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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91章 老鼠,梅花鹿,理想主义者。

    十六区地下室。

    墙面淌着污水,阴暗潮湿的空气被围困在这里,许久无法散开。

    角落里放着两张床,床脚的地方,堆着许多破铜烂铁,一根根水管、一个个塑料随意黏合,恰好使得这堆废弃物看上去像是一个三棱锥的艺术装置。

    伛偻着背的中年人正在极力把手中的铁罐放到最顶上,但是差了点距离,她不得不踮起脚尖。

    “霍普,别顾着堆你那个艺术品了。”头顶的木板打开了一条小缝,年轻的米娅俯身喊话:“出来,来地面上,我们得去找点吃的!”

    “你自个儿去。我腿伤了,刚刚出去蹭到了脚踝。”霍普抬起自己的脚,明显缩水一截的裤腿下,脚踝处的水泡溃烂,不太干净的皮肤和这点伤混在一块儿,一时分不清是化脓的伤还是没洗干净的污渍。

    “你个老东西,又找借口!”米娅砰一声盖上木板,骂骂咧咧地起身,“等着,我两小时后回来。”

    霍普狡猾地转过身,踩在地上的脚其实一点都不痛,她不想出去干活,所以总会找借口,让米娅帮她办事。

    霍普用脚尖在地上蹭了蹭,毫无愧意地继续放她的罐子。

    她已经在这地下室住了二十年,上方是塌了的房子,还堆着垃圾。越是脏乱,越是隐蔽的地下室,越不会被别人抢走。霍普深谙此道。

    她一点也不像活在这片城区里的其她人,当无数人扛着枪炮大刀孔武有力地械斗,谋求生存物资时,霍普就躲在阴暗的地下室里,苟且偷生。

    她就像是老鼠。

    想活,但是像老鼠一样活着。

    几十年前,姥姥和妈妈相继去世后,霍普也想过找个靠山加入帮会。但是帮会和拾荒者团队都看不上她,她太胆小,不能杀人,也没力气杀人,看上去蜷缩瘦弱,甚至达不到别人的用人及格线。

    于是霍普自个儿活在地下室。讽刺的是,好多她见过的高大健壮的大姐头,先一步死去了,而她现在还能喘气儿。

    人生真是无常啊,霍普自得地感叹。

    罐子依旧放不到顶上,常年在这种地方居住,身体蜷缩得厉害,霍普踮起脚也放不了最后一个铁罐子。

    她环顾四周,看到她们当饭桌用的空油漆桶,刚好可以用来垫脚。

    霍普转身抱起油漆桶,这个动作惊动了旁边堆放的纸皮壳子,吱吱一阵乱响,从里面蹿出一团漆黑的小家伙。

    是一只真正的老鼠。

    现在已经很难看到老鼠,人们没有多余的粮食,老鼠也很难在人类居住的地方找到口粮。

    但这些东西仍旧没有灭绝,竟然也挺过了大灾难,延续到了现在。

    霍普见过这只老鼠,这家伙可以算得上这间地下室的第三个住客。她并不会赶走它,自己要是也和上城区那些大人物一样有嵌灵的话,霍普觉得她的嵌灵一定就像这老鼠一样,胆小又狡猾。

    那她就是鼠王,偷摸抢骗,什么都做,在地下室、在阴暗的下水道里穿行。

    霍普放下油漆桶,熟练地从枕头底下翻出米娅偷偷存着的口粮。她掰了一小块发黑的面包,丢给角落里看起来瑟瑟发抖的小家伙,然后重新抱起油漆桶,继续她的“事业”。

    堆垃圾是她从小用来打发时间的爱好。六岁之前,姥姥和妈妈出去抢食物时,不方便带着小孩,于是就把霍普藏在混乱的瓦砾堆里,霍普就蹲在狭小的角落,垒小石子儿打发时间。

    有一天小石子垒得很高很稳,超过了她的膝盖,那天,出去觅食的家人带回来很丰盛的食物。

    从此,霍普就将毫无关系的两件事,强行划上了联系。

    ——石子儿垒得很高,大家运气就会很好。

    如果石子垮了,就代表有坏事发生——毕竟姥姥进入骨蚀病第三阶段,开始攻击人的那天,霍普垒的小石子儿散了一地。

    鲜血淹没了这些石子儿,然后妈妈手中的刀掉下来,掉入了血泊。

    霍普还记得那一天,妈妈杀了发病的姥姥。

    没过几年,妈妈也染病去世了。

    大家都说,哎呀没什么大不了的,这是乱世,死人是常有的事情。

    可能年纪大了,霍普总是会想起这些往事,她停下脚步,神经质地伸手探进口袋,确认了生锈的刀还在口袋里,这才让她感到安心。

    片刻后,霍普放下油漆桶,踩上去,终于把最后一个罐子放到了塔尖上。

    稳稳当当。

    好兆头,霍普满意地拍掉手上的灰尘,今天米娅一定收获颇丰。

    米娅是霍普骗来的苦力,二十岁的米娅是个头脑简单的青年,有次跟巡逻队起冲突受了伤,后来在帮派混不下去了,霍普就把她带到地下室,替她治好了伤口,确切地说是硬拖到了伤口痊愈。

    然后霍普看着比她健壮的米娅,说,你跟着我混,我保你顿顿不愁吃,并且比哪个大姐头都长命。

    事实是,米娅每一顿饭都得自己找,还顺带得寻找霍普的食物。

    霍普不知道是自己骗术高明,还是这个家伙脑子傻得可以,一晃三年,米娅竟然也没离开。

    唉,也不知道这个傻姑娘啥时候才能意识到自己没什么本事,画的大饼是在骗人。

    霍普从油漆桶上跳下来,结果没料到脚下踏空了,从尾椎骨到天灵盖那根骨头酥酥麻麻,像是过了电,连带着意识也一阵恍惚。

    她趴在地上,觉得这一摔要了半条命。

    但是撑着地板再站起来时,好像并没有她想象中那么困难,四肢像是有了新的生机,情绪也很稳定,她不再操心下一顿有没有着落,脑海里只想着一件事——专心等米娅回来。

    米娅很守时,两个小时后就回来了。

    “运气不错,今天找到很多物资。”米娅掀开木板,光线涌进来,照出一个小小的方格。米娅没走梯子,直接从地面上往下跳,跳到这个洞窟之中。

    霍普想,年轻人的身体就是好。

    “好多人在往塞外逃命,留下好多带不走的东西。”米娅把鼓囊囊的麻布袋子丢到角落里,“我决定慢慢搬回来,明天说什么你都得跟我一起去搬,我搬不动。”

    “行。”霍普只简短回答了一个字。

    “咦?你真是,良心发现了?”米娅站在那一方光线下,逆着光,看不清霍普的面容。

    米娅也没在意,卷起袖子像往常一样和霍普聊天:“要我说,我觉得她们跑得有些早了,现在局势已经得到控制,好几天没有出现新的感染者。到时候,她们没处去,还得眼巴巴地跑回来。”

    下城区已经安生了一段时间,这次她们难得没有骂那些高高在上的人,英灵会的人还算有点本事。

    霍普没有接话,只是嗯嗯地应声,点头。

    米娅架起锅,开始热昨晚剩下的饭菜,当看到地上的面包碎屑时,这个年轻人眉毛倒竖指着霍普的鼻子:“你又动我东西了?说了多少次了不许动我的东西,你再这样我明天就走,你一个人老死去吧!”

    “嗯嗯。”霍普还是点头,“那你走远点,走远点好。”

    指着霍普鼻子的那只手很有力量,很健康,米娅习惯跟人打架,虽然打不过,但平常外出会接触到很多人。

    霍普盯着那只手,往前凑了凑。

    真奇怪,她的身体里好像有什么东西在动,号令着她往前走,往前倾身,最好抱抱这个说了很多次要走、但总是会回来的年轻人。

    没时间了。她发现自己脑海里在反复强调,抓紧时间。

    霍普离开凳子站起来,脊背从未像如今这样挺直,仿佛有什么拉着她的背肌。她往米娅靠近了一步。

    锅中的热气在方寸的光下升腾,然后从特意掀开的木板里钻出去。

    霍普又往前走了一步。

    “干什么?”光下的米娅转过身,没好气地瞪她:“你要是想和往常一样说好话夸奖我的话,那免了,这次我不会再原谅你了。”

    光下的青年人五官都照得分明,霍普好像第一次看清这个年轻人的样貌。米娅长得并不好看,皮肤很粗糙,鼻梁上有一条大大的伤疤,没愈合好,像扭动的肉虫一样寄居在她鼻梁中间。因为营养不良,头发枯黄,额头的碎发又多又杂。

    此时,伤疤和头发都被热腾腾的烟火气熏出了水雾。

    啊,原来米娅长这样的吗?

    霍普想,她在地下生活太久了,视力也退化了。

    看清对方的那一刻,霍普清醒了一瞬,她好像又找回了对四肢的感觉,于是停下脚步,颤抖地把手伸进口袋,握住了那把生锈的刀。

    刀上缠绕着的碎布条被霍普掀开,上面还带着洗不掉的血。

    霍普把刀尖对准米娅的躯体,米娅一下子站起来:“你干什么?!”

    “你杀了我吧。”霍普把刀递到了光下。

    “你发什么神经?”

    “我生病了。”霍普说,“我被感染了,我脑子里有东西,它让我杀了你,我想活,我没有办法。”

    “所以,你杀了我吧。”霍普语无伦次地请求,她调转了刀尖。

    “疯了吗?”米娅接连后退,她看到霍普的眼睛变得很红,布满血丝,像虫子在她眼睛里钻动,挣扎着要爬出来。拿刀的那截手指,也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溃烂。

    米娅惊恐地后退,她慌乱地想自己出去了多久,一小时?两小时?英灵会颁布的病情通告里,是几小时会发病身亡?她有点记不起来。

    米娅只来得及想,她应该早点回来。

    通告里的死亡人数从一个陌生的数字,逐渐变成了一个具体的人,一个认识的人。米娅崩溃地后退,慌乱中踢到了纸皮,吱吱几声,老鼠乱窜。

    “不行,我做不到。”米娅摇头,不敢去接那把刀子。

    “你可以。”霍普的眼珠完全被菌丝覆盖,但她仍在说话:“我这么胆小的人都做得到。当初,我也是用这把刀杀了我的母亲。”

    “你得活下去。”霍普还在说话,“不然就是我杀掉你。”

    霍普没有说过,她其实杀过人,也有力气杀人,她没有那么蜷缩瘦弱。用刀子捅进人身体时,其实和切海绵没什么两样,这是她妈妈告诉她的事,她做了实践,现在告诉了米娅。

    因为骨蚀病,一旦发病,最先伤害的,往往是最想要保护的人。霍普深有体会。

    如果可以,霍普不想被杀死,她很想活下去,哪怕活得像老鼠也要长命百岁。她很自私,她和米娅没有亲缘关系,她们只是在一塌糊涂的世界里抱团取暖的垃圾。

    但是,她还不想米娅死。

    霍普不再说话,递出刀子已经花光她这辈子的勇气,也消耗了她唯一的理智。她不该有理智的,没听说新感染的人还能清醒过来,这样的好运,降临在了她这个不起眼的老鼠身上。

    可惜今天的好运似乎用完了,霍普扑向米娅,想要抓住她,寄生她。

    她们相继撞倒了堆叠起来的垃圾,瓶瓶罐罐相互碰撞发出巨大的响声,刹那间,霍普用了好几个日夜堆起来的东西,崩塌了。

    一根根水管,一个个铁罐坠落下来,伴随着清脆的响声,不断向外滚动。

    随之往四个角落奔散逃窜的,是不知道从哪个缝隙里钻出来的老鼠。

    它们竟然在缝隙里繁衍成群,此时穿梭在倾倒的垃圾里,挤进了墙角的裂缝。

    ……

    罗拉正低头划着清单,她正在帮拾荒者团队筹备生存必需品,余光突然瞥见一个细小的黑影从旁边的碎石堆里飞蹿而出。

    罗拉敏捷地躲开,发现是一只老鼠。紧接着,第二只,第三只,无数只细小的老鼠蹿出来,沿着马路四处扩散。

    “啊!”身后兰鸣突然大叫了一声,随即一阵急促的吱吱声响充斥着耳膜。

    罗拉和一头紫毛的莱特西同时回过头:“怎么了?”

    兰鸣弯着腰,捂了下脚踝,此时正准备站起身:“没事,踩到了老鼠的尾巴。”

    这些老鼠太密集,除了罗拉,其她拾荒者很难避开,被踩到尾巴的老鼠立刻挣扎着转身,四肢并用钻进了另一栋旧楼。

    “站远一点,你们去二楼。”罗拉让兰鸣先带着拾荒者避险,猫一样的眼睛很快瞄准了坍塌的房屋脊梁。那里有一块掀开的木板,老鼠就是从那儿钻出来的。

    罗拉没有心情管闲事,但这些老鼠明显不太对,动物对危险的感知更加敏锐,恐怕是有不受控的事情发生了。

    罗拉还在思量,人已经踩着碎石三两步靠近了木板,发现了地下室的入口。

    里面已经没有声音了。

    莱特西把身体探出窗外,她亲眼看到罗拉逆着鼠群,消失在了碎石堆里。一分钟后,罗拉又独自钻了出来。

    “发生什么了?”莱特西大喊。

    “有感染者,赶紧离开这里。”

    “感染者?还活着吗?”

    “没有。”罗拉望着那些远去的老鼠,“死了。两具尸体。”

    倒塌的废弃品铺满了整个地下室,紧紧拽着的两具尸体淹没在瓶瓶罐罐当中。

    罗拉不太明白,其中一具明显还没有被感染,手里也有刀子,为什么没能离开地下室?反而用那把生锈的刀对准了自己的胸口。

    她唯一能想到的答案,是那名不知名的年轻人已经近距离接触过感染者,害怕自己把菌丝扩散出去。

    罗拉很快又摇了摇头,这是第九要塞的人会做的事。第一要塞这片土地,人人都想活,人性早就被抛之脑后。

    那暗无天日的地底下,哪里会存在什么善意的光辉?

    罗拉集合了众人:“刚刚有没人受伤?”

    “没有。”莱特西回头望了一眼拾荒团队的六人,“应该没有吧?”

    兰鸣走到前面来主持大局:“没有。”她肯定地回答,声音很低。

    “那就好,那些老鼠从感染者的住所里跑出来,也不知道有没有被寄生,我们得赶紧离开这里。”罗拉按下通讯器,很快将情况同步给了骨衔青,如果这些老鼠扩散开来,下城区这种管理混乱的地方很容易失控。

    得知状况的骨衔青沉默了很久,最后,她告知罗拉:“听兰鸣的,今晚我亲自送她们出要塞。”

    兰鸣一直坚持要离开要塞,这名精明老道的中年人,从出现第一例新型感染者时,就对局势不看好,坚持要带着拾荒者先一步逃出去。

    当初骨衔青没有发表任何意见,罗拉也就懒得阻拦。

    现在,骨衔青竟然决定要亲自出马。

    “今晚?这么突然?”罗拉问。

    “就今晚,这些人不走,早晚有一些得死在这里。”

    夜幕很快降临,直到天完全变黑,安鹤才找到独处的机会联系上骨衔青。

    “你要离开?你去哪儿?”安鹤的语气有不加掩饰的急促。

    “这么关心我?”骨衔青气定神闲地说着不着调的话,实际上正带着六七个人靠近壳膜边界。

    “你就当我关心你吧。”安鹤说,“告诉我,你要去做什么?”

    贴近耳朵说话完全是另一种感受,连开头结尾的气音都听得分明,像是贴着耳廓呵气。

    骨衔青适应了一下,才回答:“我得做我的事。详细的我就不说了。你做决定时,也没告诉我,我也没必要和你解释清楚呢。”

    “你是指我吞噬神血的事?”

    “难道你还背着我做了更多的事?”骨衔青鼻腔哼了一声,“行了,别问了,我只是好心通知你我走了。你现在只需要当好英灵军,等我需要你出马时,会联系你的。现在没你的事。”

    “不是,你把我当什么了?召之即来挥之即去。”骨衔青阴阳怪气的语气让安鹤十分不快,在那头气得呼吸声都能听得见,“闻野忘的事……”

    骨衔青听见闻野忘的名字就开始笑,她说:“哎呀,安鹤,我们彼此彼此。”

    安鹤不也有事时,才想起找她帮忙吗?

    还说她原始来着。

    那头安鹤小声嘀咕:“算了,我好不容易找到机会跟你通信……”

    后半句话戛然而止,骨衔青面无表情地切断了通讯,她真的有事要做,没时间跟安鹤闲聊。

    后方薇薇安紧跟着她的脚步,罗拉在队伍的最尾端。

    现在逃出要塞的人很多,出逃的概率高了不少,但是遇上守卫仍旧会被严厉盘查——英灵会的人担心出逃的人里有感染者,而感染者接触过的人还留在要塞内部,因此,每一个出塞的人都会受到反复询问。

    骨衔青当然不能接受这种盘查。

    她回头望了一眼后方。跟在后面的,除了薇薇安,都是些不成气候的普通人。

    老实说,这一批人对她作用不大,但有总比没有好,骨衔青得保下她们,先送给言琼安置。

    第一要塞迟早会沦陷,骨衔青毫不怀疑,她得为新绿洲的人做些指导工作。

    “兰鸣,你跑慢些,留心点周围。”

    作为原来拾荒者团队的老大,兰鸣承担了大部分物资,她背着一个沉甸甸的包,跑得十分着急,和众人隔得很远。骨衔青出言提醒时,兰鸣已经冲到了队伍的最前头。

    第一区的壳膜是完好的,她们得从城墙上翻出去,再借机冲出壳膜的大门。

    四周逃离的人很多,巡逻的人也很多,探照灯的光扫过头顶,在楼房上投射出大片阴影。

    兰鸣心跳得很快,脚踝上传来一阵阵刺痛。她必须要快点,再快一点。

    她说谎了。她受了伤。

    那只被她踩中尾巴的老鼠,蹭过皮肤,暴起伤人,挠了她一下。

    没有人看到,所以兰鸣鬼使神差地,撒了谎。

    她想活。

    莱特西在后面喘得上气不接下气:“老大,你慢点。”

    老大,兰鸣的心跟着这个词突突地跳动。从她二十岁起救助第一个流浪者时,就有人这样叫她,叫她大姐头,叫她老大。

    她能力有限,但是把大家带领得很好,虽然吃穿还是有些困难,但起码面对抢夺者时,大家还是能凝聚成一条心。她就像领头的雌梅花鹿,总是很快能察觉到危险并给出警告。

    兰鸣从不觉得自己是个自私的人。

    她救了很多人,救了莱特西,救了薇薇安。莱特西说她是个当之无愧的大姐头。

    她很大义,但是她说了谎。

    兰鸣一声不吭地往前跑,跑得头发散了,鞋带也散了,仿佛跑出了壳膜,伤口就会痊愈,就能活下来。

    她还想活,她会用几十年积累起的生存经验,带领这帮小崽子在荒原上保住性命。

    兰鸣原本这样打算。

    所以不算自私吧?只是有些贪念,贪念成了私心,让她摇摇欲坠。

    兰鸣终于翻上了围墙,围墙的另一端,壳膜的进出口灯火通明,好些出逃者和巡逻队发生了争执,局势一如往常混乱。

    骨衔青最先追上来,然后是薇薇安,接着是莱特西,她们都站上了围墙,眼睛都看向出口的位置,专心判断着离开的时机。

    兰鸣没有看出口,她在看旁边的人。她会跟着出去,这些人还需要她保护。

    视线滑过骨衔青的侧影时,兰鸣愣住了,骨衔青的手始终有意无意挡在薇薇安的前方,阻止薇薇安掉落下去。

    兰鸣脑子嗡一声响,她差点忘了,她们团队已经有新的大姐头了。

    再看莱特西,莱特西也不再是记忆里那个莽撞的青年人。

    兰鸣缓缓直起了腰,背包的重量压得她喘不过气,她默不作声地取下背包,放在莱特西的脚边:“就送你们到这儿了。”

    “什么?”莱特西脑子没转过弯。

    “我说,就送你们到这里了。”兰鸣拉开裤腿,脚踝上的伤口还在流血,皮肤下隐约可见的血管变成了鲜红色。“我可能被感染了,没办法跟你们一起走,所以,我打算就送你们到这里。”

    才不是,在这一秒之前,她都想离开,比任何一个人都想,她又说了谎话。

    但是,兰鸣挺直脊背,粉饰了自己的私心。人之将死,装一次深明大义,不过分吧?

