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鹤从断裂的缝隙里挤进了要塞。
她使用了破刃时间,动作十分迅速,轰然倒塌的墙体正好挡住了她们的身形。等她架着缇娜,就地一滚躲避到岗亭后方时,这些泥块才堪堪落地。
她们就像两大块水泥滚到了远处,无人察觉。安鹤在人前使用破刃天赋时,敌人会很快发现时间流速不对等。
但现在守卫眼里的参照物是骨蚀者,这两方仍在以正常的速度对抗,以至于没人注意到安鹤使用了天赋。
现在,所有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在骨蚀者身上。
骨蚀者再次发狠地撞击墙面,同一时间,三十个手拿精装武器的士兵排成一排,在装甲车的掩护下,不遗余力攻击着骨蚀者。
往日,在猛烈炮火攻击下,骨蚀者会选择撤退,但今日,这两只骨蚀者不断撞击着残存的墙面,骨节摩擦,发出骇人的响动,好像发了怒。
安鹤知道它们为何变得躁动。
就在刚刚,进入墙面之前,安鹤使用了另一个天赋寄生,尝试用菌丝操控骨蚀者。这是她之前就想做、但一直搁置了的实验。
当她手心的粉色菌丝与骨蚀者身上的菌丝接触的那一刻,骨蚀者似乎感受到了被侵入的危险,所有的菌丝像是电流通过,变得异常活跃。
安鹤只来得及接入其中几根菌丝,从结果上看,她确实短短地控制了骨蚀者几秒,这几秒内让她躲开冲击,并且借助骨蚀者撞击的惯性靠近了围墙。
但这种寄生非常短暂,她的寄生能力还不足以压制小型骨蚀者,当骨蚀者脱离她的控制时,这只反应过来的怪物,就变得非常愤怒,它尖刀一样的前肢在行进中就对准了安鹤。
安鹤只能放弃更深度的控制,快速翻进围墙。
造成的结果便是,两只骨蚀者紧随着安鹤潜走的缝隙,发狂地撞击。这使得本就不太稳固的墙垣迅速倒塌,士兵们的炮火,又再次激怒了它们,两只骨蚀者开始无差别进攻。
一瞬间子弹乱飞。
此地不宜久留,安鹤需要抓紧时间远离战区,找个地方先安顿好缇娜,再来接应罗拉。
缇娜个子很高,行动又不受控制,这么一来,就成了阻碍。
安鹤低头看了一眼掌心,她心生一计,抓紧缇娜的手腕,再次尝试使用寄生。
之前她试过用寄生天赋读取缇娜的回忆,这位上尉思维陷入了混乱,安鹤之前花了一些时间,才半蒙半猜拼凑了英灵会的口号。
安鹤不能控制对方的意识,于是,她改变策略,绕开需要思考的部分,直接给缇娜的大脑下达肢体行动的指令。
这一试,竟然非常好使。
缇娜无意识地跟着安鹤的脚步前进,因为身体素质好,步子走得飞快。安鹤牵着迷茫的军官,两人很快远离围墙,钻进了后面被夜色覆盖的漆黑街道。
这里的街道和第九要塞截然不同。
虽然是无人区,一些空置的低矮楼层遭到了破坏,窗户被拆除,墙面有爆炸留下的浅坑,但两旁极其对称的大楼伫立,呈现出宏伟的气魄。
楼房、脚下的街道,全是旧城遗留的人造产物,楼体呈现出一种奇异的质感,既不像金属,也不像玻璃,而是某种合成物。
安鹤无心细看,她粗略打量着这片陌生的区域,抓着缇娜绕进了小巷道。在跑过一栋方形建筑后,安鹤又退了回去。
她仰头一看,方形建筑有十几层高,完全空置,大门悬空,门洞里一片漆黑。
安鹤侧耳听了一下炮火的响声,判断出距离已经足够。她们已经离开了战火区,炮火声在耳朵里十分沉闷。
这栋大楼在危险区域以外,又不会离得太远,暂时可以用作歇脚。
安鹤略一思考,带着缇娜钻进了漆黑的门洞。
以防突发变故,安鹤打算把缇娜安置在三楼以上。她先是找到了一个电梯模样的椭圆装置,但这个装置跟她想象中的电梯完全不同,没有按钮,也没有显示屏。
而且,这荒废的电梯应该已经无法使用了,安鹤又花了点时间,在大厅的角落里,找到了消防楼梯。
感谢楼梯,它看上去鲜少人使用,脏污的垃圾堆到有拳头高,但无论科技发展成什么样子,它都是无法取代的逃生通道。
这个地方的布局像个写字楼。
只不过,室内的状况像是遭遇过洗劫一般,无论是一楼大厅还是其它楼层,全都空空荡荡,别说办公用品,连一张桌椅一个柜子都没有。
安鹤上了五楼,终于在宽阔的办公层里,找到了可以用来安置缇娜的地方——这里有一批整齐的长形圆筒,看上去像是某种工厂里会用来装水的那种银色容器,又像是某种柜子。侧面有拉环,可以开合,三个一组,共三组,整齐地贴着墙放置。
安鹤面前那组柜子开着门,她钻进去扫视了一遍,内里很光滑,空无一物,里面的空间不知道是装什么东西用的,容纳两个人都绰绰有余了。
安鹤让缇娜跨进去,小声告诫对方不要乱走,也不要大喊大叫,在这里等着,直到她和罗拉来接人。
她们人手不够,带着缇娜行动不方便,她们不得不分开一会儿。
和缇娜对话时,安鹤有种安抚婴儿的错觉,只不过是两米高的大婴儿。
让安鹤无比放心的是,缇娜毫无反应,蜷缩在柜子里,仰着头睁着一双眼,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门关上和打开,都是一个姿势和表情。这家伙,一路上一句话都没说,好像对周围的环境完全免疫了。
以防缇娜乱走,安鹤关上门后,用毛毯把拉环绑紧,只留下手指宽的排气口。她召唤了一只渡鸦,站在柜顶上充当监视器。
在确认这层楼没有任何活物后,安鹤离开了方形建筑,再次返回到壳膜附近。
这里的战火竟然还在继续。
壳膜后面架设的自动射线燃火炮已经被触发,腾起的火焰不知道点燃了残垣里的哪种合成物,燃起了滚滚浓烟。第一要塞的士兵已经戴起脖子上的面罩,加大火力在浓烟中击杀骨蚀者。
安鹤藏在岗亭后方,暗中判断现在的局势。
这里的士兵不是她在战场上碰到的那一类狠人,看上去只在城内活动的纠察队,没有嵌灵,反应能力和战斗力也不如改造嵌灵体那般恐怖。
只不过这些人依旧训练有素,个个凶狠,一看便是百中挑一的好手。
果然第一要塞的普通人,也不能小觑。
站在装甲车上指挥着众人的军官,着装与其她人不同,作战服上有肩章,看款式倒是和缇娜的着装有些相似,盘着头发,下颌崩得很紧。
安鹤很快猜出,这个防御队是临时组成的,有少量嵌灵体被调过来打头阵,剩下*的就是没有嵌灵的纠察队。
目前来看,使用了嵌灵的,就只有两个人,其中就包括了那位军官,她的嵌灵是一只全身棕毛的野犬,天赋应该是某种战斗技巧,此刻正全神贯注对付那只有着尖刀前肢的骨蚀者。
浓烟飘往岗亭,安鹤嗅到一股塑料被烧焦的烟味,这股浓烟对她非常有利,安鹤趁着浓烟放出一只渡鸦。
渡鸦贴着战圈边沿飞向壳膜外围,给等在沙地上的罗拉通风报信。
很快,弃车的罗拉便沿着指示钻进了断壁。
她们如此胆大,在敌人眼皮底下肆意穿行。在最近的时候,罗拉和装甲车的距离,只有八米。
可是,罗拉和安鹤都是极其善于潜伏的勇士。罗拉使用了隐藏的天赋,只要不触发监测机器,她可以让附近的人完全忽视她的存在。她们真正化身成了漆黑的飞禽走兽,从浓烟里快速掠过。
在安鹤的接应下,罗拉顺利进入第一要塞,两人一言不发,视线交汇的一瞬间便已知晓了下一步行动。
这里的两只骨蚀者还不足以进入要塞,再过段时间,这些士兵就会顺利将它们赶走,士兵不一定会踏出壳膜追击骨蚀者。所以她们必须抓紧时间,带着缇娜尽快离开这儿。
两人稍稍对视,很快钻入了后方的夜色中。
然而,就在她们的身影隐入建筑群之前,身后的士兵突然响起一阵惊呼。
安鹤立刻回头,她看到一根奇怪的长棍在空中划出抛物线,不偏不倚飞向她的方向。
那是一根骨头,上面还带着菌丝——那只曾被她操控过的骨蚀者,突然从自己身上揪下一截尺骨,甩向了她的方向。
它愤怒了,或者说害怕了,竟然用了一个毫无攻击力的招数。
这根骨头远远砸不到安鹤。
不,不对,安鹤立刻意识到,骨蚀者不是想用骨头砸死她,而是想用反常的行为引起人类的注意。
果然,有相当多的士兵,视线顺着那根骨头,瞥向安鹤藏身的方向。
安鹤立刻拉着罗拉紧贴着转角的墙壁。
她的呼吸开始加速,有些不可置信。
这种情况非常少见,她先前利用了骨蚀者进入第一要塞,而骨蚀者,居然也开始利用第一要塞的士兵来攻击她。
这种类人行为,让安鹤突然感到头皮发麻。
它们只是菌丝而已。
士兵的呼喊声很快结束,枪声再次炸响,大多数人没有对这次异常做出反应,依旧对着骨蚀者穷追猛打。
但是,统领守卫的那位军官明显素质过人,这人思考了两秒,快速安排好队形,然后跳下装甲车,奔向安鹤藏身的区域。
她的嵌灵野犬动作比她还快,四肢一展,一跃三米。野犬跑在最前头,最后停在骨头前方,不停打转,湿漉漉的鼻子一直做出闻嗅的动作。
军官捡起骨头,用随身的喷火装置烧掉了附着在骨头上的菌丝,这些菌丝不是核心菌群,在高温下很快失活。
军官捏着那根骨头,狐疑地往建筑群张望。
三秒后,军官下达指令:“去前面,查查有没有陌生气味。”
第52章 拾荒者。
安鹤和罗拉快速在楼宇间疾行,她们屏除杂念,肾上腺素急速飙升,被风吹得鼓胀的毯子让她们看上去像两只惊飞的蝙蝠。
在她们身后大楼的拐弯处,那位军官正带着野犬追赶上来。
安鹤怎么也没想到,进入第一要塞后最先要面对的麻烦,是被狗追。
如果不是这只狗,她们此时已经潜回方形大楼带走了缇娜。但现在,她们不得不绕远路,多花一点时间摆脱追兵。
安鹤确信自己的行踪还没有完全暴露,在骨头落地的那一刻,她就意识到不对,立刻提醒罗拉赶紧撤离。
那位军官,目前为止还没有真正看到她们。
但是,狗鼻子果然是最难缠的东西。今晚没风,她残留在空气中的气味没来得及消散,被野犬捕捉到了。一人一犬精准地踩着她们的脚印,无论安鹤怎么变换路线,追兵一次都没有偏离。
安鹤望着前路一路飞奔,耳畔风声鼓噪,因为跑得太快,不断后退的建筑物在余光中模糊成了一片,她跑在前头,专挑小路钻。
罗拉按着腰伤不声不响地跟着跑动,连换气声也听不见,她始终落下安鹤半步,处在辅助合作的位置,意味着她可以随时配合安鹤行动。
安鹤快速抽出了军刀:“你认识那位军官吗?”她低声询问罗拉。
“不认识,这里的士兵更新换代很快。”
因为第一要塞士兵损耗率高,竞争力又极强,不中用的前辈很快会被后辈顶替,部队经常会出现生面孔。
安鹤回忆着那位军官的长相,确实是个很年轻的军官,黑发,单眼皮,面颊走势平滑,身形高大,特别是肩膀十分壮实。这位军官虽然年轻,敏感度却极高,像嵌灵野犬一样敏锐,一点风吹草动都要查个清楚。
安鹤握紧了刀柄。如果实在不行,她会选择在暗处动手,杀了追兵。
但显然,这不是一个好的选择,如果成功了,她们很可能惊动其她士兵,或是让整个要塞的防御增强,这会为之后的行动带来很大麻烦。
如果失手了,那更加完蛋了,擅闯警戒区,她们很可能会被就地处死。之前费心谋划的一切,就全都失去了意义。
她还不能暴露!
安鹤调整呼吸,保持着冷静。
早在来之前,她就已经预料到第一要塞是龙潭虎穴,随时都会发生意外,就像现在的状况完全不在她的预料中。
但这是没有办法的事,这里和第九要塞的生态截然不同,在践行动物世界适者生存的理念,是真正的丛林。
她需要尽快适应,然后活下去。
安鹤迅速调整了思路,追兵里有狗,她们身上最致命的是气味,需要尽快找到可以消除气味的办法。
她一开始想到了河流,罗拉说要塞内确实有一条河,是隔绝中心城区和外围城区的人造护城河,里面装的不是淡水而是从塞外引入的污水。
污水也可以,但那里离这里有五公里的距离,实在太远了。
远,意味着变故就多。她们不能废老大劲绕路,一旦跑远,她们想要返回就变得极其困难。
而且,安鹤在缇娜藏身的地方放了一只渡鸦,太远会超出连接范围。
所以安鹤立刻意识到行不通,她需要再找掩体。两双眼睛不够,安鹤一边奔跑,一边唤出两只新的渡鸦,帮忙从低空寻找藏身的办法。
野犬在身后转角处狂吠,它好像闻到了更浓的味道,跑得更加迅速。
得益于渡鸦,安鹤很快就发现了隔壁马路上的不寻常,一些杂物堆得两米高,间或有两块石头砸在有弹性的东西上,跳了两下,滚落在地面,像是有人在活动。
安鹤带头绕行过去,“罗拉,三点钟方向,那一堆是什么东西?”
罗拉只看了一眼就很快给出判断:“是拾荒者。有些穷人会潜入无人区拾荒。”
21区原本是繁华区,五年前这里下达了高危警戒,圣君下令不准任何人进入。
但是对资源匮乏的人来说,哪怕是城里留下的一块玻璃、一张烂椅子,都值得她们以身犯险。
就算如今骨蚀者的威胁就悬在头顶,也有下城区的人趁着夜色翻入21区捡垃圾,这些垃圾会流入黑市,换取她们需要的食物、或者布料。
要知道,第一要塞最不缺的,就是亡命之徒。
安鹤很快看到了楼体上好几扇窗户被整扇拆卸,她放了一只渡鸦飞入镂空的地方,果然看到一堆聚集在楼层里鬼鬼祟祟的拾荒者。
这栋楼和之前的方形大楼不同,里面还有很多办公柜、合金架子等物件。这伙人正在拆卸柜子,有一些力气大的,在拆柱子里的钢筋。
六个浑身脏污的拾荒者干得热火朝天,因为工程量有些大,她们出了汗,原本穿着的外套都堆在附近,安鹤看到两件旧衣和一些保暖用的毯子。
安鹤心生一计:“看来我们得融入她们了。”
她带头从破损的窗户里翻进去,很快上了二楼。
她们没有现身,躲在暗处观察。期间罗拉使用天赋,从容地偷了两件脏衣服,并且把从第九要塞带出来的毯子塞到了这些旧物里面,裹在一起,混上了气味。
安鹤觉得,罗拉干这些偷偷摸摸的事,真的十分熟练且在行。那群女人注意力都在物资上,完全没有发现她。
继被狗追之后,安鹤属实没想到,她们有一天,会偷拾荒者的东西。
安鹤在心里忏悔,真是对不住。
她们很快穿上脏外套,连后脑勺也一起裹着,闪身藏到了隔壁一间小的办公室。
办公室已经被洗劫过,桌椅被拆开,里面还裸露着不知道做什么用的电线。只不过电线里的铜丝也被拆走了,剩下被小刀割开、或者是被火烧卷的塑料外壳。
安鹤和罗拉藏在混乱的办公桌下,任由办公室的门维持着打开的原样,这里杂乱无章,一眼扫过去,看不到她们趴在地上的身影。
一只漆黑的渡鸦停在外面办公区的通风管道上,暗中观察。
原本安鹤以为在这里拾荒的只有六个人,但仔细一瞧才发现角落里还有一个人。
那是一个有些营养不良的少年,看上去才十六七岁,她没有参与拾荒,而是站在窗边的角落时不时往下打探。
原来是个望风的。
但女孩显然工作做得不到位,没有发现安鹤和罗拉已经偷偷潜入她们的领地。
再看另外几个拾荒者,物资匮乏和艰难求生的痕迹就写在她们的脸上,她们各个都不修边幅,像是祖籍就定在垃圾山上。头发倒是弄得整齐,可发质实在粗糙,显得蓬松枯黄。
这些女人们身上还算有些力气,手脚也麻利,应该是健康人,但能看得出,第一要塞的淡水资源和食物资源,没有落到她们的手上。
也是,如果不是如此,她们也没必要到21区来冒险,这里随时会被骨蚀者攻破,已经是极度危险的警戒区了。
安鹤闻到外套上弥漫着一股沤味,像是洒了某种机油,衣领处用来保暖的绒毛沾了灰尘打咎,看不出原本的颜色。
安鹤需要的,就是这样的衣服。
一阵犬吠过后,角落里的女孩突然小声开口:“纠察队来了。”
霎时间,杂物里一阵窸窸窣窣,人们立刻停下手里的工作,拿起她们早已衡量好的最值当的东西,掉头就跑。
放风的女孩从角落里退出来,很熟练地抱起大家的衣物,打算直接从二楼跳下去——在窗台下方,早就铺好了几张捡来的垫子,她体重轻,即便跳下去也不会出事。
安鹤看得咋舌,这帮人表现得实在是太熟练,她们分工明确,还知道舍弃一些搬不走的东西,一看就没少和纠察队打游击战。
连罗拉都感到好奇,透过碎裂的桌角,以潜伏射击的姿势偷看外面的情况。
就在女孩跨上窗台的时候,枪声突兀炸响,子弹击打着裸露的窗台,弹出几块破碎的水泥。
女孩被枪声逼退,往后仰倒,跌下窗台。她一声不吭,立刻爬起来改往另一个方向,试图跟上同伴的脚步从楼梯逃走。但是,她很快撞上了前面妇女的背脊。
原本从楼梯口离开的众人,又一个一个,倒退回了办公区。
最前头的两个举起手,目视着前方的黑黢黢的枪洞。
她们被那位军官用枪指着,驱赶回来了。
安鹤暗自撤回了渡鸦,面色变得异常严肃。她盯着门缝,原本往后放着的军刀,悄无声息地掉头朝前,如果这伙拾荒者因为她们的贸然闯入受了伤,她会杀人。
就在她升起念头的时候,罗拉按住她的手背,摇头示意安鹤不要轻举妄动。
安鹤眼中闪过一丝诧异,不愧是罗拉,连第一要塞的民众也能不管不顾。
外头噼里啪啦一阵响动,是脚踢在杂物上的发出的脆响,除此之外还有狗的喘气声,在一阵寂静之后,有人开口说话。
“有看到可疑人员经过吗?”是那位年轻的军官,她的声音很洪亮,听起来很凶。
拾荒者们各自交换了眼神,她们将那位年少的女孩挡在后面,众人贴着墙站成一堆。其中一个看起来四十多岁的妇女挤到最前方:“你说的可疑人员,是我们吗?”
