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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71章 “我永远不会做温和的人。”

    “我们一起,度过了两天。”安鹤说。

    塞赫梅特露出饶有兴致的表情:“那你知道,她是谁吗?”

    “一个将军。”安鹤尽量简短地回答。

    话题到这里,便可以结束。

    但安鹤突然察觉到,塞赫梅特并没有展现出很强的攻击性和试探心,一向严肃的嘴角有所松懈,微微上扬。在这个不为外人所扰的空间里,圣君真的做出了和安鹤谈话的架势。

    这是一个极好的机会。安鹤马上转变了想法,她可以借机多了解这位圣君的行为模式。安鹤垂下眼睛,很自然地把话题延展下去:“罗拉还告诉我,很多人,都死了,因为战争。那是什么?”

    她露出似懂非懂的神色——莱特西说薇薇安一开始便有基本的语言功能,安鹤推测,舱茧在培养阶段就用机器输入过常用知识和储备词汇,她至少不用为此担忧。

    塞赫梅特抬起眼眸,缓缓说道:“战争,两个要塞间的冲突。我们攻进了第九要塞的防线,但失败了。”

    “为什么?那个要塞的人,做了什么坏事吗?”

    “不,相反,她们除了有些愚蠢,没有做任何坏事。”塞赫梅特稍稍离开椅背,原先交叠的双手握起来,放在膝盖上,“提前告诉你也好,我们需要第九要塞的钢铁资源,往后,你也需要参与战斗。”

    “会死很多人吗?”

    “会。”回答得毫不犹豫。

    塞赫梅特说得如此轻易,好似死千百个人,都是可以忽略不计的成本。

    安鹤控制不住地蹙眉,想起那场几乎将第九要塞灭顶的战争,在塞赫梅特口中如此轻飘飘地盖过。一股抵触和愤怒的感觉在心底发酵,安鹤抿了抿唇:“如果是因为资源,为什么不用更加……”她恍然住了口,怕暴露自己的立场倾向,没有再说下去。

    “你想说,更温和的方式吗?”塞赫梅特接过她的话,“别紧张,你可以表达你的观点。”

    安鹤轻轻点头。

    塞赫梅特淡淡地注视着安鹤,双颊永远呈现出绷紧的弧度,一丝不苟的头发,露出银白的鬓角。片刻后,她从座位上站起来,脚跟踩上暗红色的厚地毯,走向窗边。

    “你认为,温和的方式,有用吗?”

    “我……不知道。”

    塞赫梅特透过单向玻璃眺望远处:“我能理解。古往今来,出现了一场争端,一次暴力伤人的事故,激进的一方总会被指责,为什么不用温和一点的方式。”

    低沉的声音在空旷的房间回荡:“但是,谁又清楚,当事人没有尝试过温和的方式?或者又怎么保证,温和的方式一定有用?”

    安鹤望着塞赫梅特的背影,一时间没有给出答案。

    她无法断定现在的圣君,是在和她交流,还是在和旁边的缇娜交流,每次塞赫梅特略微转身,视线总会划过缇娜的眼睛。

    可是,安鹤仍旧不能理解塞赫梅特的立场。这是因噎废食,是为合理化自己的行为而做出的诡辩。人类的敌人难道是彼此吗?在这怪物横行的土地,难道不该携手起来面对共同的敌人吗?

    她斟酌着语言,稍加掩饰地开口:“万一呢?”

    万一温和的方式可以造就希望呢?

    塞赫梅特转过身,那双眼睛忽然眯起来,看上去竟然是,笑了一下。

    “早些时候,在我成长的核心区,流传着一个寓言故事。”

    “寓言?”安鹤往前倾了身子。

    “想听吗?”

    安鹤犹豫着点了点头。

    塞赫梅特转换了语气,这一刻的塞赫梅特,仿佛一个严厉的长辈,突然有了松弛的时刻。她用给不谙世事的孩童讲述童话的口吻,讲起了这个故事。

    “在戈壁边缘住着刺猬一家和沙鼠一家。它们各自在废旧公路边捡拾到一块狭窄的木板,都用来遮蔽洞口,保护自己免受外界的侵扰。

    “某一天,刺猬预感到即将到来的洪水将淹没这片土地。它找到沙鼠试图警告对方洪水即将来临,应该把两块小木板合在一起,做成一艘船来避难。

    “然而,沙鼠正享受着洞穴里的舒适,对刺猬的话不以为然,毕竟戈壁从来都没有发过洪水。

    塞赫梅特顿了顿:“尽管刺猬反复劝说,但沙鼠始终不相信灾难即将到来。最终,洪水如刺猬所预见的那样汹涌而至,两者双双溺亡。”

    塞赫梅特停下了讲述,安鹤一时有些发怔,不知道对方讲述这个故事的用意是什么,她小声询问:“是指,要团结?”

    “恰恰相反。”塞赫梅特继续讲述:“这个故事,还有另一个版本。刺猬从噩梦中惊醒,发现自己身处洪水前两天。这一次,它决定不再温和地劝说沙鼠。而是直接夺走了沙鼠的木板,拼成了一艘简易的小船。

    “当洪水来袭,刺猬早已稳稳搭乘在小船上。此时沙鼠一家才意识到危险的到来,拼命挣扎着爬上船尾,勉强保住了性命。”

    故事到这里就已收尾,安鹤脸色微微发白,有什么东西从她脑海中快速闪过。

    塞赫梅特绝对不会心血来潮为她讲述什么童话故事,它也并不具有什么普世的意义。

    这不是一个寓言,这是一个预言。

    指向性实在太过于明确,不知晓其中利害关系的人也就罢了,可安鹤知晓,圣君口中的刺猬是第一要塞,沙鼠是第九要塞,而所谓的洪水,是荒原上的辐射和黑雾。

    罗拉提过,在没有任何观测数据佐证的情况下,塞赫梅特坚持黑雾在蔓延。听起来像是一个掠夺她人的理由、一个统治将士的谎言。

    可是,安鹤在和神明的对峙里已经见识过了,第一要塞,确实会被黑雾侵袭,所有不朽的城墙,最终都会变成荒土。

    圣君怎么会知道?她经历过吗?演算过吗?她如何笃定,这是事实?

    “你见过吗?洪水。”安鹤忍着身体发麻的震惊,缓慢地问。

    “我没见过。”塞赫梅特瞥向安鹤,“但是,有人见过。”

    “谁?”

    “在我们这里曾经有个叫安宁的研究员。你不认识她,不过,没有她,应该就没有你们的诞生。”

    塞赫梅特盯着安鹤的眼睛,“安宁告诉我,黑雾会吞噬这片土地。所以她问我,你做好准备了吗?”

    安鹤放在沙发上的手一下子攥紧,一股电流从尾椎骨攀上她的脊背,在她沸腾的思绪里撕开一条裂缝,直冲大脑。她张了张嘴,奔涌的思绪太多,反而让她无法组织好语言。

    “我选择相信她。”塞赫梅特缓慢地开口,语气淡然,却如楔子一样锋利,“我一直在做准备。”

    准备吗?太多的信息在安鹤脑海中划过。那些罔顾人权的复活实验、铤而走险的舱茧计划,甚至是不计损失的开荒,仿佛都成了塞赫梅特准备的一环。一个领袖,略过了温和的劝服,完全不顾个人的牺牲,强势地想要撕开死亡的围追堵截。

    就因为一句话吗?这些,也是维。稳的说辞吗?安鹤突然,没有办法下定论了。

    “我做过很多事,受到过很多阻拦,然后发现,等待别人让步毫无意义。”塞赫梅特转过身,看向安鹤,“我永远不会做温和的人。”

    在虚化的视线里,塞赫梅特红绒的披风闯进安鹤的眼睛。安鹤回神,她一直都将注意力放在圣君的面部表情上,从未注意到那抹披风。

    红色的衣角如黑夜里的火焰,在高塔上不遗余力地燃烧。

    塞赫梅特说:“我希望,你也不会。”

    安鹤克制地仰起头,她永远不可能像塞赫梅特一样残忍果断,但,她发现自己竟然无法以第九要塞重视每一个人的言论,来反驳圣君。

    牺牲是必要的吗?所有人共同存活是无法达成的吗?

    如果答案为否,那为什么崇高的理想者总是走向死亡?

    安鹤甚至不知道,激进的刺猬和安稳的沙鼠,哪一个才能活下来。

    安鹤毫不掩饰的震惊落在塞赫梅特眼里:“你知道这些战士归属的组织,我为什么取名英灵会?”

    安鹤摇头。

    “我始终认为,这场浩劫注定都会牺牲许多人,或许我也是其中一员。身死者,只会留下魂灵。”塞赫梅特说:“但是,谁愿意主动牺牲呢?劝说她人牺牲的过程漫长无效,不如由我来指定。所以那些和你一样接受过思想植入的战士,信教者,为长生不朽牺牲,不信者,为钱财荣誉牺牲。实际上除了忠诚,思想植入从未给你们灌输以明确的目标。宏大的目标太虚假了,我不过是煽动你们的私欲,强化你们的经历,编造一个美梦,你们便拥有了破坏一切的力量。”

    啊,难怪。

    难怪安鹤并不觉得第一要塞的士兵有什么高尚的觉悟,却表现出不畏惧牺牲死亡的恐怖力量。私欲被催发到极致,竟然比脱离个人谈宏大理想更有爆发力。

    欲望才重要。

    第一要塞没有高尚者。

    真正追寻长远生路的,或许只有塞赫梅特一个人。

    安鹤原以为这座城邦更加先进,技术在飞速迭代,实力在迅速膨胀,可是,塞赫梅特却反向将社会生态压缩成最原始的模式。

    她根本没有寻求社会发展,而是在寻求存活的道路。

    安鹤放在沙发上的手暗自收紧,在软和的绒面上留下褶皱。

    她想起思想植入时研究员询问的那句话,于是也询问塞赫梅特:“圣君,那你信教吗?”

    “你是第一个这样问我的人。”塞赫梅特站在窗边,落地玻璃外面,高楼灯火和昏沉平原成了陪衬,“所以,我会给你真实的答案——你信,我便信。你不信,我便不信。信教与不信教,最终都会通过我,指向同一条道路,我们在寻求得以喘息的未来。”

    “如果,没有未来呢?”安鹤脱口而出。

    塞赫梅特陷入了短暂的安静,片刻后这位领袖抬起头:“我没有想过。”

    安鹤不自觉挺直了身子,她又一次望向圣君的面容,明明塞赫梅特的神色步态没有任何变化,她却觉得原先那些象征着可怕的皱纹下面,隐藏着无法撼动的实力,让人折服。

    安鹤险些被说服了。忽然明白塞赫梅特为何愿意说这么多话,主动和她闲聊。并且毫不介意她的震惊和错愕。

    原来如此。

    原来如此!

    巴别塔的思想植入技术根本不值一提。圣君乐于在她这张白纸上留下墨痕。现在,那看似自由的对话,让她聆听和思考的选择,才是思想生根发芽的开端。

    塞赫梅特,才是无声植入思想的关键人。

    在安鹤震惊的眼眸中,那位雷厉风行的领袖,又一次望向窗外,月色被无乌云完全遮蔽,像永远不会再亮起曙光。

    塞赫梅特沉声开口:“所以,骨衔青,我们必须尽快除掉她,那些黑雾,和骨衔青是一伙的,她会把所有人都拉向深渊。”

    第72章 是了,她从未了解过骨衔青。

    骨衔青吗?

    不可能。

    安鹤下意识否认塞赫梅特的说法,挪了下开始发麻的腿,双手重新放回到膝盖上:“为什么这么说?”

    塞赫梅特缓步走回书桌旁,坐下:“你不熟悉她无可厚非。”

    不,我熟悉她——安鹤在心里反驳。

    她们相处多日,大多数夜晚,骨衔青都会毫无距离感地与她“交流”,真要说起来,不亚于“耳鬓厮磨”。

    三五个月下来,安鹤对骨衔青的为人有自己的判断。

    诚然,骨衔青确实和神明有着未知的关联,也在利用安鹤达成一些目标。不过,骨衔青从未表露出对整个人类群体的恶意,她甚至收留了贺莉女士,也对兰鸣有过善意的指导。

    怎么会和黑雾同流合污,看着人类走向灭亡?

    这难道,也是塞赫梅特洗脑的一环?为骨衔青冠以威胁人类存亡的恶名,好让自己更加坚定除掉骨衔青?

    安鹤暗中揣测,静候塞赫梅特的下文。

    “你知道她来自哪里吗?”塞赫梅特开口,她不是真的在问话,这是一句导向思考的引言。

    安鹤怔了怔,摇头。

    塞赫梅特这句引言真是恰到好处又威力巨大,安鹤刚刚为骨衔青的辩驳,顷刻间变得摇摇欲坠。

    安鹤真的不知道。

    是了,她从未了解过骨衔青。心情随着这个提问陷入片刻的低落。

    塞赫梅特已经自顾自讲述下去:“骨衔青来路不明,五年前她凭空出现又凭空消失,据我们安插在各个要塞的卧底汇报,她从未加入过任何要塞。”

    塞赫梅特顿了顿:“这意味着,她不属于这里,很可能从外界而来,外界,那片弥漫着黑雾的土地。以前,我们的探索队全副武装也无法从里面全身而退,而骨衔青来这里时手无寸铁,她毫发无损地走过来了。”

    安鹤感觉手心出了点汗。

    这个被骨衔青回避、且安鹤从未细想过的问题,就这样被塞赫梅特放置到了台面上。

    “她怎么做到的?”安鹤听见自己的声音有些沙哑。

    “可能因为,她不是纯粹的人类,而是个特殊的嵌灵吧。”塞赫梅特拉开书桌的抽屉,从中取出了一份文件夹,“这恰恰是奇怪的地方。这种与众不同的演化从未在人类中出现。其一,无论嵌灵再怎么强大,总有一个召唤范围和时限,超过了两者的阈值,嵌灵就会自动消失。但是,骨衔青例外。”

    “我们曾经关押了她两天,两天内,她从未消失,这个时间已经远远大于我们的最长纪录。她的本体也不在第一要塞。”塞赫梅特抬起头,深深地凝视着安鹤,“你与她有过接触,见过她的本体吗?”

    安鹤再次摇了摇头:“没有。”

    确实没有。

    而且,骨衔青说过,如果作为嵌灵的她消失了,那她也就不存在了。

    “我想也是。”塞赫梅特两指夹着文件夹右上角,从中快速抽出一张报告:“闻野忘抽了她的血,做了研究,她的血液很奇特,其中有一点让我在意。要知道,至今所有的嵌灵体都是母体变异和演化的结果,基因已经和普通人有细微差别。”

    “所以,无论我们的实验做到什么程度,都需要一个嵌灵体的基因来辅助,要么是繁衍,要么是克隆。但是,骨衔青血液里的遗传基因跟我们的嵌灵体完全不一样。”

    那张纸,被递到了安鹤面前。

    塞赫梅特饶有兴致地开口:“看看她的检测报告。”

    安鹤抹掉手心的汗,接过了那张纸。她不用留意纸上的专业名词,视线落到了最后一个方格,那里写着检测结果。

    塞赫梅特缓缓说出上面的文字:“她的基因更接近普通的人类。”

    没有演化过的人类。

    怎么会?安鹤翻来覆去地扫视纸张,因为震惊,胸腔中的气流仿佛无法再通过鼻子交换,安鹤张开了嘴,小声地吸气。

    骨衔青有嵌灵,有天赋,怎么会是普通人类?安鹤从未想过。

    “很惊讶?”塞赫梅特饶有兴致地凝视着安鹤,“当初我比你更加震惊。确切地说,骨衔青曾经是普通人类。所以闻野忘一度认为,普通人也可以获得人类嵌灵获得某种形式上的永生——我们做了一批实验,全部失败。”

    纸张被抽离,安鹤捏过的那一角变得皱皱巴巴,塞赫梅特将它抚平:“闻野忘是信徒,当科学的推论失败后,闻教授便提出,这是神明的手笔。只有神明才有这样的创生能力。”

    “神明……”

    塞赫梅特简短解释:“你不信教,想必也没有接触过教会,《古神新经》里认为神明有一些代行旨意的信徒,被称作红衣使徒。骨衔青的情况完美符合,她是神明的杰作。”

    “但是。”塞赫梅特敲击着文件夹的硬壳,“她的到来让我恐慌。如果真像教义里恩赐人类的神明,这样的使徒最终应该造福人类。可骨衔青完全没有。

    “她攫取人类记忆如囊中探物,熟知这座城市的大多数机括,我们研究那么久的壳膜机制都一知半解,她却熟门熟路摧毁了巴别塔上的探照灯,熄灭的21区从此出现故障。”

    安鹤再一次说不出话来。

    在塞赫梅特视角,骨衔青犹如一个拥有毁世能力的魔鬼,阴云一样笼罩在众人头顶。当安鹤真的听进去圣君的言论站在这个视角时,她才切身体会到骨衔青带来的恐惧。

    “这就是问题所在。”塞赫梅特将文件夹甩在桌子上,“借走我的军队,破坏壳膜,引来骨蚀者,盗取舱茧——像你这样的舱茧,在未来是我们生存下去的保证。骨衔青却像是不希望这个计划成功,她的所作所为对我造成了威胁。”

    塞赫梅特气质悄然发生了变化,那双威严的眼眸里蕴含了缕缕杀意:“如果,她是神明的使徒,那我基本可以确认,神明,并非为人类着想的神明。”

    安鹤打了个寒颤。

    阴差阳错,塞赫梅特的推论结果和她得出的一样——神明并非什么好东西。

    但是,圣君的推导不是亲眼所见,而是来自于骨衔青。

    “骨衔青……”安鹤不自觉呢喃着这个名字。

    “在你到来之前,我一直在想,骨衔青到底有什么目的。如果黑雾注定会吞噬这座城市,那骨衔青的所作所为,无疑加剧了这个过程。剥夺我们的武器,摧毁我们的战士,人类文明倾覆。”塞赫梅特抬起眼眸,问安鹤:“她曾经带走了你,你知道她的目的吗?”

