性命,你的行为,不亚于剥夺一个人的灵魂,还让她的躯体活着,让她在漫长的虚无中逐渐死去。除非有很强烈的个人恩怨,我们从不这样,即便是敌军的战士,我们也默认要一起杀死的。”

    安鹤微怔,果然这个地方的人死亡观念和她不一样,她以为再怎么样,活着就是一件值得庆幸的事。

    安鹤微微欠身:“抱歉,是我太残忍了。”

    “不用抱歉,我没有数落你。”

    伊德笑了笑,长叹了一口气:“那这样一来就说得通了。因为苏教授,罗拉洗心革面发送假的情报保住了第九要塞,又故意接近你,利用你来提醒我。巧的是,大战之前苏教授也提醒过我。我和罗拉很少接触,但你和苏教授都和她有交集。她还真是煞费苦心啊。”

    啊,也不是。安鹤心想。

    伊德把剑插回去,握住剑鞘,剑柄朝向安鹤:“荆棘灯里最擅长用冷兵器的,就只有你,拿着吧,当作你击杀索拉的回报。”

    “我?”安鹤惊讶地站起来,“这……我觉得不太合适。”

    “为什么觉得不合适?”伊德注视着她,“这算是我完全信任你的信物。”

    安鹤望着那柄闪闪发光的圣剑,它的剑鞘和剑柄都呈现出奇异的金黄色,纹路复杂,镀了一层贵重金属,而剑身银白,锐利无比。

    整把剑光彩夺目,像是代表着一切让人心生贪念的权力、嘉奖,或者别的东西。

    “和我不太搭。”安鹤想了半天,给出了理由。

    “这么一说,确实。”伊德拿着剑对着一身黑的安鹤比划了一番,“那算了,如果你不要的话,就放到武器库做战利品。”

    安鹤看着伊德放下圣剑,她眸光一闪,突然改变了主意:“不,长官还是送给我吧。”

    “怎么?”伊德好笑地看着安鹤,“到底是要还是不要?”

    “要。但不是我要用。”安鹤接过那把圣剑,拿到手上的那一刻,安鹤才发现它实在太过耀眼,也异常沉重。

    “你打算用它做什么?”

    安鹤背好圣剑:“在回答你之前,我想问问,长官你打算怎么处置索拉?”

    第45章 “你早就有这个想法了,是不是?”

    伊德瞥了一眼桌上的电脑装置,那应该是个通讯器,能切换出虚拟屏,屏幕还亮着,安鹤没有权限查看,从她的位置只能看到幽幽蓝光。

    “既然你留下索拉的命,我打算利用她和第一要塞谈判。”伊德说,“我告知第一要塞索拉没死,就在刚刚,她们的圣君塞赫梅特发来一份谈判书。”

    “谈判?什么内容?”安鹤问。

    “她希望我把索拉放回去。”伊德发出一声轻笑,“为此,她愿意接受我们提出的一个条件。我仍在考虑,是要求对方提供物资,还是签订威慑协议。”

    安鹤花了几秒缓了缓神。这还真是一波三折。

    用人质谈判是很常用的技巧,安鹤原本留下索拉的性命,也是想让第九要塞在之后的谈判中有对峙的筹码,但她又不想索拉清醒入狱,综合考虑实力差距之后,这才击杀了索拉的嵌灵。

    就在刚刚,安鹤听完伊德看待嵌灵死亡的方式,还以为这条路断了,没想到伊德并不心慈手软,依旧利用起了索拉上尉。

    “长官刚刚说失去嵌灵如同行尸走肉,我以为索拉对第一要塞已经失去了价值。”

    “唔,旁人确实如此,不过索拉比较特殊。”伊德说,“她是塞赫梅特亲自挑选的战士,索拉十六岁起就一直跟着塞赫梅特,在第一要塞的地位很高。”

    “所以,她们还是愿意接她回去,医治?还是给她一个美好的修养环境?”

    伊德的眼神变得很复杂,有那么一瞬间,安鹤感到自己被自己的领导贴上了“天真可爱”的标签。

    “你的思维方式确实和我们不太一样。”伊德说,“不过,也可能是因为你不太了解第一要塞的圣君。”

    “嗯,我对她一无所知。”

    “那不奇怪了。”伊德关掉通讯器,耐心为安鹤解释,“她们愿意换索拉回去,并不意味着索拉会落得个好下场,按第一要塞的行事风格,惨败的将军只会被处死。塞赫梅特亲手任命的上尉,如果没有死在沙场上,就只会死在她的手上。”伊德说,“你可能不知道,在索拉之前,已经有一位失势的上尉被她亲手杀死了。”

    安鹤打了个寒颤,第一要塞的领袖听起来真冷酷,扭曲,畸形。

    “这位圣君,不会允许自己的将军被软禁至死。”伊德感慨的同时,露出厌恶的神态,“更重要的一点,她们的军队极其强调纪律和威慑。我想,塞赫梅特要把索拉接回去,也是为了杀鸡儆猴。”

    “那医治呢?她们不会再尝试抢救一下吗?”

    “索拉的嵌灵已经死了,即便是第一要塞也无能为力,嵌灵体是近百年才出现的,黄金时代没有留下这样的医术。”

    “原来如此。”安鹤发现,伊德提起“塞赫梅特”时,总是很戒备。安鹤好奇道:“长官,你经常和第一要塞打交道吗?”

    “那是自然。”伊德说,“从我接过这个位置开始,便每时每刻都在提防塞赫梅特。我们在资源问题上发生过几次争执,她是个恐怖的人。”

    安鹤升起了强烈的好奇心,至今她还不知道第一要塞圣君的面貌性格,听上去,这可能是她会接触到的极度危险的敌人。

    安鹤稳住心神,她不能先入为主种下恐惧的种子,在前往第一要塞之前,还要想办法多了解对手。

    考虑到伊德对自己信任有加,安鹤主动地提出要求:“长官,下一次谈判的时候,我能旁观吗?”

    伊德看着她:“你有话要说?”

    “没有。”安鹤说,“我只是对那位塞赫梅特感到好奇,我总要了解自己的敌人。不过,请不要让我出现在通信画面里,毕竟是我杀了她们的上尉。”

    伊德思考片刻:“可以。明天下午三点,到我办公室来,除你之外,参加谈判的还有苏教授和阿斯塔。”

    “好。”

    伊德放松了一些,她抱着双臂,露出笑容看着安鹤:“你问我的问题我已经回答了,现在,你总能告诉我,你打算用圣剑做什么了吧?”

    安鹤垂下头,结合最新的局面快速捋清了思路,她将早已计划好的内容和伊德和盘托出:“我要伪装成罗拉的盟友,反潜入第一要塞。就像罗拉对我们所做的那样。”

    伊德没有任何惊讶的表情,她们相视一笑:“你早就有这个想法了,是不是?”

    “长官也这样考虑过,不是吗?”安鹤站得笔直:“在我上次独自侦查返回之后,你让阿斯塔不遗余力地教我技能,压缩我的训练时间,就是希望有一天我能发挥别人发挥不了的作用。我观察过了,潜伏技巧和压力训练并不是荆棘灯的主要课程。”

    伊德露出赞许的目光,她当时从未表露出自己的念头,但是安鹤敏锐地察觉到了这一点:“你当时提议主动进攻,掌握第一要塞的情况,我才有了这个想法。但是,你打算以什么身份进入第一要塞?”

    “某个没死透的士兵,随便谁都好。”安鹤说,“反正她们的人都死光了。”

    当然,这是面对伊德的说辞。面对罗拉,和将来面对第一要塞,她得有另外的身份。

    “所以,你打算带着罗拉离开?”

    “如果长官看在罗拉洗心革面的份上,不打算杀死她的话。”安鹤说,“长官也不必担心放虎归山,以你刚刚对塞赫梅特的描述,罗拉能不能在第一要塞立足还是个问题,但没了她,我会失去第一要塞的引路人。”

    “我倒不担心这个。”伊德说,“但是,我仍旧不明白,这和圣剑有什么关系?”

    “我观察过,索拉很少使用她这把剑,这应该是某种权力的象征,所以,我要带着它进入第一要塞。”安鹤语出惊人,她在原本的计划上进行了细微的改动,坚定地直言,“并且,我还想和罗拉一起,从监狱掳走索拉。”

    听闻如此大胆的发言,伊德放下了双手:“索拉?你确定?我们仍在利用她进行谈判。”

    “是的。所以这是一个冒昧的请求。”安鹤说,“之所以这样请求,是因为我需要用功绩快速在第一要塞站稳脚跟,我没有时间像罗拉一样花费几年时间从无名之辈做起,我们等不了那么久。当然,这需要征得你的同意,还需要长官帮忙演一出戏。至于谈判,最好表现得越不愿意放人,越好。”

    伊德露出不可置信的表情。

    安鹤顿了顿,稳住了神,一鼓作气地说:“这是一个艰难的计划,如果我失败了,第九要塞不会有太大的损失。但如果我成功了,我会保证,第一要塞再也无法聚集下一批进犯的军队。”

    安鹤这一步险棋十分大胆,她之所以敢生出如此念头,是因为她笃定,自己一定和第一要塞有千丝万缕的瓜葛。缇娜提到的项目不管是因何原因没有实施,都必然存在。

    只要存在,第一要塞就不可能忽视她成群的嵌灵。

    安鹤不再懵懂无知,并且有一定实力。她不打算像混入第九要塞这般费尽心思,她要一开始,就出现在上层权力的视野中,只有这样才有能力阻止战争、才能接触到连缇娜都不知晓的项目。

    这个计划,十分冒险,且处处都充满了不可能,但越是不可能,安鹤越要借助和她结盟的每个人,将它变成有可能。

    更深层次的动因,在于她一定要尽快搞清楚哲学三问,她是谁,她从哪里来,她要到哪里去。

    至于是生局还是死局,就看她的造化了。

    这一番大胆的发言,让伊德陷入了长时间的沉默。

    这一次,伊德竟然一个小时都没有出声。她既没有让安鹤离开,也没有再和安鹤谈话,时而在屋内踱步,时而点开通讯器翻阅资料。

    在安鹤苦坐一小时,以为伊德并不赞成她的计划时,伊德终于开口。

    这位长官说了两句话。

    “我花费很大力气说服自己信任你,请不要让我失望。”

    以及。

    “你需要我提供什么资源?”