拾荒者仰着下巴,语气并不好,带着一丝明目张胆的挑衅,哪怕对方拿着武器,她们也没给对方好脸色。
拾荒者和纠察队应该结怨已久,剑拔弩张,当看到双方出现在这栋楼里,霎时都黑了脸。
年轻军官意识到这帮人完全无法沟通,她放弃问询,微微偏头,旁边的野犬立刻冲向窗边洒落的衣服,粗鲁地吸着鼻子。
有拾荒者笑起来:“怎么?长官没闻过我们穷人的味道?来长长见识?”
这人的嘴可真是毒辣。安鹤透过门缝,看到说话的是一位年轻气盛的女士,头发应该是用不知名颜料染过,黑色的发根和紫色的发尾分了层,还有其它挑染的颜色,看起来花里胡哨。
年轻军官没理她。
挑染女士看到狗鼻子在她们的衣服里拱来拱去,十分恼怒,她直接走出去,一把扯过团在一起的外套:“别闻了,脏狗口水都滴下来了,脏了我们的衣服!”
嵌灵被骂成脏狗的军官眼角跳了一下,立刻在挑染女士脚边开了一枪。
因为这个示威的举动,拾荒者吓了一跳。而后,她们开始变得愤怒,有人捡起脚边的钢筋对准年轻军官的脑袋。
站在最前面的那位妇女趁机推了年轻军官一下,拽着对方的衣领怒不可遏:“收起你的枪!这就是你们说的把资源让给士兵,士兵来保卫要塞吗?”
年轻军官没有理会质问,她直接忽视了这些人,一双眼睛越过拾荒者,不断在房间内扫视。
这样沉默的表现反而有些高高在上,她完全惹恼了拾荒者,又有几个人扑身上去,试图推开年轻军官,让后面的人抓紧机会逃跑。
拉扯之下,军官的衣服都变形了。
军官忍无可忍,一把掀翻了最前面的妇女,用一个超乎寻常的格斗姿势一举压制了三个拾荒者。她用枪顶着这些人的脑袋,咬着牙低声威胁:“圣君警告过了,不许进入21区,你们不要命,但请不要给我们造成麻烦。”
军官用了“请”字,反而显得异常刺耳,拾荒者想反抗,结果被军官用高大的体型死死压制。
军官也很愤怒,她最怕碰上这些不守规矩的人,一直在制造多余的麻烦,制造暴动,干扰她们的任务。
被枪顶着之后,拾荒者终于噤声了一会儿。
野犬吠了两声,绕着办公室走了两圈。这里到处都是浓烈的人类气味,这些拾荒者为了获取铜丝,还在这里点火了,烧灼的塑料味完全影响了野犬的搜查,它没找到人。
在它搜查期间,一直站在后面的那个女孩盯着地面,慢慢挨着墙角,离开了原位。
……
安鹤看到什么东西滚到了她藏身的桌脚下——那是一枚椭圆的金属徽章,亮晶晶的,非常耀眼,以至于安鹤在黑暗中一眼就发现了它。
这是年轻军官身上的徽章,在刚刚的拉扯中不小心掉落了,上面雕刻着分叉的河流,底下还有一个看不清的编号,和英灵会的图章有些相似。
安鹤立刻决定将它捡起来。
这东西应该代表着那位年轻军官的身份,这个人能够站在纠察队指挥者的位置,前途不可估量。
说不定,她以后还会和这个人打交道。
这可不是件好事,这位军官的嵌灵闻过她的气味,往后说不定会认出她来。
安鹤立刻伸出了手。
就在这时,另一只冰凉的食指同样按在了徽章上。
这个突如其来的举动,让双方都吓了一跳,黑暗中两人迅速抬头,视线在一瞬间交汇。
安鹤看到了那个女孩。
准确地说,她看到了对方的眼睛,黑如墨石,没有一丝杂质,同样也没有一丝情绪。
安鹤心脏狂跳,她完全没注意到有人靠近,这个女孩走路一点声音都没有。
而现在,对方发现了她们。
身后的罗拉第一时间掏出了小刀。而安鹤的第一反应,是伸手在唇上做了个噤声的动作,她仍旧按住那枚徽章,缓慢对那个女孩摇头,示意对方不要说话。
罗拉无语地皱起了眉,太蠢了!
安鹤完全不知道下城区的人是什么脾性,这里的每个人都毫不掩饰自己的恶意,她们只有变得自私、好斗、不择手段才能够抢夺资源,为此,每个人都刻意放大自身恶的一面。
只有像年轻军官这样的绝对压制,才能够让她们闭嘴,安静一会儿。
罗拉完全知晓应该如何恐吓对方,以防这个女孩把她们交出去。
搞不好,这女孩会立刻跳起来大叫,兴高采烈地引来野犬,然后这帮拾荒者便会和年轻军官达成私下交易,换取一些好处,逃过私闯禁区的处罚。
可是,这些安鹤好像都不知道。
罗拉没有收回小刀,那把有着繁复花纹的小刀,来自下城区,也渴饮了很多敌人的血,不妨再多一个。
但是,那女孩竟然迟迟没有动,依旧按着那枚金属徽章,安静又有些好奇地注视着安鹤的脸。
安鹤很快意识到,对方不想放弃这枚金光闪闪的徽章,这玩意儿看上去稀奇得很,如果拿去兑换,应该能换不少好东西。
安鹤想了想,从脖子上扯下一条细小的链子递给女孩——那是海狄送她的渡鸦。
她刚刚观察时就发现了,这个女孩的心智完全不像十六岁的人,该有的情绪也没有,望风、跑动都有些呆滞,不知道是不是营养不良引起的后遗症。
这种青少年,没见过的新奇玩意儿应该更能引起她们的注意。
安鹤很信任海狄的手艺,这种东西别的地方一定没有。
果然,女孩被那只栩栩如生的渡鸦吸引了目光,她摊开手,安鹤轻轻放下链子,渡鸦落在女孩的手心上。
犹豫片刻后,女孩按在徽章上的食指终于缓缓挪走了。
安鹤再次做了个噤声的动作,她十分卖力挤出和善的笑容。
实际上,她后背一直在冒冷汗,她太担心这个女孩突然开口呼喊了。怪就怪第九要塞仍影响着她,不到万不得已,安鹤不想杀无辜被牵扯进来的平民,而且对方还是个心智缺陷的少年。
女孩站起身,慢慢退了出去,她紧拽着渡鸦,双手放进口袋藏着,悄无声息回到原位,后背又贴回到墙上。
这人走路果然没有声音,拾荒者正在和军官叫板,谁都没有注意到女孩走开过。
安鹤那即将跳出嗓子眼的心,终于归位。
外面的对峙还在继续,年轻军官站在办公室的门口扫视了两回,没有发现安鹤和罗拉。
恰巧此时拾荒者开始在旁边大声哀号,扰乱了她的判断,让她变得非常烦躁。
这些拾荒者得理不饶人,声称军官无缘无故扭断了她们的胳膊,打伤了她们的脚踝,一定要些赔偿,最好是十斤大米才能抵消这些疼痛。
年轻军官恼怒地呵斥:“闭嘴!再多说两句,我立刻追究你们擅闯禁区的罪,把你们丢进监狱!”
挑染女士抱着自己的脚,咦了一声:“难道我们不说话,你就不追究了吗?只要你做出承诺,我马上闭嘴。”
无赖!
年轻军官瞥了这人一眼,深呼吸努力平复着怒气,这使得她手指都搭上了扳机扣。
就在此时,肩头的通讯机突然传出呼叫:“闵禾长官,骨蚀者已经带伤撤退,请问,我们这次需要追杀吗?”
“原地待命,等我回来!”
闵禾带着野犬一声不响地离开,她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才没有心情管这些蟑螂一样的拾荒者。这些人抓进去关两天,放出来后还是一样嚣张,还会大骂她们英灵会的人只吃饭不干事。她们要是不干事,这地方早就被骨蚀者挪平了。
闵禾的身影一消失,那些号称胳膊折了,腿断了的拾荒者立刻站起来,她们全都像是换了一副面容,虚张声势的愤怒、不讲道理的哀号一瞬间从她们身上褪去。
为首的妇女神色严峻地指挥:“快走,等下说不好纠察队会来更多人,今晚先干到这里,撤退!”
此时妇女的语气完全变了样,快速给大家分了工,谁搬重物,谁拿杂物一一指定,俨然一个真正的大姐头。
挑染女士径直走向女孩:“有没有受伤?”她记得那个该死的军官朝着窗台开了一枪。
女孩摇摇头,主动抱起散落的衣服跟在众人后面。
在离去之前,女孩回头望向安鹤藏身的方向,抿抿嘴,最终什么都没说,跟着大家一起快速撤退。
……
“你说她会通风报信吗?”
返回方形大楼的路上,罗拉仍旧不放心,她倒想问问安鹤是怎么够胆相信一个陌生人。
“应该不会。”安鹤低着头,她自从拾荒者离开后,就一直是沉默的状态。
一方面,安鹤目睹了第一要塞不可调和的阶级矛盾,见识到这些在夹缝中生存的人,让她短暂陷入一种无能为力的失语。这两方人完全不能互相理解,长久的隔阂让她们放弃沟通,选择直接动手。
另一方面,安鹤一直在想那个女孩。
那女孩是黑发,圆脸,像东方人,从行为上看,只有十一二岁的心智,甚至还没有骨衔青队伍里的小不点处事老成,按理说,这样的人,是无法在第一要塞活下来的。
如果说是那帮拾荒者护着这个少年,又不符合安鹤对这里的认知。那帮人里没有一个和女孩长相相似,应该没有血缘关系。这就奇怪了,拾荒者都沦落到捡垃圾了,也要带着这样一个“孩子”吗?
“为什么不会?理由呢?”罗拉忍不住追问。
“不知道,就觉得她不会。”安鹤想起那双眼睛,有那么一刻,她觉得这双眼睛平静得可怕,是因为无知者无畏吗?
安鹤想了想,交代罗拉:“这样,你在下城区休养的时候,帮忙留意下这伙人是谁。”
“你对她们很好奇?”
“很好奇,她们的生存方式……很顽强。”安鹤说,“而且,她们迟早会发现衣服丢了两件,未雨绸缪,先查一查她们。”
安鹤没有脱下身上的外套,她们还得去下城区走一趟,这两件衣服让她们看起来更有本地味儿。
两人快速返回缇娜藏身的方形大楼。
安鹤打开柜门时发现,缇娜仍旧维持着原本的姿势,塞进去是什么样的,现在就是什么样的,连眼睛注视方向都没改变。
倒是罗拉从进楼后就一反常态,左右张望,一脸欲言又止。
她帮忙接出缇娜之后,便警觉地站到另外两组圆形桶面前,仔细检查桶上的电子锁。
电子锁已经失效了。
“怎么了?”安鹤感到奇怪,“有什么不对吗?”难道这地方不是被拾荒者洗劫一空的办公楼?
罗拉的神色变得很古怪,她眉毛少见地呈现出倒八的模样,在短暂的停顿之后,罗拉问了个奇怪的问题:“你走之前,检查过里面有东西吗?”
安鹤一瞬间寒毛倒竖,她侧头看向那些圆形长筒。
什么意思?里面该有东西吗?
第53章 “这玩意儿,不会是以前的棺材吧?”
“没有,打不开。”安鹤抽出军刀走向圆筒,她不认为这里面藏着活物,在这里放哨的渡鸦没有听见任何可疑声音,她一直都有在留意这边的情况。
安鹤屏住呼吸拉了一下圆筒上的拉环,柜门纹丝不动,她尽量平静地问罗拉:“你在担心什么?”
“在21区整区撤离之前,这一片区域,包括这栋方形大楼,都是研究所的外包驻点,这个你知道吧?”罗拉说。
不知道。
但是,安鹤点了点头。
难怪这个区域的楼房都很高,虽然有些楼体遭到了破坏,但看得出以前是个繁华区。这么说来,21区应该是上城区的“后花园”,骨衔青不是无缘无故在这里捣乱。
罗拉看到安鹤拉动柜门,非常隐晦地站远了一些:“这些银色圆筒是密封箱,听说当时这里的东西都搬迁了,我才知道她们留下了这些箱子。”
这栋楼是整体搬迁,而不是被拾荒者洗劫,难怪如此空荡,一点垃圾都没剩下。安鹤见过被拾荒者洗劫的办公室,不要的桌子电线胡乱堆砌,可不是现在这副整洁的样子。
安鹤目光扫向缇娜待过的圆筒,那一组的柜门一开始就开着,她也钻进去看过,里面什么都没有。她揣测:“那说明这些东西已经废弃了吧,不然不会留在这儿。”
罗拉松了口气:“我想也是。”
“里面是什么,让你脸色这么难看?”
“不好说,可能什么都有。”罗拉说,“你要是见过这些筒状密封箱从地底挖起来的样子,就会知晓那个场景有多恶心。”
安鹤的动作一顿,地底挖起来?不是研究所研制的东西?
她察觉到手心的拉环依旧冰冷,就算握了很长时间,她手心的热量也没能将它焐热。这不是金属,而是某种不知名的材质,不是现在的人能造出的东西。
安鹤立刻缩回了手:“这么说来,你见过挖掘现场?”
“围观过一次。”罗拉说。
“里面是什么样?”
“打开后是一滩血水。”罗拉想起那个场面咽喉不自觉滚动了一下,有些反胃,“不知道原先装着什么东西,但我们解开锁扣的时候,内里的东西已经化作一滩烂肉。我只记得当时臭味熏天,开门的人身上都弥漫着一股腐味,一直延续了三天。我们原本以为里面是人的尸体,但是里面没有骨头,查不出是什么生物。”
罗拉说着说着再次后退了一小步。
安鹤也跟着退了一小步。
难怪罗拉的表情这么复杂,这场面,确实令人永生难忘。
“这样的箱子多吗?”
“不少。这些都是伊薇恩城留下的遗产。”罗拉说,“壳膜外的地界,也挖出过很多稀奇古怪的东西,基本上都运往了研究所。”
安鹤原本觉得诧异,很快她又接受了这件不太寻常的事情——整座哈米尔平原都是伊薇恩城的旧址,被黄沙抹平了痕迹,但地底下的东西还在,她们挖出点什么东西也正常。
骨衔青第一次带安鹤来时提醒过她,第一要塞的人对伊薇恩城也所知甚少,连壳膜运转机制也一知半解,这座古城里旧时代的人已经死绝了,新来的人如同瞎子摸象,一边使用着遗产,一边摸索前人的科技。
这是很困难的事。
研制出工具的人,就像搭积木,清楚知道每一块积木的作用。
但使用工具的人,就只能看到工具的外观,你很难透过一台完整的电视机,在没有说明手册的情况下,猜测出里面每个电子元件的作用。
安鹤的思维比较发散,她在左右扫射密封箱之后,突发奇想:“这玩意儿,不会是以前的棺材吧?”
