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0-90

    第81章 “不要死。”

    安鹤听到呼救后立即锁定了闻野忘的准确方位。

    闻野忘被树根层层环绕,收紧,远远看上去就像是一个巨大的茧,一半在光照下,一半隐藏在阴影里。

    树根摩擦挤压甚至产生了咯吱声,令人不适。这不是柔软的绳索,树根有硬度,被这样束缚挤压,关节都会错位。

    灯光照射范围有限,安鹤只能看到光圈范围内有淡淡的血雾,树根上的尖刺变硬扎进闻野忘的皮肤。

    闻野忘已经受伤了,伤到了哪里?致命吗?会不会心搏骤停引发巴别塔爆炸?

    “救我!”

    又是一声呼喊,那个常年挂着疯狂笑容的闻教授,从树根后露出的面容却充满惊恐,仪态全无,仿佛濒死之人最后一刻狼狈地挣扎。

    这样的求救非常刺激人的神经,完全是弱小者在绝对力量面前毫无反抗能力的真实写照。安鹤这才想起闻野忘是个没有天赋的普通人。

    历史上,万千个手无寸铁的普通人,便是这样死于灭顶之灾。

    安鹤萌生出一种自己必须做点什么的急迫感,闻野忘还不能死,至少不能死在这里——她和骨衔青不能白白给闻野忘陪葬。

    安鹤再次瞥向骨衔青,骨衔青来的方向与她正好相反,两人隔着很远的距离视线交错,安鹤看不清骨衔青的神情,但她很确定,骨衔青也在看她。

    她甚至能够模拟出骨衔青的神情,知晓骨衔青现在也在飞速判断眼前的局势,并且会很快做出应对。

    熟悉会建立起无形的默契,在无光的环境这种默契更加凸显。

    两人都没有说话,几乎是同时迈步冲向闻野忘的方向。

    就在安鹤即将触碰到闻野忘的那一刻,从旁突然闪现一个黑影,双目微张,几乎贴着安鹤的脸。

    这突如其来的惊吓让安鹤心脏骤停,她下意识后退,却被脚底下凹凸不平的树根绊倒,整个人摔倒在地上。

    防护服隔绝了一些疼痛,但这一瞬间的仓惶极为致命,安鹤倒地的瞬间,手电脱手,黑暗当头笼罩。

    同一时间,无数的根系已经爬上她的防护服,像包裹闻野忘一样企图包裹她。

    安鹤双眼微沉,举剑斩断树根的同时立刻起身稳住身体,厚重的防护服让她的动作不太利索,但安鹤现在还不能脱掉这套衣服。

    她发现了,空气中有孢子,一些状似血液的东西在往她的方向急速流动,这就是神血,安鹤终于看清了神血的原本面目。

    那个黑影在灯光下闪现后又快速藏匿到黑暗里。安鹤只看到那人淡粉的瞳孔。

    这里还有别的人,只有一个?还是有很多个?

    黑暗顷刻间变得危机四伏,未知带来的恐惧也是一种无形的攻击。

    安鹤全身肌肉绷紧,转身去拿掉落的手电,但此时,已经有树根缠上了她的脚踝。

    不知道何时,这些根系已经蔓延得到处都是,几乎没有地方可以落脚。

    尽管安鹤具备一些夜视能力,但失去光源对战斗而言非常致命,她无法看清敌人的进攻,也就很难躲开,更别说找准目标反击。

    无论如何,得把手电捡回来。

    安鹤回头斩断顺着小腿往上攀缘的树根。斩断一根,又有无数根新的枝芽生长而出,树木的再生能力被催发到了极致。

    这样根本挪不开脚。

    就在此时,掉落在地的手电光晃了晃,像是被人踹了一脚,紧接着手电尾端一翘,受力在黑暗中扬出一道弧线,狠狠砸向安鹤的头。

    安鹤腾出手旋即接住,转手将手电卡在了防护服腰侧的扣带上面。往左匆匆一瞥,果然是骨衔青。

    骨衔青不知何时已经跑到她的身侧,并没有靠得太近,安鹤望过去的那一刻,骨衔青还皱着眉看了眼安鹤防护服上的血迹,伸手捂住了鼻子。

    安鹤翻了个白眼。哼,自己又脏了她的眼了。

    两人没有交流,闻野忘还能喘气儿,她们不能展现出不合时宜的熟稔。此时她俩的行为看上去更像是两看生厌的敌人。

    安鹤迅速调整方位,一刻不停地挪动脚步避免被缠上,同时用手电扫过闻野忘的方位。

    先前的人影已经藏匿到黑暗中,但是,闻野忘后方几个舱门大开的密封箱,足以让安鹤倒吸了一口凉气。

    她很快明白过来闻野忘做了什么“好事”,这些舱茧被注射了神血,孢子弥漫,很有可能已经被神明控制。闻野忘的实验被反噬了,千辛万苦栽树,让神明来摘果。

    难怪菌丝产生了异常,每一个空掉的密封箱,都代表多一分的危险。

    那完蛋了。

    安鹤数了数,整整七个。

    手电的光线扫过最右边的舱茧,地上只有一具死尸,死尸被树根缠绕肢解,只剩下不成形的烂泥。

    看起来,这个舱茧培育失败。

    那就是六个。安鹤诧异,这里竟然藏了六个活着的舱茧!

    她竟然才知道这件事!

    安鹤本身是舱茧,所以知道舱茧是有多危险的物种,她们没有经过训练,没有什么战斗技巧,但是,这些人生来就具备强大的天赋,嵌灵数量未知。

    现在,神明接管了她们的神智,这下,连战斗技巧和战术的短板都被弥补。她们完全成了可以随意调动的工具,整整六个,六种天赋,六种嵌灵。

    并且,神明还可以给予其更多的天赋!

    思及至此,安鹤猛然变了脸色,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一旦这六个舱茧活着走出去,加上这些藤蔓树根,就算是塞赫梅特的军队,也不一定能抵挡得住。

    情况比她想得更加糟糕,这不是她能够对付得了的敌人。

    身侧,骨衔青在看清空掉的舱茧之后,表情难看到了极点。和安鹤一样,骨衔青也不知道这些舱茧的存在,这一批东西,是在第一要塞精神屏蔽装置生效后才被筛选转移和着重培育,骨衔青并不知情。

    如果知情,她这一趟,绝对不会到这地底下来!

    安鹤一晃眼,发现骨衔青已经转身,拼尽全力往回跑,看样子,竟然是选择了撤退。

    骨衔青很少会不战而溃直接逃走,这表明事态已经超出掌控,庞大的压力一瞬间笼罩在头顶,安鹤最后瞥了一眼闻野忘。

    还没来得及进一步思考救还是不救,脚下的树根突然暴涨,如同蜘蛛网般向四周蔓延开来。

    刹那间,更多条粗壮的树根如蟒蛇般破土而出,它们扭动着,以惊人的速度向着四面八方延伸,所到之处,石块完全碎裂,完全堵死了安鹤来时的道路。

    脚下站立的地方很快被吞没,安鹤不得不踩在凹凸不平的树根上,远处,骨衔青的奔跑速度变慢,实在难以落脚。

    紧接着,苔藓也大面积蔓延,布满树根的缝隙,开出了诡异的细小花朵。花瓣呈现出绚丽的亮紫色,散发着荧光,像极了洞穴里的植物品种。

    可是,这样美到极致的花朵却散发着令人作呕的气味,没有任何防护措施的骨衔青,很快便感到头晕目眩。

    借着这些荧光,安鹤看清楚了,这个地下竖井无比空旷高大,直径奇宽,穹顶似有三十米高。

    而现在,以几人落脚之处为中心,整个空间被棕褐色的树根完全侵占,编织成了一个密不透风的牢笼。

    她们被围困其中,无法逃脱。

    安鹤心中一惊,这样的突变发生在十秒之内,威力实在过于可怖,这不像菌丝瞬间爆发的能力。

    安鹤立刻扫射着周围,透过枝丫,她看到一个赤脚的黑发舱茧站在角落,单手轻抚着树根,神态平静,而她手心下的树根,仍在极力暴胀。

    竟然有植物系的天赋!

    这样合适的天赋是神明有意为之还是巧合,已经无法分辨。

    安鹤只感受到一股深入骨髓的惊悚,她是第一次在现实中直面神明的力量,也突然理解了神明为何想要占据她的躯体。

    所谓的神明,单依靠菌丝很难带来这么大的破坏力,即便给人造成幻觉,那也是虚无缥缈的伤害。

    可一旦控制了这些经过进化的人类,便能够最大程度地使用天赋,造成的影响不可估量。

    这是真正的寄生,这种在植物界真菌界十分常见的现象,被神明应用到了极致,它汲取躯壳的养分,供它自己扩张领土。

    可怕的是,单单一个舱茧就已经展现出了绝对的实力压制,黑暗里,还有更多舱茧没有露面。

    就在此刻,树根上突然生长出尖锐的刺突,像有生命的触手一样,紧紧缠绕住一切可以触及的物体。

    安鹤的防护服被轻易扎破,尖锐的疼痛一下子席卷了她。

    她试图迈动双腿,但每动一下,树根的倒刺就会牵扯她的皮肤,让她卡死在原地。

    树根越来越多,空间不断挤压,骨衔青被逼退回来,背对着安鹤紧紧地盯着上方的穹顶。

    “完了。”安鹤艰涩地开口,“我们好像成了猎物。”

    闻野忘是饵,她们是主动游进来的鱼。

    她们最先发现异常,也不可能放过这样的异常,所以,注定会受困。

    神明似乎已经料到了,并且做好了困住她们的准备。

    可如果她们不来,*神明造成的影响只会更大。

    地面上,第一要塞仍旧风平浪静,无人知晓深不可测的地底,暗流涌动。

    安鹤动弹不得,仿佛下一秒就会被彻底吞噬,成为这片根系的一部分,永远消失在这无尽的黑暗与寂静之中。

    这是死局。

    骨衔青细微的声音传过来:“不要死。”

    她对着空旷处说话,像是在告诫自己,又好像在告诫安鹤。

    “不要反抗。”骨衔青再度出声,声音很轻,没有什么情绪。

    闻野忘被遮挡到只剩下一双眼睛,不知道是哪里的伤口流出鲜血,顺着树根流淌出来。

    她没再出声求救,那双眼睛里恢复了一点理智,紧盯着骨衔青,竟然没有说话。

    于是空旷的竖井一时间安静下来,寂静之中,暗处传来咕叽啪嗒的声音,那是光脚踩在干净石板上会发出的响动。

    没有人轻举妄动,于是树根停止了生长。

    安鹤发现了端倪,神明想要杀了她们,是轻而易举的事。

    人还活着,说明她们三人,都对神明有用。所以骨衔青劝她不要反抗。

    有用的人,不会那么快被杀死。

    可真令人唏嘘,她,骨衔青,闻野忘——三个行事乖张、一身反骨的女人,似乎都是神明想要招揽的帮手。

    安鹤忍着脚上的剧痛,抬起眼眸,腰侧的手电光在她的碰撞下转了个角度,照向声源的方向。

    随着脚步声越靠越近,在她的正前方,很快出现了六个高低不同的黑影,光线照出了她们的全貌,安鹤终于看清了她们的眉眼。

    舱茧混了不同的基因,六个舱茧长相不尽相同。

    可明明是不同的眉眼,神态却完全一致,面无表情,眼睛半阖,嘴角下抿,弧度精确到没有一丝差异。

    仿佛批量产出的模具,这样的场景,比出现六个长相一样的人还要令人惊悚。

    这就是被神明控制后的人吗?

    同一时间,这么多舱茧竟然都成了货真价实的傀儡。

    站在最前面的707眨了眨眼睛,粉色瞳孔倒映着手电的光圈,她一直盯着安鹤,最后打了声招呼:“又见面了。”

    ——第一次以人类的形态见面,不在安鹤的大脑里,而是在完全真实的世界,现在707拥有绝对的主控权。

    安鹤瞳孔一紧,吞咽唾沫的动作十分露怯,她默不作声,后背绷紧到有些酸痛。

    此时此刻,没有人召唤嵌灵,可是,在安鹤的预演里,无数庞大的豺狼虎豹已经占据了整个地下空间。她面前这些人,竟然跟她一样,拥有数不清的嵌灵。

    安鹤迫切地想要弄明白六位舱茧的天赋,但一闪而过的画面十分短暂,得到的信息有限,反而高频使用天赋让她头皮隐痛。

    她试过了,一旦开战,几乎很难活下来。

    安鹤决定按兵不动,开始用起了最后一招,话疗。

    “你控制舱茧的目的,是想侵占人类要塞?”安鹤问。

    “侵占?”707微微抬眸,“我没有这种想法,侵占这个词带有很强道德判断,我不需要考虑这个,我只是在扩展我生存的领地。”

    像一株入侵植物,会尽可能将自己的种子洒满每片土壤。这是刻在基因里的东西,它们总不会讲道德。

    安鹤沉默了好一会儿,把神明从拟人的角度摘除出去,才理解了707所说的话——神明总是以人类的形象出现,她才反应过来,神明不是人类。

    被控制的707和初生的舱茧完全不同,她会使用很多高级词汇,这意味着神明已经接触并理解过人类的文明。

    但她并不能共情人类。

    就像人类不能共情她一样。

    安鹤无法跟这样的一个生物讲道德人性,劝她收手对人类手下留情。这行不通。

    想打的嘴炮一下子憋在胸口,竟然有些束手无策。

    反而是707开始劝诱:“瞧见了吗?接纳我,你的力量可以被最大限度使用。”

    安鹤抬起头,看向穹顶,一瞬间大面积增长的树根仍在小幅度扭动,而眼前那个控木的黑发,完全不显疲态。

    安鹤换位思考,如果是她使用天赋,绝对达不到这种惊人的程度。

    707没有说谎,她确实可以帮助安鹤把天赋激发到最大。

    但是,安鹤拒绝了:“有什么意义?”

    “你不想活下去吗?”

    “想啊。”安鹤答得超大声。

    “但不想被你控制着苟活。”安鹤补充。

    707的语调有了微妙的变化:“你们人类真奇怪。分明很渴望存活,渴望强大,给你增强能力存活下去的方法,你却不要。为什么?为追求所谓的意义?”

    “对我而言,”安鹤抬起眼眸,“失去自由的强大不是强大。”

    没有自我意识,沦为工具,再锋利的刀也只是刀,不是人。

    哪怕是圣君,也允许士兵拥有欲望。

    707微妙地沉默了一瞬,周围安静下来,于是安鹤听到身后骨衔青轻微的叹息。她回过头,瞥见骨衔青挺拔的背影在轻微地发颤。

    可惜,她不能看见骨衔青的脸,无法通过观察面部表情来判断骨衔青的想法。

    再回过头时,707突然踩着树根走过来,眼眸里没有任何情绪。安鹤的直觉发出警报,707似乎要对她下手了。

    “你知道,在自然界,对于无用的部位,我们会立刻舍弃,不然会危害我们的本身。”707说。

    在神明获得合适的寄生躯体后,安鹤被判定为了无用,安鹤皱起眉:“我知道自己的价值,我不信你真的会下手。”

    “我会。”707指向那具已经成为死尸的舱茧。

    “那是你杀的?”安鹤还以为是培育失败。

    707已经走至眼前。

    “等等……”

    安鹤的阻止没有任何效果,707不再和她周旋,即便她表现出听话的假象,707也不会三次踏进同一条河流。

    很快,707摘掉了安鹤的防护头罩,她扔掉那个圆圆的罩子,平静地说:“祝你安息。”

    一瞬间,夹杂着血水腥臭、花朵怪味,以及黄色孢子的空气,冲进安鹤的鼻腔。

    安鹤立刻屏气凝神,这里的污染浓度完全超出之前任何一次,她是舱茧,这些东西会让她神志不清,丢失意志,无异于要了她的命。

    707抬手捏住了安鹤的脸颊,强迫她张嘴呼吸。

    安鹤垂在一侧的手没有反抗,她盯着这张近在咫尺的这副面容,这个年少的舱茧明明长了一张无害的圆脸,却看上去异常冷酷。

    安鹤感到肺部剧痛,憋气到极致后,整个头脑会止不住地眩晕,她不能一直憋气,这不是解决困境的办法。

    如果她不能被神明同化,神明会像杀死舱茧一样杀死她。

    “骨衔青……”安鹤用最后一口气求助她最信任、也是最不信任的人。

    骨衔青终于转过身子,看到707捏着安鹤下巴时,眉头不经意地皱成了疙瘩。

    但骨衔青没说话,也没表现出要出手相救的意愿。

    安鹤的心一下子跌进谷底,她真是猪油蒙心,差点忘了骨衔青和神明脱不开的干系。

    “别多想了,她不会伤害我。”707对安鹤说话,目光却越过安鹤,望向骨衔青隐隐发怒的脸。

    因为这句话,安鹤如坠冰窖。

    是了,她很少见到骨衔青对这些菌丝出手,除了骨蚀者,骨衔青会避开和神明有关的一切。

    她们一起面对过很多敌人,对手不是神明,骨衔青才会出手帮她。安鹤被误导了,以为无论怎样的绝境,骨衔青都会出手相助。可是,当对手是神明时,骨衔青开始袖手旁观。

    亏她还给骨衔青送药,一腔好意都喂了狗!

    如果连骨衔青也不帮她,那安鹤将面临最惨烈的局面——这里没有外援,全是敌人。

    噢,还有一个不顶事的闻野忘。

    该死。

    该死!

    安鹤感到恼怒,她的直觉已经提醒过她,骨衔青这个女人无比危险,不值得信任。在她梦里、在她清醒时、在她情迷意乱之际,警告一直存在。她却一次次掉入陷阱,妄图信任对方。

    安鹤的肺部已经到了极限,连带着心口也腾起翻江倒海的酸疼,交杂在一起让她异常难受。

    不应该这么难受的,大概是这里的空气太过于浑浊。

    她无法呼吸,同时难以挣脱树根的束缚,像有无数死尸的手拉着她坠下死亡深渊。

    耳边似乎还回荡着骨衔青“不要死”的劝告,现在听来像个笑话,何必多此一举,假情假意!

    安鹤单手握剑,咬咬牙,终于动手,她用剑如用刀,手中的剑迅猛地从下往上斜劈,破刃时间发动,直接削掉了707的半截手掌。

    血液喷溅而出,在安鹤的大口呼吸的同时,断掌啪一下掉落在树根上。

    动手完全没有胜算,安鹤预演过了。

    可不动手,也是死路一条。

    她当真要试试,能不能闯出一条活路!

    安鹤迅速脱掉残破的防护服,猛地拔出被禁锢的双脚,“刺啦——”倒刺在她小腿上划出深深的血痕,皮开肉绽,更加真实的疼痛让她出了一身冷汗。

    安鹤在这一刻才知道骨衔青为何如此能忍痛:肉身上的疼痛让她的头脑无比清醒,她已经吸入了部分孢子,头昏脑胀,疼痛可以让她找到身为人类的主体意识。

    在她动手的那一刻,707身后的舱茧召唤了嵌灵,数不清有多少只豺狼虎豹掩藏在黑暗中,仰头长啸。

    寂静的竖井一下子变得极其热闹。

    707毫不在意自己失去了半截手掌,退到闻野忘旁边,无波无澜地看着安鹤垂死挣扎。

    安鹤调动双腿无视树根上的尖刺,直冲向707的面庞。渡鸦一只接一只地飞出,替她抵挡敌人的进攻,巨大羽翼与黑暗融为一体,不计牺牲地为她创造出一个进攻的机会。

    还好,嵌灵不会背叛自己。

    707开始后退,一抬手,黑发舱茧心领神会地调动树根,在707面前竖起一面虬结的盾牌。

    圣剑毫不费力穿刺而过,707却已经后退三米,并没有受伤。

    身后突然传来声音:“你这样伤不了她们。”

    安鹤一回头,赫然发现骨衔青跟在她的身后,借着渡鸦的掩护,安然自若地享受安鹤带来的安全空间。

    安鹤从未如此怒火攻心,这个女人是否太厚脸皮了一些?