    安鹤第三次摇了摇头。

    她不知道。

    骨衔青从未明确表露过自己的目的。除了毁掉精神装置,锁定闻野忘外,骨衔青接近她、利用她的每一步,都只是藏在幕后的辅助。甚至,还给了安鹤足够的空间自我抉择。

    可当安鹤抽离掉自己的行为来看,骨衔青推动两个要塞的战争,毁掉第一要塞壳膜的行为,确实,对人类没有丝毫怜悯。

    她再一次想起和骨衔青的浴室谈话,是了,骨衔青早就说过,人类急于发展毫无意义,这人早就知晓了黑雾会到来。

    果然,骨衔青跟神明联系匪浅。她们是一伙的吗?将来会毁灭这片土地,引导自己走向神明的怀抱吗?那又何必假惺惺劝她不要阅读古神新经。

    还是说,骨衔青刻意提醒,是拿捏住了她越不让接触的越会接触的脾性吗?

    诚然,安鹤并不相信塞赫梅特对骨衔青的指控。但圣君的话,无意间给安鹤提了个醒——一个人对你隐瞒目的,要么打算伤害你的利益,要么是善意的谎言。安鹤不觉得骨衔青会说什么善意谎言。一股复杂的心绪在胸口翻涌,好不容易对骨衔青生出的好感都化成了疑心。一旦生疑,就控制不住思考是否所有话都有所保留。

    安鹤心尖鼓胀发酸,她开始在脑海里疯狂翻找佐证。

    在无数“温存”与“对抗”的记忆裂缝之间,安鹤忽然想起她们赌吻的那一晚,骨衔青说过这样一句话——“你怎么知道我在帮你呢?难道就没想过,我在误导你、诱惑你、推着你走向无法回头的深渊……也说不定呢。”

    安鹤惊醒过来。

    是了,她当时的直觉预警不是没有道理的。好险,差一点点,就差一点点,她就着了骨衔青的道。安鹤抬起手,用衣袖狠狠地抹了抹唇。

    那骨衔青接近她的目的,是什么?会告诉她吗?还是要一直瞒到她死?

    塞赫梅特侧过头,便看到了安鹤极为恼怒的眸子,那双眼睛里的嫌恶满溢,杀气腾腾,急迫如待发的长弓。

    “你也觉得她可疑?”塞赫梅特说。

    安鹤终于有机会点头。

    塞赫梅特声音低沉,“薇薇安,我今晚叫你来,是有任务给你。”

    “我需要怎么做?”安鹤主动发问。

    “你们打斗时,骨衔青说今晚梦境要来找你麻烦。”

    ——已经找过了。

    安鹤不动声色,继续听令。

    “从现在起到明天清晨,你在这里休息,如果闵禾抓不住她,你帮我给她带句话。”

    “什么?”这个要求倒是奇怪,安鹤有所掩饰,“她,会和我说话吗?”

    “梦境侵蚀的操控者,会一直在场。”塞赫梅特侧着身,“她不和你交流不要紧,你只需要记住这句话,她可以捕捉到你的潜意识。”

    看来闻野忘把骨衔青的天赋研究透了。

    “什么话?”

    安鹤往前倾着身体,等待塞赫梅特的吩咐。

    “五年前我拒绝了她的交易。”塞赫梅特目光微垂,意有所指,“但我现在有了新的想法,你让她到这间房里来,我们面对面,可以再谈一次。她这么神出鬼没,有办法赴约的。”

    安鹤很快察觉,这是一封战书,将由她来递出去引骨衔青主动现身。战书已经递到了邮差手上,骨衔青只要翻阅过她的记忆,就能察觉到。

    那骨衔青会来吗?

    如果来,不算上缇娜,安鹤和圣君联手,对骨衔青来说是二打一。

    可能不止,说不好,圣君特意要她来的这间房里已经布下了天罗地网。

    安鹤突然如坐针毡,这偌大的房间顿时变得危险重重,说不好连屁股下的沙发,都埋藏着致命的炸药。

    毫无疑问,这是一个陷阱。

    骨衔青和塞赫梅特五年前都谈过什么?那个女人会因为这个提议而赴险吗?

    安鹤对骨衔青的欺瞒已经抱有疑心。到时候,自己应该站在哪一边?如何面对骨衔青?

    安鹤权衡几番,决定听命行事,最好把塞赫梅特和骨衔青的目的都逼出来。不过,在骨衔青来到这里之前,她会抓住骨衔青问个清楚,再决定,这个“二打一”的“二”,是哪一方。

    “听明白任务了吗?答复呢?”塞赫梅特追问。

    “是。”安鹤沉声回应,铿锵有力。

    第73章 “生气吗?完全没有。”

    ——午夜,骨衔青捕捉到了安鹤的梦境。

    还未有所反应时唇边已经绽开了笑容,她的小羊羔真有本事,从污染的梦境里活着回来了。

    ——可当骨衔青接入梦境,获取场景时,脸上的笑容骤然消失。

    呵,看来,安鹤入梦前,受到过不小的冲击啊。

    骨衔青回头看了看周围的模样,停住脚步不再往前。

    软皮沙发上那个人,双手抱着膝盖缩在角落,正沉默地看着她。陌生的衣服,陌生的神态,眼神也无比陌生。

    迷恋和依赖褪去,连一较高下的斗志也褪去,只剩下防备,怀疑,以及毫不遮掩的不信任。

    说来也怪,骨衔青应该很熟悉安鹤这样的目光才对,她们当初相熟时,安鹤便时常用这样拒之千里的眼神看她。可现在,骨衔青竟然有些不习惯了。

    心口一些陌生的酸涩像海浪,随着呼吸出现,又随着呼吸消失。

    算了,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

    但说出的话还是冷了几度:“你现在,还真是不一样了。”

    “指什么?”安鹤生硬地接话。

    “衣服。”骨衔青说,“人模狗样。”

    骨衔青抱着双臂毫不客气地讥讽,等来的不是安鹤像往常一样的龇牙示威,而是一个情绪复杂的眼神。

    安鹤沉默地直视着她的眼睛,仿佛想要从她眸子里,看出些什么答案。

    没有答案。

    骨衔青垂下眼,再抬起眼眸时已经像往常一样笑了起来,所有的情绪都被掩盖在笑容之下,而深如湖水的眼眸里,没有任何热切。

    她再次迈开步子,悠然走向安鹤,换了种熟悉的调侃语气:“有的人,在别人的房间里待了几个小时,就变心了。白眼狼。”

    “变心?我们有交心过吗?”安鹤意有所指,话音落下后,嘴角细微地往下降了一个弧度。

    “没有吗?”骨衔青在沙发上坐下,梦境里,除了她和安鹤,再没有其她人。骨衔青不喜欢有其她人。

    她伸出手,绕过安鹤的脖子,将安鹤拉向自己,语气轻飘飘的像个玩笑:“在你一无所知时依赖我。接吻之后,倒开始怀疑起我了?”

    “那个吻不算什么。”安鹤声音有些低哑,“你我都知道那只是个赌注。”

    “好吧,确实是赌注。”骨衔青耸了耸肩。

    因为这句对话,气氛微妙地沉默了几秒。

    安鹤收*紧了能动的手臂,其实没有太大的动作,但裤子上还是多了几道深折痕。

    她用吞咽压下喉咙发紧的不适感,单刀直入:“塞赫梅特说的话,是真的吗?”

    “你那么有主见,自己判断,何必问我。”骨衔青不在意地抛出一句。

    “避而不谈,那就是真的。”安鹤淡淡地讽刺,“对吗?”

    “随你怎么想吧,我不在乎。”

    搭在安鹤肩头上的手,从放松变成了用力,压得安鹤的后颈有些疼痛。

    初始还能忍受,但十秒后,安鹤觉得骨衔青简直像要绞断她的脖子,肩膀上不可忽视的拉力让后颈的皮肤迅速变红,安鹤咬咬牙:“骨衔青,放开。”

    骨衔青笑了笑没说话。

    “你这个怪物。”无法避开的疼痛带来恐惧,安鹤脱口而出。

    不知哪句话激怒了骨衔青,骨衔青突然调整了位置,顺势将安鹤整个压在沙发上,安鹤的肩膀咯到沙发扶手里侧的坚硬物,疼痛贯穿神识。

    “你在欺负我不能动。”安鹤充满敌意地瞥向骨衔青,近在咫尺的危机将安鹤熄灭的斗意再度点燃,余光却瞥见骨衔青眼中一闪而过的愠怒。

    “在生气?”安鹤怒极反笑,“因为我对你的怀疑,你生气了吗?”

    “生气吗?完全没有。”骨衔青鼻子微微翕动,摸着安鹤的头发,幽幽地叹:“倒是你在生气,瞧你恨不得吃了我的眼神。”

    安鹤闷哼。

    骨衔青没有动作,但是,一种深入骨髓的疼痛开始沿着四肢蔓延,安鹤紧急间急促喘息:“哈,这就是你说的,骗你的事往后讨回来吗?你也没有那么心软。”

    骨衔青毫不迟疑眯着眼笑:“你不是怀疑我,我和神明将来会毁灭这片土地吗?只是恰好让你体验一次。”

    那是比扇巴掌更痛的痛楚,骨衔青不用真的动手,安鹤便体验到了骨裂的疼痛。

    安鹤想,塞赫梅特对骨衔青的重视果然不是毫无道理。如果这个人是她的敌人、如果骨衔青想要折磨她,有一百种方法。

    “疯子。”疼痛最终让安鹤露出牙嘶吼,恶狠狠地瞪向骨衔青,试图寻找反击的机会。

    “这样才对。”骨衔青轻飘飘地赞赏。

    她侧过头,视线望向不远处空荡荡的红椅,有些酸痛的脸颊肌肉终于维持不住笑容,眯起的眼睛里,一些隐晦的杀意悄无声息散发出来。

    该死,她和安鹤就分开了半天不到,这个圣君就开始跟她抢夺对安鹤的主导权。

    半分钟后,骨衔青松开了安鹤。

    她坐回原来的位置,揉着因为用力绞紧安鹤而微微发红的指节,垂着眼眸。

    “安鹤,你不是不喜欢别人引导掌控你吗?你的那位圣君不过说了几句,就被说服了?我倒是高看了你。”

    呵,如果这样就能让安鹤臣服跟随,她何必花那么大力气接近引诱?

    “我没有被圣君说服。”安鹤维持着蜷缩半躺的姿势,已经没有挪腾的力气,反问:“但是,塞赫梅特有哪点说得不对吗?”

    “都不对。”骨衔青露出戏谑的冷笑,“就好比什么牺牲众人来寻求生路。脱离个体,去描述宏大愿景,本身就是一场自我意识过剩的传教。”

    她瞥向安鹤:“难道目标正义,所造成的苦难,就是可以被理解和忽视的吗?”

    安鹤垂下眼眸:“你有什么资格说这个话,你也不在意个体的苦难不是吗?”

    “是。”骨衔青大方承认,“我全都不在意,但我也没有宏大的愿望。所以我才能看得清楚。”

    骨衔青抬起手,灵活的指节在空中轻轻一挥,下城区某个废墟的火光便出现在安鹤眼前:“这是今晚我们吃饭时发生的事,你不在。罗拉用我们抢来的食物做了一餐饭,你可以看看拾荒者们的反应。”

    安鹤忍不住被画面中的火光夺取了注意力,那应该是骨衔青的视角,骨衔青捏造梦境还原了她们用餐时的细节——拾荒者不顾餐食还冒着滚烫的热气,争分夺秒地往嘴里塞食物,仿佛饿上了好几日。实际上,安鹤并不知道她们是否真的多日未进食。

    “罗拉原本想劝大家留下一些粮食做储备,可没有人听。”骨衔青描述,“因为兰鸣说,这顿不吃饱,下一顿就不知道何时才能吃上。这些人永远不会走上战场成为有用的武器,但是,苦难一样不落地压着她们的肩头。安鹤,你难道不觉得,冷血的人手握权力,对民众来说是一场灾难吗?”

    安鹤抿着唇没有说话。

    “瞧吧,别真的为你的圣君卖命。”骨衔青咬牙切齿地劝诫,“要我说,她还有些自毁倾向。”

    “怎么说?”

    “她从未想过,抵过黑雾侵蚀后,应该如何活下去。她亲手打造出来的城邦,或许会在冲锋陷阵中毁灭,也或许有幸能靠武力存活。但永远,都不会有发展的空间。”

    未来不会是属于塞赫梅特的,功劳也不会。

    “或许这是两码事。”

    “那就当两码事吧。”

    气氛再度沉默。

    安鹤试着挪腾了一下,但毫无用处:“你不打算,给我讲讲你的事吗?”

    “不打算。”骨衔青很快地堵住了安鹤接下来的话,“我没什么好辩驳的,你既然不信任我,往后陷入危机了,不要来找我帮忙。”

    骨衔青站起身,远离了安鹤,竟是要直接离开了。

    “喂!”安鹤叫住她,“塞赫梅特的邀约,你要去吗?”

    “去。怎么不去?”骨衔青转过身,脸上露出危险迷人的笑容,“如果你想帮她杀我,那大可以试试。”

    骨衔青调转脚尖,笑容骤然间从她脸上消失,发梢在空中划出一个弧度,只留给安鹤一个不留情面的背影。

    走出两步之后,骨衔青生出了一丝后悔。

    莽撞了,不该是这样的。她需要安鹤,不该把安鹤推向敌对面,这么长时间的谋划和接触不应该白费。

    要说往常也没少和安鹤周旋,安鹤的生气怀疑不过是日常的调剂,今晚也不知为何有些失控。

    可能是她,贪心安鹤的信任,操之过急了。

    骨衔青轻轻提起肩膀,大口吸进空气,然后慢慢呼出,再抬眼时,已经神色如常。

    塞赫梅特既然想和她谈谈,那就谈谈。

    ……

    骨衔青毫无眷恋地离开,这次的梦境,维持了不到十分钟。

    直到骨衔青的背影消失,安鹤才发现自己像个不倒翁跌落在沙发上,无法自主移动。可这不重要。

    重要的是,她原本应该和骨衔青好好谈谈,好确认自己的立场。

    可是,没有这个机会。骨衔青拒绝和她沟通。

    冲动了。安鹤有些后悔。她的处境岌岌可危,仿佛又在沼泽地上那条小道行走,一个不小心,往左往右都会陷入险境,她仍旧需要骨衔青的帮忙。

    她们已经绑定很深了,不该,与骨衔青为敌。

    但是骨衔青为什么那么生气?

    骨衔青越生气,越避讳她的提问,安鹤反而越发肯定塞赫梅特的推测,十有八九是真的。

    她竟然从一个外人那里,了解了自己并肩作战的同伴。

    问题是,骨衔青真的与神明同谋的话,她该如何站队?

    安鹤叹了口气。

    梦境开始消散,身上的疼痛也缓慢消失。

    无梦的空间里感觉不到时间的流逝,直到有人推了推她,安鹤睁开眼睛,发现是塞赫梅特叫醒了自己。

    缇娜已经不在原位,身上的衣服也已经换过,穿着一套鼓鼓囊囊的防护背心,安静地站在左边靠墙的角落,像一个等待启动的机器。

    已经是后半夜,塞赫梅特依旧穿戴整齐,从神情上看,这位圣君彻夜未眠。

    为防骨衔青入梦,竟然如此谨慎吗?

    半个小时后。

    安鹤听到卧室外面一声轻响。外侧的侍卫已经全被塞赫梅特调走,整个三十五层没有任何人在活动。

    塞赫梅特站在房间中央,在响声传进门缝的那一刻,伸手探向腰后。披风挡着她的动作,安鹤推测那下面藏着某样武器。

    “吱呀——”

    卧室门打开了一条缝,随后,因为一个往内的推力,左侧的门扇缓缓往里移开。

    门口露出了骨衔青的身影。

    她笑容满面地站在门外的阴影处,屋内的光线照不到她身上。

    安鹤细细地注视,才发现骨衔青换了一条发带扎起头发,眼神熠熠有光,毫无惧意,仿佛只是来邻居家串个门。

    随着骨衔青踏入门口,光影分割线从她的脚尖开始移动,移上小腿,移过衣袖,划过那双眼眸,然后,骨衔青完全暴露在灯光之下。

    目光扫过室内,没有在安鹤身上过多停留,比往日更多了一分冷漠骁勇的骨衔青展颜一笑,“又见面了,三位。”

    第74章 预言里,有两人死了。

    卧室的门轻轻阖上,发出一声轻微的“咔嚓”。

    骨衔青若无其事地站在卧室中央,笑意未减:“关于交易,圣君有新的想法了吗?”

    谁都知道谈话只是个诱饵,但骨衔青似乎毫不在意塞赫梅特备战的姿态,径直谈起了交易。

    塞赫梅特面无表情,低沉答道:“五年前你想要我的主力军队进入黑雾,我没同意。不过,我们现在可以重新谈谈,你先告诉我进入黑雾的方法,我们再做协商。”

    进黑雾?安鹤站在塞赫梅特身后,微微诧异。她终于明白了两人之前谈过什么。骨衔青要军队做什么?

    进入黑雾必死,骨衔青是打算不动一兵一卒,让第一要塞的主力军队集体送死吗?