罗拉脸色松了松:“我们也做过这个猜测,但听说,里面翻出来的东西都不太一样,也有些陨铁疙瘩。”
安鹤:懂了,是盲盒。
她再次来回打量。缇娜待过的密封箱很干净,安鹤认为原先方形大楼里的工作人员对这些箱子做过处理,但不知道为什么,撤离的时候没有搬走它们。
这种古怪,让安鹤感到十分好奇,有那么一刻,她脑海里生出打开它的念头。
特别是她在听见罗拉说这里是研究所后备据点时,这种念头便被强化。
她得打开一个试试。
安鹤往前,手指滑过拉门,被称作密封箱的圆筒果然严丝合缝,锁扣已经损坏,里面的齿轮咬死,只能暴力破解。
“你要打开它?”罗拉问。
“嗯,你要是不敢看就闭上眼睛。”
安鹤将军刀卡进缝隙,在稍稍用力掰动的时候,她感受到铁刀很快就到了极限,再压下去刀就折了。
不行,这密封箱太坚硬,必须要用更坚硬的武器来开。
坚硬的东西……她背上就有啊!安鹤眸光闪亮,麻利地解下了背后的圣剑。她可见识过这把剑如何切开了热风管道。
罗拉看到安鹤毫不客气地使用圣剑撬密封箱时,整个人都瞪大了眼睛:“啊,这个……”
她这辈子都没想到,象征着荣誉的圣剑会被当作撬刀来用。
安鹤不这样认为,再精巧的工具也是拿来用的。安鹤沿着拉环掰动,她找到了锁扣的位置,用尽力气使劲下压,在尝试了三次之后,密封箱的柜门被撬开了一条缝。
基于罗拉的经验,两人快速捂上了鼻子。但里面并没有浓烈的臭味,反而是一股奇怪的药味溢出。
缝隙不大,整个箱内漆黑。
等了半天,什么都没有滚落出来。
安鹤提起十二分精神,再次靠近了密封箱,她打开小手电,贴近细小的裂缝,光束在宽敞的箱体内部绕了一圈,安鹤确实看到些不平常的东西。
一些红色的镂空膜状物交错着布满整个空腔,有点像蛛网,却不是细丝。安鹤看着这东西总觉得十分眼熟,片刻后她想起来,这有点像鸡蛋外面那层膜。
乍一看,确实会幻视有尸体待过的样子,细看之后发现,里面没有任何血液骨架。
是空的。
安鹤有些失望,这应该是废弃的密封箱,里面没有任何有价值的物品。
排除了危险,安鹤便用剑尖儿挑了一点薄膜想要取出来看看,谁知这些东西还没碰到圣剑,就化成了血水。
罗拉触发了不好的回忆,接连倒退三步。
这种东西好像会被氧化,不知道是接触空气还是别的原因,开始慢慢变质,散发出某种*恶心的腐臭味。
“我们还是赶紧走吧。”罗拉催促,她可不想三天三夜身上都是这种味道。
“行,走吧。”
安鹤最后瞥了一眼这些奇怪的事物,带着缇娜迅速离开。
她们确实不能在21区久留,纠察队的军官处理完骨蚀者的事,可能会去而复返。
……
凌晨三点整,巴别塔隐藏楼层。
一位研究员独自待在完全密封的观测间,查看检测报告。
片刻后,研究员拿起工具给玻璃除雾,观测间内外温差导致玻璃上凝结了不少水珠。随着自动刮板开始运作,里侧的水珠和外侧的冰霜被抹去。
观测间外,某个秘密研究室的全景缓慢显现。
这里像一处弧形防空洞,天花板包括地面都是人造合金,温度已经低于零下两百摄氏度,所有灯光熄灭,只留下红色的应急灯。
室内整齐摆放着无数个圆筒状密封箱,贴靠着墙边,分成两列,这些箱子从未被抬上地面。和那些在平原上挖出的银色密封箱不同,这里的箱子呈现出一种玄黑的光泽,每一个箱体锁扣都紧闭,外层结了冷霜。
没有人在研究室活动,只有水滴的声音时不时回响。
观测间的液晶屏显示着各个密封箱的状态,研究员仔细检查。
在看到满屏的绿点里有两三个红色圆点之后,研究员熟练地做着记录:“2、33、171号箱体失活,温度湿度仍未达到最佳状态,需要尽快调整。”
研究员撑在桌子上,瞥了一眼外面离得近的2号箱体。紧扣的箱体已经自动弹开,缝隙中渗出血红色血水。
研究员按下桌面对应的按钮,几个箱体下方的地板开始凹陷,血水顺着凹槽被排走,照在箱体上的应急灯光也依次熄灭。
这批东西也成了废弃物。
“死的也太多了吧。”研究员叹了一声,她掏出随身携带的小本子,记下了序号。收起本子的时候,研究员往前翻了翻,整整十页纸,全是密密麻麻的序号。
她任职二十年,还无法有效保存这批东西,虽说闻野忘教授认为,搞研究的就得穷尽一生攻克一道难题,但圣君要是问起来,真的不好交代。
研究员皱着眉头,一边思考如何找到正确的保存方法,一边退回到传送梯内。依次刷完工卡、指纹、虹膜后,传输梯才开始启动。
观察十分枯燥,每隔六小时,她都得来看一次。下一次进入研究室,是早上十点。
……
凌晨四点整。
安鹤终于到达了17区。
所谓的下城区,是指2区至20区靠近壳膜的区域。这些地方处在哈米尔平原广阔的那一面,没有山体遮挡,在最初壳膜还未完全运作的年代,这里极度容易受到骨蚀者侵扰,因此,能力者全都退到了后方,占据了更有利的位置。
久而久之,这些区域便成了穷人和暴徒聚集的地方。
前一晚,安鹤从骨衔青那儿要到了前往驻点的地形图,她的记忆很好,梦里出现过的图纸,安鹤仍旧记得。那张图一看就是小不点画的,各种颜色的铅笔混用,画得乱七八糟,勉强能阅读。就是不知道骨衔青从哪里给小不点劫到了彩铅。
骨衔青转述的原话是:她们原先的驻点在三楼,是个住宅楼,但墙体打通了,这里有搭建好的床铺、架好的锅,还牵了电线,简直就是天堂!
等到安鹤罗拉一到地点,傻眼了,这些东西全都没有。
罗拉无所谓地靠着墙角坐下:“17区是帮派最多的地方,这里放的东西要是没人守着,隔天就会被抢走。”
原来如此。
小不点这帮人已经离开小半个月,物资还有剩才奇怪。
这个地方地理位置还算不错,四方的住宅区离得特别近,像是筒子楼,非常利于躲藏和逃跑。罗拉藏在这里养伤,就是有人想找她,都得花上好一阵时间。
安鹤扶着缇娜坐下:“过两天我从上城给你带点东西。”
“不用。”罗拉回绝:“我自己可以搞到物资。”
“听起来你很在行。”
“嗯。”罗拉不想谈这件事情。
安鹤起身巡视了一圈,“罗拉,我先睡四十分钟,到时候叫我。”
“四十分钟?”罗拉诧异,“你一晚没睡,又开了两天的车,可以休息久一点。”
安鹤靠着墙躺下:“不用,就四十分钟。”
罗拉无语:“没见过谁睡觉卡得这么精准。”
安鹤强迫自己快速入睡。
第一要塞对骨衔青的屏蔽范围,是以巴别塔为中心直径两公里的区域,安鹤得抓紧在下城区的机会,和对方再见上一面。
昨晚她们已经约好,等在下城区安顿下来,就要找骨衔青同步情况,再拿进入研究所的详细路线图——进入要塞花了比预期更多的时间,安鹤没有多少闲情休息,她已经迟到了。
现在天都快亮了,也不知道骨衔青现在有没有在梦里溜达。
出乎意料,安鹤刚睡着,骨衔青就来了,她抱着双臂一脸不爽,居高临下质问安鹤:“你打算让我等多久?”
第54章 骨衔青跳楼了!
“事情得从一只狗说起。”安鹤低着头,不咸不淡地辩解。
骨衔青缓慢半蹲下来,伸手抬起安鹤的下巴,以便两人能够平视:“什么狗?”
安鹤对骨衔青总是越界的举动感到恼怒和羞愤,周围的环境太真实,总有种罗拉和缇娜还在旁边围观的错觉——要是罗拉看到她这副不能动、任人拿捏的模样,安鹤以后就没脸见人了。
还好,这梦境里只有她和骨衔青两人。
“别乱瞟,看着我。”骨衔青命令,她的烦躁还没消解,语气也不那么友好:“长话短说,你碰上什么麻烦了?”
安鹤简单描述了进入要塞时遇到的阻碍。
“闵禾?”骨衔青放开手,“不认识。不过你没有杀掉她的话,以后得小心些。第一要塞的人都不是善茬。”
“我会注意。”安鹤露出急切的目光:“告诉我下一步该怎么走。”
骨衔青捏造了虚拟地图,指尖在地图上游移:“你得穿过护城河,到达巴别塔后不要走大门,想办法沿着外墙进入十七楼。然后,找机会获取研究员生物信息,进入……”
“等等。”安鹤打断她,“这行不通,太复杂。”
她一开始以为,以她现在的身手,进入第一要塞不是多么困难的事,但见识过闵禾的谨慎后,安鹤摒弃了盲目乐观。
骨衔青说得轻描淡写,但每十个字里面就是一道天堑。“想办法爬上十七层”“想办法获取生物信息”这办法听起来,非常不好想啊!她又不是飞天遁地的超人!
万一想破脑袋也想不到,进退维谷,就得交代在那儿。
“这就退缩了?”骨衔青挑起眉头,似笑非笑:“我还以为你多大本事。要不你乖乖认输,像我一样直接被抓进研究所,还来得便捷一些。”
那不行,先不说向骨衔青低头认输多么挫败,以现在紧张的局势,安鹤被抓进去,可不一定能像骨衔青一样逃出生天。
她得尽可能利用身边能利用的一切事物,提高生存概率。
安鹤在短暂思考后,把目光放到了骨衔青身上,她深吸一口气,盯着对方的眼睛:“你既然去过研究所,有没有想过,跟我一起行动?”
骨衔青抬起眼:“嗯?”
安鹤重复强调:“进来第一要塞,我们搭档。”
“我为什么要跟你一起行动?”骨衔青似乎觉得有些新奇,嗤笑了一声,“你拉我下水。”
别装,安鹤笑了笑:“你我心知肚明,你在利用我打击第一要塞。尽管不知道你的最终目的,我也照做了,因为我们各取所需。”安鹤顿了一下,“如果你需要我为你谋取利益,你不能总躲在后面不担风险。”
“为什么不能?你都说了我是自私自利的女人。”骨衔青笑,“在历史上,高级的指挥官不会冲锋陷阵,只会调度士兵,顺水推舟。”
“你又不是我的指挥官。”安鹤哼了一声,“我们是同盟。”
骨衔青一滞,继而笑出声。她差点忘了安鹤一直没有屈服于她。
可安鹤不知道,骨衔青一直把她当好用的帮手看待。
骨衔青不以为然,她才不会像安鹤一样,把自己放到危险的处境中。安鹤是她眼中的螳螂,而她是黄雀,是在后面拣拾好处的那一个。
“好吧。”安鹤看骨衔青没有动摇的念头,突然软下声音:“那我换种说法——”
“你说。”
安鹤停顿酝酿情绪,而后小声说道:“我需要你。”
骨衔青差点没站稳。
安鹤再次露出让骨衔青无比熟悉的眼神,就像最初她们交流时,安鹤主动示弱一样:“你想想,进入中心城后,我就会和你失去联系。如果我出了意外,我会失去你的帮助,你也会失去我的动向,要是十天半个月我们都无法碰面,这对我们双方都是坏事。我见识过你的手段,我们一起行动更有保障。”
安鹤趁热打铁:“再说,你都不知道闵禾是谁,第一要塞对你的屏蔽会让你一直处于不利的地位。你不是在这里吃过亏吗?我帮你讨回来。”
安鹤动之以情晓之以理,这让骨衔青的眼神变得意味深长——这人又来了,开始装乖。
自从安鹤开始强化能力之后,她已经好久没看到安鹤装乖的样子。
骨衔青有些好笑:“小羊羔,你是不是笃定我吃软不吃硬?”
“没这个想法。”安鹤移开目光,“我的建议很中肯,你可以考虑一下。”
才怪,她发现了,骨衔青就是吃软不吃硬。
安鹤眼神中晕染开某些情绪,像是悲伤或是祈求:“你不帮我的话,我万一死在研究所了,你也不担心吗?”
不担心。
骨衔青忍住没有给出直白的回答,她盘着腿面对面坐下来,撑着胳膊细细地瞧着安鹤。
骨衔青一直不移开目光,安鹤就得一直保持着垂眉低目的样子,这让骨衔青心情大好。
等她看得够了,才开始考虑起安鹤的请求。
骨衔青真的不担心安鹤,不过,安鹤有一点说到了她的痛处。
那个叫闵禾的年轻军官,骨衔青非常在意。
这人她不认识,是个正儿八经的新人。应该不是从下城区提拔上去的,大概一直在中心城活动。在第一要塞开始精神屏蔽之前,骨衔青从未听说有这号人物。
这说明第一要塞的精神屏蔽确实让她错过了很多情报。这让骨衔青觉得一些不安。
原先第一要塞有缇娜坐镇,骨衔青只用提防缇娜,但现在这位上尉失势,第一要塞会有很多新人冒出来,到时候谁接替缇娜的位置,她全然不知晓。
骨衔青习惯掌控全局,这让她感受到了威胁,第一要塞屏蔽她太久了,她不能一直处于这样的劣势。
现在趁机让安鹤帮忙动手,也不失为一个好机会。
但她不会是冲锋陷阵的那一个。
“我进入第一要塞风险会很高,你得有点表示。”骨衔青松口妥协,开始提出要求。
“好吧,算我求你。”安鹤垂眸说道。
果然有了第一次求人,第二次能张口就来。
“你现在说得挺顺口,真不知道你心里是不是这样想。”骨衔青拆穿她,“行了,我的条件是,潜入研究所后,协助我毁掉第一要塞的精神屏蔽装置。”
“你是说这次吗?”
“对,这件事在你公开现身前完成比较好,这才不会有人怀疑到你头上。”
“这很紧急。”安鹤有些拿不准,她本身的探查量就不小,所有事情需要在两天内完成。
不过骨衔青答应和她做交易,两个人总比一个人有效率些,安鹤问:“装置长什么样?”
“不知道。这是针对我的东西,得我亲自试一试。有可能是台机器,也有可能是个人,总之,是机器就炸毁,人就杀掉。”骨衔青直截了当地说。
“可以。”安鹤又一次和骨衔青达成一致。当她们四目相对时,安鹤并没有想象中那般轻松,反而,一种新的危机感笼罩着她——她们之间的联系,好像无可避免地越绑越紧,这次还是她亲手推动的。
安鹤甩掉脑子里的担忧,问骨衔青:“你怎么进来?”
“来接我。”
安鹤蹙眉:“你就不能独立行走吗?”
“刚刚求人的态度呢?”骨衔青拍拍安鹤的脸蛋,“变脸真迅速,一点都不可爱。”
“好吧,我还以为你去哪里都如入无人之境。天快亮了,你在哪里?”
“我有实体,进出还是会引人注目,不然我早就进来了。”骨衔青再次大力捏了一下安鹤的脸,“还是来21区接我,我半个小时后到。”
……
凌晨五点整。
21区的事故现场还没有处理,墙面完全倒塌,地面上到处都是泥块碎石,纠察队的几名成员正在清点现场,重新给自动机枪装填弹药。
安鹤没有在人群中发现闵禾,装甲车也不在原位。从地上宽阔的车辙印看,闵禾似乎选择了乘胜追击受伤的骨蚀者。安鹤偷听了一会儿纠察队的谈论,这次骨蚀者伤得很重,她们好像从巴别塔紧急调了两个帮手过来。
安鹤故技重施潜出要塞后,听到了树林里的炮火声。
她躲在远处的树梢上,很快发现了从另一个方向步行而来的骨衔青。
骨衔青专门穿了件黑色的连帽斗篷,遮住了她的红衣。
安鹤从树上跳下去,不由得仔细打量了骨衔青一眼。不算在梦中相见的时间,安鹤已经小半个月没有见到骨衔青真人,上次在现实中见面,两人还拳拳肉搏打了一架。
这一次,两人也依旧保持着一臂的距离。
在现实中见面不像在梦中相见那么平和,骨衔青失去了压倒性的优势,两人还有一巴掌的仇恨,一言不合真的会打起来。
因此,她们中间始终隔着安全距离,共同维持着微妙的平衡。
安鹤问:“你步行过来的?半个小时?难道你一直待在第一要塞附近?”
“我这两天都在这儿,比你先到一步。”骨衔青摘掉帽子,微卷的头发简单束在脑后,显得和梦中悠闲的气质不太一样。她从腰间掏出一件东西:“给你,你应该用得着。”
安鹤低头看向对方的掌心,是被她们合力杀掉的潜伏者的枪,安鹤之前把枪存放在骨衔青那儿,现在骨衔青带回给她。
安鹤接过那把枪,扣在了腰带上。
“你打算怎么把我带进去?”骨衔青露出看好戏的神情。
“高处的红外线感应器已经恢复工作,得避开。不过,墙上的感应器被炸毁了一些,可以从缝隙中穿过去。”
安鹤深吸一口气,朝骨衔青招手:“过来。”
骨衔青狐疑地看着对方,在犹豫过后,骨衔青还是迈开了步子。
就在那一瞬间,安鹤忽然伸手,手掌贴着骨衔青的后背环住了腰,骨衔青被她用力固定在了怀中。
骨衔青条件反射伸手阻挡,左手按住安鹤的手背,一招擒拿蓄势待发。
在压上虎口的时候,安鹤启用了天赋。
“别动。”安鹤沉声解释,“你得进入我的破刃时间才能跟得上我的速度。”
安鹤提起一口气,带着骨衔青迅速奔跑,她抓准了时机,在远处几位纠察队弯腰翻动残垣时,从视线死角越过了壳膜。
骨衔青几乎是被安鹤带着移动,安鹤力气变大了一些,小臂肌肉有力地贴着腰身。
安鹤能感受到,骨衔青整个人都绷紧了肌肉,骨衔青反扣着她的手依旧没有挪开,而且独独按住了护腕上袖刀的位置。
她们侧身紧贴,但仍旧在互相提防。看起来,骨衔青很怕安鹤再给她的腰来上一刀。
呼啸的风贴着两人脸颊划过,骨衔青脸上保持着轻松的表情,她嗤笑一声,小声呵气:“你也是这样抱罗拉的?”