    “你什么意思?”安鹤很难控制自己的情绪,要不是大敌当前,她这一剑就该刺在骨衔青脸上。

    骨衔青垂下眼,没有辩解。

    看起来快要陷入昏迷的闻野忘被突如其来的兽吼惊醒,听到了骨衔青的谈话。

    闻野忘全然不喊救命了,而是出言插嘴:“还能有什么意思,她是红衣使徒,在嘲笑你伤不了她的主神。”

    语气欠得要命,却又不害怕了,俨然一副看好戏的状态。她面前的树根又多了一圈,眼睛前面只留下一条细缝。

    “闭嘴!”这次骨衔青很快开口喝斥。

    安鹤抿了抿唇,骨衔青能回别人的话,就不能给她一个答复?当真是,气死她了。

    突然间,树根上的菌丝开始向后收束,如褪去的潮水。很快,四周腾起冲天的火光,树根被迅速点燃,地下空间一瞬间变成了火海。

    安鹤有那么一瞬间以为来了帮手,毕竟这些树根最怕火烧。可很快,她便发现不是。

    六个舱茧里有一个控火的人,燃起熊熊烈火,而控木的人在配合她——新的树根还在长,树根所到之处,燃起经久不熄的火焰。噼啪爆裂的声音充斥其中,掉落在缝隙里的防护服很快被烧灼成灰,紧接着,火焰开始舔舐起了安鹤的皮肤。

    偌大的地下空间里不再有黑暗,取而代之的是,无法扑灭的烈火。渡鸦在灼热的气流中像被驱赶的黑,退无可退,哀鸣阵阵。

    安鹤和骨衔青一下子被火焰围绕,每一口呼吸都开始火辣辣地疼。

    “来不及了。”骨衔青站在火中,烈焰和她的衣服像是融为一体,她声音很轻,往前伸手:“别停下。”

    安鹤的后背被骨衔青用力一推,猝不及防,踉跄几步一头扎进敌人的包围圈。

    这一推,无异于把安鹤推向敌人的刀口。

    骨衔青要害死自己吗?安鹤怒不可遏,用长剑稳住身影的瞬间,安鹤看到离她最近的舱茧,正是控火的那位。

    只有一臂之遥。

    菌丝刚收束到附近,蠕动的红色丝线快速撤退,取而代之的,是燃起的火光。

    安鹤瞥见那抹菌丝,立刻明白了骨衔青的用意——她的能力不够,而对面是六个比她还要强大的嵌灵体,她的蛮力伤不了这里任何一个人。

    不能硬打。

    她的天赋,不是让她用来打硬仗的。

    能伤害这些人的,只有这些人自己。

    安鹤福至心灵,一下踩上滚烫的树枝,她的鞋底几乎被熔化,而此时安鹤收起了长剑,扑向控火的舱茧。

    对方迅速撤退,安鹤眼前的树根瞬间被烧灼得通红,身后几个舱茧赶来阻隔,安鹤毫不退却,紧踩着几乎坍塌的枯枝,再度飞扑。

    在破刃时间的加持下,发丝被燎卷的过程都变得清晰可见,她越过火苗,紧盯着前方的强敌,在飞身落下的那一刻切换天赋,使用[寄生]!

    有位舱茧用切割术直接划伤了安鹤的后背,要不是一只渡鸦替她挡了一下,安鹤已经碎成了两半。

    受伤的安鹤眼睛都不眨,只锁定了控火者一个目标。

    如果她能活着,她要把神明烧得渣都不剩。欲望如这烈火一样熊熊燃烧,她会不惜一切代价!

    触及的皮肤是如此冰凉,安鹤知晓神明的精神力比她强大,寄生发挥的时间或许只有一两息,但够了。她略一咬牙,控火者被迫发力,所有的火苗疯狂沿着树根,反向烧灼向控木的黑发舱茧。

    火焰浓到发紫、发黑,如同地狱冥火,在黑发舱茧的位置砰然炸响。

    原来火焰腾起时是有声音的,那些被当作衣料的树根同时被点燃,附着在树根上的菌丝也被点燃,黄色孢子燃成了红色,如火星一样绕着圈飞舞。

    一秒,两秒,三秒。

    神明的精神力终于压制了安鹤,驱除了寄生的效用。

    果然神明反抗得比骨衔青要快。安鹤毫不恋战,立刻撤退回原先的位置,和骨衔青站在一起。

    黑发舱茧倒地重创,灼伤的痛苦反噬到了神明自己身上,一时间,竖井内没再长出任何新的树根。

    安鹤已经感知不到喜悦,浑身上下只剩下各种不能忽视的痛楚。

    这样的痛楚让她的神经始终保持着无比高昂的状态。

    幸存的渡鸦传回了信号,全数收束在安鹤的脑海——在她刚刚动手的时候,其中几只渡鸦在观察剩下舱茧的天赋。

    但渡鸦没有骨衔青善于处理信息,骨衔青从她身边撤走,相撞的那一刻直接给出了指令:“切割,控火。”

    安鹤心领神会,用拥有切割天赋的舱茧,去对付控火的敌人,解真正的燃眉之急。

    这里的舱茧,每一个都拥有顶尖的天赋,单拎出任何一人,都足够让塞赫梅特的军队战力大增。

    只可惜,现在安鹤不想让任何一个人活着走到地面上。

    她交替使用[预言之眼]和[寄生天赋],再用破刃时间抢夺先机,不要命地拼死一搏,把后方观察的事全权交给了骨衔青。

    该死的骨衔青,她们的关系真是奇怪,安鹤每次打定主意不再信任骨衔青的时候,骨衔青总会给她尝一些甜头。

    安鹤进退维谷,对骨衔青提供的帮助不能不接受,说难听点是欲罢不能。

    她察觉到一些不对,三分钟之前的预演里,她和骨衔青并没有这一套配合的战术。

    这意味着,骨衔青一开始没打算动手,当时安鹤无论怎么推算,都是死局。

    但现在,骨衔青动手了。

    也不算是动手,只是躲在她营造出来的安全空间,偷摸着指导她的进攻方向。

    旁人当然不会知道,除神明外,骨衔青是唯一了解她有无数天赋的人,骨衔青永远能为她给出最优解。

    只是,骨衔青本人依旧袖手旁观,避开了所有的菌丝,远离了所有被神明寄生的舱茧,给的建议也模棱两可,连腰间的枪都没有拔出来。

    安鹤动手的瞬间,开始重新审视神明的话——“她不会伤害我。”

    记忆抽丝剥茧,纷至沓来。骨衔青这个女人,从来对神明避而不谈,也几乎不会做出伤害神明的行为。上次神明在骨衔青的梦境中叠加了幻境,骨衔青也没有出手帮忙,全靠安鹤自己逃生。

    骨衔青不会伤害神明,是不会?还是不能?

    如果伤害了,会怎样?

    安鹤想,这人都袖手旁观了,自己试验一下,不过分吧?

    反正眼下最坏的结果,不过是一起死在这儿。

    安鹤快速切换着天赋,不要命地靠近了使用切割术的舱茧,一举将控火者切成了两段。

    鲜血迸射,染红了安鹤的眼睫毛。

    在返回骨衔青身边的那一刻,安鹤露出一个无害的笑容,火光和血液将她的笑衬托得无比妖冶,骨衔青没由来地心中发怵。

    果然,安鹤突然抬手一拳砸在了骨衔青的额骨上,指尖附着的菌丝立刻钻进了骨衔青的皮肤。

    这突如其来的一拳让骨衔青有些发懵,远处观战观得眼花缭乱的闻野忘也愣了神,全然不顾沿着树根烧到眉毛的火光,闻野忘发出赞叹:“不愧是薇薇安。”

    在闻野忘看来,安鹤完全在以一敌七,甚至还能抽得出空档给骨衔青一拳头。

    这样的大战,无论谁赢,她死之前能看到,也算是幸事。

    安鹤牙关几乎咬碎,毫不犹豫地透支着精神力。离上一次用菌丝控制骨衔青,已经过去了好个月,这一次安鹤释放得更加熟练。

    菌丝操控着骨衔青拔枪,瞄准,这一次的目标是拥有切割术那位“神明”。

    骨衔青的射击能力很优秀,安鹤是知道的。

    所以,子弹连续出膛,完全没有停歇,直到弹夹打空。

    安鹤放开骨衔青,快速转身进入破刃时间,和子弹一起越过火焰,跃向敌方补刀。

    除了闻野忘,所有人都在晃动,所有嵌灵都在嘶吼和渡鸦对峙,火苗、兽影、奔跑的人,整个空间完全乱成了一锅粥。

    “扑哧——”

    子弹扎破皮肤,嵌入肉骨的声音,竟然如此轻微,被掩盖在巨大的混乱之下。

    安鹤忽略迎面而来的进攻,不管不顾地回头,隔着未熄灭的火光,和骨衔青张扬对视。

    第82章 “小羊羔!”

    火光中,骨衔青的脸色忽地变得惨白。

    中弹的明明是拥有切割天赋的舱茧,可骨衔青却闷哼一声,如受重伤,脚下站立不稳,被枝丫绊了一下,差点摔倒。随即,唇角渗出一丝鲜血,衬得她的双唇更红而脸色更差。

    安鹤的心尖不受控地紧了紧。

    她急忙掉头,骨衔青却已经稳住了身子,抬手抹掉唇角的血,恶狠狠地瞪了一眼安鹤。

    血渍在嘴角晕开,只一眨眼,骨衔青就把伤痛和弱态掩饰在皮囊之下,如被风吹得东倒西歪的火苗,又再次站稳脚跟炽烈燃烧。

    安鹤感受到有一股震撼的气流在她心中扩张,鼓胀,然后变成倾慕悄然无声地炸裂。

    在晃神心悦诚服的那一瞬间,安鹤确认了一件事,骨衔青确实不能伤害神明。

    不是不想,是不能。

    只要骨衔青出手,伤害会加之于她自己身上。以骨衔青还活着的状况来看,这种伤害并不是单纯的转移,只是骨衔青会遭受不可估量的反噬。

    难道骨衔青和神明有不可言说的绑定关系?

    这一认知让安鹤精神为之一振,喜上眉梢。至少,自己不是真的在以一对七,骨衔青还是站在她这边的!

    大概……

    安鹤没有全然下定论。

    她总是不能正确判断和骨衔青的关系,患得患失的猜疑也越发严重。在她推心置腹时,骨衔青背叛她;在她生出恨意之时,骨衔青又无条件信任她。

    世间再没有比她们纠葛更深的关系。

    即便如此,安鹤张扬的笑意也掩饰不住,掉头飞奔至骨衔青身旁,同时伸手扶了骨衔青一下。

    心中的麻痒和愧疚如挠不到的痒,愈演愈烈,须得并肩才得以缓解。

    但骨衔青躲开了她的搀扶,同时恶狠狠地踹向她的腰腹,无语愤怒的神态在脸上展露无遗,骨衔青气声如游丝。

    安鹤能读懂她的神态,骨衔青在抱怨:伤了我,又开始心疼我了?

    就当是吧。

    安鹤受了这一踹,愧疚被这一击化解,算了,当作还给骨衔青了,给她打一下又不会掉块肉。

    安鹤借这一脚的惯性后退,恰巧躲开了迎面而来的一道空气斩劈。

    扭头一看,不远处一位舱茧只一抬手,更凛冽的空气刀贴面而来。

    安鹤刚刚已经被这人伤到好多次,鲜血从她手臂后背迸射而出,安鹤浑然不觉,拎着剑转向,直视着敌人。

    好,下一个目标,就是这个人了!

    确认了骨衔青的立场后安鹤似乎有了更多的底气,她的动作更加利落,手握长剑长驱直入。她不惯用剑,但是用刀手法不差,一时间竟让对方找不到攻击的套路。

    况且,安鹤不打算硬拼,骨衔青的借刀杀人才是最优解!

    血液已经顺着安鹤的手臂流到剑尖上,强烈的痛感正好对抗黄色孢子带来的神经麻痹,安鹤不介意再多几道伤,好让她更加清醒。

    就是将她剔骨削肉,她也会还上最后一刀。

    迎面冲向空气刃之时,对面的舱茧释放了极强的一击,密闭的地下空间平地起风,边缘的风沙削断了安鹤的外套衣角,碎布和树根灰烬瞬间被吹向后方。

    就这一击,足以将安鹤四分五裂!

    可安鹤面色冷峻,直冲而去。

    在接触空气刃的那一刻,安鹤不经意调换了角度,[预言之眼]反复切换,让安鹤找到了最优的方位。

    她用破刃时间为自己争取到两秒的空档,就这两秒,安鹤拉住了同时对她使用切割术的舱茧,将其甩入空气刃的攻击范围,而自己转身就跑。

    身后血肉横飞,最猛烈的空气刃,直接击打在切割术舱茧的身上,造成了安鹤无论如何也达不到的伤害。

    刚躲过一击,就有风声贴着安鹤的脖子袭来,她来不及细想,就地一滚,压着未熄的火焰转身应敌,同时长剑一挥而出,剑身铮鸣,切入皮肉,直接削瞎了一只黑熊的双眼。

    她的动作更为利落,直视着前方。

    远处繁杂的树根之间,更多双血红的兽眼紧盯着她。

    安鹤不打算和嵌灵纠缠,嵌灵交由渡鸦去对付,而她需要尽快借力打力,解决尽可能多的舱茧。

    更多的渡鸦一只接一只起飞,安鹤毫不吝惜精神力的使用,即便枯竭,她也要召唤出更多的嵌灵。

    对抗满地嵌灵造成的渡鸦伤亡不计其数,安鹤已经感知不到是哪只渡鸦带来的剧烈疼痛。她开始习惯渡鸦死亡,疼痛是它们和安鹤最后的告别。

    她像伊德一样调令手下,珍惜每一只渡鸦,又像塞赫梅特一样毫不畏惧地让士兵“冲锋陷阵”。

    安鹤从未数过渡鸦的数量。

    第一要塞的精密仪器,也并不能检测出嵌灵的上限。

    没有限制,那安鹤就单方面当作自己拥有无限的潜能,只要她还活着,她的渡鸦就永远不会枯竭!

    接近失智的打法让安鹤大脑超负荷运转,差一分差一厘,安鹤就会血溅当场,可就是这样命悬一线的巨大压力,让安鹤血脉偾张,毫不迟疑地在既定的死局中求一线生机。

    神明有数个分身,死了一个舱茧707也没有表现出心疼。

    但安鹤不一样,她没有分身,只有一条烂命,不是死,就是活,爆发的求生意志空前绝后。

    骨衔青告诫她不要死。

    她不会死。

    安鹤没有真正意义上亲手杀死任何一个舱茧,但在骨衔青的协助下,短短五分钟内,已经有三个舱茧死去——死在她们自己人手下。

    骨衔青不愧为一个优秀的老大、一个纵观全局的领导者,她让安鹤吸引了所有火力,躲在安鹤撑起的安全范围内,宛若贪生怕死者。却又充分考虑到了安鹤的天赋,以各种暗示手段,为安鹤指明目标。

    她太了解安鹤了,安鹤也过于了解她,一个动作,一个简短词语,双方心领神会。

    这种默契来源于长久的对峙和试探,只有对峙过的“敌人”,才如此了解对方的弱点和长处。

    也只有并肩作战过的“队友”,才能如此分工明确,你情我愿地配合。

    安鹤雀跃,越战越勇,战到后来,竟然止不住扬眉,意气风发地笑起来。逐渐熄灭的余烬把最后一点余光洒在她的脸上,鲜血赤红。

    浸透了血液的衣服和长剑,竟然让她看起来如枯骨堆上伤痕累累、却又举剑不败的战神。

    707始终没有出手。

    满地尸首,野兽的残肢和死去的人类躯壳搭在未褪的枯枝上,宛若地狱。

    在安鹤将目标放在另外一个拥有“定身”天赋的舱茧身上时,所有的生物突然在一瞬间调转了目标——先是两只打头的豹子,从安鹤头上一跃而过,张开大嘴,竟是奔向骨衔青。

    紧接着骨衔青身不能动,而骨衔青脚下的树根突然变成了泥沼。

    骨衔青被袭击了!

    神明终于察觉到骨衔青在背后“倒戈”,又或许是对她的忍耐到了极限,所有的火力全部对准了骨衔青。

    一个“定身”、一个新出现的“现实重构”的天赋——现实世界运作方式被完全改变,石板变泥,金属变水,完全无视了规则。

    安鹤察觉到不对,收剑转身,被攻击的骨衔青在她五米远的地方,只低头移动眼眸瞥了一眼下陷的双腿,然后望向了安鹤。

    安鹤脸色煞白——这一变故发生得太快,骨衔青没有自保的天赋。

    “小羊羔!”骨衔青从未如此高声喊她,那双瞳孔里却并没有惊慌。

    呼喊落在安鹤心尖上,重重地颤抖。身体的反应比思考更快,安鹤如同离弦之箭,双脚蹬地,身体前倾,冲将过去的动作迅猛而果断,每一块肌肉都迸发出最大的能量。

    骨衔青不能死!

    她死了,自己也活不了多久。

    破刃时间全域开启!安鹤踏着淤泥冲向骨衔青,顾不得身体下陷的势能,猛地向前一跃,将骨衔青紧紧护在怀中,两人一同滚落在地。

    安鹤甚至还记得骨衔青不喜脏,尽可能调整了自己的姿态,按住了骨衔青的后脑勺。

    理智回笼的那一刻,安鹤才觉得自己实在是太过冲动了,她不该表现得如此在意。

    骨衔青温热的气息拂过她的肩颈,安鹤立刻松手,避免太过亲昵的姿态。

    直到此时,安鹤才听到有关节扭断的嘎吱声充斥耳膜,先是一点轻微的响,而后不绝于耳,像是人的身体如一张纸被捏碎揉烂了,骨节发出不堪一击的哀鸣。

    不是她做的。

    地上的泥潭不再扩张,“现实重构”的天赋刚冒头,就完全销声匿迹。

    安鹤从泥沼中起身,猛然回头,发现远处一位舱茧七窍流血,暴毙身亡!

    安鹤见过这种能力,在她的幻境之中,她让“薇薇安”使出了十成天赋。而现在,眼前造成的破坏力比她幻境中还要猛烈。

    是薇薇安!

    又是一声脆响,除了707外,最后一个舱茧瞬间去世。

    安鹤立刻跃出泥潭打量四周,控火者死亡、控木者重伤,周围的树根已经被烧得差不多了,逐渐熄灭的火光照不见薇薇安的身影,这个女孩藏在未知的角落,转眼便杀了两个人。

    薇薇安不可能自己前来,安鹤回头望向骨衔青,神情复杂。

    她既恼怒骨衔青把一个不谙世事的孩子牵扯进这么危险的境地里,又庆幸骨衔青做了这样的举动。不然,单靠她救下骨衔青没有什么意义,“现实重构”会让她们无路可逃。

    随之而来的,却是一丝淡然的失落,骨衔青果然利用舱茧毫不留情,除了自己,骨衔青对薇薇安的培养和引导,就像当初引导自己时一样。

    那声“小羊羔”,到底是在叫自己,还是在叫薇薇安?

    这不是现在该追究的事,安鹤咬咬牙,把目光放在707身上。

    她担心的事情发生了,707的神态发生了变化,剩余的孢子在空中游移。707扫视一周之后,脚不沾地冲向右边的岩壁。

    薇薇安的方位暴露了!

    707的速度快到不可思议的地步,如同在飞。

    安鹤只能使用破刃时间拼尽全力奔跑。她的躯体早已不堪重负,重伤下每块肌肉都到了极限,重如千斤。但现在还不是歇息的时候,她强迫自己清醒,抬手狠狠按下肩上的伤。

    混沌的大脑一瞬间清醒,安鹤拔足狂奔。

    就在此时,周围的树根活泛过来,缠向安鹤。

    那个会控制树根、还留有一口气的舱茧,全然不顾还在燃烧的半边身体,面无表情站起身,在神明的操控下发挥最后一点价值。

    地面上的树根再次暴涨,不分敌我,闻野忘被挤压得咳出两口鲜血,树根完全覆盖了她的身躯,闻野忘彻底昏死。

    碍事的树根越长越多,安鹤烦躁不已,眼看着和707的距离越拉越远。她的双脚受困,来不及回身杀死这名舱茧,骨衔青也不可能帮忙。

    就在她焦灼之时,树根却在这一刻开始枯萎,不是从尖端,而是从岩壁上的根部开始大面积坏死,一股刺鼻的化学品味道从树根上散发而出。

    苔藓死去,树根凋零,很快,从岩壁上开始,植物瞬间变成干枯的空壳,从内里流出腐水。

    看样子,地面上的人已经在清除要塞周围的树木了,风间朝雾及时传达了安鹤的警报。

    幸亏她们没听安鹤的用火烧,而是直接选择用化学用品连*根销毁,不然根本无法触达这么深的地下。

    安鹤没时间去细想这些细节,707已经找到了薇薇安。

    薇薇安藏在岩壁上被树根撑开的空隙中,缩成一团,从始至终没有踏入地下空间一步,也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如果不是树根凋零,又因她使用天赋暴露,没有任何人会留意到她。

    安鹤哑然失笑,骨衔青倒是把这女孩藏得很好。

    但此时,薇薇安不再安全了。

    像有一双看不见的大手,无数游移的孢子被指引着飞速奔向同一个方向,速度快到不可思议,眨眼间,薇薇安的周围全是这样的孢子。

    “憋气!不要呼吸!”安鹤紧急提醒。

    薇薇安还戴着骨衔青给的面罩,但这些孢子浓度太高了,也不知道是否可以阻挡。她在离地面二十米高的地方,墙壁上的树根干枯,无法借势,安鹤一时间竟然找不到办法攀爬。

    但707不同,707在墙壁上点了几下,人就已经到了薇薇安的跟前。

    安鹤仰头望去,心跳剧烈鼓动。高处,707和薇薇安的对比如此强烈。薇薇安是未发育完全的舱茧,个子瘦弱,在707面前完全就是待宰的羔羊。

    707用残缺的手掌搭在薇薇安的肩头上,断掌处,血液竟然开始蠕动起来,直往薇薇安皮肉里钻。

    是神血。

    薇薇安会被神明控制吗?她乖巧听话,又心智脆弱,可能在幻境中撑不过一遭。

    完了,安鹤赫然想起幻境中,自己亲手杀死薇薇安的场景。

    当时她下手毫不犹豫,但现实不一样。

    难道,她真的需要像杀死其她舱茧一样,杀死这个已经有过接触的姊妹?