    安鹤背着圣剑走出了办公室,在谈话的最后,她还请求伊德让她单独和罗拉谈谈,她需要尽快做通罗拉的工作。

    但这个请求伊德没有答应。

    罗拉虽然被囚禁,但是嵌灵仍旧可以被召唤,伊德怕罗拉暴起伤人。

    “等苏教授考虑好了,我们再一起去监狱。”伊德说。

    安鹤没有强求。

    没关系,她虽然私底下见不到罗拉,可她身边,还有个可以传话的中间人。

    ……

    罗拉坐在椅子上,她的手腕脚腕都戴着沉重的镣铐,上一次见到被这样禁锢在座位上的人,还是安鹤。

    风水轮流转。

    “你是谁?”罗拉沉默地盯着对面的人,那个穿红衣服的陌生女人拿着一枚巨大的针筒,里面装着乳白色的药物。

    女人一脚踩在她的凳子上,针尖对着她的眼睛,面无表情地回应:“你管我是谁,听着就好了。”

    罗拉觉得这一瞬似曾相识,在瞥见针筒的那一刻,她从不受控的思绪里,回忆起了一些碎片,那是她曾经用来恐吓安鹤的药物,能让额叶受损。但是当时只有指尖大小的针筒,现在变得像放倒动物的麻药针一样大。

    这个女人怎么会有这种东西?不对,她是怎么进入监狱的?这里明明装有监控,为什么没有守卫出现?

    察觉到对方如同看死人的目光,罗拉察觉到危险,憋着劲召唤了嵌灵薮猫。

    但那个红衣女人仿佛控制了这里的一切,轻而易举地揪住了薮猫的脖子,她干脆利落地给了罗拉一脚,居高临下,语气淡漠:“我很忙,没时间跟你打架,听着,我长话短说……”

    在女人简短的言语里,罗拉接收到三个信息。

    一,安鹤以“洗心革面发送假情报”的理由帮她脱了罪。

    二,安鹤让她准备好,她们需要找机会救出缇娜上尉,趁机返回第一要塞。

    三,她们现在,完完全全成了同盟,同生死,共存亡。罗拉需要全权听安鹤的安排。

    罗拉不知道安鹤是如何办到的,她甚至都不知晓那天的战场上发生了什么。战火一结束她便被捕入狱,时至今日,除了伊德短暂地出现外,没有任何人和她有过交谈。

    苏教授,一次都没来过。

    针尖就悬在罗拉眼珠的上方,当女人原地消失,容貌声音也一并从记忆里抹去之时,罗拉仍未意识到,这是梦境。

    ……

    骨衔青很有自信,在做梦的人很难意识到自己身处梦中,特别是在她的掌控之下的梦境。

    当然,安鹤是个例外。

    骨衔青只留下信息,把一切自己存在过的痕迹全部销毁了。当她前往安鹤的宿舍,看着安鹤坐在椅子上一动不动地等她时,骨衔青觉得有些好笑。

    在安鹤脱离生命危险,伤口开始恢复之时,骨衔青便不再给安鹤构建舒适梦境。

    她既担心安鹤死掉,又担心安鹤活蹦乱跳。

    不过骨衔青放下心,现在的安鹤,还算是乖巧可爱的。

    “怎么不在床上等我?”骨衔青扬眉,心情大好地扑倒在安鹤的床上,抱着被子,“这张床,你不睡我可要睡了。”

    安鹤的视线快速扫过骨衔青的脖子和腰腹。当确认脖子光洁如初伤痕渐退后,安鹤开口询问:“帮我传话了吗?”

    “当然,我的小羊羔交代的事,怎么敢马虎。”骨衔青语气轻飘,又开始逗起了心仪的“宠物”,仿佛之前和安鹤谈心时的认真,只是昙花一现的错觉。

    安鹤少见地停顿了一会儿。

    骨衔青想,如果安鹤能动,现在一定会皱起眉头,因为她从安鹤的眼神里看到了无语。

    安鹤十分不解:“你刚刚,也是这样跟罗拉说话的吗?”

    骨衔青从被子里抬起头,露出一双狡黠的狐狸眼睛:“是啊。”

    她又说:“我跟所有人都这样说话。”

    紧接着:

    “怎么?你又要说你不是唯一一个了?”

    安鹤:……

    第46章 “那就,赌一个吻吧。”

    骨衔青旁若无人地蹬掉了鞋袜。

    “做什么?”安鹤匆匆瞥见裸露的脚踝,声音急促了一些:“你不打算走了?”

    “这么软和的床铺,就不能分享给我,让我休息一下?我在外面可是风餐露宿。”骨衔青露出理所当然的表情,把头埋进被子。片刻后,她像发现什么新奇事物似的,鼻翼微动,轻嗅,“嗯,这上面还有你留下的洗发水味,还挺好闻……”

    “变态。”安鹤毫不客气辱骂对方。

    “谢谢夸奖,你嘴可真毒。”骨衔青不在意地支起脑袋,“这两天你在公共澡间怎么洗漱的?伤口沾水了?”

    安鹤一动不动:“……要你管。”

    “这是关心你。”骨衔青脸皮奇厚,但语气认真,“最好避开伤口,在这里,感染可不是闹着玩的。你要是不会,我可以给你指导一下。”

    “不必指导到这种细节。”安鹤强迫自己移开视线。她发现了,梦境中的骨衔青仗着天赋压制,丝毫不用担心被她暴揍,因此,言语行为更加放肆,总是变本加厉激怒和戏弄她。

    反正安鹤不能动。

    安鹤忍了。

    “你要在这里睡觉?我以为你很忙。”安鹤语气中透露着一些不悦。

    骨衔青睡了床,那她睡哪里?

    原本打算缩进被子里的骨衔青停下动作。她思考了一会儿,起身坐在床沿上,伸出手把椅子上的安鹤调了个方向,好让两人谈话时能够面对着面,安鹤的视线,也只能落在她这边。

    “我不忙。我还有很多话想和你说。”

    骨衔青“摆弄”安鹤不能动的躯体,就跟“摆弄”熟睡的人一样简单,明明安鹤醒着,掌控权却只在骨衔青手里,任她搓揉。

    安鹤衣袖间的手暗自绷紧,骨衔青应该还不知晓,这场战斗结束之后,安鹤的整只右手已经可以在梦里活动了。

    “你要和我说什么?”安鹤问。

    骨衔青稍稍前倾着身子,凑近望着安鹤的脸庞,仿佛要把这张脸上的肌理都瞧得仔细。

    摆在床边的凳子比床沿要高,因此,骨衔青只能以仰视的姿态与安鹤对视。但从骨衔青的眼里,安鹤看到了一抹嘲笑。

    “说你潜入第一要塞的计划,不会成功。”骨衔青说的话题,却意外严肃。

    “为什么?”

    “因为第一要塞才是这个世界最残忍最真实的样子。你没考虑过吗?认为自己举着一把圣剑,露出臣服的姿态,她们的圣君就会嘉奖你?”

    骨衔青抬起右手朝空中挥舞了一下,左手按在胸口上,演绎着想象中安鹤领功受赏的画面。

    “那你很有可能被一同赐死,不是所有人都像伊德这样情绪稳定,愿意器重你,相信你。”

    “你在嘲讽我。”安鹤说:“我没想得这么简单,进入要塞当然需要契机,一步步谋划。但也不是全然不可能。”

    “你有什么理由保证自己的安全?”

    “首先,她们还不知道谁杀了缇娜的嵌灵,只要控住罗拉,谁也不知道我在战场上的行为。”

    骨衔青笑:“这算什么理由?完全不够。”

    “其次,伊德会在谈判中狮子大开口,坚决不放人。”安鹤不理会骨衔青:“第一要塞要赎回人质就需要付出代价,我会帮她们省下这笔代价。”

    “听起来你带给她们一些好处,但也不够。”

    “最后。这场仗,她们失去了八十多个嵌灵体。哪怕第一要塞比第九要塞大,这个数量也是荆棘灯的两倍了,全部阵亡。”安鹤说,“我很难想象,惹起众怒的第一要塞不会产生危机感,说不定,结盟的三个友邦会趁机反攻呢。她们应该非常缺人,我的出现可以解燃眉之急。或者你告诉我,第一要塞的嵌灵体不缺吗?”

    “那倒是,也缺的。”骨衔青这次没有反驳她。

    “所以只要我找到现身的契机,最好能为她们解决一场危机或是小的冲突。当我把控好使用嵌灵的方式,出现在她们的视野,综合优势下,我依旧有留在第一要塞的可能。”

    “我明白了,你还要刻意制造一场冲突是吗?”

    “如果有必要的话。”安鹤说,“罗拉不也是,刻意制造了一些苦难吗?”

    “我不反对。”骨衔青弯起眉眼看着她:“但是,你仍然不一定能留下来。”

    “为什么?”

    “你了解第一要塞的人吗?就下如此论断。”骨衔青一针见血点出她的疏漏,“你的计划里,对方的反应全靠你自己凭空想象。万一,对方的领袖、对方负责接收你的人,思维方式完全和你相反,宁可错杀一千,也不放过一个可疑者呢?”

    安鹤被戳中痛处,这就是她最担心的。

    她不知晓圣君塞赫梅特是个怎样的人,也不知晓第一要塞的高层是何种处事风格,自己能否成功走到圣君的眼皮底下。

    从缇娜、索拉、1号的身上,安鹤窥见第一要塞的冰山一角,她们极其理性,又极度野性。反而铸造成了强大混乱的性格,这种性格是极其可怕的。

    处于信息弱势的一方,你很难想象一个掌控全局的人,会以何种方式做出决定——哪怕她们的决定符合你的猜测,但你们的思考逻辑完全不同,她们会看得更深、更远、看到安鹤看不到的暗处。

    安鹤可以依靠罗拉,但罗拉是下属,上级的心态只能是揣摩,而不是断定。

    但安鹤,也不是毫无倚仗的。

    她抬起眼眸,复杂地凝视着近在咫尺的骨衔青,片刻后,她的语气如轻落下的羽毛:“我不了解这些人,但你清楚,不是吗?”