    “啊。”骨衔青仰起头轻叹一声:“我懂了,圣君想空手套白狼。”她毫不客气地拆穿对方的打算,带着狂妄挑衅的语气:“可惜,没有方法,全靠命硬。难道,安宁没有告诉你吗?她可在黑雾里独自穿行了好久,成了唯一的生还者。”

    安鹤眼中闪过一丝惊讶,骨衔青没有看向自己,可是,这是安鹤第二次,从第二个人口中听到“安宁”这两个字。

    骨衔青之前,从未在安鹤面前提过这个名字。

    “没告诉你也正常。”不等塞赫梅特接话,骨衔青继续笑道:“毕竟安宁对你已不再那么忠心。”

    “你果然认识她。”塞赫梅特眼角绷紧,一股难以言喻的压迫暗流涌动。

    骨衔青扬了扬眉,没有说话。她的一举一动,全都在刺激塞赫梅特,此时的圣君如拉满弓的弦,小臂上的肌肉紧绷到了极致。骨衔青越是放松,带来的危机感就越强烈。

    她是故意的,今晚的骨衔青和安鹤记忆中有些微不同,像是带着玉石俱焚的态度前来赴约。

    安鹤没有见过骨衔青这副样子,莫不是因为生气冲昏了头脑?这让安鹤有些不安。

    偏偏骨衔青又添了一把火:“安宁,现在已经很少人记得她的名字了。”

    她不经意地扫过安鹤,那两个再三强调的音节从她的唇齿轻轻吐出,只是扰乱了气流而已,却如刀劈斧砍掠过安鹤的心口。

    不对劲,为什么这个名字如此熟悉?

    安鹤差点忘记在哪里听过,直到骨衔青反复提及,安鹤突然想起这个名字在她心中的另一个称呼——妈妈。

    她的妈妈。

    安鹤很小的时候,还以为妈妈的名字,就叫妈妈呢。

    那些不太清晰的记忆如同毛玻璃,现在终于破裂成碎块,就此坐实为一场捏造的虚幻,而非真实。

    安鹤已经不记得了,不记得母亲的名字,不记得母亲是否爱她、抑或严厉待她,长大后那些年,些许的漠不关心、母女间不多的交流,也一起成了虚无的泡沫。

    原来,是安宁。

    是一个研究员,不是妈妈。

    是了,她应该从得知自己是舱茧时,就该想明白的。

    安鹤默不作声地抬起头,奇怪,喉咙肌肉不受控地缩紧,哽住,发痛,痛意挥洒不出,就想要从眼眶里逃逸出来。

    安鹤因此轻轻眨了眨眼。

    没有人看向阴影处她的神态,骨衔青还在和塞赫梅特对峙。

    “安宁死的时候,圣君不是在场吗?”骨衔青扬起语调,指了指太阳穴,“我读取过你的记忆,最后了结她性命的那一刀,是你赐的。我还以为,你也不记得她的名字了呢。”

    安鹤浑身一震,脚下圣君的影子变得更加漆黑。

    远处,骨衔青又露出那种笑容,是计划得逞时的笑容,明明没有看向安鹤,却仿佛重复了一遍梦中咬牙切齿的警告——“瞧吧,别真的为你的圣君卖命。”

    塞赫梅特全然不知骨衔青为何总反复提起那个名字:“你跟安宁什么关系?”

    “没有关系。”骨衔青否认得很真诚,“我只是听说,有一个取走所谓神血的家伙,便调查了一遍。”

    “五年前你进入我们要塞,就是为了找她?”

    “不是。”骨衔青说,“她很普通,不值得我费心。我的目的之一,就是我们谈的交易啊。但你不同意。”

    骨衔青往后退了两步,逐渐接近门口,充满笑意的眼眸里闪过一丝防御:“我想,这次你也不会同意,我们又谈崩了。”

    她耸耸肩,在话音落下的那一秒立刻转身,大跨步弯腰屈膝,看上去像是要破门而出。

    随着她的动作,塞赫梅特终于拔出了腰后的武器。

    那是一支造型奇特的短。枪,枪口隔出好几个圆形洞口,瞬息之间,六枚子弹同时脱膛,眨眼便射向骨衔青的后背。

    只是子弹?不,不只是子弹。

    飞至空中的六枚铜制子弹突然像是承受了不可思议的压力,在空中疯狂变形,最后爆开成无数细小的灰尘,笼罩向骨衔青站立的方位,势能却丝毫不减!

    所有变化,只发生在一瞬间。

    安鹤心脏猛地一沉。却见骨衔青并非伸手去碰开门把手,而是早已借着惯性蹬向墙壁,翻身跳跃,核心爆发力惊人,掉下来的瞬间与弹尘擦身而过。

    她的手里不知道何时多了一把枪,落地的一刻俯下身子回马,迅速开枪回击!

    “别让她逃了。”塞赫梅特命令安鹤。

    安鹤抬起眼眸的刹那,时间已经被天赋拉长,骨衔青的子弹悬停在塞赫梅特前方两厘米处,被轻易避开。骨衔青扬眉,瞥向安鹤的眼神充满了挑衅和傲气。

    子弹变缓了,骨衔青的动作也变缓了,安鹤抓起桌上放着的一把短匕首,俯身屈膝捅向骨衔青。

    安鹤用破刃时间限制了骨衔青开枪的速度,同时,也为骨衔青挡住了塞赫梅特的进攻。

    塞赫梅特刚刚一抬手便展现了天赋的冰山一角,安鹤不知道塞赫梅特怎么做到让子弹隔空分离的,像是某种物品重构的天赋。

    毫无疑问,这位拥有着绝对威慑的领袖,具备相当强的硬实力。

    安鹤想,骨衔青怎么敢?一个没有战斗天赋的人,怎么敢只身前来赴约?!

    就为了当面对峙安宁的事,给她一个警告吗?

    还是说,来现场见证,自己到底站在哪一方?

    未免太过癫狂了。

    骨衔青早有防备,在安鹤发动破刃时间之时,早早动身,她如此熟悉安鹤的天赋,已经算好时间差,抓住安鹤的衣领,同时抬枪架在了安鹤的肩膀上。

    拉扯的惯性让两人旋身相对,那一秒,骨衔青紧贴着安鹤的耳廓用气声呢喃:“满意了吗?你被重用了。”

    时间放缓让骨衔青的语速听上去变得悠长,有些嘲讽,又带着苦涩,安鹤感到酥麻的同时有一些晃神,骨衔青因为她的倒戈,伤心了吗?

    安鹤因为梦境里的吵架而升起一丝微小的愧疚。

    下一秒,这丝愧疚便被骨衔青利用。

    一个反手,骨衔青便趁人不备夺走了安鹤手中的匕首,毫不客气地扎在安鹤的肩窝上。速度不快,但是极其精准。

    一拧,血液喷涌。

    安鹤蹙眉,骨衔青真的十分擅长抢夺别人的武器。

    什么愧疚?什么伤心?她们仍旧是互相捅刀子的敌方!

    可这把匕首并不能给骨衔青带来什么优势,塞赫梅特的杀心和防备心空前绝后,似乎想要一举杀死骨衔青。

    就在两人擦身而过之际,卧室咔嚓一声,整个墙面开始如湖面波动,机关开启,墙面出现无数块平台,而每个平台上方都架着一挺机枪。

    这里果然早有埋伏。

    没有前奏和命令,所有枪口自动开火,无差别射向室内所有活物。

    安鹤庆幸自己没有召唤嵌灵,圣君也没有召唤嵌灵。她刚想抬手自保,却发现飞往塞赫梅特和她身边的子弹在半空中碎成齑粉,而对准骨衔青的子弹仍旧如爆裂的硝火喷溅。

    这铺天盖地的进攻,骨衔青今晚几乎不可能有生还的机会。

    就在这一刻,塞赫梅特下令:“停止天赋。”

    只要破刃时间一消失,所有子弹会加速把骨衔青射成筛子。

    安鹤不能不听令。

    有那么一秒,安鹤想过揽着骨衔青的腰趁战火还未白热化时,就此逃走。但那意味着她的潜伏前功尽弃,第九要塞的危机还没解除。

    所以,安鹤马上放弃了这个念头。

    肩膀传来深切的疼痛,心口也跟着疼,竟然比梦中还要疼上一些。

    安鹤不禁想,骨衔青会怎么做?现在她们的关系,当个人利益与对方安危产生了冲突,骨衔青一定毫不犹豫选择利益吧,不然为何捅她这一刀!

    那她也是!

    安鹤一松手,破刃时间结束,子弹恢复势能破空而来。

    与此同时,骨衔青眼中发狠地拔出刀子,几滴零星的血液飞溅出来,骨衔青却转身揽住安鹤的脖子,在血滴落到地上之前,已经挟制安鹤当了挡箭牌。

    眼花缭乱的子弹飞速而至,贴着安鹤的眼睫,生死攸关之际,塞赫梅特还是出手粉碎了那些弹头。

    所有动作都发生在电光石火之间,这里没有弱者,也没有一个人拖泥带水,对决太过于瞬息万变,稍行差就错一步,就会有人血溅当场。

    结束谈话,竟然才过去四十秒!

    安鹤听到自己的心跳飙升到有史以来最快,每一根神经都像拉紧的琴弦,随时准备断裂。

    “滴——”

    那声突兀的机械声几乎让人心跳暂停,紧接着,墙面上的机枪竟然再没有射出一发子弹。

    骨衔青迅速和安鹤拉开距离,三个人呈三角对峙,一个遥控器被骨衔青丢在地上,接着,她用低垂的枪口打爆了那个物件。

    安鹤眼前屏闪了一下,眨了眨眼睛。

    骨衔青依旧噙着浅笑。

    她早就知道,这间屋子,原本是整个高塔的机密保险库。塞赫梅特将这里改造成了卧室。墙缝里,嵌着无数把枪,无数弹药,这位铁血的圣君,日日夜夜枕着足以摧毁一座大楼的武器入睡。还真是,让人赞叹啊。

    可这些东西,毕竟都是伊薇恩城自带的,只要是自带的,骨衔青就能找到控制它的办法。前来这里之前,她当然得和总控室的守卫在梦里“聊一聊”。

    没有人说话,塞赫梅特也并没有因为墙面武器切断控制而露出惊讶的神色,眼神依旧如冰刃般锐利,连眼睛都没眨一下。她一定猜到骨衔青对这里了如指掌,所以很快按下了另一个按钮。

    室内安静了两秒,两秒后,骨衔青身后突然出现一阵爆炸的火光,光焰带着碎片迸裂。

    有什么不属于墙面系统的弹药,爆炸了!

    那一瞬间,安鹤预知到会发生爆炸,提前进入破刃时间一举扑倒了骨衔青。压制住对方的那一刻,安鹤止不住地喘气——在两秒之前,她抽空使用了一次[预言之眼]的天赋。

    预言里,有两人死了!

    骨衔青感受左半边身子一阵刺痛,整个手臂和左背都被弹片炸伤,这一次爆炸完全超出她的预料。塞赫梅特伤到了她,差点炸死了她。

    血腥味四溢,骨衔青迅速扭头,安鹤已经望向角落,睁大瞳孔喘着粗气,仿佛看到什么不可置信的事。

    缇娜,不在了。

    作为爆炸中心,被真正地杀死了。

    疯子,疯子。

    未被炸毁的黑色骨架瞬间重组,塞赫梅特没有给人震惊的机会,那种特殊的骨头竟然变成了一支重机枪,落在塞赫梅特的手中,还沾着余温和鲜血。

    宛若魔鬼的人一步一步走过来,走向了被安鹤压制住的骨衔青。

    房间里所有失效的枪支突然被一股力量从墙上拉拽下来,拆解,重组,变成无数柄长矛,跟随在塞赫梅特的身后。她低下头看着地上的人,表情仍未有任何变化,不发一言,高大的身躯背后,是鲜红色的披风。

    ……

    塞赫梅特跟缇娜告过别了。

    她已经告知缇娜,自己会为她准备一块纪念怀表。

    这样的怀表塞赫梅特的抽屉里有两个,一个背后刻着塞赫兰斯,一个刻着塞赫雷娜塔——雷娜塔,那是缇娜“上一世”的名字。

    她们曾经是家人。

    雷娜塔管她叫小姨。

    姐姐的孩子雷娜塔天赋极高,曾被当作探索队队员培养,不过,死在黑雾里那年,只有十六岁。

    塞赫梅特觉得这是一个极其幸运的结果,至少雷娜塔,不会看到她们姐妹反目相斗。

    雷娜塔比她母亲争气,在停尸间的修复舱里躺了两年就成功醒来,她依旧拥有超高的天赋和威猛的嵌灵,且不会拥有任何与塞赫家族有关的记忆。塞赫梅特依旧让她在探索队锻炼了一年,强化精神屏蔽能力,然后把她带在身边,重点培养。

    这次,这孩子成功长大了。

    塞赫梅特想,姐姐见到应该还得对她说声感谢。

    今晚,塞赫梅特给缇娜细心包扎了身上的伤——以活人身份最后受到的伤,也以长辈的身份,最后做出了教导。

    那些和安鹤说过的言论,塞赫梅特曾经也和缇娜说过。不过,这个她最为器重的晚辈,已经痴傻,不会再聆听她的话,附和着给出自己的见解。

    这样活着毫无意义,那就死去,再重生吧。反正闻野忘那里,收录了缇娜全套基因和组织样本。

    只要闻野忘还在,她就会允许这个秘密项目继续下去。

    ……

    骨衔青捂着胳膊,胸腔剧烈起伏,看向塞赫梅特的目光充满嘲讽:“杀了姐姐又杀了姐姐的女儿,还真是相亲相爱一家人。”

    安鹤闻言,猛地转头,有些不可置信地瞥向塞赫梅特。这一晚安鹤完全见识到了圣君的可怕之处,她知晓圣君的目的,圣君没有骗她,但这人从一而终地铁血,为达目标不择手段,那比骨衔青还要可怕百倍。

    相比起来,安鹤虽不知晓骨衔青的目的,身份还如此特殊,但至少,骨衔青不会随便挥着别人的骨架。

    安鹤的目光落在那挺机枪上,如果不是进入停尸房,安鹤还不知晓圣君手上这块漆黑的疙瘩是什么,现在,陨骨已经看不出原来的形状。

    塞赫梅特丝毫没有被骨衔青激怒,沉稳抬枪瞄准,子弹出膛,同一时间,塞赫梅特身后的长矛直直钉往地面。

    骨衔青一头撞向安鹤的嘴唇,从禁锢里急速挣脱,可惜闪躲的速度还是不够兵器快。漆黑的子弹擦过她的脸颊,擦出血丝,衣服被长矛钉住一角,肩头的一小片布料咔嚓一声撕毁。

    塞赫梅特开始大范围使用天赋,落空的长矛拔起,不断碎裂,又重组成兵器的形状。

    这才是骨衔青真正忌惮的。这样的能力让塞赫梅特长久立于不败之地。

    骨衔青紧紧盯着塞赫梅特的动作,在计算出塞赫梅特使用天赋的时间后,骨衔青果断做出决定,她不能再久留了。

    她刚生出这个念头,刚有了逃跑的动作,原本驱散了守卫的三十五楼,突然响起整齐划一的脚步声。门被人打开,全副武装的士兵鱼贯跃入,在墙边严防死守,堵住了骨衔青的退路。

    闵禾已经带兵前来。

    先是诧异地瞥了一眼遍地腥血的地毯,然后,和安鹤视线交错。

    仿佛有无声的号令乍响,两人同时冲向骨衔青。

    安鹤意识到,塞赫梅特今晚是来真的。

    太快了,不到十二个小时,塞赫梅特就已经展开对骨衔青赶尽杀绝的围剿,这份效率高得让安鹤毛骨悚然。

    现在,房间人数众多,骨衔青孤立无援,完全逃不出去。如果再让闵禾和塞赫梅特联手,安鹤就会失去为骨衔青放水的机会。安鹤立刻判断,骨衔青还不能死。

    两人齐齐撞向骨衔青,看似目标一致,实际上闵禾和安鹤都在留意对方的动作,并试图抢占先机。安鹤将[预言之眼]和破刃时间来回切换,不断闪现的画面和现实重叠,极端的频闪让大脑几乎无法难以思考。

    在这些预言画面中,安鹤猝然察觉,闵禾的天赋,能够对骨衔青造成致死一击!

    骨衔青被炸伤了,闵禾只要一次得手,就可以杀掉她!

    容不得仔细思考,安鹤心跳如鼓,仿佛要冲破胸腔。现在,仍旧是生死攸关的决斗,不许有丝毫差错,她还不能让闵禾看出她的刻意阻挠。

    难如登天!

    该死,骨衔青为什么要赴约!

    安鹤用破刃时间抢先一步靠近骨衔青,眨眼便看到闵禾立刻冲上来,这位年轻军官的实力催发到了极致,竟然不落下风。

    时间一分一秒溜走,骨衔青待在这里的时间越长,生还几率就越低。安鹤开始变得急躁。好在,骨衔青会暗中配合她,而不是配合闵禾。

    只不过,这个狡猾的女人看到她拼了命地出手,反而不再冲锋陷阵,退到后方,拿安鹤当挡箭牌。

    算了,安鹤忍了,就当对方在配合她的行动。但她们不能把时间拉太长,一长,塞赫梅特肯定会看出端倪!