    可是,有过交情的人,就很难再下手了。

    安鹤回头看向跟上来的骨衔青,骨衔青神情严肃,迅速判断局势后小声提示:“别慌,渡鸦。”

    骨衔青的声音总是很轻,但分量出奇地重。安鹤深吸一口气,再抬眼时,心跳完全冷静下来。

    她不能慌。

    还幸存的渡鸦立马黑压压地围拢过来,健全的、受伤的、羽翼残损的全都飞向安鹤的方向,开始攻击707。地上重伤未死的几只扑腾着翅膀,仍在待命。

    707无视了渡鸦,它们的抓挠啄眼对707而言如刮鱼鳞一般,不痛不痒。这不是长久之计,707没有展现确切的天赋,这人可能有许多天赋,安鹤不能给对方留太多时间。

    四周的火光已经所剩无几,渡鸦猩红的眼成了安鹤唯一的坐标。她闻着空气中的血腥味,借着渡鸦的视线看到707断掌上的神血蠕动扭曲,安鹤双眼一沉。

    紧接着,安鹤伸出剧痛的左手,按在了光滑的岩壁上。

    从她的手掌间、指缝间蔓延出无数粉红的菌丝,沿着石壁快速上攀。安鹤从未试过不依靠接触发动寄生,但神血启发了她——这些东西,是活的,它们可以自主活动!

    快些!再快些!

    菌丝成股往上蔓延,像在石壁上长出一棵微小的树,“枝桠”疯狂向上,“树根”还连接着安鹤的手心。

    往常安鹤只会放出一两簇菌丝,但现在,安鹤像逼迫自己机能一样逼迫这些菌丝长到极限,她的精神力已经突破极限,每呼吸一次都是锤砸油煎的钝痛,但安鹤没有松懈。

    如果不是这场激战,她不知道自己可以做到这种程度,寄生的菌丝反而比以往更加具有生机。

    鸟叫声充斥耳廓,三五只渡鸦飞向岩壁,衔起菌丝,冲向薇薇安。

    安鹤的目标不是707,而是那个惶恐不安的姊妹。

    她需要保下薇薇安的同时,给707致命一击!

    [寄生]发动,与神明的寄生全然不一样,安鹤没有控制薇薇安的神智,而是用精神系天赋给了薇薇安两个劝告:一个是保持清醒;另一个是对伤害她的人,不要惧怕反击。

    有人教过薇薇安吗?如果没有人教过,那安鹤现在来教。

    她会从旁协助,帮薇薇安保持清醒。

    令安鹤意外的是,薇薇安真的听话在憋气,整张脸涨成红紫色,也绝没有吸进一颗孢子。

    薇薇安没有安鹤想象中那么脆弱,她在这里藏身许久,看到安鹤的脸庞从干净到染满鲜血,从健步如飞到伤痕无数,薇薇安捏着颈间的渡鸦吊坠,默不作声地看着这一切。

    安鹤为她打了个样,现在,轮到她了。

    神明的寄生已经生效,薇薇安的大脑混沌一片,可她真的在听话保持清醒,甚至不需要安鹤太大的辅助。

    杀了它。薇薇安想。

    “杀了她。”安鹤的意识通过神经突触同时传达!

    于是薇薇安睁开眼,在憋气到极限的时候浓郁的杀意闪现,原本漆黑呆滞的双眼此刻显出无限的光彩。

    安鹤助长了这股杀意,她将所有的精神力全然用在了“教导”薇薇安身上,告知她如何轻易摧毁一个人最关键的器脏。

    707已经察觉到不对,开始使用天赋,所有人脚底下的泥土突然开始变得透明,像是下一秒就会变成万丈深渊。

    来不及了!

    “扑哧——”

    一瞬间,喷洒的血雾如雨水下落,斩杀的能力竟然如此可怕,安鹤和薇薇安两个人的力量直接将707器脏撕碎,不留余地!

    707失去重心往后跌倒,天赋暂停。

    就在此时,骨衔青将换好弹夹的枪丢给了安鹤,安鹤飞身接住,在空中瞄准了707的后脑勺,上弹,开枪!

    没有破刃时间的加持,安鹤肩膀着地,在地面擦出一条长长的血痕。

    但安鹤始终没有松手,她强有力的核心肌肉带动她滚地而起,双眼始终锁定707,“砰砰砰——”一连串的子弹穿进707的后背,直到弹夹完全咔的一声,再没有子弹。

    分不清是子弹还是天赋造成的血雾,从707眉心中喷涌而出!

    707彻底跌落,坠下二十米的高空。

    血雾喷洒在岩壁上,成了晕染开的红墨。

    安鹤噌一声拔出长剑,三两步跨向707,剑尖指着707的咽喉。

    奇怪的是,707没表现出任何反抗的意图。

    安鹤的手在剧烈地抖动,她已经握不住剑了,身体遭受巨大损伤,全靠一口气撑着。如果没有亲眼看到707死亡,她就不能倒下。

    骨衔青站在安鹤身后,伸出手扶了扶安鹤让她不至于跌到。

    707确实没死,她睁着眼,无声地盯着上方的穹顶。

    有那么一瞬间,安鹤有些绝望,她从来不知道舱茧的命居然各个都这么硬。

    再让她打架的话,她已经没有力气了。安鹤欲哭无泪。

    她趔趄着往前一步,剑尖触及707的咽喉。

    “等等。”骨衔青却突然按住了安鹤的手背。

    707的眼神和刚刚完全不一样,她茫然地睁大了眼睛,粉色瞳孔清澈无害。

    她清醒了,神明已经舍弃了她,留她在这里,看了这个世界第一眼,也是最后一眼。

    昏暗,血红,腥臭,和在密封箱里没有什么不同。还多了浑身无法忍受的疼痛。

    如果可以,还是不要来这个世界为好。

    远处,黑发舱茧最终失去了声息,整个空间的火苗,在这一刻完全熄灭。

    哐当,圣剑掉在地上,弹起,又跌落,最终不再动弹。

    短暂的沉默过后,安鹤开始大口喘息,各处的疼痛让她呼吸急促,浑身脱力到再也无法站稳。她双腿一软,就要跪倒在地,在膝盖触及泥土之前,却被骨衔青一把揽入柔软的怀中。

    “辛苦了。”骨衔青蹲下来抱着她,摸了摸她的头发。

    安鹤气不打一处来,骨衔青说这句话真的很臭不要脸,但安鹤一点声音都无法发出,嗓子干痒得像是不再属于自己。她试着挣脱了一下,没挣动。

    骨衔青抱得很紧。

    好吧。

    安鹤垂下眼眸,在骨衔青颈窝蹭了蹭。

    我好累啊。她想说。

    可是说不出来,发出的声音呜呜咽咽,像小兽的哼叫。

    “……没事了。”骨衔青软了声音,又摸了摸安鹤的头发,短暂地和平共处了一会儿。

    然后,骨衔青克制地咳了一声,很快恢复了正常的语调:“闻野忘已经昏死,我会带薇薇安离开,你在这儿等一会儿,塞赫梅特应该很快就会带人来了。”

    从她们寻找地面入口开始算起,到现在已经过去差不多四个小时,塞赫梅特一定会来找闻野忘,骨衔青不能在这里待太长时间。

    骨衔青起身,却发现安鹤紧紧拽着她的衣角。

    安鹤坐在地上抬起头,仰视着她,一双眼眸因为疼痛蕴出了水雾。

    实在有些可怜。

    “怎么?舍不得我吗?”骨衔青压住心口的悸动,挑了挑眉,轻佻地撩拨。

    第83章 “算了,我不想沾上别人的血液。”

    安鹤才没有舍不得。

    自己重伤濒死,骨衔青却看不出什么伤口,现在,这女人就要这样全身而退,丢她一人在这火光尽失的地底里,孤独地等着旁人来救。

    安鹤觉得实在太不公平。

    骨衔青竟然还有脸问自己是不是舍不得?这语气和表情实在是太过欠打,要不是安鹤现在动不了,她高低得给骨衔青来一巴掌。

    但她抓不住骨衔青,抓太紧还像撒娇。

    安鹤气得心口生疼。

    手电早就在打斗中损毁,现在只剩下骨衔青腰扣上那只备用便携灯还能勉强照明,安鹤自己的手电早已掉落在烈火里,电池熔化,不能再用。

    安鹤揪着骨衔青衣角大口喘息,另一只手够到了骨衔青腰间的束带。

    腹部的重量让骨衔青呼吸颤了颤,一把按住安鹤乱动的手,往下屈起了身体。安鹤失去着力点,疲惫地蹙起了眉。

    骨衔青能不能不要乱动?差一点她就拿到东西了。

    见她这副模样,本打算就此离去的骨衔青竟然开始拖延,挨着安鹤蹲下,重新伸手托着安鹤的后脑勺:“你要是舍不得可以求求我,但不许乱摸。”

    安鹤气得唇都咬出血,拼尽力气用气声喊对方的名字:“骨衔青……你是不是有病?”

    现在是戏弄她的时候吗?

    周围尸首遍地,灯光昏暗,地狱般的光景,只有骨衔青还有闲心调情。

    她生气的模样落在骨衔青的眼里,全然又是另外的感受。

    骨衔青腾出另一只手摸着安鹤的脸颊,说起来,小羊羔已经很久不在她面前表现得如此无助,最初,安鹤常常这样,垂耳耷目地注视着她,乖巧可爱。

    但是安鹤成长速度惊人,那锋利的尖牙越磨越利,现在,安鹤已经可以独当一面销毁六个舱茧,这份可怕,何尝不令旁观的她感到颤栗?

    如果安鹤把自己当成神明一样的敌人,那现在的安鹤,绝对会忍痛站着继续和她对抗,膝盖都不会弯一下。

    而现在,这个战无不胜的人,在她面前松了力气,咬唇忍痛,任她摸着脸颊。这是信任吗?

    是祈求吗?原来小羊羔强大后的示弱竟然如此令人心动。

    也许是被这一刻蛊惑,骨衔青鬼迷心窍地低头,拇指覆盖上安鹤的唇,抹掉了沾染的鲜血。

    她的举动,让双方的呼吸都停滞了好一会儿。大战后的多巴胺还没褪去,有些情愫掺杂进空气不受控地发酵,丝丝缕缕向外扩散。

    温热气息扫过眉心,安鹤好不容易平息的心跳又开始蓬勃跳动,脸颊一侧的温度有了滚烫的错觉。

    所以她错觉地以为,骨衔青又要吻她。

    这次没有赌注,为何要吻她?

    还是说吻会上瘾?

    这可不是蜜糖啊,是毒药。

    理智告诉安鹤要偏开头,却没来得及动。她甚至还记得上次骨衔青唇齿间温热的气息,现在这样的气息在逐渐靠近。

    安鹤认为自己实在没有力气动了。

    骨衔青抚摸着她的脸,安鹤没有躲,在唇将触未触之际,骨衔青却突兀停下。

    明明已经垂下眼眸,明明吞咽的动作明显,骨衔青却开口道:“算了,我不想沾上别人的血液。”

    她松开安鹤,快速往后退,冷冽的空气从两人间灌了进来,只留下似有如无的痒,如同羽毛不经意挠过心尖儿。

    安鹤的眼睛一下子瞪得浑圆,她不可置信地摸了摸自己的脸颊,不知道是自己的伤,还是别人的血液沾了满手。

    怎么?骨衔青还嫌她脏?

    她要跟她拼啦!

    骨衔青三两步便和安鹤拉开了距离,转身离开,比以往走路的速度快了两三倍,看上去像是仓皇而逃。

    安鹤喘着气,等等,便携灯还没拿到!

    “骨衔青!”

    ……

    骨衔青没有理会安鹤不成句的呼喊,而是走到闻野忘身旁蹲下,沉下心,快速检查了闻野忘的伤势。

    闻野忘仍旧昏迷不醒,身上血肉模糊,树根的倒刺刮伤了衣服和皮肉,手脚有不同程度的扭曲。

    一道不知道来源的伤口,从左边锁骨一直到腰腹,几乎斩断了半边臂膀,看上去伤得极重。不知道是不是运气不好,被切割术的天赋波及了。

    但闻野忘还活着,不仅活着,脉搏跳动得极其有力。

    这人的命可真大,冷静下来的骨衔青双眼一沉,趁闻野忘昏迷扭断了对方的右胳膊——拿针筒的那只。

    这人不能在巴别塔杀,需得等闻野忘出塔去,但这人聪颖得很,这五年来从不出塔一步。

    算了,下次有机会,骨衔青只会让对方吃更多苦头。

    骨衔青起身走向岩壁,指使薇薇安打开藏在后方的背包,扔下绳索。

    她遮掩着按了按腹部,很痛,她是内伤,外伤不显,但伤势很重。

    以她现在的状况,翻上墙壁还需要一段时间,她不能再多待了。

    不过,骨衔青还是回头看了安鹤一眼。

    安鹤已经破罐子破摔地跌坐在地上,见她望过来,拼尽力气摊开手心,哑着嗓子:“灯。留给我。”

    骨衔青这才低头留意到腰上扣着的便携灯,她哑然失笑,敢情安鹤刚刚不是乱摸,是想要灯?

    “我不能给你。”骨衔青没好气地拒绝,“出去还有一段路要走,我还带着你的好妹妹,你想让我摸黑出去?”

    安鹤没有收回手,理直气壮地维持着姿势——这鬼地方伸手不见五指,到处都是化不开的黑。如果没了灯,躺在这死人堆里,万一要再发生点什么意外,都来不及反应。

    骨衔青要是真的在意自己,总得考虑下现在的情况。

    “你又伤得不重。”安鹤尽量简洁地表明自己的意思。

    这次轮到骨衔青气结,她伤得不重?

    且不说之前被炸的旧伤未愈,现在身上最重的新伤,就是安鹤造成的,她没给安鹤两巴掌已经算她仁慈。

    安鹤不会知道,自己捏碎一根猩红的菌丝,都能在骨头上留下一道灼痕,更何况是被安鹤引诱着开枪杀了一个舱茧?她得庆幸,那位拥有切割术的舱茧只是神明无关紧要的一个傀儡,不然,她现在不一定能站着走路。

    她的生死全然不由她自己掌控,这些,骨衔青死都不打算告知任何一个人,没有人能得到她绝对的信任。

    但是,骨衔青犹豫两息之后,还是摘下了便携灯的卡扣。

    方方正正的便携灯在地上弹了两下,不远不近,刚好落在安鹤能够得着的地方。

    “你今晚……”安鹤咳了两下,她的内脏应该受了伤,不然讲话不会如此困难,但安鹤仍旧坚持把话说完:“今晚来找我吗?”

    “说这样的话,会让人误会。”骨衔青似笑非笑地扬眉,片刻后又笑道:“既然如此,你可要把血渍洗干净,等着我了。”

    什么?安鹤想起那个未落下的吻神情一滞,她的邀请并不是那个意思。

    骨衔青已经缓缓攀上崖壁,尽管五脏六腑都在疼痛,脸上也没有流露出任何不适。她一直很习惯隐藏弱点。

    薇薇安仍旧乖巧地等在那儿,连口罩也没摘下,骨衔青赞许地拍了拍薇薇安的肩膀:“好了,跟我走。”

    薇薇安望着底下没有动,骨衔青见她有话想说的模样,也停下脚步,转过身,顺着薇薇安的视线望下去。

    脚下,漆黑一片的地下空间肉骨尸血,荆棘满地,唯有安鹤所在之处散发出微弱的光,孤独而耀眼。

    骨衔青沉默不语,呼吸重重地顿了一下。

    “我姐姐不走吗?”薇薇安终于提出疑问。

    骨衔青收回目光,不再留恋地转身,抬脚:“她不走,她有自己的出路。”

    薇薇安将信将疑,最终还是选择跟着骨衔青,离开了这个鬼地方。

    四周彻底安静下来。

    安鹤捡起圣剑,撑起身体,往前挪动了一步,再一步。

    ……

    似乎没过多久,安鹤就从半昏迷状态中惊醒,一睁眼,地下空间灯火通明。塞赫梅特调来十来个心腹处理残局,安鹤已经被人抬到了担架上。

    她手上仍旧握着那把圣剑,鲜血将剑身剑柄都染成了血红色。

    抬着她的侍卫们个个面色都带着凝重,见她睁眼,无比恭敬又慌张地叫来随行的医生。

    所有人都紧张起来,小心翼翼为她量心率,查看伤势,仿佛给予了最高优先权。

    人们仍然心有余悸,她们很难忘记进来时被震撼的景象——发现安鹤时,安鹤单膝跪地右手撑剑,垂着头挡在闻野忘的前方。现场惨烈的战局,让人轻易推断出安鹤为了保护闻教授,战斗到了最后一刻。

    她浑身是血,嵌灵尸体散落在周围,微弱的灯光下,幸存的渡鸦盘旋在她上空,她仍旧没有倒下。

    视觉上的冲击让这些毫无准备的人,久久无法从震撼中抽离。

    安鹤悄悄地松了松肩膀上的肌肉。

    虽然她拼死相搏的本意并不是因为闻野忘,但既然闻教授没死,那就得做做样子。

    人是视觉动物,最容易被第一印象影响。古往今来的传说不都是这样吗?一个死也不肯投降的将军挡在前面,守着后方的平民,被万人传颂。

    总比塞赫梅特进来,看她躺在墙角,和闻野忘隔着十万八千里,一副半死不活的样子要更有说服力。

    安鹤认为自己不是耍帅,但不妨碍她耍一下帅。

    现在,从结果上来看,她的计谋有了不错的成效,大家看她的眼神都变了——没有人知道,她为了凹造型,四肢并用爬回闻野忘身边有多狼狈。

    远处闻野忘已经被人从树根里捞了出来,仍旧昏迷不醒,但检查的侍从松了口气,人还活着,就是哪儿哪儿都是伤,手还骨裂了。

    也不知道是谁下的手。

    塞赫梅特从密封箱边走过来,眼角肌肉紧绷出褶皱,整个人气压极低,面对众人的疑惑,塞赫梅特环视着四周,没有说出任何解释的话。

    见到安鹤竟然还有力气睁开眼,塞赫梅特神色既复杂又欣慰,看了看时间已经到夜里一点,最终仍是放缓了声音:“先回去疗伤,明早我有话要问。”

    安鹤点了点头。

    她和闻野忘被人抬走,原来这地方有通道,走过一条长长的走廊,可以抵达伊薇恩城留下的古老起重传输带。

    她原先到这里时,这条路已经被树根堵死了。

    镇痛剂开始起作用,安鹤的大脑清明了一些,她闭上眼,快速编排着之后的说辞。

    这次不需要如履薄冰地为自己辩解,安鹤只需要实话实说——从发现下城区的骨蚀病患者、察觉树根有问题,到寻找和营救闻野忘,理由充分,程序合规,还有风间朝雾做见证。

    她只需要模糊其中和骨衔青勾搭的细节。

    这次她们的敌人是神明,安鹤不会掩饰这一点。

    这场突如其来的灾难,让第一要塞的秘密舱茧全军覆没,加上神明现世,恐怕会在塞赫梅特心中降下重重一击。塞赫梅特本来就表示过怀疑神明的立场,现在,安鹤会坐实,神明会是第一要塞的敌人,同时也是安鹤的敌人。

    至于闻野忘,看到的事情不多,安鹤认为她一时半会儿醒不过来,还可以让骨衔青在梦里帮忙处理处理一下。

    思考之际,侍卫们抬着安鹤和闻野忘,登上起重带,又经过好几个复杂的通道,终于抵达了传送梯的下方。

    这巴别塔的地下空间,竟然如此复杂。

    身上的疼痛褪去,安鹤一边留意起这地下通道,一边打量旁边担架上的闻野忘。

    闻野忘居然还留着命,真是奇怪。神明要是想杀这人简直易如反掌,不仅能杀死闻野忘,还能连带着巴别塔一起炸成废墟。

    神明又不仁慈,舱茧也只是傀儡,为什么没有这样做?

    安鹤想不通。

    她必须跟骨衔青谈一谈这件事。

    幸好骨衔青能够创造一个完全密闭的、只有她们两人的空间,安鹤迫不及待见到骨衔青,希望这个女人能够快点来找她。

    地下空间灯火通明,剩下的侍卫不明就里地处理着残局,有一肚子的疑虑,却没人解答。

    她们不知道巴别塔下还有这样一个空间,也不知道这些年轻的尸体到底是谁,更不知道闻教授为什么会在这里。

    现在,她们只是单纯按圣君的指示收集所有的尸体,等待检验。

    塞赫梅特在检查神血培养室里留下的实验记录,有人在她旁边喷洒强酸化学品给整个区域消杀。

    被打破的玻璃柜里侧,培养皿已经空了,地上也很干净,神血不见踪影。

    整个竖井里人影绰绰。没有人注意到,707留在墙壁上的血雾,有小部分逐渐汇聚成了一股。

    如玻璃窗上的水滴往下流淌,随后钻进地砖的细缝里彻底消失。

    当然也没有人能分辨得出,枯萎的树枝间卡着的断臂,虽然切口和最右边密封箱前的尸体残躯吻合。

    但其实,这只断臂,不属于任何一名舱茧。

    第84章 死亡与不朽。

    单人病房的仪器发出规律的滴答声,安静而舒适。

    安鹤已经结束抢救手术,她受的外伤很严重,好就好在没有缺胳膊断腿,缝合手术结束后,需要长期静养。

    麻药散去后已经是凌晨五点。

    安鹤躺在床上思考了一会儿,按下了床边的呼叫铃。她表示自己有些心理创伤,需要一位陪护作伴。

    安鹤指定了风间朝雾,此时风间朝雾正跟着塞赫梅特查神血培养室的事,但塞赫梅特同意了安鹤的请求。

    风间朝雾进来,安鹤开门见山地套消息:“闻教授怎么样?”