    “求你带她们出去。”兰鸣对骨衔青说。

    骨衔青沉默地看着兰鸣。她好像是第一次认真观察兰鸣,这个中年人神色庄严,苦难和阅历都在她脸上留下深深的刻痕,比年轮还要一目了然。

    骨衔青低头,看了眼兰鸣的伤口。

    她活不下来了,骨衔青想,和贺莉女士感染的骨蚀病不一样,很快,兰鸣就会死去,很多的人都会死去。

    骨衔青绕过莱特西,提起了背包:“好,放心吧。”在众人还未消化事实的时候,骨衔青近乎无情地给出了承诺。

    “你今年四十九岁,是吗?”骨衔青抬起头问。

    “嗯。”

    “能与死亡抗争这么久,真了不起。”骨衔青真诚地发出感叹。

    四十九岁,比大多数嵌灵体都要长命。

    “是吗?”兰鸣笑了笑,伸手拢好乱飞的头发,高处橘黄的路灯照在她身上,让她的发丝和陈旧的大衣看上去像在熊熊燃烧。

    “兰鸣女士。”骨衔青望着对方的眼睛:“不要害怕,死亡不是生命的终点,绝望才是。”

    兰鸣低下头,片刻后又高高地昂起来:“我没有绝望。五年前我相信了你,所以决定再信你一次。交给你了。拜托了。”

    ……

    “这不是终点,而是另一段旅程的开端。灵魂会在此获得新生,理想主义者不怕与死亡共存。”

    穿透穹顶的歌声回荡,安鹤站在队伍前头,安静地聆听身后的英灵会士兵*唱起缇娜提到过的歌。

    她是第一次听见这首歌,也是第一次,亲眼见到塞赫梅特下达特殊任务。这意味着,第一要塞的情况急转直下,她们中很多人,很有可能会就此死去。

    这是一首稳定军心的战歌,也是一首诀别的颂词,只在战士入会时,以及出征前才会被集体吟唱。

    负责教导安鹤的老师已经教过旋律,安鹤张了张嘴,跟着大部队小声地哼:“夜幕笼罩大地,只会让群星更加闪耀。不朽的灵魂早已注定结局,哪怕世界化为灰烬,也要化作最后的火星。”

    安鹤不太能理解这首歌,像是塞赫梅特给大家洗脑用的歌词,第一要塞有理想主义者吗?这片焦土会长出花吗?

    还是说,理想主义者无处不在。抑或者,自私的灵魂也会开出璀璨的花?

    她没有办法下判定,人的灵魂可太复杂了啊。

    安鹤回头看了一眼被救回来的闵禾,闵禾脑袋上还缠着厚厚的绷带,但人已经站在了第四军队的前方,正尽可能大声地,让自己的语调传送出去,高昂,恳切,又字字铿锵。

    “我们和尘土毫无区别。”闵禾大声地唱,“唯有信念让我们与众不同!”

    “最后之后,希望永远不朽。我们以战歌,以晨星,以荣誉和信仰为见证——瓦尔薇恩的英灵,用生命起誓,将以勇气铸造黎明!”

    随着激昂的声调,殿堂的彩色玻璃反射出第一缕晨光,塞赫梅特站在高出两个台阶的发言台上,日光照着她肩上的金色纽扣,反射到室内,让安鹤不得不眯起了眼。

    “情况紧急,我们需要调整策略。”塞赫梅特站在台上说,“薇薇安。”

    “到。”被点名的安鹤给出回应。

    “接下来有个重要任务要交给你。”

    第92章 互不了解,互不接受。

    安鹤领到的重要任务,与第一要塞的存亡有关。

    士兵们散去后,塞赫梅特单独带着安鹤前往会议室。

    会议室的燃烧画像没有变化,安鹤的视线轻轻扫过平整的墙面,神情不再像上一次那样恍惚。她已经知晓那背面的暗道里藏着什么,名为阿尘的机械球在最深处待命,安鹤随时可以唤醒它。

    这让她感到安心。

    安鹤跟在塞赫梅特身后,不卑不亢地拉开椅子,在塞赫梅特右下角第一个位置,沉稳落座。

    冷静得像个人机,实际上安鹤在费力地用余光观察。

    会议室里已经有五个人,是上次安鹤见到从会议室里出去的那五个陌生的面孔。

    这五人的气场很强势,其中两位比较年轻的女人,眉眼间的神态和圣君很像。塞赫梅特进来后,她们起身迎接,有一些尊敬,但并不像下属。

    从其中一位性格外显的人眼里,安鹤看出了虎视眈眈的意味,并不是对塞赫梅特有所敌意,而是对圣君的位置,有蓬勃的野心。

    安鹤了然,看来,在她没接触到的地方,第一要塞权力的暗涌一直存在。这就是塞赫梅特每时每刻都高度紧绷,做出每一个决定都又快又狠的原因。就像当初塞赫梅特和安鹤说的那样——如果现任圣君能力不够,随时都会被年轻人篡夺圣位。

    安鹤收回视线,不再过多揣度,她一直在英灵会的管辖范围内活动,这五人不是她需要接触的势力,跟她关系不大。

    “继续昨晚的讨论。”塞赫梅特打破室内的沉默,“过了一晚,你们应该已经筹谋好如何说服我了。”

    “先等等,你的部下也要参与这种场合?”

    坐在安鹤对面的那人抱起双臂,瞥向安鹤的视线隐含着不认可。

    “是。”塞赫梅特的语气平缓,但不容置疑,“接下来无论第一要塞选择哪一条生路,都需要她带着士兵打头阵。不然,你上场?”

    安鹤什么也没说,面不改色地注视着对方,只是腰挺得更加笔直。她走哪儿都带着那把圣剑,此时没穿制服,却如一团暗影一样,让人忌惮。

    对面的人面色一滞,不再说多余的话。

    短暂的插曲之后,旁边的人切入了正题:“诸位,我还是昨晚的看法。”

    “现在要塞内的感染情况并不严重,我可以抽调人手及早准备,优先保住伊薇恩城资料库、医学、生存资源三类财产,再请圣君派三五百人,将这些转移到巴别塔的一级防御区。如果整个要塞沦陷,至少我们的人还能幸存一部分。”

    安鹤略微打量了这人一眼,内心在评判这件事的可行度。

    这确实是大部分领袖最先想到的做法,为生存者留下火种。

    但是弊端也显而易见,一旦做出这样的决策,除了这三五百人的其她人,似乎就失去了尽力挽救的必要。

    听起来,这像是塞赫梅特会做出的决定。

    但是,此时塞赫梅特没有给出任何指示。

    反倒是坐在长桌最尾端的另一位女士点出了漏洞:“不行,巴别塔最先出现感染者,你怎么断定一级防御区就很安全?到时候巴别塔全面沦陷,等在防御区的人成了困兽,想逃跑都没有生路。”她明显比较悲观,“这次的感染完全不同以往,巴别塔不知道能撑多久,依我看,我们最好全城转移。”

    “转移去哪里?”

    “其余要塞。”

    有人大笑:“你做梦,那和弃城投降有什么区别?而且,多亏圣君之前的壮举,现在不可能会有要塞接收我们的流失者。”她重音咬在壮举两字,似乎对塞赫梅特之前的做法非常不满,“依我看,血战到底才是最优的选择,这片土地不会再有比第一要塞更宜居的地方,撤走也是死路一条,反正都是死,万一我们能拼出一条生路。”

    “我不赞同,你的提议等于带着大家送死,这个举动除了渲染悲壮,一点实际意义都没有,活下去才是最重要的。”

    “就是为了活下去才要拼命啊,我就算送死,也是为了求生。”

    安鹤默不作声地观察,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求生之道,她们不能互相说服。

    还是之前提议撤离的女士再次开口:“我还是建议往北方撤退,即便不能被别的要塞接收,至少会活得久一点。”她唤醒了会议室的电子显示屏,“而且,别的要塞很难独善其身。观测站早些时候传来的信息圣君也看到了,南方平原的黑雾在涌动,按这个速度,半年后就会吞没整个要塞,大家的命运是一样的。”

    听到黑雾两个字,安鹤心中警觉,电子屏幕上,哈米尔平原的最南端起了沙尘暴,黑压压的云团在天边竖成了一面密不透风的墙,无数搅起的黄沙和黑雾相连接,像要吞噬平原上的所有生物。

    “怎么会?”有人才刚得知这个消息,“辐射区不是离我们很远吗?即便圣君说的黑雾移动论是真的,我以为第九要塞会最先被吞噬。”

    “天气原因,最近一直在刮大风。”悲观女士回答,“第九要塞离辐射区最近,但是她们处于北方的盆地,几乎不会收到大风的干扰,黑雾好几十年位置都没有发生变化。而我们这里是平原,最近的风越刮越猛,黑雾开始不稳定了。”

    安鹤转头去看塞赫梅特,这位领袖的表情没有任何起伏。

    很奇怪,悬在头顶的事情真的应验后,塞赫梅特反而感到踏实,现在,不需要再验证黑雾会不会来的问题,只需要想应对策略。

    “不只是大风。”塞赫梅特接管显示器的权限,“刚刚,平原上的哨兵站给出了汇报,警戒线出现了大量骨蚀者。”

    屏幕上的画面被放大了数倍,在沙尘暴的底下,黄沙里透露出皑皑白骨,无数骨蚀者在黑雾边界奔袭,不停地挥动长足,好似搅动风云,挤挤挨挨,居然算不清数量。

    五个人都面色铁青。

    “这么说来,你的弃城策略居然是最有效的?”有人低低地说,“我们往北边撤退比较好?”

    这下没有人认为巴别塔的防御能起作用,她们几乎面临着外忧内患的局面,先是骨衔青,然后有什么东西从内部击破了她们的壳膜,还不够,骨蚀者还要从外部再打过来。

    “最好退到第九要塞后方去。”有人说。

    “很难。”塞赫梅特平静地说,“第九要塞也逃不过黑雾。当然,她们并不相信我的说辞。”

    塞赫梅特撑着桌子往后退,椅腿在地面上发出刺耳的咯吱声,她站起来:“实不相瞒,各位,今早我和伊德已经有过一次谈判,我邀请她们联合对抗这场危机,作为后方接收我们的一部分民众,毫不意外,伊德拒绝了。”

    “她认为其中有诈,并单方面认为第一要塞的人进入她们的土地,会造成极大的暴/动。所以任何一个人,哪怕是手无寸铁的普通人,靠近她们的土地就会被当成进攻者击毙。”

    塞赫梅特的语气毫无波动,平静地陈述交涉的事:“就算没有那场战争,第一要塞占据得天独厚的资源长达百年,早已跟其它要塞之间有了隔阂。所以,要说有哪点让我感到遗憾,我只遗憾先前那一战我们输了。”

    安鹤沉默地听着,克制自己不要表现出不认同和反感。

    “所以,我们没有办法平和撤离到北方。但我必须要看到我的人活着。”塞赫梅特不再听取别人无意义的讨论,强硬地总结陈词,“我会尽力守住第一要塞。在这之前,我会让人先杀进第九要塞的铁墙,给我们的人占取一席之地,活到最后一刻。”

    安鹤注视着塞赫梅特紧缩的瞳孔,内心惶然,在这个紧要的关头,圣君最先想到的,居然还是以强硬的手段侵占第九要塞的土壤。她发现,眼前这个人,好像一头被逼上绝路的孤独困兽,认准一条错误的道路走到头,比在座的任何一个人都要心狠手辣。

    “你看上去不认可我的策略。那请问,你有更好的办法吗?梅根。”圣君直视着左方。

    安鹤屏住呼吸转过头,另一侧被称为梅根的女士一直没有发言,她看上去有些文弱,好像讨论兴致缺缺。被圣君点名之后,梅根才叹了一声:“我没有更好的办法,圣君,我只是觉得,我们在走传说中巴别塔的老路。”

    “为什么这样说?”

    “古老神话里,人类的通天高塔并没有建成。上帝忌惮人们拥有共同的目标而变得无所不能,所以,祂混淆了人们的语言和思想,使得不同的人群无法相互理解。我只是觉得,我们脚下的高塔,也会因为同一个原因而坍塌。”

    有人讪笑:“什么时候了说这个。”

    其她人都没太把梅根的话放在心上,安鹤却捏了捏掌心,她在两个要塞都待过,对此深有体会。

    要塞之间隔阂太深,已经不可能联合对抗黑雾。站在第九要塞的立场,伊德不会接收任何一个第一要塞的民众,哪怕是拾荒者团队里兰鸣这样的人,在她们看来也是罪大恶极。

    她们互不了解,互不接受,被沼泽地和骨蚀者远远隔离开,就像是神明在阻止人类团结。

    巴别塔确实会坍塌,安鹤已经见过了,塔身少了一半,像折断的石碑。

    安鹤隐隐忧心,黑雾来得比她想象中快,就算第一要塞的推断正确,第九要塞处在最北方,也无法保证安全。

    况且,所谓的“神明”,从不按人类的揣测行事。

    这确实是所有要塞的危机,可惜伊德不相信塞赫梅特的说辞,安鹤得想办法通知一声。不过,要塞的壳膜有信号拦截功能,她需要到要塞外去一趟。

    她正在思忖,突然听到塞赫梅特点了她的名字:“薇薇安,从现在开始,你是带领士兵转移并抢占领土的主将。”

    “她?”有人假意咳嗽,“她能胜任吗?我不是指武力方面。”

    “我会为她配一名指挥官,她只需要发挥自己的长处。”塞赫梅特传达指令的语气很坚决,“薇薇安,趁着黑雾还没来,感染还没有大面积扩散,你需要提前为我们找到撤退方向。这是你的任务。”

    “是!”安鹤毫无负担地应下了。

    塞赫梅特可能是看中了她的战斗能力,但是让她当主将,那这支队伍算是完蛋了。安鹤想,行军到一半再找理由撤离,竟然成了很容易办到的事。

    她潜心伪装、受伤无数终于达到了最初的目标。

    安鹤保证,塞赫梅特第一次进攻不会成功,这次也不会。这条求生之路根本就不可能走通,还不如另一位女士说的血拼到底。

    “什么时候行动?”安鹤面不改色地问。

    “等你准备好。第二、三军队的人会留下控制感染链,除了一四军队外,我会为你提供一批新的人力。”

    兵不兵力无所谓,安鹤并不想那么快“出征”,她需要一个在塞外独处的机会,好给伊德报信,顺便看看骨衔青背着她在做什么。

    安鹤看向显示屏,上面仍旧演示着平原上骨蚀者游荡的画面。

    “我需要一点时间。”安鹤说,“要塞周围的骨蚀者需要清除一次,再带兵力出去,会减少不必要的伤亡。”

    “怎么清除?还需要多余的人手清除骨蚀者吗?”有位女士诧异。

    “不用,给我三个人就好,我来清除。”

    安鹤无波无澜的语气,好像不是在说干掉骨蚀者,而是在说干掉蚂蚁一样轻松。她听到有人倒吸了一口凉气,然后满脸震惊地拔高了语调:“你,只要三个人?”

    “怎么了吗?”安鹤转过头,凝望提问的女士。

    咋了?她说清除,又没说要全力杀死它们,她还想活呢。

    塞赫梅特紧绷的嘴角终于松了一些,她赞许地瞥了一眼安鹤:“不用质疑薇薇安,我亲眼见过,她有这个实力。”

    过奖了,安鹤想,要不是骨衔青配合,她也没有看上去那么厉害。

    安鹤维持住了冷脸。

    “圣君。”对面那位女士这下不再拿嫌弃的眼神看安鹤了,“我上次对你说了重话,但不得不承认,你的武……你的手下有点本事。”

    安鹤不再搭话,再说下去会显得她很显摆。

    ……

    但是安鹤没想到的是,平原上的骨蚀者,不是一般的多。

    她抵达一区出口已经是正午,平原上果然有风,原先哈米尔平原并没有这么多黄沙,但这阵风起来,到处都是迷眼的沙尘,连太阳也变得黄彤彤。

    外围唯一的树木已经被烧毁,使得整个平原更加荒凉。

    骨蚀者藏在这样的灰尘里,偶尔显露出几个高大的影子,远远看去,带着十足的压迫感。

    壳膜外的生态,跟壳膜内一样恶劣。

    黄沙中不止有骨蚀者,还有细如蚂蚁的人聚集在原先大树的位置,挤成一团,一动不动。

    安鹤自己驾驶了一辆五座改装车,她收回视线:“你们先去东方的哨站待命,我看看前面什么情况,然后再去找你们。”

    带领的三人都是合作过的士兵,一个是之前去下城区的中尉,另外两个是中尉的手下。这些人都经过安鹤精心挑选,战斗力还算可以,而且比较随性。

    “好的长官,保持通讯。”中尉没有质疑,塞赫梅特一直没有给安鹤具体的职位,但是谁都看到她是如何被圣君重用,于是大家开始叫她长官。

    安鹤开着车前往人群聚集的方向。

    车子离得近了,安鹤才发现那一堆全是下城区的人。

    这些人千辛万苦逃离了第一要塞,以为能求得生路,结果转头就碰上黄沙外肆虐的骨蚀者,她们没有车子,没有自保的方式,在这里徘徊,真成了迷茫的蚂蚁。

    谁都知道,只要在这平原上踏出一步,就有可能被骨蚀者撕裂。

    很多人警惕地看着安鹤的车子靠近,以为英灵会的人要抓她们回去,所以表现得很不友好。有个老妇扔了一颗石子,恰好砸在安鹤的脸侧,破了一道小口。

    安鹤没有动用天赋,她随手抹掉脸上细小的血珠,从车窗里探出来,一眼就看到伪装过的骨衔青戴着鸭舌帽,混迹在拾荒者中间。

    骨衔青竟然还没走吗?安鹤还以为要到荒原深处才能找到她。

    骨衔青原本一直在注视远处骨蚀者的动向,听到马达声,回头过来,和安鹤隔着人群对视。

    “怎么还追出来要答案了?”安鹤的耳机里传来骨衔青的嘲笑。

    “少自恋了,我有事要办。”安鹤放慢了车速,避开人群开到了最前方。

    “办什么事?”