    二十秒之内,三人缠斗身位不断改变,一时之间,竟像是骨衔青以一敌二打了个平手。

    士兵们怕伤到自己人难以开枪,无数把长枪短炮只好悬在头上,等待一拥而上,补枪取命。

    耳边充斥着金属碰撞和拳拳到肉的呼啸,夹杂着塞赫梅特的调度指挥,更多的士兵围堵过来,骨衔青已经被逼退到窗边,再无退路。

    所有人都以为,这次缉杀大获成功。

    谁知骨衔青突然微微一笑,从安鹤手里抢来的匕首悬在腰的高度,猛一转身,朝着玻璃某一点撞去。坚硬无比的玻璃,竟然就此碎裂。骨衔青如一只火红的飞燕,与无数短暂停滞、又迅速下坠的玻璃碎片一起,一头扎进晚风的怀抱!

    有人在吸气。

    这是三十五楼!

    闵禾险些被骨衔青的惯性带走,等她站稳,震撼地看着下坠的敌人,顿了一秒钟。

    而这一秒之前,安鹤已经提前扯起床上一张薄被单团在手中,跟随骨衔青一跃而出!凛冽的风将她的衣角高高吹起,然后迅速坠落。

    没有犹豫,犹如自杀!

    夜幕仍旧如漆黑的湖水,包裹着塔身,塔底唯一的光亮,是一楼哨站白惨惨的灯光。

    这个新来的战士这么拼命,果然是疯子——闵禾咬着牙锤向地面,玻璃扎进掌侧的疼痛提醒着她,她可能永远都比不上了。

    天地逆转,寒风怒号,所有的一切都在失控中坠落。

    第75章 “你欠我的吻——”“我还你便是。”

    三十五层,一百四十米,触地死亡仅需四秒半。

    死亡的气息如此之近,风声呼啸,冰冷的空气割破安鹤的皮肤,一股巨大的力量拉扯着她急速下坠,她迅速调整姿势,死死盯着下方那片即将吞噬一切的黑暗。

    视线中,骨衔青的身影如同一簇火苗,在寒夜中摇曳不定。每一根头发、每一片衣角都被狂风吹得凌乱,仿佛下一刻就要被彻底熄灭。

    安鹤从未如此迫切地想要抓住一个人,她青筋凸起,什么怀疑什么信任全都从脑海里消失,只剩下一个念头——骨衔青没有任何天赋可以求生。

    她还不了解这个女人,骨衔青还不能死!

    两秒。

    破刃时间被催发到极致,骨衔青终于进入天赋范围,安鹤立刻延缓骨衔青下降的速度,在离地面三十五米的高空,一把抓住了骨衔青的手腕。

    所有的声音从耳边消失了,只剩下视觉变得无比清晰。

    这个女人,竟然在笑。

    笑容从飘飞的头发丝里透露出来,骨衔青的薄唇眉眼从未如此鲜活。安鹤心跳猛地一滞,随后陡然加快。

    该死,这人的脑袋里到底在想什么!她就那么喜欢跳楼吗?!

    重力难以消解,两人依旧在飞速下坠,破刃时间只能给安鹤挪腾出稀少的反应时间,她立刻将骨衔青拉向自己,单手扣住骨衔青的腰身,同时抓住薄被单的一头扔向高塔。

    撒出去的布帛在凹凸不平的塔身滑动,那些陈旧的青苔被剐蹭下来,坠下五米后,布帛终于套住了墙上一个凸起的射灯。

    “咔嚓——”

    下坠的重力让射灯衔接处的螺丝崩裂了一颗,摇摇欲坠。

    脚下仍旧是二十米的高空,两人就像是被蛛丝缠绕的虫茧左右摇晃,悬在半空,不上不下。如果不是安鹤有[预言之眼],早做了一手准备,现在她们的脑浆已经涂抹在巴别塔之下了。

    “你这次跟跳得很坚决,比上次有进步。”骨衔青毫无身处危机的自觉,伸手搂上安鹤的脖子,轻声细语,仿佛在表达嘉奖。

    气息灌入脖颈,安鹤的心跳变得更加急促,她才发现,贴近一个人时,心跳和脉搏会隔着皮肉如此真实地传递给对方。

    骨衔青的语气,听上去像是胜利者的宣言,这个捉摸不透的女人,仿佛又消了气。似乎早就有预料、并且期待着这一刻。

    是在考验自己的决心吗?自己奋不顾身地跟着跳下来,让她得意了吗?

    那种被牵引拿捏的熟悉感再次擒住了安鹤的心弦,安鹤难以理解地哼了一声,抗拒接触并偏开了头。

    “咔嚓——”随着安鹤的晃动,又一块铁片松动嘣飞。

    两人都不再乱动。

    沉默半息之后,安鹤压抑着怒气质问:“为什*么要来?怎么敢来?”

    这一趟赴约对骨衔青而言没有任何好处,还差点丧命。安鹤实在搞不懂骨衔青的意图。

    “因为你啊。”骨衔青的答复慢慢悠悠,眉间露出毫不掩饰的欲望:“你那么听塞赫梅特的话,万一你被抢走了怎么办?

    “所以我为你来了,我要让你看到塞赫梅特的本性,她会毁了身边所有为她卖命的人,不值得你表忠心。即便我坏透了,也比她好。

    “只有我,只有我可以拥有你。”

    那犹如情话的呢喃,充满掌控的欲望,半真半假的撩拨,让安鹤的呼吸更加紊乱。

    “只是因为我?”安鹤不可置信。

    “只是因为你。”

    “你不怕死吗?”

    “因为你在啊。我知道我不会输。”

    安鹤忍不住侧头看骨衔青的神色。因为这个举动,脸颊蹭过对方的发丝,又触碰到滚烫的肌肤,心尖上泛起一阵莫名的酥麻。而后,安鹤看到骨衔青眼里不再掩饰的得意和野心。

    骨衔青弯起眉眼笑了笑。

    的确如此,她已经放弃了对安鹤的诱导和示弱,放弃给安鹤沾满糖霜的纵容,改用另一种更坦率的做法——袒露她的不善,剥开伪装,让安鹤对她的惧意发酵,又被她吸引。

    不就是怀疑吗?不就是不信任吗?那又如何?她今晚实地证实过了,安鹤依旧会在最后关头选择救她。

    她们的关系已经打结了,就像她们现在的处境一样摇摇欲坠又紧紧贴合。是时候进入新的阶段。

    安鹤一时间,竟然忘了把头转回去,滚烫的鼻息和心跳一样难分你我。

    “你就那么笃定,我会和你站在一边?”

    “我们还需要彼此。”

    “不怕塞赫梅特杀死你?”

    骨衔青笑起来:“小羊羔,除了你,谁都不配做我的对手。”

    那双灿若星河的眼眸像漩涡一样危险,将安鹤卷入其中。骨衔青一定是个情话高手,情话之下藏着刀片和毒药,露出刀尖,递给你,还要让你心甘情愿吞食下去。

    每一秒都仿佛被无限拉长,安鹤差点忘了破刃时间还在生效,忘记了她们身处险境,而高塔之上的人已经前来追察。

    整座塔都喧闹起来,墙面上的好几个射灯骤亮,萦绕在周围的黑暗被驱散,倒映在骨衔青的眼眸里,收束成两道明亮的高光。

    太动人了,像神话里魅惑人心的邪神。如果不是肩膀上的刀伤让安鹤感到剧痛、感到愤怒和防备,她一定会被骨衔青拖入深渊。

    安鹤的眼睛隐藏在阴影之下,她想起骨衔青不再掩饰与神明的瓜葛,终于暴露欲望,这意味着她们最终可能无法同谋。安鹤收回心思,展颜一笑:“那好,你要做好准备,如果我们利益冲突,我确实会成为你最惧怕的对手。”

    “嘶——”

    一阵连续不断的撕裂声,年久失修的射灯终于支撑不住,连带着被划破的布帛一同往下急坠。

    安鹤本来压着骨衔青的腰身,可以直接将对方当肉垫减缓冲撞。但手心黏腻的温热让她突然想起骨衔青左半边身躯都已经被炸伤。

    等她反应过来,姿势已经上下调换。安鹤以背面迎向大地,另一只手绕到骨衔青身后,护住了对方的头部。

    如果骨衔青会死,也只能被自己亲手杀死,那样才痛快!

    四层楼的高度,转眼坠地。

    无数渡鸦如溅起的水沫般出现,承托着安鹤的背卸掉一小部分势能,又迅速消失。

    两人双双砸落在哨站的屋顶上,极大的冲撞力,将不太稳固的铁硼砖块砸出裂缝,然后,两人再一次下坠,滚落到无人的废墟。

    安鹤尽力仰着头,连痛哼也无法发出,整个背部完全失去知觉,腿部的骨头错位让她疼出一身冷汗,被硬石块割伤的地方,淌出温热的血。

    骨衔青的身体微微一颤,神色变得极其复杂,只一瞬,眼中那抹关切便被掩盖。远处已经传来士兵的呼喊,追兵已经下楼了,骨衔青权衡着,撑着安鹤坐起身来,却被安鹤一把揪住了衣襟。

    衣服牵扯到被炸伤的手臂,骨衔青没能稳住重心,被安鹤强势拉拽,毫无防备地靠近了安鹤的脸庞。

    “忘了说。”安鹤忍着痛喘气,仍旧死死按着骨衔青的腰,用力之大让骨衔青咬着唇齿才没发出闷哼,“之前那个赌注,明明是你输了。没有实验,我被圣君重用了,不是吗?”

    骨衔青心乱了一刻,安鹤这双清澈的瞳孔里,什么时候也沾染了算计?

    “你欠我的吻——”

    “我还你便是。”骨衔青猛地俯下身子,将安鹤的后半句堵在唇间。

    “唔……”因为伤口受到挤压产生刺痛,安鹤痛楚的喘息和炽热的心跳被一并吞没。

    还不够,骨衔青抬起能动的手掐住安鹤的下巴,她早说过了,安鹤的唇珠丰润,接吻时触感一定很好。骨衔青不像安鹤那般扭捏,坦然且加倍还给安鹤,她主动抵开对方的唇,挤进齿间与安鹤的舌交缠,痛楚,挤压,带来的颤栗让她们的呼吸变得更加急促。

    贴合如此紧密,骨衔青不想让空气找到机会介入,就像没有人能介入她和安鹤,分不清是因为痛还是莫名而来的欢愉让她头脑发胀,仿佛要为昨晚的吵架,为今晚的生死交付找到一个合适的宣泄口。

    她要给安鹤一些教训。

    安鹤感觉胸腔中的氧气所剩无几,缺氧让她情迷意乱,但又谨慎保留着一丝清醒。她松开拽着骨衔青衣襟的手,绕过对方的脖子,紧紧地禁锢住对方的同时,合起齿尖,在骨衔青的舌尖上重重地咬了一下。

    “嗯……”骨衔青痛苦地哼声。

    果然还是现实中的接吻对安鹤更加有利,这种振奋人心的快感让她感到愉悦,她总该让骨衔青吃点苦头。

    沉迷吗?还不赖。

    动心了吗?对这样危险的人,死都不可能动心。

    那只是以身为饵,要把彼此吞吃入腹的野心,要盯准彼此的破绽,蓄势待发,残忍疯狂地抓住对方的弱点再在恰当时候给予痛击的前戏,大不了未来一同万劫不复,玉石俱焚。

    杂乱的脚步声越发近了,她们终于分开。双方眼中可疑的沉醉像是彼此的幻觉,骨衔青用指腹抹了抹唇间的水渍和血,扶着胳膊很快站起来。

    “骨衔青。”安鹤喊出名字,声音里有余留的沙哑,“不要和神明为伍。”

    “巧了。”骨衔青垂眸看向废墟中的安鹤,笑道:“你记不记得,我一开始也这样提醒过你。”

    话音落下,骨衔青大步离开,消失在与追兵相反的方向。

    安鹤捂着胳膊趔趄地从废墟中爬起身,她独自站在砖石块间,血液顺着指尖滴下。紧急赶来的士兵正好和她对上视线。

    领头的闵禾打了个寒颤,这人竟然没死。

    地上也没有骨衔青的尸体。

    “她往那边逃了,重伤,现在追还来得及。”安鹤缓缓指向另一个方向。

    唇上真实的余温还在,安鹤收回手,抿唇的同时抹掉了骨衔青残留的血腥味。

    第76章 “我口腔溃疡。”

    大约是安鹤先前的举动太过震撼,闵禾竟然没有仔细辨认气味,带着大部分士兵往安鹤指引的方向追去。

    众人一走,安鹤便支撑不住,露出痛苦的神情。

    身上很痛,她还是小瞧了坠楼带来的伤势,刚刚和骨衔青纠缠时没察觉,现在一放松下来,便觉得四肢都不再属于自己。

    都怪骨衔青好端端地跳什么楼。

    一旦想起骨衔青,安鹤的脑海便不受控地浮现先前的温存,想到唇舌上还沾着彼此的味道,安鹤神色里多了一丝古怪。

    “伤得很重?你看上去很痛苦。”

    声音就出现在右侧,安鹤立刻绷紧身子抬起头,塞赫梅特已经踏进废墟,亲自扶住了她的手肘。

    沉着的托力让安鹤稳住了重心,免于二次摔伤。

    安鹤赶紧收拢心绪,小声回答:“骨头断了。”

    塞赫梅特收回手,掌心上全是沾到的鲜血,她蹙眉,立刻吩咐赶来的研究员:“来人,接薇薇安回去治疗,用最好的治疗手段。”

    “是!”

    安鹤从未有过这样的待遇,七八个人抬着她上了担架,马不停蹄地送去治疗。

    高塔有专门负责治疗英灵会战士的医生,主治医生生怕安鹤留下什么残疾的后遗症,七八个人忙得脚不沾地,用上了最好的医疗设备。

    得亏这些人处理得及时,要是拖到明天早上再治,安鹤都怕自己的自愈能力被察觉。

    诊断结果不太乐观,她的左腿骨,粉碎性骨折导致了皮肤破损,组织坏死。后背肋骨断了两根,擦伤瘀痕不计其数,其中一块锋利的石棱,扎入她的后背,造成大量失血。被骨衔青刺伤的肩伤,反而成了最无关紧要的伤口。

    严重程度仅次于上次拼死一战。

    这样的重伤,让几位医生看向安鹤的目光,都多了两分敬佩。

    “我一定一定会把你治好的。”麻药起效果之前,安鹤得到了主治医生的再三保证。

    庆幸的是,在圣君的特意叮嘱下,闻野忘被禁止进入手术室。没有了这人的威胁,安鹤彻底昏睡过去。

    这次竟然一夜无梦。

    安鹤再次睁开眼睛已经是第二天午后两点,她没有发出响动,第一时间打量周围的环境,这竟然是一间单人病房,整个环境非常舒适,靠窗的位置还能看到高塔外的风景。

    旁边心电监护仪发出滴滴声,安鹤试着抬了抬自己的左腿,尽管还是无法自主活动,但竟然已经能够感知到它的存在。

    第一要塞的医疗水平果然名不虚传,这种骨折程度在第九要塞只能够截肢,而第一要塞的医生尽力保住了她的原生肢体。肋骨和后背上的创伤也得到了很好的治疗。如今已经感觉不到疼痛,只需要时间休养。

    安鹤躺回到床上,看来昨晚那一跳,也为她带来了巨大的利益。

    安鹤没有欺骗骨衔青,她确实没有被塞赫梅特说服,尽管最初被塞赫梅特的初衷和决心所震撼,但作为一个见识过第九要塞的纯粹正义的人,很难再对其手段表示赞同。在塞赫梅特面前表现出来的震惊、听话,都掺和了表演的成分。

    这样的反应和接二连三的优异表现,已经让圣君完全打消了疑心,不然,她现在就应该在牢里而不是病房里。

    安鹤沉默地望着天花板,想起了骨衔青。她对骨衔青的怀疑也是真的。

    安鹤已经很难界定两人的关系。

    依赖吗?的确。骨衔青为她创造了非常多机会,就连现在圣君对她的信任,都源于昨晚骨衔青那夸张的一跳。

    她该感谢她。

    但是,怀疑吗?当然。

    骨衔青从未表明自己的目的,安鹤认为那个目的里绝对需要自己发挥什么作用,可能需要自己的能力,可能需要她付出性命,不然骨衔青为何费尽心机靠近她?

    总不能真的是因为爱上她吧?

    可笑。

    这种带着目的的接近,让安鹤心绪不宁,并有一丝微微胀痛的酸涩。她该恐惧骨衔青的,该远离、该为自己被利用而感到愤怒。但是,安鹤却仍旧被骨衔青吸引。

    控制不住地被吸引。

    以至于想要扒下对方的皮囊看个清楚。

    难道,是因为第一要塞的重重危机时常让她心跳加速、误把这种刺激转移到了骨衔青身上?还是因为那女人撩人的情话?因为梦境和现实里一次比一次激烈的热吻?

    安鹤完全分不清。

    就像理不清她和骨衔青的关系一样。

    危险迷人的东西,果然吸引人飞蛾扑火啊。

    安鹤回神过来时,手指不自觉地抚摸着自己的唇瓣。触觉记忆难道拥有滞后性吗?在无人打扰的地方,那种深入骨髓的迷醉才能够完全扩散出来。

    安鹤蹙起眉,不愿意回想,但脑海里却不由自主浮现昨晚那一幕。仿佛余温尚存,仿佛充满掌控欲的索取和血腥味交织的欲望,还在残留在唇齿之间,永生难忘。

    明明是一个无理的算计,骨衔青为什么答应得那么迅速?越思考,越回想,那种无力抵抗却又不愿抗拒的矛盾感,就越发强烈。

    是因为骨衔青也不抵触与她亲吻吗?还是说,骨衔青对她的占有欲望,强烈到愿意以吻为饵,引她上钩?