    “还在手术室,但听说状况还不错,暂时没有生命危险。”风间朝雾的脸上同时彰显出紧张和松口气的神情,“还好你反应快,闻教授没死,不然——”

    安鹤接过话:“不然,巴别塔炸毁,大家都会死亡,你也是。”

    风间朝雾愣了一下:“我是想说,不然,闻教授手中的所有实验项目都会停滞,要是她死亡了,就再也没有人能接手。但你这么一说也是,这些实验项目也确实会随着闻教授的死亡被炸毁。”

    安鹤琢磨着风间朝雾的话,难道神明留下闻野忘一命,是因为那些项目?安鹤想不到还有什么项目会被神明觊觎。

    “这么说来,离了闻教授,研究所就停转了?”安鹤问。

    “不止。闻教授是圣君的得力助手,圣君的很多策略都需要闻教授的技术支持。要是教授死了,单凭圣君一个人,很难让原先的制度继续推行下去。”

    安鹤想起洗脑的手段,还有英灵会上尉的复活计划,确实关系着圣君的权力稳定。这两人各司其职,绑定得比苏绫和伊德还要深。

    安鹤失笑:“这很危险啊,所有项目掌握在一个人手上。闻教授也喜欢掌握权力吗?”

    安鹤问得直白,越发大胆,反正风间朝雾不会对她怎么样。

    “那倒不是,其实,闻教授一直在培养接班人。”风间朝雾为安鹤倒了一杯水,见安鹤精神尚好,全身被裹成粽子了,还能和她对话,也就顺着安鹤闲聊。

    “实不相瞒,我也是接班人之一。但我们只能学到技术。方法和流程可以学,敢做的决心却学不到。没有人能做到闻教授那种程度。”

    这倒是。

    这片土地翻遍了也只能找到一个闻野忘,再没人能比她残忍疯癫。

    安鹤打量起风间朝雾,风间朝雾才是安鹤想象中正常研究员的样子,可能长期待在研究组,凡事有上级顶着,一心做好自己的事情,没什么弯弯绕绕的想法。是安鹤遇到的,最不用费尽心思接触的人。

    ——也是最容易被忽视和利用、最无攻击性的人。

    这才是普通人。

    安鹤没见过工作时的风间朝雾,不过能被闻野忘调去参与秘密项目,想来科研能力并不差。只可惜,在狠人遍地的第一要塞,风间朝雾的个性太普通,永远都成不了闻野忘。

    “闻教授也苦恼此事,还和我们开玩笑,说下属没用成这样,她都不敢死。”风间朝雾笑了笑,“当然这不是她真实的想法,她还没活够,还是得活着才好。”

    是会活着,还活得不错。在风间朝雾来之前,安鹤趁着恢复了一点力气,第二次用[预言之眼]观测闻野忘三个月后的状态,仍旧是四肢健全,生龙活虎。这一场突如其来的战斗,并没有改变闻野忘的未来。

    命可真硬。

    安鹤不再纠缠闻野忘的事,转而问起风间朝雾外面的情况。

    和病房静谧的气氛截然不同,整个巴别塔灯火通明。

    所有英灵军紧急出动,一半前去清理要塞周围根系上附着的菌丝,同时隔离下城区所有被感染的骨蚀者。一半跟随塞赫梅特收拾地下空间的烂摊子。

    医护组和研究所更是全员待命,救活人,查死尸。

    明明只是一个不足五公里的小范围战斗,却惊动了第一要塞整个核心团队。每个人都忙得焦头烂额,彻夜无眠。

    能够得知外头的情况让安鹤感到安心,塞赫梅特的处理很及时也很全面,至少能够阻止骨蚀病在下城区大面积肆虐。

    下城区大多是普通人,可不像她们一样能抵抗骨蚀病。

    安鹤短暂地休息了一会儿,又问风间朝雾:“你和圣君查神血,有查出什么吗?”

    “关于这个,恰好圣君让我带话给你,闻教授前一日给舱茧注射了神血,这可能是导致这场变故的原因。”风间朝雾将培养室的实验记录描述了一遍,并传达圣君的警告,“薇薇安,你身份特殊,最好不要接触任何神血。”

    安鹤点点头。

    塞赫梅特的效率仍旧很高,竟然查得这么快且准确,那这次事故的矛头就不在她身上,而是在闻野忘的身上。

    安鹤松了口气,自己的地位不会被影响,明早圣君的问话,并不是那么危险。

    直到此时,安鹤才终于松懈了全身的肌肉,她可以,真正地睡一个好觉了。

    “你在这里陪着我。”安鹤眼皮沉重,等她和骨衔青聊完,她还得找风间朝雾帮忙做事。

    “放心吧。”风间朝雾微微一笑,以为安鹤真的因为战斗受到了心理创伤,“你信任我的话,我会留在这儿等你醒过来。不要怕,这里没有敌人。”

    风间朝雾调试着生命检测仪,又断断续续补充了一些检查培养室的细节,一转头,发现安鹤竟然已经睡着了,浓密的睫毛轻微地颤动,似乎不太安稳,呼吸轻浅,缩成了一团。

    风间朝雾静静地注视着安鹤的脸庞,她比安鹤还要大上几岁,在她看来,安鹤是个探索欲很强的年轻人,舱茧对这个世界一无所知,像孩童一样,她乐于为安鹤解答。

    只不过,风间朝雾仍旧会思考,这就是她日夜监控着的那些黑匣子里,孕育出的生命吗?越接触,就越难将其当作实验品看待。

    如果这些舱茧和人类没有什么不同,那她下次记录失活箱体时,看到渗出的红色血水,还能若无其事在本子上记下死亡序号吗?

    ——她原本已经麻木了。

    唉。风间朝雾摇摇头,自己果然站不到闻教授的高度。

    轻声的叹息很快消失在病房中。

    窗外暮色沉沉,曙光迟迟不来,荒芜的哈米尔平原失去了唯一的绿色。

    除此之外,一切如旧。

    ……

    安鹤睡得并不好,杀死舱茧的画面反复在她脑海中回放,一闭上眼睛都是鲜血。

    直到暖洋洋的光线照在安鹤的眼皮上,驱散了她的不适。她睁开眼,发现自己已经不在病房里。

    周围入眼的一切极其陌生,这是一间卧室,床铺柔软,有淡淡的松木香味。光线来源于窗外,午后的太阳光毫不保留地倾洒进来,照得整个卧室亮堂堂。

    安鹤久久凝视着窗外的景色,一时间,有些恍惚。

    这里的风景很美,窗外是摇曳的绿槐枝叶,光线从细碎的叶片中间穿过,一些婉转的鸟鸣接连响起,和颓败的荒原截然不同。

    是梦吗?的确是梦。

    安鹤回过神,撑起身体望向另一边,那一侧也有窗户,窗户边的高大书架上摆着许久没有见过的硬壳书籍,旁边的沙发上坐着骨衔青,姿势慵懒,双腿交叉横靠在沙发上,正在翻阅手中的纸质书。

    却不是普通的书籍,它会自动翻页。

    阳光越过安鹤,堪堪抵达了骨衔青方位,她半边身体笼罩在阳光下,发丝泛起黄色的暖光,光线却再难越过她,使得另一边躯体隐藏在阴影里。

    像画。

    “这是谁的房间?”安鹤知晓骨衔青编造了梦境。

    “这不重要。”骨衔青放下书,并没有靠近安鹤。沙发和床的距离有三米远,一个安全的距离。她放任安鹤动弹,但是动弹范围不超过床的范围。

    见她不答,安鹤随口笑道:“难道这是你的房间?”

    不能吧。

    这个房间实在是过于温馨了,一寸一厘都经过精心的布置,原木色的家具井井有条地陈列,没有任何冷色。

    实在跟现在的骨衔青不太搭。

    更何况,现在哪里还有这么舒适的房间?

    骨衔青笑起来,曲起腿踩着柔软的地毯:“还有精力好奇?*我看你的伤不是很严重。”

    “严重。”安鹤坐在床上盘起腿,和骨衔青对视。骨衔青给她捏造的衣物很舒适,没有缠着染血的绷带。梦里她能动,但现实里的她,盘腿这个动作都做不到。

    安鹤无意间蹭了蹭脸颊,没有血迹了,她现在很干净。

    “骨衔青。”见到骨衔青踩在地上,安鹤立刻把话题往正事上引导:“你侵入过闻野忘的意识了吗?”

    “还没有,我没空。”骨衔青起身的动作暂停,又坐下,“你难道不先问问我的状况?”

    安鹤感受着手心柔软的被子:“薇薇安她,安全回到下城区了吗?”

    “呵。”骨衔青抱着双臂后仰,身后的沙发随着她的动作调整到了一个舒适的角度,“你真是……不关心我啊。”

    骨衔青叹了一声,自顾自说道:“下城区整夜都灯火通明,英灵会的人排查骨蚀病患者搜索了整片区域,稍微有些症状的都被拖走,要么杀死,要么隔离。你的好妹妹回到下城区了,但是并不安全,我们不能暴露,所以罗拉带着新绿洲的人躲了整整一夜。”

    一种荒谬的感觉在安鹤心中凝聚,像无数有形的荆棘扎穿了皮肉,安鹤张了张嘴,一时间不知道说什么好。在入睡前,安鹤刚感叹过塞赫梅特雷厉风行,阻止了骨蚀病在下城区肆虐。

    但是,政策落实在具体的人身上,为何就成了灾难?

    难道世间的事,就是不能两全吗?

    安鹤觉得喉头发哽,片刻后,她抬起了发麻的手掌:“要怪就怪这次神明入侵,看来它影响的不只是舱茧,带来的连锁反应,完全打破了第一要塞本就不稳的生态。”

    “你就当是吧。”骨衔青没有表示异议,错误总要归结到某一方身上。

    “骨衔青。”安鹤抬起头,“有一点我很在意,昨晚我们拼死一搏才活下来,但是回过头仔细想想,这些舱茧能力强大,要真的联合起来不可能就这样被我一个个击破。”

    特别是707,明明落地后撑了一段时间才死亡,但是天赋中途就暂停了使用,要是天赋再多用一会儿,那安鹤面临的困境只会更加复杂。

    可是神明提前退出了战场。

    如此轻易放弃,看来神明并没有被逼到绝境。

    这一战是安鹤第一次在现实中面对所谓的神,这个生物展现出了恐怖的力量,随时有能力摧毁一座要塞。

    如果这一战仅仅只是神明的小试牛刀,那人类的出路岌岌可危,比塞赫梅特所惧怕的未来,还要可怖。

    “神明死了吗?”安鹤心中早有答案。

    骨衔青胸腔起伏深深吸气又缓缓呼出,模棱两可地说:“你阅读过教徒的书,知道人们怎么称呼祂吗?”

    “不朽……之神?”安鹤原本放松的身体,因为惊惧而骤然绷直,恐惧悄然扩散。

    “所谓的神,到底是什么?”安鹤问的是骨衔青,但骨衔青没有回答她。

    安鹤也并不抱希望,骨衔青这人从来不妄议神明有关的事。

    “风间给我看了闻野忘留在培养室的记录。”安鹤观察着骨衔青的神态,“闻野忘在神血旁边留下了注释——进化成高维生物的骨噬型真菌。骨衔青,是这样吗?”

    骨衔青没有说话,只是平静地抱着双臂,没有反驳。

    安鹤哑然失笑。那多半是了。

    自古以来,人们信仰的神确实是某种意义上的高维生物,可神话故事里,进化成神的都是人类,退一步讲也是动植物。

    毕竟是人写的故事,谁也没有提过,是真菌先进化成神。

    人类一直对它所知甚少,可细想起来它们一直无处不在,空气里、皮肤里、冰层中,深海下方,具备惊人的适应性和卓越的生存能力。

    现在它进化了,拥有了比肩神明的力量,会思考、寄生、操控,并且和辐射的黑雾共生。

    安鹤觉得荒谬,又对自己的荒谬情绪感到费解,是啊,神明怎么不能是其它物种?

    “它不会死吗?”安鹤改变了称谓。

    “很难。”骨衔青简洁吐出两字。

    安鹤想起第九要塞洞穴中残留的菌丝,死去多时仍能从鲜血骨肉中汲取养分,重新复活,这确实难以被杀死。

    它太细微,会思考,帮手遍地,又善于隐藏。

    只是杀死几个舱茧,显然无法动摇它的根基。如果把神明类比成骨蚀者,舱茧就是无关紧要的骨头,骨头掉了,菌丝碎了,不会影响骨蚀者的再生。

    她需要找到神明的核心,这就是问题所在。

    她根本不知道神明的核心在什么地方,也不知道它接下来的计划。

    太棘手了。安鹤从未处理过这样的局面,神明一定会再找上自己,她能躲得过所有的入侵吗?自己也会像707一样被控制破坏一切吗?她莫名有些害怕了。

    ……

    空气的安静有些异常,骨衔青抬起头,发现安鹤垂着脑袋,披散的头发乖巧地搭在肩上。

    过了很久,安鹤才抬起眼眸:“培育基地的那几百个未成形的舱茧,我打算毁掉。”

    她用的是陈述句。

    骨衔青惊疑地放下胳膊,身体往前倾斜:“你确定要这样做吗?”

    “如果这些舱茧被神明控制,重蹈覆辙的话,那最好不要出世。”安鹤垂下眼眸,听见自己的声音平平淡淡毫无情绪,“要我说,闻野忘弄出来的这些东西、这些舱茧,本来就不应该存在,一个都不应该。”

    骨衔青皱起了眉头:“安鹤,你是这样想的吗?”

    “我说得不对吗?”安鹤歪了歪头,平静地反问。

    “不对。”骨衔青情绪有了些微起伏,她很快站起来,呼吸加重,出言反驳。

    “为什么?你不这样觉得?”

    “我当然不这样觉得,因为你也是舱茧。如果没有这个计划,你也就不复存在。”

    骨衔青提高了音调,“我以为你已经接受了自己舱茧的身份。”

    安鹤确实很快就接受了,并没有表现出什么异常,进入第一要塞后,直至现在,安鹤每时每刻都活在风谲云诡的算计里,她没有时间来反复咀嚼这件事。就连骨衔青告知她,安宁不是她母亲,而是一个研究员,安鹤都没有太外显的反应。

    骨衔青以为,舱茧接受能力真的那么强大。

    但现在她发现了不对。

    “你在否认自己。”骨衔青拧紧了眉,“你觉得自己不应该被培育出来?”

    安鹤笑:“这又不是我能选择的。”

    “如果能选择呢?”

    那一刻,安鹤脑海中突然浮现出707最后的眼神。

    “那我选择不要。”安鹤回答了骨衔青的问题。

    骨衔青呼吸微微颤动,意识到这才是最严重的连锁反应,这种后遗症延迟到来了。

    换作以前,安鹤不会给出这样的答案。大约是舱茧的死亡,让安鹤物伤其类,感到了存在危机。

    这种危机留在潜意识里,被梦境放大,而安鹤毫不自知,并没有正视这种创伤。

    “安鹤,不要后悔。”

    安鹤往后倾斜,双手后撑着身体,起来十分放松,她脸上带着温和的笑:“骨衔青,你难道从来都不会后悔吗?”

    骨衔青的瞳孔因为光线偏移而轻微闪动:“我不后悔。”

    “我不信世上有这样的人。”

    “那你问问闻野忘,问问塞赫梅特,她们是否后悔创造了这一切。”

    安鹤垂下眼眸,想了想,失笑道:“那确实不会。”

    安鹤放松了身体,仰躺下去,温暖的被褥包裹着她:“所以,我真搞不懂,你们这些人哪来的一条道走到黑的信念,哪怕那是错误的道路。”

    “可能是因为想活着吧。”骨衔青放缓了语调,光脚踏着柔软的白色地毯,往前走了一步,“这片土地上每一个人都对死亡避重就轻,每一个人都说自己不怕死,可是安鹤,没有人愿意心甘情愿地走向它。死亡是真实存在的。它很痛苦。”

    骨衔青站在床边,她的脸颊全然笼罩在光芒里,镀上了一层柔光。

    “要是后悔了,就会让人感到挫败、失去希望,我不允许这样的事情发生。小羊羔,无论你诞生于哪里,你能活着是件好事,并且要一直活着。永远只有活着的人,才能书写生命的历史。”

    “活着的人。”安鹤抱着被子翻了个身,把脸捂在被子里,声音依旧平淡:“骨衔青,舱茧没有母亲,被制造出来只是被当成锋利的武器,我们,能算得上人吗?”

    骨衔青在床沿上坐下来,在这个瞬间,似乎有一股无形的隐痛在心口滋长,骨衔青才发现,她好像并不欣赏别人真实的脆弱。

    骨衔青俯身抬起手,悬在安鹤的头发上方,这次却没那么轻易落下去。

    “安鹤。”骨衔青收回手,又念了一次对方的名字,“你有母亲。”

    第85章 “一个死人,藏了我二十年?”

    “你是说,安宁?”安鹤闷声闷气。

    “嗯。”

    “她只是个研究员。”安鹤从被子里稍微抬起头来,露出双眼。眸中并没有太多的情绪,既看不到悲伤也没有懊悔。

    “研究员就可以称之为母亲吗?”安鹤真诚地发出质疑,“那我岂不是好多个母亲?那可糟了,风间朝雾、闻野忘、圣君都是舱茧计划参与者,我可想象不出叫她们妈妈的场面。”

    大概是觉得自己这个想法过于好笑,安鹤抱着被子哈哈笑起来,肩膀一耸一耸的,半张脸藏在被子底下。

    安鹤笑得越开朗,骨衔青的眉头就蹙得更加紧:“不是,安宁和闻野忘不一样,你也不一样。”

    “那你说说,我哪里不一样?”安鹤收敛了笑容,眨着眼,一副洗耳恭听的样子。

    骨衔青深深地凝望着安鹤,在长久地对视之后,骨衔青身体一仰躺在床上,宽大的床被陷下去,接纳了她。

    安鹤的眼神随着她的动作移动,乖巧地趴在旁边等着骨衔青给出答案。

    她们的距离只剩下不到十厘米,但这一次,两人都没有轻举妄动。

    这个梦境中营造得太过温柔,被子散发着太阳的暖意,如果不是在聊严肃的话题,这会是一段舒适的闲散时光,她们可以在干净的环境里沐浴阳光,听着风吟鸟鸣,窝在一张床上随意闲聊。

    但可惜不是,这样的日常,是异想天开的奢求。

    骨衔青闻着记忆中熟悉的味道,缓慢地说:“舱茧在出生前,是没有过去的。但你有。你有记忆,安宁给了你二十三年完整的人生。她抚养你长大,这不就是,母亲吗。”

    安鹤的眼神闪烁,自嘲道:“人生?那是假的,对吧?”

    “假的吗?我也不知道,可能对安宁来说并不是。”

    骨衔青侧过身子仰视着安鹤的眼睛:“我不知道她是如何做到的,但你的生长过程,和其她舱茧完全不一样。五年前我闯入第一要塞,又花了很长时间,才在三年前定位到你的梦。”

    骨衔青肩膀颤了颤,安鹤听到她闷咳两声,思及骨衔青的伤势安鹤心口有些发慌,但始终没有说些什么,只等着骨衔青继续说下去。

    “知道那三年你的梦境为何都是昏暗的吗?”

    安鹤摇了摇头。

    “因为我模拟不出你所在的环境。我察觉到了你的存在,但是,并不能和你像现在这样交谈。你没有清醒,并且意识被人为屏蔽,像虚拟化了一样,换句话说,你的意识不在这个世界。”

    骨衔青抬起手,阳光穿过她的指缝:“所以,我只能冲破屏蔽传达一点点信息,让你记住我,来找我,谁知一等就是三年。”

    安鹤神情恍惚,难怪她总是做同一个梦,梦中的骨衔青公式化地呼唤她,恐吓她,像个女鬼。

    直到安鹤醒过来踏上这片土地,梦境才开始恢复正常。

    如果是这样,她就像生活在虚拟空间,直到不久前,才重新和现实世界产生了联系。

    “你是想说,这一切是安宁做的吗?”安鹤听到自己的呼吸在发颤,这些事闻野忘和圣君肯定不知情。

    那么,是安宁瞒着闻野忘,把她藏起来,并为她编织了一个虚拟人生吗?

    匪夷所思。

    “或许吧。”骨衔青轻轻感慨:“总之,你很特殊。”

    安鹤总觉得有些不对:“你不是说,安宁已经死了吗?她死了有多久?”

    “算起来,恰好二十年。”

    “如果按正常人类来算,那时我才三岁吧?”安鹤不可置信地笑起来,“你是想说,一个死人,藏了我二十年?”

    “这我不清楚。我查不了死人的梦,不知道她做了什么瞒天过海的事。”骨衔青侧过身,单手撑起头,“趁闻野忘重伤,要不,你去查查看?”

    查,当然要查。

    强烈的求知欲望让安鹤的眼神活泛过来,逐渐恢复往常的生命力。

    骨衔青抿唇一笑,心口的隐痛消散,转而戏谑地瞧着对方。

    安鹤瞥见骨衔青眯起的眼角,和散落在床上柔顺的发尾,开始警觉:“你这副样子,像是在利用我为你办事。骨衔青,你为什么在这个时候告诉我这些?你从没和我谈过这些事。”

    “你就当是我利用你吧。”骨衔青不在意地笑。她当然不会直言,自己原本并不打算和安鹤谈这些,这只是她一时动了恻隐之心。

    安宁的往事骨衔青确实不清楚,这个已经逝去的人虽说是一切的起因,带着所有的秘密归于黄沙。

    但往事不重要,强者从不执着于往事,骨衔青这种人只会往前看,摘取安宁带来的硕果,为自己所用。

    只是,这些往事,好像对安鹤很重要。

    也罢,就当,为安鹤修补一下心理创伤,她的小羊羔可不能因为后悔而折损了自己的锋利。

    “我就知道。”安鹤的语气变了,消沉从她眼中退却,取而代之的是蓬勃的恼怒,“我就知道你没安好心。”

    安鹤上臂肌肉一动,撑起身体——骨衔青在沙发上时她还够不着,但现在,骨衔青就在她几厘米的地方。

    眨眼间,安鹤如猫弓起身子扑向骨衔青,压住对方的同时揪着身下之人的领子:“支使我可以,那你总要干点实事吧?”