    “我也没必要和你解释清楚呢。”

    “这话怎么这么耳熟?”骨衔青想起这是自己昨晚说过的话,揶揄:“你记忆力还挺好。”

    安鹤不再和她斗嘴,她看着前方:“好多人。”

    好多人滞留,几百米远的地上就有新鲜的血,不知道是哪个拼死一搏的人,在黄沙上留下浓墨重彩的一笔。

    尸体已经不见了,所以大家都不敢再动,但她们也不愿意回到要塞躺平等死,就算要死,也要用自己的方式找到一条生路。

    “人已经不多了。”骨衔青隔着人群和她讲话,“已经少了三分之一。”

    安鹤从敞开的车顶翻出来,才发现骨衔青带领的拾荒者里,没有兰鸣。

    “兰姨呢?”安鹤问得小心翼翼。

    “没了。”

    简简单单的两个字。

    安鹤喉头刺痛了一下,她钻回了车子,紧紧握住了方向盘。

    这趟出来,安鹤原本并不打算用心清除周围的骨蚀者,这里环伺的怪物有二十多只,就算是她,也根本杀不完。

    她只是想找个借口出来,但现在,安鹤改变了主意。

    安鹤松开方向盘,摸了摸口袋里的弹药,又重新背好圣剑,顺带给子弹上了膛。

    这批人跟她素未谋面,大概是受第九要塞影响太深,她没法忽视这些苦难弱者。安鹤不知道这批人最终能去哪儿,能否活下来,可能所有的要塞都会拒绝这批人进入。

    但至少,她还有一点能力可以送她们一程,把人送出平原,往北方走。

    说不定,黑雾席卷过来时,一些顽强的种子可以在某些地方扎下根。

    车子一直没有熄火,做好准备之后,安鹤问骨衔青:“你等在这里这么久,也拿骨蚀者没办法吗?”

    “我独自一人的话,这点骨蚀者对我没有威胁,避开就可以。但我带着人呢,而且还没有载具。”骨衔青望了一眼身后的老弱病残,“所以,我在等贺莉来接人,她们被挡在高崖那一头了。”

    “现在你有载具了,需要吗?”安鹤从车窗里探出头,她并没有在开玩笑,整张面容前所未有的严肃,并且眼中有光:“先说好,我送你们出去,但你得和我联手。”

    “联手干什么?”

    “开条路。”

    第93章 迁徙的角马。

    回过头,仍有一些零星出逃的人,在地上浓缩成一个小黑点。

    在她们的身后,银灰色的高塔直指云霄,原本人人钦羡的庇护壳膜,现在,看上去像一个倒扣的罩子,将食物罩在这片土地上,等用餐者取食。

    安鹤略微低下头,再抬眼时眼神已经褪去多余的情绪,她拉好口罩,系上固定兜帽的扣子,只露出一双如刀刃的眼,凌厉地锁定平原上的猎物。

    “中尉,腾出你的车,停放在哨所北边八百米的位置,你和其余人在哨所待命,随时准备支援。”安鹤按下通讯机的按钮。

    “长官你这是,”对面有些惊讶,“打算一个人执行任务吗?”

    “不用管,你只需负责接应。”安鹤沉声吩咐,“接管哨所的监控权,对准东偏北四十五度,一公里到三公里的范围,随时为我汇报骨蚀者数量,并准备好远程炮。”

    “可是……”

    “没有可是,听明白了吗?”安鹤沉声打断对方,那一瞬,竟然像塞赫梅特发号施令的语气。

    “是、是!”中尉精神一振。

    安鹤松开按钮,瞥向骨衔青,变成了商量的语气:“给你找了辆摩托车,停在不远处,合适吗?”

    “要我做什么?”

    “你走前面,引开它们,不用动手,我来进攻。”

    “很好。”没有多余的交流,骨衔青伸手压紧鸭舌帽,暗棕色的皮衣外套敞开,她独自踏入黄沙,离开人群去取车子。

    人们这才惊讶地发现,这个高挑的人居然可以进入黄沙,并且毫无畏缩之态。走在被鲜血浸染的土地上,就像走金砖玉道一样从容自如。

    忽然又来了一阵风,沙尘四起,吞没了骨衔青的身影,没过多久,她又出现在尘雾中,戴着黑色头盔,假发已经扔掉,从肩膀下露出几缕栗色卷发,看不清脸,黑色作战靴踩着改装的机车踏板,匕首就插在长靴外,气质像变了一个人。

    连莱特西都有些恍惚。

    还来不及反应,安鹤已经将车子停在她们身边。

    “罗拉,你来开车。”安鹤已经跳下车子,打眼一扫,把莱特西和薇薇安单独叫出来,安排两人坐到后座的位置。

    “其余的人,自己跟上。”

    安鹤说完这句话,便转过身,黑色的外套包裹着她,唯一露出的眼睛透着凶光,让她看起来像一个不太好惹的将士。

    她背对着众人拔出长剑:“听好,要是谁为了活命把别人推出去送死,我会要了她的命。”

    安鹤抛弃了任何维持秩序的劝说,直截了当地给出安排。她捏着改装车顶上的骨架,不再看后面的人,整个人悬挂在车子右侧,随时准备战斗。

    骨衔青已经骑着摩托冲入了黄沙,直接迎面冲向最近的两只骨蚀者,在相撞之时,车头一拧,整辆车以一个倾斜的角度,擦过骨蚀者的长足,磕撞出一个豁口。随后跃出一条弧线,消失在骨蚀者后方。

    两只骨蚀者被惊动,调转方向紧追上去。

    罗拉立刻抓紧时间启动了车子,改装车轮子在黄沙中空转了半圈,扬起沙尘,然后一下子蹿了出去。

    所有步行的人回过了神,没有任何思考的时间,最先是一个人反应过来开始奔跑,然后是一群人,所有滞留的人跟在改装车后面,不顾一切地往前跑。

    安鹤踩着车门的边沿往回望,那些被漫天沙尘覆盖的人们,竟然果断选择相信了她。

    她们不遗余力地伸出双手,势必要抓住一点生机,当这种机会出现,哪怕有巨大的风险,她们也毫不犹豫地抓住,握紧。

    车子很快冲进了骨蚀者的猎食范围,被骨头搅乱的灰尘,一下子遮蔽了众人的视线,第一要塞的轮廓变得非常模糊,从这一刻起,她们完全进入了荒野,能见度还在不断下降。

    马达和脚步引起了不小的响动,除去被骨衔青支使开的那几只,一些在远处游荡的骨蚀者开始从四面八方围拢过来。

    罗拉在安鹤的指挥下降低了车速,然后一转车头,往回行驶,绕到了人群的左后方。在那边,有一只骨蚀者正快速靠近。

    车子的突然掉头让人迟疑,安鹤站在车上大声命令:“往前跑!跑直线,不要回头!”

    在她们前面,是哈米尔平原北侧的高崖。穿过峡谷,就可以成功离开这片土地。

    于是没有人回头,背着全身的家当,继续往前冲。

    有什么响声噼里啪啦不停歇,是某个人携带的锅碗瓢盆、斧头兵器,随着步伐充满节奏地碰撞,急促、挑拨着人的神经,让人不敢停下来。

    安鹤躬起了身子,成了蓄势待发的猛兽,紧紧盯着左后方快要靠近的骨蚀者。

    隔着面罩,她又感受到了荒原上的风,毫无怜悯、粗粝地刮过她的眼睑。

    安鹤却觉得熟悉,还有一丝安心——她又回到了荒原上,竟然让她体会到一种无端的自在。

    在第一要塞与人相斗的过程让安鹤身心俱疲,可现在,她离开了高塔,失去了庇护,看不见银色石砖,却好像回到了正确的位置,整个人都蓬勃舒展。

    安鹤忽然明白了,安宁知晓她的命运,还要将她养育长大,是要让她对付神明、对付骨蚀者的。

    自己确实生来属于战场,但站在她敌对一方的,从来都不是某个具体的人。

    安鹤举起长剑,对准猛冲过来的骨蚀者,凭空出现的长羽渡鸦凌空展翅,虎视眈眈地对准骨蚀者的菌丝。

    绷紧的肌肉力量在这一刻爆发,安鹤启用天赋,在破刃时间里跳下车子,飞身扑向骨蚀者腐烂的脑袋。

    她卸掉了骨蚀者的“颈椎”,拆掉了它的长足,渡鸦啄掉的菌丝越来越多,骨蚀者速度越来越慢,很快,就和车子拉开了距离。

    安鹤并不打算和一只骨蚀者死磕,在有限的时间里重创对方已经足够,安鹤又迅速攀上了车尾,回到改装车副驾门外,盯紧下一个靠近的目标。

    车子不断绕着人群画圈,时而引路,时而断后。

    一群人好似成了荒原上迁徙的角马,只是不顾地在黄沙中奔跑,风声猎猎,黄沙飞扬,前面的路分明看不清了,只靠直觉跟着开路的领队。

    平原上的风越刮越大,安鹤仿佛又回到和海狄初遇的那次,在荒原上开着车疾驰。

    她又想起了荆棘灯,想起那里的人教她的道理。

    “罗拉。”安鹤略微侧头:“你在荆棘灯,出过外勤吗?”

    许久没听到这三个字,罗拉微微怔住,这三个字勾出无数记忆碎片。她谨慎地转头看了看后座上状况外的两个乘客,才回答:“没有。”

    安鹤:“那好可惜,你没见过荆棘灯出外勤的样子。”

    但安鹤见过。和她现在在做的事一样。

    罗拉:“……哦。”

    安鹤瞥了一眼罗拉露在外面的眼睛,这个开车的人,面对死亡时一点都不活泼,也不笑,更不会喋喋不休,安鹤说:“我好想念海狄啊。”

    罗拉察觉到自己被嫌弃了,眉毛动了动,终于忍不住翻了个白眼。

    黄尘里的高大黑影越来越密集,她们已经远离了第一要塞,堵在前面的骨蚀者只多不少,越发危险。

    安鹤看到右前方不远处,摩托车仍在平稳驾驶,骨衔青在巨大影子下穿行,那一刻,仿佛平原的一切成了她的陪衬。

    安鹤现在毫不怀疑骨衔青可以独自避开骨蚀者的说辞。

    只是,要在荒原上历练多少个日夜,才会这么熟练?

    安鹤其实没料到骨衔青会和其她人一起等在那里,也没想到她会答应引路。安鹤发现,骨衔青这个人,虽然谈起别人生死都很冷漠,但至少对生命保有最基本的尊重——希望这不是自己的错觉。

    摩托车放慢了一些速度,与改装车并驾齐驱,安鹤注视着骨衔青的侧影,突然骨衔青松开车把,朝她招手。

    耳机里立刻传来声音:“过来。”

    于是安鹤过去了。

    破刃时间开启,安鹤从车上一跃而下,飞身一跃扑向摩托车的方向。她单手抓着骨衔青的肩膀,随着车速往前跑了两步,然后躬身翻上后座,刚散开的精神力场又快速收回。

    “怎么这么熟练?”这次骨衔青的声音听得真切,“哦我想起来了,你以前也扒过我车子。”

    只不过这次安鹤没带袖刀,骨衔青也没报以飞踹,两人维持着和平。

    在两人会合之际,骨衔青立刻抢夺了指挥权:“前方骨蚀者太多,得击杀一部分,帮我进攻。”

    “好。”

    安鹤心里一空,果然找她过来是有事。

    车速未减,骨衔青一扭车把还加了速,滞留的惯性让安鹤立即伸手扶向后方的铁架,片刻后,骨衔青的声音闷在头盔里,终于是传了出来:“抱着我。”

    又说:“你要是不抱紧点,小心被我甩出去。”

    果然,车子以一个不可能的角度贴着地面,直接冲入骨蚀者的阵营,丝毫没给安鹤准备的时间。

    安鹤立即单手环上骨衔青的腰,紧紧贴着骨衔青的后背。

    她们经常这样“亲密”,虽然多数情况下,肌肤相贴意味着她们在贴身搏斗,安鹤上一次也将骨衔青圈在怀里,并且掐着对方的颈动脉让其无法行动。

    但这次还是不太一样。

    没了对方的挑衅,安鹤有些不习惯。

    骨衔青也不太习惯。

    安鹤能明显感受到骨衔青的后背僵了一下。可那只像跳入危险的前兆,来不及深入追究,便一闪即逝。安鹤的手臂压着敞开的外套,摸到里侧单薄的衬衣,指尖有滚烫的触感。

    紧接着,整辆车子与冲撞过来的骨蚀者擦身而过。

    心跳一瞬间加快!

    安鹤几乎以为要撞上去,于是下意识收紧手臂,指尖位移,恰好碰到骨衔青腰侧的皮扣,上面挂着一把枪。

    “别乱动。”骨衔青腾出手按住她。

    “要用枪用你自己的,我千辛万苦抢来的子弹很珍贵。”

    “呵。”安鹤笑,“你现在不遮掩自己是个强盗了?”

    “那怎么能算强盗。”骨衔青说。

    远处,一只极其高大的骨蚀者冲撞过来。

    骨衔青按着安鹤的手没松开,而是沿着经脉分明的手背往上,一直抚过手腕,确认安鹤袖口的束带里没有藏着武器,这才重新握紧了车把。

    安鹤紧盯着前方:“我们在合作,你居然在防备我吗?”

    “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

    “怕?”安鹤眼里闪着光亮,快意和备战的紧张同时翻涌,她这次用了肯定句:“我知道了,你真的怕我。”

    于是手臂更加收紧,像一个禁锢的牢笼,要将前方的人揉进躯体,安鹤想要宣示着她的主导权。

    她的行为,让骨衔青又僵了一瞬。

    从上次地下室一别,她们有快一个月没有单独相处,期间安鹤发生了极大的变化,让骨衔青有些陌生和些微恐慌。

    就好像亲手养大的宠物,在别人家待了一年半载,回来已经变得比人还高,还朝她耀武扬威。

    “你还不够资格让我害怕。”骨衔青语气淡淡。她感受到安鹤蓄势待发的身躯*蹦起了一个弧度,像一个预备式,每一个细微的动作,都清晰地通过衣服外侧传递过来。

    安鹤要出手了。

    果然。

    安鹤笑道:“说谎。”

    说这两个字的同时,安鹤突然松开了骨衔青的腰,改为撑着对方上臂,单脚支撑,站在摩托车上,蓄势待发。

    在她们头顶,那只高大的骨蚀者投下大面积的阴影。

    这只骨蚀者在第一要塞平原上发育得极其完备,许多从焚烧坑里捡拾的尸体,还未腐烂,稻草一样嵌在它的骨缝中。它不止一个头,身上到处都是隆起的疙瘩,极具压迫力。

    庞然大物冲撞过来时,大多数人会下意识抬起头,被体型差距硬控得无法行动,安鹤和骨衔青也同样抬头。

    但两人并不恐惧,而是同一时间确定了进攻的方向,骨衔青四平八稳地驾驶着车子,毫不减速地冲过去。此时的安鹤,已经找准新鲜尸体最多的地方——在那里,一大堆菌丝在缠绕蔓延。

    渡鸦接收到明确的指令,以同一个速度俯冲而下,仿佛化为一柄利剑,破空之声混杂在风声之中,成了扰动黄沙的一份子。

    食腐的动物机警又聪慧,它们仿佛也总结了经验,这次不用叼啄完所有的菌丝,就已经判断出核心藏在哪个地方。

    “你得接住我。”安鹤松开骨衔青的肩膀,低低提醒了一句。

    “放心。”骨衔青嘴上说着好话,一踩油门,丝毫不顾及安鹤是否站得稳当,“去吧。”

    下一秒,安鹤已经从摩托车上起跳,长剑卡入骨骼缝隙,把自己吊离了车身。空出的手立刻取下配枪,踩着未骨化的死尸往上攀爬。

    子弹出膛没有声音,渡鸦也未大声嘶叫,平原上的风像是停了一瞬,声音也跟着抽离,时间凝固,只有安鹤和渡鸦在快速移动。

    紧接着,渡鸦撤退,子弹命中,轰然爆炸!

    平原最响烈的声音出现了,然后是第二枪,第三枪,无数个被渡鸦标记的可疑点,被安鹤摧毁。爆炸的热浪席卷了她的鬓发,安鹤松开手,直直坠落下来。

    原本已经走远的摩托车,却在一瞬间恰好折返,安鹤在地上滚了一圈卸掉力道,骨衔青的手已经伸到她前方。

    安鹤咬住枪的扳扣,腾出手,抬头,紧紧握住骨衔青。

    然后,借着骨衔青的拉拽力,安鹤一个转身翻上后座。

    车轮旋转从未停止,载着两人唰一下疾驰出去!

    “我一直忘了问,你跟谁学的手法?”骨衔青问。

    “伊德。”

    前方还有好几只大型的骨蚀者挡着路,安鹤重新抱住骨衔青的腰:“别说话。”

    她咳了一声,打开通讯器:“中尉,告诉我,监测点骨蚀者的数量。”

    骨衔青听着安鹤故作严厉的语气,忽然觉得有些好笑,于是头罩遮掩下的面容,露出了笑意。

    安鹤凭着对方身体的耸动很轻易猜出骨衔青在嘲笑她。

    笑什么?骨衔青不会知道,自己在英灵会演戏有多累。

    于是安鹤威胁地拍了下骨衔青的肚子。

    下手很重,不留情面。

    骨衔青曲起了腰。

    “长官,你划定的范围一共有十二只。”中尉的声音有些发抖,黄沙遮掩下,大型生物才能点算清楚,人类根本就和沙尘融合了。安鹤不在划定的范围里,要不是安鹤及时发出声音,中尉差点以为她已经翘辫子。

    安鹤的声音却丝毫不慌:“哨站远程炮弹有多少?”