    安鹤感到一阵难以言喻的酥麻从心底蔓延开来,寻找不到解题的思路。

    心电监护仪的心率显示陡然升高,滴滴声频次加快,安鹤赫然惊醒,恼怒地抬手捂住眼睛。她在想什么啊!

    骨衔青明明在利用自己,她不可能真的着了骨衔青的道!

    安鹤深呼吸,花了半刻钟清空大脑,再睁眼时,已经从没有结果的思考里抽离,眼底一片清明。

    她开始考虑起了当下的情况,以及下一步的策略。

    按照圣君为她提供的待遇来看,潜入第一要塞的任务已经成功了百分之九十,安鹤有好几件事要做。

    其一,她要尽快弄清自己的来历。

    其二,既然舱茧跟神明有关,第一要塞还留有神血,那最好借此机会,把神明的问题也弄个明白。

    其三,便是借塞赫梅特之手,查清骨衔青的身份。

    安鹤思索到最后,发现所有的线索,竟然都指向一个人——安宁。

    安宁是取得神血的唯一幸存者,必定见过神明真正的样子。骨衔青提起这个人时又无比熟悉,而且,安宁还是自己的母亲——如果自己不是现存的舱茧计划中的一员,那么必然是安宁从中动了手脚。

    这个名字,像一枚梭子一样牵扯着无数条线,所有线索,都收束在安宁一个人身上。

    安鹤必须抽空找到与之有关的资料。

    思及至此,她忽然感到一阵后怕,好险用了假名,不然塞赫梅特一定会起疑——可恶,骨衔青怎么也不提醒一下?

    安鹤兜兜转转再次想到骨衔青。

    骨衔青的伤势很重,也不知道在下城区能否及时得到治疗。昨晚骨衔青没有入梦,是因为伤得太重没有精力了吗?

    她可以使用[预言之眼]确认一下。但转念一想,安鹤决定放弃。

    算了,骨衔青是个怪物,管那人作甚。

    ……

    骨衔青咬着绷带的一端,将另一头绕过肩膀和腋下,缠绕,拉紧,疼痛的闷哼从她口中溢出来,听得断墙另一端的兰鸣心中发慌。

    “要不,我来帮你吧。”兰鸣这四五十年也算是在下城区见过不少狠人,还没见过伤得如此之重还能自行包扎的,她都得垂首叫声“大姐头”了。

    “不用。”从唇齿里哼出的答复断然拒绝,骨衔青戴着鸭舌帽和假发,冷汗从她鬓间的碎发流淌出来,滴在裸露的手臂上,顺着紧致的肌肉滑下。

    罗拉靠着墙壁的外侧,沉默了半天,最后还是一蹬墙体站起来往门外走:“我再去给你偷点烧伤药。”

    “去哪里偷?”兰鸣跟上去,“要帮忙吗?”

    “不用,我有自己的门道。”罗拉也断然拒绝。

    兰鸣和莱特西原地绕圈了半天,决定外出用废品换点好吃的给骨衔青补补身子。

    两居室的驻点一下子安静下来,骨衔青用纸张揩掉多余的药水,整理好衣袖,仰面倒在破沙发的靠背上。

    得亏安鹤,除了炸伤,她身上没有其它不适。骨衔青闭上眼睛,缓慢地平息着疼痛带来的颤抖。

    她实在消耗了太多的精力,如今躯体十分疲惫,但大脑仍在一刻不停地思考。

    骨衔青猜测,经过昨晚的谈话,安鹤一定会把精力放在探查安宁上。

    安宁,这个已经死去的人,还有多少资料留存在世?舱茧计划是秘密项目,巴别塔内普通档案里不会有相关资料留存,但塞赫梅特和闻野忘那儿,就不一定了。

    安鹤会查到些什么吗?

    她会怎么看待自己的身份呢?

    骨衔青缓慢地盘算,只要安鹤没有真心忠于第一要塞,那她就还有引导的空间。不如,想个办法,集火到闻野忘身上,顺手把仇报了。

    她的安鹤真是,越来越让她惊喜了。骨衔青轻轻露出笑容,和预想中一样,她成功让安鹤着迷又感到恐惧,想要答案要不到,想甩甩不开。

    到现在,安鹤已经愿意随她坠楼并施救,计谋完全有用,安鹤已经离不开她,甘愿为她赴死。骨衔青甚至觉得,用半边肩膀换安鹤的一瞬间的真心,还算是一个合算的交易。

    疼痛不算什么。

    更何况,骨衔青并不讨厌疼痛。

    骨衔青舔了舔唇,不断回想起安鹤躺在碎石砖里,那双漆黑的眼。小羊羔从不知晓自己的神态有多迷人,乖巧时可爱,叛逆时狂野,她只要是盯着那双眼,便无法拒绝安鹤的请求。

    唇齿相触,舌尖缠绵的记忆如此深刻,冲动和无法抑制的热烈还团积在心口,安鹤是否收到她发出的“你逃不掉”的宣言?

    骨衔青缓慢地深呼吸,忽略掉内心深处某种蠢蠢欲动的痒,开始渴望起下一次再见到安鹤,好继续引诱她的小羊羔。

    她坐起身,重新整理了一下帽子。

    罗拉很快折返回来,将手中的药品放到沙发前的茶几上:“还拿了些止痛药,撑不住就吃一颗。”

    “暂时不需要。”骨衔青说完,捂着嘴嘶了一下。

    她差点忘了,舌尖上还有一个细小的伤口无法处理。骨衔青百思不得其解,自己接吻时没有做出实质的攻击行为,安鹤干嘛咬她?

    “你怎么了?”罗拉看着骨衔青的脸色忍不住问道,“脸也受伤了?”

    “没有。”骨衔青顿了一下,“我口腔溃疡。”

    罗拉将信将疑,她十分善于观察旁人的状态,当然也没有漏过骨衔青绯红的耳尖。真是奇怪,口腔溃疡会引起面色潮红吗?

    “对了。”罗拉在旁边的木椅上坐下,神色没有太大的起伏,“刚刚我出去时,安鹤通过私密频道联系我了。”

    “说什么了?”

    “如果顺利,她会顶替闵禾,亲自前往下城区抓捕你,让你等着。”

    罗拉说:“另外,她顺带让我问问,你有没有药疗伤。”

    第77章 “权力就是好处。”

    离骨衔青坠楼已经过去了两日,闵禾依旧没有抓到人,按理说,下城区被调动的雇佣兵极多,骨衔青又是一个招摇过市的主,不可能一点踪迹都没有。

    但每次闵禾一追踪到下城区,骨衔青的气味总会消失,和垃圾、棚屋之类的味道混杂。2区-20区的路况经过多年的拆卸,重组,每年都在发生改变,连闵禾都不怎么熟悉这里的地形,骨衔青却在这里如鱼得水。

    闵禾很快怀疑,骨衔青有下城区的人做接应。

    因此,在觐见圣君时,闵禾借此机会说出了自己的猜测。

    同时,安鹤也在。

    安鹤还拄着拐杖,但实际上身上创伤恢复速度极快。这几天,巴别塔内都在流传安鹤的壮举和圣君对她的重视,于是主治医生自作主张,每隔三个小时,就给她注射一次生肌清创药。

    这使得安鹤异常的恢复速度竟然有了遮掩的理由。

    只不过,骨折的腿不是小伤小病,仍旧需要一段时间休养。

    安鹤安静地听着闵禾的汇报,她听出了闵禾的急切,再过一天,闵禾就会彻底丧失证明能力的机会。

    只能说这人运气不佳,生不逢时,碰上她和骨衔青。

    安鹤不禁想,闵禾如果托生在第九要塞,或许是个建功立业的领队,只可惜,遗憾才是人生常态。

    她轻轻吸了一口气,再缓缓呼出。

    这一个举动却被闵禾察觉,闵禾眼角一凛,安鹤淡然的神情在她看来实在是一种明目张胆的挑衅,闵禾原本十分敬佩安鹤那晚的举动,但敬佩归敬佩,并不代表她就此罢休了,她朝圣君行了个礼:“还有一件事……”

    “什么?”桌子后的圣君抬起头,双手交叉放在桌面,示意闵禾直言。

    “前晚骨衔青坠楼时,薇薇安示意骨衔青往西方逃走。”闵禾挺直了脊背,“但我们的人追了半天,毫无线索。我觉得可疑,又返回坠楼点重新搜寻味道,事实上,血腥气消失的方向在东方,与薇薇安说的,正好相反。”

    “噢?”塞赫梅特将目光放到安鹤身上,闵禾也侧过头来,观察安鹤的反应。

    安鹤蹙眉:“不可能,确实是西方。”

    先前对闵禾的那点怜悯紧急撤回,安鹤转过头,直视着闵禾:“我只信我眼睛看到的,味道,靠谱吗?”

    “当然靠谱。”闵禾沉声回应,她眼眸里毫不掩饰的怀疑,让安鹤也跟着冷了脸色,果然,对敌人万万不能仁慈。

    闵禾不打算跟安鹤对话,而是直接面向圣君:“昨日我仔细复盘了那晚的战斗,发现其中两次,如果不是薇薇安给我造成了干扰,我早已抓住骨衔青了。说不定不止下城区有人接应骨衔青,我们这里也有。”

    闵禾意有所指,她在英灵会中受到过良好的培训,低声禀报时,语气沉着有力,掷地有声。

    反观安鹤,连一个长句都无法反驳。

    安鹤悄悄留意着塞赫梅特的神态,发现这位高高在上的圣君,面无表情,哪怕和她有过一晚的长谈,安鹤也依旧捉摸不透圣君到底在想什么。

    安鹤拄着拐杖,往前跨了一步,刚好踩着地毯上的白花:“圣君。我也认为,当初这位军官,妨碍我抓人,不然,我不用跳楼。”

    她的声音毫无气势,尽力说着长句子,磕磕绊绊,听起来像孩童一样稚嫩。

    可闵禾却陡然咬紧了牙关。她的视线撇过安鹤的脚尖,心中那股必赢的傲气,突然间开始动摇——地毯上的白花,是塞赫梅特最喜欢的白花风信子,英灵会里传说,圣君特别重要的人死去时,葬礼上放满了人工培育的这种花朵。连索拉长官觐见圣君时,都需要避开踩踏。

    这是个禁忌。

    在整个高塔之内,只有闻野忘可以无视这个禁忌。因为闻教授的能力,无人可以取代。

    现在,出现了一个安鹤,圣君完全没有呵斥安鹤不敬。

    闵禾有一瞬间觉得自己的举报无望,可突然,闵禾听见圣君完全忽视了安鹤的辩解,面向自己:“如果你说的话为真,你打算怎么办?”

    感受到圣君的注视,闵禾立马挺直腰背:“那就代表薇薇安和骨衔青有不为人知的关联,我建议圣君严查,并且谨慎用人。”

    安鹤在内心翻了个白眼,这拥有狗鼻子的人,还真的无比敏锐,竟然全给她说中。

    圣君把目光移向安鹤,问:“那你觉得呢?”

    安鹤深吸一口气,她不能像闵禾一样表现出自己的野心,一个没有接受过训练的舱茧,不会对地位表露出天生的野心。安鹤扬了扬手中的拐杖:“要是这位长官,觉得自己有能力,抓住骨衔青,那我,可以让给她。”

    这个“让”字说得相当高傲,安鹤余光瞥见闵禾牙齿都要咬碎了。

    塞赫梅特脸色沉了沉,她站起身,离开座位,突然开口:“那好,从今天起,薇薇安关押送审,由闻野忘亲自执行药物审问的任务。”

    室内两人脸色同时一变。

    塞赫梅特走下台阶,眼神锐利而深邃,嘴角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严肃,仿佛说出的只是平常的指令:“闵禾觉得,这个结果是否令你满意?”

    “圣君自有裁夺。如果能审出些可疑之处,当然很好。”闵禾抬起头,每一个动作都透露着训练有素的精准与果决。

    她们两人同时扭头看向安鹤,安鹤察觉到一股倾轧下来的威严,如此不加掩饰的欲望底色,在同要塞人面前,也丝毫不让。

    低道德感和高配得感,同时在这些女人身上共存。

    安鹤忽然明白,自己刚刚说的“让”,是哪一点让闵禾感到如此生气——闵禾并没有因为被小瞧而感到愤怒,愤怒的是,一个没有争斗心的人,甚至不配成为她的对手。

    安鹤一时间,没有说话。

    她原本十分自信塞赫梅特会因为上一场战役重用她,塞赫梅特给她的待遇也证明了此事,而现在,安鹤产生了一丝动摇。

    “你先出去吧。”塞赫梅特让闵禾先行离开,只留下安鹤在这偌大的办公室内。

    塞赫梅特转身走上台阶,她拿起桌上的圣剑翻来覆去地打量:“薇薇安。”

    圣君背对着她,低声念她的名字。

    安鹤实在被塞赫梅特搞得摸不着头脑,有那么一刻,她真的以为,自己哪一步有了疏漏被察觉,要被抓去给闻野忘研究,或者被圣君一剑刺死。

    但是,没有。

    塞赫梅特转过身,居高临下地凝视着她,剑柄朝向安鹤:“这把圣剑,之后就归你了。”

    安鹤惊讶地抬起头,视线落在那柄闪闪发光的剑上:“我吗?”

    她恍然觉得这一幕似曾相识,伊德也曾赐剑给她,那剑上的金黄色,和日光一样刺目。

    “看你的神色,好像不想要?”塞赫梅特微微皱起了眉。

    “不是。”安鹤踟蹰半晌,用了同样的理由拒绝:“不适合我。”

    更何况,拿这把剑的人,好像都没什么好下场。

    但和伊德不同,塞赫梅特没有被说服,她抬起圣剑:“这把剑,是权力和荣誉的象征,你可以不用它作战,但不能不接受它。还是说,你也信奉古人那套‘谦让是种美德’的道理?”塞赫梅特对安鹤刚刚的表现有些许的不满,浑身上下散发着不容置疑的权威。

    安鹤站直身体:“接受它,有什么好处?”

    “权力就是好处。”塞赫梅特声音突然提高,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断力,回荡在整个房间,“当你身陷囹圄,观点被反驳时,做出的努力被温和者消解时,权力能够让你不困耗在这样的斗争中,因为你站在这个位置,有能力做出一锤定音的决定。”

    安鹤看着塞赫梅特的眼眸,所以这就是圣君要努力站在顶端的原因吗?无论她做出什么计划什么决定,都没有人能够消解她的权威。她拥有最锋利的武器,拥有改变一切的工具,掌握着规则,也塑造着未来。

    不,安鹤突然明白过来:“你是指,刚刚的事?”

    “是,你的表现实在是太生涩了,老实说,我很失望。”

    所以塞赫梅特才顺着闵禾的话给出收押的判决。安鹤自以为是的辩驳,毫无杀伤力,在第一要塞,最有杀伤力的就是实力和地位,是一槌定音的指挥权。这个道理闵禾明白,而安鹤还领悟得不那么透彻。

    塞赫梅特手腕往前一送,剑锋出鞘半寸,从窗外透出的光恰好折射着安鹤的眼睛,安鹤不得不抬手遮挡。

    塞赫梅特警告她:“空有武力值而没有实权的人,注定活不长久。如果你不希望别人两三句话定下你的生死,那么,不要轻视它。”

    安鹤挺直了脊背。

    第九要塞从不教导荆棘灯成员簒取权力,只教导牺牲和奉献。而在一个制度毫无人性、阶级森严的要塞,最高领袖竟然希望手下,拥有十足的野心。

    难道,圣君不怕地位不保吗?

    “瞧你这种眼神,就像在说,有人权力过大会取代我,是吗?”塞赫梅特抬起头来,目光如炬:“是,只要你有这个本事。”

    安鹤感觉一股热气在她心口位置升腾,她拄着拐杖,往前一步接过了圣剑。

    这把在第九要塞没有被她接受的武器,在第一要塞,安鹤将其占为己有。

    权力没有合不合适的说法,只有实力不够的人,才不适合。当圣剑的厚重的质感真切地传达给安鹤时,安鹤全然明白,她拥有的不再是一把剑,而是话语权。

    她可以不再担心被闻野忘随时随地拖去做实验,也可以不被闵禾两三句挑拨送入大牢,甚至拥有权限进入资料室查安宁的过往信息。

    原来不用潜伏、不用费尽心思求生,也可以光明正大完成这些事。

    安鹤终于意识到,获取信任只是手段,而不是目的。拥有了权力,她就拥有了相当大一部分的自由。

    “谢谢圣君。”安鹤垂首道了声谢。

    “你的语言能力需要进修,高塔五至七层是史料和图书馆,我会专门派一个导师为你培训。”塞赫梅特说,“我相信你的学习能力。”

    “好。”安鹤十分高兴地接受,至少她再也不用装傻了。

    但塞赫梅特没说的是,第一要塞的所有权力,都背负着同等量的责任。

    圣君转过头,立刻给安鹤指派了任务:“今天下午,我会派一个中尉带你熟悉下城区的地形,你的腿伤还没好,不用冲在最前面。”

    “是。”

    安鹤握着圣剑走出门,在前去军营的路上,安鹤途经了后勤部队的仓库。她想了想,推门走进去,找到了负责制服的后勤。

    后勤人员诧异地看着她:“你要换身衣服?为什么?不喜欢英灵会的衣服吗?”