神经,什么情况了骨衔青还要逗她两句。安鹤翻了个白眼:“罗拉才不用我抱,她的天赋比你高明。”
罗拉能自己翻进来,而骨衔青的天赋只能让她在梦里横着走,在现实世界,骨衔青没有天赋可以使用,比别人天然少了些战斗的优势。
骨衔青不笑了:“那你应该找罗拉带你进研究所。”
“你以为我不想。”安鹤压低声音,“她的伤还没好,怎么爬十七楼。”
“唉,你替别人考虑周全,单要我以身犯险。”骨衔青叹了一声,嘴上说着不着边际的话,扣着安鹤的手一点没挪开。
两人在破刃时间下越过岗亭,进入街道。有了前车之鉴,安鹤不敢停留,维持着破刃时间一口气跑得更远,其间,她一直搂着骨衔青的腰没松。
当破刃时间结束之后,两人迅速拉开了距离。就好像同极的磁铁相斥,一下子弹开。
两人各自拉紧了衣服。
骨衔青更加熟悉21区的地形,她在前面带路,趁着天还没亮,两人迅速赶往护城河。
路上,安鹤打破了沉默:“我以为你进入第一要塞不会这么麻烦。”
“怎么说?”
“你是嵌灵,可以被本体回收,你的本体站在墙边,再隔着失效的壳膜把你召唤出来,不就不费力气翻进来了吗?”安鹤比画了一下。
“你的小脑瓜子还真是灵光。”骨衔青不置可否地笑笑,又很快掩去表情。她戴上帽子,扣紧了斗篷的纽扣,安静地钻进街角的拐弯处,沿着墙边行走。
片刻后,骨衔青在黑暗中叹息:“只是可惜了。我和你们不一样,我不能被回收。如果哪天我消失了,那就意味着我已经不存在。换句话说,我会死。”
她的声音低沉而黯淡,安鹤没由来地心头一跳:“这就是你说的,进入第一要塞风险会很高的原因?”
“是。”骨衔青简短回答。
安鹤对此十分震惊,骨衔青竟然完全依赖嵌灵的身份而存在。
嵌灵消失了,骨衔青就死亡了吗?
听起来……如此脆弱,并不像骨衔青表现出来的那般强大。
“那你的本……”
“到了,瞧,护城河的边沿。”骨衔青打断安鹤,站在护栏边往下望。
“好吧。”安鹤定了定神,“待会儿遇到危险我在前面,你在我身后就好。”
“你要保护我?”骨衔青顷刻间露出明媚的笑容,她心安理得地后退了一步,慢慢绕到了安鹤的身后,礼貌地说:“那就,期待你的表现了。”
在看见骨衔青喜笑颜开的神情之后,安鹤气结,她意识到自己落入了圈套。
这套说辞,是骨衔青的真心话,还是她用来调戏自己的手段?安鹤分辨不清。
眼前的护城河黑如星夜,里面流淌的水不像水,更像浓稠的泥浆。整个中心城,都被护城河保护在里面,只有前后两座对称的大桥可供出入。
想也知道,桥上的防护严密百倍。
走陆路不行,那最好的办法就是游过去。
安鹤的外套留给了罗拉,现在她穿着贴身的短袖,护腕肩带不怕浸湿,她不需要做额外保护。在几次深呼吸后,安鹤准备翻上栏杆。
“干什么?”骨衔青一把揪住她的后衣领,“你要游泳?”
“不游吗?”安鹤回头,一脸茫然。
骨衔青蹙眉:“这水有辐射且重金属严重超标,河对岸还有三层守卫轮班。最重要的是,多脏啊。”
真游了,弄脏衣服不说,鼻孔都得塞两层泥。
守卫竟然这么严,安鹤从栏杆上下来:“那我们怎么渡河?”
骨衔青松开她:“跟我来。”
她们在黑暗中转身,进入身后空置的大楼。
站在四十五层顶楼,安鹤感受到一股凛冽的冷风。可能这里并没有风,而是站在高处的寒意影响了她的认知。
“你的办法,是翼装飞行?”安鹤瞥了一眼骨衔青的斗篷。
“我今天发现,你的想象力挺丰富。”骨衔青给出褒奖。
她判断好距离,一个助跑跃向顶楼边沿,然后一声招呼不打,猛地翻上了栏杆,张开双手扑身而下,如一只急雁掠过余光。
骨衔青跳楼了!
安鹤心率猛地飙升,她快步跑向护栏,急切往下张望,有那么一瞬间,她真怕骨衔青跌下去摔成肉饼。
可是,骨衔青并没有摔死,天台下两米的位置,有两条悬浮轨道,骨衔青稳稳站在其中一条轨道上,向她招手。
那条轨道离楼体三米远;
离天台两米高;
离地面,起码有一百米以上!
而单条轨道的宽度如同过山车车轨,仅比平衡木宽上一些,堪堪容得下一只脚掌。
“你疯了!”安鹤心惊胆战,心如擂鼓。
她扶着天台的栏杆,看到悬浮轨道在高空绕了好几个大圈,最后通向中心城,沿着巴别塔螺旋上升。
只不过,这轨道中间已经断裂,出现了好几个一两米宽的裂口。
安鹤立刻收起对骨衔青的可怜,骨衔青哪里脆弱,先前的话一定是在骗她,她真是小看了这个疯女人。
在这里走钢绳,难道比游泳更好吗?
疯子才这样觉得吧!
“不要紧的,你不恐高的话,这条路很好走。”下方的骨衔青仰起头,弯起眉眼,她咂摸着安鹤惊慌的表情,转过身,真的在轨道上走起来。
每一步,都如此平稳又轻松,挺拔的躯体舒展,丝毫看不出畏惧。
高空中真的有风,风吹起骨衔青的发丝和斗篷,显露出衬衫的一点红色。
她走得如此优雅,像一场精心准备的表演、一场旁若无人的漫步。巴别塔上扫射的探灯,竟然成了衬托她演出的舞台光。
很快,骨衔青在六米开外再次转身,缓缓催促安鹤:“时间不多了。”
安鹤心惊肉跳。
这真的不是死神的低语吗?
安鹤完全被荡魂摄魄。算上最初在林中那匆匆一瞥,这是安鹤第四次在现实里接触骨衔青。每一次,她都被骨衔青的疯狂程度刷新认知。
第二次见面,骨衔青伤了她的嵌灵,第三次,骨衔青摆脱她的寄生天赋打了她一巴掌,这一次,骨衔青想要看她摔死。
疯子。
第55章 “你要实在不敢走,我可以牵着你。”
“快点,探射灯每隔十分钟会变化范围,下一束会扫向轨道。”
骨衔青脸上带着笑容,说出的话却如同恐吓,她似乎乐于看到安鹤战战兢兢的样子。跟她相比,安鹤的表现逊色又生疏。
在安鹤做心理建设的时候,骨衔青甚至背对着她后退回来,看起来十分贴心地提出邀请:“跳到我旁边这条轨道上,你要实在不敢走,我可以牵着你。”
“不用!”安鹤咬咬牙,在看清轨道位置后,后退了几步。
安鹤没有骨衔青这么大胆熟练。不过,她拥有天赋破刃时间,可以减缓下降速度,有更多调整落脚点的机会。
“跳远一些,不然会掉下去。”骨衔青的低语清晰地钻进了安鹤的耳朵里。
听上去像提醒,却无形中加大了安鹤的心理压力。
安鹤只想让骨衔青闭嘴——别人的同伴,会相互鼓励。而她的同伴,只会恐吓她。
安鹤努力平复着心情,在做足准备后,俯身,助跑、翻过栏杆、一跃而下!
如腾飞的渡鸦高空展翅,安鹤张开手臂,尽量曲起身子,降低重心。
破刃时间一瞬间发动!坠落的动作如同按下暂停,被无限放慢。
安鹤低头,在看清脚下的那一瞬间,瞳孔紧缩。她很快意识到自己起跳方向不是很好,落脚点太偏向左边了。
再一错眼,地面景色在视野中只剩下漆黑,如同死神沉默的怀抱在等待着她,而目标轨道,就像头发丝一样细微。
在恐惧中想要恢复镇定是极难的事,安鹤拼命压住本能,立刻舒展身体,扭转核心,往右转向。
当她两脚交错,终于稳稳踩在轨道上时,安鹤感觉自己的心脏已经从嗓子眼里跳出来了。
“站稳,可千万别往下看。”骨衔青在另一条轨道上笑眯眯地提醒她,似乎很信任安鹤一定能做得完美。
向前看。
向前看!
安鹤不断重复提醒自己,努力克服想要趴下的本能反应,尽量平直地往前走。
她在破刃时间里,本该比骨衔青的动作快不少,但骨衔青竟然和她走在了同一水平线上。
“这条路我走过两遍。”骨衔青还有心情闲聊,“因为轨道断裂,没有任何守卫会注意到这里。信我,这是最便捷的道路。”
那确实,没有正常人能想出这样的道路。
即便第一要塞能力超常的嵌灵体,也很难顶着个两米高的大个子,高空耍杂。
而骨衔青和安鹤,都不是特别健硕的大块头。
如此一来,灵活的身形竟成了优势,让她们很好地维持了平衡。
在成功克服恐惧,走出一段距离之后,安鹤开始瞄准了前方的骨衔青。很快,她从对方身上摸索出了前进的诀窍。
走这条道并不是真的走钢丝,脚下的宽度足够让她每一步都能够踩得踏实。而且,悬浮列车轨道承重上限很高,即便前方有断口,轨道也丝毫没有摇晃。
安鹤只需要尽可能地绷紧肌肉,控制自己的身体不晃。
这样的控制练习,在阿斯塔的课程中,每天都被反复强调好几次,安鹤已经很熟练。
最重要的是,心理上不能害怕——怀着“我一定不会掉下去”和“我一定会掉下去”两种心态,会呈现出完全不同的两种结果。
一旦视如平常,安鹤很快地适应了这个冒险的行动。
骨衔青计算着探照灯扫过来的时间,引导安鹤行止,她们避开灯光,小心翼翼跃过断口,然后开始平稳步行,越走越快。
轨道上两人一左一右,如同并行的猎豹,又像较劲的雨燕,风在耳畔尖啸,安鹤突然有了真正在高空翱翔的感觉。
骨衔青在她旁边,既让她忌惮,又让她安心。
她们的额发都被高高吹起,一同前进,一同跳跃,一同在风中疾驰。这种感觉实在是太陌生,太迷人了!
安鹤雀跃起来,目光灼灼地往前跨步,像狩猎者昂起了头。
从地面往上看,她们只不过是悬停在轨道上的两只麻雀,在百米高空中略缩成两个黑点,根本不会有人在意。
恰似刀尖上跳舞的绝对危险,带来了绝对的安全。
她们逐渐离开21区,走到了护城河上空,脚步不停,她们越过中心城坚固的防线,靠近了巴别塔附近盘旋的轨道。
“从这里,跳到下面的轨道上去。”骨衔青停止前进,下方轨道距离她们足足有五米。
安鹤问:“不能沿着螺旋轨道下去吗?”
“不能。靠近巴别塔后,探照灯的覆盖范围更大,我们很容易被照射。这不是普通光,而是高能量射线,还连接着巴别塔内的警报系统。”骨衔青解释,“我们得离开轨道贴近墙面,从旋梯下去。”
骨衔青说的旋梯,其实是指巴别塔外墙上像阶梯一样的镂空层,凑近了看,每个镂空相隔十米,根本无法通行。
安鹤跟着骨衔青往下跳跃,她用破刃时间护着两人,在经过三次像自杀一样的跳跃后,她们终于靠近了巴别塔的外墙。
安鹤伸手摸着外墙维持着平衡,但很快,她如触电般缩回了手。
巴别塔的外墙触感十分奇怪,不像是砖,也不是铁,反而让人觉得如水一般柔软。
安鹤的指尖感觉到湿润,同时,还有一股高于体温的热量,这让她脚底窜出一阵恶寒,好像触碰到了某种生物的皮肤。
她以为是墙上攀附的青苔凝了露水,但查看掌心时,皮肤上没有任何水渍。
“怎么了?”骨衔青双手一撑,麻利翻上镂空的石砖,回头发现了安鹤的异常。
“摸起来好奇怪,你不觉得吗?”
“不觉得。”骨衔青半蹲在狭窄的镂空里回答。
安鹤再次触碰外墙,在熟悉了这股诡异触觉后,她竟然很快接纳了这种感觉。
“没事,走吧。”
她们经过嵌在墙体里的探照灯,安鹤这才发现这个装置有多大,如小卡车一样的黑色装置无比平稳地扭转角度,扫射着除21区以外的所有地界。
“咦?”下降到17层高度后,骨衔青感到疑惑,“看来在我走后,这里的窗户加强了防盗装置啊。”
安鹤看到墙面上有一个突兀的双层铁栅栏,细密的格子拳头都伸不进去,如同一块丑陋的补丁。铁栅栏背后,是寻常的墙面。
“窗在哪里?”安鹤问。
“这铁栏后面就是窗,看起来和普通墙面没有不同,实际上这座塔有大大小小窗户数千扇,蜂窝一样,而且是单向玻璃。”
也就是说从塔外完全看不见里面。
又是没见过的技术,目之所及,一切都是新奇的、未知的,伊薇恩城如迷宫图纸缓缓在安鹤眼前展开。
把骨衔青拉入伙实在是太正确了,安鹤不知道自己来的话,得吃多少亏。
“你很了解这些东西。”安鹤说。
“的确。”骨衔青避重就轻,“要知道我以前离开时,就是从这里翻出来,这扇窗是通往实验室最便捷的通道。可惜她们学聪明了。”
嘴上说着可惜,但骨衔青露的语气里没有一丝气馁,她一转身子,身体贴着外墙开始往左边移动,“跟上我,我们只能绕点远路。”
脚下半掌宽的凸起比铁轨还要狭窄,安鹤再一次见识到骨衔青的疯狂程度。
不过,安鹤已经不那么大惊小怪了,她的接受程度被骨衔青硬生生拔高。
克服恐惧走过高空轨道的女人,做什么都能成功。
安鹤一言不发地跟上去,像壁虎一样贴着墙面挪动。
在一个稍微能转身的宽阔地方,骨衔青终于停止前进:“这里有扇窗户,你身上有带坚硬的东西吗?”
“军刀可以吗?”因为是潜伏行动,安鹤没带圣剑,她身上最坚硬的武器便是军刀。
骨衔青低头打量后:“不*太行,太长了不好操作,而且会崩掉刀尖,最好是尖而钝,且好发力的。”
“你这要求不矛盾吗?”安鹤翻了个白眼,“先告诉我,我们要做什么?”
骨衔青双指探在墙面上,很快定位出一个点,“这是玻璃的左下侧边角,你得从这里击碎它。”
骨衔青已经让开身位,心安理得地指挥安鹤干活。
“敲玻璃啊……”安鹤在短暂思考过后,召唤出了一只渡鸦,她指着渡鸦坚硬的鸟喙,歪头:“你看这行吗?”
完美符合,省力,还不用她自己敲。
“小天才。”骨衔青似笑非笑夸赞一句,“就这个位置,一点都不能偏。”
领了任务的渡鸦展翅悬停,对准骨衔青刚刚指过的位置,以极快速的频率连啄十下。坚硬的鸟喙与玻璃高频率撞击,一些沉闷的咚咚声沿着墙壁扩散。
骨衔青给予评价:“你的嵌灵以后可以改行做啄木鸟。”
渡鸦扇扇翅膀表示抗议。
安鹤看了一眼脚底:“我们砸玻璃,不怕暴露吗?”