    那片羽毛像是落到了骨衔青的眼睫上,骨衔青就此眨了眨,忽而展颜一笑:“原来如此,原来你把我也算计进去了。”

    “这是求助,怎么能说是算计。”

    “那好。”骨衔青往前倾身,抬头,学着安鹤用轻飘飘的语气说话:“我问你,你这算依赖我吗?你习惯让我帮你了?”

    安鹤怔住,浑身如电流穿过,她没有意识到这个问题。可就在不久之前,她在罗拉的事情上遇见困难的时候,确实习惯性想起了骨衔青。

    安鹤想要退开离骨衔青远一些,但她不能动,她只能半张着唇,眼露戒备:“不可以吗?还是说,你帮我这么多,也是你的某种算计?”

    “我没说啊。”骨衔青伸手摸向安鹤柔软的脸,“我们不是伙伴吗?”

    “伙伴吗?如果我们真的是伙伴,信息应该共享。”安鹤抱怨:“你去过第一要塞,里面的情况可以直接告诉我,但你从来不主动。”

    “告诉你什么?”安鹤索求的语气让骨衔青有些不悦,她骤然用力,捏着安鹤的下巴,迫使安鹤低头,“告诉你,你的嵌灵特殊,有可能一进去就会被某个姓闻的科学怪人,抓住关押,抽干血液吗?”

    “什么?”安鹤察觉到细微的痛,下意识想要抬起右手抵触,但她很快忍住了。

    “听好了,我在和你共享信息。”骨衔青仰头靠近,“你要是大剌剌走入第一要塞,面临的棘手敌人,数不胜数。”

    安鹤敏锐捕捉到骨衔青话里的关键:“姓闻的人,这么指名道姓……”

    安鹤顿了顿,她想起骨衔青在第一要塞待过三天的事,想起骨衔青对第一要塞的厌恶:“难道这是你的经历?”

    “我先和你讲个故事吧。”骨衔青稍稍推开安鹤,用一种捉摸不透的语气,不由分说开始讲起了故事。

    “五年前,一个无知的……我们暂且称她为流失者,翻山越岭找到了伊薇恩城,她听说过这片平原上有黄金时代的遗产,便闻讯而来,在下城区歇脚一日过后,她发现这里和书上的黄金时代完全不同,装置大面积搁置,人们惶恐而戒备,她怀着失望的心情进入了核心城,想要寻求些帮助。然后……”

    骨衔青露出笑容,扬声道:“然后她就被抓起来啦,因为她不经意间透露了嵌灵的身份。”

    “是你。”安鹤定定地望着她,尽管这个听上去又傻又天真的流失者和骨衔青大不相同,但听到嵌灵两个字后,安鹤依旧下了论断。

    骨衔青不理会安鹤插嘴,继续把故事讲了下去:“有人如获至宝,要研究她,抽干她的血液,追问她的来历,她意识到这里的人已经被灾难改变了思维,纯粹只会为了活下去不顾一切。你瞧,有超出寻常的嵌灵体出现时,不一定都会得到重视和温和对待。所以,这位流失者杀了两个人,在第三日,离开了这座破败的城市。”

    安鹤眼神复杂地看着骨衔青:“这就是你讨厌第一要塞的原因?”

    “你可以这样认为。”骨衔青毫不在意地露出笑容,“怎么样?这个童话故事还算有趣吗?”

    “不有趣。”安鹤否决,“那个姓闻的人,叫什么名字?”

    “闻野忘,如今三十五岁。”骨衔青的笑明媚到晃眼,“你见到她,一定会认出她。她身上那种近乎病态的研究者气质,一定让你过目不忘。”

    “你想让我杀了她?”

    “我没说。”骨衔青放在安鹤脸上的手指卸了力道,但并未松开,“况且你也不一定有这个本事,我仍旧认为,即便第一要塞缺人,你也不一定会被重用。”

    “还有更好的解法吗?你从下城区进入第一要塞,不也被抓住了?”安鹤毫不认输,“无论如何,我会寻找恰当的机会。”

    “既然你这么坚持。这样吧,那我们打个赌。”骨衔青靠近,小声低语,“当你在第一要塞展示你的实力和嵌灵时,看你是被高层重用,还是被抓走研究,怎么样?”

    “赌什么?”

    “这是一时兴起的提议,我还没想好赌注。”骨衔青的指节终于离开了安鹤,她左右环顾,却发现并没有什么与之相配的筹码,这个空荡的房间里,最迷人的,只有这具日渐强壮的躯体,以及安鹤这张乖巧与野性并存的脸庞。

    很快,骨衔青又捏住了安鹤的下颌。她的拇指触碰到安鹤稍微有些干的嘴唇。因为训练,安鹤晒黑了一些,下唇珠上一小块微微翘起的皮落入骨衔青的眼眸,带有瑕疵的肌理,如此不完美,但是美到极致。

    让人生出润湿它的欲望。

    “那就,赌一个吻吧。”骨衔青不顾安鹤微微紧缩的瞳孔,胆大而张扬地提出她认为最好的赌注,“如果你输了,便由你起头。”

    当然要赌。

    ——赌你依赖我,臣服我,对我死心塌地,甘心赴死。

    骨衔青捏着安鹤的下颌,靠近那张微启的唇,将碰未碰地悬停其下,她轻声呵气,一步步引诱:“就这样,敢吗?”

    安鹤完全怔愣,她的肌肤能够感受到某种想要投降的震颤,隐在大衣下的右手腕逐渐挪开,骨节绷紧——今晚为了等待骨衔青,安鹤仍旧穿着作战服,装备齐整,同样也包括,藏在腕口的袖剑。

    她虽关心过骨衔青的伤势,但不介意在感到危险的时刻,再给对方的腰来上一刀。

    可是她没有动,在头皮发麻的屏息里,她听到自己不太成熟的回应:“有什么不敢。”

    她总不会落于下方。

    两人心知肚明,她们彼此之间没有爱意滋生,只有试探和利用,她们用言语相斗,用拳头相斗,所谓的肌肤相贴,不过是另一场相斗,有什么不敢。

    “好。”那股让人脸颊发痒的气息咻然离开,骨衔青弯起眉眼笑:“期待你献上的吻。”

    一阵突如其来的疼痛席卷了安鹤神智。骨衔青拇指用力,将那块死皮搓离了安鹤的唇,因为搓揉,安鹤的下唇开始变得殷红,一股如同蚊子叮咬后的血,从干净的唇珠尖冒了出来。

    很快,就被安鹤抿掉了。

    安鹤觉得一股若有若无的血腥味萦绕在舌尖上,她心情变得鼓噪:“你不会因为这个赌,而给我使绊子吧?”

    “当然不会,我和你站在同一边啊。”

    “那你会帮我吗?”

    “你需要的,我会给你。”骨衔青的眉眼雾蒙蒙的,她大概起了些兴致,半是恐吓半是编造地说道:“不过,你怎么知道我在帮你呢?难道就没想过,我在误导你、诱惑你、推着你走向无法回头的深渊……也说不定呢。”

    骨衔青的语气如此轻盈,微眯着眼,瞄准的神态让安鹤误以为,那是某种站在深渊边缘的野兽。

    安鹤的心脏猛地狂跳,她再次舔了舔唇,这次是下意识的动作:“你说真的?”

    安鹤有些被吓住了。

    “假的。”骨衔青笑,“我哪里舍得。”

    第47章 “不过,走着瞧吧。”

    下午三点,安鹤在办公室里挑了一个角落坐下。

    谈判会议准点开*始,桌上的通信器在空中投射出一块很大的悬浮电子屏,伊德坐在办公桌前,摄像头的取景框只对准了伊德自己。

    同时,电子屏反面的显示权限公开,在办公室的所有人,都可以看到屏幕上的内容。

    屏幕上有三个人。

    一个是伊德,另一个听说是第七要塞的领袖覃之琳,比伊德稍微年长一些,同样的大高个,但神情笑眯眯的,看起来没什么心眼。在第一要塞接入通话之前,这位女士还和伊德闲聊了一会儿。

    紧接着,安鹤终于见到了第一要塞的圣君塞赫梅特。

    从画面上看,塞赫梅特同样只让镜头对准了自己,她应该身处专用会议室中,镜头照到了她两边的座椅,全部空置,仿佛她独自一人参加了这场谈判会。

    安鹤的眼神一刻都没从这位女人脸上移开。

    这个人,给安鹤的感觉很奇怪,乍一看,塞赫梅特拥有着很强大的压迫力,硬朗的面容和眼眸,都直观地让人感受到领导者的魄力和庄严。这种人往往会不遗余力地彰显自己的实力,最好能让人不战而怯。

    但和安鹤想象中不同的是,塞赫梅特看上去并不是一个高调暴戾的人,她很收敛,并且表情一直很平静。从拉开椅子,到坐下,再到最后注视镜头,塞赫梅特的一举一动都非常克制,或者说精确,动作恰到好处,角度不偏不倚,鬓间的白发也梳得一丝不苟。哪怕这位圣君目前的角色是战败方。

    安鹤突然知晓了骨衔青为何断定她会吃瘪,这样内核极稳的人当权,足以昭示第一要塞有多可怕。

    塞赫梅特背后的墙面上,还有一幅壁画,看不出画的什么内容,红色和金色的颜料混合,像水漆胡乱泼洒在墙面上,很意识流。因为颜色太惹眼了,仿佛塞赫梅特的红色披风一直延伸到了这面墙上,安鹤不由得多看了一眼。

    从整体感觉来看,那间会议室很宽阔华丽,灯光耀眼,桌椅噌亮,不愧是伊薇恩城留下的遗物。

    伊德和覃之琳这边的环境就差得多了,就像她们掌管的钢铁汽油一样,充满了狂野。伊德背后陈列着衣架,墙上挂着冷铁武器,灯光也暗暗的,处处都不加修饰。

    没有寒暄,会议直接开始。

    在前半个小时,伊德和覃之琳率先提出了第一个要求,她们要求第一要塞以后不得对结盟的三个要塞发动任何暴力战争,并且要签订停战协议且对第九要塞做出少量补偿。

    如果塞赫梅特不签订协议,这次结盟的三个要塞,不好说会不会即刻发起反向攻打。

    现在第一要塞损失惨重,武器也欠缺,抵御不了联合起来的三个要塞。这就是伊德让覃之琳参会的原因,她们一起出面威慑,权衡利弊,要趁第一要塞处于弱势的时候,牵制住对方。

    安鹤一声不吭地听她们谈判,暗中观察着一切。

    三个女人都非常冷静,即便是作为被侵略方的伊德,也没有表现出怒火中烧的那一面。她们言辞越锋利,神态就越收敛,交锋全都藏于无形之中,势必不让自己失态处于劣势。

    安鹤被三人的理智所震撼。

    在对峙里,她差点以为,第七、九要塞真的要反向攻打。可是,接下来塞赫梅特有理有据的反驳,又让安鹤觉得同盟要塞不可能出兵,因为这片土地上的战争,牵扯到每一个人的生死存亡,人力物力第九要塞也耗不起。