    安鹤点了点头。

    不,她不在意。

    是有人不喜欢。

    后勤人员挠了挠头,从没有人要求换制服,也从没有人直接来找她,后勤人员本想直接拒绝,一抬眼,便瞥见安鹤手中金光闪闪的剑身。

    “作战服都是定做的,如果你需要别的衣服,我可以带你去仓库。”后勤人员说。

    半个小时后,安鹤走出了仓库,她完全换回了一身更适合她的衣服,黑色带有兜帽的披风外套很新,和她平时穿的有几分相似,既可以在腰间藏下武器,又利于在黑夜里隐藏。

    安鹤行走在走廊上,没有一个人,对她的着装表示异议。和闻野忘擦身而过的时候,闻野忘甚至没有认出她。

    塞赫梅特很快从闻野忘的口中得知了此事。

    “挺好。我不需要她像缇娜一样和其她几个家族周旋,穿什么就由她去了。”圣君头也不抬,“懂得运用自己的能力是好事。我说过,她的学习速度*很快。”

    下午两点,安鹤坐上前往下城区的巡逻车。

    她带上了圣剑,用皮革扣带固定在了背后,如今再看,金色的剑鞘与黑色的着装竟然无比契合。

    安鹤拢了拢衣领,看向车窗外。

    没有人知道,在她宽松的衣服底下,到底藏着些什么东西。

    第78章 “有人感染了!”

    巡逻车缓慢向前开。

    这支小队编号为KG56,由一位年轻的中尉带头,从下城区2区开始,带安鹤熟悉地形,同时搜查骨衔青的踪迹。

    下城区很多地方通道狭窄,巡逻车不能通行,因此大多数时候,车子只沿着壳膜边界粗略地逛一圈。

    但是安鹤异常专注。

    她扫视着各区的地形特征,不断询问副驾的中尉此地盘踞的帮派以及基本情况。

    机会难得,第一要塞每一块地形,她都需要了解清楚。

    幸好现在她的地位非同凡响,中尉竟然没有对她的异常行为表示厌烦和轻视,反而暗自称赞这个新来的薇薇安对任务上心,果然,被圣君重用不是没有道理。

    安鹤享受着圣剑带来的便利,并加以利用,她召唤出渡鸦,瞬间,一公里内的高空全是庞大的黑鸟。

    无数渡鸦传回的信息,在她脑海里逐渐交织成一幅详细的经纬图。

    从高空往下看,这片肮脏的城区犹如一个结构复杂的蚁穴,生活在其中的人类,碌碌一生只谋求吃饱、穿暖、活命。

    渡鸦飞过,看上去根本不可能住人的砖瓦缝间,竟然冒出好多张面孔,好奇又充满敌视地瞄向天空。

    偶尔黑鸟掠过一两条阴暗的小巷,大概率会撞见正在进行的械斗。

    这就是下城区。

    如果不是亲自深入,只是站在巴别塔上俯视,便完全看不见这些渺小的人类。

    12区,13区,14区,她们的车子穿行在这片土地上,也成了蚁穴的一员。

    期间,中尉会带人下车盘查当地的帮会,询问是否见到过骨衔青这号人。

    当然,安鹤知道这种大海捞针式搜寻徒劳无功。

    骨衔青这么厉害的女人,怎么可能那么蠢,等着别人来抓?

    现在大概戴着假发鸭舌帽,在哪里招摇过市。

    安鹤摸了摸衣角。

    因为腿伤,安鹤基本留在后座等候,期间,安鹤会侧头打量壳膜外的景色。

    第一要塞的壳膜透明,越过防护线,可以看到远处连成一排的树木,粗壮、挺拔,唯一的绿植在这片荒原上非常显眼,安鹤不知晓这些植物怎么能抵抗辐射侵袭存活下来。

    不过,看到这些植物,确实会让人升起一丝微小的希望。

    抵达第15区的时候,发生了变故,当地的一个帮会和巡逻队起了摩擦。

    安鹤实在忍不住好奇下车围观,因为她的着装不同,又站得远,帮会的人竟然没有把注意力放在她身上。

    有人拦住了巡逻队的中尉。

    “我说,你们纠察队收了我们的好处,就得办事。”

    对方竟然有五十多个人,舞刀弄棒。

    安鹤和下城区帮会打过交道,这个规模已经算是相当大的势力。

    “我们不是纠察队。”中尉纠正,“我们是英灵会的人,下来执行任务,没时间帮你解决问题。你只要告诉我,见过这个人没有?!”

    中尉的手中捏着骨衔青的画像。

    “没见过。”领头的人伸手抢过纸张,“英灵会就更好了,不是说你们个个都能力超群吗?帮我们解决个问题不难吧?”

    这名中尉脾气还算好,耐着性子问了一句:“什么问题?”

    “这两天,我们丢了很多药品,还有食物。”领头人叉着腰,“之前从来没人敢偷我们的东西,我怀疑有可疑的嵌灵体在捣乱,要不你们查一查。”

    她们个个目露凶光,看上去只是想借英灵会的手,把人揪出来,才选择与上城区的人交涉。

    安鹤神色一凝,竖起了耳朵。

    “药品?”中尉面露狐疑,骨衔青也受了重伤,这样敏感的词汇立刻引起了警觉,“你们这区出现了伤员?”

    “大概是吧。”领头人见中尉停下脚步,立刻拔高声音,“药品是稀缺品,我们看守非常严,但是连小偷的影子都没看见东西就没了,我怀疑——”

    中尉打断她:“行了,别废话,带我去看看。”

    一大群人乌泱泱挤进了一栋还算完好的大楼。

    等到人群离开,安鹤才调了一只渡鸦,静悄悄地跟上去。

    物资放置点在七楼,渡鸦停在楼梯间破碎的窗户边,收拢翅膀,头颅不断地左右扭动。

    像扫描机一样,七楼的场景完全被同步给楼下的安鹤。

    所有人都聚集在防火门的另一边,门洞打开,中尉正在检查被盗的铁箱子。锁头完好,地上没有痕迹,偷盗的专业程度几乎可以和正规训练过的特训兵媲美。

    帮会的成员里三层外三层把七楼围得水泄不通。

    安鹤注意力放在这些人身上,她几乎可以断定是谁做的,现在就怕中尉被什么苗头引到17区去。

    但是人群后面有两个年轻人在闲聊,恰好离渡鸦比较近,完全盖住了里面的交谈声。

    安鹤不得不准备亲自上楼一趟,她拄着拐杖,注意力完全被两人的交谈声所影响。

    “不觉得熟悉吗?”

    “什么?”

    “偷窃的手段。”

    “怎么说?你见过?”

    “就那谁……”最先说话的那人皱着眉想了一会儿,“叫什么名字,太久我记不太清,就那个有着招风耳的小孩,从死人堆里带回来的那个。”

    安鹤猛地顿住了脚步,她让渡鸦调整视角,终于看到楼梯间的身影。

    那是帮会里两个年轻人,大概是打杂的手下,没有资格站到中心去,此时抱着棒球棍抵在防火墙上聊天。

    渡鸦和她们就隔着半扇门的距离。

    刚刚提到“招风耳”的人,是一个金发女人,看着二十三四岁,一直蹙着眉头。

    而另一个稍高一点的寸头,原本兴趣缺缺应着话,在努力回想了很久之后,突然挑了挑眉。

    “啊——好像有点印象。”寸头来了兴致,“我记得是个嵌灵体吧,没觉醒之前她处境挺艰难,存在感太低,大家都不太待见她。”

    “嗯,是她。”金发烦躁地踢着脚下的石头,犹豫片刻后,“你记不记得,当时带她出门,她也很擅长偷东西。”

    “这只有你比较清楚。”寸头揶揄地笑起来,“那人觉醒后你还专门找她组队来着,你不是自称姐姐,要照顾她吗?”

    金发干笑了两声,神色有些不自然地紧张:“当时不是看她有天赋嘛,跟她一队,能多记功,也能多分点物资。”

    “大家都看出来啦。”寸头晃了晃脑袋,“也就那小孩天真得很,把功劳都让给你。”

    “这话说的,谁没动过这个念头?只是我行动比较迅速。”

    安鹤站在雨棚投射下的阴影处,闻言,抱着拐杖靠在了墙根边。

    她把注意力完全从中尉身上移开,渡鸦鲜红的眼眸,转而盯紧那位金发。

    “你怕她回来找你麻烦?”寸头用肩膀顶了一下金发,小声道:“我记得那次火并你可是丢下她跑了。”

    “换你,你也跑。相处也就半年而已,哪里值得把命搭进去。”

    “诶,你一说我想起来了,听说绑她的人都被杀死了,我们这儿也连死好几个,也不知道是不是那怪胎动的手,当时她才十五岁吧——”寸头昂着头想了一会儿,“这是好事,你看,这不就被上城区那帮人带回去做武斗测试,一跃成了人上人。”

    “什么人上人。”金发神色古怪地咧开嘴,“我找纠察队打听过了,英灵会没有这号人,可能是被当成炮灰死在哪里了。”

    “那你怕什么?总不会鬼魂找回来杀你。”寸头拍拍金发的肩膀,“放宽心。”

    “好吧,可能是我多想了。”金发皱着的眉头终于松了一些,小声长叹,“最好是死了,我可不想再见到她,最后一次见时她那眼神,让我做了好几晚噩梦。”

    安鹤再次仔细打量了金发,五年前,这个人也不过是十七八岁的少年。

    安鹤抬起手,割开左手腕的皮肤,取出了伊德提供的薄片通讯器。这东西,大多数时候都藏在鞋底夹层。

    安鹤调到加密频道:“罗拉。”

    那边熟悉的声音依旧淡淡的。

    “什么事?”

    安鹤顿了顿:“没什么……就想问问,你的真名是什么?”

    罗拉一定是个化名。这片土地,可能已经没有人记得罗拉真正的名字。

    不幸的是,也没有人在意她真正的名字。

    作为一名特训兵,即便罗拉死了,尸体回收到高塔内的停尸房,以她的地位,也只能得到一个编号。

    通讯器那边长久地沉默,安鹤撇了撇嘴,看样子罗拉不准备回答她的问题。

    谁知片刻后,那边有了回应。

    “不记得了。”

    安鹤:“那你喜欢罗拉这个名字吗?”

    “不讨厌。”

    “我知道了,因为苏教授念过这个名字?”

    “……你现在很闲?”罗拉加快了语速,“有事快说。”

    “我问你。”安鹤换了个支撑脚,把身体重量都压在拐杖上,“如果你发现自己被日夜相处的队友利用,会怎么办?”

    “杀了她。”罗拉迅速回答了三个字,但很快她又想起了什么,改口:“我应该没资格说这句话吧,毕竟我也是利用别人的一方。”

    “那如果,不能杀呢?”

    “要么远离,要么反利用,只有利益捆绑最长久。”罗拉沉默了一瞬:“也可能,爱才能使人幡然悔悟,我也不知道。”

    安鹤只听到了利益捆绑。

    “你被谁利用了?”罗拉敏锐察觉到安鹤是在真心求教。

    “一个坏人。”安鹤看到渡鸦的视线里,七楼的人开始往外走,她收回渡鸦,换了话题,“骨衔青现在在哪儿?”

    “不知道,早上出门了,没在驻点。”

    “好,我知道了,巡逻队即将经过17区,你小心些不要暴露行踪。”

    “……不用关心我。”罗拉简短应了一声。

    挂断之前,安鹤瞥向身后漆黑的楼道:“你要是下不去手,我帮你。”

    “什么?”

    安鹤没有回答直接挂断了通讯,她等在门口,一行人乌泱泱走出来。帮会的人瞧见一个陌生人出现在自己的地盘,眼露戒备,一言不合就要动手。

    安鹤没有动。

    中尉却突然站到她面前,抬手行了个礼,帮会的人面露惊讶,这才不情不愿把武器收回。

    “有线索吗?”安鹤问。

    “不好说,不过看作案手法,盗窃者很熟悉这栋楼的守卫,不确定是不是我们要找的嫌犯。”

    “应该不是。”安鹤决定把线索掐断在此处,“骨衔青进入要塞才三天,偷偷摸摸也不像她的手法。”

    “也是。”

    “不过。”安鹤转过身面向帮会的领头人,“既然手法娴熟,你们要不考虑下监守自盗?”

    她的目光越过众人,直白地停留在金发的脸上,那双沉寂的眼眸像是要吞噬一切,深不可测。

    所有人,都顺着她的目光看向了站在后方的金发。

    “你们得查一查,有谁学过偷偷摸摸的本事。”安鹤目不转睛地凝视着那张慌张的面孔,“或者,有谁跟擅长偷摸的人接触过,还曾经立下不小的功劳。”

    帮会领头人的脸色一下子变得极其难看,中尉瞥了一眼金发,不耐烦地皱眉:“搞半天是你们自己的事,请不要干扰我们执行任务。”

    安鹤不再说话,拄着拐杖缓慢往巡逻车走。

    这片土地没有正义,但利用别人的人,总该要尝一下苦头。

    她算是还罗拉一个人情,就像当初在第九要塞,罗拉为她处理贺莉女士的失踪一样,安鹤也为罗拉的偷盗行为抹去残留的痕迹。

    坐上巡逻车的那一刻,安鹤再次看向哈米尔平原的绿色大树,罗拉聊起过这些大树给她留下过美好的回忆,从这栋大楼往外望,确实可以看到这片翠绿的植被。

    也好,至少,罗拉的回忆里也并不都是黯淡无光。

    车子继续往前开,没走出两百米,就遇上了一堆废弃木柴,中尉熟练地驾车绕过,安鹤却突然皱了皱眉:“等等。”

    木柴堆边上有一人昏迷蜷缩在地面上,黑色的袍子裹着全身,而裸露出来的手腕,白骨森森,挂着碎肉。

    安鹤见过一眼便认出了那明显的特征:“有人感染了!”

    地上的人突然趔趄地爬起来,冲向巡逻车。

    “砰——”

    身后的士兵反应迅速地开枪,直接击碎了那人的脑袋。

    所有人一下子变得异常紧张,在城内出现感染源,对第一要塞也是件大事。下城区人口密集,人员复杂,一例骨蚀病可以感染好几个街区,中尉立刻通知附近的纠察队来清理病患,并且排查此人的动向。

    安鹤坐在车子里,突然有了不好的预感。

    这人的病症,已经进入第三阶段,至少感染了三五个月,这样一个人,竟然没有被任何人察觉到吗?

    不太可能,下城区没有死角,所有犄角旮旯都有人活动,不可能没有人察觉。

    还是说,发病时间缩短了?

    纠察队专门负责骨蚀病的人接管了尸体。

    但紧接着,巡逻队在16区、17区靠近壳膜的边沿,又发现了好几个骨蚀病患者。

    其中17区那一位,还是个教徒,已经开始疯狂接触来往路人,口中念叨着教义一类的话。

    这有些反常,所有巡逻队成员下了车,开始沿着17区搜摸排查,清除隐患。

    安鹤神色变得异常严肃,别的区也就算了,偏偏是17区,这样搜查会容易查到她们的驻点。

    而且,出现骨蚀者的地方,全在17区附近,安鹤不由得冒出念头——难道跟骨衔青有关?

    她再无迟疑,立刻使用[预言之眼]查看骨衔青的位置。

    出乎意料,骨衔青就在她附近,身后是一块彩虹色的陈旧广告牌。

    安鹤猛地转过头,与此同时,巡逻队一位士兵高喊:“发现可疑人员!东偏北三十五度!”

    中尉还没有反应,安鹤已经丢掉拐杖,不顾关节错位的风险,忍着伤痛开启天赋狂奔。

    她的视线里,早已捕捉到骨衔青的鸭舌帽——骨衔青从东偏北方向的平层,直接跨过天台,跃到了另一栋破旧居民楼,转眼消失。

    安鹤的破刃时间一瞬间发挥作用,弥补行动不便带来的滞后,飞奔向骨衔青消失的方向。

    这栋楼废弃多时,破烂的一扇扇门洞如蛰伏怪兽,安鹤咬紧牙关踹开陈旧的木门,不断切换天赋定位骨衔青的方位。

    终于,在一楼最里间的一居室里,安鹤发现了骨衔青。

    阴暗的光线下,骨衔青正用膝盖压着一个挣扎的女人,左手按着对方的脖子,而另一手用碎石块撬开了对方的口腔,一根极其细微的鲜红菌丝,一头隐藏在女人口腔里侧,而另一端,正在骨衔青指缝中扭动。

    看上去,竟然和教徒的行为别无二致。

    安鹤立刻飞身扑倒骨衔青,急探向骨衔青的手腕。几度翻滚博弈之后,安鹤成功将骨衔青压在身下。

    膝盖隐隐作痛,但安鹤无法顾及。

    “你在干什么?”安鹤怒目而视,愤然瞥向骨衔青的手心,“骨蚀病是你传播的吗?”

    骨衔青痛哼了一声,肩膀上原本开始结痂的伤口再度撕裂,她放弃挣扎,舔了舔嘴唇:“不是。”

    没时间多交谈,外面脚步声越发靠近,巡逻队追上来了。

    安鹤松了松手,咬咬牙取下衣服下藏着的事物,丢到骨衔青怀里,那是两盒高级镇痛剂和一盒干净的纱布。

    骨衔青单手抱住药剂,忍着痛露出笑容,悄然捏碎了指尖的菌丝。

    与此同时,无人知晓地底下盘桓交错的树根在逐渐膨胀,隐隐有一些无人察觉的菌丝虚影,往巴别塔的方向,疯狂延伸。

    第79章 “你的意思是,你真要抓我?”