万一里面有人,或是玻璃碎裂掉落,迟早会惊动这里的守卫。
骨衔青的大胆总是运用在意想不到的地方:“放心好了,我选择这里就是看准这里没人。而且,玻璃不会掉的。”
她的话音刚落,耳边传来咔嚓一声轻微的碎响。原先还和墙面一个外观的玻璃,开始出现蛛网纹路,像破碎的显示屏呈现出镭射的流光,很快,整块玻璃像被拉长了,往下倾斜。
但并不像常规玻璃那样散落一地,边角的碎片如同被胶水粘着,悄无声息落在骨衔青的手心。
“瞧,玻璃也有弱点。从我指定的点破窗,可以让它维持在半流体状态。”骨衔青伸手,像掀起帘子一样掀起了整块玻璃。
一个漆黑的洞口在墙面上显现,骨衔青屈身跳进建筑内部,随手拉了把正被新奇事物震撼的安鹤。
安鹤扑通一下跌入房内,在重心不稳与地面相触之前,又被骨衔青稳稳托住。
交接的手臂和掌心,一瞬间又分离,仿佛没有触碰过。
房内没有灯,只有将要破晓的淡蓝晨幕从窗口透入,很快也和黑色融为一体。
如骨衔青所说,这里真的没人。
“这什么地方?”安鹤用气声和骨衔青交流,她向骨衔青靠近了一步,免得在黑暗中迷失了方向。
“停尸房。”骨衔青平淡地开口,吓走了安鹤的半条命。
“而且是,早已停满的停尸房,不然我怎么会说这里没人来。这里全是加了冷冻液的推拉格子,大概有十几排吧,一些有战功的英灵军就安置在这儿。”骨衔青和安鹤解释。
“中心城地皮有限,英灵军不能被随意安葬,因为有人会偷尸体身上的物品去卖。”
这并不是耸人听闻的事,自古以来饥荒年代,就算成了尸体,也逃不过被偷的下场。
“所以,这些人就葬在巴别塔空置的房间里了。”骨衔青小声说着,往左靠近了柜子。
安鹤跟在后面,在适应黑暗后,她看到柜子上方贴着安葬者的黑白遗照,每个人的照片都只有一小寸,应该是加入英灵会时拍的,所有人的面孔看起来都停留在了十五十六岁——那是觉醒嵌灵的年纪。
柜子上的信息没有姓名,只有在英灵会里的编号,因此,除了不曾重复的照片,好多编号都一样,透露着一种说不出的诡异。
这里是一个墓地,是真正的英灵殿,葬着为第一要塞做出贡献的无名英灵。
这种诡异的纪念方式,让安鹤既震撼又感到惊悚。
安鹤发现柜子上沾有灰尘,这里很少有专人来打扫,难怪骨衔青完全不担心。
但是,她们走在这么多尸体中间,还是被一股恐怖的氛围包裹。
“这里多大?”安鹤问。
“三层,像小型图书馆。穿过这里就可以到十七层的入口了。”骨衔青不急不缓地带着安鹤往前走。
脚步声在空荡荡的房间里回荡,有些沉闷,维持着同等间隔的声音,让安鹤生出一种“所有尸体以同一个脉搏跳动”的错觉。
她们在黑暗中走了很久,十分顺利。
但当骨衔青伸手摸索门把手的时候,停尸柜的背后,突然传出一声轻微的“咔嚓。”
接着,“吱——”
是生锈金属推拉的声音。
第56章 “不是合金,是陨骨。”
它不应该那么早醒来,身体还没成型。
但是它听到外面有陌生人在交谈。
在它状态不稳定的时候,任何一点声音都非常刺耳。所以它睁开眼,伸手拔掉了连接着躯体的管子,抠住额头上方的金属柜子,用力一蹬。
“吱——”
金属柜门打开。
零上的温度像炭火一样炙烤着它的肌肉,一部分没长好的肉如蜡般融化,在适应温度之后,这些“蜡肉”又迅速凝固,包裹住骨头。
它隐约记得,人类管这层膜一样的皮质称作“皮肤”。
它头一次从柜子里,爬了出来。
……
室内的温度骤降,安鹤感觉到脚底心传来一股真实的寒气。
很快,她就发现最里面一排停尸柜的边沿,真的有白色的雾气在升腾,像冷冻库被打开时的场景,一道泛蓝的光照亮了冷气,又很快消失。
安鹤头皮一麻,她用气声问骨衔青:“你之前说推拉格子里加了什么?”
“冷冻液。”骨衔青缓缓放下搭在门上的手,神色严肃,极快地拔出了腰间的匕首。
这种突发情况,也完全在骨衔青的预料之外。
安鹤猫下身子,两只渡鸦悄无声息起飞,前去查看情况。
借着渡鸦的眼睛,安鹤看到有什么东西,在停尸柜边一闪而过。
没有任何声音,像一个亡灵在游荡。
室内一下子变得极其安静,安鹤突然意识到,对方不可能是巴别塔的工作人员。如果是,早就开灯触发警报了,而不是和她们在这里玩捉迷藏。
难道,真的是亡灵?
安鹤朝骨衔青做了个“鬼”的口型,与此同时,渡鸦沿着黑影消失的地方追上去,却再一次失去了目标的位置。
这里的布局和图书馆相同,十几排厚重的柜子整齐排列,几乎挨着天花板。除了横竖列,还有许多的视觉死角。
不够,安鹤需要唤出更多的渡鸦。
十几只渡鸦从黑暗中钻出,分开搜寻。在弄清这里还有谁之前,安鹤的心脏不可自抑地跳动,她快速地贴着墙找了个掩体,拔出军刀全神贯注戒备。
背后金属的冰冷从背部一直传导到全身,安鹤突然想起,柜里的死尸只和她隔着一堵墙。
骨衔青等不及渡鸦给出搜寻结果,在短暂平复惊慌之后,她直接大步跨出,沿着停尸柜一排一排地移动。
她看起来,丝毫不怕鬼怪的样子。
安鹤本想求稳,但两人不能相隔太远,她只能快速跟上骨衔青的脚步。
两人在停尸柜间交错移动,很快,渡鸦和骨衔青同时捕捉到了一个黑影。
是人。
起码拥有人的轮廓,站在停尸柜另一边,五官融进黑暗,和她们短暂对视。
然后,它跑起来,再次消失在转角。
两人紧追而上,接着,她们在另一排以更近的距离相遇,再次对视。
这一次,一只早已调度好的渡鸦俯冲而下,争分夺秒掠过黑影的面前,渡鸦红色的眼睛紧盯对方的眼眸,远处的安鹤猛然一顿。
“我看清它了!”安鹤尽量压低声音,气息因为激动和惊异而颤抖,“好诡异。”
对方是个生面孔,没穿鞋子,只有一层单薄的手术服套在身上,所以走路没有声音。看体型,是个健壮的嵌灵体,但眉眼只有十五六岁,就如停尸柜遗照上的年龄。
即便这样,它的个头也和安鹤差不多一样大。
安鹤感到非常不舒服,因为对方的眼睛十分奇怪,她感觉自己和骨衔青正在被对方注视,那种感觉,好像自己被生剥开来,摊在对方的眼前。
骨衔青也有同样的感觉,她看到对方快速地歪了歪头,那张僵硬的脸上表露出一些疑惑。
这样的动作放在一个亡灵化成的孩子身上,非常可怕。
她们距离已经足够近,所以骨衔青选择立刻出击,她扭转手腕,飞出去的匕首贴着渡鸦的腹部,钉向对方的眼睛。
这一击毫无征兆,并且骨衔青的刀法非常稳,刀尖一点没偏。
但是,它躲开了。
周围没有任何的空气变化,但对方就是精准地躲开,仿佛知晓这把匕首的行动轨迹。
接着,它从空中捏住了刀柄,反握,再快速掉头,冲撞过来。
它速度很快,不是天赋,而是肌肉的爆发速度过于强大,犹如训练好几十年的人,它眨眼间冲到了骨衔青面前,丢失武器的骨衔青不得不空手应敌。
骨衔青很快发现,自己的一举一动都被对方察觉,当她出拳,对方立刻就判断出她的举动,刀尖封死了她的进攻方向。
这不是一个正常的人,骨衔青近距离和对方接触时,才感受到对方躯体冰冷,身上还冒着冷冻液的寒气,皮肤呈现出一种不健康的粉。
没有活人会出现在这个地方。
不过两招,在天赋上略有吃亏的骨衔青就被按向停尸柜,砸出一声沉闷的“咚——”
安鹤的心也跟着重重跳了一下,她站得比较远,夜视能力随着渡鸦强化,已经算是足够优秀,但她仍旧不能像面前这个怪物一样,看清所有的动作细节。
等她开始动手时,骨衔青瞬间已经处于危险境地。
有多危险?安鹤判断不出来,骨衔青只努力了一下就没有再还手,而是转头看向安鹤的方向。
“救我。”骨衔青用气声说话。
安鹤狐疑地判断骨衔青的求救有多少水分,她知道这个女人的实力有多强,不至于两下就被撂倒,但她又拿不准,骨衔青不久前和她说过自己进入第一要塞风险很大,安鹤不敢不管。
救人还是对敌?该不该信骨衔青?
安鹤心思千转百回,身体却如离弦的箭迸射而出,挥刀从上至下斜砍向“亡灵”的脖颈。
刀锋对准的方向,连同骨衔青也囊括在内。
安鹤打算在刀落下一刻发动破刃时间,让敌人无法逃跑的同时,也能控制力道避开骨衔青。
但是,不知道是哪个动作透露了她的意图,那个“亡灵”抢先一步放开骨衔青,抓住安鹤肩上的带子,按住了她,并且从她凌冽的刀下逃了出去。
安鹤的计划被打乱,刀刃没砍到人,反而堪堪停在骨衔青的睫毛前方,再进一步,就要划破骨衔青的眼睛了。
骨衔青一下子冷了脸:“你就是这样保护我的?”骨衔青报复性地抓紧机会退到安鹤后方,不再出手。
安鹤愤恨咬牙,都什么时候了,她俩还提防对方呢!
骨衔青真是靠不住!不如靠自己!
安鹤重新找回战斗节奏,召回渡鸦与天赋配合着进攻。
在周旋两秒之后,“亡灵”仍旧抓着她的肩带,很快,安鹤感受到另一种寒意钻进了她的脖子,像什么东西在爬动,她抬手摸向后颈时,骨衔青突然喝止了她。
“蛇。”骨衔青立刻出声,“别用手,它的嵌灵是蛇!”
安鹤得到提示,渡鸦绕飞而下,想要叼走小蛇,但在即将得手之前,却被“亡灵”提前阻挡,冰冷的东西一下子钻到了左肩。
安鹤一阵恼怒,对方挡得了一只渡鸦,挡不了十几只吧。
顷刻间,所有的渡鸦俯冲而下,其中一只的爪子立刻抓住了蛇的身子。安鹤扭头,看见这条蛇的蛇头竟然呈现倒三角。
是条毒蛇!她差点被咬死。
渡鸦的利爪骤然收紧,想要捏死这条蛇。但毒蛇却被“亡灵”提前召回,消失在了渡鸦的趾间。
对方的应变能力很强,不亚于一个身经百战的士兵。
而且安鹤所有的行为都被对方提前预判,难道对方的天赋是预知?安鹤再次与“亡灵”的眼睛对视,那种被生吞活剥的感觉有一次席卷了她。
不,有什么地方不对。
安鹤想要回头找骨衔青帮忙,但骨衔青突然站得更远了一些。
该死!她还能够信任骨衔青吗?
片刻后,一直注视着对战的骨衔青突然低声开口:“我知道了,是眼睛。”
眼睛?
在骨衔青话音落下的那一秒,“亡灵”的脸上突然出现了一丝急躁。
果然,是眼睛有问题,骨衔青说对了,“亡灵”开始急于杀掉她们。
安鹤的动作反而慢下来。
“你什么意思?讲明白些。”
骨衔青当着对方的面,不咸不淡地讨论招数:“天赋,我不知道它如何做到的,它好像能看清我们动作走向。”
每一块肌肉运动做出动作之前,就会有一个预备式,抬脚走路,举手挥刀,肌肉会先做出反应。尽管这种反应时间在零点零零几秒以下,大多数人根本就无法察觉,但对面这个“亡灵”可以。
甚至不局限在躯体的动作,包括安鹤对精神力的调动,对方都能够提前抓住短暂的“预备式”,它恐怕还能够看清血肉,看清她们的弱点和致命部位。
所以,它拿着骨衔青的匕首,每一次进攻都捅向人体最脆弱的要害。
骨衔青之所以没把这种天赋归结为“预知”,是因为她刻意站到了安鹤的后方,处于敌人的视觉死角处。她的所有行为,包括观测的角度,都没有被“亡灵”所察觉。
不是预知,是眼睛,它的天赋跟眼睛有关。
那就好办了。
骨衔青跨出一步,再次踏入了战场。
安鹤升起同样的念头,不是她最讨厌的精神力天赋,那就好办了!
她后退一步,所有的渡鸦立刻挡在她的身前,漆黑的羽翼腾飞,将她们和“亡灵”隔绝。
在偶尔出现的缝隙里,双方的身影出现一秒,又很快被遮盖。
两人一进一退,骨衔青很快和安鹤贴到了一起,她们右臂贴着左肩,相互交错站立,安鹤仍旧站在前方。
下一秒,安鹤感受到左手腕被骨衔青快速拉拽了一下,再一晃眼,护腕上的袖刀就已经被骨衔青偷走。
安鹤一边全神贯注应敌,一边感到后怕,骨衔青什么时候摸索出她袖刀的松解方法的?
但此时不是追究这件事的时候。
“亡灵”的视线被遮挡,变得急躁无比,安鹤抓紧机会,军刀猛刺而出。
渡鸦和她的动作高度同步,只有刀尖抵达的那一秒,渡鸦才会自动退开。于是刀尖犹如一根只露头的针,以一个奇巧的角度刺向对方的眼睛。
可惜的是,对方的视觉如此超常,“亡灵”躲开了这一击。
就在“亡灵”闪身的那一瞬间,另一柄更细小的袖刀从后突刺,毫不顾忌会伤到渡鸦,出现在羽毛的缝隙间。
“刺啦——”
这一刀没有刺向眼睛,而是扎进了脖子。
袖刀的另一头短柄,被握在一双有力的手中,红色的袖子从斗篷下显现出来。
紧接着,得知骨衔青得手的安鹤立刻按住了“亡灵”的肩头,一个转身箍住了“亡灵”的头颅和下巴,双手交错一扭。
“咔——”
死亡的声音如此轻微。
……
停尸房最里侧,金属柜门被再次打开,冷冻液的温度激得安鹤一哆嗦,极寒和极烫的体表反应如此相似,都会让皮肤察觉到痛。
“她可以被杀死,这么说,她不是什么亡灵。”安鹤的脚边,放着那具一直没有变得暖和的尸体。
“很显然不是。”骨衔青盯着停尸柜上的照片,因为没过塑,这张照片已经褪色了,边角卷曲起来,至少有个几十年的历史。
照片上的人和被她们杀死的尸体长得不一样,但是眼神却很像。
这一排停尸柜显然和其它的不同。它更宽阔,而且,每个编号旁边都有名字,后面用红色笔打了记号。
这人的编号是101,名字是“木彻子”。
当安鹤拉开停尸柜时,就知晓这里为什么这么宽敞。这个柜子里,还躺着一具尸体。
说尸体不太准确,更像是一层蜕掉的皮,只剩下软绵的皮肤,任何该有骨头的地方都已经变得凹陷。
骨衔青猜测,冷冻液里加了某种未知的腐化水。
为了搞清这是什么状况,骨衔青沉思着绕到旁边,打开了另外一个带有记号的柜子。
那一刻,两人都忍不住后退了一步。
旁边的柜子里,有两具尸体——一具真正的尸体,和一具黑色的骨架。数不清的红色管道交替连接在两者之间,一同泡在冷冻液中,看起来像某种神秘的手术。
“我想错了,这里不只是停尸间,还是个实验室。”骨衔青若有所思,“难怪这里和17楼挨得那么近,我还以为是闻野忘的某种特殊癖好。”
如果是实验室,重视等级就完全不一样了。骨衔青警觉地抬头,墙角和天花板都干干净净,没有发现有监控器。
“这黑色的是什么?”安鹤扶着柜门打量,“枯掉的骨头吗?她们把尸体的骨和肉分离了?”
“看起来不像。”骨衔青沉默了一会儿,伸出手,直接浸入了冷冻液,两指捏向了骨架。
那可是零下温度的冷冻液,安鹤立刻伸手抓住了骨衔青的手腕。
“痛。”骨衔青说。
“你被冻伤了当然会痛。”
“我是说你抓得太大力了,很痛。”骨衔青不耐烦地说,“赶紧把你爪子拿开。”
安鹤松手,骨衔青搓揉着手腕:“这里面不是真的骨头,很硬,冰凉,应该是某种合金。”
“合金?”
“等等,我想想,我好像在哪里见过这种东西。”骨衔青抱着胳膊在停尸间踱步,她左想右想,时不时借着柜体里幽蓝的光打量这具骨架,半分钟后,骨衔青猛地放下了手,“不是合金,是陨骨。”
“什么玩意儿?”
“黄金时代的东西,书里记载过,是当初航天探索的副产品,从猎兲星带回来的矿产。高聚合性,结构精密,还会生长,当时在再生肢行业应用过一段时间。”
等等,安鹤一脸茫然,骨衔青看的哪门子书?怎么她的书就没教这些知识?
“你说的再生肢行业,是第一要塞的仿生机械肢技术吗?”
“不是一个东西。”骨衔青说,“再生肢不是机械,陨骨本身没有生命,但带有某种特殊的活性,只要有一点身体组织存在,使用它后都可以重新再长成一个躯体。副作用也很明显,用过这种技术的试验者,外貌和脾性,都会逐渐变得和以前有所不同,这听上去更像一种污染。因此在黄金时代,这种技术因为各种问题很快就被禁止了。”
骨衔青脸色很难看:“没想到第一要塞的人挖出了这些遗产,用在了尸体上。”她捡回了自己的匕首,挑起停尸柜里的那些管道,发现这些管道在大脑区域尤其复杂。
骨衔青又沿着停尸柜走了一圈,片刻后,她停下脚步:“这个名字,我之前侵入一个助手的梦境时,见过。”
安鹤走过去打量,发现名卡上写着:“塞赫兰斯。”
“和圣君的名字很像。”安鹤说。
“这是塞赫梅特的姐姐。”骨衔青露出一个了然的笑,“她有另一个身份,你应该更感兴趣,她就是上一任上尉。”
骨衔青拉开停尸柜,里面同样躺着两具“尸体。”这具尸体没有变化,并没有被溶解,在冷冻液里依旧保持着死去的样子,确实和圣君有几分相像。
“我想,我知道她们要干什么了。”骨衔青说,“这里躺着的人都经过筛选,可能不是中尉就是上尉,最重要的是,她们的能力一定很强大。”
安鹤诧异地抬头:“她们想延续这种能力?”