    “不多,五颗。”平原上的哨站警报作用大于防御作用,不会分配很多的火药和人力,这些东西还很宝贵。

    “够了。”安鹤借着渡鸦的视线目测距离:“对准第一防御线边界,进攻,我的嵌灵会为你指明位置。”

    成群的渡鸦开始分散成三个组,飞离地面,在黄沙之上,从望远镜看像是三个明显的坐标。

    于是远程炮弹迅速落下,然后炸开!

    扑面而来的疾风裹挟了硝火的气味,先是三声巨响,紧接着,是簌簌声,那是骨蚀者骨头分解落在地上的声音。

    狂风一吹,沙尘消散开来,远处尘雾里的影子少了大半。

    “暂停射击,等我指令。”安鹤让中尉待命。

    随着爆炸声,这些会思考的骨蚀者开始分散,还守在前方的骨蚀者大大减少,这个程度,运气好的话,带人冲过去不是问题。

    只是,骨衔青突然单脚点地,摩托车小幅度漂移过弯,猛地转向。

    “安鹤,看前面。”

    一部分骨蚀者却并不是撤退,它们四散开来,随后又在她们身后合拢。像是知晓她们不好对付,打算避开她们,齐刷刷冲往人群的方向。

    它们也在合作。

    第94章 “松手,坐好。”

    骨衔青的动作很迅速,安鹤刚看清局势,骨衔青已经骑着摩托返回到人群附近。

    她们护在人群左侧,谨慎地扫视着所有骨蚀者的动向。

    体型较小的骨蚀者已经散了,黄沙里重新围上来的骨蚀者有八只,目测最低也是B级,全是匍匐型。身躯如小山般高大,移动速度却非常快,十几只步足疯狂搅动,平原上几乎没有任何能让它们减速的阻挡物。

    安鹤又听到骨节高频敲击的咯咯声,那是骨蚀者在交流,并且比北方荒原上更加急促,也更高效率。

    安鹤很快见识到这种协作的用处,这些从黑雾里冲出来的“新成员”智力很高,它们完全避开了骨衔青的车子,摩托车在哪,哪个方向的骨蚀者就会减缓进攻,而另一个无人保护的方向,骨蚀者已经急速靠近。

    五十多个人,只有两辆车护送,根本无法护住四个方位。很显然,它们准备让人类焦头烂额。

    于是,一场迁徙,就变成了一场围猎。

    局势一下子变得不太乐观。

    包围圈越缩越小,安鹤沉声朝罗拉大喊:“往前开,不要停下!”

    如果有人因为恐惧停下来,就会成为盘中餐。

    但不需要她提醒,没有人停下脚步,跟在罗拉车后的六七十位普通人,克服了恐惧带来的生理反应,拼命地往前跑。

    谁都想离开,谁都知道停下来就死定了。

    安鹤用渡鸦目测,她们离峡谷入口还有一公里远,这些骨蚀者身形高大,应该进不去峡谷。粗略计算,她们还需要多撑六分钟。

    六分钟,时间不算短,在场只有四个嵌灵体,其中罗拉战斗力不算强大,只能当辅助。

    而骨衔青的天赋派不上用场,全靠她自身的硬实力在撑场子。

    至于薇薇安,现在不知道是什么状态,就算这懵懂的孩子发挥稳定,爆裂的天赋大约是利用人体内的气压进行器官破坏,放在骨蚀者身上,不一定管用,安鹤也还没来得及教她战斗。

    安鹤迅速清算己方帮手,无可避免地感到压力。这种压力几乎从她清醒就一直伴随着她,她总是在面临不可战胜的强人。

    同时,安鹤又真切地感受到,这片土地上的每个人都像她一样,随时面临着巨大的威胁。

    原本她们都不可能赢,但反过来想想,她,以及这么多人都还活着,那就已经算是赢了。

    “我得换种方法。”安鹤转头把圣剑插回鞘内,她收回揽着骨衔青的手,腾出双掌,同时叮嘱骨衔青:“得主动进攻,我们冲过去,抓紧时间一个个解决,适当的时候扶一下我。”

    “好。”骨衔青把手一转,油门踩死,发动机低声咆哮着冲了出去。

    最开始的目标是左方的骨蚀者,它最特殊,长得像只潮虫,骨头被有规律地黏合在一起,组成了一副像是盔甲的外骨骼,渡鸦无从下嘴,从外面完全看不到菌丝,也丝毫不给人钻进腹部进攻的空间。

    现在,它的内部不断传来骨节撞击的声音,像是在调度军队。安鹤很快盯上了它,打算近距离动手。

    逐个击破需要大量的时间,需要争分夺秒。骨衔青的摩托开得十分快,黄沙因为过快的速度几乎呈直线掠过她们的耳畔,被前轮扬起的细碎石子摔打着骨衔青的头罩,噼里啪啦,响声十分密集。

    那只骨蚀者很快发现自己成了目标,于是自动脱落了一块硬骨头,看不见是怎么甩过来的,骨头带着残影,像弹片一样飞射向骨衔青。

    摩托车立刻三十度倾斜,在骨衔青腾出手绕到后面扶住安鹤的那一刻,碎骨击穿了摩托车的后视镜,玻璃爆炸,力道却并未收势,无数细小的碎渣子贴着安鹤的脸颊飞过。

    安鹤往后转头,躲开碎玻璃,再回头时,骨衔青已经把车开到了骨蚀者附近,两个高速移动的东西猛地冲撞到了一起。

    也不知道骨衔青是怎么做到的,突然平地抬起前轮,直接以一个倾斜的角度撞上骨蚀者的“盔甲”,紧接着,摩托犹如滑板,缓解冲撞力的同时,转向。

    安鹤感觉自己滞空了一瞬,也就是在此时,她们无比接近这只骨蚀者。

    安鹤用脚勾住骨衔青的小腿,在前轮往下坠落的同时,整个上半身往侧边倾倒,双掌牢牢贴在骨蚀者的“盔甲”表面。

    [寄生],暴涨!

    从掌心开始,疯狂蹿出的菌丝像是加速了百倍,它们不再是粉红色,吞噬了神血之后,安鹤的寄生天赋进化了十倍。鲜艳血红的菌丝如奔涌的浪头,一节节攀附、吞噬,瞬间就覆盖了半个骨蚀者的身躯。

    不够。

    普通的菌丝柔软脆弱,用力一捏就爆了,安鹤掌心中却不同,它们包裹着骨蚀者,却如突然炸开的河豚尖刺一样,迸刺,插进骨缝,钻进骨蚀者的腹部!

    短短一秒时间,骨蚀者背壳上迸射出血红。

    前轮落地,惯性使得安鹤往下倾倒,她没有时间去稳住自己的重心,只能选择信任骨衔青。

    骨衔青头都没回,反手往下一探,精准抓住了安鹤的后衣领子,上臂一收,将她拽了回来。

    车子远去,菌丝还残留在骨蚀者背上。安鹤尝试过用菌丝控制骨蚀者,方法可行,但时间短暂。

    所以安鹤立刻下达指令,让这只骨蚀者改变骨节敲击的交流方式,让其余骨蚀者退开。

    这只庞然大物看起来像是它们的将领,如果安鹤没有判断错误,这次寄生成功,就会一劳永逸。

    骨蚀者腹腔中的敲击声确实变化了,变得更加急促。

    但是,从人群另一边进攻的骨蚀者丝毫没有理会它的“指令”,已经趁着安鹤和骨衔青远离,发动了进攻。

    不,它不是将领。这些生物太有迷惑性了,很难从外形就分辨出它们是否是指挥者。

    抑或者,指挥者不在其中,而是无处不在的神明。

    “回去。”安鹤说,“快一些。”

    摩托车路过另一只骨蚀者,安鹤发现了更糟糕的事,这些东西完全知晓她的本事,选择不再靠近她,不和她相撞,也不和她有任何的接触。每当渡鸦俯冲时,它们甚至会很快隐藏自己的菌丝,收缩到渡鸦完全攻击不了的部位。

    对方了解了她们,进攻被有意避开,变得极其困难。

    而远处手无寸铁的人,则遭到了骨蚀者最猛烈的进攻,它们也懂得专挑软柿子下手。

    “安鹤,我们救不了这么多人。”骨衔青突然开口,声音很冷静,“只带一部分人走,我们会很轻松。最多十个。”

    安鹤问:“那剩下的人?”

    “丢下她们,自生自灭,运气好的人能活下去。”近乎冷酷的回答,骨衔青丝毫不觉得道德上过不去。眼下,这才是最优解。

    以她们的人力,想要带走六七十个人,简直是异想天开。“我们尽力了,不要愚善过头。”

    摩托车仍在往前,但安鹤能感受到骨衔青已经打算改变策略,开始往罗拉的车子靠近。

    “另外。”骨衔青趁机说,“我希望你趁早带着一部分军队离开第一要塞,这地方,已经不可能守下来了。”

    “你是说,黑雾来时,让我不要正面参战?”

    “是。”

    安鹤问:“那第一要塞沦陷后,其她要塞能够幸免于难,还是说,也会走上同样的结局?”

    骨衔青没有回答。

    或许她早在第一次和安鹤探讨未来时,就已经给出了答案。

    摩托车靠近了罗拉的车子,后面的人群里面突然传来难听的叫骂声,打断了她们的交谈。

    一个老妇一边跑,一边挥着她的手臂,朝不断靠近的骨蚀者破口大骂:“你们这些老宗桑!七拼八凑的烂破件儿,有本事把老娘塞骨头缝里,我就是死了也要咒你们骨质疏松,五马分尸!”

    老妇就跑在人群最外边儿,跑得很费力,整张脸胀成了青紫,还要翻动嘴皮子唾沫翻飞。安鹤发现,是之前朝她脸上扔石子的老人。

    真是个脾气暴躁的老人。

    难怪活到这把岁数。

    安鹤瞅准距离,离开骨衔青的车子,翻上了改装车的车顶。她半蹲在那些钢架上面,背对着风向,从腰侧工具袋上取下了手榴弹。

    “你说得很有道理。”她对骨衔青点头,“但还是之前那句话,我们有共同的命运。”

    如果失手,这里这么多人,全都会成为新鲜的“养料”,以血肉骨为食的骨蚀者只会在平原上变得更加强大,更难被清除。

    同样,安鹤不打算逃走,也不打算带着军队撤离。第一要塞失守得越快,唇亡齿寒的进程也就越快。

    安鹤清楚自己不是塞赫梅特,分得清敌人是谁。

    如果第一要塞注定会在发展的洪流中被淘汰,那也该历史和文明来淘汰它,而不是所谓的神明来降罚。她不会把处决权交到神明的手上。

    她和人类才是站在一起的,所以,她会反抗到底。

    骨衔青似乎懒得再和她理论,闭口不言。

    拉环蹭一声拉开,握在手中两秒后,划出去一个抛物线,在老妇二十米远的地方轰然爆开,逼退了离得最近的骨蚀者。

    ……

    哨站。

    东侧的站点离第一要塞很近,于是想要看清远处的混乱,需要将望远镜精度调到最高。

    从高处往下望,好像有一块糖落在了地面,骨蚀者像蚂蚁一样从四面八方汇集。

    中尉问:“情况怎么样,薇薇安长官怎么还没给指令?”

    “长官,看不清。”手下汇报,“沙尘实在太大了。”

    平原上从来没有起过这么大的沙尘,有风,骨蚀者搅动尘土,天上云层又厚,三者一叠加,能见度变得极低。

    “让开,我来。”密密麻麻的骨蚀者汇集在一处,中尉看了一眼,冷汗就下来了。她重新调整精度,终于,在无数个巨大的影子里,看到了一辆小小的改装车,车后跟着更小的黑点,连蚂蚁都称不上,黄沙一盖,就看不见人。

    “那些人是之前滞留的逃难者吗?”

    “没有别的可能了。”

    “薇薇安带着她们做什么?”

    旁边哨站的驻扎兵想了半天:“诱饵?吸引过来一网打尽?”

    但剩下两颗远程弹的指令一直没来,诱饵的效果倒是显而易见。无论是人还是车,已经完全被骨蚀者包围,中间响了三声爆炸,但很快,这种大型的动静就完全消失。  :

    人群和骨蚀者都在移动,镜头一晃,就容易找不到目标。中尉又调整了一下精度,发现好几只骨蚀者身上突然绽开大面积的红色。

    “那是什么?”

    “骨蚀者身上出现的,应该是它们进化后的菌丝。”

    中尉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紧接着镜头里,骨蚀者的包围圈越缩越小,很快两只骨蚀者靠近了人群。

    原本在前面的改装车立刻掉头,一下子停在了骨蚀者中间,于是骨蚀者开始试图掀翻车子。

    更多的渡鸦飞起来了,耳朵里好像听见了沙哑的啼叫,中尉仔细一听,是她太紧张的幻听,根本没有任何动物在鸣叫,她们隔得太远,即便有也听不见。

    中尉不禁想,薇薇安长官一个人杀死两只骨蚀者已经打破了纪录,现在周围的骨蚀者不下八只,还有更多在聚集。她有帮手吗?能搞定吗?中尉只要一想就头皮发麻,她绷紧了脊背,远程炮的落点已经调整好,中尉手已经按在了发射远程炮的按钮上。

    如果按中尉平时的作风,她现在就会按下按钮。但是,现在考虑到安鹤的安全,中尉想了想还是切换到通信频道:“长官,需要支援吗?请尽快给我指示!”

    “待命。”那边的声音非常低,但很坚决。

    “……是。”中尉咬着牙,焦急地等,作战靴鞋跟跟地面不停碰撞,她已经不自觉开始抖腿。

    中尉仍在犹豫,要不要信任这名新长官?这么多的骨蚀者,引过来,会对第一要塞的壳膜造成极大的威胁。

    如果要按按钮,现在就是最好的时机。

    ……

    安鹤不知道哪一只骨蚀者是指挥者,所以她尽可能地同时寄生多只,让它们主动暴露自己的核心,等着远程炮一波带走。

    菌丝不只是停留在它们的表面,而是沿着躯体大面积蔓延,蔓延到土壤上,再继续往外。除了她们前进的道路,地上几乎全是菌丝。

    人群完全避开这些菌丝,她们以为是骨蚀者身上的东西扩散开来了,安鹤也不解释,只有罗拉看出了不对。

    罗拉凝了凝眼神,最终选择不在此时发问,专心致志开车。

    她们的车子受到了撞击,增加过合金钢板的车身整块凹陷,安鹤踩在车顶上,脚下的钢筋架直接弯折成了六十度。

    骨衔青最终还是加入了战场,开车驱散右后边围过来的敌军。

    变故在此刻突然出现。

    就在骨衔青和安鹤拉开距离的时候,原先对安鹤避之不及的骨蚀者,却突然改变了战术。

    它们突兀地冲过来,用身子撞击改装车车身,同时飞快抛出最前方的那一对步足,插向安鹤眉心。

    车子翻出去几乎倾倒,失去重心的安鹤立刻抬手护住额头,破刃时间开启,但晚了一步,步足已经嵌入她的左小臂。

    她的额头没有伤痕,但小臂一阵剧痛,骨刺牢牢卡在桡骨尺骨中间。

    骨蚀者突然又变了方向,不再进攻,而是突然开始,大力往外拖拽。

    安鹤眉头紧皱,那对步足上全是细密的倒刺,像是它们专用的武器,勾住肉丝和骨缝,痛得钻心入肺。

    她现在算是知道阿斯塔为什么警告她,被骨蚀者抓住就不能逃脱了,如果想要骨蚀者收回步足,几乎得搅碎骨肉。

    安鹤一声不吭,竟然不挣扎,而是反手抓住骨蚀者的步足,她们好像握了一次手,但都想要对方的命。

    双手接触的地方,无数的菌丝疯长,沿着骨蚀者开始攀爬,同样化作倒刺,扎进骨蚀者的躯体缝隙。

    罗拉终于稳住了车子,时间只过去了三秒。

    就在此时,骨蚀者突然发力,拽动安鹤。

    安鹤跌下车顶,迅速用另一只手抓住车窗的栏杆,歪斜下来的半截剑鞘在地面上摩擦出火星子。

    “安鹤!”最先是罗拉从后视镜里发现异常,几乎是下意识就要踩刹车救人。

    “不用管我,开车。”安鹤的语气出奇地冷静,她拉着车舷,紧盯着伤她的怪物,菌丝仍在暴涨!

    安鹤的衣服突然被人大力扯住,她回头,发现后座上的薇薇安打开了车门。

    薇薇安惊得脸色煞白,却抿着唇不说话,只执着地拉着她,想要把她拽上去。

    安鹤突然有种昨日重现的错觉,她已经不太能想起自己当时的感受,但却在那一刻忽然解了阿斯塔当初的心境。不知道人类的故事是不是总在周而复始地循环,好像总有什么相似的东西,在无形地流淌,通过一个个人传递下去。

    安鹤冷着脸命令:“松手,坐好。”

    但好像处在那个位置上的人永远不会听话,薇薇安一点都没打算放手。

    这次面对的骨蚀者却不是那么寥寥几只,其中两只竟然迅速拆分合并,成了一只更庞大的骨蚀者,猛地拉拽,试图让安鹤远离人群孤立无援。

    这一拉,不只是安鹤,连带着薇薇安、怀抱着薇薇安的莱特西也一起被拉了出去。巨大的拖力让她们在地上蹭出一条拖痕。

    紧接着,安鹤身体一滞,被骨衔青整个抱住。

    从远处赶来的骨衔青来不及刹车,直接跳下摩托,结实地抱住安鹤的身体。摩托车失去控制,斜着划出去好远,蹭起大片黄沙。

    骨衔青面容藏在头盔下,什么话都没说,只是像要抢回什么东西一样拽着安鹤。

    她们在地上滑,蹭得鞋底起了火星子,竟然没有任何人松手。

    只是,四个人的重量完全没有办法跟这样的庞然大物角力。安鹤在骨衔青的怀中,露出的双眼没看任何人,依旧锁定前方的猎物——时间不够,还不够,那些菌丝很快就能将骨蚀者覆盖,她不打算再扰乱骨蚀者的行动,而是直接强制让它们暴露菌群核心。

    安鹤忍着手骨被撕裂的疼痛。

    再等一等。

    很快就好。

    忽然,又有人拉住了安鹤的肩膀,和薇薇安的手交叠在一起。

    是那名砸伤过安鹤的老妇,有些干瘪的手臂伸得笔直,用为数不多的力气使劲往后拽,还不忘骂人:“一帮吃闲饭没屁用的!愣着干什么!拉人啊!”

    老妇不像是良心发现,依旧口吐莲花:“你们笨啊!离了这劳什子军官,谁还会傻戳戳开路!”