    骨衔青任她压着,盈盈一笑:“你想让我干点什么?”

    “去查神明为何放过闻野忘,阻止闻野忘把我们联手的事说出去。”

    骨衔青按上安鹤的手背,用力扯开。

    “放心吧,我会查,这关乎我自己的安全。”

    ……

    安鹤睁开眼时,窗外的光恰好照在她的眼皮上。冰冷,昏暗,伊薇恩城的阳光永远都隔着一层化不开的雾。

    风间朝雾竟然还在,十分尽职尽责地守了一整夜,见安鹤醒了,风间朝雾担忧地凑过来:“你做噩梦了吗?”

    安鹤诧异:“为什么这么说?”

    “我听见你在说梦话。”

    “是吗?”安鹤警觉地绷紧了肌肉,“我说什么了?”

    她应该从不说梦话才是,身处险境,万一泄露了什么秘密可是大麻烦。安鹤紧张地盯着风间朝雾,对方的神情竟然柔和下来,看向她的眼神充满了……怜爱。

    “你在喊,妈妈。”

    安鹤:“?”

    安鹤抬起手撑着额头,好一会儿才极快地喘了口气:“你一定是听错了。”她不可能会喊这两个字,妈妈对她而言只是一场虚幻的过家家。

    诚然,梦里安鹤确实有过一瞬间的动摇,对自己的身份产生了不认同,但是,回到现实中后,那些负面情绪都淡化了。

    这很正常,大家都会这样,梦中觉得过不去的坎,醒过来之后便觉得也没什么大不了。

    安鹤按了按眉心,如果自己真的动摇了,那也是矫揉造作,是自怜自哀。周围风谲云诡,她不能有这样的情绪。

    她不想承认。

    安鹤疑心是骨衔青搞的鬼,利用她的潜意识攻击了她的心防。

    “这没什么。”风间朝雾发现了安鹤的逃避,劝她:“很正常的,大部分婴儿最先学会的词便是妈妈,很多人死去前,最后喊的也是妈妈。你这次受到的伤很严重,可能是巨大的创伤时让你本能地呼喊母亲,这是人类文化里最原始的情感纽带,并不是一件羞耻的事。”

    安鹤放下手:“可是,我是舱茧。”

    “倒也是。”风间朝雾看着安鹤叹了口气,语气更加柔和:“那大概,你呼喊的‘妈妈’或许并不是具体的人,也可能是一个代表安全和依恋的符号,很多人在脆弱时会这样做。”

    安鹤撇开头,不愿意深入交谈这个问题。

    安鹤的沉默落在风间朝雾眼里有了另外的解读,这位研究员深呼吸后,终究是伸手摸了摸安鹤的头发:“不要多想了,好好休养。”

    安鹤有些不适应地往后躲开:“我需要多久才能痊愈?”

    “你伤得很重,大多是切割伤和穿刺伤,保守估计需要治疗半个月,但圣君吩咐用最好的药物,大约十天,你才可以下地走动。”

    太久了,她不能休息那么久。

    安鹤活动了一下胳膊。

    算起来,她这次的伤比参加第九要塞战役时,更加严重。几乎刀刀都贴着她的命脉,木刺的刮伤、烧伤、切割伤痕数不胜数,加上她全然不顾防御、单打独斗,腿上后背的伤口触目惊心。

    但是,她的耐受程度在逐渐提高,和神明对战时使用到极致的精神力,好似冲破阈值,很快就得到恢复。现在重伤之下,安鹤竟然还保持着清醒,缜密地安排之后的计划。

    安鹤放低了声音:“闻教授的情况,你可以及时告诉我吗?”

    “你想知道?”

    “嗯……我很关心她。”当然关心,闻野忘的健康状况关系着她们能否顺利行动。

    “好,我会告诉你的。”风间朝雾叹了口气——可怜哦,这名舱茧先是不顾一切救下闻教授,又点名她陪伴,而后又在梦中呼喊妈妈,怕不是产生雏鸟情结,把研究员当作亲人了。

    风间朝雾想,研究所里配备心理医生,或许得为薇薇安安排一次诊疗。

    安鹤全然忽视了风间朝雾的目光,细细揣摩着和骨衔青的计划。

    骨衔青会去查神明留下闻野忘性命的原因,而她需要尽快查一查安宁的事。

    安鹤有自己的想法,既然安宁采集过神血,神血又不是普通的菌丝,说不定安宁曾抵达过神明的核心区域。

    这次,她和骨衔青需要分开行动。

    但最终的目的,还是与神明有关。

    “对了,薇薇安。”风间朝雾打断了安鹤的思索,“圣君早上已经来过了,见你还未清醒便没有打扰你。等十一点,我推你去会议室,圣君有话要问。”

    安鹤这才发现,墙角处放着一台银色的轮椅。

    十一点。

    风间朝雾推着安鹤前往五十七楼。

    她们没能准时进入会议室,塞赫梅特似乎在与人交涉。

    十一点零二分时,五个安鹤从未见过面的人从会议室走出来,她们没有穿英灵会的制服,但衣着高贵整洁,经过安鹤时没有人低头看她,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安鹤这才被推进会议室。

    塞赫梅特的脸色并不好看,单手握拳砸在桌子上,桌子上的茶水洒了一半,看样子竟是发过怒。眼里的血丝暴露了她一夜未睡的劳累,可即便这样,这位年过半百的圣君仍旧藏起疲态,头发梳得一丝不苟。见安鹤进来,塞赫梅特收起拳头藏到披风下。

    安鹤的视线落在塞赫梅特的披风上,又从披风看到了会议室后方的墙壁上,搭在轮椅上的手指顷刻间收紧。

    是这间会议室。

    第九要塞和第一要塞谈判时,安鹤见到过的专用会议室。

    “告诉我,当时的情况。”塞赫梅特似乎特别忙碌,开门见山问话,没有任何弯弯绕绕。

    安鹤如实回答,称那些舱茧被神血控制做出伤害闻教授和第一要塞的行为。

    塞赫梅特问了几个细节:“骨衔青也来了?”

    “嗯,跟随着菌丝一起来的。”

    “她有做什么吗?”

    “袖手旁观。”安鹤说,“并且踹了我一脚。”

    “她人呢?”

    “趁我力竭,离开了。”

    “没杀你?”

    “没有。”

    “为什么没杀你?”塞赫梅特略微抬起了目光。

    巧了,安鹤想,她和圣君都对活着的人产生了质疑。

    “我想,可能我也是舱茧,对她们来说有用,她和神明打算留下我。”安鹤顺从地答。

    塞赫梅特沉默半晌,太阳穴一侧因为咬牙而略微鼓动,良久才开口:“我会处理好这件事,你注意身边的情况,先不要接近任何菌丝。”

    看来,安鹤被当成了重要财产。除了骨衔青,没有人知道她已经和神明有过几次交锋。现在,圣君断定安鹤会是下个目标。

    安鹤略微点了点头,没有应声。

    她的视线越过塞赫梅特,长时间地落在圣君后方的墙壁上。

    记忆里安宁办公桌上那一小幅油画纸上的内容,终于完整地呈现在安鹤的面前。红色和金色的染料混合,在墙上泼洒出燃烧的火焰。

    如此磅礴,高大,比记忆中更加鲜活,像是要真的燃烧起来,连带着圣君和她,一起吞噬。

    “圣君。”安鹤听到自己的声音有些沙哑:“这幅画,有什么来历吗?”

    第86章 “你认输了吗?”

    “你说这个?”塞赫梅特回头望着巨幅壁画,“这是一个古老的神话故事,与火焰之神弗拉米娜有关。”

    “所以,它存在很多年了?”

    “是伊薇恩城留下的陈旧壁画。”塞赫梅特扶起倾倒的杯子,片刻后,审视的目光上下打量轮椅上的安鹤:“你对这个感兴趣?”

    “嗯,它让我觉得……”安鹤深深呼吸,放弃描述具体的感受,“我说不上来。”

    “你是想说震撼吗?”塞赫梅特撑着桌子,语气意味深长:“很多士兵都为之震撼,因为这是不会熄灭的生命之火,是无数人用命换来的火种。你还未加入英灵会,没听过这个故事也正常。”

    圣君卷起袖子扣上纽扣,匆忙往外走去:“要是感兴趣的话,休养期间可以去图书馆看看,宗教文化那一列有很多保存完好的资料。”

    塞赫梅特没有时间给安鹤详细解释,在留下一句建议后便雷厉风行地离开。

    安鹤久久凝视着那幅壁画,视线落在左下角处,最为鲜艳的血红凝结着一个不起眼的点,像是绘制壁画时,不经意洒下的颜料。

    “风间。”安鹤喊来在外面等候着的陪护者,“我想去图书馆走走。”

    “现在吗?我觉得你需要休息。”

    “就现在。”

    巴别塔的图书馆在五至七层,存放着人类最为珍贵的历史资料。这些东西关乎着第一要塞的科学研究和医术发展,因此,整片区域被完好地保留下来,并且加以重视,并未作别的用处。

    风间朝雾将安鹤带到六楼,通过检索系统很快定位到了那本神话集:“如果你不想阅读的话,可以使用那边的信息输入机。”

    安鹤望向她手指的方向,一台古老的机子立在角落,旁边的操作台上放着一个头戴式信息接入帽。

    “那是干什么用的?”安鹤问。

    “阅读书籍用的。”风间朝雾解释,“选择想要接收的书籍,里面的内容会在十秒内传送进你的大脑,很方便。”

    “这也是你们的研究?”

    “当然不是。”风间朝雾笑起来,“是黄金时代就已经存在的技术,能大大提升学习语言和学习理论的效率。我们唤醒了它,并且用在了很多地方。舱茧的培育过程也用到了这项技术。”

    “要用吗?”风间朝雾问。

    安鹤收回目光:“不必了,我自己随便看看。”

    她不想再让更多东西侵入她的脑子了。

    安鹤接过风间朝雾手中的书,封面是牛皮质感,内里的纸页却不是纯正的纸,安鹤目光匆匆扫过,书本捕捉到了她的视线信息,判定为不感兴趣,随即翻页。

    安鹤停下落空的手,想起梦境里骨衔青阅读的书籍也是这样。

    “想看的内容可以直接搜索。”风间朝雾指向书页上方小小的放大镜图标,唤出浮空的键盘。

    安鹤输入“弗拉米娜”四个字,看到西方海域一个叫艾尔芬岛流传下来的古老神话。

    神话里,艾尔芬岛原本没有太阳,是被神明抛弃之地。最先照耀这片土地的不是太阳神,而是火焰之神弗拉米娜,她从族长爱尔克的火把中诞生,身躯周围围绕着火焰,散发出明亮的光辉。

    诞生之时,弗拉米娜十分弱小,是爱尔克带领族人照顾着她,将她当成小女儿看待,于是弗拉米娜成了岛上最初的火种。

    然而,弗拉米娜的到来引起了黑暗之神诺克斯的注意,诺克斯是掌管黑夜与混沌的神灵,对光明深恶痛绝。

    祂深深惧怕微小的火光会凝聚成强大的力量,假以时日会侵占自己的领土。

    于是,诺克斯施展了强大的法术,引发了滔天的海啸和倾盆大雨,企图淹没艾尔芬岛并扑灭那珍贵的火种。

    弗拉米娜被洪水席卷,几近熄灭。

    危急时刻爱尔克出现并拥抱弗拉米娜,为她挡住雨水,而自己的身躯也被弗拉米娜点燃,化为熊熊烈火,与弗拉米娜融为一体。

    紧接着,爱尔克的母亲、姊妹、族人也纷纷跟随走入火中,最终,她们和弗拉米娜的身体完全化作了永不熄灭的火焰,形成一道巨大的屏障,挡住雨水和汹涌的海浪。

    光芒照亮了整片天空,驱散了黑暗之神诺克斯带来的阴霾。漂洋过海的火星飞向遥远的陆地,点燃了新的火堆。火种从此得以保存和传承,而她们的魂灵永远存活。

    神话故事就此结束,书籍自动翻到下一页,上面正是印刷着《燃烧》那幅壁画,画上没有一个具体的人出现,但又好似有无数的人在其中。

    安鹤手动将书本翻回到上一页,指腹按压着纸张。

    这是一个常见的神话故事,是旧时代的人杜撰的可歌可泣的传说,以此来歌颂前人的牺牲。

    塞赫梅特喜欢并且加以利用了这个故事,来巩固军心。

    安鹤并不被此打动,但是,她低头,指尖紧紧按着书页上的一行文字,心脏重重地跳动,越跳越快。

    那一段,正在描写弗拉米娜被重创,周身的火焰摇摇欲坠,此时爱尔克捧起她的脸颊,温和地问:“孩子,你难道认输了吗?”

    ……

    “你认输了吗?”

    安宁板着脸冷淡地注视着眼前哭泣的小孩,手指叩着办公桌面,并没有出言安慰。

    安鹤单手捂着眼睛,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小小的肩膀不断地抽搐:“妈妈……你为什么……不来接我?”

    她脚边的书包散开,露出二年级的课本,书页被撕烂了。

    她和同学起了争执,被人欺负,班主任叫家长时说打架的都有责任。安宁没来接她,说忙,走不开。

    于是安鹤独自离开附小,来到旁边安宁任职的高中,在一堆资料里找到了忙碌的母亲。安鹤被欺负时没哭,但见到安宁严肃的目光后,眼泪便再也憋不住决堤。

    安宁没有回答她的责问,在弄清来龙去脉之后,只是又重复了一次:“告诉我,安鹤,你认输了吗?”

    “这重要吗?”安鹤一边抹泪一边瞪着安宁的脸。

    “很重要。别人打你时,你也这样软弱地哭泣吗?”安宁实在称不上一个温和的母亲,不近人情的语气仿佛在和大人说话,“你没有愤怒吗?没有用武器打回去吗?”

    “我没有!”安鹤放声大哭,哭声在空无一人的办公室回荡。

    怎么打回去?她只有七岁,对方五个小孩,安鹤站在那里几乎无法还手。她还期望母亲能够帮自己出头,狠狠地教训欺负她的人。

    可是,没有,安宁只是重复地指责她,说些冠冕堂皇有违师德的话:“安鹤,谁打了你,你就要打回去。”

    安鹤被复杂的情绪淹没,她看着安宁的眼睛,在安宁背后,办公桌上摆着的燃烧颜料和母亲冰冷的眼神成了明显对比。她的期许落了空,弱小的脆弱无处安放便化成了愤怒,安鹤一把抓过相框,摔在了地上,玻璃炸开,有些碎片蹦到了安宁的怀里。

    “摔东西可不是一个好的习惯。”安宁出奇地冷静,弯腰去捡拾相框,碎玻璃不小心扎进指腹,血珠一下子渗了出来,在画作左下角糊开一个鲜红的血点。“你要是真的那么愤怒,就想办法打回去。明天,我等你班主任的电话。”

    长大之后的安鹤,仍旧认为安宁使用了最错误的教育方式。

    一个七岁的孩子,没能从自己的母亲那里寻求到庇护和安慰,这样的创伤哪怕她回击了也没能抹平。这让她后来很长一段时间,遇到事情后都不会和安宁商量,独自解决。

    她们的关系,也从不亲密。可能曾经亲密过,可在安鹤有限的记忆里,似乎没有留下任何印象。

    但她确实,学会了保护自己。

    安鹤挪开了手指,有温热的水珠砸在书页上,她下意识用衣袖去抹。

    “不要紧的。”风间朝雾制止了她,“这不是真的纸张,不会被晕湿。”

    安鹤神色平静地抹了下眼睛,是的,不要紧。现在她知道了,这不是真的记忆。

    不过是舱茧的大梦一场。

    风间朝雾从安鹤手中抽离书本:“你还是不要再看了。”

    很多士兵第一次听说这个故事时,有人感动,有人热血沸腾,也有人不为所动,但被感动到哭泣的人,风间朝雾还是头一次见。她瞥了眼上方“女儿”的字眼,认为必须给薇薇安尽快安排一次心理治疗。

    “送我回去吧,麻烦你了。”安鹤说。

    安鹤昏睡了一觉,骨衔青只来梦里待了三分钟,简单说了一下查到的进展,并给了她一张纸条,上面写着一串很长的数字。

    骨衔青说,现在正有机会查查舱茧计划。

    ……

    醒来后*,安鹤点开轮椅的自动行进功能,前往闻野忘的病房。

    闻野忘仍旧没有清醒。据医治的医生描述,闻野忘手术期间有很严重的排斥反应,但她的各项数据都在正常范围,现在已经脱离了生命危险。只是,现在已经昏睡了快二十个钟头,中途没有清醒过一次。

    医生为闻野忘换药时,安鹤在旁边观察了一会儿。闻野忘躯体上的刺伤很严重,不过医生已经面露喜悦:“还好还好,最严重的伤恢复得很快。”

    “什么伤?”安鹤凑上前去。

    “这里,锁骨到下肋本来有一道很严重的切割伤,差点整个胳膊就没了。不过闻教授改造过自己的身体,愈合能力有所提高,现在恢复得还算乐观。”

    安鹤低下头查看,被绷带缠绕的闻野忘,左臂上确实有一道很深的口子,现在看上去还很狰狞。

    神奇的是,闻教授似乎惯用右手,左手的皮肤看起来更细嫩一些。

    不过,闻野忘惯用的右手已经被骨衔青扭断了,医生也无法医治:“也不知道哪个舱茧下这么狠的手,只能等闻教授醒来,自己决定要不要换仿生肢了。”

    安鹤一直在病房内,久久没有离去。

    看护进进出出,换好药后,安鹤请求到:“能不能让我和闻教授单独待一会儿?我和她说说话。”

    “也好,多和她说说话,说不定能让她尽快清醒。”病房里有监控,安鹤又不是什么可疑的人,看护便同意了。

    等人一走,一只黑色的羽翼立刻遮住了角落里的摄像头。

    安鹤掏出病号服里的小刀,在闻野忘的右手腕划了浅浅一刀,伤口很浅,几乎看不见,紧接着,安鹤从皮肤组织下翻出了内置的智芯——这是闻野忘的便携电脑,一般用作输入和储存数据。闻野忘的办公室在上次骨衔青闯入时已经被烧毁,近期资料都转移到了便携智芯上。

    这玩意儿绑定者可以随意唤醒,但安鹤需要将其取出来才能开机。

    骨衔青趁着闻野忘昏迷套到的信息很多,安鹤跟随着指示,输入纸条上的数字密码唤醒智芯,却发现重要文件都需要虹膜解锁。

    这不是难事。安鹤就地掀开闻野忘的眼皮,刷了下脸,并将智芯调到隐藏模式。

    渡鸦消失,监控画面很快恢复——病房里,安鹤背对着摄像头,安静地靠着闻野忘坐着,长久地注视着闻教授。

    实际上,安鹤眼神聚焦的地方并不在闻野忘的脸上,而在隐藏的光幕上。

    智芯里的文件体量巨大,单单是舱茧计划一个项目,就有数千份报告。闻野忘作为科研者有留存资料的习惯,安鹤没有时间一一阅读,她略过实验进程,直接按时间排序,找到了整个计划最初的三份文件。

    一份是原始方案,一份是项目停止的通告,剩下一份,是重启项目后的全新计划。

    三份文件,中间整整横跨了十年。

    原始方案和风间朝雾之前提到的一样,一切都源于第一要塞发现了密封舱的存在,于是闻野忘有了培育新人类的计划。

    安鹤仔细阅读了原始方案,在看到计划获取神血的地点时,瞪大了眼睛——上面写着,她们将前往绿洲获取神血。

    神血缘于绿洲?