101号的战斗经验非常丰富,操控嵌灵和使用天赋的熟悉度,十五六岁的新兵不可能达到。
这是继承的、与生俱来的能力。
“很可能是。”骨衔青说,“这里的陨骨,承载着让死去的嵌灵体‘重生’的作用,第一要塞嵌灵体消耗特别大,尤其是将军级别的人,要是死了一个,是全要塞的损失。”
圣君不可能从头培养一个上尉,那不仅得万里挑一,还得从头培养将士的忠心。
骨衔青问:“刚刚这个人,是不是一直没有说话?”
“没有,连表情也很少。”
骨衔青猜测:“可能这些新生者诞生时,只继承了天赋和嵌灵,但记忆和情感已经随着本体死亡而丢失。不过她们看上去依旧处于无知状态,会比较好掌控。”
“那就说得通了,所以圣君才要救回缇娜。”安鹤眸光一闪,缇娜的能力无比强大,是少有的战士。
上尉果然是特殊的人。
安鹤:“别的要塞都不知道这件事情。”
“知道的话会引起恐慌和觊觎,这确实骇人听闻。”骨衔青说,“我想,第一要塞的人也没几个人知道。”
庆幸的是,这里躺着的尸体并没有多少能成功“再生”,就连圣君的姐姐,也依旧是一具死尸。
但安鹤无法保证,这些人在未来的某一天,会不会像101号一样,以陨骨为骨,旧身为肉再度复生,成为一个全新的战士。
“我们得把它放回停尸柜。”安鹤抬起尸体,这次是潜伏进来的,她们得把试验品归位,不能弄出太大的动静。
安鹤小心翼翼将停尸柜复原,既然是试验品,她担心这里也有某种警报系统,或者有她们没有察觉到的摄像头。
最好不要有,她们在这里停留太久了。
……
圣君桌上的电子钟走向七点整。
“等等。”她打断桌子前汇报战况的闵禾,脸色变得有些难看。
闵禾忐忑地低下头,看到自己的脚尖踩着地毯上的白花,暗自惊了一跳,赶紧退后一步,从花上面挪开。
但圣君好像不是因为这件事而变了脸。
坐在椅子上的上位者让人捉摸不透:“你先退下,半个小时后再进来汇报。”
“是。”闵禾不明就里,欲言又止。
她以为她为21区歼灭了一只骨蚀者,能给她带来一些奖赏或者提拔,但现在,她的功绩好像变成了不怎么重要的事。
闵禾只能毕恭毕敬地离开。
圣君打开桌面上的通讯按钮:“让闻野忘马上过来。”
浮空的屏幕上提示着十分钟前,保密项目出现了“管道脱落”的故障。
箱体系统检测到,是试验体自主解除,这样的情况以前也会发生,试验体在苏醒后,会在箱体内进行某些好奇的探索,101号已经多次做出这样的举动,她对一切都很好奇。
但是,30秒前,箱体系统给出报告,101号试验体已经死亡。
“这不可能!”被紧急召见的闻野忘十分诧异,她把这种诧异表达到了极致,整个人暴跳如雷:“这两年好不容易才成功了一个人,怎么可能好端端就死了?!”
圣君额角青筋浮现,她沉着脸:“我正想问你,你一个月前才给的健康报告,没有任何问题。”
“当时确实没有问题。”闻野忘无所顾忌地踩着地毯上的白花,突然又停下来:“噢对!监控。”
她着急忙慌地踏上台阶,站在圣君旁边,弯腰撑着桌子,右手在屏幕上指指点点。
“圣君,快看看监控!”
第57章 “我以为你很想让她死。”
监控画面上,101号试验体仍躺在原位,双眼安静地闭着,一些管道胡乱堆叠在她的身体上——这是箱体内的实时监控,右下角的时间和电子钟的时间一致。
单从监控看,101好像从没离开过,她睡得安稳,在箱体内无故殒命。
这个结果显然不能令人信服。
“让我来。”闻野忘伸出手,情急之下,她用屁股挤动圣君的座椅,“来挪一挪,给我让个位置。”
也不管圣君作何反应,闻野忘已经弯腰接管了浮空屏的操作权,十指翻飞,在虚拟键盘上一通操作。
圣君黑着脸站起身,直接离开座位站到了后面,对闻野忘的不敬表露出极大的容忍。
“你要是站得累了,可以坐下。”圣君面色不善地嘲讽。
“不用。”闻野忘用正儿八经的语气拒绝了圣君的“邀请”。
在她的操作下,箱体上方的监测摄像头开始左右转动,画面扫过,101号从脚尖到发丝都看得清楚。
“这管子一直是这样吗?”闻野忘指着101号的脖子,回头一脸震惊询问。
圣君压着火挑眉:“你的项目,你问我?”
“也是。”闻野忘回过头,将监控放大。
画面上,原本应该接在脑部的管子,此时紧紧缠在101号的脖子上,绕了三圈,接口塞进了侧颈,一些鲜血倒灌回输送管。
顺着这根管子,两人才注意到101躯体下的冷冻液从蓝色变成了红色,那是鲜血。
“如果没有外人干预,我会觉得是这孩子不想活了,用输送管自杀。”闻野忘自言自语,很快又自我否定:“但是,这不可能。”
她快速退出箱体监控,切换到停尸间右上角的隐藏监控。
这枚摄像头被夹在柜体之间,能够完整看到最里侧的走道,原本为了避免让刚苏醒的试验体感到紧张,设置得极其隐蔽。
画面上,空无一人。
闻野忘面露疑惑,迅速切换机器,一一翻看附近十来个实验室的实时监控,连带着巴别塔大门的监控也一起查看了。
同样没有任何人。
看起来,好像真的是实验项目出了故障,这是很常见的失败。
但圣君并没有就此罢休,她紧盯着画面上的内容下达命令:“调监控回放。然后去停尸房实地确认。”
闻野忘站直身体,搓着双手:“那我得回办公室处理一下硬盘录像机,到时候同步到你手上。”
要塞的警报和监控系统庞大——巴别塔共有保密项目两个,未启动项目一个,还有正在进行的实验七批,以及十二个备案项目。
所有项目个体都连接着监控,通天塔上上下下足足有四百个摄像头。这片荒原没有合适的服务器和网络基站来做支撑,圣君桌面上的通信器承载不了这么大的储存量,监控录制和保存,全都由专门的硬盘录像机来进行。
“监控能保存多久?”圣君问。
“我设置的七天。”
“足够了,赶紧去。”圣君重新拉开椅子坐下,如果真的是事故,那不算大事,她还不需要亲自出马。
“等等,你带上闵禾,让她护送你进停尸房。”在闻野忘离开之前,圣君叫住她:“但不要透露任何与项目相关的机密。”
闻野忘停住脚步:“闵禾?是谁?”
“在门口等着的那位。”
“行。”闻野忘没有行礼,直接踏出了门。
她找到墙边那位低着头有些颓丧的年轻人,拍了拍对方的肩:“罚站呢?”
研究所和英灵会是圣君手下的两个组织,一个负责文,一个负责武,在圣君的有意隔绝下,她们的大多数信息都不互通。再加上闻野忘的位置很高,除了她亲手“锻造”的试验品,英灵会寂寂无闻的人,她基本不太认识。
这个叫“闵禾”的年轻人,闻野忘还是第一次见。
闵禾诧异抬头。
闻野忘走了两步,回头喊她:“愣着干什么?圣君让你跟我走。”
两人一前一后进入传送电梯,闻野忘输入了专属密码,电梯面板核对了她的生物信息,开始下降。
“你的能力是什么?”闻野忘笑眯眯地发问,尽量保持着亲和的表情。
闵禾瞬间遍体生寒,她察觉到闻野忘看自己的眼神很奇怪,配上笑容,就更显得恐怖。
入队之时,队友提醒过她,让她不要靠研究所的人太近,那些人脑子都有问题。
如今一见,闵禾便知晓了原因。
闻野忘看她的目光,不像是看一个人,而是在看一个良好的实验原材料,这种目光直白不需要遮掩——走到闻野忘这个位置上,根本不需要遮掩自己的意图。
闵禾的思绪很快转了个弯,没有人可以大大咧咧出入圣君的办公室,只有闻野忘可以。
这个人,是一个可以借力的人。
闵禾尽量毕恭毕敬地回答:“我的嵌灵是野犬。”
“哪种野犬?非洲野犬?”
“给我做记载的研究员,登记的是某种澳洲野犬。”闵禾模糊地说。
闻野忘并不打算就此结束话题:“那天赋呢?”
闵禾感到一些不适,这位教授好像不太有边界感。她沉默两秒:“天赋是……残血湮灭。”
“那是什么?”
“简单来说,当敌人受了伤,生命值下降到一定程度,我可以一击抹杀。”
“我懂了,类似于暴击,是个好天赋啊。”闻野忘眼中露出狂热的光芒,“方便问一下,这个生命值需要下降到何种程度?”
闵禾戒备地往后仰身,闻野忘问得太细了:“我……也不太清楚。”
“是吗?那正好。”闻野忘直接做了安排:“等这事完了,你来找我,我免费帮你测量数值。”
免费的东西不可能出现在第一要塞,那必定暗中标注好了价格。
闵禾盯着电梯缝,没有直接答应,转移了话题:“您说的事是指什么?我还不知道我需要执行什么任务。”
“噢!”闻野忘一拍双手,“也不是什么大事,你跟我去停尸房巡逻一圈,看看有没有入侵者。巧了,恰好你的嵌灵能起作用。”
电梯嘀一声,门向两边打开。
闻野忘抬脚走在前面,她跨过门缝时想起来一件事:“对了,我们初次见面,所以多嘴提醒你一句,如果我们不幸遇到危险的话,请尽全力保护好我。”
……
安鹤用两只手在通风管道里爬行。
在杀掉试验品后,她们没有选择从大门离开停尸房,而是攀着停尸柜到了天花板,找到了通风管道。
巴别塔的运转方式十分奇怪,这里的管道异常狭窄,应该不会有人进来清理。
但管道很干净*,比安鹤的衣服还干净。
不过,这并不代表安鹤喜欢这种行进方式,她连抬起膝盖都很困难,只能用手肘一点点往前挪。
上面的铁皮抵着她的背,让她有一种在肠道里蠕动的错觉。
骨衔青在前面带路,很快她们抵达了一个宽阔的转角,骨衔青终于停止“蛄蛹”,借着转角的空间稍微掉了个头。
这里有个排气口,透过缝隙,安鹤看到下方是条走廊,走廊空无一人,现在这个时间点活动的人很少。
“我们一定要选这种前进方式吗?”安鹤用气声问。
“这样保险。”
骨衔青原本不知道停尸房在进行实验,现在她们毁了个试验品,保不齐实验监测系统已经通知了闻野忘。
生理监测设备骨衔青也带过,就算心率偏高也会被记录。
走常规的道路很可能会和前来探查的守卫撞个正着,她们得稳妥一些。
“这里下去就是电梯,等过了电梯往前方就可以到员工休息室。”骨衔青说。
两人不能大声交流,为了听到对方的声音贴得很近。特别是骨衔青,几乎贴着安鹤的耳朵说话。
“我们要去休息室?”
“对,搭乘传送电梯需要生物信息,我们得绑架一个还在沉睡的研究员。”骨衔青提建议,“你的寄生天赋当着人用会被察觉,试试控制沉睡的人,说不定会被当成梦游。”
“现在七点多,还有睡觉的人吗?”
骨衔青笑:“这里的研究员是轮值,常年住在研究所。算算时间,值夜班的人应该现在刚进入梦乡。”
原本骨衔青能够轻易定位入睡之人,但现在,她已经进入梦境屏蔽区,只能按照以前的观察来推导。
“好,我知道了。”安鹤往后退了一步,骨衔青的气息让她耳朵发痒。
她们现在的姿势过于暧昧。
所以紧要交流一结束,安鹤立即拉开距离。
但骨衔青突然想到什么,拉住她的衣领,再次贴过来:“别动,你得特别留意闻野忘。我们杀掉的是秘密项目的试验品,闻野忘可能会过来查看,小心些她。”
安鹤不得不保持动作:“怎么?她的嵌灵很厉害?”
“她不是嵌灵体。”骨衔青意味深长地叹息一句。
安鹤再度感到意外,骨衔青每次提起闻野忘都有些忌惮,安鹤以为闻野忘是个无比强大的嵌灵体,但骨衔青告诉她不是。
“世上两类研究者让人害怕,一是无视道德和责任、任何实验都做的科学怪人。第二个,是在此基础上,把自己也变成实验品的人。”骨衔青的气息喷在安鹤耳廓,明明带有些微的温度,却让安鹤遍体生寒。
“闻野忘就是第二种人。”骨衔青说,“要是遇见,不要动手杀她,至少这次别动手。”
“为什么?我以为你很想让她死。”
“但我不想死。”骨衔青松开安鹤,“这人把自己的脉搏和整座巴别塔的自毁系统绑定在了一起,除非你能够杀了她一秒内全身而退,不然不要轻易出手。而且,这里所有人都不会蠢到杀她,哪怕是塞赫梅特。”
两人突然噤声。
就在她们斜下方,走道旁边的电梯门“刺啦”一声打开,有两个人走了出来。
看到闵禾的那一瞬间,安鹤呼吸一重,骨衔青抬手捂住安鹤的口鼻,在看清来者后,骨衔青也皱起了眉。
走廊上出现两个人,安鹤和骨衔青,各自认识一人。
“闻野忘。”骨衔青做了个口型,指了指左边那一位。
在确认闵禾没有使用嵌灵后,安鹤终于挪开视线,看清了闻野忘的样子。
安鹤很难判断闻野忘的真实年龄,骨衔青上次提起这个人的年龄是三十五岁,比苏教授大不了多少。
这人的面容看上去确实很年轻,不像安鹤想象的那样是个老教授。
但是闻野忘的步态、无形中的气场,却并不像青年人。
按骨衔青的说法,这人经手过很多实验,有着丰富的阅历,至少对伊薇恩城的遗产有所了解,这些都得用时间积累。
安鹤不认为,这种积累会低于四五十年。
安鹤回忆起骨衔青描述闻野忘的用词,确实精准。闻野忘身上那种近乎病态的研究者气质显现无遗——她有着非常罕见的纯银发色,眉毛浓密,眼窝深邃,夸张的表情和大幅度的肢体动作,让她看上去有些浮躁。
但闻野忘给人的感觉和表现出来的正好相反,她的眼神很沉着。
表情只意味着她的情绪一直处于亢奋状态,还是克制过后满溢出的多余部分,而不是全部。
这种状态,被她身边的闵禾,完全激发。
就连安鹤也注意到了闵禾的防御姿态——闵禾的手一直搭在腰间的枪扣上,这或许是士兵的习惯,但闵禾没走直线而是不断远离的前进方向,还是暴露了年轻军官极力克制的不适。
走出电梯之后,两人在走道上站了一会儿。
闻野忘不客气地吩咐:“你先去停尸房门口等我,守着不要乱动。我回一趟办公室查监控,十分钟就来。”
“好的。”
很快,脚步声渐远,在走廊那头分成了两道。
安鹤和骨衔青对视,呼吸加重,她们都听到了监控一词。
看来,在让研究员“梦游”之前,她们还有麻烦事要解决。
“这边。”骨衔青立刻调换方位,“我知道她办公室在哪儿,快一些。”
第58章 “她来杀我了。”
骨衔青以更快的速度前进,她对办公室的方位很熟悉,来过不止一次。
她们利用通风管道成功避开门锁密码,安鹤透过排风口观察情况,闻野忘比她们更快一步,已经拉开椅子坐在了办公室前面。
这不是一间普通的办公室。
这里规模很大,更像是闻野忘的个人实验室,白炽灯管很刺眼,照着大量银色材质的工作台。
从左至右,摆着一个带水池的操作台、两张手术床,三台不知名的泛着红光的机器,和好几个摆着未知器官的标本柜。除了这些设备,还有两间带锁的小隔间。
看样子闻野忘平时就会私下做些实验。
安鹤很庆幸此时手术台是空的,她没有看到什么开膛破胆的恐怖场景。
但是,角落里有两具完整的人形骨架,骨头被拆散重新拼凑,一些黑骨和白骨相互交错,如同一个艺术装置,散发着极致的怪异美。
整间房,办公桌反而是占地最小最不起眼的部分。
安鹤移动视线,很快在左下方发现了目标物,那些东西和手术装置不同,都是些缠满电线的黑铁疙瘩——一个长形机箱架,架上层放置着十来台黑色方形盒子,那就是硬盘录像机。
接口数十根电线收束在架子后面,无痕布线,连接着闻野忘的办公桌。
安鹤在拾荒现场见过这种桌子,破坏后里面有主板和电线,整张桌子就是一个办公机器。
安鹤来不及细看,底下闻野忘已经调好两台硬盘录像机的接口,唤出浮空屏和键盘,按下了开机键。
没时间了!