    本着最自私的念头,更多的人围上来,不要命地拉住安鹤,或是拉住莱特西。

    她们的行为十分可笑,像在平原上进行实力悬殊的拔河比赛。

    安鹤想,拉她有什么用,冲上去杀掉骨蚀者的人才算有本事。

    可是,就是一帮她认为帮不上忙的人,在尽她们最大的努力帮忙。

    很多人,很多双手,粗糙的、瘦骨嶙峋的、长满茧子的手抓住了她。

    安鹤眼底的战意越来越浓烈,她依旧紧盯着手臂上的菌丝,感受到了一些温度,一些奇怪的振奋,同时感受到骨蚀者的拉拽力,在明显变小。

    于是,安鹤算准时间,从骨衔青的怀抱里钻出来,腾出右手抽出圣剑,沿着上臂狠狠切下去。

    完全没有拖泥带水的停滞,安鹤已经见过怎样才能有效脱身,刀也很锋利。

    兜帽已经在拖拽松下来,安鹤半跪在地上,头发散了,脸上满是尘土,狼狈,眼神却如燃着火苗。所有人都还拉着她,或是抱着她。被菌丝缠满的断臂瞬间被拖走,鲜血喷洒,离得近的人眼睫上都是血点子。

    她们有一瞬间像成了雕塑,完全呆住了。

    但很快,骨衔青抬手抹掉头盔上的鲜血,视线恢复之后直接横抱起安鹤,精准而果断地判断了局势,没有犹豫,飞快地往峡谷入口的方向跑。

    骨衔青一跑,身后的人也跟着跑!

    薇薇安反应慢了一步,莱特西赶紧返回去,把人抱起来,麻袋一样扛在肩膀上,逃命。

    没有人呆住不动,没有人拖后腿,也没有人说多余的话。

    她们好像在蹚过有流沙的长河,有些拉着的手还没来得及松开。

    于是就握着手,一起跑。

    第95章 还有机会见面。

    安鹤用右手环着骨衔青的脖子,把脑袋搁在对方肩膀上,往后看。

    人群已经跑出六百米,这次骨蚀者没有追上来,它们开始在原地打转,挥舞着骨头,要害完全暴露在天光之下,正试图把身上的东西赶下去。

    安鹤露出笑容,她的脸上还沾着血,断臂带来的剧痛逐渐充斥着神经,但是她疯狂地在笑。

    她完整验证过了,现在发挥出的[寄生]天赋,可以直接让骨蚀者暴露核心,并且,只要时间足够,可以同时控制多只。

    一旦这些骨蚀者核心暴露,子弹和远程弹的威力再也不会那么鸡肋,一炸一个准,可以直接将它们杀死!

    这次的救人之举完全是意外,但是,竟然让她意外试验出能够高效应对骨蚀者的方法。

    现在,只需要人群再跑远一点,她就下令。

    人们拉着手,还在狂奔。

    在神明创造的幻境里,安鹤曾预见过拉着手死去的尸骨,数量不少,遍地都是。

    但现在她们没死。

    就好像笼罩在牢笼上的黑布被撕裂了一块口子,让人看到了一点微不足道的光。

    或许不止一点。

    安鹤发现,骨蚀者是真的在试图赶走什么,它们的身上,凭空出现了一些黑白相间的生物,长绳状,像黑色甘蔗。直到这些甘蔗开始扭动起来,安鹤才发现那是成群的,银环蛇。

    不是一条,是一群。

    和普通的银环蛇不同,每一条都有手臂粗,鳞片大而坚硬,巨大的绞合力绞断了骨蚀者的步足,瞬间就将整只骨蚀者覆盖得严实。

    不只是骨蚀者身上,地上的数量也在增加,很快就把黄土覆盖成了一片黑,整块土地像是活了,扭动,吐信,变成了恶魔的炼狱。

    安鹤捏着通讯器的手一顿,很快锁定了始作俑者。在她右边,被当成麻袋扛走的薇薇安正紧盯着远方,眼角的肌肉微微抽动,眼睛一眨不眨。

    这是薇薇安的嵌灵,竟然是剧毒之蛇,安鹤有些震惊,这个女孩看上去非常安静听话,但是嵌灵和天赋都让人感到毛骨悚然。

    薇薇安从没有展现过嵌灵,第一要塞的人十分注重天赋的使用,嵌灵反倒是其次。所以,除了闵禾这种十分依赖嵌灵嗅觉的,有相当一部分人,不会在日常任务里使用嵌灵。

    它们的毒素对骨蚀者本身没有伤害,但安鹤一瞬间意识到,薇薇安的天赋和嵌灵,对真正的活物有着巨大的杀伤力。

    安鹤大喊:“薇薇安,收回去!”

    她的语气把薇薇安吓了一跳,薇薇安惊恐地望过来,像做错事的孩童,非常局促,蛇群的状况变得不太稳定,一下子消失了。

    同时,安鹤按下了通讯按钮:“发射远程炮弹!”

    中尉完全听从了她的指令,在安鹤给出信号的同时,两枚珍贵的炮弹,在她们身后轰然炸响。

    收窄的入口已经近在眼前,她们仍没有停下脚步,所有人都在往前跑,碎骨头伴随着泥土黄沙砸在她们的脚后跟,没有人敢停下来。

    ……

    安鹤不知道,自己也差点被炸成碎片。等待指令的几分钟里,中尉已经萌生出无数次按下按钮的念头,以保护第一要塞壳膜不被波及。

    但中尉最终选择了信任安鹤。

    “两枚炮弹够用吗?”其中一位士兵满面愁容,紧张感并未消失。

    “怎么可能够?平时一只都炸不死。”中尉的食指紧紧按在红色按钮上,恨不得多戳几下。

    但很快,中尉说话声停顿。她望着镜片,那些围聚在一起的骨蚀者,明明极其顽固,平时就算是被炸得只剩下一根骨头,都还能动。但现在,七八只骨蚀者直接被炸飞成碎片。

    不,不是被炸飞,中尉见过这种景象,是核心菌群死亡,骨头失去支撑,被炮火和冲击力带到远处。

    怎么会这么简单?就好像、就好像骨蚀者停在那里,并且暴露核心,等着人来炸似的。

    是安鹤施了法?还是自己在做梦?

    一定是做梦,谁有这等本事?中尉拧了自己一把,确认自己的精神没有恍惚,她可不希望被感染。

    “做得好,谢谢你听我指挥。”那边安鹤还能喘气,意外地开始夸人,听语气似乎很高兴。

    中尉有些茫然,长官怎么道谢?她只不过是按了个按钮,连战场都没踏入,做的事情根本微不足道。

    中尉咳了一声:“长官,现在情况是否可控?需要接应你吗?”

    安鹤先是倒吸了一口凉气:“不用……嘶,痛!轻点!”

    然后换了语气沉声道:“我受了点伤,等我休整一下,很快回去。”

    哨所沉默了一瞬。

    “前一句,是在和我们说话?”手下问。

    中尉一脸茫然地挂断通讯:“应该不是……吧。”

    ……

    骨衔青仍旧戴着她那个该死的头盔,面容包裹得严严实实,以至于安鹤完全无法揣测她的情绪。

    她们已经进入峡谷,短暂清点少量死亡人数后,又继续往前走。在骨衔青的带领下,她们离开峡谷,到了高崖上的安全区域,才敢放松一会儿,开始休息。

    安鹤远离人群,坐在地上,靠着车身。在她旁边,骨衔青盘着腿,把衣服撕成布条,非常熟练地给安鹤包扎手臂断口,然后,在断口上方处打了个非常紧的死结。

    如果不是骨衔青下手那么狠、并且撕烂的是安鹤自己的衣服的话,安鹤起码会说声谢谢。

    但是现在,安鹤盯着头盔上黑色薄膜反射的自己的脸,说不出口。

    “怎么?你又准备训我了?”安鹤挑眉,每当她做出超出骨衔青掌控的行为,骨衔青都会非常生气。

    安鹤保证,如果骨衔青敢说一句“活该,你自找的”之类马后炮的话,她一定会抽空踹她一脚。

    安鹤已经伸出了腿。

    骨衔青却没有急着说话,她注视着眼前的人,头罩淡蓝色的薄膜给安鹤的脸镀上了一层模糊的滤镜。

    骨衔青其实并不生气,更多的是烦躁,从安鹤反驳她开始,骨衔青就知道这人会越来越脱离她的掌控。

    算了,骨衔青安慰自己,她的底线是,安鹤能喘气就好,断一只手并不会影响安鹤的战斗天赋。

    但是,骨衔青还是觉得胸口有些难受,身上手上全是安鹤的血,触目惊心。骨衔青清楚记得,自己抱起安鹤奔跑的时候并不像看上去那么果断,她很后怕,很焦急,那是超出她本意之外、跟关心挂钩的情绪。

    她以前也会关心安鹤的伤势,但那更像是自己宝贵的刀磕了碰了,流露出的不爽快,所以她可以毫无心理负担地生气。

    但是,有什么东西开始变得不一样。

    所以骨衔青忍了下来,但凡她多说一句指责安鹤的话,都好像在验证她多了不必要的心疼。

    这在她计划之外。

    所以骨衔青*表现得很冷淡:“我懒得怪你。你的手,打算怎么办?”

    安鹤准备好的辩驳话术一下子卡在喉咙,失去了用处。腿收回来不是,伸出去也不是。骨衔青不跟她对峙,安鹤还有点不习惯。

    但是,骨衔青表现得也太冷漠了,就算是罗拉,也过来关心了两句,骨衔青难道一点都不在意她受伤?

    呵,果然亲昵叫她小羊羔时根本没用真心。

    安鹤瞥了眼自己的胳膊,她的菌丝有一定愈合作用,已经帮她止血。但要想接回手臂,有些困难。断臂已经毁在爆炸里,拿不回来了。

    安鹤也并不想拿,她无所谓地说:“做手术。第一要塞的仿生肢手术需要十个小时,很快就可以活动,适应得好的,一周就可以像原生肢体一样行动,甚至比原生肢体更强大。”

    因为答应过阿斯塔,安鹤早就留意过闻野忘的手术。

    仿生肢几乎和原装肢体一样,人造皮肤具备触觉和弹性,内里的骨骼为机械合金,硬度极高。所以安鹤并不认为这是一次不可挽回的损失。

    甚至可以说,这点伤不足为道。

    仿生肢技术没有大面积推广是排斥反应不可控,这个结果很难预测,会不会引发排斥反应全靠运气。

    安鹤有信心手术能成功,她自己就有预测的能力。

    不需要安鹤解释,骨衔青比安鹤更了解这种技术,在片刻的沉默过后,骨衔青问了个问题:“不觉得膈应吗?”

    “你指什么?”

    “你的躯体,从现在开始就不再完整。换句话说,这只手本身已经消亡。”

    安鹤抬起头,她还是看不清骨衔青的表情,但是这句话用来指代她的伤是否有些过于严重了?只是一只手,又不是整个人没了。安鹤读不出骨衔青的本意。

    安鹤只能直率回答:“有什么关系?我的身体,从某种层面而言,本来就是改造的产物。我已经接受它了。”

    “呵,你们舱茧的接受能力果然很强大。”骨衔青冷笑,眯起眼睛看着安鹤,目光落在对方的脸颊上。骨衔青无比熟悉这张脸,火苗活在安鹤眼眸里,仍在噼啪炸裂。

    安鹤也看着她,并且慢慢凑近头盔,想要看清骨衔青的神情,可是看不见。

    在安鹤的额头抵到头盔之前,骨衔青移开了视线,她不想在安鹤的眼神里逗留太久,于是往后一仰,站起了身,“我去看看她们的情况。”

    骨衔青转身就走,手腕突然被拉住。

    安鹤抿着唇,靠在车身上,眸光深处压抑的期许被挡在玻璃之外:“你真没有一句关心的话啊?”

    骨衔青任她拖着,语调扬高:“噢?你想让我关心你?早说嘛,如果你开口承认,我可以对你说一箩筐关心的话。”

    安鹤彻底死心,她已经总结出来了,骨衔青不谈正事的时候,总会拿出那种假情假意的语气,说出的每一句话都没经过真心。

    安鹤这才觉得手臂剧痛,她放开手:“算了,一点都不重要。”

    骨衔青却不走了,她似乎在品味安鹤现在的表情,安鹤卸了力气,头往后仰靠着车,露出脖子,有些受伤的失落。

    骨衔青的视线掩在头盔下,掠过安鹤的脖颈,又落在唇上,停了一瞬,恍然移开。骨衔青拉了拉衣服,喉头空咽。

    “你不回去?”骨衔青还是停下了脚步,“伤能拖?不痛吗?”

    “痛啊。”安鹤回答,痛有什么用?还不是讨不来一句关心,“我想确认,你真的准备离开第一要塞?”

    “嗯。”

    “还回来吗?”

    “看情况,我需要做些准备。”骨衔青望着下方的平原,她们两人当初也是站在这里远眺第一要塞,但现在,只看出了黑云压城的感觉。

    “应对黑雾的准备?”安鹤撑着身体,来了精神:“既然这样,我也要做些准备。”

    骨衔青看着她:“你是有什么新的打算?”

    安鹤张了张嘴,话到了嘴边,又起了私心:“你要是想知道,我们在梦里细聊。”

    骨衔青语气轻飘飘的:“该不会是见面的借口吧?”

    “怎么会?”安鹤扬眉,“难道你不想知道细节?”

    “行。”骨衔青点头:“反正我会定期确认一下,你还没把自己作死。”

    安鹤察觉到自己无意识松了口气,骨衔青这家伙一到荒原上就行踪不定,通讯器也会因为壳膜失效,要是就此一走,安鹤都不知道去哪里找她。

    “你要带走所有人?”

    安鹤看到更远一边的山头上,停着车队。应该是贺莉她们,但考虑到这里还有闲杂人等,骨衔青没让她们靠近。

    “真把我当收容所了?”骨衔青抱着胳膊,“不带,我不需要这些人。”

    安鹤揣摩着骨衔青的话,难道她带走的都是需要的人?可是安鹤看不出骨衔青捡回去的人有哪里不同。

    “薇薇安呢?也带走吗?”

    两人转头去寻找薇薇安的身影,这才发现薇薇安一直蹲在不远的地方,缩成一团看着她们。

    骨衔青收回视线:“你要是想留下她,我不介意把她交给你。”

    “不用,你带走她,教她用嵌灵和天赋。”安鹤望着天边像是阴云的黑雾,“等到灾难避无可避,麻烦你再将她送回来。”

    “噢?你要让她送死?”

    “不,我是要让她以后都活着。”

    骨衔青沉默了一会儿,看了看背后的薇薇安,转头走开:“小家伙看上去有话要和你讲,给你们留点空间。”

    ……

    骨衔青走后,一直蹲在远处的薇薇安这才站起来,慢慢靠近,然后又慢慢蹲在安鹤前面,像个蘑菇。

    “姐姐。”薇薇安有些怯懦地望着安鹤的手臂,“痛吗?”

    痛死了。

    安鹤挤出笑容:“不痛。”

    “你是不是生气了?”薇薇安问。

    “生什么气?”安鹤回忆自己的行为,她好像从始至终都没有表现出生气的情绪,薇薇安是不是有什么误解?

    “蛇。”薇薇安似乎一直在想这件事,鼓足了勇气开始道歉,“对不起,我没控制住。”

    安鹤这才想起她大声让薇薇安把嵌灵收回去的事,那是为了让远程炮不伤害到嵌灵。不过说起来,当时薇薇安的反应就有些反常。

    “我没有生气。”安鹤放轻了声音:“为什么要道歉?”

    “因为它们很丑,很吓人。”

    这不像薇薇安自己会说的话,安鹤问:“谁说的?”

    “莱特西。”薇薇安看向远处正趴在地上大喘气的莱特西:“还有大姐头,她们都说过,说是坏东西,很吓人,要杀死它。”

    拾荒者对嵌灵的反应超乎安鹤预料,她很快想到了原因:“她们不知道那是你的嵌灵?”

    “嗯。”薇薇安点头。

    安鹤追问了两句,才知道,被拾荒者捡回来没多久,薇薇安就在一次冲突中唤出过一条毒蛇。

    在砖瓦砾穿行的蛇很快引起了别人的注意,无论是拾荒者,还是和她们起冲突的人,都拿起砖块要砸死它。

    人们害怕它,恐惧它,所以反应特别激烈。

    薇薇安被大家的反应吓坏了。

    嵌灵受到了她的影响,蜷缩起来,根本没有心思咬人,于是被砸得伤痕累累,挂在石缝间形同死去,人们这才罢休。

    疼痛让薇薇安意识到,她自己唤出来的东西是怪物,不被任何人喜欢。所以她从不承认那条蛇是她的嵌灵,也避免让嵌灵公开露面。

    安鹤能明显感受到薇薇安对嵌灵的厌弃,这种心理隐疾从未展现出来。

    薇薇安的嵌灵非常强大,只是再强大的东西,没有放在正确的位置,就会形同怪物。

    安鹤斟酌着用词:“它们不丑,也不是坏东西。你用它们伤过人吗?”

    “没有。”薇薇安放低了声音,“其实它很温顺,基本上不会主动攻击人。”

    安鹤咳了一声,还好还好,一旦攻击,那就会直接要人命了。

    “放心吧,它们很好。”安鹤有心引导薇薇安:“它是你的一部分,不要厌恶它,也不要厌恶自己。你的天赋和嵌灵都很强大,这是你的优点。”

    薇薇安听得很认真,听到安鹤这么说,眼睛顿时亮了。

    她好像确信了安鹤说的是真的。

    “姐姐你不怕蛇?”薇薇安问。

    怕。

    安鹤想起刚刚的场景,这才后知后觉感到鸡皮疙瘩落了一地。她其实不怕蛇,但不怕的前提是只有一条,一群蛇还是挺让人感到毛骨悚然的。

    只是面对薇薇安清澈的眼神,安鹤不能这样表示。

    于是她弯起眼睛:“不怕。”

    又觉得不足以抚平薇薇安的心理创伤,还硬着头皮加了一句:“很可爱。”

    “可爱?”薇薇安眼睛亮了又亮,“原来姐姐喜欢蛇,下次我唤一条陪你玩。”

    安鹤笑容凝固,哈哈,救命啊,不必了啊。

    安鹤转移了话题:“接下来一段时间你跟着骨姐姐,要听她的话,知道了吗?”

    “我很听她的话。”薇薇安抱着自己的膝盖,“因为她很凶。”

    “也不是,她不凶。”安鹤跟薇薇安争论,“她有时候还是很温柔的。”

    “什么时候?”薇薇安歪了歪脑袋,自己怎么没见过?骨衔青只会拿命令的语气跟她讲话。

    “什么时候……”安鹤一滞,虽然骨衔青总跟她打架,但梦里,骨衔青摸她的脸颊时,还是相对温柔的。

    但这好像不适合对薇薇安说。

    远处罗拉在和骨衔青讲话,安鹤想到了一桩事,再次转移话题:“薇薇安,你去叫罗拉过来。”

    薇薇安果然听话地去叫人了。

    ……

    罗拉走进,抵在车上:“什么事?”