    局势一变再变。

    到最后塞赫梅特也无法断定,在这样凶猛倾轧下活下来的伊德,会不会一怒之下带兵进行复仇,毕竟伊德看起来,非常想重创第一要塞。

    她们互相提防,博弈,在这样的拉锯和对峙中,塞赫梅特最终同意了签订停战协议,她把时限压缩在了二十年。

    伊德提出的第一个要求很快就落实了,安鹤原本以为塞赫梅特会很气馁。

    但完全没有。

    这位圣君不仅没有表现得气急败坏,相反,当结果定下来之后,她非常坦然地看向摄像头:“现在就签订,没必要等了。”

    如今的要塞规模都算不上大,不需要司法部门起草文件,各位首领自己就拥有决断权。她们很快签订了电子协议,并且收录了指纹虹膜,录下了签订的过程。

    期间,塞赫梅特表现得相当配合。

    这反而让伊德覃之琳心中升起一股不安——第一要塞本就毁约过交易盟约,现在对方越坦然,越让人质疑这份协议在塞赫梅特心中,重要性是不是非常低下。

    所以,在休会间歇,伊德露出严肃神色提醒与会的众人:“这样看来,这种休战约定根本就无法保障两个要塞的长久和平。不如说,协议只用来约束遵守规则的人。”

    而塞赫梅特显然不是会遵守规则的人。

    连安鹤也看得出来,这位圣君的行事逻辑,已经摒弃了规则和道德。

    所以伊德更加看重和安鹤的约定,她们必须从根本上,抓住第一要塞的软肋。

    短暂歇息过后,后半程的会议开始,伊德终于提起了索拉。

    塞赫梅特很平静:“说吧,你们要怎样才愿意放人?”

    伊德眼眸中闪出光亮:“我要伊薇恩城留下的仿生机械肢技术。”

    此言一出,所有人都短暂地呆愣了一下,包括屏幕上的塞赫梅特。

    在阿斯塔刚失去双腿的时候,安鹤听海狄随口提起过这项技术,据说只有第一要塞才有,是黄金时代留下的产物。不过,这次战斗,安鹤没有接触到经过机械改造的战士,想必这项失传的技术,第一要塞也还没有大规模应用。

    安鹤偷偷瞥了一眼坐在她旁边的阿斯塔,阿斯塔没什么太大的情绪波动,但是搭在腿上的左手蜷起,把裤子的布料抓出了褶皱。

    细想起来,伊德的条件非常高明。

    这项技术发展空间巨大,它能够将荆棘灯的损耗降低到最小,这对于缺乏人手的要塞而言,有非常大的价值。

    哪怕安鹤深知,第九要塞不会随意改造将士的肢体,但只要像阿斯塔这样的战士,能够恢复或者保持战斗力,对别的要塞而言,本身就是一种极大的威慑。

    这样的技术,没有要塞会不想要。特别是科技落后,但原料发达的第九要塞。

    巧妙的是,伊德的这个条件既在情理之中,又间接地附和了安鹤的计划——只是用来交换索拉的话,她们和第一要塞很难谈拢。

    但,也不是完全没有压缩的空间。

    这就让谈判的战线拉得非常长。

    果然,塞赫梅特没有一口答应,她收起惊讶的神色,垂眸仔细想了一会儿,片刻后她抬起眼直视镜头,就好像隔着屏幕直视着伊德。

    “如果你需要改造伤员,我可以和你交换一些现成的装置和安装方法,但我不能直接给你技术。”

    “那我也不会放人。”伊德缓慢地威胁,“既然这位上尉还活着,那我就拿些剩饭养着她,再去其它要塞寻找能够读取大脑的嵌灵体,这样我们就能立马获取第一要塞的城防图。要知道,精神系的嵌灵体也不少见,或许和我结盟的要塞就有。”

    当然,伊德也不知道第三、第七要塞的嵌灵体有没有这样的本事,不过,覃之琳在旁边笑眯眯地点头,看起来相当可疑。

    塞赫梅特没有立即回答,不知道是第一要塞的上尉遭到“圈养”让她感受到侮辱,还是精神系嵌灵体让她感受到了威胁,塞赫梅特陷入了思考。

    片刻后,塞赫梅特平静地开口,她搁置了交换人质的事情,转而谈起了另一桩往事:“十年前我曾经给过你们共享技术的机会。你的母亲没接受合约。既然你又谈起这样的条件,不如重新考虑下我的提议。”

    塞赫梅特用了年长者的口吻,她提到了伊德的母亲,并且反转了谈判的局势,让伊德考虑她的提议。

    伊德很快打断了对方,有些恼怒:“那不是共享,那是吞并。”

    角落里,安鹤悄悄竖起了耳朵,她捕捉到了她不知晓的过往。

    塞赫梅特不慌不忙地驳斥:“我不觉得这有什么区别,这对所有要塞而言都是好事,资源整合到一起,我们才有更多的精力驱散黑雾,探索辐射区的边界。”

    噢,安鹤这才知晓伊德之前所指的“争执”是哪种“争执”,原来在伊德接位前,她们是谈过合作的。

    但这就像大公司吞并小公司,落后的要塞被合并,就一定会让渡一部分、或者全部的管理权。

    她们都知道第一要塞走的是什么路子,和第九要塞完全不同,那里资源严重倾斜,一部分被称为“有用”的人才能够先活下去,说得好听点是集中资源谋求发展,说得难听点,就是垄断。

    第九要塞不可能同意。如果按标准来划分,除了荆棘灯,这里每一个都是无用的人。

    安鹤观察着三位领导人的表情,发现她们对这段往事都不怎么诧异,大约都是亲历者,她们打过很多次交道。

    伊德想要反驳些什么话,但是阿斯塔身旁的苏绫忽然站起身,朝伊德做了个打断的手势。

    苏教授的意思,是让伊德不要再顺着塞赫梅特的话题走,再谈下去,要被带沟里去了。

    伊德立刻止住了话题,及时地绕回到“仿生机械肢技术”的交换上。

    三人又拉锯了半个小时,谈话间伊德大多数时候表现得很坚决,她十分明确地要求对方以这项技术来做交换。

    这甚至让塞赫梅特、覃之琳都开始怀疑,第九要塞是不是损失惨重,需要技术来挽救濒死的荆棘灯。

    她们互相猜忌,都不敢妄下定论,于是,这次的交换完全没有谈拢。

    但在结尾之前,伊德又表现出了一些退让:如果技术无法共享也行,至少要向第九要塞提供三千张人造仿生皮肤和成品机械肢。

    退让倒是退让了,提出的数量却不少。

    伊德的松口让塞赫梅特认为,还有压缩的余地。这使得,这场谈判,也没有彻底谈崩,她们还需要进一步地聊聊。

    会议结束后,伊德分别和阿斯塔、苏绫聊了一会儿。在两人离开后,伊德才单独留下安鹤谈话。

    她们之间商议的事,目前就只有两个人知晓。

    伊德问:“我想你应该对塞赫梅特有所了解了,怎么样?会觉得害怕吗?”

    “有一点。”安鹤没有说假话,“她跟我想象中有些不太一样,她更……理智。”

    狂徒会让人害怕,理智的狂徒,则让人从心底里感到恐惧。

    在见到塞赫梅特之前,安鹤脑海中勾勒的,是一个以杀人和掠取为乐的暴君,毕竟大家都这样描述——垄断资源、觊觎别人物资、藐视人命的财阀。

    但明显没有那么简单,塞赫梅特暴戾的行为,和表现出的冷静气场,形成了一种微妙的矛盾。这位圣君的言语并非让人生厌的高高在上,相反,她姿态放得很平,至少在这场谈判里,她表现出来的就是这样。

    这才是她的可怕之处。

    因为在这样的表象下,塞赫梅特仍旧能做出铁血又残忍的行为。

    伊德问:“有把握和塞赫梅特周旋吗?”

    安鹤想起骨衔青的提醒,泄气:“现在还不知道能不能站到她面前呢。”

    “奇怪?你怎么变得胆怯了?”伊德低头瞥她,“昨天信心满满地游说我的人,开个会就被吓到了?”

    那倒不是。安鹤心想,她只是被骨衔青泼了冷水,跟今天的会议没有关系。

    不如说,今天的会议让安鹤有了些底气,她至少知道第一要塞圣君的年龄语气神态和说话方式。

    安鹤重新整合了自己的回答:“是有些挑战,不过,走着瞧吧。”

    她会成功的。

    “对了,苏教授答应见罗拉了,待会儿就去。”伊德走向门口:“你不是也想见罗拉吗?一起吧。”

    “好。”安鹤坦然地跟在伊德身后。

    到了监狱,苏绫已经先一步等在那儿,她们三个先后踏进了关着罗拉的那间屋子。

    安鹤走在最后,在踏进门槛的那一刻,安鹤发现自己的脚底踩到了什么东西。她挪开右脚,看到地上有一滩凝固的血。

    这些洒落的血点子,一直延伸到罗拉的椅子边上。那晚,罗拉的伤口只做了简单的包扎。在被关押到这里之后,除了门口递饭的,没有人会来刻意打扫卫生。

    这些血渍已经干了,略微凸起,散乱的红色,让安鹤没有缘由地想起塞赫梅特背后的墙画,也是这样混乱,和其它颜色混合。

    很突然地,安鹤定在了原地,一下子绷紧了神经。

    她记起来了。

    她不是下意识留意那幅画的,她见过那幅墙画。

    只不过不是画在墙上,而是在她妈妈的办公桌上,三十厘米的小油画纸,用相册装好摆得整整齐齐。

    安鹤已经很久没有想起她的母亲,甚至现在回想都记不清身形面容和名字了,但这些生活中匆匆一瞥的细节却残留在她脑海。就在刚刚,她脑海里冒出了一个词,燃烧。

    那幅画的名字叫《燃烧》!