    巴别塔,无人之地,一柄荧光照明棒在黑暗中左右挥舞。

    闻野忘将照明棒亮度调到最低,依次略过七个巨大的黑色密封箱,抵达一个专门隔出来的封闭操作间。

    这是巴别塔地下一百米的“废弃之地”,状如竖井,直径与巴别塔同宽,从伊薇恩城被启用后就再也无人抵达。

    人站在其中,犹如置身于黑暗异界,空气中的纤尘被照明棒扰起的气流惊飞,最后吸附在长满苔藓和不知名根系的青石壁上。

    闻野忘哼着不成调的歌,熟门熟路地穿好防护服和防护面具。人声在空旷的地方产生回音,和温湿度调节机发出的细微电流声相合。

    回音久久不散,像有千万人合声,明明是让人毛骨悚然的环境,闻野忘却浑然未觉。

    她俯身,查看眼前玻璃长柜里的情况。

    弱光环境下,培养皿里的神血仍旧呈现出显眼的红色。

    闻野忘戴上无缝隔绝手套,打开玻璃门,用专用的取血针探入了培养皿下的取血区。

    银色的针头一探入,那些黏稠的鲜血竟然像活过来一般开始蠕动,朝着人手有温度的方向迅速扩张。

    “我不是猎物啊别冲我来。”闻野忘小声嘟囔着,像和有智慧的生物交谈一般,甩了两下胳膊,抖掉针管上的血,调整了姿势重新取血。

    只有她才知道,神血根本不是流动的血液,而是比蛛丝还要细小的特殊菌丝,密密麻麻团在一起,看上去犹如鲜血般浓稠。

    在适宜的温度下,这些“血液”会不断扩张领地,等到条件成熟便会产生一些细小的子囊,子囊生长到一定程度后,会往空气里释放黄色孢子。

    闻野忘研究了好久才弄清了这些孢子猎食时的原理——一旦给这些孢子找到合适的寄生体,它们便会侵入寄生体的中枢神经系统,释放毒素和其余化学物质为寄生体制造幻觉。

    当中枢神经遭到破坏,这些孢子便会扎根,分裂,产生菌丝。

    它会在寄生体内构建新的神经结构,直接替代某些神经元的功能,或者创建额外的连接路径,以此来接管寄生体的行动。

    到这时候,寄生体已经完全失去对自身肌肉的有效控制,肌纤维分离,从而成为神血的傀儡。

    和骨蚀病的过程一样。只不过被神血寄生的人,会即刻发病,并且症状十分隐晦,旁人无法察觉到寄生体已经被接管控制。

    闻野忘做了无数场实验弄清了其中的科学解释,但这恰恰和教会结论一样——神明接管了凡人的躯体。

    果然,闻野忘认为,科学只是了解神明的手段,如同黄金时代之前人们说的风水文化,有一千百种科学解释,却也有千百种无法解释的部分。

    这些菌丝是有智慧的,它们能够模拟人类的语言,制造幻觉和寄生体对话,也能思考和辨别人类的不同。

    比如,对于给予环境让它生长的闻野忘,神血很少表现出极强的攻击性。

    不过,对于禁锢它蔓延的培养皿和玻璃柜,神血有时也会表现出烦躁。

    这完全就是另一种纬度的高智慧生物,操控人类,模拟人类,领导人类走向不朽。闻野忘将之称为,神明。

    她推测,这些孢子,只要有合适的寄生体,就永远不会被杀死。

    可惜的是,合适的寄生体却很难找到。

    黄色孢子离开培养皿,只能在普通人身上存活三小时,如果在这三小时内找不到下一个合适的寄生体,就会失活被人体代谢掉。

    并且因为人类身体奇特的排斥反应,很多普通人在吸入孢子时,会在一分钟内丧失躯体机能,并且被动触发免疫机制,自杀式防御,最终走向死亡。

    但是,闻野忘前两天在那个名叫薇薇安的舱茧身上,看到了截然不同的数据!

    诚然,神明最终还是没能接管薇薇安,不过她能够与神血发生反应,并且僵持许久,已经足够让闻野忘惊艳了。

    这两天,闻野忘没有去打扰薇薇安,但是,私底下的研究一点没少。她发现,当时给薇薇安抽出的血液里,黄色孢子并没有被代谢,而是被原有物质同化,成为对薇薇安躯体有利的一部分。

    这可不得了,难道这些舱茧,果然演化出了和普通嵌灵体不同的特性?她们会因为神血而不断进化?

    闻野忘激动得手心发痒。

    舱茧计划一直没有太大的突破,薇薇安的出现打破了这一僵局。

    现在,闻野忘觉得自己又行了!

    她打算,把七个存活率较高的舱茧,分成不间断注射神血、控制剂量注射神血,以及不注射神血的三个对照组,瞧一瞧舱茧是否能进化得更加全面。

    如果神血真的对舱茧有利,那么,像薇薇安这样强大的新人类,便可以批量制造,并且实验可控!

    她已经,独自开展计划一天了。这一天里,为了预防骨衔青入梦,她完全没有阖眼。

    闻野忘轻车熟路地推动软塞,将神血尽数注射进舱茧的营养液槽内,不知道为什么这些神血变得躁动无比,不过三五个小时,这些东西便会被舱体吸收。

    闻野忘把照明棒折叠成环,卡在防护帽的边沿上,拿起笔开始记载舱茧的变化。

    都怪骨衔青做的好事,这七个舱茧成了一级秘密项目,闻野忘不能让风间朝雾帮忙,只能亲力亲为观察试验,连个助手都没有。

    窸窣的脚步声被空旷的环境无限放大,每走一步,都会扩散无数次,闻野忘很快习惯了这种氛围。

    所以,她没有察觉,在这回响之中有细微的摩擦声混入其中。

    那是石壁被植物顶开的声音,滴着水的青石板壁裂开了一道缝隙,盘结的树根像失控了一样,从里面钻出,膨胀,不断蔓延。

    树根上附着的菌丝,明明柔软脆弱毫无硬度,却控制着树木的根系,穿越了半个伊薇恩城,抵达巴别塔。

    经过苔藓,苔藓也活了,受到召唤一般,一半奔向神血培养皿,一半朝闻野忘所在地的舱茧而去。

    闻野忘恍然未觉,微弱的照明光下方,投射出她的影子。

    灯光照不到的黑暗里,掩藏着更多的影子。

    闻野忘低头在纸上划拉,突然感到后脖颈有一丝凉意,像是什么沾过水的东西落在她皮肤上。

    她以为是天顶上的水珠,随意抬手抹掉。

    但是,手背坚硬的触感让她想起自己还穿着防护服,不应该有水渗进去才对。

    那丝冰凉开始游走,闻野忘抬起头,终于望向身后的黑暗。

    地上的影子开始变得杂乱无章,无数细长的阴影在光下挥舞。

    ……

    “真的不是你?”

    “我说了,不是。”

    安鹤踩着骨衔青的影子,她们已经从破旧的公寓楼转移,一前一后追逐着冲向了壳膜边界。

    就在刚刚,骨衔青接过药后说有话要谈,安鹤一松懈,骨衔青就如鱼入水,从破碎的窗口钻出去,跑得比兔子还快。

    安鹤不得不追上去。

    “那你刚刚在做什么?”安鹤紧盯着骨衔青的背影,只堪堪落下半步的距离。

    “查看那些患者的感染状况,很蹊跷。”

    从远处看去,她们仍在尽全力追逐。

    隔着五十米远的地方,巡逻队的中尉也紧追上来。

    安鹤和骨衔青不约而同认为,第一要塞的士兵比狗都难缠。

    骨衔青在一栋大楼面前止步,转而一闪身,从窗台翻了进去,冲上楼顶。

    在追逐中往楼上跑,只会陷入走投无路的境地。安鹤差点以为骨衔青又准备跳楼,但很快,骨衔青在七楼一处窗台前停下来。

    这里视野很好,可以清晰看到壳膜外围的荒原。骨衔青迅速拆开了一盒镇痛药剂,咬掉软塞,注射进左胳膊,同时把剩下的药放入口袋。

    做这些事情的时候,骨衔青一动不动地注视着壳膜外的树林,片刻后,从腰间的皮革袋中取出两枚镜片,一叠一调,放在了眼前,眯起了眼睛。

    安鹤站在骨衔青身后,感觉腿骨火辣辣地疼。

    现在机会正好,她完全可以扑身上去,控制住骨衔青。但是,骨衔青少有的认真神态让安鹤意识到问题有些严重,她选择暂时把追捕任务放到一边。

    安鹤关进了身后的门,调动渡鸦继续往楼顶飞舞,营造出追踪上楼的错觉。

    她往前跨出一步:“如果不是你的问题,这些骨蚀病从哪儿来的?”

    骨衔青答:“地下。”

    “什么?”

    “看那些树。”骨衔青隔着两米远把镜片抛向安鹤,安鹤稳当接住。

    “瞧见了吗?这一侧的枝叶都出现了花叶病,有真菌寄生在了树上。”

    视线里,叶片呈现出绿紫红三色的斑点,原先的绿色还未褪去,如果不是骨衔青解释,安鹤只会以为是温度更替导致的红叶。

    安鹤移动视线,望向树根,这些树木有一部分是榕树,百十来根气生根落地便扎入土壤,一直延伸到荒原底下。

    联合骨衔青之前的答案,安鹤陡然一惊:“你是说,骨蚀型真菌,沿着地下往要塞里蔓延了?”

    “很有可能。”骨衔青伸手抢回了镜片,“原本骨噬型真菌不会感染这种树,但现在,它们找到寄生树木、绕过防御的方法了。”

    “壳膜抵抗不了吗?”

    “不能。伊薇恩城的壳膜最初是抵御辐射和辐射物的,那时候并没有骨蚀型真菌。”骨衔青边说边打量阳台的高度,“外面那一排老树原本用来净化辐射空气,现在那些根系,成了漏洞。”

    安鹤感到一丝紧张,骨蚀病是天灾,她再对第一要塞有任何不满,也不愿意看到尸横遍野。安鹤问骨衔青:“才刚出现骨蚀病,如果上报,能否来得及控制?”

    “来不及。”骨衔青表现得非常绝情,“这座避难城从地底升起,现在地底下都是空隙,没有安装防御设施,一旦给菌丝找到通道,它们会在地下畅通无阻。”

    骨衔青抬了一下帽檐:“但很奇怪,只要它想,整个十七区的人,全都可以在一天内被感染,但现在,只有少数几个人出现了症状。要么,这不是寻常的真菌,发病也更快。要么,这些人是不经意感染到的,它们的目标,不是这些人。”

    骨衔青面向安鹤,人却在往后倒退,直到抵住栏杆。

    “那目标是谁?”安鹤往前跨了一步。

    “不知道。我揪了两条正在寄生的菌丝,脱离寄生体后它们在朝着巴别塔方向移动,很有可能,巴别塔里还有东西,我得查查。”话音落下的那一秒,骨衔青突然转身翻出阳台。

    安鹤眼疾手快立刻飞奔向前,拉住了骨衔青的手臂。

    “不要担心,小羊羔。”骨衔青严肃的脸上终于出现一丝笑容:“这外面有户外逃生梯。”

    安鹤一低头,果然看到一排锈迹斑斑的铁栏杆。

    她没有放手:“你可以走楼梯。”

    “现在楼梯全被你的同伴挤了,你劝我送上门去吗?”骨衔青扯了扯手臂,没扯动,“有伤,松手。”

    安鹤这才发现自己抓的是骨衔青的左臂,她心中一惊,并紧的四指微微发颤,怕抓疼骨衔青的伤。

    片刻后安鹤又咬咬牙不松反紧,另一只手探向骨衔青的腰身,企图把人抱上来——骨衔青都这样了还要爬摇摇欲坠的户外梯,不怕摔死吗?!

    安鹤沉下脸:“你既然要进入巴别塔,不如将计就计,束手就擒。”

    “你的意思是,你真要抓我?”骨衔青用脚卡住阳台栏杆站稳,按住安鹤放在她腰间的手,不让安鹤抱她:“原来你让罗拉传话,让我等着,是来真的。”

    “不是,跟我回去,我可以保证你的安全。”安鹤的脑子转得很快,如果巴别塔出了问题,骨衔青正好可以以投降之名进入巴别塔,她们双双配合探查清楚。

    不仅如此,安鹤还可以立功借此打败闵禾,获得圣君的全权信任,这对她而言十分有利。

    最重要的是——

    安鹤张了张嘴,后续的话到了嘴边又没说出口。她已经亲眼确认骨衔青的伤,很严重,如果骨衔青被关押在巴别塔,安鹤偷药也方便些,不用专门来下城区一趟。

    只是需要骨衔青像之前一样配合她,演一出戏,被她利用一下。

    但这一次,骨衔青却并没有同意。骨衔青越过安鹤的肩头看到闪光的圣剑,嫌恶地皱眉:“是抓我领赏?还是邀功?你的提议虽好,但我这次不想配合。”骨衔青推开安鹤的手掌,“我最讨厌的就是失去自由,尤其是在第一要塞。”

    演戏可以,跳楼也可以,但被抓不行。一旦失去自由,那中间变数可就不计其数,万一,她死了怎么办?

    安鹤有真的考虑过她的安危吗?还是和她一样,只是利用彼此?

    骨衔青心口掠过一丝酸,于是往前俯身,在安鹤往前迎接她的时候,一口咬在安鹤的耳垂上。

    痛和撩人的酥麻同时袭来,安鹤惊得手心发抖,就一愣神的间隙,骨衔青已经趁机推开她,往下一跃踩上逃生梯。

    “安鹤,去查闻野忘,肯定是她捣的鬼。”

    骨衔青眯起眼睛,引导安鹤。不管是不是闻野忘的问题,现在都是了。

    安鹤撑住栏杆,既不敢大声说话,又气骨衔青不听她的安排而感到恼怒,只好用气声喊道:“那你呢?”

    “我自有办法,我们一明一暗,配合才更好。”

    安鹤捏紧了栏杆,那个伤了一只手的女人,并没有走常规路线,在降下一楼后,沿着阳台跳进了旁边的楼层,很快消失在隔壁。

    中尉终于从楼顶又下到了七楼,推门进来时,安鹤已经带上帽子,正用伤腿恼怒地踹了一下阳台栏杆。

    安鹤有些烦躁,打那一巴掌之后,骨衔青不再配合她的计策了,就好像她也不再听取骨衔青的话。

    不配合就算了,骨衔青还给她留下如此明显的痕迹,安鹤拉了拉头发和帽檐,遮住右耳*耳垂。

    中尉顿了顿,走上前来宽慰道:“别动气,你已经做得很好了,听说闵禾那边连个可疑的人影都见不着。我们跟着你,至少还看到个人。”

    安鹤扯开嘴角哈哈干笑了两声,她才不是气这个。

    半个小时后,安鹤紧急赶回了巴别塔。

    经过骨衔青的提示,安鹤有心打听闻野忘的踪迹,却发现有一个人同样在寻找闻野忘。

    风间朝雾正在四处询问,甚至拦住了从研究室路过的安鹤:“薇薇安,你看到闻教授了吗?”

    安鹤蓦地心悸:“没有。怎么了?”

    “她和我约好时间做观测实验,但现在已经超出约定时间半个钟,不见她人影。”风间朝雾神色严肃,“闻教授从不迟到。”

    第80章 “你真的是信徒吗?”

    闻野忘出事了。

    安鹤第一时间用[探查之眼]寻找闻野忘的下落。

    视线里,闻野忘穿着臃肿的防护服,防护头罩却不知道掉到了哪里去,并没有在脑袋上。

    她的脖子上全是指甲的抓痕,像自己抓出来的。不知道是因为惊喜还是惊吓,闻野忘整个人的神情变得异常扭曲,瞳孔收缩得极小,看上去像是见到了什么不可置信的场景。

    周围的环境很暗,只有地上有一点微弱的光,应该是照明设备掉到了脚下,光线从下往上,打在这样一张脸上显得加倍可怖。

    安鹤又用了好几次天赋,试图判断闻野忘的方位。但画面里没有任何标志性设施,除了闻野忘周围几十厘米的地方,远处的景象全部隐藏在黑暗里。

    在重复六次尝试后,安鹤终于看到光圈边界,有一个密封箱的一角,在微光下呈现出一抹红。

    安鹤只见过黑色和银色的密封箱,哪里来的红色?

    难道是天赋使用过度,出现了幻觉?

    不确定,再看看。

    这一看,那抹红色突然蠕动了一下!

    不是红色的密封箱,是有红色的东西覆盖在密封箱上面!箱体门被打开了一丝细缝,它们正在往缝隙里钻。

    安鹤头皮发麻,察觉到一丝危机。

    她的视线仍旧停留在风间朝雾的脸上,因为谈话中途停止,风间朝雾正在用奇怪的眼神打量她。

    风间朝雾有些担忧,伸出手掌在安鹤眼前晃了晃:“您没事吧?”

    安鹤回过神,推开风间朝雾的手掌,严肃发问:“这里有没有地下空间?赶紧带我去。”

    她用的是命令的口吻,时间紧急,没空跟风间朝雾周旋了。

    闻野忘待的地方全然不透光,结合骨衔青提供的信息,树根蔓延的方位一定是地下,但具体在地下哪里,安鹤不知道。她对这里还不熟悉,也没有登记权限,没办法自己找位置,需要帮手。

    风间朝雾反而被安鹤的气势镇住,瞥了眼安鹤的神情和肩头后方的剑柄后,风间朝雾坦言:“有一个舱茧培育基地,但是我刚从那里上来,闻教授不在那儿。”风间没遮掩秘密项目的事,因为闻教授已经确定过了安鹤就是秘密项目本身,她不用对安鹤隐瞒。

    但是,带人进入舱茧基地总得向上级打声招呼,闻教授不在,那就得找圣君报备了。

    “圣君不在。”安鹤提前堵住了对方的话,“来不及了。出了问题,我负责任。”

    也许是安鹤的语气太过于肯定,又或许是现在的安鹤,确实能够在圣君面前够得上分量,风间朝雾没有再表示异议——毕竟闻野忘是极其重要的人,要是因为自己的耽误出了问题,要担的责任会更大。

    这里的人,都极其会审时度势。

    风间朝雾没有给出答复,抬头望了望正在运作的摄像头,然后果断带着安鹤走向传送梯,开启权限,刷下通往秘密楼层X的指令。

    培育基地依旧是寒气逼人,安鹤一出传送舱就开始打量四周,闻野忘果然不在这里,这里有应急灯光,并非全黑,所有的密封舱也都是黑色,观测间外,安静如常。

    “除了这里,还有别的地方吗?”