    “借这个机会,我可以履行承诺,把你带回英灵会。”安鹤还记得之前和罗拉谈过的问题,“现在我的话语权已经足够,可以保你不受惩罚。”

    而且,现在,也没有人顾得上追究这件事。

    “原来你当时是说真的?”罗拉语气很平淡,“我以为那只是用来稳住我的借口。”

    安鹤微微笑了一下。

    “所以,确实是用来稳住我的借口,对吧?你其实不是英灵会的人。”罗拉垂下眼,却并不是追究的语气。

    “什么时候知道的?”安鹤也不演了,演得很累,她想和罗拉第一次真诚地谈一谈。

    “骨衔青加入驻点的第四天。”

    安鹤算了算,是她和骨衔青坠楼重伤的后一天。

    罗拉一直都很聪明,要么巡逻的时候或是联系她给骨衔青拿药的时候,暴露了什么细节。

    “为什么没拆穿我?”

    “原本有这个打算。”罗拉伸手拉了拉口罩,“但是两天后,你问我真名叫什么。我就想,要不算了吧。”

    “就这样?”

    “就这样。”罗拉踢了踢脚下的石子,“后来我去十五区做了验证,我没有亲手杀的人,你帮我杀了。”

    “不是我。”习惯跟罗拉说谎的安鹤,这次很诚实地解释:“我只是挑拨了一下,是帮派内部出了矛盾。”

    “你说是就是吧。”罗拉懒得争论。

    “那你跟我回去?”安鹤问,“你来开车。”

    罗拉低头看向安鹤的伤,有些为难:“你能自己开吗?”

    “啊?”安鹤瞪大了眼睛,“这不仁义,也不规范吧?”

    “或者叫英灵会的人来接你,现在平原上的骨蚀者散了一些。”罗拉很认真地出主意。

    安鹤终于听出了罗拉的意思:“你不打算回去了?准备跟着骨衔青走?”

    “嗯。”罗拉很坦然,“确切地说不是跟着骨衔青,而是跟着拾荒者走。”

    安鹤面色复杂:“好你个浓眉大眼的,你又叛变。”

    罗拉笑了一下:“虽然不太懂你的意思,但确实是,我好像一直在叛变。”

    她望着远处:“安鹤,你现在进了英灵会,知道思想植入是怎么回事了吗?”

    “圣君和我说过了。”

    ——煽动私欲,强化过往经历,编造美梦,以此来锻造目标。

    “所以我很长一段时间都认为人类之间没有信任,所有关系都会被背叛。”罗拉说,“事实也确实如此,很多人欺骗过我,我也欺骗过很多人。思想植入让我以为,只有英灵会才是没有背叛的地方,只要我足够忠诚。这个念头一旦种下就很难被根植。”

    “你的私欲,难道只是想找一个没有欺骗和背叛的地方?”

    罗拉弯起了眼睛,好像第一次笑得这么开怀:“是啊,是不是很可笑?”

    “可惜第九要塞我回不去了,待在新绿洲也不错。”

    安鹤看向远处的骨衔青,冷笑:“你可不要被猪油蒙了心,怎么看骨衔青都像是最大的骗子吧?”

    “我知道。”罗拉说,“她这个人不简单,我也从未认为她是个好人。但是,那几个拾荒者是很好的,她们没什么心眼。”

    “跟你比起来,确实算没心眼。”安鹤揶揄。

    “这么说就太狠了。”

    她们相视一笑,笑得很畅快。

    世界上哪里有不会被背叛的关系?关系永远在随着利益变化。

    反之,她们俩你瞒我瞒,到最后,竟然还能够在这里真诚地谈心。

    “我想,即便我问你你的身份,你也未必说真话。”罗拉直起身子,“那就等你想说了,再说。骨衔青那么紧张你,我们应该还有很多机会见面。”

    “嗯,还有机会见面。”

    罗拉起身离开了一会儿,再折返回来时,把安鹤留在她那里的衣物都还了回来。以安鹤现在的地位,保管些私人东西已经不算什么难事了。

    很快,拾荒者跟着骨衔青往北方走去,骨衔青没有过来告别,安鹤想了想也就作罢。

    算了,随时能见面的人告什么别。

    安鹤观察着远处的人,单手取出了海狄改造的通信器,联系上了第九要塞。这是她此行最大的目的,虽然中间发生了一点波折,但听到接通滴声的那一秒,安鹤还是如释重负。

    “长官,是我。”

    “安鹤。”伊德的声音透露着欣喜,声音忽然又变得很杂乱,紧接着出现了好几个混乱的声音。

    “安鹤!”是海狄的声音,超级大声:“你还没死啊!”

    安鹤靠着车子,突然感觉三肢百骸顷刻间放松,她懒洋洋地松了力气,望着天:“是啊,我还没死。”

    很快又转换成了伊德的声音:“抱歉我们正在开会,她们都在。”

    “嗯,我想也是。”海狄离伊德那么近的场合,除了开会,大概就是长官安排海狄扫厕所的时候。“长官,我有一些情……”

    “先等等。”伊德打断她,“苏教授让我先问问你,还安全吗?有没有受伤?”

    安鹤眨了眨眼睛:“……没有受伤,不用担心。”

    “那就好。”伊德这才换了正式的语气,“讲讲你的情报。”

    安鹤简洁汇报,来之前她已经盘算好,将重要信息总结为三点。一是第一要塞的布局和兵力情况,其中也包括闻野忘的部分实验。

    二是塞赫梅特的战略计划,安鹤让伊德放宽心,这一次她自有打算,塞赫梅特的军队不会走过沼泽地。

    第三点,也是最重要的一点,便是黑雾的来临。

    安鹤告知伊德,黑雾已经逼近第一要塞平原的天际线,还说了一些跟神明、和新的感染病症相关的情报。

    那边欢快的讨论声完全沉寂下去,好长一段时间,没有人吭声。

    “你打算怎么办?”伊德再开口声音变得异常严肃,“什么时候返回第九要塞?”

    “黑雾来临时,我不打算回去。”

    回去没用,如果没能在神明势力最薄弱的时候,重创它杀死它,那经过几个要塞鲜血滋养,后面的要塞一个都守不住。

    安鹤听到了意料之中的反对声,听起来像是阿斯塔的声音,隔得太远,安鹤几乎无法听见阿斯塔说了什么。

    重重反对声都成了背景,伊德在深思之后,问:“需要支援吗?”

    又补充:“先说好,我不会给第一要塞任何帮助,但我会支援你。”

    安鹤笑起来:“不用,长官。第九要塞后方也有黑雾,这些东西会被神明用某种方法搅动,神明跟我有仇,也知道我在意的人和事物。所以,你们不一定安全,我希望你提前做准备,守好后面的人。”

    良久。

    “好。”

    伊德简短的答复带着承诺的分量。安鹤忽然放下了心,伊德说好,那就是好。

    安鹤抓紧时间和第九要塞的人聊了几句,等结束汇报后,安鹤才通知中尉来接人。

    她确实不想自己开车。

    ……

    安鹤站起身,远处原本在休整的那六七十人已经陆陆续续离开。

    她原本以为,见识过骨衔青的本领后,这批人会死皮赖脸地赖上骨衔青,或是让她护送一段路。但是没有,骨衔青指定了人之后,人们各自分群,分道扬镳。

    这六七十个人,也并没有一起行动,而是分散成了好几个小团体,各自有各自的打算。她们可能出塞时就已经定好了去处,想要去投奔的要塞也不尽相同。

    有几个队伍比骨衔青还提前一步离开,在戈壁的陪衬下,成了散落的火星。

    现在,只剩下二十多个人没走了。

    等接应来还有一段时间,安鹤走向唯一剩下的那个团队,打算了解点情况。

    之前骂人的老妇正在跟剩下的人说话,俨然成了一个话事人。

    “你们准备去哪里?”安鹤站得很远,这些人对英灵会有些天然的排斥,她怕再被人丢石头。

    好在,有过刚刚的短暂共处,没有人丢她。

    “去西北方。”老妇直起腰,收敛了嘴里的脏话,客气地回答安鹤的问题,“西北方有一些山崖,有溶洞可以藏身。”

    这个回答出乎安鹤预料,她们竟然不打算求助别的要塞,而是躲到地下去,难怪这些人的背包都比别人大一号。

    “能活下来吗?”安鹤想了想还是提醒,“你们的资源可能不太够。”

    “说什么够不够,想太多的人资源再多也活不下来。”老妇挥动她的手,“地下河,大肉虫,能见天光的土壤,随便找到一样就能活下来。而且我这儿,瞧,黑市的医生,修锅炉的老铁,什么人都有。”

    安鹤视线扫过那些看起来不太正规的工具,笑道:“您老认识的人还不少。”

    又是**又是工匠,看来也是位传奇的老人家。

    “只是,你确定西北方有山崖吗?”安鹤望着远处,她没有去过西北方,不知道除了荒山枯林外,还有哪些净土。

    “有的,这你不用操心。”老妇说,“我搞运输的爱人说的,消息保真。”

    “你还有运输队的爱人?”安鹤诧异地张望,能外出运输的人只有巴别塔的人,“你爱人在英灵会?”

    安鹤一提英灵会,老妇的脸就垮了下来:“是啊,就是狗屁英灵会!所以她才死在路上,我最恨你们英灵会的人!哎我跟你说这些干啥,你帮了我,我不打算骂你。去去去,你赶紧回去养伤去。”

    老妇拿起行李就走,明显已经体力不支,但还是一步步往前走。

    安鹤有些触动,叫住了她:“能否告诉我你的名字?”

    “干什么?”

    “知道了名字,就算朋友了。”

    “我们一辈子就见一面,当什么狗屁朋友。”老妇嗤声大笑,转过身去。

    安鹤耸耸肩,不再多问。

    片刻后。

    “谢自生。”远处苍老的声音飘过来,“我叫谢自生。”

    第96章 无声疯长。

    安鹤很快被护送到了手术室。

    至于那批流民,安鹤告知中尉,那些人命大,跟在她屁股后面自行离开了。没有人追问,这些流民在大多数眼里根本不重要。

    她们返回时,剩余骨蚀者因为警惕,四下散开,丝毫没有靠近安鹤的车。

    于是,那位名叫“凯瑟”的中尉,深感震撼,在不了解全貌的情况下,脑补了这次任务的过程。

    安鹤手术期间,凯瑟产生了强烈的分享欲,非常夸张地和同僚描述——什么薇薇安一人单挑八只骨蚀者,呼风唤雨,精准投弹,并且自断一臂还能威风凛凛地折返回来,简直不像个人!

    结合之前安鹤表现出的种种出格举动,战士们一致认为,薇薇安这家伙,疯狂得有些变态了。

    安鹤每一次闹出大动静,都够人咂摸好久,又是跳楼、又是血染地下室,比她们还不顾生命安全。

    关键是,在其她人看来,薇薇安的性格不像个活人,经常面无表情地站在队伍的最前方,穿黑衣背金剑,有时肩膀上还站着一只漆黑的渡鸦。

    所以,她们私底下管安鹤叫“杀戮死神”,猜她做手术都会睁着眼。

    原本归属于安鹤手下的战士,连不服气的念头都不敢有了,这种人只能是友军、是主将,绝不能是对手。

    她们毫不怀疑,安鹤狠起来,可能连自己都杀。

    闵禾对此不屑一顾。

    她最早和安鹤交手,明白安鹤的言行有些稚嫩,而且,并不是一个冷酷的机器。这家伙会暗中给她使绊子,揶揄她能力不够,又会在紧要关头救下她。

    闵禾昂首挺胸从休息的士兵面前走过,不屑参与闲聊。从伪装里窥探到安鹤的一角,让闵禾有些优胜感。只有她,比别人更清楚安鹤是什么样子。

    ——不过是个“臭屁的天才”罢了。

    被称为天才和死神的安鹤,做手术时果断选择了全麻。

    确认闻野忘不参加手术后,安鹤和主刀医生开了三个小时的会议,要求对方给出手术方案,而她在一侧旁听。

    在听到仿生肢需要接入神经纤维,建立新的信号传导通路,过程中对大脑有影响时,安鹤果断选择昏睡过去,她不想睁着眼睛干熬。

    断臂求生是一回事,不必要的忍痛是另一回事。安鹤所有的出格行为目标都很明确,她不像闵禾那样,吃没意义的苦。

    只不过在手术之前,她的渡鸦神不知鬼不觉的,从后勤库叼走了几个摄像设备,熟练地放在了角落,录下了手术过程。

    手术结束后需要静养一晚,期间塞赫梅特来过一次了解情况,很快又匆匆走了。

    凌晨三点,安鹤收回摄像视频,在医疗楼层闲逛。先是不急不缓地找到了两本医书,然后鬼魅一样进入了会议室后面的暗室。

    “阿尘。”安鹤唤醒那只圆滚滚的机械球,“你具备读取和植入功能吗?类似图书馆里的阅读机。”

    “具备。”

    安鹤把手中的医书放在桌面上:“拜托帮我读取内容,刻进芯片里。”

    书上记载着仿生肢技术的理论知识,放在医疗所的书,应该不是重要资料。

    不过,有理论知识、开会记录和实操记录三样东西,已经足够第九要塞的医生研究。

    第九要塞的医生只是缺资源,长久积累下来的专业性不一定比第一要塞差。

    安鹤觉得自己像个“暗夜小偷”,书是偷的,芯片也是偷的,接下来她还准备去偷仿生肢材料,给阿斯塔用。

    权限带来的好处在于,她有足够的活动空间。

    难怪古往今来官位越高的人,做起坏事来胆子就越大。熟悉会带来很大的便利,她现在的行径,搁入塞之前,想都不敢想。

    但问题是,偷来的东西要如何送回给第九要塞。

    安鹤没有时间自己折返一趟,往返需要四天,太久了。安鹤靠着桌子,随口问阿尘:“你有没有办法能把东西送出去?”

    人工智能检索会比人脑快一些。

    机械球在工作时会从球体两方伸出两只手,固定目标,用激光刻录。它一边工作一边给出答案:“如果你想将东西运送到荒原上,可以找运输队带出去。”

    “运输队?”安鹤诧异,这好像不是唯一的方案,但阿尘只给出了这一条建议,并且十分肯定行得通。

    “但是现在运输队已经停止外出了。”

    “抱歉。”阿尘停顿了一会儿,“已经太久没有更新数据,我已经不了解现在的情况。”

    机械球效率很高,短短三分钟,芯片就已经刻录完毕。“好了。”阿尘用爪子拿起芯片,放到了安鹤的手心。

    安鹤感觉到掌心中冰凉的触感。

    她其实有些不知道该如何面对这颗金属球,她记忆中的“安宁”,是阿尘假扮的,扮了二十年,总是在忙,很少管她,而且很严厉。

    安鹤现在已经知道,这种严厉是用心良苦。

    阿尘原本的声音非常温和悦耳、富有情感,比她还像一个人类。

    只不过,安鹤还是有些难以适应,虽然这种说法听起来很奇怪,但这颗机械球,也算是养育她的“母亲”。她不知道该拿何种语气和阿尘讲话,是要客气一点还是亲昵一点,是直接下指令还是和人一样商量。

    最后,安鹤决定把视频中的安宁当作模板,安宁用什么语气,她便用什么语气。

    “阿尘,你为什么提起运输队?”安鹤平和地问,“你和她们打过交道吗?”

    “我和其中一个人打过交道。”阿尘收回自己的爪子,又变成了一颗圆滚滚的球,她似乎很高兴安鹤和它聊天,慢悠悠地说:“我就是这样找人把你运出去的。”

    “等等。”安鹤感到震惊:“是你把我运出去的?”

    “嗯,安宁女士已经计划好了,最早十八岁、最晚二十三岁将你运出第一要塞。没有补给,密封舱的营养有限,不能维持太久。”阿尘说,“我努力拖到了最大年限,拖到不能再拖了,才联系了运输队的一个替补。”

    “安鹤,其实这一切本该我来做的,但是我没有那么大的力气抱你。”阿尘惋惜地说,蓝色的光线盈满整个密室。

    阿尘只有铅球大小,根本不能搬动一个人。

    “你一直在这里,怎么联系别人的?”

    “安宁女士为我输入过成员名单和资料,我挑选了一个服役很久,但位置比较低的替补,她年纪比较大了,和外面的要塞打过交道,对地形和要塞情况都有所了解。”

    阿尘细致地说:“我连上了员工室的加温系统。开始说话时,那个人吓了一跳,我告诉她这是一项秘密任务。如果她能把你运到一个相对安全的地方去,我可以为她提供不菲的报酬。”

    “十分丰厚的报酬,并且没有风险,她同意了。我允许她进来,带走了你。”

    难怪,这间密室非常凌乱,像有人匆匆进来又匆匆离开。

    “所以,她就这样把我丢到了荒原上,还挖了个坑?”安鹤眼角跳了跳。

    “她只是个普通人,不知道你的状况,以为你活不长了。而且,那是她能找到最好的位置。”阿尘说。

    安鹤忽然意识到一个问题,英灵会有人见过她的脸,还进入过暗室。

    “你联系的谁?”

    “她说她叫谢自生。”

    “谁?”安鹤反应了好半天。

    怎么会?谢自生?是那个老妇?

    不太可能,那人跑步的身手不像是在英灵会待过,以她的臭脾气,也不可能会出现在这里。

    运输队……安鹤突然想起老妇说,在运输队的爱人。

    谢自生不是老妇的名字,竟然是她爱人的名字吗?

    那真正的谢自生已经死了?

    安鹤的警觉突然变成了无措,她应该见过谢自生一面,但安鹤当时毫无意识。

    “她后来回来过吗?”安鹤问。

    “回来过一次,她说她把你放在一个有坚固铁墙的要塞外边,是车队常走的地方,那儿的人应该很快就能发现你。

    “所以,我按照约定,为她打开了仓库和武器库的门锁,允许她随便挑选,她当时还真的以为是上头给的秘密任务呢。”

    阿尘轻轻笑了两声,十分人类化地表达情感,“不过,那些东西她没有自己使用,带走了,可能流入了黑市。”

    蓝色的光晕黯淡了一些:“但是从那之后,我就再也没见过她。你应该知道,运输队死亡率很高。”

    安鹤沉默下来,并不感到震惊,只觉得有些感慨。

    应该说巧合吗?还是因果宿命?安鹤很难说清。

    她出现在第九要塞,看上去像是安宁计划好的结果,实际上又充满了变数。

    没有人从始至终陪伴着她,一个个不相关的人托举着她,然后冥冥之中她又托举了另外的人。好像又成了一个轮回。

    结果,到头来安鹤还是没能得知老妇的真名。

    又或许,从今往后,谢自生还活着。老妇只会用这个名字活下去。

    安鹤收好芯片,注意到阿尘的话:“你能打开武器库的门?”