    安鹤不可置信地抬起头。伊德和苏绫完全没察觉到她的动作,仍背对着她,在罗拉面前站定。

    而椅子上的罗拉,从两人的夹缝间望过来,和安鹤对上了视线。

    第48章 “我会活着的,不要给我举办葬礼。”

    罗拉非常想见苏绫。

    尤其是伊德独自前来,提起苏教授受了很重的伤后,罗拉想见苏绫的想法便达到顶峰。

    困在监狱的这几天,罗拉设想过,如果苏绫答应见她,她应该说些什么话才好。

    思来想去,也没有什么可以交谈。

    她无从辩解,也不想辩解。一想到那晚苏绫看向自己的眼神,罗拉的心口就一阵阵地隐痛,比腰上久久不愈合的伤口还要锥心。

    她终于意识到,自己好像动了情,主动走向了一个恐怖的“深渊”。

    她应该忏悔,说声抱歉,最好再为自己辩驳几句,好让苏绫不要对她完全失望。

    可是搞不好,她会看到苏绫完全失望的眼神。

    这种折磨困扰了罗拉许久,她竟然生出千万句话,想要对苏绫倾诉。

    现在,苏绫真的站在了她面前。

    罗拉张了张嘴,一句话都没说出来。

    苏绫的伤还没有痊愈,身上大大小小多处绷带隐藏在袖口之下,走路都有些趔趄,脸上也有被爆炸波及产生的擦伤。罗拉看到这些伤口,心口像被捶打了一样酸痛。

    当她移开视线,看到苏绫身边的伊德时,这种酸楚就变成了苦涩。

    这位杀人不眨眼的指挥官在看见罗拉抬头的时候,伸出手,扶住了站不太稳的苏绫,动作小心翼翼,还细心避开了苏绫手臂上的伤,就像那日在防御基地一样——当所有的入侵者被伊德拼死歼灭之后,这位英明神武的指挥官紧紧抱着奄奄一息的苏绫,踏着漫天的火焰冲出了矿洞,偏又细心地避开了苏教授身上的伤。

    这样的人才般配。

    罗拉觉得,自己不应该在这里,应该钻到椅子底下去才好。

    她心口的千万句话,突然堵在喉咙里,兀自消散。

    罗拉只好移开视线,越过两人的缝隙,看向了伊德背后的安鹤。那家伙居然还没暴露,此时踩到了地上的血,一脸复杂地查看着脚底,露出了一副牙酸的表情——怎么,自己的血脏了她的脚吗?

    罗拉把自己的不爽泄愤到安鹤身上,恶狠狠地瞪了回去。

    她没什么话想说了。

    特别是安鹤给她传递的三条信息让她意识到,她不能对苏绫和盘托出任何话。

    所以,当苏绫坐在她对面之后,罗拉没有勇气抬头对视,她望着地面,尽量诚恳地说了一声:“对不起。”

    苏绫的神情十分复杂:“倒是说说看,你对不起我什么?”

    苏绫的语气依旧很温和,像日常她们一起工作时一样。但这种温和的语调下,压抑着复杂的情绪。仇恨、失望、痛心、还有一点不该有的期望,以至于苏绫的声线都有些发抖。

    罗拉想,苏绫大概是要自己的一个保证,或者是反省吧。

    罗拉没有太多反省,她说的对不起,不是对不起自己对第九要塞的所作所为,而是对不起让苏绫受了重伤。

    苏绫应该不想听这样的答案,所以罗拉没有接话,而是自顾自地说道:“我可能永远都无法再为您工作了,在新助手接替我之前,苏教授请照顾好自己,不要太过操劳。”

    “你……”苏绫被气得不轻。

    罗拉想,气得不轻也好,恨跟爱一样都是顽疾,至少往后苏绫想起她时,也能有一点情绪波动。

    在意识到自己的感情无处安置、见不得光时,罗拉发现自己,毅然决然走向了另一个极端。

    伊德也有些诧异,垂着眼问:“你千辛万苦想要见苏教授,就是想说这两句话?”

    “嗯,我没什么要说的了。”罗拉十分平静。

    伊德欲言又止,亏她还忧心好一阵,以为罗拉要说什么关于情报的话,或者……或者内心剖白,她都做好了随时打断罗拉的准备,以防苏绫真的被对方打动。毕竟这两人天天朝夕相处一起工作,伊德也拿不准苏绫对罗拉的看法。

    不过,伊德转念一想,罗拉和苏绫可是差了十岁呢,中间还隔着国仇家恨,没什么好担忧的。伊德的肩膀悄悄松懈下来。

    一旁的安鹤已经恢复了正常,她站到了伊德的身边,一双眼睛在罗拉、苏绫、伊德三人的脸上来回探视,一会儿露出惋惜的表情,一会儿又露出吃瓜的姿态。

    除了苏绫,另外两人都察觉到了安鹤的视线,同时望向她,眼里都有些警告的意味。

    伊德问:“安鹤,你不是想见罗拉吗?是有什么话想说?”

    安鹤本想直接回绝。

    她想见罗拉那是之前的事,骨衔青帮她解决了这个麻烦。而且,这儿这么多人,还有监控,哪里能说些什么私密的话。

    不过,来都来了,安鹤也可以借此机会做些准备。

    “想问问罗拉的状况,她流了好多血,担心她还没接受审问就死在这儿。”

    “行,问吧。”伊德没有阻止,她知道安鹤要带罗拉走,但不知道罗拉知不知晓这件事。

    这里四个人,四种神态,好像每个人心里装的事儿都不太一样。其中,只有苏绫还不知晓后续如何处置罗拉,还在一旁兀自心梗。

    安鹤走到罗拉面前,背对着伊德和苏绫:“伤口怎么样?”

    罗拉不解其意,如实答:“化脓了。”

    “岂不是无法走动了?”

    “不会。”

    安鹤低头看了一眼地上的血,倒吸了一口冷气,第一要塞的人都是铁打的吧。

    她朝着罗拉眨眨眼睛,放在身前的手按了一下外套的纽扣,两根手指曲起,像是随手扯了下衣领。

    这不是安鹤平时会有的习惯,所以罗拉很快察觉到了这是一个提示。不难理解,安鹤所说的行动,不是两个小时,就是两天后会开始。

    届时,她们将要离开第九要塞。

    罗拉想,很可能她再也没有机会回来,所以她终于抬头,望了苏教授一眼,无声地告别。

    ……

    两天后,两个要塞间又谈判了一次,但结果仍未敲定。

    天将黑未黑之时,安鹤最后一次前往伊德的办公室,她微微颔首:“抱歉长官,因为我的行动,仿生机械肢技术的交易应该无法达成了。”

    伊德很平静:“说实话,我也没指望交易能够成功。”

    “我会留意这个技术,如果有机会,我会带回来给阿斯塔。”安鹤想起了自己的老师,顿了顿,最终许诺道。

    除骨衔青外,阿斯塔是安鹤接触的第一个人,教给她很多东西,让她有本事在这片土地上立足。可惜,为了防止异变突生,安鹤没有告诉阿斯塔这个计划,今天,也不会去跟阿斯塔道别。

    下一次见,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

    “这不是重点。”伊德很冷静,她提醒下属,“我的目的,是获取能够压制第一要塞的筹码,最好是布防图,至于别的东西,你尽力就好。”

    “好。”

    “拿着,刀柄让海狄改造过了,里面有一个小型通讯器。”伊德把军刀递回到安鹤手上,“你要的东西我得让海狄准备,所以她也成了知情人。”

    此时的海狄,正背着手站在办公室里,一直在默默听两人谈话。

    她看起来十分兴奋,并且还胆大妄为地主动请缨,想要跟着安鹤一起去卧底,结果被伊德一口回绝。

    让海狄去,肯定没走到门口计划就宣告失败。

    安鹤接过军刀:“不会被搜查出来吗?”

    “机器搜查不出来。”海狄主动对自己的作品进行解释,“你瞧,接口完全没有缝隙,而且这个通讯器外观做了伪装。即便有人打开它,也会以为这东西是刀柄里的铁块。”

    通讯器和罗拉的芯片作用一样,即时给第九要塞传送情报。

    “不过,如果第一要塞有屏蔽装置的话,你得到要塞外面才能发送,这是解决不了的难题。”海狄提醒。

    “嗯,没问题。”安鹤收好军刀,她并不太介意这件事,即便通讯器坏了,还有骨衔青可以帮她传话——就是不知道这个女人,又打算怎么戏弄她。

    “这个,你要的药品、白磷子弹,和别的武器,都在这儿。”伊德递过来一个小包,只有巴掌大小,带在身上也不累赘,“不要紧吗?这些东西带不进第一要塞。”

    “不要紧,我不会那么快在她们面前现身。”安鹤说,“在被抓住之前,我会用掉它。”

    她查看了一下包里的东西,伊德准备得很齐全。

    “对了,给你这个。”海狄捏着拳头放在安鹤的手心,安鹤感觉到好几个冰冷的小铁块触碰到了她的皮肤。

    “这是什么?”她问。

    “锵锵。”海狄移开拳头,十只铁丝做成的小小渡鸦静静躺在手心里,每一只只有花生壳大小,但形态各异,有的张开翅膀,有的低头啄食,一看就是花了心思的作品,栩栩如生。

    “答应你的摆件,我做好了。本来想晚点给你,但突然得知你要去执行任务。”海狄笑嘻嘻地解释,“要是任务失败,你死在外头,这东西也没机会给你了,所以赶紧拿给你看看。”

    伊德打断她:“你这张嘴能不能说点好听的话。”

    “好的长官。”海狄吐了吐舌头,又面向安鹤:“这东西带在身上也有风险吧,我可以帮你放回宿舍去。”

    “不用。”安鹤拨弄着掌心的小物件,“我很喜欢,想挑一只带在身上。”

    她挑了一只渡鸦拿在眼前细细观赏,指间的那只渡鸦非常有气势,翅膀舒展,振翅高飞,红色的眼眸生动可爱,又勇往直前。

    “其它的放我宿舍吧。”

    “好嘞,等你回来。”海狄张开双臂,坦然地给了安鹤一个拥抱。这位伙伴一如往常的乐观热烈,并且直白地表达自己的友爱。

    安鹤先是一愣,而后露出笑容:“我会活着的,不要想着给我举办葬礼。”

    “知道啦!”