    这样的论断毫无依据,闻野忘在方案中引用的支撑论据,仅仅只是源于一个神话传说——富饶之地居住着神明,在那里,拥有还未被摧毁的黄金科技。

    这是个荒谬的设想,疯狂的邪教徒敢提,其她人竟然就敢做。

    半年后,五十个英灵会士兵护送三十三个科研者,就这样以先驱的身份进入了黑雾。她们的计划被命名为盗火计划,而这些人,是盗火者。

    安鹤压抑着心跳翻看了盗火者的名单,其中,果然有安宁的名字。

    当时的安宁,二十三岁。

    但是下一份文件里记载,这个计划被圣君中止。

    ——接下来五年时间里,前往黑雾的人音信全无,默认死亡。第八年,闻野忘又争取了一小批队伍重新出发,结果无一例外全军覆没。

    接近一百名精英的伤亡对第一要塞打击极大,重压之下,塞赫梅特完全地、彻底地废止了这个项目。并且抹去了该计划相关的资料,没有给反对者留下把柄。

    直到第十年的某一天,三十三岁的安宁独自穿过黑雾从无人之境走来,浑身上下血污浸染,伤痕累累,只有那双沉着的眼眸依旧闪着坚韧的光——这个场景被人拍摄下来,放在了闻野忘的报告里。

    但是,照片上的安宁戴着厚厚的麻布围巾,看不清脸。

    安鹤盯着那个模糊的身影,忽然急切地想要知道,这是不是她印象中那个安宁。

    安鹤急速倒回去,点开了之前刻意忽略的附件——所有盗火者都在会议室统一留下了最后的单人影像,安鹤在其中翻找,然后,她看到了安宁的照片。

    很熟悉,是记忆中的长相,安宁双唇抿成一条线,面无表情,眼神坚定沉着。

    可是,又很陌生。证件照上的安宁,是年轻时的模样,只有二十来岁,火焰在背后熊熊燃烧。

    这是研究员安宁,不是她的母亲安宁。

    安鹤只看了一眼,快速关掉了页面内容,滑到了最后一份重启计划。

    重启计划里,闻野忘做了许多微调。

    其中,为了防止研究员产生不必要的情感联系,闻野忘明确表示研究员不可以参与舱茧计划的细胞捐献,所有培育舱茧计划的生殖细胞,全部来源于嵌灵体,而非普通人。

    安宁是普通人,不是安鹤生物意义上的母亲。

    只不过,这份秘密重启的计划里,还有一条给掌权者和核心团队的隐秘警告,安鹤从未听过。

    长达三十页的注意事项里,每一条警告都重复声明同一个意思——

    “因为舱茧足够聪慧,又足够危险,第一批舱茧是百分百的试验品,没有植入灵魂和自我意识,以防舱茧出现身份危机而自杀,或是反戈相向。”

    “在与舱茧相处时请注意,第一批舱茧是实验品,是武器,不是人类。”

    安鹤猛地盖住智芯,投射在半空中的隐形光幕瞬间消失,从指缝间漏出的光线在波动的空气中留下残缺的文字——“请注意,她们可能会是怪物。”

    双肩因为紧张而快速耸动,安鹤从未听谁提过这个注意事项。骨衔青没提,塞赫梅特也没提,闻野忘也从未提过。

    她能安全混进来,是因为圣君和闻野忘已经认识到个体一旦被制造出就不可能按她们期望行事,还是说,这些人,也从未将她当真正的人类看待?

    她有表现得过于拥有灵魂和主见吗?

    安鹤立刻查看核心团队的名单,发现上面除了闻野忘外,只有三个人的名字。没有风间朝雾,其中两个安鹤全然不认识,而剩下的那一个,是安宁。

    安鹤觉得匪夷所思,安宁是核心团队的成员之一,应该对这份警告再清楚不过。

    那为什么,要成为她的母亲?

    安鹤关掉舱茧计划,在智芯各个文件夹里搜索安宁的名字,很快,她在研究所成员名单里,搜索到了安宁的更多资料。

    安宁,原二十一区居民,高级研究员,非嵌灵体,染病身亡,死亡时三十六岁。

    后面跟着长长一串科研成果,其中大部分都集中在归来后的三年时间里。登记的成果却很少关于舱茧计划,基本上都是针对伊薇恩城技术遗产的研究。

    比如安宁启动了巴别塔的自发电功能,唤醒了大多数被闲置的机器,并且记录在册留给了后人。

    除此之外,整个智芯再没有安宁的记录。

    半个小时过去,安鹤固执地找了一遍又一遍,没留意到外面光线渐沉,太阳已经垂落到地平线下方,最后一抹朦胧的霞光逐渐消失。

    病房被灰色笼罩,闻野忘的手指轻轻颤了颤,有什么细小的事物从她伤口钻了出去,落在了被子上方。

    片刻后,安鹤感觉有风扰动了她的头发,她伸手摸向后脑勺,才察觉到没有风,什么都没有。

    她将智芯重新放回了闻野忘的伤口里,离开了病房。

    回到病房的三个小时里,安鹤让风间朝雾离开,自己一动不动在床上枯坐。

    脑海里翻涌着纷杂的思绪,她实在不知道该以何种心情面对安宁的存在。

    在当母亲的二十多年里,安宁把她当作什么呢?试验品?一个绝佳的观察对象?还是怪物?

    安鹤无法找到一个人来询问。

    现在,她至少知道,安宁为何对她那么冷漠了。这人确实一点都不会当母亲,也没有把孩子当孩子。

    半夜两点,安鹤仍未睡着,病房外已经没有人走动了。她起身,没有使用轮椅,趔趄地走向会议室,站在了那幅巨大的壁画下。

    人在画下竟如此渺小,仿佛置身于火焰中间。

    安鹤靠近墙面伸出手掌,轻轻贴在了陈旧的颜料上,抚摸着上面仍旧鲜艳的红色。

    可是妈妈,我是有灵魂的。

    恍然间,那些焰火仿佛有了温度,逐渐高于体温发出灼烧的痛觉。

    紧接着,墙面开始变得柔软,安鹤眼见着指尖陷入了墙面,如同放置在皮肤上。

    一如安鹤第一次接触巴别塔外墙时出现的错觉。

    安鹤瞪大眼睛猛然后退。

    七岁记忆中,安宁的血渍晕开的圆点处,赫然下陷出一个圆形按钮。

    按钮自动分隔成七块,旋转一圈,重组,一声轻微的机械摩擦之后,墙面转角的地方突然出现了一道缝隙。

    心跳如失控的鼓点,安鹤察觉到手心有水渍,她低头一看,是自己攥着的拳心渗出了汗水。

    安鹤平复着呼吸,一转眼下定了决心,挤进了缝隙。

    咔嚓,门又轻轻合上,这惊天动地的变故没有惊动巴别塔任何一个人。

    安鹤仿佛挤进了一个狭小的甬道,可这里并不漆黑,四周沉寂的灯因为她的到来,而一盏一盏亮起。银色金属反射着白色的光线,整个空间亮如黎明。

    安鹤一步一步往前走,脚步声伴随着心跳一下又一下地跳,她像是绕着高塔墙壁内部的空间在绕圈,不知道道路通往何方。

    直到,安鹤瞥见墙壁上有一道小小的刻痕,她停下脚步伸手抚摸着那道刻痕,发现了一行完整的文字。

    “宝贝,不知道你现在几岁了,但妈妈希望你已经变得足够强大。”

    第87章 “如果您要去往新世界,那,祝您平安健康。”

    安鹤没有收回手指。

    指腹下的刻痕冰冷,冷意传达到四肢百骸,让她觉得瑟缩。她害怕站在这里会被冻住,害怕手脚失去力气,于是摸着墙又开始往前走,一直往前走。

    墙壁上还有更多的刻痕,都是安宁留下的话,让她好好吃饭好好活着,像是安宁闲来无事留下的碎碎念,没什么特别的含义,数量也很多。

    但很温柔。

    安鹤很费解。

    眼睛看到的一切都不太真实。

    她才刚得知舱茧计划的全貌,才刚发现舱茧没有植入灵魂,可眨眼间,在这密室内的安宁又展现出完全不一样的形象。

    记忆中,安宁很少这样说话。

    比起那二十几年的虚构生活,安宁一反常态的留言才更像是一场虚假的幻觉。

    那什么才是真实的?

    安鹤的认知开始坍塌,连带着对这片荒原的印象都开始摇摇欲坠。她有些分不清真实和虚假了。

    如果她的出生是人为的,个人经历是预设好的,那醒来的时机和地点,是不是也早已注定?

    不然,安宁怎么知道她会回来,让她看到这样的留言?

    她像是落入了设好的局,被引诱着往前走。所有自以为独特的个性,都是别人有意为之。

    那伙伴呢?苏绫伊德阿斯塔,还有和骨衔青的相识,也是预设好的吗?

    如果是那样,那就太可怕了。

    她是否真的从未做过真实自主的选择?

    安鹤深深地呼吸,脚步越来越急促。

    她突然明白了,为何连塞赫梅特和闻野忘这么不顾人死活的掌权者,也要对公众隐瞒新人类计划和复活计划。倘若英灵会的士兵人人自危,认知坍塌会带来无尽的质疑,届时,恐慌会像传染病一样扩散,大多数人会不可自抑地成为虚无主义的傀儡。

    有灵魂的人,是脆弱的。

    她们需要一个信念,为自身赋予一种意义,才能在这个世界上找到自己的位置。

    如果没有了、失去了,那就被自我反噬了。

    不像机器,弱点和漏洞可以用准确的指标来衡量。灵魂全是弱点,无法找到一个准确的方案来防止出错,一个微小的动荡、一封信,一句话,都可能摧毁一个强大的魂灵。

    安鹤停下,手掌覆盖在眼睛上方。

    她并没很痛苦,只是很难受。

    喉咙堵塞得难受,躯体反应导致后脖颈也痒得难受,好像免疫系统也在摇摇欲坠。坏情绪催生了有毒的物质,随着她的血液游走四肢百骸,等待她脆弱时发起致命一击。

    但很快,安鹤睁开眼睛,捏了捏有些异常的手掌,重新往前迈步。

    她好像又回到了当初踏上这片荒原时的状态,像一个平静的旁观者,看着自己不发一言地往前走。

    狭长的甬道终于有了变化,安鹤抵达了一间纯白的房间,这里像个小型的实验室,夹在隔墙中间,面积不大,但摆满了复杂的仪器。

    因为环境足够白,衬得角落里的黑色密封舱越发黑。舱门早已打开,箱内干干净净,没有之前看到过的絮状物。

    安鹤扫了一眼便移开视线,她看到室内还放着一台和图书馆的输入机器类似的设备。

    旁边,一台小方桌上资料混乱堆叠,不知道是做什么用的工具散落在桌上,有些滚到了地下。

    整个房间没有遭到暴力破坏,但是非常凌乱,像是有人匆匆离开,然后,这个房间就再也没有人造访。

    安鹤踩着纸张走向桌子,咯吱一声,踢到桌脚边滚落的一个圆形机械球。

    机械球铅球大小,此时像是散架一样,无声地分成了七块,安鹤低头看了一眼,迟疑片刻后,弯下腰捧起了它。

    人类的温度很快传递到冰冷的金属上,指尖触碰到的地方留下了一点热量,安鹤凑近机械球仔细观察,银色的小球上倒映出她面无表情的脸颊,瞳孔无波无澜。

    咯吱一声,散架的小球好似被激活了,又突然自动合成了一个光滑的整体,看不出一丝接口。球身开始出现细密的波纹,散发出一些温和的蓝光。

    ……

    “阿尘。”安宁站在输入终端前,熟练利落地操作着输入台:“我挑选了一个合适的时代,既不会太繁华又不会太荒芜。图书馆里现存的千禧年代旧资料都已经录入完毕,接下来开始搭建虚拟场景,做好你的保育工作。”

    “好的,女士。”圆形的金属球飘浮在空中,随着它开口说话,表面模拟声纹出现波动,在蓝色的光线下,像起了涟漪的湖水。

    它原本是黄金时代的智能育儿仿生人,温和,正义,友好,除了母亲陪伴无法模拟和取代外,它可以构建出十分强大的真实情景,引导孩子学习和玩耍,并进行优良的人格塑造。

    这样的陪伴型机器属于高阶需求,在大灾难之初生存需求都难以满足时,就已经被视作无用之物被搁置。直到,尘封的它被安宁唤醒。安宁解构了它的代码,重新编写了程序,保存在这密室之中,偶尔会来和它聊聊天。

    作为一个陪伴型智能机器人,它具备很好的聊天功能。

    “女士,请问,我该如何称呼这个生命?”阿尘的声线被设定成了轻缓的女声,很温和,“您和我提起过舱茧计划,但抱歉,我并未查询到这个舱茧的编号。”

    “她没有编号,这个舱茧没有收录到计划名单里。”三十三岁的安宁转过身,站在房间中央,垂下的发丝挡住了眼眸。“她随我姓,名叫安鹤。你可以直接称呼她的名字。”

    “听起来不错,有什么具体的含义吗?”

    “是我一位故人取的名。”

    “明白了。”轻缓的女声放慢了语速,“我猜测她会是一个可爱的小宝宝。”

    安宁闻言嘴角往下一撇:“别不是个调皮捣蛋的小孩我就谢天谢地了。”

    “如果您不希望她养成这样的性格,我可以提供很多育儿方案,并给出最优的教育方法。”阿尘上下浮动,介绍着自己的原始功能。

    “不用。”安宁沉默了一会儿,“我想自己来。”

    “您想亲自参与她的教育过程?如果是的话,我可以为你接入虚拟场景,您需要一个什么样的形象?”

    安宁显然还在苦恼这件事,她开始在房间中央缓慢踱步,时而皱紧眉头,时而又频繁摇头。分明是一个简单的问题,但安宁的表情一直都很严肃,似乎考虑着一个天大的困难。到最后,甚至开始在桌上的空白稿纸里,演算起了公式。

    “用我自己的形象吧。”在长久的沉默后,安宁站起身,语气里少见地有了紧张,“阿尘,你觉得,我可以做一个温和的母亲吗?”

    “您指的哪一种?”

    “我指那种,我会永远尊重她,鼓励她,让她拥有一个完整的灵魂。”安宁撇开了视线,“说具体些,在你构建的世界中,我可以和她一起逛街吃饭,她可以和我撒娇、顶嘴……的健康关系。”

    “我懂了,您想让她在爱意里长大。”阿尘贴心地解释,“当然可以。”

    “确定?”

    “当然。只要您想,您就可以这样做。”阿尘笑起来,“不过,这对您来说可能有些为难,比方说,您能开口叫她宝贝吗?”

    安宁张了张嘴,那双眼眸里终于出现了十足的震惊,片刻后她回答:“我会试着学习的。”

    ……

    “女士。”阿尘不再上下浮动,它暂停在半空中,蓝色的光辉变成了淡淡的一层,“女士。”它又悲伤地重复了一遍,“您确定,要修改数值吗?”

    三十六岁的安宁变得更加沉稳:“我已经确定了,照做吧。”

    “我觉得有些遗憾。”圆形的金属球变得黯淡无光,“安鹤才三岁,一旦修改参数,您这三年来的细心呵护,将不会在她记忆里留下任何痕迹。更何况,您的新要求,实在有些极端了。”

    “我没有时间了阿尘。”安宁站在舱茧前方,最终回过头。

    “我无法再亲自教导她,往后,也无法为你提供更多的参考数据。请你推翻我的形象,提取资料里最严厉、最有用的教育方式,让她成长。我没有别的要求,只希望她成为一个强大独立的人。”

    “但你们的关系会变得非常糟糕,从数据推论来看,她不会再信任您。”阿宁说,“这样也无所谓吗?”

    “我无所谓。”安宁低下头,“往后,安宁这个母亲的形象,就交由你来扮演。”

    “可您知道,我被设计出来时就有伦理限制,永远都不能替代母亲的职责。”阿尘语气急切,“我无法取代您。”

    “那就尽力吧,如果我和她……你和她关系变得很糟糕的话,她也不会过多注意到你。”

    安宁伸出手承托着那个小球:“好了,我知道你被设置得很具备人性,但你依旧在按照设定好的逻辑谈话。你的贴心我已经感受到了,不用再劝我了。”

    “女士。”小球挪了下位置,冰冷的金属球面贴着安宁的指腹,“我能问问,你现在的身体状况,还好吗?”

    安宁眉眼间只有坦然,“不太好,穿越黑雾那几年还是给我的身体造成了不可逆的损伤,那些颗粒滞留在我体内排不出去,它们开始凝固了。不过多久,黑色的辐射物就会穿破我的皮肤。”

    她掀开白色的衣袖,手臂上已经出现症状,黑色凝聚物像刺一样尖锐。“圣君认为,这是辐射病,我们还没有搞清楚是否会传染,但我们,没有治疗的方法。”

    ……

    “您还好吗?”阿尘从书桌里漂浮起来,“您有一段时间没来,我一直在等您。”

    “还好。”安宁衣着整齐,身姿比阿尘以往见到的更加挺拔,只是耳鬓边的黑发衬得她的肤色苍白无血色,“我是来和你告别的,这是我们最后一次见面。”

    “这样吗?”阿尘不再散发蓝色的光,它的声线降到最低,充满悲伤。

    片刻后,阿尘扬起了语调,像寻常一样告别:“如果您要去往新世界,那,祝您平安健康。”

    安宁温和地点点头。

    谁都知道,没有新世界。

    “女士,我有一个提议,您可以听听吗?”

    “你说。”

    “过往您和我的所有交流,我都有保存在储存器深处。如果将来,您的女儿想要知晓您是一个怎样的人,我是否可以为她播放这些片段?”

    安宁微微侧目:“没有这个必要。”

    安宁似乎笑了笑,但调动肌肉已经成了很困难的事,所以安宁看起来更像是严厉地否决了这个提议:“母亲为孩子留下信件的戏码,实在是太老套了。况且,安鹤不一定会想知道。”

    “万一她想知道呢?”阿尘顿了一下,开始列举自己的观点,“我认为这很有必要。无论是我构建的那个年代,还是更早的时候,大多数孩子总会在二十岁以后,才能正确看待自己和家庭的关系。无论双亲是否健在,无论家庭是否和睦,孩子总会有一次追寻答案的过程。”

    “追寻什么答案?”

    “‘妈妈是否真的爱我,或是不爱我’这关乎她们是会和家庭切割,独自构建新的心灵锚点,还是加固已有的锚点更加坚定地往前走。”

    阿尘问:“女士,您爱她吗?”

    安宁注视着空中的小球,想起最后一次在虚拟世界里见到的安鹤,还只有膝盖高,抱着她的腿喊妈妈妈妈,是个可爱的小不点。

    安宁想象不出安鹤长大后,追寻答案的样子。

    她回答:“我爱她。”

    安宁没有再坚持下去:“好吧,你在育儿方面比我专业,那听你的吧。只是,我们的谈话不能被其她人发现,你登记好她的生物信息,我会帮你连通巴别塔的防御系统,只有她可以通过识别。”

    “您不打算将我交给别人接管吗?”阿尘问。

    “不打算。”安宁说,“这个世道的人心最危险,她们会剥夺你的成果,改变你的功能,去做能让她们活下去的事……我也在做这样的事,所以,我只需要你保护好她。”

    “我知道了,我听从您的安排。”阿尘沉默了一会儿,小声地问:“女士,如果我辜负了您的期待,没能培育出一个很强大的人……假如有一天安鹤被情绪和挫折打败,我该怎么办才好?”

    “你的演算能力比我强大,方法也比我多。”

    “好吧,女士,人的大脑在面对不能处理的事情时,会启动一系列的保护机制来应对和处理负面情绪,以免被压垮。必要时,我会使用您留下的抑制剂注射进舱内,来遏制她杏仁核的活动。”

    “会产生副作用吗?”

    “会,她的状态,会受到一些影响。可能也会产生习得性解离。”阿尘说,“请相信,这不是我的本心,我不想伤害安鹤,但我想知会您一声。”

    安宁垂下眼眸:“去做吧,我只能相信你了。”

    安宁站得太久了,开始咳嗽,她捏紧手心藏起血迹,长久地注视着密封舱。

    角落里这个舱茧,是有灵魂的产物,是她穿越黑雾,穷尽生命换来的、可以对抗灾难的希望。提供细胞的嵌灵体无比强大,而使用的神血浓度最高。

    安宁曾经十分希望安鹤诞生,好似安鹤诞生就可以拯救糟糕的世界,让这片土地不用滑向最残酷的结局。

    但安鹤第一次开始喊出妈妈这个词时,像故人告诫的那样,她开始后悔,不该让这个生命承受未知的痛苦。

    在归来的三年里,她一直在后悔,一直在矛盾中度过。

    只是,传达给阿尘的指令,看起来每次都无比坚决。

    安宁别无它法,只能往前走,哪怕事情不能成功,造成了最坏的结局,也要闷着头走到黑。

    她和阿尘约定好了的。

    “如果您有什么想说的话,我可以为您保存下来。”阿尘贴心地说。

    “帮我带些话吧。如果你见到长大后的安鹤,替我问好。”

    半个小时后,安宁转过身,和这个空间里的一切做最后的告别。那张一向严肃的脸上,终于绽开了最明媚的笑:“晚安了,阿尘。”

    阿尘停止了浮动,第一次,出现了宕机一样的状态。在它的深度思考程序里,一行行细密的分析正在高速闪动。

    “>用户应该知晓,我的正式产品号是第三批“伴学守护者”,名字为光之心。

    “>过去三年里,安宁女士提及了七百二十次“阿尘”这个名字,用来指代我,并且修改了我的声线。

    “>现在是最后的告别,女士依旧称呼我为阿尘,阿尘应该对安宁女士极其重要,我需要考虑用户的情感需求,给出富有情感和人性的回应,同时保持友好的态度。”

    隐秘的代码无声地运行着,它绕着圈,比以往更加强烈的淡蓝光晕平静地延展开,溢满整个房间。

    “晚安,安宁。”它轻柔地告别。

    ……

    安鹤乖巧地坐在方桌前,单手捂住眼睛,有液体从指缝中滑落下来,晕湿了还带有字迹的稿纸。

    真奇怪,在得知舱茧计划时没哭,看到留言时她也没哭,但现在,眼泪却怎么也停不下来。

    像约定的那样,这个名叫阿尘的机械球在播放它和安宁交流的片段,短短几个视频,一直在播放。

    安鹤真的在探寻一个答案,现在得到了结果。

    这是她诞生的地方,现在她回到了这里,温柔的氛围包裹着她,重塑了她,像是子宫。

    淡蓝色的光笼罩,原本盘踞在安鹤脑海里的那些足以摧毁自我的怀疑,忽然间,消失了。

    是的,一切都是安宁预设好的,她的出生,她的人生经历,都是安宁预设的结果。可是,安鹤却并没有多难受,反而她感到无比轻松,像是漂泊的船终于沉下了锚。

    安宁爱她。

    她的锚,沉稳,坚实,并且一直都在,她靠了岸,再多的风浪都不会将她掀翻。

    灵魂太奇怪了,安鹤想,竟然这么强大,一个微小的肯定、一个答案,就可以将她完全重塑。没有章法可言。

    “安鹤。”刚启动的阿尘吱吱呀呀不太稳固地漂浮,监测功能同时开启:“你的体温不太正常。”

    安鹤放下手掌,注视着那个小球:“我知道。”

    她伸手快速抹掉眼泪,按上后脖颈,剪得整齐的指甲一下子把后颈挠出一道血痕。

    “我知道的。”她都和寄生的东西打过好几次交道了,所以体内的异常安鹤一开始就注意到了,她摊开手掌,天赋[寄生]自动启用,粉色的菌丝从掌心里冒出来,雀跃地挥舞。

    当她走进这条密道,看到安宁的第一条留言时,这些东西,就随着她的低落开始变得活跃了。

    有东西进入了她体内,不知道是之前在地下空间里的残留,还是后来在何处沾惹到的。

    但是没关系。安鹤看着自己的手掌,她没有停止这不由她操控的[寄生],而是将天赋一瞬间激发到了最大。

    只不过,这一次,菌丝没有向外生长,而是朝手心内,钻涌进去。

    她已经变得足够强大,会毁灭所有伤害她的人。

    “晚安,妈妈。”

    轻声的呢喃消失,算是女儿,迟来的告别。

    第88章 不是杀死,也不是抵抗。

    骨衔青有整整十日没有联系上安鹤。

    这人难道不睡觉的吗?