    “这不是我的原始功能,安宁女士为我做了改造。”阿尘说,“曾经有一段时间,安宁女士还希望增加我的武力值,但我战斗力实在是太低了,并且暴力和我的初始代码相悖。”

    它伸出爪子,三根手指的爪子虽然灵活,具备弯曲关节,但很容易让安鹤联想到抓娃娃的机子。

    “所以,安宁女士选择将我的信息运算功能最大化,让我接入了巴别塔的防御系统。同时,只要是伊薇恩城原有的智能设备,我都有访问权。”

    蓝色光晕里出现一个立体的图纸,上面有密密麻麻的红点,所有标红的地方,阿尘都可以访问。

    安鹤感到十分意外,似乎在黄金时代,整个巴别塔就是一个巨大的智能系统。她双指放大图纸,发现很多地方其实有隐秘的摄像头,基本没有激活。

    更夸张的是,连通风管道都有智能感应设备。

    难怪当时她在管道里,有一种在肠道里蠕动的错觉,那是在验证她的生物信息。

    “这些,其她人知道吗?”

    “知道一部分。比如自毁系统,清洁系统,壳膜激活系统。”阿尘说,“但是有相当一部分功能,除了安宁女士,其她人并不知晓。”

    “我妈妈没有全部公开?”

    “没有。安宁女士对很多系统都有涉猎,她以做研究为由,逐步激活了一部分机器。但是,女士说,对智能系统开发太高,对人类生存而言并不是好事。”

    安鹤不太理解安宁的意思,在大家生存都成困难的时候*,还轮不到忧心智械危机。

    不过,正如母亲城为后人留下巨大遗产一样,她的母亲,也为她留下了不少的遗产。

    阿尘的功能比安鹤想象中要强大,她看了看时间,接下来十分钟,安鹤问阿尘至今为止储存的数据类别。

    除了黄金时代保留下来的原有数据,阿尘还接收过大量第一要塞的资料,显然是安宁做的。

    其中最让安鹤惊喜的是,阿尘保留了灾难来临前的地图。

    从投影来看,十三个要塞所在的荒原,放进整块版图里,真的非常不起眼,仿佛棋盘上的一粒沙。

    安鹤伸出手托住那个小球,刚刚好捧在手心:“阿尘,我要把你带出去。”

    “离开这里?”

    “嗯。”安鹤瞳孔里倒映着蓝色的光,她十分谨慎地谋划着接下来的每一步,阿尘的存在,为她带来一些胜算。

    至少,在这个冰冷的高塔里,安鹤终于有了一个可以全然信任的帮手。

    安鹤脱下外套,罩住机械球,绑架一样把阿尘带走了。

    接下来两天,安鹤一刻没停地做准备,塞赫梅特的出征指令,安鹤没有拒绝,而是打着石膏,积极训兵。

    在外人看来,她非常尽职尽责,安鹤调出了每一位士兵的信息,重点了解天赋和嵌灵的情况,似乎对第九要塞的进攻势在必得。

    不只是军队人力,武器库也做了清点,并趁机了解了第一要塞的布防图,然后更新了阿尘的数据。

    这段时间,安鹤时不时会用[预言之眼]测试未来,但是,每当她做出一个决定,预测的结果都会出现巨大的变化。命运仿佛处在一个搅动的滚轮里,各种因果不停地碰撞、对峙、消失。

    但无论哪种预测,只要把时间拉长到半年、一年,安鹤就只能看见一片荒芜。

    安鹤几乎要怀疑,这项骗来的天赋,是神明拿来影响她心态的手段了。

    安鹤时不时会留意一下闻野忘。上次没有抓到闻野忘的把柄,在那之后,闻野忘变得非常忙碌,她和塞赫梅特一起,同样尽职地在谋划防御工作,一边研究新感染的应对方法,一边为塞赫梅特挑选出来的志愿军,修改天赋,并把这批人交到了安鹤手里。

    也不知道是她们的防御手段起了作用,还是神明蛰伏起来按下了暂停键,第一要塞的感染竟然得到了控制。

    同时,平原上的大风在刮了一天之后,归于了平静,骨蚀者减少,黑雾停滞,仿佛之前笼罩的危机只是人们的一场错觉。

    很多人都松了一口气,好像又看到了曙光,下城区逃离的人也周期性地变少了,人们的情绪经历了一次大起大落。

    安鹤始终不敢放松,怀疑这也是神明影响心态的一环。

    至于仿生肢的事情,运输队已经靠不上,还是得找骨衔青的人帮忙。但是骨衔青明明答应好梦中相见,安鹤等了整整五天,骨衔青连影子都没见着。

    安鹤只要一停下来,就止不住地想这件事。

    骨衔青果然是个言而无信的人,似乎总喜欢这样飘忽不定地失约。从她们认识的那一刻起就是这样。

    她再也不要相信她的谎话。

    在患得患失三分钟后,安鹤又想,她们是不是没有约定见面时间?难道是因为这样骨衔青才没有及时来找她?

    她也不是想要见到骨衔青。只是手上的计划已经做到了尾声,就只等着和神明对决。

    安鹤特地在计划里为骨衔青留了一个位置,骨衔青这么厉害的人,不会打算就在一边旁观吧?

    安鹤矢口否认自己抱有期待。

    烦躁的是,明明她已经强大到这种地步,在面对骨衔青时,她好像又处在了被动的位置。

    有什么压抑、克制、沉默的情绪在黑夜里无声疯长,越忽视越强烈,真是让人恼恨、抓狂、急得口干舌燥。

    想来想去无果,安鹤睁开眼,把骨衔青从脑海里赶出去,又爬起来做计划。她有了单独的房间,从窗户往外望去,平原上的黑夜浓如墨水。

    也不知道这样恶劣的环境,骨衔青要带着那一帮人怎么活下来。

    ……

    “怕吗?”骨衔青问薇薇安。

    “怕。”

    黑夜下的沼泽地冒着泡,十分恐怖,薇薇安是第一次见到这种恶劣的环境,紧紧抓着骨衔青的衣袖,躲在后面。

    不远处,小不点叉着腰:“这就怕了?胆小鬼!”

    小不点已经发现了,这个比她大上好几岁的女孩子,是个闷葫芦,比她还不如。

    最初,她还以为薇薇安会抢走大姐头的注意,所以前两天十分警惕且敌视薇薇安,但现在,小不点有了一种恨铁不成钢的感觉。

    “有什么好怕的!不就是辐射物嘛。”

    贺莉啪一下打在小不点后脑勺上:“你第一次来差点吓得流眼泪好吗?”

    “谁说的!才没有!”小不点抱着脑袋嗷嗷叫。

    骨衔青没有理会她们,只让薇薇安集中精神:“这些东西不是骨蚀者,你的天赋和嵌灵都能派上用场,试试猎杀那只被辐射的鹿,我需要它们。”

    “那是鹿吗?”远处站在沼泽地里的怪物,有三个脑袋,红着眼睛,头上几乎像是长了大树一样,挂着碎肉。

    “是鹿。去吧。”骨衔青说,“你姐姐让我训练你,这是你的功课。”

    薇薇安将信将疑,因为,所有人都在做这样的功课。

    整个新绿洲团队的人,在沼泽地边守了五个晚上,她们避开类人生物和一些大得吓人的辐射物,追击着一些兔子、豪猪的动物变体。骨衔青将它们收集起来,取血剥肉,活捉的圈养,保存在了枯林里面。

    这不是用来吃的。这是骨衔青在为即将到来的未来做准备。

    她的准备更加长远。

    并且以覆灭为前提。

    新绿洲现在有五十二个人,每个人都被骨衔青仔细探过梦境。她说过了,只带有用的人回来。如果能力不够,骨衔青会安排搬东西的杂活。所有人都不可或缺。

    但大家并不知道骨衔青在她们的梦里来去自如。

    所有人分成了健康人和感染者两个队,分开吃住,之前抢来的大量物资,现在派上了用场,她们几乎不缺武器和工具。

    再加上言琼、贺莉和罗拉在其中调节,所有人都其乐融融。

    不只是新绿洲团队,骨衔青还去各个要塞首领的梦境里,遛达散步。

    黑雾来临时,有些要塞是撑不了多久的。

    即便她插手,在梦境里加以引导,对现实的影响也微乎其微。骨衔青只能礼貌提醒一下。大难临头,信不信、能不能活就看各自造化了。

    做这些准备,耗费了骨衔青大量时间,一时没顾得上理会安鹤。

    这对骨衔青来说是好事。

    也是骨衔青有意而为之。

    她恍然发现,自己原先可以毫无波动地戏弄、挑逗安鹤,亲吻和调情也目的不纯,因为不需要真心。

    演戏是最简单的,反正吃亏的不是自己。

    但第一要塞的每一步都脱离她的掌控。

    她好像变得容易生气。当安鹤从摩托车后座抱紧她的时候,她在害怕,想躲,也想迎合。

    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的,说不清,这种不太对劲的感受一直延续和安鹤分别。骨衔青的脑海里,现在还在回想安鹤拉着她的手腕,克制地问“你真的不关心我”时的画面。

    骨衔青竟然不敢像往常那样随意触碰对方。

    这是危险的信号,骨衔青认为,她真的开始害怕安鹤了,并且对方已经知晓并且开始拿捏她。

    害怕,果然是这种情绪导致的异常。

    骨衔青打算给自己一些时间,尽可能地调整。

    不过,骨衔青十分满意安鹤流露出的失望,她看得出,安鹤看向自己的眼神里有乞求,依赖、诚服还有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哈。这就是骨衔青所期望的,安鹤是她放出的风筝,掌控的线仍在她手上。

    安鹤离不开她。

    让安鹤等着吧,反正这是惯用手段,她清楚地知道自己越忽视,越会让安鹤抓心挠肺。

    骨衔青忙碌地做自己的计划,每天笑盈盈地给大家安排“训练活动”,脚不沾地,非常充实。

    十天后,当荒原上再次刮起狂风时,骨衔青终于决定,去看看安鹤死了没有。

    第97章 她们相爱吗?好像没有。

    安鹤的梦很安静。

    骨衔青打量着周围的陈列,这是一间单人卧室,桌椅齐全,虽然靠窗,但是面积很小,床也狭窄,就这样的配置,对士兵来说已经非常奢侈。

    窗外露出荒原一隅,漆黑的夜空掺杂着一丝淡蓝,风暴停在远处,她们仿佛置身于海上——窗成了船员室的窗,伊薇恩城就是一艘飘摇的船。

    骨衔青视线扫过床头柜,发现摆得端正的机械球,她认识这种保育机器人,想了想,把它从梦境里删除。

    这东西虽然是个物件,但很像人,放在这里总让人很在意。

    现在,梦里真正只剩下她和安鹤两人。

    安鹤没有躺卧着睡觉,而是坐在床上,靠着床头小憩,披散的头发安静地垂在肩头。察觉到骨衔青来了,就睁开眼睛,一时没有说话。

    骨衔青不太客气地坐在床沿上,突然想起上次进入安鹤的梦境,还是杀完舱茧之后。算起来已经快一个多月没和安鹤在梦里交流。

    现实中也才十天没见,倒有些生疏。

    骨衔青试着找了找感觉,最好能回到最初逗弄安鹤的状态,轻飘飘地说句:想我了吗?再摸摸小羊羔的脸,揉一揉她的头发,不要真切地动气。

    所以骨衔青扬起嘴角,眉眼弯弯,但话到了嘴边,骨衔青却难以轻佻地说出口。

    心境也不知道哪里不一样了。

    于是,她越过安鹤的腿,探向垂在另一边的仿生肢。

    伸出的手指在半空中悬停,迟疑了一下。骨衔青有些害怕肌肤接触,怕自己又生出多余情绪,但转念一想,又觉得这种胆怯实在是没有必要,于是自然地摸上安鹤的手背:“恢复得还好吗?”

    算是体面的开场白,不太轻佻,也不算严肃。

    “挺好。”安鹤回答得很慢,脸上没什么表情,但是眼里藏起了欣喜的光,等了整整十日,等到一句关心,还不赖。

    “已经可以完全无障碍活动了。”安鹤补充,是谈正事的语气。

    骨衔青用食指按压了一下,皮肤具备弹性,甚至还有仿真的皮肤纹路,看上去和真实的手臂没有不同。

    她沿着手背往上,两指探进安鹤短袖下沿,撑开,瞥了一眼接口处。

    看样子已经拆过线,安鹤的修复能力又超常,现在只剩下一道淡淡的疤痕,绕着胳膊,像一个浅色的纹身。

    骨衔青收回视线,又沿着肌肉脉络按了按:“触觉呢?”

    安鹤太阳穴旁的青筋鼓动了一下:“有,和真实手臂一样。”

    所以骨衔青的抚摸和按压都通过神经末梢传入脑海,甚至还放大了些。

    骨衔青又捏了捏。

    安鹤移开视线,交代骨衔青把仿生肢放到第九要塞的领域,并给附带信件的事。

    “行,罗拉来吧,就是远远看看也好。”骨衔青答应了,随即话题一转:“说说吧,你的计划。”

    安鹤收敛了神色:“在谈计划之前,我有几件事问你。”

    “你说。”

    “这十天来,黑雾没有往前移动,感染也在可控范围内,这是人类的努力取得了成效,还是,神明的戏弄?”

    骨衔青盯着安鹤的眼睛:“我不是神明,我怎么知道。”

    “但是你已经确定,神明不可战胜,对吧?在第九要塞时,你就这样表示过。”安鹤留意着骨衔青每一个细微的神情,连呼吸时鼻翼的翕动也没放过,“所以,这大概率是神明的戏弄,它要人类空欢喜一场,然后再给予重击,对吗?”

    骨衔青这次懒得说话了,仍旧是带着笑看着安鹤,等她自己往下说。

    “我这几天就在想,如果我多出来的天赋,是神明赐予的,它会不会对我的能力非常熟悉,甚至同样也拥有这样的天赋。换句话说、”安鹤刻意停顿,“你的能力,它也拥有。塞赫梅特告诉过我,你是个普通人,你的天赋不是来自于母亲,而是它赐予的,对吧?”

    很轻的话语,说出口的那一刻就飘散在空气中,但分量极重。

    骨衔青扬了扬眉。

    “它可以像你一样,随意闯入别人的思想,了解别人最为宝贵、最为珍视的东西,还有计划。”安鹤说,“换句话说,它掌控着一切。”

    “不过幸好,它是真菌,不是人类,缺少人类的躯体,更不会做梦。所以,它读取思维的方式,仍旧只靠感染和寄生。”

    安鹤并没有松一口气:“所以它十分看重舱茧,因为我们能长期寄生,是它的首要目标。”

    骨衔青仍旧没有回应,安鹤也知晓她不会给出答案,于是自顾自地说。

    “但它并非不能利用普通人,我突然想到,你是例外,所以,它是不是也有赐福普通人天赋的方法,只不过并不那么便利,并且它会付出一些代价?需要休养生息?”

    “如果是这样的话,它选择大面积感染普通人,就不只是为了从内部突破第一要塞的防御,每一个被感染的士兵,都可以发挥三小时的作用,使用它赐予的天赋。”

    “足够了,是不是?就这三小时,我们所做的防御,已经成了透明的了。”

    安鹤缓慢地陈述着她的推理过程,她不断地问骨衔青是不是,却并没有期望骨衔青给她答案,她已经肯定了。

    神明比她想象中更有智慧。是个狡猾的军事家,无往不胜,差的只是一个能帮它办事的“使者”。

    人类的血骨是它的养料,它不靠信仰生存,而是真切地要吞噬骨肉,是邪神。她们是食物,是豢养的鸡鸭牛羊。

    骨衔青听完,稍稍歪头,微卷的栗色长发从她肩头垂落下来,她微微一笑:“所以呢?小羊羔,你打算怎么办?”

    “杀了它。”

    简短而铿锵的回应。

    “如果这次不行,我总会找机会杀了它。”

    绝境会压垮很多人,但不会压垮这里的人。

    在这片土地上,再难的困境,安鹤也从未见过哪个人温和地接受死亡。

    “我的计划已经整理好了,就在阿尘那里,你可以阅读。”安鹤脸上没有一点丧气,“也只有你可以阅读。”

    安鹤用视线描摹着骨衔青的眉眼:“我不知道你怎么做到的,也不知道你最终立场到底站在哪边。但你,有办法躲过神明控制,对不对?不然从我出现的那一刻起,我就该被盯上了。”

    “你信任我?”骨衔青垂着眼,她的手仍旧放在安鹤的仿生肢上,收紧。

    “不信任,或者说没法全部信任。”安鹤答得很快,“但是,除了阿尘,你是我最……能托付的人了。”

    骨衔青顺着安鹤的视线望向床边的柜子,她知晓了阿尘是安宁留下来的遗产:“机器还排在我前面?”

    “当然,它不像某个坏人,装着一肚子坏水,总不会瞒我。”

    骨衔青笑起来,笑得眼睛都弯成了一条线。

    她好像全然没有因为当前的处境感到绝望,安鹤刚得知的事情,在骨衔青看来是早已既定的事实。

    骨衔青很轻松地接受了。

    她松开安鹤的手腕,直接从安鹤的意识里读取计划。

    看完之后,骨衔青往前倾身,摸上安鹤的侧脸,叮嘱:“小羊羔,那你要听好了,我不管你救人还是自保,总而言之,这次你不能死。”

    “就算是只剩下心脏在跳动,也不能死,知道了吗?”

    骨衔青的语气犹如呢喃,又好像是命令。随着靠近,温热的气息喷洒在安鹤的皮肤上,安鹤的眼睫像承受不住重量微微颤动。

    “你是在关心我的生死吗?”

    “嗯。”

    “你舍不得我死,对不对?”