    ……

    为了不引人注目,安鹤特意叮嘱伊德监狱寻常防护就好,不要特意给她开后门放水。

    但是,当安鹤把罗拉带出来,又千辛万苦劫走缇娜时,安鹤还是忍不住抱怨:让伊德不留情面,伊德也太不留情面了吧。

    她们惊动了几个荆棘灯,不得不使用了天赋才把缇娜偷出来。小小的她和小小的罗拉,背着一个高高大大的缇娜逃命,在月光下,狼狈得像两只奔跑的吗喽。

    “快走,马上就是巡逻队进门的时间,错过就没机会了。”安鹤把缇娜塞进破车的后座,按照海狄教的方法,捏起两根电线点火启动了车子,一脚油门离开了停车场。

    巡逻队换班,刚好打开要塞进出口的大门,安鹤开着车不管不顾冲了出去。这一举动又惊动了城墙上的哨兵,所有人不留余地开枪射击,有人高喊着什么冲了下来。

    一时间,又是一轮爆炸。

    她们在追击下,生死时速驶离火光,奔逃间隙,安鹤还召唤出了一只渡鸦视察后方的追兵。

    身后的车子追着她们跑出一公里远,直到完全追不上了,枪声才停止。

    副驾驶上的罗拉疼得满头大汗,她的伤口撕裂了,此时捂着腰,揶揄:“我以为你会有什么万全的计策,神不知鬼不觉地劫人,结果是硬闯?”

    “硬闯不丢人。有用就行。”安鹤浅浅一笑,她扔给罗拉一卷纱布和一瓶止痛药:“你还硬撑呢,赶紧吃药吧。”

    罗拉接药的动作一滞:“你那天问我伤势,就是为了准备药品?”

    “嗯。”

    “……考虑得还挺周全。”罗拉捏着药瓶,沉默着不再讲话。

    安鹤看向后视镜,看似专心地开起了车子,实际上,她在分心接收渡鸦传回的信息。

    她见到伊德正独自站在最高的哨站边,望向她们离开的方向。见到空中的渡鸦后,伊德露出笑容,单手按肩做了个手势。

    安鹤从阿斯塔那儿学习过这个姿势,这是将领在战士出征之时的仪式礼,寓意凯旋。

    作为回应,渡鸦扇着翅膀悬停,原地绕了两个圈圈,和伊德告别。

    她现在,真的成了与狼王合作寻猎的渡鸦。

    当车子开出去二十公里,再也看不到铁墙之后,车上的人才真正地放松。

    安鹤回头瞥了一眼后座上的人,缇娜上尉很安静地坐着,仰头躺在后座上放空,不知道神游去了哪里。

    看起来倒是和安鹤以前觉得生无可恋的时候,状态有些相似。

    处理好伤口的罗拉这才想起问安鹤之前的情况:“第一要塞进攻的那天晚上,你去哪儿了?”

    “我在履行我们的诺言。”

    “什么?”

    “救苏教授。”安鹤说,“你瞧,苏绫现在还活着,就说明我非常努力了,我差点搭进去一条命。”

    “我没看见你。”

    “我在你看不见的地方努力。要不是我引走了大部分人,出现在苏绫面前的就是一整个军队。”

    罗拉:“……你说真的还是假的?”

    “真的。”安鹤很认真,“无论如何,苏绫现在还活着,对不对?”

    罗拉缩进座椅,不再和安鹤掰扯这件事,她沉默下来,一时间觉得,什么都无所谓了。

    安鹤笑了笑,看到罗拉情绪很低落的样子,便出言好心安慰:“你这算失恋了吗?听我说,恋姐是绝症,治不好的。”

    “闭嘴。”

    “哦。”

    第49章 “我在救你,同时,我需要你的帮助。”

    夜色中,车子继续往南行驶。

    安鹤真的听话地闭了嘴,除了操控方向盘之外,不再做出任何多余的举动。

    车内陷入安静,三个人各自有各自的神态,罗拉歪斜地靠在车窗玻璃上,思考着自己的事情。

    不知道过了多久,月光完全被雾气遮盖,这辆破车的车灯成了黑暗中唯一的光源,一往无前的,不知道是驶向出路还是死路。

    “要换我来开吗?”罗拉终于出声打破了寂静。

    她知道安鹤在思考,安鹤深度思考的时候就会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非常专注,通常这个时候安鹤不会有明显的表情,眼神却精亮。

    罗拉发现,如果仔细看,会察觉到安鹤身上一股特别独特的气质。

    罗拉想让安鹤休息一下,毕竟她们是同伴了。当一系列事情不可逆转上演之后,安鹤或许称得上她在这片土地上,唯一的同伴。

    不过,罗拉很快就产生了后悔的念头。

    安鹤被惊动,从沉思中抬起头,她脸上那种平静的表情如湖水般被打破,取而代之的是浅浅的笑容:“你已经断情绝爱了?除非你这样告诉我,不然你这种状态我不敢让你碰方向盘,我怕死。”

    罗拉刚升起来的“相依为命”的错误想法,立刻被按住了头。

    要不,安鹤还是闭嘴吧。

    但这次安鹤没有闭嘴,她开始带着目的和罗拉闲谈:“我问问,你这样的情况逃回第一要塞,会受到怎样的处置?”

    罗拉稍稍挪了下位置:“我是特训兵,从加入英灵会那一刻起就为卧底任务而生。这件事没做好,就等于我这个人失去了价值和意义。”

    她迟疑了一会儿,继续说道,“按章法,剥夺身份薪酬,成为开荒的耗材。如果圣君判决生者需要为这次战败负责,那么,按损失严重程度,处以判罚。”

    全军覆没这种情况,担责的人大概难逃一死吧。

    安鹤握着方向盘的手紧了紧,罗拉的回答很详细,比她们猜测的更加详细。原来不是粗暴地处死,而是细分好几种情况。

    这种事情果然还是得问当事人。

    “你说开荒……”安鹤特意重复了一遍,她想要把这个话题延续下去,但也不用说太多,重复一遍就够。

    “大概率被派往平原边界吧,在我离开之前,那曾是最危险的开荒任务,派去执行任务的很难活着回来。”

    安鹤了然,看来第一要塞的资源应用有限,她们从未放弃寻找替代资源。

    只不过,这两个处置方式对罗拉而言,都算不上善终。罗拉是早死还是晚死,完全看上面的判决。

    “以你的身份,带缇娜回去也不能抵罪吗?”安鹤问。

    罗拉因为这句缇娜稍稍侧目,安鹤居然连她的对接人是上尉都知晓。

    罗拉回答:“不能抵罪,英灵会重纪律,而且大家都知道把上尉带回去是该做的事情,只有一种情况我们会无罪释放,那就是等圣君格外开恩。”

    该做的事情?

    “等等。”安鹤从罗拉的话里捕捉到一丝与众不同,整个人立刻挺直腰板,“为什么是该做的事情?”

    “因为上尉很特殊。”

    “这我知道。”

    这句话安鹤也听伊德提过,缇娜是塞赫梅特亲手任命的将军,所以*伊德认为,塞赫梅特要亲手杀死失职之人。

    但安鹤从罗拉嘴里听到了不同的答案。

    罗拉对同样的结果,给出了不同的阐释:“这么看来你不是上尉的直系下属。我们接到过命令,每一任上尉都很特殊,她如果战死,只要我们还有人活着,尸体就一定要带回要塞。所以我才一点都没反驳你的劫狱计划。但具体特殊在哪里,我想除了圣君没有人知道。”

    罗拉侧目:“难道你知道?”

    “我不知道。”安鹤扶稳了方向盘。

    不止不知道缇娜为什么特殊,也不知道她的劫狱计划竟然歪打正着。

    安鹤腾出一只手,拉了拉围巾,再次回头看了一眼后座上的人。

    上尉是特殊的。

    难怪失去嵌灵成了废人,塞赫梅特也愿意用物资来交换她。这么说来,特殊之处就不在于缇娜的能力,而是这个人本身。

    缇娜本身有什么不同凡响之处?难道和塞赫梅特有情感上的纠葛?

    不太对,这是关乎于整个要塞的谈判,即便有私情,塞赫梅特也不可能会意气用事——那人可是一个成功的领袖,又不是谁都像罗拉。

    安鹤又回想起那天的谈判,当伊德提出要找精神系嵌灵体侵入缇娜的神识时,塞赫梅特沉默了好一段时间,当时安鹤以为是博弈的思考,如今看来却有些可疑。塞赫美特真的在忌惮这件事。

    而且,罗拉和伊德都提到,不只是缇娜,每一任“上尉”都很特殊,塞赫梅特也曾亲手杀了上一任上尉。

    安鹤突然觉得有些不对劲,好多不曾被察觉的线条在脑海里一闪即逝,她紧紧抓住其中一条思绪的尾巴,突然意识到:难不成,缇娜身上,有不能让别的要塞知道的秘密?

    什么秘密?

    安鹤能想到的,只有第一要塞那些实验。

    这些实验总是反复出现,除了第九要塞的人,每一个安鹤接触的外人,几乎都和实验扯上了关系。

    缇娜也是实验品吗?可是缇娜的嵌灵和天赋都没有可疑之处,那问题出在哪儿?

    安鹤想,不行,这个事情她必须尽快解决。既然带回缇娜不一定能将功补过,那只有找到这个秘密,才能获取和塞赫梅特周旋的筹码。

    看来,她的确不能莽撞在英灵会现身。

    在闯进别人视线之前,她迫切需要先去第一要塞的实验室找一找线索。

    安鹤开始频频回头看向后座的人,在罗拉开始担心行车安全的时候,安鹤踩下刹车,直接停在了沙地上。

    她下车,打开车门钻进了后面的座位。

    那天战斗结束之后,安鹤就再也没有见过缇娜,现在,才有机会确认这个人的状态。

    缇娜身上的伤口没有经过处理,也很幸运没有化脓,自然结痂了,头发上还残留着硝火味,让她看起来就像是停留在了战斗当晚,没再随着时间前进。

    安鹤打开手电,翻看缇娜的眼皮和瞳光。

    缇娜对此无动于衷。

    “告诉我,罗拉,她这个状态,是正常的吗?”