    她盘算着再冒险往巴别塔走一趟,但很快,整个要塞都出了变故。

    最先是巴别塔的一名彻夜值班的守卫出现了严重的失智反应,最初的症状和骨蚀病患者并不相同,只是异常冷淡,像丢了魂,一旦有人招惹她,就会变得极端易怒。

    但很快,短短一天内这名守卫就出现了严重的感染症状,身上出现大量溃烂的伤口,变得极具攻击性。

    第二名感染者是巴别塔内的一名清洁工,紧接着,英灵会的一名士兵、下城区的某个雇佣兵、三名老妇相继出现症状。

    这些人彼此之间完全没有接触,但病原体就这样扩散开了。

    一天后,巴别塔才传出消息,这是骨蚀病的变体,但是比骨蚀病更加难以防范,发病快,又具备一定潜伏期,研究所的人将最初的那名守卫接触过的人排查遍了,也没能推断出感染源头。

    一时间,下城区和中心城区人心惶惶。

    她们一直靠着壳膜抵御外来的危险,但这一次,危险从城中心肆虐散开,再没有什么东西能够保护她们了。拾荒者、雇佣兵、各种帮派逐渐陷入惶恐,开始各求生路。

    两天后巴别塔很快又发了通告:这种感染会挑选目标。也就是说,接触过感染源的人不一定会发病,传染链是断开的,发病的随机性大大增加了排查的难度,一时间人人自危。

    “怎么办?”兰鸣问,拾荒者最为害怕,也最早做出反应,她们很快将全部家当按量分配,众人去哪里都带着保命的工具,方便随时跑路。

    她们甚至已经规划好了离开第一要塞,只不过逃到荒原上,也不一定有要塞会接收她们这些流失者。

    骨衔青在换绷带,没有答话。

    罗拉反而成了最镇定的那一个:“再等等。英灵会有很丰富的处理经验,现在局势还在可控范围内。”

    罗拉见过英灵会处理这样的危机,她们经常遇到这样的情况,十年前骨蚀病的第一阶段还不能治愈,有时候一个伤口就会引起感染,罗拉的前*辈需要快速识别并且击毙感染者。

    有时候大多数平民还不知晓病菌侵入了,就被英灵会掐断了苗头。

    罗拉在三个要塞待过,虽说第一要塞手段残忍,但确实应对速度最快、效率最高。

    似乎验证了她的说法,第三天,就没有再出现新的感染者。据街巷里流窜的流浪侦察队传言,这种病会率先感染心智薄弱的人。圣君已经开始批量排查,将体能和接受程度较差的人分开隔离。

    紧接着,巴别塔的士兵开始大面积进入下城区划分范围,进行人口重组。

    于是人们开始担心,被划分到弱者的那部分人,会不会被管控?会不会一旦出现症状,就被率先处死?

    但巴别塔一直没有给出确切的通告,暂时,也还没有健康人伤亡。

    罗拉从窗口边离开,单独找到了骨衔青:“你这几日见过安鹤吗?安鹤有没有事?”

    “不知道。”骨衔青慢悠悠地磨着刀,“联系不上。”

    “以我的经验,英灵会内部应该会有很大的变动,她是个新人,我觉得她很危险。”

    “如果她感染了,那就更危险了。”骨衔青扎好袖口,“我最后一次见她时,她状态不是很好。”

    骨衔青知道是地下空间的菌丝或者神血逃逸出来了,这种东西最喜欢操控意志脆弱、没有自我的人。它还具备思维能力,会挑选目标并躲过搜查,如果谁最容易受到攻击,那一定是安鹤。

    安鹤如果不能成为帮手,那就是最为危险的敌人。对她,对神明都是。

    可惜上次她开导安鹤好像没有太大的用处。

    安鹤很可能出事了,不然不会这么久都不联系她。

    骨衔青把匕首磨得霍霍作响。

    薇薇安不知道何时靠近了她们,在一边竖起耳朵偷听她们谈话。

    骨衔青手上更加用力,皱起了眉,她旁边还有一个更容易被寄生的小屁孩。她处心积虑削弱神明的助力,却好像怎么都躲不开这个过程,真是太棘手了。

    楼下很快响起喝斥,英灵会的人打算把筒子楼里的人都叫出去,重新划分聚集点。

    但效果甚微。

    所有人都不太配合。只有士兵在街上游荡,其她下城区的原住民要么躲在废墟里动也不动,要么早就卷起铺盖跑路。

    每个人,都在以自己的方法挣扎求生。

    骨衔青闭起了眼,心如止水,她已经看倦了。

    “是姐姐!”趴在窗口的薇薇安却突然惊呼,脸上的神色陡然变得喜悦,小幅度地蹦跳。

    罗拉和骨衔青同一时间丢掉手中的东西,闪身到了窗边。

    安鹤出现在了英灵会的队伍中,她站在车头,单手抓握着越野车的栏杆。和她一起的士兵正拿着个大喇叭朝周围的居民楼喊话,安鹤只是听着,没有什么反应。

    “不太正常。”骨衔青眼皮跳了跳,眼前的安鹤跟十几天前她见到的样子,好像不太一样了。

    骨衔青说不上来哪里不一样,明明安鹤着装没有变化,行为举止也并没有诡异之处,但她就是生出了这个念头。直到她听到罗拉在旁边小声呢喃:“安鹤是不是被感染了?看起来好冷漠。”

    骨衔青猛地一惊,这可是她最不愿意听到的事。

    就在这时,越野车上的安鹤回过头,望向二楼,那双眼睛沉静如水,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她肯定看到我们了。”罗拉也皱起了眉。

    安鹤知晓新绿洲的驻扎点,视力也很好,肯定一眼便瞧见了躲在窗口张望的三个脑袋。

    只是她们无法从安鹤眼中读出任何反应。就算要装作不认识,也至少该给个暗示吧?

    骨衔青生出些烦躁。

    难道,安鹤就不想见到自己吗?

    车子缓慢开过这条街,在尽头拐弯处,安鹤跳下了车子,和车上的人说了什么,然后独自往这个方向走来。

    罗拉不确定地问:“呃,她不太对劲,我们要撤离吗?”

    骨衔青瞥了她一眼:“你今天话好多。”

    撤离也来不及了,安鹤显然使用了破刃时间的天赋,并且使用得很好。墙上的指针只走了五秒,五秒后,秒针就像卡滞了一样,以非常缓慢的速度往前转动。

    安鹤已经来了。

    崭新的硬鞋底叩击着地面,然后在三人面前站定,脚步声消失的时候,指针重新恢复了原有的速度。

    “舍得来?”骨衔青抱起了双臂。

    安鹤缓缓地眨了下眼睛,然后她扬起手,摊开给骨衔青看:“我吞噬了它。”

    “什么?”骨衔青一时间没能明白安鹤的意思,等她看到安鹤掌心中暴涨的红色菌丝后,一股由衷而来的恐惧爬上了她的脊背。

    “我说,”安鹤提高了声音,“我吞噬了它,一簇原本想要击杀我的菌丝。”

    不是杀死,也不是抵抗,而是吞噬。

    “你疯了?”骨衔青脸色突变,一下子挺直了背。她从未想过、也从未指示过安鹤做出这样冒险的举动,她说过了,不要接纳和神明任何有关的东西,安鹤倒好,直接开始吞噬起了神明!

    为什么就不听话呢?

    “你很惊讶?看来你知道后果是什么。”安鹤说。

    骨衔青觉得自己的眼角有些颤抖:“你难道想,和祂融为一体?”

    “我没这样想过。不过确实,过程让我难以承受。我高烧了好几天,一直处于亢奋又疲惫的状态,无法入睡,也无法行动,排斥反应很严重。”安鹤慢悠悠地说,“但现在,我赢了。”

    安鹤忽地展颜一笑,她脸上的淡漠在那一刻融化,透露出些许得意的神情。

    骨衔青的心重重地放下,又高高地吊到嗓子眼:“你知道稍差一步,你会死吗?”

    没有人可以吞噬神明,这样想过的人,要么被同化了,要么死了。

    安鹤可真敢啊!骨衔青不觉得赞许,只觉得后怕,在她不知道的时候、在她的掌控范围之外,她差点永远失去安鹤。

    “我不会死。”安鹤收回手掌,笑得无比有信心,“有人让我好好活着。你不也这样说过?”

    骨衔青无言以对,从鼻腔中哼了一声。

    安鹤放弃和骨衔青交谈,偏过头,和面上呆若木鸡内心风起云涌的罗拉打了声招呼。

    罗拉在脑海里转了好几个弯:“你是说,你感染了?又痊愈了?手上还残留着脏东西?”以她有限的认知,她只能强迫自己这样理解。

    “大概是这个意思吧。”

    “那你刚刚为什么那么冷淡?”

    “有人不把我当人。”安鹤意有所指,“我还有事情要做,所以,我不能太像人。”

    “什么意思?你哪里不是人?”罗拉做出礼貌的表情,“您能否花点时间为我解释一下,我不懂。”

    “等下次有空。”

    安鹤越过骨衔青的肩膀,朝后方的薇薇安招手:“薇薇安,过来姐姐这儿。”

    在另外两人神色各异的时候,只有薇薇安不知状况,雀跃地走向安鹤:“姐姐。”

    安鹤低头注视着这张稚嫩的脸庞,和她长相全然不同、毫无血缘关系的姊妹。她是幸运的,被安宁带走铸造了一个美丽的幻梦,获得了一个完整的灵魂,而薇薇安没有这么幸运。

    那么,她来为她铸造灵魂。

    “薇薇安。”安鹤摸着对方的头,“你有想过,自己的妈妈是谁吗?”

    安鹤之前发现了,薇薇安只管拾荒者叫大姐头,或是阿姨,要么是姐姐。在这样的世界,没有人愿意,或者说没有人承担得起母亲这个名号。她们养育了薇薇安,却不得要领。

    “怎样叫想呢?”薇薇安有些不理解,“这里很多人都没有妈妈。”

    “你既然留意过这件事,那就是想过。你想知道你的妈妈是谁吗?”

    薇薇安摇头。

    “她是一个战士,编号L-292,名字叫西澪。”

    “真的?”薇薇安提高了声量,“你认识她?”

    “没有,我查到了她的资料。”安鹤在一圈又一圈寻找安宁信息的时候,瞥见了真正的薇薇安的信息。提供细胞的人,已经死去了。

    “十二年前,她在和骨蚀者对战中牺牲。”安鹤轻缓地说,“不过,薇薇安,你是有妈妈的。”

    薇薇安不需要努力去寻找一个答案,安鹤把答案交到了她的手上:“你的妈妈是一个勇士,你继承了她的能力,所以,你也会是一名厉害的勇士。”

    薇薇安眨了眨眼睛,歪着头靠在安鹤的掌心上,感受着传递过来的令人安心的温度。

    “给你,这把小刀拿着。以后谁伤害你利用你,一定要毫不客气地打回去。”安鹤递过去一把锋利的刀,是从英灵会的军备库里取出来的佳品。

    薇薇安接过,打开刀鞘,冰冷的刀身上印着她的面容。“知道了。”她小声地说。

    骨衔青深呼吸的声音特别明显,她远远地注视着安鹤,然后缓缓地叹了口气。她终于发现安鹤哪里有所不同了,不是冷漠,而是气场。

    安鹤,更加强大和稳重了。

    以爱为底色的灵魂,好像比她想象中要更耀眼一些。

    “安鹤。”骨衔青打断眼前的“姊妹情深”:“巴别塔现在是什么情况?”

    “戒严。”

    “找到病发源头了?”

    “没有。”安鹤放开薇薇安,直起腰转过身,“但我有个怀疑的对象。要是大家想活命的话,要做好准备了。”

    第89章 是不是不配拥有野心?

    “你怀疑谁?”

    “闻野忘。”

    安鹤走向窗边,一只渡鸦悬停在她胳膊上方,告知她英灵会的同僚们已经到另一个街角去了,安鹤还有时间和骨衔青多说几句。

    “这次感染是从巴别塔开始的。”安鹤转过身,“研究室的人解剖了死者,她们身体里残留的菌丝还在血管里流动,她们不是被感染,而是被神血——那一类更强大的菌丝寄生了。”

    “在这之前,巴别塔内,只有我和闻野忘接触过这种菌丝。”安鹤说,“如果感染源不是闻野忘,那就是我。”

    “但我在十天前就已经吞噬了自己的菌丝,不可能让它们逃逸出去。”

    骨衔青问:“闻野忘状态怎么样?”

    “已经恢复清醒,这几天在马不停蹄地追溯感染源。”

    “她?追溯感染源?”骨衔青冷笑一声,“你不是说她很可疑吗?”

    “这就是问题所在,我只是怀疑她,但我没有证据。”安鹤苦恼地撑着窗台,“闻野忘看起来很正常,经过了全身检查毫无问题。而且,她还非常投入地研究了这次感染物的特性,提出了很多建设性的意见。这次感染能暂时得到控制,是她的功劳。”

    “她查出什么了?”

    安鹤极快地同步了自己掌握的线索,和巴别塔发出的通告一样:“这次菌丝寄生的目标,无一例外是精神状态不稳定的人。”

    人的精神状态和免疫系统强挂钩,精神状态不佳的人免疫系统也会受到影响,轻则感冒,重则患上一系列情绪病,比如胃疼、湿疹、耳鸣及各类结节。

    换言之,人体内的“防御壳膜”出问题了。

    有东西在利用肉身这个弱点,无差别感染人类。它们不再被动等待人类出现伤口,而是直接从内部攻击人的免疫系统。

    新的感染方式,新的入侵物质,导致嵌灵体对骨蚀病的抗体已经失去了作用,所以英灵会的人也受到了威胁。

    糟糕的是,菌丝潜伏时间大幅缩短,目前观测到的记录是三个小时,三个小时里,免疫低下的感染者不会出现排斥反应,她们还是和普通人一样行动。

    但在这个过程中,身体里的菌丝会四处寻找下一个寄生目标,然后患者才会展现出感染症状。

    这些菌丝好像一群善于玩捉迷藏的孩子,初级玩家只会躲在一个角落里直到被找到。

    而它会在时间限定内从一个藏身点蹦到另一个藏身点,等你发现可疑之地时它已经转移了,没有人能找到它。

    它将整个要塞的活人,都当作了游戏的场所。

    “所以圣君在进行重组,各个组别相互隔离,缩小范围。这两天,菌丝反而没有四处扩散。”

    一直默不作声整合信息的罗拉惊讶道:“它在潜伏?”

    “是的。它在潜伏。”安鹤笃定地说,“它比人类更擅长思考。”

    安鹤从身上取下几个更高级的通信器分发给罗拉,最后,将一枚耳钉状的通信器抛给骨衔青:“等你入梦还是太原始了,我们得用科技沟通。”

    骨衔青低头看那枚水滴型的银色耳钉,顺手就戴上了。

    安鹤抬脚踩上了窗台,看样子打算速降下楼:“按照菌丝这种特性,如果后续出现动乱,下城区的人意志薄弱者很多,会是动乱高危区,你们一定要做好准备。”

    她跳下了三楼,羽翼一样的黑色外套鼓满了风,时间停滞了一瞬,等屋内三人到窗边看时,安鹤已经跑远了。

    骨衔青抵在窗边注视着安鹤远去的背影:“她的伤好透了吗就上蹿下跳的。”

    ……

    闵禾站在队伍的最前方,以往笔挺的军姿不复存在,这次她低下了头颅:“是,长官,我会尽我所能。”

    仿佛从齿缝中挤出来的回答,字字都违心,闵禾觉得非常不甘,她被分到了第四军队。

    第四,最末尾的那一组。

    这是塞赫梅特第三次、也是最后一次对军队进行重组调整,按综合实力划分成四个队,每个队伍两百人。

    不只是军队,研究所、医疗队,包括清洁工和侍者都已经完成了重组。

    这是一种等级隔离,同时也是一种测试——测试菌丝是否真的像研究所得出的结论一样,会先挑意志力薄弱的人下手。

    如果,弱队中的士兵出现了症状,需要果断击杀,切断感染链,保证其她队伍的兵力能够幸存。

    换句话说,她们在践行第一要塞一以贯之的策略——让强者先活下去,活到最后。

    上一轮调整时,闵禾在第一梯队,她的实力确实也足够进入第一梯队,她已经做好了血战到底的心理准备。

    但是,今日圣君下达命令时,只简短地说了一句:“你是第四军队的防线。”

    狗屁防线!

    闵禾头一次在心中质疑圣君的命令。

    防线的意思是,她会成为第四军队动手杀人的那一个。如果这队最弱者组成的军队真的被感染,她需要用天赋杀了自己的手下。

    突然降级已经够难受了,闵禾所在的军队还被当成了最弱的组别,暂时没有接下任务,看起来只用等死。

    闵禾无法揣测圣君的想法,看不出这是在保护她们还是在否定她们,她用力握着枪把,眼睁睁看着塞赫梅特走向殿堂的另一侧,在那里,背着圣剑的安鹤站在了第一军队的前头。

    第一军队不是实验组,第一军队会直接清除不断寄生的菌丝,她们是猎杀队。站在那里的人,像机器一样强大到不会产生精神波动。

    圣君发布任务,第一军队整齐地高喝着不辱使命,洪亮的声音在穹顶久久不散。

    闵禾只能默不作声地看着。

    她不明白,凭什么?

    凭什么站在那里接受命令的是安鹤,而不是自己?

    闵禾整整想了半个月也想不通。

    她已经非常努力了。

    从十五岁开始,她努力地从选拔中脱颖而出,努力杀敌建立功绩。英灵会的日常训练跑十圈,她早早起床跑二十圈,因此睡眠时间比别人少一半。她成了同批次新兵里个子最高,长得最强壮,也最敏锐的士兵。

    她已经非常努力了,为什么,还是没有人承认她的实力?

    难道真的是因为,自己运气不好吗?

    闵禾咬紧了牙,看到安鹤背后的圣剑在闪闪发光,金色光辉仿佛也化成了利剑,将她穿了个透。

    闵禾一动不动地盯着安鹤的侧影,背着剑的安鹤,像一个生来就在终点的天才。

    在对安鹤的敌意蓬勃滋生的同时,闵禾无法控制地做起了比较。

    难道自己真的只是运气不好吗?

    安鹤可以在三分钟内击杀一个骨蚀者,看起来毫不费力。而她做不到,她需要很努力,才能保证自己不死的同时,对骨蚀者造成伤害。

    或许不该怪自己运气不好,这个月接下的任务,她一个都没有如期完成——没能清除聚集在周围的骨蚀者,没能抓住入侵巴别塔的凶犯,没能抓住骨衔青抢先奋不顾身地一跳。什么都没做好。

    圣君没有追究她的失职,也没要她的性命,但对她失望了。

    闵禾想,她是不是能力还不够?是不是不配拥有野心?是不是没有天赋的人,再努力也比不上天才的万分之一?

    闵禾想起很早之前,就有人取笑过她的嵌灵。

    她的嵌灵是一只野犬。只有一条,不高大,也不威猛。有更厉害的嵌灵出现时,野犬通常只站在虎豹的后面,做辅助。

    就像她的天赋,永远只能在敌人有伤的情况下,才能发挥最佳作用。

    她做不到单打独斗,闵禾想,她应该跟在别人后方,那样才是最正确的搭配。

    可是,为什么这么不甘心?

    大概是闵禾灼热的视线太过于直接,让远处的安鹤察觉到了,安鹤转过头来,顿了顿,机械式地对她露出了笑容。

    这个笑容是什么意思呢?闵禾解读不出,看什么都觉得是嘲讽。

    闵禾只是定定地注视着安鹤,发现安鹤那双眸子里,没有野心、没有欲望。站在那儿的,是一个精准接收指令的机器,圣君下达目标,机器只需要执行。

    闵禾好像被抽去了脊梁,感到挫败。她就是被这样的人打败的吗?这样没有灵魂的怪物,凭什么能当她的对手?