安鹤紧迫地盯着闻野忘的一举一动,无论如何,她不能让闻野忘查看到监控记录。
她们在管道里行动,没有闻野忘的脚程快,来不及提前藏身在办公室。
现在唯一能阻止闻野忘的办法,就是,杀了她。
安鹤伸手探向腰间的枪,那把从第一要塞潜伏者手中抢到的手枪,是她唯一携带的远程武器。
这里面还剩三枚会爆炸的达姆弹,足以连人带桌全部炸毁。
但是,一旦她开了枪,就等于全然暴露了自己的位置。
而闻野忘一死,巴别塔自毁,这里不会有任何活人存在——安鹤认为在这件事上,骨衔青不会夸大其词。
这不是一个好的选择。
那怎么办?
安鹤神经绷紧,抬头看向骨衔青寻求解决方法,这一望她才发现骨衔青到这里后就一直维持着一个动作。
骨衔青没有盯着闻野忘,而是盯着右方紧闭的隔间。
怎么了?安鹤戳了戳骨衔青的肩,骨衔青短暂瞥向她,那一瞬间,安鹤看清了骨衔青的眼神。
骨衔青的视线里带着一团愤怒的火,额上渗出汗珠,像在忍痛。
但也不全是愤怒,还有一些痛快的愉悦。
“找到了。”骨衔青轻轻做了个口形,没有过多理会安鹤,再次盯紧了隔间。
安鹤不知道,在进入巴别塔后,骨衔青就一直暗中使用着天赋,哪怕她的天赋已经被屏蔽。
另一件骨衔青没告诉安鹤的事是,第一要塞为了警告她,在这种屏蔽装置里做了手脚,这会对她造成一定精神伤害。
骨衔青能够感受到使用天赋时整个大脑都在刺痛,真切的、如头被劈成两半一般的刺痛。进入闻野忘办公室后,这种疼痛强度达到了极致。
她一直避免动手,因为她在这座塔内,真的很脆弱。
也正是如此,骨衔青愿意冒着风险答应安鹤同行。
现在骨衔青确定了,闻野忘这变态果然把屏蔽装置放在了自己的地盘里。
时间一分一秒无情流逝,闻野忘已经登入了管理系统。
安鹤无可奈何地拔出了枪。
骨衔青做了个深呼吸,汗水沿着她的脸颊流淌,悬在她的下颌上。
她们都有各自在意的目标。
骨衔青闭起了眼睛,说实话,她一点都不讨厌这种疼痛,这让她头脑保持着极度的清醒。
她头一次,不留余地、声势浩大地发动了梦境吞噬,突然爆发的强大精神力短暂冲破了屏蔽装置的极限。
巴别塔沉睡的所有研究员,在同一时间体会到坠入悬崖的失重。
与此同时,安鹤不得已开启手枪保险的声音,汗水滴在排风栏上的声音,同时响起。
但这些声音毫不起眼,全都被一阵刺耳的警报所掩盖。
“哔——”
警报炸响,浮空屏强制弹出一个三角提示,红色警告灯把整个房间照得通红。
一秒后,骨衔青的梦境吞噬被全面压制,警报撤除,室内重新归于安静。
但已经足够。
闻野忘脸色大变,已经顾不上查看监控回放,立刻起身推门进入了隔间。
房门打开着,通风口上的骨衔青挪了个位置,终于看到了隔间的情况。
让她诧异的是,隔间里并不是一个大型的改造设备。
而是一个人。
一个躺在床上的人。
半边身子连着营养输入装置,半边身子连着机械线,所有的机械线都接入了一台小型机器,旁边的显示屏上密密麻麻全是脑电信号监测数值。
闻野忘唤醒了那个人。
“怎么回事?有人侵入?”
“报告教授。”那人的声音有些虚弱,“有两秒的强精神攻击,我成功拦截了。”
闻野忘一掌按在床头,手指快速滑动着显示屏,当她看到精神力入侵的瞬间峰值达到前所未有的程度之后,整个人被震惊得说不出话。
要不是警报提示,没有人发现在两秒之内,巴别塔遭遇了一次“大规模袭击”,这种无声无息的精神进攻,实在是……太让人震撼了。
闻野忘开始大幅度在室内走动,撑在下巴上的手止不住地颤抖,两秒后,她面上沉重的表情一瞬间转换,露出了一个狂热的笑。
“是她吗?”闻野忘大声地问,“快告诉我是她吗?!”
床上的人还没有回答,闻野忘一拍双手:“难怪停尸房出了怪事,我就怀疑是她!”
床上的人悻悻地说:“手法很相似,但我不敢确定,以前从未有这么明目张胆的进攻。抱歉,我的精神阻隔有了失误。”
“没关系,乖孩子,这不是你的错。”闻野忘丝毫没有追究,说出的话却毫不留情:“不过,我得调高神经刺激信号,你抓紧时间适应。”
天花板上的骨衔青蹙起了眉。
毫无疑问,床上这个青年拥有着强大的精神系天赋,被当成了、或者说自愿成为专门对付骨衔青的武器。
看她身上这些管子,并不像可以随时移除的样子,被单下面的身体轮廓也不如其她嵌灵体那样强壮,很有可能,她一直待在这间房内。
这就是她的任务,一个“躺着”就能完成的任务。
看起来,并不轻松啊。
骨衔青感到难以理解。
就算是这人的精神能力顶天,也不可能24小时都使用着天赋,那会累死的。所以旁边那些机器大概率是保持脑部活跃、放大天赋的辅助装置——闻野忘研究出的东西,果然不能轻易小看。
骨衔青终于弄懂了阻碍她的到底是谁,她忍着头痛露出浅浅的笑容,眼神里有着同样的兴奋。
不管这个青年是谁,她要,杀了她。
骨衔青扭头示意安鹤,想让安鹤打个标记,却发现安鹤并没有在关注隔间里的情况。
此时的安鹤正紧紧俯身在通风口,盯着放置硬盘录像机的架子——在架子后方的视觉死角,一只隔空召唤的渡鸦,正收起翅膀,如一只硕大的黑老鼠,在用嘴啄架子后面收束的电线。
闻野忘离开桌面的那一刻,安鹤就开始了行动。
电线里两根电线的外壳被小心翼翼咬开,渡鸦将裸露的铜丝悬空放置,中间隔着一厘米。
安鹤仍旧觉得不稳妥,她借着渡鸦的视线看清了监控的位置,然后从排风口扔下了一枚白磷纽扣。
纽扣落地之前被贴地飞行的渡鸦衔起,悄然放置在办公桌脚。
接着,渡鸦藏到了机器后方。
做完这一切,安鹤才抬头和骨衔青对视。
骨衔青沉默地看着对方,最后扬了扬嘴角——刚刚她们没有合作,她们都在做各自在意的事情,可以说是一点默契都没有。
但同时,她们做好了自己的事情,完成了合作。
多么相配啊,骨衔青感到无比得意,安鹤真让她省心。
隔间内,闻野忘调好数值拍拍青年的肩:“你接着警戒,我去看看是不是她闯进来了。”
闻野忘重新坐回了位置,她按下登录键,接入机器。
几台机器开始运作,就在那时,一阵火花猛地迸射!
铜线交叠造成了短路,刺鼻的烟味立刻从线路中冒出,紧接着,飞溅的电弧闪光跃进了最下层的长方形机箱,又是一阵爆炸。
闻野忘吓了一跳。
她眼睁睁看着旁边的标本柜被爆炸波及,几个常温放置的大玻璃瓶从高台跌落,碎裂的器官摔成烂泥。而瓶中的保存液沿着地板蔓延,其中的甲醇加热着火,再次加重了电线短路。
犹如点燃了鞭炮的第一颗火炮,接二连三的爆炸声不绝于耳。机箱的爆炸导致办公桌的桌脚被毁坏,不知道因何缘故,突然燃起了大火。
整张桌子顷刻间被火点燃,火势越来越猛,大有吞噬整间办公室的趋势。巴别塔自带的消防警报被触发,有人在外面大力敲门。
闻野忘站在火中,衣摆被燎灼出好几个洞,她没有第一时间撤离,而是疑惑地望着起火点,那面墙因为爆炸已经变得一片焦黑。
闻讯而来的守卫在门外急得团团转,闻野忘的办公室,只有她自己有权限进入,守卫个个都如天塌一般面如土色:如果闻野忘死了,她们也活不到下一秒。
“闻教授!”围过来的人越来越多。
当有人考虑用天赋强制破门之时,门终于被打开,滚滚浓烟倾泻而出。
闻野忘面带笑容站在门口,只吩咐了一句:“快把闵禾给我叫来。啊,对了,让她放狗!”
……
就在此时,又是一声巨响,有什么东西在隔间爆炸。
只有安鹤和骨衔青知道,这声爆炸是子弹造成的。骨衔青拿走了安鹤的枪,拆掉排风口,在漫天的火海中倒垂着身子,精准射向隔间。
炸响过后,十几只渡鸦穿行在浓烟里,衔起玻璃碎片,插入了试验者的胸口。
安鹤履行了和骨衔青的交易,骨衔青进入第一要塞的条件,就是让安鹤帮她毁掉“装置。”
连人带机器,一起销毁。
在守卫冲进来之前,骨衔青立刻收回上半身:“一不小心动静闹得太大,接下来,我们可有得忙了。”
安鹤露出狐疑的目光,一不小心?骨衔青上次也是一不小心引发了爆炸吗?
她们居然再次走上同样的道路。
安鹤遮住口鼻,浓烟不断往通风口钻,她们立刻屏气回身退进了通风管道。在离开实验室之后,安鹤听到下方一声清晰可闻的犬吠。
该死,最棘手的嵌灵出现了。
“我们不能待在管道里,得赶紧跑。”安鹤开始寻找出口。管道里的烟雾越来越浓,她们行动太慢,不过多久她就会窒息而死。
“这边。”骨衔青用手肘砸掉一块板子,一跃跳下了天花板。安鹤紧随其后。
骨衔青没有选择钻入研究室,而是落在了走廊上,安鹤发动破刃时间的天赋,两人在走廊上狂奔。
巴别塔是一栋圆形建筑,通行的走廊就像是塔身中间的环形带,里侧是中心楼层,每隔两楼就有一个镂空层,外侧是实验室。
走廊宽阔,有柱子遮挡,更庆幸的是,大多数的守卫都集中到了办公室救火,而此时的安鹤比旁人的速度快上两倍。
为了让骨衔青保持同步,安鹤再次环抱上骨衔青的腰,就像骨衔青所期许的那样——安鹤成了为骨衔青冲锋和开路的战士。
骨衔青的勇士。
身后的野犬闻到熟悉的味道,再次紧追不舍,隔着五十米的距离,双方一前一后绕着巴别塔绕圈。
明明无风,安鹤却跑出了风声,脚步逐渐与紧凑的心跳同频,安鹤只有一个念头,再快一点,更快一点!
她们弄出了动静,但不能真正落入第一要塞手中。
可惜,好运在此时按下了休止符,圆心另一边的人仍旧驻守在原地,安鹤看见前方出现了三个守卫。
再跑下去,就要狭路相逢了。
“这边。”骨衔青反手拉着安鹤,再次为她引路。
她们离开走廊,钻入了一个宽阔的平台,前方就是巴别塔的圆心。这里像一个剧院看台的二楼,毫无遮掩,只要野犬追上来,她们会立刻暴露。
在她们脚下三米的位置,摆放着十来个圆形大缸,缸里盈满红色的水——那是真正的17楼,做研究的区域,这个地方集中摆放着实验器材,看上去犹如工厂。
骨衔青松开安鹤往前跨了一步,安鹤立刻意识到骨衔青要做什么——她又要发癫了。
再往前踏一步,骨衔青就要跌入水中。
下方的水看不出是什么实验试剂,浑浊,浓稠,刺鼻的味道隔着这么远都能闻到。
如果是强酸溶剂,会溶得骨头都不剩,搞不好她们会死在这里——以一种自杀的方式。
安鹤不认为跳下去是一个好办法。
骨衔青在此时回头,望着安鹤露出一个傲气的笑:“敢吗?”
在看到安鹤眼中一闪而过的退缩之后,骨衔青不再等待安鹤的回答,张开双臂纵身一跃,如同一条摆尾的鱼,丝滑坠入水中。
疯了。
安鹤已经数不清自己升起多少次“她疯了”的念头。
在骨衔青沾到水面的那一刻,安鹤的心率达到了极点,她仿佛看到骨衔青再次变成她梦中的样子,融化、腐烂,成为一具枯骨。
这让她想失声尖叫,想阻止,可是她发不出一点声音。
她被震撼,被牵引,无数次地心跳加速,因为骨衔青捉摸不透的举动。
很快,犬吠由远及近,安鹤强行稳住了心跳。
如同走上轨道那一跃,她只能再次选择相信骨衔青。
安鹤屏住呼吸,凌空一跃!
极力睁开的眼眶感到一股刺痛,安鹤急切地寻找骨衔青的身影。但就像跌入一片红色的海洋,除了鲜红,别无她物。
皮肤上细密的刺痒伴随着安鹤的紧张,愈演愈烈,她已经分不清是因为血液沸腾带来的麻痒,还是这溶液真的会腐蚀皮肤。
她差点以为,骨衔青已经死了。
但是,一双手从身后拉住了她,按上了她的肩膀,环着她的脖子绕到了面前。
浑浊的溶液里,安鹤看到骨衔青仿佛融入了这里的红,却悠然自得地微笑,毫无惧意。
对方伸手捧着她的脸,仿佛在贴心询问——玩得开心吗?小羊羔。
有那么一刻,安鹤承认,她有过一秒钟的折服。
……
闻野忘站在实验室门口,所有赶来的守卫正在不遗余力救火。闻野忘没有帮忙,甚至也没有为失去心血而感到心痛。
她站在火光中,开始疯狂大笑,笑得亢奋无比:“她回来了!”
“谁?”救火的人被闻野忘的语气所震撼。
闻野忘双眼放光,身后的烈火衬出她的轮廓,她回头,饶有兴致地回答守卫的随口一问。
“骨衔青,神的使徒。她来杀我了。”
第59章 “你还得练练肺活量。”
骨衔青根本就没有闲心杀闻野忘。
刺鼻的溶液掩盖了她和安鹤的气味,她们在水下屏气,安鹤的脸因为皮肤刺激和缺氧涨得通红。
她们抓着彼此像抓着一根求生的稻草,谁都没有出声。
一秒、两秒、一分钟过去……野犬在周围来回打转,爪子在水泥地上摩擦发出哒哒的声响。
当安鹤忍不住大口呼吸之时,搜寻无果的闵禾终于带着野犬走了。
“你还得练练肺活量。”骨衔青松开手,“不然我还得给你人工呼吸,那我们的打赌就没有意义了。”
安鹤推开她,抿着唇露出戒备的神态。
“别这样看着我。”骨衔青轻声说,“你知不知道你现在看起来像在脸红。”
安鹤确信自己没有脸红,她抬起手,裸露的皮肤全都变成不健康的红色,像一只煮熟的虾。骨衔青也一样。
果然这溶液有刺激性,虽然伤害很轻微,但她们不能够待太久。
四周的呼喊声越来越杂乱,看来闻野忘意识到了有人闯入,更多的守卫被调遣过来地毯式搜查。
安鹤倒不担心这些守卫,这里驻扎的有很多都是普通人,即便是嵌灵体也不全然对她有威胁,最棘手的嵌灵体只有闵禾。
好在这些溶液确实遮掩了她们的气味。
两人相继翻出大缸,为了避免留下太明显的湿脚印,她们只沿着阴影走。
硬鞋底走出十几步很快变干,两人绕了一大圈,沿着之前的计划趁乱溜进了员工休息室。外面的吵闹暂时被隔绝,在熄了灯的客厅里,骨衔青沿着单人休息室的房门转了一圈,然后选了最左边那一间。
安鹤在房间的床上发现了一个沉睡的研究员。
旁边的桌面上放着工卡,工卡上写着研究员的名字——风间朝雾。中间空了一格,风间是姓。
安鹤站在床边思忖片刻,伸手按住了风间朝雾的额头。
床上的人感到不适正要惊醒,粉红的菌丝已经钻入皮肤,风间朝雾再次陷入沉睡。
骨衔青趁机发动天赋,进入了风间的梦境。
巴别塔的精神屏蔽装置已毁,骨衔青彻底得到了解放。
不过,在重组风间朝雾的潜意识碎片时,骨衔青的神色一瞬间变得很古怪。
正在此时,外面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原本已经匆匆走过休息室,但隔了两秒,有人又退回到门口。
骨衔青只好揪着安鹤的衣领,两人相贴着钻进了旁边的储物柜。
柜子里有几件长款工作服,两人面对面躲在衣服背后,狭小的空间让她们不得不贴着彼此,仍旧湿漉漉的衣服一接触摩擦,仿佛生了火星子,蹿过一阵让人神经发麻的短暂电流。
骨衔青对此毫无避讳,而安鹤则十分忌惮这种感觉,努力后仰贴着身后的柜壁。
休息室的门被打开,有人走了进来。
在叫醒研究员无果之后,来者依次查看了各个单间的床底、窗帘、柜子。
安鹤所在的柜门被拉开一条缝隙,检查的人匆匆扫过一眼,竟然没有发现躲在暗处的她们。
所有人都在四处跑动,一些人高声喊叫,除了闻教授的口头叙述,守卫们根本不知道闯进来的人到底长什么样、有几个。她们甚至怀疑,是不是哪里搞错了。
不然,怎么就到处都找不到人。
整座塔进入了戒严,混乱追捕之下,谁也不知道被当成目标的两个人,此时就躲在黑暗的角落里,鼻息相闻。
安鹤感受到空间的狭小和身体火烫一样的灼热,她试图退出去,被骨衔青抓住手腕拉扯了回来。骨衔青关上柜门,用气声询问:“你寄生的天赋,能支撑多长时间?”