    “我只知道这儿。”风间朝雾答。

    安鹤有些焦急,闻野忘死了事小,但菌丝入侵带来的后果无法预判。

    这些菌丝要侵占第一要塞了吗?为什么产生了异变?安鹤不知道。

    未知会造就危险,如果闻野忘在这里死了,巴别塔会整个坍塌。神血和她的来历还没查清楚,安鹤不能允许线索被销毁。

    这里位置不对,那就继续找。

    但是地下面积如此巨大,就算有另一个空间,这里与之不互通,她无从找起。

    要是骨衔青在就好了。安鹤不由自主地想,那女人一定更加了解这儿的方位。

    但此时此刻,安鹤不可能真的就地睡觉。

    她暗自思忖,下次得偷一套第一要塞的高精通讯器给骨衔青,最好能绕开巴别塔的信号屏蔽,方便她们实时交流。

    安鹤收回思绪,隔着玻璃。瞥向窗外,恰巧失败舱茧还在排放血水,安鹤很快注意到了密封箱前方的小小槽沟。

    槽沟往远处倾斜,显然没有专门的水泵抽水。

    安鹤察觉不对:“这血水,排去哪儿?”

    “地下。”风间朝雾说,“尽头有个渠沟,想来地下有暗河什么的吧。”

    “竟然任由它流到地下吗?”安鹤可记得这血水会有腐臭味,不怕污染水源?

    “那没办法,这里几百米深,水泵也抽不上去。”风间朝雾说,“而且,这地下有没有水源还不好说,基地本来就是古人设计的,我们只是沿用。”

    安鹤神色一动,立刻取下旁边的防护服穿上。

    下水道一般都会互通,既然是黄金时代设计的,那肯定考虑到了排放问题,她现在别无它法,不如顺着渠沟瞧一瞧。

    风间朝雾察觉不对想伸手拦她:“你做什么?”

    “救闻教授。”安鹤随口应付。

    风间朝雾有些担忧地看着安鹤的动作,这防护服特别难穿,安鹤为什么这么熟练?

    难道这就是舱茧天才吗?

    犹豫之间,安鹤已经拿起观测间的手电,打开门,一只脚踏了出去。

    “对了。”安鹤突然停下脚步,转身:“你快去禀报圣君,让她清理要塞周围的树木,菌丝侵入树根了,最好用火烧。”

    菌丝侵入是大麻烦,下城区还有“新绿洲”的人,安鹤不能看着她们送死。

    也不管风间朝雾听明白没有,安鹤立刻行动,沿着槽沟跑向空洞最尾端,果然发现一个倒扣的井盖,血污从缝隙里流下。

    她即将从这些污臭无比的血污里淌过。

    好在有防护服可以挡一下。

    安鹤顾不上做心理建设,拔出圣剑,插进缝隙,一挑一扭,锋利的剑刃将井盖旋飞,安鹤只往下瞥了一眼,便纵身进入了下水渠沟。

    这里果然是人工设计过的,和上面的空间一样,下水道四壁竟也都是人造合金,这地方菌丝反而钻不进来。

    安鹤已经具备丰富的钻风道的经验,此时在狭小的缝隙里,也能很快调整好姿势。

    这条道路一直往斜下方延伸,起初弧度不是很大,但没过多久,合金墙壁变成了石壁,人造的痕迹就此消弭,脚底下出现一个垂直落差。

    血水流淌下落,竟然砸起回响,隔着防护服都能听到。

    很高。

    安鹤略一凝神,毫不犹豫地松手,整个人垂直掉落。

    没有恐惧,拖骨衔青的福,再高的地方,她都跳过了。

    两秒后,安鹤砸在浅水里发出一声沉闷声响,“砰——”

    ……

    “砰——”

    骨衔青从高处落地,翻滚卸掉力道,在触碰到树根前利落爬起来,第一时间拍掉身上的泥土。

    她捡起地上的背包,抬头往上望,这截暴涨的树根从石板的缝隙里挤下,已经把石板挤出一个裂缝,看不清上方有多高,手电的光圈在三米外被黑暗吞没。

    这应该已经有地下几十米深了。和安鹤分别后,她立刻从下城区的排水管道进入,十分聪明地沿着树根一路前进。榕树的根系很复杂,**根成簇成股,膨胀时隔出许多可以通行的空间,她现在就在这个空间里行动。

    “下来。”骨衔青扔掉手电,朝着上方伸手,“我接住你。”

    头上没有回答。

    但很快,一个人影坠落下来,骨衔青手臂一沉,用了个巧劲卸掉力道,腾出另一只手顺势揪住对方的后领:“站稳,薇薇安。”

    薇薇安听话地站稳了。

    骨衔青举起手电扫了扫薇薇安的脸,这家伙是第二次跟着她行动,居然一声不吭,听话就跳。要是安鹤,绝不会相信自己“我接住你”的说辞,此时高低得跟她掰扯几句。

    骨衔青想了想,觉得无趣,独自走在前方:“跟着我。”

    她只用命令的口吻,这才是跟一般舱茧交流的正确方法,而不是像安鹤和拾荒者那样,跟薇薇安讲道理。

    没有道理可讲,她这一趟带上薇薇安,只是怕出现变故,如果情况真的很糟糕,薇薇安得帮她杀人。

    骨衔青前进的速度很快,黑暗中到处都是裂缝,异常的树根比最坚硬的钻头还要可怕,它们可以轻易找到土壤最薄弱的地方,扎根,膨胀,蔓延。

    树根上,残留的红色菌丝还在蠕动,骨衔青往后瞥了一眼:“从这里开始,戴上面罩,不要吸入孢子。”

    薇薇安不会感染骨蚀病,但那些黄色孢子,对舱茧而言很“致命”。

    最主要的是听话会致命,薇薇安毕竟不是安鹤,骨衔青想。

    她们穿过无数的缝隙,最初是石板,接着两边变成了潮湿腥臭的泥土,遇上过不去的地方,骨衔青就从背包拿出铲子。

    她带的工具很齐全,并且十分熟悉这里的地理位置。

    不知道走了多久,前方树根上的菌丝突然密集起来,这里离巴别塔已经很近了。

    在一个狭小的关口,虬结的树根和菌丝挡住了她们的去路。

    骨衔青停下脚步拿出一把折叠砍刀,拿在手中晃了晃,这些树根不是特别粗壮,砍掉就能通过。

    但是,骨衔青瞧了一眼树根上的菌丝,把刀递给了薇薇安:“你来。”

    薇薇安有些诧异:“我吗?”

    她以为骨衔青会自己动手,毕竟大人的力气还是要大很多。

    骨衔青并没有解释,只是点头示意薇薇安快点行动。

    在薇薇安动手的间隙,骨衔青皱着眉看树根上的菌丝,捏了捏手心。很痛,之前捏爆菌丝的手掌里,有一道很深的灼痕。该死,她的骨头上可能也留疤了。

    骨衔青突然开口叮嘱:“对了,待会儿你先在暗处不要出去,等我给你信号,你就努力使用你的天赋。”

    薇薇安的身份敏感,如果闻野忘还活着,不能让她们碰面。

    “什么信号?”薇薇安问。

    骨衔青抱着胳膊思考了一会儿:“小羊羔,当我喊出这个词的时候,动手。”

    “那是什么意思?”薇薇安懵懂地问。

    “没什么意思。”骨衔青淡淡地答,她在想,安鹤会不会比她先到一步?

    薇薇安哦了一声应下,砍刀砸在树根上,发出重重的“咔嚓”声。

    ……

    “咔嚓——”

    轻微一声响,最后一个密封舱的门,也悄然打开。

    闻野忘狂乱地抓自己的脖子,原先被外物刺激过的后颈让她总想伸手抓挠,总觉得菌丝已经钻了进去——她已经知道,是菌丝侵入这片地底。

    身后,培养皿的玻璃已经被树根包裹挤压,直至碎裂,培养皿中的神血好似获得自由一般,不断地分裂,流动。

    空气中到处都飘荡着黄色孢子。

    闻野忘只期望自身的免疫系统不要那么卖力工作,她还不想因为对黄色孢子的排斥反应,而自行暴毙。

    又是一声咔嚓。

    最左边,早已被侵入的密封箱突然传出动静,整扇门被从内推开。

    闻野忘回过头,呼吸一滞,箱体里,一个早已成型的人形生物默然地睁开了眼睛。

    舱茧,活了。

    那双淡粉色的瞳孔像是久不见光而形成的褪色,连带着睫毛和眉毛都呈现出一种浅白。箱中包裹着舱茧的血丝早已被替换成了菌丝,黄色的孢子充盈到了一种可怕的程度,随着舱门打开,孢子一涌而出,被舱茧的动作所带动。

    闻野忘先是一怔,而后眼中露出狂喜,她的实验竟然如此快就有了成效,舱茧成功苏醒了!

    闻野忘弯腰捡起地上的照明棒,看清了箱体上的编号VL707。

    第七批次、第七个投入试验的VL型基因编辑试验品。

    咕叽,707赤脚踩在地上发出一声轻响,黏腻的血液和菌丝顺着她的脚踝垂落,她只有十五六岁的样貌,圆盘脸,半垂着眼眸,平静无声毫不慌张。整个躯体厚重丰盈,骨架宽大,看起来便气血充足。

    这是培育得很好的舱茧,完全符合闻野忘对新人类的想象!

    可很快,闻野忘察觉到一丝不对劲。再成熟老练的舱茧,在脱舱时都应该是新生儿的状态,迷茫和无知才正常,而眼前的707,却平静得有些过了头。

    707的身高已经能够俯视闻野忘,因此闻野忘一抬头便看到707眼中,洞察一切又无视一切的目光,带着残忍的慈悲,犹如神性。

    闻野忘有片刻的惊慌,但很快,她的眼神瞬间亮起来,越发夸张的笑容缓缓爬上了她的脸庞。这是一个意想不到的奇迹!

    ——神血注射和黄色孢子果然有用,她为它们找到了一个合适的寄生体,而现在,707这个舱茧已经不复存在,她看见的,是神明、是高级的智慧生物接替了人类的血肉,并且完好无损地站在了她的面前。

    从未有过的实验结果骤然出现,闻野忘激动得无以复加。脖子上的抓痕、神血的蔓延、突然出现的树根和菌丝,全然不在她的考虑范围内。神明降世了,没有什么比得上培育出一个神明,更让人疯狂!

    地上的树根突然开始加速生长,它们在菌丝的控制下编织成了一套“衣服”,包裹着707。更加匪夷所思的是,树根开始脱离常规,生长素紊乱,长出绿叶。

    微弱的灯光下,707犹如大地之母,在一个凡人面前,展现出超出常理的力量。

    闻野忘的眼中燃起熊熊烈火,她发现了,是互通的——707并没有亲手编织树根,甚至没有发出声音,而树根上的菌丝完全听从她的指挥,开始行动。

    这表明,菌群具备群体感应,共用一套信号传递机制。换个说法,真如经书所说,神明操控万物的力量。

    这意味着,707,或者说神明,可以控制一切生物、共通一切信息。

    所有的菌丝会在神明的指挥下成为一个整体,祂存在在每一个真菌细胞内,永远不朽!

    仿佛是印证她的想法,707看着闻野忘,缓缓露出了一个微笑:“闻野忘,我的子民。”

    “是我。”被点名的闻野忘兴奋地回答。

    神明没有肉身时,见过许多被感染的信徒,跪地臣服,诚心祷告。闻野忘如今的目光,和那些信徒如出一辙——因为神迹而陷入癫狂,却又清醒地发出赞叹。

    闻野忘下一步,就要跪地朝拜了。

    在707的注视下,闻野忘真的往前一踏,因为激动而双腿趔趄,差点被地上掉落的防护面罩而绊倒。

    但很快,闻野忘站稳了脚跟,稳健地大步跨出,一把抓住了707的手臂,她笑得无比亢奋:“神啊,我能抽你一管血吗?”

    707的眼眸睁大了一些:“什么?”

    707怀疑自己没有听清。

    闻野忘并没有松手,字正腔圆又重复了一遍,她盯着707的眼眸,那双眼睛里充满崇拜,可崇拜之下,掩盖着要把对方生吞活剥的欲望。

    在短暂的沉默过后,707反问了一句:“你真的是信徒吗?”

    “是。”闻野忘站直身体,她的笑容越咧越大,看上去有些癫狂,神智却无比清醒:“我信仰你,但不妨碍我研究和使用你。”

    她和那些信徒不一样,狂热信徒信仰神明,很大一部分是因为恐惧。对无法处理的困境产生恐惧,而渴求更强大的力量带来拯救。

    但,闻野忘没有恐惧。

    只有狂热。

    ——既然神血对舱茧有用,一个被神血控制的全新舱茧降生,这意味着人类可以突破极限,与神明共存。

    这是多么划时代的研究方向啊!

    闻野忘和圣君不同,她始终认为,人类的力量无比渺小。

    从学徒时代开始,闻野忘就做过无数种实验。实验用到的植物、研究的菌类,表现出来的生命力远比人类更加强大。就好比黑曲霉菌能够在核爆过后的高辐射环境下茁壮成长;冰川底下依旧存在万年不死的细菌群落;卷柏可以在完全干燥的状态下存活数年甚至数十年,等到雨水降临再次恢复生机。

    而人类,寿命短暂,肢体不会再生,意志脆弱到无法想象。在这片土地上,她们是脆弱到极致的物种。

    闻野忘愿意研究人类的进化,她自己就做过无数场实验,包括但不限于增强免疫系统,提高疼痛阈值,改造食道以适应物资缺乏。

    现在,一个更好的实验项目在她面前——一个“神明”不够,还可以有更多的“神明”,最好批量生产,人类获得完全进化。

    不仅不再受到骨蚀病困扰,还能够调动被菌丝寄生的生物,这难道,不是一个伟大的未来吗?

    “我只抽一管。”闻野忘开始劝诱。

    707垂下眼眸,开始打量闻野忘:“我不太能理解你的行为。”

    “哪里不能理解?”

    “你是信徒,人类的信仰不是很神圣的吗?”

    “是啊。”闻野忘不觉得有问题,“我崇拜神明,崇拜您的神力和生命力,就像崇拜科学一样,因此,生出研究和探索的心思,不是很正常吗?”

    不正常。

    神学和科学在这一点上完全背道而驰。信仰神学之人,生敬畏之心,而信仰科学之人,生探索之心。

    闻野忘是不是哪里搞混了?

    还是说,她就是这样认为的?

    707再一次感受到了人类的复杂,人类生物界会分门别类来推演某类物种的习性方式,而人类的思想,完全没有模板可以参照。

    即便作为一个能够思考的高级生物,707永远都找不到规律来揣摩人类——拒绝她的安鹤,不太受控的骨衔青,还有闻野忘,每一个人很棘手。

    果然,只有初生的舱茧最好控制。

    闻野忘感受到707的视线变了,假装的悲悯褪去,同样也只剩下吞噬的欲望。

    在片刻的沉默过后,707开口:“可惜你并非舱茧,连嵌灵体也不是,不然,我们应该很合得来。”

    “您是指,您想寄生我吗?”闻野忘大笑,“我说过了,我不是您的猎物。”

    神血产生的黄色孢子无法寄生闻野忘,即便强行寄生,效用也只有三个小时,最后要么是闻野忘死亡,或者孢子被代谢。

    她不是合适的寄生体,只有流着神血的舱茧才是。

    闻野忘很清楚这一点。

    如果神明想要寄生她,她确实是比舱茧更好的选择——身居高位,掌管着第一要塞的命脉,权力和能力都极其强大。她可以帮助神明收纳更多的信徒,只要她一声令下。

    可惜了,作为一个合格的科学家,她必须保留自我意识。

    707沉默许久,最后,淡淡地说:“没关系,菌丝的缝合能力很强。”

    707的声音落下,右边几个密封箱依次打开,更多存活下来的舱茧开始踏出舱门。

    只有第七个密封舱,掉落出来的,是一具死尸。

    闻野忘没能立刻理解707的意思,她察觉到一丝危机,但还来不及呼喊,光线之外,密密麻麻的树根开始涌动,很快将她包裹其中。顺着树根爬过来的菌丝这次真的开始往她的脖颈处钻,照明棒被一点点遮蔽,直至最后一丝光线,也被完全遮盖。

    “闻教授?”

    远处传来一声突兀的呼喊,安鹤的声音清脆悦耳,在整个空间里止不住地回荡。

    闻野忘猛然惊醒,从树根缝隙中回过头,看到靠近墙面的两侧,同时出现了两个新的光源。灯光后方,安鹤和骨衔青一左一右,各自从墙面上滑下来,匆匆对视,又重新望向闻野忘的方向。

    有人闯入,地面上的树根褪去了一点,被遮盖的照明棒再次显出光亮,三个人呈三角形站立,在深不见底的地底下,无声地对峙。

    诡异的氛围弥漫,漆黑的暗处,似乎站着更多的黑影。

    一时间,谁都没敢往前踏出一步。

    直到闻野忘空洞的眼神再次恢复生机,脸上的肌肉堆起一个弧度,张嘴大喊:“快救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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