    “正常。”罗拉说,“有什么不对?”

    “没有,我只是没见过失去嵌灵的人。”

    “就是这个状态。”罗拉说,“失去嵌灵的人思维会陷入虚无,很难再对外界的刺激产生正确的反应。”

    但也不是完全动不了,患者能被引导着正常进食,睡觉。只是,她会一直沉浸在巨大的痛苦之中,她的脑子像碎裂的玻璃一样混乱,受损的大脑处理不了内里储存的信息,这让她每时每刻都很痛苦,但表现出来的状态,又十分平静。

    只有当外界的复杂刺激在她脑海里放大,而她又对此产生抗拒时,整个人才会做出激烈的反常行为,看上去像是疯傻。

    这更像一种精神疾病,而不是生理上的痛苦。

    “可能死亡对她而言是更好的解脱。”罗拉安静地望着后座的人。

    “你这话,听起来你对你的上级没有任何感情。”

    “我们不需要感情。”罗拉说完立刻停顿,感到荒谬,她轻声强调,“我们从不重视感情。”

    “所以你才这个样子,被轻而易举地打动。”安鹤从后座钻出来,嘴欠:“你缺爱。”

    “随你怎么说。”

    安鹤没有看出缇娜有什么不同,她将缇娜身上搜寻了一遍,也并没有发现什么隐藏的器械。安鹤坐回到驾驶座,迅速调整了思路。

    接着,安鹤裹紧了衣服:“前面就是沼泽地,夜里赶路危险,我们先就地休息一晚,轮流放哨。明天一早我有话对你说。”

    安鹤有事情找骨衔青帮忙。

    ……

    第二天一早,安鹤精神抖擞地醒来,她确认了罗拉和缇娜都还在车上,立刻搓了搓脸。“罗拉,我有个想法,你要不要听,我会帮你一把,拯救我俩的小命。”

    “什么?”罗拉几乎没怎么睡觉,眼睛下面出现了黑眼圈。

    安鹤说:“在我说动圣君放过你之前,你先不要出现在英灵会。”

    罗拉一怔:“你要独自回去领罪?”

    “我在救你,同时,我需要你的帮助。”

    “救我?你不需要做这种闲事。”

    “我认为需要。”安鹤直视着罗拉,她不再是闲聊的口吻,此刻严肃而认真,“你应该也不想等着被处决吧?我们是人,不是英灵会的工具,需要为自己谋出路。再强调一次,我们是同盟,是伙伴。”

    罗拉张了张嘴,有些微妙的触动:“你是不是在第九要塞待久了被同化了?”

    “你就当是吧。”

    罗拉思考了很久,如果是以前,她会断然拒绝,并且以为安鹤思想不端正。可是,在第九要塞待了这么长的时日,她确实生了私心,她不想死,还想活着。

    私心就像野草,一旦有了根系,就再也除不尽了。

    “好吧。”罗拉同意了,“那我去哪里?”

    “下城区17区有个空置工地,以前是一帮暴徒的驻点,现在空出来了。你待在那儿养伤,在有需要的时候我会来找你。等处理完手上的事,我再接你一起回英灵会。”

    罗拉侧过身子:“你对下城区这么熟,也是下城区出身?”

    安鹤注意到罗拉用了“也”字,她眨了眨眼睛,回避了这个问题:“听你这么说,你在下城区还有去处?”

    “没有。”罗拉很快否认。

    “好,那就听我的,我知晓路线图,等我们回到第一要塞,我会先送你去驻点。你的天赋,能够让你躲过那里的纠察队。”

    罗拉没有回答,只是点了点头。她对此熟门熟路,这就是她求生的本事。

    安鹤想了想:“但是,这样一来我们不能光明正大地进入要塞,你知道哪里有进去的捷径吗?”

    罗拉仔细思考了一会儿:“或许我们可以从21区进去。在我出任务的前一年,21区发生了爆炸袭击,当时好几个项目因为这个事件被迫转移,整个区域陆续撤退……你知道这件事吗?”

    “你出任务……是……五年前?”安鹤突然抬头。

    “对。”

    安鹤心中一惊,偶然间听过的话全连起来了。骨衔青说过五年前,她进入第一要塞,杀了两个人。

    不过,爆炸,加整区撤离,听起来不像是只杀了两个人这么简单啊……

    “巧了,我还真听说过这件事。”安鹤说,“那我们就去21区,你带路。”

    她们重新启动了车子,沿着沼泽地边缘前进。

    安鹤没有横穿沼泽地,一来,她们开的车子不是摩托,被淹没的旧路不一定有这么宽敞。

    二来,除了骨衔青没有人在沼泽地旁若无人的行动,安鹤很难跟罗拉解释。

    土地上的黄沙每时每刻都在被风吹拂,尸体被怪物拾走,无论曾经存在过什么,都早已没有任何的痕迹。

    安鹤望向窗外,她是第一次在白天清楚地打量这片沼泽。

    白日的沼泽地安静了下来,不如夜里那般可怖,可是,那些淤泥黑漆漆的吞没了所有光线。像强辐射区的黑雾,永远不知道内里有什么东西在翻滚。

    在看了几眼之后,安鹤忽然生出一种错觉:“怎么感觉它们在移动?”

    朝阳将沼泽地边缘的水光照得发亮,看上去就像海市蜃楼一样如梦如幻。

    “你是说沼泽地还是黑雾?”罗拉瞥向窗外,“沼泽地是不会移动的。”

    “这有区别?难道另一个会?”

    “是的,圣君一直认为,黑雾在不断扩散。”

    第50章 “我先去探探情况。”

    安鹤又望向窗外,她这个位置其实看不见黑雾,只能看见与黑雾相仿的沼泽,没有草皮的遮掩,深黑色的淤泥如沉睡的猛兽。

    再往东,沼泽地便消失在地平线上。或许那一侧也有边界,但也不好说,可能这片沼泽地就是黑雾的延伸。安鹤没有去过,她不知道东边的情况。

    罗拉刚刚的随口闲聊,着实让安鹤吃了一惊,再看向窗外时,她眼神都变了。

    安鹤从未听人提过,黑雾在移动。

    “第九要塞的检测数据没有显示这一点。”安鹤说,“我培训时,翻过她们的探测数据,近百年强辐射区的范围没什么变化。”

    “你说得对,圣君的想法确实没有任何数据支持。”罗拉说,“所以,不只是塞内的居民产生质疑,就连大多数底层兵,也只当理念听听。圣君坚持的事,我们不会反驳。”

    安鹤听出了门道,顺着话抱怨:“不明白圣君为什么这么坚持。”

    “控制人的手段?树立信念?谁知道呢。”罗拉停顿了一会儿。

    在安鹤以为这个话题已经结束的时候,罗拉突然出声轻轻感慨:“如果不是的话,那我们的牺牲,岂不是毫无意义?”

    安鹤怔愣:“你指什么?”

    罗拉微微一笑:“战争?阶级?前赴后继的开荒?我不知道。”

    她说完,自己也吃了一惊,侧过头望向窗外,不再说话。

    安鹤微微侧目,余光只能瞥见罗拉的小半张侧脸。她发现罗拉好像有了些微的不同,变得有些“多愁善感”,这点多愁善感跟普通人比起来不算什么,但是在罗拉身上却足够醒目——毕竟罗拉之前可是没有心的间谍。

    安鹤不知道这种变化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发酵的,或许是战火燃起来的那天,抑或是离开第九要塞的那一刻,要不然,就是她们这两日的谈话让罗拉开始审视自己。

    总而言之,罗拉变得,更像个活生生的人了。

    开始怕死,开始产生期待,也有了质疑。

    第一要塞不需要这样的士兵。

    但安鹤需要这样的盟友。

    雾蒙蒙的朝阳透过车窗照着罗拉,安鹤这才发现罗拉并不是毫无特点的——她鬓边的发丝还沾着血,大概是用手拨弄头发时不小心染上的血水,头发别到耳后,露出的耳廓在光下有些透红。安鹤发现,罗拉的耳朵,比普通人要大一些。和嵌灵薮猫倒有些相似。

    在安鹤的认知里,耳朵大的人有福气。

    但是联想到罗拉的遭遇,安鹤可没法说出这句话。

    这福气给她,她也不敢要。

    两人便这样偶尔聊上一段,马不停蹄地赶往第一要塞。

    接近哈米尔平原时已经到了第二日的凌晨。安鹤把车子让给罗拉来开,她坐上副驾,给两把小口径手枪装上消音器,一把递给罗拉,一把她自己带着。

    接着,安鹤把伊德提供的物资包分成了两份,她将大部分武器和必要工具带走,留给罗拉的都是药品。

    两人都是轻装上阵,除了一把长军刀、一把用麻布包起来的圣剑,安鹤没有带狙击和长弓这样引人注目的武器,但是她有很多巴掌大的工具:一个可折叠的望远镜,一枚夜视单片镜,一把多功能小刀,还有开锁的三根铁丝。

    这些东西安鹤分门别类藏在了身上。

    安鹤交代罗拉:“进入下城区后,缇娜上尉先跟你待在一块儿,两天后我来接她。”

    “这两天你去哪儿?”罗拉问。

    “我先去巴别塔探探情况。”安鹤说得轻描淡写,实际上她严阵以待。

    准确地说,她要去研究所探探情况,最理想的结果,是花两天时间独身进入,再全身而退。

    一来,她要找到缇娜特殊的线索。

    二来,她要摸清研究所的逃生通道。即便她和骨衔青打赌打输了——在圣君面前露面时,被抓去研究,她也能提前知道该如何从研究所逃生。

    她不能输了吻又丢了性命,那太吃亏了。

    罗拉犹豫起来:“这就是你之前说的,为我们俩谋生路吗?”