一连串的气息就喷洒在安鹤的脸颊边,安鹤感觉耳朵发痒,身体感官在黑暗中变得无比清晰,她甚至能清晰感觉到骨衔青身体的轮廓,一些隐秘的危险在发酵,但她们相谈的,是无比正经的正事。
“你是指对外头这个人吗?”安鹤努力保持着语气的平稳,“睡觉的人比较好掌控,最长应该能撑两个小时。”
“那就好。”骨衔青欣慰一笑。
安鹤不解其意,在逼仄的黑暗中,她们其实看不见彼此的神情,视觉被剥夺,触觉和听觉被无限放大,对方的反应竟然只能靠猜。
骨衔青很放松,所以整个人无所顾忌地贴着安鹤,身体的重量和温度如此清晰,浑身湿透带来的冰冷,被完全驱散。
安鹤感受不到对方的心跳,她只能听见自己的,因为高度紧绷担心对方使诈,而愈跳愈烈。
骨衔青不会伤害她——这是安鹤从过往经验得出的结论,至少在此刻她们命运相系,骨衔青不会和她相斗。
但现在,安鹤拿不住,这种含蓄不明的亲近让她感到极其浓烈的危机感,所以她时刻关注着骨衔青的动作和意图,这使得骨衔青每一个微小的举动,都会像入水涟漪一样扩散到安鹤的肌肤上。
“我们,不出去吗?”安鹤蹙眉。
骨衔青感觉到她语气里的戒备,用拇指揉开她皱起的眉心:“就在这里多好,我们得等上一个小时。”
骨衔青动作里有止不住的亲昵,她很喜欢摸安鹤的脸颊,但这种触碰带着几分真情几分假意,谁都拿不准。
安鹤侧过脸,避开了骨衔青毫无边界感的触碰。
“为什么?”安鹤问,
“等到十点,这个叫风间的人,会进入她负责的研究室观测。我想你应该对此有些兴趣。而且到那时再行动,比现在出去要好。”
安鹤明白了,骨衔青有意选择了风间朝雾这个人。
又是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她们停止了说话。
从始至终,安鹤都能感受到彼此之间的对抗,她们面对面站着,要这样站一个小时。骨衔青的提议比逃命更加危险。
她们要尽力保持对周围的警觉、对对方的警觉,如果行差就错一步,两人都会坠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安鹤甚至想趁机,把那一巴掌还回来,这是个如此难得的机会。
她略微抬头,感受到骨衔青同样在看她,对方在想什么?是否也要将袖刀扎入她的腰?
她们的腰隔着衣服贴在一起,湿气也要被蒸腾了。
有什么危险的东西在发酵,从脊骨传达到头顶的电流吸走了柜内的空气,她们尽可能地扩张着肺,再次进行了一次无形的对决,想要比对方吸入更多的氧。
因此,肘、肩,甚至鼻息都在相互碰撞。身体被对方的热量吸引,靠得更紧密。可唯独,她们的神志如此清醒,相互忌惮,努力克制着想要出手的冲动。
半个小时后,安鹤抬起了垂在身侧的手。
就这一个细小的动作,骨衔青的身体绷紧,略微一颤。
“你在怕我吗?”安鹤露出一个笑容,感到得逞的愉悦。
骨衔青立刻按住安鹤的手腕,将她压向柜面:“那得问你,我感觉到了一股杀气,我对这种危险很敏感。”
她抵着安鹤的额头:“你想打我吗?小羊羔,我们在合作,不要轻举妄动。”
“不,我只是想靠你近一些。”安鹤学会了骨衔青虚假的挑逗,她才发现违心的谎言根本不用投入太多感情,可以十分轻易说出口。
这就是骨衔青总不着调戏弄她的技巧吗?
安鹤感到一股被愚弄的愤怒,同时又为掌握到技巧而喜悦。
轻微的对抗让悬挂着的研究服摇摇欲坠,两人一时间都不再动作。可她们额头相抵,几乎是一个能碰到唇的暧昧姿势。
但,没有,将触未触的唇很快移开。
出乎意料,是骨衔青主动选择了退让。
安鹤抓紧机会挣脱骨衔青的束缚,抬手将研究服取了下来。
“没有声音了。”她说。
两人侧耳细听,杂乱的脚步声已经停止,变成更加有序的定时巡逻。外面的房间,只有风间朝雾沉睡的呼吸声。
时间一到,安鹤钻出了休息室,她控制着风间朝雾的四肢,让其站起来开始行动,风间朝雾的大脑依旧在沉睡,所有举动就像梦游。在骨衔青的帮助下,风间朝雾醒来后不会记得任何事。
之前安鹤杀死了使用精神屏蔽的青年,骨衔青便开始肆无忌惮地使用着她的天赋,她搜刮战利品一样连续侵入了好几个人的梦,快速在别人脑海里翻找着有用的片段,如同翻书,手到擒来。
安鹤这才知道骨衔青自己不用入睡,就可以入梦。
这看似细微的差别实际上对骨衔青意义重大,她不用担心使用天赋时会被别人偷袭,也不需要找一个安全的位置才能发动天赋。
很快,骨衔青从一个研究员的潜意识里,摸索出了监控的位置。
她们两人配合得天衣无缝,并没有因为身份暴露就选择离开,正相反,她们胆大包天,比刚闯进来时,还多了更多的筹码。
两人都换上了研究服,避开走道上的摄像头和守卫,去往不远处的传送梯——轿厢内的摄像头已经被渡鸦遮挡住。反正硬盘录像机已经损坏,好几处摄像头都已经陷入漆黑。
工卡、指纹等生物信息一一确认,安鹤强制掀起风间朝雾的眼皮,录入虹膜。
身份确认,显示屏上出*现几个数字选项,安鹤这才知道特定的研究员只能去往特定的楼层。
在所有选项中,有一个与众不同的按钮,没有标数字,只写着“X”。
安鹤侧头看向骨衔青,骨衔青扬起下巴,示意她就选这个。
传送梯开始运行,安鹤很明显察觉到梯子在往下坠落,坠落速度很快。
按理说17层只能算是巴别塔的低层,应该很快就能抵达一楼,但她们在传送梯里,待了相当长一段时间。
安鹤眼看着数字倒退到“1”,然后就失去了显示,传送梯仍在继续下坠。
安鹤明白过来,这是地下。
轿厢滑索的声音回荡,一股地下独有的潮湿气味从缝隙里钻进来,安鹤的心被高高提起,在失重感的催化下,她感觉到了一阵强烈的不安。
好像有什么东西,在与她的脉搏同频跳动。
很快,门打开了。
第60章 “这是舱茧计划。”
这是一个观测间,温度明显低于地表。
一踏出传送梯,安鹤就被一股寒气逼得缩起了脖子。接着,她看到这个小房间的玻璃外侧,已经结起了厚厚一层霜。
安鹤靠近玻璃,从霜花缝隙往外望,外面的空间充斥着红色的应急灯,棺材一样的大黑圆筒密封箱贴着墙边整体排列。
安鹤的心跳漏了一拍,一种奇异的熟悉感跟随着寒意攀上了她的脊背,让她如此不安。
她努力回想在哪里体会过这样的感觉。
在记忆里翻找之后,安鹤终于想起,这种不安与她在第九要塞矿洞时的感受相似——然后她见到了“神明”。
但这里没有幻觉,也没有所谓的神明和无数个“安鹤”。骨衔青依旧在她旁边,神色举止都很正常。
安鹤只是感觉到了不安,并没有觉得危险。相反,她甚至觉得有一股奇妙的连接感牵引着她,让她不由自主想离开观测间,到那些密封箱前面去。
安鹤暂时压制了这种念头。
工作台上有数百个细密的按钮,安鹤用[寄生]命令风间朝雾进行日常操作。
风间朝雾闭着眼精准地按向除雾按钮——她同时被两种天赋操控着,骨衔青在她的梦境里实时还原了现实世界。
玻璃上的冷霜被清除,整个研究室出现在安鹤面前。
规模之大,一眼望不到头,安鹤陷入短暂失语。
风间朝雾开始埋头做记录。又有两台密封箱失去了生命特征。
冷眼旁观这一切的骨衔青抱起双臂,示意安鹤:“要出去看看吗?旁边有几套防护服。”
“安全吗?”安鹤问。
“总之,不危险。”
安鹤转头看向风间朝雾,再次问了一样的话。她不能直接读取风间朝雾的神识,但是可以控制对方如实回答她的疑问。
风间朝雾说:“只要不打开密封箱就是安全的,这也是常规检测之一。”
“那好,你做示范,带我们进去。”
她们穿上厚重的防护服,这玩意十分复杂,犹如穿上了宇航服一样笨重,还得戴上可视物的头盔。
风间朝雾打开了门,三人踏出了观测间。
感觉不到冷,但是,防护服根本抵挡不了心理上的恐惧,一股超脱常理的不适仍旧沿着皮肤攀爬——那黑漆漆的密封箱和红色的应急灯,像极了棺材和蜡烛。
安鹤一步一步,靠近了密封箱。
她率先看到某些箱体缝隙中渗出的血水,黏糊糊的,跟罗拉描述的一样恶心。
好在这套防护服能够隔绝气味,她不至于闻到腐臭。
其中,2号箱体下的血水还很鲜艳。
安鹤不由自主靠近,搭上了箱体上的拉环。
没有人阻止她。
伸手一拽,锁扣已经脱离的箱体吱呀一声,安鹤不费什么力气便打开了密封箱。
里面的东西和安鹤在21区看到的一样,壳膜一样的细丝遍布整个箱体,膜间还有无数的空隙。
但与银色箱体不同的是,这里的箱子被放置在低温环境中,里面的东西还没有完全融化。
于是安鹤看到了,半截身体。
那应该是一个小小的人形生物,只不过像蜡烛一样融化到只剩肚脐以下的部分,安鹤的拉动引起箱体晃荡,内脏和骨头相继跌落,变成血水。
安鹤赶紧后退一步,不可自抑一阵恶心,万幸她已经好久都没有进食,胃里无东西可吐。
“这到底是什么?”安鹤太阳穴鼓胀,看到箱体内的东西让安鹤感到一阵无言的愤怒。
这又是什么奇怪的实验?
有人死在这儿了吗?
提问通过防护服内的通讯装置传达给旁边两位。
风间朝雾顺从地回答:“残次品。”
“不要给我这样模糊的答案。”安鹤说,“告诉我这箱子是干什么用的,你们在做什么实验,里面装着的是谁?”
“好的。”风间朝雾不带感情地解释:“这里原本装着黄金时代精心挑选过的沉睡者。”
“那是什么?”
“据残存的资料记载,黄金时代末期,伊薇恩城一位杰出的领导者提出了沉睡计划。这个计划很简单,像太空穿梭一样,将一部分人封存在密封舱中,以躲过黑暗时代和紧随而来的天灾。等未来苏醒后,沉睡者再回到地面重建人类社会。”
“黑色密封箱里沉睡的是伊薇恩城精心挑选的战士,外面银色的密封箱,是民间拙劣的模仿品。这个地下防空洞就是她们长眠的地方。我们发现了它,并且打通了传送梯。”风间朝雾说。
“但是,沉睡者没能等到苏醒的那一天,外面的人已经死光了,没有人启动唤醒程序。上千年间,里面的营养剂被消耗殆尽,她们已经无声地死去了。很遗憾,当初的人类拯救计划以失败告终。”
风间朝雾用平静的语气交代着来龙去脉,关乎人类存亡的历史被浓缩成寥寥数句话。
庆幸的是,人类没有灭绝,在生态逐渐恶化、人类生存空间被不断缩小的几百年里,从其它地方而来的无知的幸存者,发现了这座城市。
可惜,从小就在灾难中长大的新人类,知识技术完全断代,只能从遗留资料里揣测灾难前世界的模样。
安鹤仍旧不能理解:“死了,那这半截,是什么?”
“这是……”风间朝雾说到这里停顿了,开始表露出抵抗的神情。她的状态不太稳定,潜意识在阻止她透露项目的关键。
安鹤眼神暗下来,加强了控制。
片刻后,风间朝雾恢复了顺从的姿态:“这是我们的秘密实验,舱茧计划,从婴儿开始培育新的人类。”
她继续说:“我们保留了密封舱用来维持生命体征的壳膜功能,低温采集还未化水的沉睡者的基因,和嵌灵体自愿提供的细胞混合,然后……”
风间朝雾止住了声,手脚不断挣扎,像是做了噩梦一样满头大汗:“我不能再说了。”
她隐藏的是关键,安鹤目光冷了几度:“说。”
安鹤只念了一个字,同时,寄生的天赋被她催发到了如今能做到的极致。
风间朝雾再次安静下来:“然后闻教授提议,加入神明的血液。”
“她说如果成功了,我们可以完全抵御骨蚀病,获得全民进化,成为新的人类。”
神明的血液?!
安鹤神情骤变,她上一次听到这个词,是在菌丝给她编造的幻境之中。
“怎么会有这种东西?谁是神明?哪里来的神明?”
她问风间朝雾,但风间朝雾给不出答案。
这位研究员,根本不知晓其中的细节。
安鹤不知道沉睡者有何特殊之处,能让闻野忘加以利用。思来想去,也只能认为她们的基因从未受过骨蚀病污染。
无论如何,沉睡者不是关键,关键的是神血。
安鹤不可置信地问:“你们的教授还是教徒?”
“是的。”风间朝雾点头,“闻教授相信神明。认为科技进步的一切目的,都是为了实现神迹。”
安鹤觉得闻野忘疯了。
一个搞科学的人,信奉虚无缥缈的神明。
安鹤所接触的所谓“神明”,还和骨蚀病脱不开关系,闻野忘是有多疯狂才会进行这样的实验?!
“所以。”安鹤强行稳住自己的心率,不愿意去胡思乱想,“这些都是试验品?”
“可以这么说,这些都是初代舱茧。”风间朝雾说,“已经是好几十年前的培育体了,有段时间因为死了很多人,项目还被取缔封存了,后来才秘密重启。但神血很难获得,我们没有再进行新的实验。”
安鹤觉得荒谬,那这些试验品是什么东西?人类?菌丝?旧时代遗民的后代?这让她感到一阵恶寒。
她不愿意去细究所谓的神明当日对她讲的那番话,可是,安鹤仍旧止不住回想。
“神明”说:“你身体里流淌着我的血液。”
她不得不面对一个呼之欲出的结果,自己果然……是个试验品吗?
“这个项目有成功过吗?”安鹤下定决心开口询问。
“没有。”
风间朝雾给出的答案让安鹤瞪大了眼睛。随后,安鹤的肩膀整个松懈下来。
风间朝雾解释:“现在舱茧已经死了大半。剩下的仍还在培育当中。但我觉得,应该不会成功。加了神血的它们根本就不是人类,这些红色的壳膜都快变成菌丝模样了。而且,稍有不慎它们就会像保存不当的沉睡者一样化成血水,单单是维持它们的活性就够费力气了。”
风间朝雾给出了自己的见解。
一眼望过去,所有的密封箱肃静而古怪。
安鹤快速整合着线索。
这个实验是秘密重启的,应该被许多人否决和阻挠过。连缇娜也不知道实验已经立项,并且开展至今。
外面的人知晓这些东西跟菌丝有关吗?
不,应该不知晓,不然怎么会允许将她们最大的敌人寄生在人类的血液中。
她们会本能地排斥,并且感觉到危险。
那会引起所有人类共同的恐慌。
但安鹤想不通,如果神血真的和真菌有联系,为何骨蚀病没有在巴别塔蔓延开来?这间实验室可是在巴别塔的正下方。
是这里的低温控制住了菌丝的活性,还是所谓的神血,是比菌丝更高级可控?
安鹤咬了咬牙。
最重要的是,如果实验没有成功,那她又是什么?她的姊妹又是什么?
她脑海里那些与这里格格不入的记忆,还能作数吗?
新的问题接踵而来,杂乱的线头仍未厘清。
安鹤大脑里乱如麻,下意识向骨衔青求助时,才发现骨衔青在旁边一言不发。
骨衔青从听到神血之后就一直垂着眼眸,当她们视线相对时,安鹤听见骨衔青轻轻地笑了一声。
是带着嘲弄和感叹的冷笑,像在看一出好戏。
“你来过这里,对不对?”安鹤质问。所有研究员的休息室都是一个配置,这里做秘密项目的人,不会让同伴知晓自己的特殊性。而骨衔青为她选定了风间朝雾。
“来过一次。”骨衔青走向融化的舱茧,玻璃罩下,她的脸上再度出现了“默然”的神情,就像那日她们争论人类未来时一样:“来见见人类怎样的自以为是。有的人拼命想要逃离的灾厄,有的人趋之若鹜,人类有时候真的很天真。”
“噢对了……”骨衔青回过头。
接着,给了安鹤当头一棒。
“并不是没有成功的试验品,几年前,有个小女孩流落到巴别塔以外的地方去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