    她已经分不清是为自己不值还是为安鹤不忿。

    周围的人声散去,分组结束,闵禾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离开了殿堂,她曾经站在这里,跟着英灵会的歌宣誓,立下目标,她要成为发布命令的人,并且,一定要在墓碑上留下自己的名字。

    现在,什么野心、报复、目标全都离她越来越远。她被无声地否定了。

    离开殿堂时,有人喊她的名字。

    “闵禾。”坐在轮椅上的闻野忘很兴奋地挡在前面:“你还记得之前跟你说过的事吗?”

    “之前?什么事?”闵禾头脑不像往常一样清醒,但仍旧往后仰身,和闻野忘拉开距离。

    她还是无法适应和闻教授相处。

    闻野忘脸上带着熟悉的笑:“忘了?测试你的天赋啊,看看敌人生命值要下降到什么程度你可以一举击杀,之前事情太多耽搁了,这次你得跟我走一趟。”

    闵禾记忆力不差,她记得这件事,只是她以为这档子事已经过去,闻野忘当初很可能只是随口一说。她没想过真的要被拉去做测试。

    “现在吗?”

    “就现在。”闻野忘拍了拍自己的轮椅把手,示意闵禾顺手做个苦力,“我听说你被分到了第四军队,你的数值需要测量清楚,看看是否能对感染者一击致命,这是圣君交代的。”

    “圣君?”

    “嗯,你是防线。”闻野忘重复了圣君用过的词,“你得有信心。”

    闵禾没有信心,她想,确实得给自己找一些信心。她握上把手,跟着闻野忘的指示往前推。

    两个轮子压在地上,吱呀呀地响。闵禾很快躺在床上被套上了测试装备。

    房间里有两张床,中间的帘子拉开,闵禾才发现另一张床上还躺着一个人,是安鹤,也刚躺下,正略显诧异地望过来。

    真气人啊,闵禾感觉气血翻涌——对手仿佛就是这样的存在,在你不想看到她的时候,她永远都在你面前晃悠,提醒你有多么弱小。

    “你在这里干什么?”闵禾听到自己冷淡的询问。

    “我主动申请了重新测精神值,之前测试的有些低了。”安鹤说,“还有,确定我的渡鸦数量。”

    嵌灵数量?闵禾差点从床上跳起来,安鹤怎么做到的?怎么能每一刀都精准扎在她心窝上,还要露出一副无辜的表情?

    难道,难道她以为的较量只是她一个人的兵荒马乱,安鹤甚至没有把她当成过对手吗?

    何其残忍。

    闵禾伸手,唰一下将帘子拉了回去。

    她闭上了眼睛,检测很快就会结束,她可以离开有安鹤在的地方,滚回自己的第四军队。

    闵禾感觉有人握住了她的手,应该是闻野忘,闻野忘给她的手腕套上止血橡皮胶,又贴了很多冰冷的金属贴片。

    但是预料中的刺痛没有到来,反而是钝痛。

    心口在钝痛。

    她紧了紧指关节,想提醒闻教授是不是哪里搞错了,可是手心的触感不对,冰凉凉的,像硬化了很久,是一只大手。

    闵禾睁开眼睛,觉得自己可能在做梦。

    她怎么又回到了小时候?黄沙吹过来,迷了她的眼。她坐在荒原上,恍然想起自己偷跑出了第一要塞,为了见妈妈最后一面。

    她的妈妈在英灵会寂寂无闻,是最常见的那一类战士,听从长官号令,战死沙场时也悄无声息。到最后,留下的应该只有一个冰冷的序号,供别人解读。

    闵禾不喜欢自己的母亲。

    这世界到处都是看不见的忽视,站在后方的人就是注定会被忽略的。像她母亲一样。

    就算是和平年代,人们哪里会记得默默无闻做饭的厨子,恐怕只会记得在前方宴请宾客的家主吧。

    如果是她,她要在三十岁、不、二十岁时就做一个赫赫有名的领军人物,发号施令的是她,做出决断的是她,最后得到应有勋章的还会是她。这就是闵禾立下的目标。

    闵禾紧了紧手,那一端的尸体已经被黄沙盖住了。她站起身,想把尸体拽出来,最好立个碑,刻上名字闵从心,这样才好。

    可是伸手一拽,尸体仿佛像被卷入流沙一样下滑,黄沙松动了,出现了一个旋涡,带着她一起下坠。

    闵禾费力地调整位置,以她的身体素质,她可以很轻松爬出旋涡,但黄沙逐渐吞没了她的腰,仿佛劝她停下来,停下来休息一下,认清自己的平庸,躲在别人身后也可以,这样会比较舒适。

    闵禾不想停下来,她手指往上探出,急切地想要抓点什么。

    但灰惨惨的苍穹下没有任何着力点,就像在军队努力往上爬时,运气从不给她怜悯。

    闵禾又往下滑了一段距离。

    她仍旧固执地伸着手。

    要是,要是有谁能拉她一把就好了。闵禾想。

    在黄沙吞没视线之前,一双手从旁边快速探出来,握住了她的手掌。

    “抓住我。”安鹤那张恼人的脸就悬在正上方,手心交接处有红色的东西流淌出来,像是血液。

    闵禾收紧了手指。

    片刻后,她终于睁开了眼睛。

    果然是安鹤握着她的手,帘子被重新拉开,最不想见到的人从旁边探过身,把她拽离了幻觉。

    下一秒,安鹤就用另一只手狠狠给了闵禾一拳,口中念叨着:“闵禾,你清醒一下。”

    闵禾快速抽回手,摸着自己的脸,她的牙好疼,疼得她完全清醒了,口腔中全是血腥味。

    好像大牙被安鹤打掉了一颗,闵禾严重怀疑是安鹤在暗中报复。

    安鹤打她之前,明明看到她醒了。

    但是安鹤脸上依旧没什么反应,比之前见到的更像个人机,小声说出的话没什么语调但特别气人:“很听话嘛,闵长官。”

    闵禾想打人,她的嵌灵是狗,但她不是。

    闵禾吐掉鲜血包裹的碎牙,果然有半颗牙齿滚落在垃圾桶,咔叩一声。

    “我怎么了?”

    “你昏迷了一秒,不,半秒,检测仪器报警了。”安鹤把她扶起来,视线转移到床尾。

    闵禾顺着安鹤的视线望过去,闻野忘站在那儿,同样震惊,趔趄着后退了三步:“你这是?感染的前兆?”

    第90章 “闻教授不亲自参与手术吗?”

    安鹤紧盯着闻野忘的面容,试图从对方的瞳孔里找到一点伪装的证据。

    她其实不太熟悉闻野忘,尽管这人让她防备已久,但她们真正打照面的次数不超过五次,安鹤没有放过任何一丝肌肉抖动。

    一旦这位教授开始辩解,或是狗急跳墙露出马脚,安鹤几乎就能坐实对方有问题。

    但是,闻野忘完全没有按她预想中行事。

    落在闻野忘脸上的情绪都有些夸张的成分,但那双放大的眼睛只维持了一秒,之后,闻野忘急匆匆地坐回轮椅上,推着轮子靠近闵禾的床,迅速把闵禾手腕上的装备都拔了下来,扔进垃圾桶。

    “你现在,是清醒的吗?有没有哪里不舒服?”闻野忘一边问一边按下轮椅上的呼叫按钮,通知医疗队待命。

    安鹤有些疑惑,闻野忘的应对非常果断,看样子准备救人。这是唱的哪出戏?感染闵禾不就是闻野忘期望的吗?

    出于谨慎,安鹤将闵禾往自己的方向揽了揽,搭在闵禾后背的掌心,菌丝蓄势待发。她跟闵禾一直不太对付,但她分得清敌人是谁,现在,安鹤决定护一护这个大块头。

    只有闵禾一无所知,她先是被安鹤打掉了一颗牙,现在又被这个小个子护着,只能下意识回答闻野忘:“现在很清醒。”

    但刚刚不是,闵禾很明显地感知到有什么东西在剥夺她躯体的控制权。

    差一点,就成功了。

    闻野忘瞥向旁边的记录仪,上面记载闵禾的心率在一瞬间飙升两倍,后颈、额头和眉心的热量都高于正常体温,这是之前击杀的感染者会出现的症状。

    现在,闵禾的体温回落了一些,但仍旧有些发烧。

    闻野忘收起了脸上夸张的神态,搓着左手的手心:“嘶,这就奇怪了。”

    “有什么不对?”安鹤沉下眸子,顺着闻野忘的话提问,一直没有移开视线。

    “这次爆发的感染是不可逆的。”闻野忘控制着轮椅,立刻转向工作台,从抽屉里取出了一个文件夹,“还没有出现过闵禾这样,出现症状又清醒的先例。”

    安鹤没有说话,那是因为她用寄生护住了闵禾的神智。

    她其实没有预料到会在这里碰见闵禾,昨天,安鹤特意提交了重新测量精神力的申请,已经做好准备以身为饵,找到闻野忘是传染源的证据后,就通知骨衔青谋划暗杀。

    闵禾的出现,成了一个意外。

    “这是好事,她至少没有丧失理智。”安鹤说。

    “不不,这不是好事。”闻野忘摊开文件夹,上面夹着两张照片,“先前我们解剖了尸体,感染者死亡时,血管、肌肉脉络、大脑全部附着要么还鲜红、要么已经枯萎的菌丝。普通人根本无法接纳这些神……菌丝,所以,就算闵禾有所好转,放着不管绝对会出岔子。”

    闻野忘抬起照片,明晃晃的尸体就这样呈现在两人面前,其中大脑和脊椎部分的菌丝最为集中,使得鲜红的部分看上去像是一只血红水母。

    安鹤感到一阵头皮发麻,人即便是死了,也不再成为人,仿佛成了一个会动的培养皿。

    闵禾盯着那张照片,不可自抑地颤抖了一下,她只是情绪低落了一会儿,从未想过有这样的后果。

    “瞧,三个小时就能长成这个模样。如果闵禾已经出现了症状,那很有可能已经中招。”闻野忘收起了照片。

    “你是说,菌丝已经侵入我的身体?”

    “对,可惜我们的检查仪器识别不出它。它从侵入的那一刻起就会伪装成身体的一部分。”闻野忘神色很凝重,哎呀了一声,直接叫来了医疗队。

    安鹤一时间无法做出判断,闻野忘看上去好像并不希望闵禾就此死亡。

    此时的闵禾陷入了沉默,安鹤低头假装不经意地瞥了一眼这人的神态,她救了闵禾一次,但[寄生]的天赋并不能直接阻止感染,不然她早就出手治愈患者,切断传染源了。

    反而是闻野忘的研究更加科学权威,闵禾的躯体里,可能已经附着上菌丝,没有伤口,完全不知道菌丝藏到了什么地方。

    闵禾不是舱茧,不能跟神血融合,也没有安鹤这样的本领可以直接跟神明叫嚣。

    不知道是不是幸存者心理在作祟,安鹤生出一些无力感,皱起了眉。

    她不喜欢闵禾,但倘若闵禾死在神明手上,她会感到同类被侵入者杀死的愤怒。

    “所以,我没有办法治疗了吗?”闵禾这句话是咬着牙说的。好似一个满腔抱负的人突然患上绝症,诊断永远都来得猝不及防,不会给人心理准备。

    闻野忘转向门口,轮椅咯吱咯吱地响,她握住门把手:“如果你已经发病了,那就无药可医。但我还是想抢救你试试,现在我们缺人手,能保一个是一个。”

    “怎么抢救?”

    “机器检查不出,就靠人眼,如果你同意,我准备一场手术,剖开你的皮肉,查一查脊椎和脑部,把菌丝挑拣出来。”闻野忘回过头,语气竟然前所未有地认真,“你听也知道,这个方法风险很高。假如你不幸死了,也只是和现在的下场一样。”

    安鹤几乎是立刻就绷直了肩,闻野忘如果有问题,这个说法听起来就好像是把猎物端上灶台一样,让人感觉到恐慌。

    她死盯着闻野忘的面容,瞧上去全是可疑之处,又仿佛没有可疑之处。

    但是,不接受手术,闵禾不也是死路一条吗?

    闻野忘按下门把手,从缝隙间,安鹤看到医疗队和研究所的人已经全身包裹,守在了门外。闻野忘回过头:“怎样?接受手术吗?你还是活人,我让你自己做决定。”

    闵禾思考了好长一会儿,最后,她抬起头问安鹤:“你觉得,我应该接受吗?”

    安鹤愣了一下:“我不知道。”

    “那我换个问法,请问薇薇安长官,你觉得,我对第一要塞还有作用吗?”

    闵禾问的不是是否有救,而是活下来还有没有作用。

    没有等到安鹤的回答,闵禾自顾自地说:“如果我活下来也失去了作*用,还是要在第四军队等死的话,那还不如趁这三小时出塞,多杀几个骨蚀者,轰轰烈烈同归于尽,也比在手术台上死去更好。”

    安鹤一时语塞,看来第四军队的分组对闵禾产生了很大的影响,闵禾的信念产生了动摇。难怪被感染了。

    生出感慨的同时,安鹤对英灵会的人感到无语,这些人似乎天生有一颗爱当牛马的心。

    可是,闵禾为什么要问她?是要她的一个认可吗?她又不是圣君,只是一个竞争者,自己的认可对闵禾来说有什么意义?

    门口,闻野忘已经在交代外面的人两种应对方式,如果控制不了,就收尸销毁,如果能抢救,就尽力抢救,闻野忘似乎真的有救人之心。

    安鹤收回目光站到床边上,正对着闵禾:“如果你问我的意见,圣君和我说过了,你是第四军队的防线。”

    “我知道这个安排,你不用重复……”

    “不。”安鹤打断闵禾,“我觉得你不知道。我认为所谓防线的意思,就是相信所有人都意志薄弱背叛了人类,而身为防线的人不会。”

    闵禾诧异地抬起脑袋。

    “我不知道圣君是不是这样想,但我确实这样理解。”安鹤说,“你很优秀。”

    安鹤这辈子都不会告诉闵禾,自己来到第一要塞,遇到的第一个劲敌就是她。这人敏锐、韧性超强、又敢当着圣君的面怀疑自己。要不是骨衔青跟自己配合演戏,自己又身份特殊,早被闵禾揪住了把柄。

    这个狗鼻子,安鹤深恶痛绝。

    但是,这个对手是优秀的对手,安鹤不会否认这一点。

    她摊摊手:“而且你还守着第四军队的人,接下来还需要守好她们。”

    安鹤更想说,闵禾你从没有踏出过第一要塞,见识过外面的社会吧?被划分到弱者队伍就要死要活的,真没出息。

    如果是她,她就不会。在她眼里,第四军队就算是弱队,那也需要被守护,而不是被嫌弃。

    安鹤单手叉着腰,内心为自己心智略胜一筹而感到骄傲。

    可惜她不能明着说出来。

    闵禾的脸色一变再变,从安鹤眼里读出了赞许的同时,又读出了炫耀,于是闵禾停留在一个很凶的表情上。她撑着床沿,手臂上流畅的肌肉用力绷紧,直接以一个利落的姿势翻下了床:“你说我很优秀?那是理所当然的事。”

    闵禾嘴上说着,弯下腰穿鞋,起身的时候已经收敛起扬起的嘴角,走向闻野忘:“闻教授,做手术吧。”

    对手的认可似乎成了点燃的火药,闵禾站得笔直,她还不能死,就算要死,也要死在安鹤的后面。哪怕安鹤是天才,她也可以比安鹤活得更长久。

    “手术我也去。”安鹤神色一变,快速蹬好鞋子。

    “你去做什么?”闻野忘回过头拦住门口,小声说:“薇薇安,不是我提醒你,你虽然身份特殊,但得离闵禾远一些,小心神血有副作用。”

    “你不是已经在我身上试过了吗?”安鹤一脸无辜,“我还以为你乐于见到我接触这些玩意儿。”

    “上次不是出事了嘛。”闻野忘露出苦笑,看来因为舱茧死亡的事,她在塞赫梅特那里吃了点皮肉之苦,现在走路都还需要靠轮椅,“别的不说,你可得活着。”

    闻野忘的语气就像你是最后的杀手锏,得好好保养一样。

    安鹤抬起挡在门口的那只手:“我需要去。闻教授要参加手术,如果闵禾出了事,你应该一时走不开吧?我得第一时间通知圣君重新安排人手。”

    “行吧。”闻野忘竟然也没再坚持:“随你。”

    安鹤一直提防着闻野忘在手术上动手脚,但闻野忘换好衣服之后,却突然退出了手术室,交由医疗组的人操作。而自己进入二楼观察室,轮胎慢悠悠滚到了安鹤的旁边。

    “闻教授不亲自参与手术吗?”安鹤问。

    “做不了手术,刚刚拿刀的时候发现,仿生肢还没有适应。”闻野忘抬起右手,“肯定是骨衔青那家伙掰断了我的胳膊,还导致血瘀了,仿生肢接入神经末梢时都不太顺利,搞得我两只手都不太自在。”

    安鹤快速瞥向闻野忘的手,闻野忘清醒后接受了手术提议,仿生肢是照着左手做的,两只手看上去完全相同。

    “排查过了,闵禾早上帮忙运送过一具感染者。”闻野忘咳了一声,“大概是被菌丝钻了空子。”

    安鹤对这个说法抱着极大的怀疑,再怎么看,闵禾也像是被闻野忘缠上之后,才出现的症状。

    小小的观察间内,一站一坐的两个人中间只隔着半米,一黑一白的衣服倒映在玻璃窗上,两人一起看向下方的手术室。

    手术台上,闵禾仍旧睁着眼睛。

    “她说不想再陷入昏睡,菌丝还没取出来,她怕意识被入侵。”闻野忘双手搭在两边的扶手上,“所以,麻醉剂剂量减半。”

    安鹤感到后脖颈起了层鸡皮疙瘩,第一要塞医疗设备都很完善,但是,再厉害的人也无法清醒着接受脑部手术,闵禾怎么敢做出这样的决定?

    但是闵禾确实睁着眼睛,虽然无法透过单向玻璃看见上面的两人,但是闵禾知道她们在那儿,于是在手术开始之前,闵禾朝观察室的方向扬起一个自信的笑。

    充满挑衅、但并不张扬的笑。

    安鹤往后退了一步,英灵会士兵的行为,总是在超出她的想象。

    手术即刻开始,闵禾转身趴在手术床上,安鹤看了一会儿便共情了疼痛。她移开视线,看到闻野忘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下方,并通过对讲机给出指示:“重点检查脊骨,还有后脑勺。”

    这个行为让安鹤感到十分费解,她跟过来就是害怕闻野忘大面积传染菌丝,但是,现在看来闻野忘在尽力救人,并且建议非常关键。这个人的行为,充满了矛盾。

    安鹤目光失焦,状似无意地感慨:“也不知道这次的感染源在哪里,还要死多少人。”

    “你不希望人们死去吗?”闻野忘声音里带着赞许,“放宽心,我们在找了。以往骨蚀病也偶尔扩散,运气好的话,我们就控制住了。”

    “那要是不好呢?”安鹤歪着头,“万一,我们一直找不到感染源呢?毕竟闻教授也知道,这次扩散的是地下那些神血,它很难对付。”

    “再难对付的东西,我们都可以战胜。”闻野忘扬起嘴角再次露出信誓旦旦的笑容,一如以往那样,双眼闪光,“如果我不行,那就是圣君,圣君不行,那就是你,我们第一要塞有很多勇士,是不会死的。”

    闻野忘说得言之凿凿,仿佛“不会死”不是一种意象,而是一个事实。

    安鹤越发费解,她看不透圣君,同样也看不透闻野忘。闻野忘是感染源的话,要怀着怎样恳切的心态说出这样一段话?

    这太矛盾了。

    安鹤对自己的判断有些动摇。她需要一个肯定的答案。

    “闻教授。”安鹤往轮椅靠近了一步,状似无知地提问:“如果有一天你发现感染源在自己身上,要怎么办?”

    “要怎么办?唔,我没想过,不过最好的结果是为我所用。”闻野忘大笑起来,瞥向安鹤,“小家伙,你在怀疑我吗?”

    “现在大家彼此怀疑。”安鹤气定神闲地回答,“军队里很多猜测。”

    “研究所内部也是。放心吧,我不会允许这种情况发生。”闻野忘没有追究:“我所有的实验方案,最初目的都是让死人复活,而不是把活人弄死。”

    此时,对讲机传出呼声,闻野忘听了一会儿,打开声音外放。底下的主刀医生的声音陆陆续续传来,第一时间给出了汇报:“后脑脊椎处发现菌丝,正在发育,还没开始蔓延,现在开始清除,预计时间一小时。”

    看样子,手术有希望成功。

    闻野忘回复:“动手吧,记得要完全清理干净。”

    手术室内的四面显示屏血肉模糊,在鲜血之中,只能凭肉眼看到细如发丝的鲜艳菌丝缠绕着脊骨,微微蠕动,一团一团,如一朵摇曳盛放的花。

    混合着对讲机的声音,安鹤耳朵后面的骨头轻轻颤动,骨传导耳机不合时宜地响起,骨衔青竟然在此时主动联系了她。

    “有在听吗?小羊羔。”那边的声音很轻。

    “如果你在听的话,下城区出现了动乱,我需要离开一阵子。”
图片
新书推荐: 他是龙 长生种开启了猎人朋友圈 我真没想把黑莲花O捡回家 假死后,冰山前妻疯执了 六旬老头勇闯红黑游戏尽显王者风范 怀上前夫他哥的崽 种田建房养隔壁寡妇~ 猫猫师姐身陷修罗场 偏执小疯子被财二代强宠了 过气影帝婚综翻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