    “是的。”

    罗拉翻了翻包里的药品,安鹤把大部分药都留下了。罗拉感觉到安鹤和缇娜的不同,尽管都是下命令,安鹤却将队友的安危完全考虑进去了。罗拉觉得心中有了一丝轻微的触动,她不太熟练地说道:“如果你需要帮忙的话,随时找我……”

    “好好好。”安鹤立刻答应,差点笑出声,她等的就是这句话。

    罗拉亲自说出来,比她提出要求,来得更有帮助。

    为了不引人注目,她们做了乔装。

    “这些衣服和袖章,暂时放在你那儿。”

    安鹤塞给罗拉两套衣服,一套是缇娜身上显眼的作战服外套,一套是安鹤在第九要塞时常会穿的套装,上面的金属防护一看就不属于第一要塞,安鹤暂时不能穿着它在人群中活动。

    她现在,已经换上刚到荒原时穿的黑色短袖,幸好她初始着装就十分宽松利于活动,对她的行动并没有什么阻碍。

    至于袖章,是骨衔青在焚尸坑捡的那一条,安鹤把它从伊德手里要了回去。袖章上没有名字,安鹤将它弄脏揉皱,以后用来伪装英灵军的身份。

    就连罗拉拿到手时,都以为这是安鹤自己的东西。

    安鹤重新收整了多功能腰带和护腕,最后拿出后备箱的三条黑色毯子,当作大衣披在身上,用夹子夹稳。骨衔青说,下城区没保暖衣服穿的穷人就会是这样的装扮。

    做好准备之后,罗拉开着车子,绕着哈米尔平原行驶,趁着夜色寻找21区的入口。

    安鹤上次见到第一要塞,是站在高处俯视。真正到了平原上才发现,这座要塞十分宽阔,她们如同在一个模具上绕行的蚂蚁。

    安鹤戴上了夜视镜,视线被高耸的楼层遮挡了一大半,尽管她们刻意留出了安全距离,但仍旧可以清晰地看到要塞中心巴别塔顶端,一闪一闪的红色信号灯。

    凌晨三点的第一要塞,小部分区域也维持着照明光,像是重要的关口、悬浮轨道、部分摩天大楼都灯火长明。

    安鹤注意到,巴别塔的塔身,每隔一段距离就会有几盏强力的探照灯,时不时发出刺眼的亮光,从内到外、从上到下扫射整个要塞。

    白色光线打在壳膜上,被完全吸收,那些纵横交错的“铁丝网”会像镭射材质一样流转着淡彩色光线,十分眩目,又显得特别诡异。

    只有一个区域,被探照灯遗漏了。

    21区。

    罗拉放缓了车速,隔着很远的距离绕圈行驶,她们看到21区的壳膜呈现出暗淡的灰色,像一整块电子屏幕上,出现了一块不能显像的半导体发光管。

    第一要塞的边界是个完美的圆形,共分为31个区域,按顺时针排序。其中1区和31区都在要塞正面入口,无论是防护还是发展,都是头尾的区域更加受到重视。

    而21区,在要塞的右后方,十分不引人注目。

    壳膜失效的部分,更准确地说,是21-8-7区。

    安鹤用手肘顶开天窗,探出身子拿出望远镜,海狄造的这枚单镜,镜腿可以固定在左侧的耳朵上,镜片贴合着左眼,使得使用者看上去像个特工。

    “咦,奇怪。”安鹤调整了叠在一起的镜片,缩放倍数,“我瞧这里有堵墙,墙上有很多红外线的机子。我对这片区域不太熟,这里以前是这样的吗?”

    “不是。”罗拉肯定地说,她接过望远镜快速打量了一眼,也有些惊讶:“这是把附近的建筑拆了,做成了防御墙。”

    更确切地说,是泥土砖块和金属混合压缩,堆在一起砌成的墙,就贴着失效的壳膜搭建。

    如安鹤所说,墙上加装了很多红外线感应器,很旧,但强大的科技让它们现在都还能运转,只要有活物靠近,就会触发警报。

    这些感应器都是伊薇恩城遗留的产物,原本是写字楼里的防盗探测机,现在被挪用到这里来了。这也正常,这座城内的好多遗产设施,都被拆卸改造,有了意想不到的用处——尽管看上去,有点拆东墙补西墙的意味。

    “看来我们不在的时间里,这里有了些新的危机。”罗拉把望远镜抵还给安鹤,“不过,就是这儿了,这已经是第一要塞防御最薄弱的地方了。”

    其它地方的壳膜都还在运转,别说人,连蚊子都会被拦下来。

    幸运的是,这个时间点很安静,她们没看到守卫,守卫应该都在墙面的另一侧。

    “这样吧,我们先去前面那片树林,找找有没有监控死角。”安鹤并不担心,这个墙面不如第九要塞的铁墙光滑坚固,高度也不够,看上去只有十五米,因为是混合物压缩,有一些细小的凸起凹陷。只要不惊动红外线和守卫,以她们的身手,很轻易就能翻墙而过。

    这个工程还在搭建,应该不是用来防人的,是防什么的呢?

    很快,安鹤就知晓了答案。

    当她们接近树林时,罗拉突然瞥向后视镜,神色古怪:“这里竟然徘徊着两只骨蚀者,它们跟上来了。”

    安鹤立刻撑着车栏杆回头。

    那是两只形体不大的四阶骨蚀者,匍匐型,按标准来说应该是D级,两只身上都是黄沙,缝隙中卡着好些枯枝落叶。看来,它们急切想要扩大自己的体型,在这里徘徊的时间不短了。

    因为安鹤的车子在移动,很容易就吸引了骨蚀者的注意,它们快速拨动着沙土,掉头跟了上来。

    安鹤皱了皱眉,这两只小骨蚀者对她们的威胁说小不小,说大不大。要是停车打斗起来,车上三人,一伤一疯,安鹤还要分心保护队友,不一定能占上风。

    她看看骨蚀者,又看看远处的红外线,突然灵光一闪。

    既然她们躲不过这些探测器,不如,全部惊动好了。

    “开,往壳膜边缘开。”

    安鹤做出指令,她收好了手枪,拔出了军刀,灵活地翻进了后座架住缇娜,“在即将靠近的时候让我俩先下车,你继续兜圈,把车子开远一点。我先进去,等等再回头接应你。”

    罗拉侧过头看了她一眼:“你的计划,是丢下我吗?”

    “当然不是。”安鹤诚恳地说,“信我。”

    “行。”有了之前的信任基础,罗拉很快选择听安鹤的话,在骨蚀者拉近距离后,罗拉一踩油门提升了速度。

    骨蚀者也开始提速,它们应该“饿”了一段时间,此刻一左一右紧咬着车子的尾巴不肯松口,前面两节骨头,已经搭到了车尾边沿,硬骨和破车的摩擦撞击声,竟然比汽车的马达声还要响亮。

    此时,车上的三人一个比一个冷静——一人神游,两人精神高度集中,看上去竟然也没有区别。

    安鹤耐心判断着距离,她上次和别人这样出任务,还是和伊德击杀骨蚀者的时候,当时她是开车的那一个,而伊德是指挥。

    现在,她成了指挥,在一个新的地点,有一个新的队友。

    如今,她已经能够平静面对紧贴着她头皮的撞击声了。

    “我们得再快些。”安鹤打开右侧的车门,“得在守卫听见响动之前,引导它们进入红外线监测范围,最好能撞到墙面上。”

    红外线监测范围目测在壳膜外十米,对她们而言距离足够了。

    罗拉是个绝佳的执行者,在安鹤下达指令的下一秒,整辆车突然加速,势不可挡地冲向墙面。

    安鹤不由得抓紧了缇娜。

    现在的罗拉看上去,就像是要亲自撞向墙面一样,那不是安鹤的计划,她还不想同归于尽。

    但是,安鹤小看了罗拉随机应变的本事,在将骨蚀者甩开两米,即将进入监测范围时,罗拉紧急踩下了刹车。

    安鹤架着缇娜趁机滚出了车子,安鹤的鞋底刚离开车身,整辆车子又迅速启动,擦着安鹤的躯体绕出一个极限的转弯。

    车尾刚刚扫过,安鹤极其迅速地望向后方,视线之内,两只骨蚀者的身形猛然放大,已经加速冲撞上来。

    ……

    三十秒前。

    “我怎么听到马达声?你听见了吗?”墙边值守的人端起了枪。

    “不是吧,又是那两只骨蚀者在搞怪。”另一个戴帽子的队友走出岗亭,“你听,这个敲打骨骼的声音,绝对是它们发出来的。”

    守卫按在报警器上的手犹豫了一会儿,“你等等,我看一眼。”守卫慢慢走向还未完工的防御墙。

    两人值守了六天六夜,外头那两只骨蚀者在这里盘旋了好几日,每晚都会靠近壳膜,试图翻过高墙进入要塞内。有时候还会拿躯体撞击墙体,时不时就来刺激守卫的神经。说实话,大家都有些麻木了。

    好就好在,它们的体型不适合攀爬,而且,它们一靠近就会触发警报,架设在壳膜周围的机枪和射线燃火炮会自动触发,此外,不远处还停留着装甲部队作为援手。

    只是,这两只骨蚀者极其难缠,武器一响,它们就知难而退逃跑了。

    以防树林里有更多骨蚀者埋伏,在武器不够的情况下,守卫不会主动离开壳膜外出追杀。这导致双方僵持了几天,还没有个结果。

    从“祈求它们不要出现”,到“一出现就歼灭它们”,再到“不突破防御就好,谁也杀不了谁”,适应起来也就五六天的事。

    戴帽子的队友叹气:“什么时候上头派个厉害的人,咔咔解决掉它们就好了。”

    “一时半会儿没人来支援吧,我们最近死了好多人,得等圣君抽出人手。”守卫一边说话,一边透过墙上装载的哨孔,观察外面的情况,“希望它们今天也闹一会儿就走。”

    透过小孔,守卫看到一片黑影快速放大,在以为是眼睛还未适应墙外的黑暗时,红外线报警器一瞬间全部炸响,闪烁的警告灯立刻通知了就近三十名守卫和一辆装甲车。

    有东西进入警戒范围内了!

    和往常不一样,这次对方不是慢悠悠爬过来的,在警报拉响的下一秒,一股巨大的冲击力紧随而至。像是从百米远开始助跑,刹不住车的剧烈冲撞。

    太快了,支援还没来,而未完工的墙面已经开始开裂,先是从哨孔开始出现了一道细小的口子,两秒内口子便越来越大,整座高墙摇摇欲坠。

    “轰——”

    还未喘息过来,又是一阵撞击,还未凝固的上层泥土,轰然塌了一半。

    漫起的烟尘四溢,一下子呛得人口舌发麻,四周的喊声枪声同时响起,不知道是谁在喊:“警告!骨蚀者进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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