    骨衔青停顿了片刻,眉眼弯弯地答:“嗯。”

    安鹤听到了想听的答案,满心雀跃。却察觉到危机,她分不清骨衔青此时的语气到底是虚情假意,还是掺杂了真心。

    危险犹如涂了蜜霜的捕鸟器,旁边还竖了个牌子,告诫她不要踩这根红线,她却忍不住偏要凑上去踩上一脚。

    安鹤踩了,任由心脏怦怦地跳动。她感受着骨衔青手心的柔软热度,竟生出一丝渴望。

    大概是连续几天紧绷着神经带来的副作用,在看不见未来的末日下,克制的私情毫无保留地炸开。

    非常短暂的念头,但安鹤想要撕开骨衔青的皮囊,看看藏了什么见不得人的秘密。

    *

    撑在床沿上的手,成了支撑重心的全部,却偏偏收紧,被褥在指缝间形成褶皱。

    骨衔青清楚地感受到了安鹤因为她的触摸,肌肉紧绷,既警惕,又沉醉。骨衔青走过许多人的梦境,也阅古籍无数,当然懂爱和情欲是什么,但她会避免让自己坠落。

    骨衔青是有秘密的。从未吐露。

    在黑雾来临前夕,在这一刻,帷幕终于被掀起一角,骨衔青短暂地暴露了蓄谋已久的私心。

    ——没有第三个人知道,她尽力保住安鹤活着,是为了让安鹤送死。

    不是现在,是将来。

    她要安鹤死,要神明死。只有她们死了,她才能活。

    一步一步,像一场盛大的献祭。血肉为引,白骨为底,再加一个懵懂无知被她掌控的遥控。炸。弹——可惜安鹤不愿意无知地赴死,总要调查神明。那也好,没有影响。

    所以,骨衔青永远在留意安鹤的安全,她真的怕安鹤死了。死得早了,就没意思了。

    她理解安鹤对她的警惕,那只能说明小羊羔对危险很敏锐。

    可是再敏锐,安鹤也还是靠近了她。

    骨衔青乐于见到安鹤动情,但她永远都不会放任自己投入过的情感。这才是她感到害怕的根本缘由。

    动情会引起软弱,会舍不得,处理起来会很麻烦。

    骨衔青自认不是那种为爱奋不顾身的人,她永远只将自己放在第一位,并且保证,她会在恰当的时机推安鹤入火坑,毫不犹豫、果断地动手。

    但毕竟,感情这种东西,变数太大。情绪脱离掌控,是一件让人恐慌的事。

    骨衔青极力避免以真心入局,所以她已经抓紧时间调整。

    被她盯上的人,是幸运吗?不是。要是想让人吃下毒药,骨衔青都率先裹上一层糖衣。

    在这一刻,她仿佛觉得皮肉下干枯恶毒的私心在疯长。

    而眼前的安鹤,毫无察觉,只是目光灼热地望着她,分明没有动作,却像是在轻轻蹭她的掌心。

    骨衔青呼吸微微地颤动,笑容更加轻柔,拇指缓缓地摩挲着安鹤的脸颊。

    手感真好,温温热热的,让人忍不住触碰。

    不带感情的触碰多简单,就当是为烈火添一把柴吧。

    “小羊羔。”骨衔青几乎将重心压在了安鹤身上,轻轻地说,“这次你会听我的话吧?你可要听我的话。”

    “好,我答应你。”安鹤垂下眼睫,呼吸滚烫,“我不会死的。”

    真乖啊,骨衔青想,她忍不住抚摸她。

    ……

    安鹤始终觉得有什么不对,她听到自己的声音,离开喉咙后就变得沙哑,像不是她说出来的一样,有种难掩的欲望。

    安鹤恍然想起,她最初和骨衔青接触时,便留意过,骨衔青的梦境是带有魅惑能力的。她的血液和心跳会不可自抑沸腾,无论骨衔青说什么,一旦她防守松解,就会跟着坠入迷恋和信任,影响她的认知。

    在她们熟悉之后,骨衔青似乎很少对她使用这种能力,又或者每时每刻都在使用,但她不知道。

    太危险了。

    现在是被引诱的吗?安鹤分不清,她似乎真的冒出了贪婪的念头,想要把骨衔青拆吃入腹。

    这片狭小隐秘的天地,暧昧弥漫。她可以清晰看到骨衔青眼中不加掩饰的笑,像一种隐形的示威。

    骨衔青也会沉迷吗?还是她该相信直觉,质疑骨衔青的真心?安鹤从未这么执着地想要探究,探究欲让她呼吸急促,想要抓住骨衔青的衣襟,撬开伪装,逼着对方给出明确回答。

    安鹤垂在一侧的手终于抬起来,在吞噬了神血之后,安鹤已经可以短时间自由活动。

    于是,她抵着骨衔青的额头,猛地抬起上半身压向骨衔青。禁锢和倾身同时袭来,近在咫尺的面容不断放大,她们之间空气都挤压得稀薄。

    原本突袭志在必得,骨衔青却突然抓住了她的手腕,以无比敏捷的姿势翻身上床,下一秒,已经将安鹤狠狠压回床头。骨衔青眉眼弯弯地笑:“我早就防着你了。”

    是了,安鹤突然想起来,骨衔青可以随时侵入她的意识。对她的实力,比她自己了解得还更清楚,她以为的反击,是对方的早有预料。

    那自己的期望呢?细微的思念呢?是否太不公平了?只有她一览无余,而骨衔青的所思所想永远都隔着迷雾。

    安鹤眼中生狠,又觉委屈:“犯规。”

    她不可能对骨衔青抱有全权的信任了。

    骨衔青擒着安鹤的手,指腹在肌肤上按出红印:“规则是我定下的,犯不犯规我说了算。”

    她的声音低哑,双唇吐出的示威,把欲望激发到了极致。欲望中又注入一丝回避,像倒了汽油,所以燃烧得更加炽烈。

    安鹤紧盯着骨衔青,这张脸真让人恼怒,越看越让人牙痒痒。

    她想吻她。

    于是,安鹤先一步咬上骨衔青的唇,熟门熟路地撬开对方的齿,舌尖纠缠。

    突袭不成无所谓,她只要能动,骨衔青就左右不了她了。

    骨衔青丝毫不避。不仅不避,还固定住她的腰:“是你先惹我的,安鹤。”

    她喘息着推卸责任,掌心按着安鹤的手臂不断往上,力气极重,几乎要掐出痕迹来。直到手指钻入衣袖,又没入衣袖之下。

    她们都保持着警惕,这种警惕会让人兴奋。从肌肤接触的地方开始,丝丝缕缕的欲望开始放射状蔓延,迅速席卷了神智。

    每一寸肌肉都在用力紧绷,在指尖滑过时尤其敏感。于是指腹与肌肤严丝合缝,紧紧相贴。

    眼睛和唇都被欲望灼烧得湿漉漉的,所以产生遐想,吻上去时、情到浓时,会不会更加惊艳。

    她们相爱吗?好像没有,在确认对方能够毫无保留之前,谁都不敢相爱。但是,作为对手,欲望竟然比爱先到一步。

    爱需要付出长久的行动、惨痛的代价,而欲只是起心动念的瞬间。

    爱是上等,情欲下等,她们都精明,都不想无条件付出,反正大梦一场,谁都不介意今晚先做个下等人。

    安鹤感受到后背墙面真实的硬度,同时也感受到骨衔青贴着她肩膀游走的手,一点都不温柔,像一场既克制又激烈,且蓄势待发的风暴。她被困在这一隅之地,被狠狠按在墙上,骨衔青没打算放走她。

    安鹤也不客气,滚烫的欲望点燃了这个小角落。她绕过骨衔青的腰,柔顺的衬衣面料起了褶皱,于是掌心探进去,真切地触碰到紧实的肌肤。

    一冷一热的体温竟然就这样趋同了。

    指尖因为紧张顿了顿,然后顺着微微凸起的脊骨,一节一节向上抚摸。

    不知道谁先因为恐惧而微微发颤,好像是她的,又好像是骨衔青的。安鹤分辨不了,只还以加倍激烈的吻,舌尖交缠,呼吸温热沉重。

    几息之后,安鹤终于抢占先机,找到重心倾倒下来,将骨衔青一下子压倒在床尾。

    “嗯……”骨衔青因为喉间发出喘息,栗色发丝散落在被褥上,竟如此撩拨心弦。

    安鹤完全沉迷于骨衔青半睁的眼眸,仿佛黑夜里的幽火,而她成了甘愿扑火的飞蛾,只留一丝的清醒摇摇欲坠,试图挣扎。

    可容不得她喘息,骨衔青弓起身子,另一只手已经环住她的脖颈,拉拽的力带着占有性质,双唇再度倾覆上来。

    于是无人打扰的空间,满是热烈的叹息。

    衣着摇摇欲坠之时,梦境也开始摇摇欲坠。从窗外的荒原开始,土地轻微摇晃,像石头落入湖面泛起涟漪,地面、天花板上都出现绚丽的光斑,真成了奇妙的梦境。

    ——啪嗒,枕边的剑因为晃动掉在地上。

    这一声突兀的轻响,让骨衔青猛地睁开眼,惊觉自己陷入了沉沦。她克制地推开安鹤,坐起身拉好衣服,恍然地按了按心口,水汽未退的眼眸瞬间恢复清亮。

    情欲一散,梦境又逐渐稳固。

    竟然,动情了吗?

    不太可能,大约只是一时的心神激荡。她依旧是梦境的旁观者,构建者,引导者。

    骨衔青大踏步地远离床边,像无事发生一样微微侧头:“早些睡吧。”

    她没有看安鹤。气息仍旧不稳的安鹤跪坐在床上,衣着凌乱,眼中的受伤不加掩饰。

    就一瞬,安鹤马上拽起枕头,狠狠地砸向骨衔青。

    骨衔青已经逃走了。

    走得很急促。

    安鹤恼怒地把头闷在被子里大叫,该死的骨衔青,她要先杀了骨衔青!

    梦境整个崩塌,安鹤真正睁开眼,知觉非常缓慢地回到四肢,身体残留着滚烫的温度,手臂上却根本没有被骨衔青抓出的红痕。

    枕头在床上,剑也在床边。

    梦境里的灯光不在了,只剩下漆黑,安鹤眼神中的光也跟着消失。

    果然是大梦一场,是双方尽输的角斗。

    可未完成的欢愉,总归成了心头上被反复想起的刺。安鹤咬牙切齿,骨衔青是不是故意戏弄她?

    如果是,那骨衔青完蛋了,这仇她记下了,记一辈子。

    第98章 还是说,太正常了?

    如果这世界存在厚脸皮奖,安鹤会第一时间颁给骨衔青。

    后续几日,骨衔青偶尔也会侵入安鹤的梦,却好像没事人一样,自在自得,丝毫不提当晚擦枪走火的事,倒显得耿耿于怀的安鹤太较真。

    “不用当真。”骨衔青甚至轻描淡写地开解,“你就当排解压力的消遣。”

    “我是消遣?”安鹤就差指着自己的鼻子,“我?”

    “是啊小羊羔。”骨衔青笑眯眯的,“你是第一人选。”

    安鹤一时分不清这是骨衔青对自己的青睐,还是许多虚假情话里的其中一句,骨衔青看起来一点都不走心。

    “那你也找别人消遣么?”安鹤说得咬牙切齿。

    “暂时没有。”

    “以后会有?”

    “你期望的话。”

    安鹤彻底语塞,这算什么?关她的期望什么事?她重要吗?她真的那么重要骨衔青就不会这么轻描淡写!

    仿佛间,安鹤好像又被骨衔青引向高空轨道,站在堪堪能落足的细轨上,心口好像掺了涩苦甜。安鹤既想逃离,又期待骨衔青能拉住她。

    她很难理清骨衔青脑袋里在想什么,要说骨衔青不把她们的关系当回事,对方却总是若即若离地挑逗,似有似无表现出自己很重要。

    骨衔青反复强调,是她,是安鹤,安鹤很重要。

    可要说骨衔青的真心,安鹤是半点摸不到的。骨衔青越肆无忌惮地调情,越显得说出口的情话越廉价。

    骨衔青好似没事人一样,就只留下安鹤觉得难堪,觉得咽不下这口气,反过来骨衔青还要笑她情绪太泛滥了。

    现在是什么回合?比谁的手段更高明?更先付出真心吗?

    安鹤紧盯着骨衔青的眉眼看了半宿,横竖只看出了一个大大的“渣”字。

    哈,渣女的把戏。

    于是追究不得了,越紧咬着不放,越显得较真,落了下乘。

    “谈正事吧。”

    提议来得恰到好处,好像把备受煎熬的人从水里捞了出来,两个人各自松了口气。

    正事谈得很融洽,她们很快抛弃了不必要的情绪,都显得很严肃。

    骨衔青说仿生肢已经送到,放在显眼处,第九要塞的人已经捡回去了,至于阿斯塔的手术能不能成功,得看造化。

    安鹤很快又忙碌起来。

    已经连续十几日,第一要塞都异常安稳。感染病例被控制到个位数,黑雾也停止移动。

    从第一例感染者开始,到现在快三个月,安鹤原以为灾难会很快到来。在圣君的安排下,所有兵力已经不分昼夜站岗,就等着拼死一搏。

    但现在,头上那块石头仍旧悬在看得见的地方,始终不落下来。

    她们不敢松懈,怕一松口气,石头就砸下来了。

    但再厉害的人,也无法保持长达一个月的紧绷,这样的精神状态,反而让她们的意志变得岌岌可危。

    这非常折磨人。

    像是神明狡猾的战术。

    已经有相当部分人,非常疲惫了。

    整个备战团里,只有将领还保持着高昂的状态。

    闵禾无意中发现,安鹤、闻野忘还有很少露面的圣君经常见不到人。

    她们似乎都有各自的事情要做。

    ……

    塞赫梅特办公室。

    闻野忘取下大衣口袋处的钢笔,咬掉笔帽,伏在圣君的桌上唰唰画圈。

    “圣君,你看,你要的东西我都备齐了。”纸上全是闻野忘划出来的痕迹,每个圈都狂躁地重复了好几遍,纸张被笔尖刮出破损。

    “所有还在进行中的项目都做了筛选,未成熟的试验品全都加急催熟,加上分给薇薇安的那批人,一共271位改造过天赋的士兵,15名复活者。舱茧那边还没动静,我再想想办法。”

    塞赫梅特低头看了一眼:“化学武器呢?”

    “腐蚀液已经准备好,我的团队改造了巴别塔周围的加湿喷头,现在喷出的都是强酸。三组负责的有毒气体也制造得差不多了,往后两天会灌入城市通风系统。只不过这玩意儿对骨蚀者没用吧?用来杀菌丝?”

    闻野忘急躁地抖腿,仿佛也没打算等圣君回答,又忙着说:“还有,按照你的指令,实验室连日电解水分离了大量的氢,存放在高压储氢罐备用,你这是打算用在哪儿?”

    闻野忘匆忙抬起头来,她已经好几日没有换衣服,袖口很脏,整件大衣都有些暗褐*色的污点。凹陷的眼窝更加深邃,银色头发乱成了鸡窝,只有那双眼睛还闪着精光。

    “紧要时候使用。我们的炸弹不够,只能想些别的法子。”塞赫梅特端坐在椅子上。她已经连轴转了一个月,安鹤那边的战略进攻只是她防御中的一环,作为圣君,她需要考虑全局。

    这段时间,外到下城区的下水道线路,上到巴别塔的通风系统都重新做了改造,一半用来放置武器,防止骨蚀者和菌丝大面积入侵。

    另一半用来当作避难装置,在安鹤攻占撤退区之前,可以短暂缓冲。

    庆幸的是,闻野忘一个人管着二十二个实验组,这段时间给塞赫梅特交上了优秀的答卷,甚至比以前效率更高。

    塞赫梅特总算松了口气。

    正事谈完后,塞赫梅特瞥了眼闻野忘的鸡窝:“你连续两晚通宵没睡?”

    “没睡吗?”闻野忘挠着她的头发,“我睡了吧?”

    “实验室的通风系统和照明系统长时间工作。异常记录弹出来了。”圣君点了一下桌子上的按钮。

    “太忙了我记不得了,反正闭上眼睛都在做实验。”

    塞赫梅特最终建议道:“你要不要休息一下?你现在看起来像个疯子。”

    “我又不是第一天像疯子,圣君还不适应吗?”闻野忘依旧十分亢奋,哈哈一笑:“不用休息,我最近觉得很有精神。”

    闻野忘的确很有精神,像是浑身的劲头用不完,始终保持高昂的状态,对她来说这种势头十分有利,工作起来完全不累。

    闻野忘踩着地毯,浮躁地踱步:“麻烦的是,感染源还没找出来,有些棘手。按理说中间有十天的空白期,传染链应该已经断掉了,但是昨天又出现两名病患。”

    塞赫梅特:“你确定培养皿都清除干净了?没私藏?”

    “我就是想藏也无能为力啊,我醒过来时,神血已经被你们消杀干净,都头七了。”

    闻野忘夸张地在撑着桌子:“而且,神血暴露在常规环境里三小时就会失活。除非——”

    “你想说什么?”

    “除非有一个长期的寄生体。现在,只有薇薇安是唯一活着的舱茧,要是这里有人有嫌疑,那就只有她。”

    “有证据吗?”

    “没有,检查了好几次。我问过仿生肢手术的主刀医生,她们也没发现薇薇安的身体有症状。”闻野忘倒是答得很诚恳,“不过,圣君我得提醒你一下,尽量减少和薇薇安接触,要是你也被感染,那第一要塞就完蛋了。”

    塞赫梅特拿起桌上的纸:“我不会被感染。”

    她的意志是一堵墙,不允许自己被感染。

    在浏览完所有报告后,塞赫梅特从文件里抬起头:“我让你观察薇薇安,观察得怎么样?”

    “正常倒是正常。”闻野忘收回手,又开始抱着胳膊踱步,“但是她每隔两天就会往我这里跑,要么说是检查仿生肢愈合情况,要么要求检测某位士兵的精神力。我看得出这些都是借口,她是来找我的。”

    “找你干什么?”

    “她看上去在怀疑我。”闻野忘嘶了一声,笑起来,“这就巧了嘛不是,我们互相怀疑!”

    “看好她。”塞赫梅特短暂地停顿,从堆叠的文件里抽出一张折了角的申请书。

    “原本十天前,薇薇安就应该带兵启程。但是她找过我一次,以没准备好为由,拖到了五天前。临近时,又告知我现在不是好时机,延期到了一天后。”

    “她在干什么?”闻野忘停下脚步,“她不想出征?违抗命令,不会是被寄生了吧?”

    塞赫梅特摇头:“并不像,她听了我的指令,一直在做准备。不过,一天后是我的最后期限,如果她再次延期,那我就要考虑她的忠诚度了。”

    “行,我看好她。”闻野忘把钢笔插回胸口的口袋,插了两次没对准,她才发现左手一直在抖。

    钢笔落空,啪一下掉在地毯上。

    闻野忘弯腰去捡,突然发现,自己的鞋尖上有一抹黄泥。

    奇怪,她五年来从不踏出巴别塔,哪里来的泥?

    ……

    当晚,实验室灯火通明,通风系统仍在工作。

    已经是深夜两点,正在沙发上小憩的闻野忘动了动,睁开眼睛,有些不太利索地穿好衣服。

    笑容从她脸上消失,脑子里不再有过于高涨的情绪,不笑的时候,她的神采好像被剥夺了,只剩下瞪得浑圆的眼睛。

    手边放着新的项目报告,全是连续工作熬出来的产物,已完成的项目基本不会再进行变动。闻野忘拿起来仔细看了看,踢开堆得到处都是的工具,从隔间内走出来。

    实验室的灯彻夜未熄,闻野忘重新修改了腐蚀液的喷洒程序,将其灌入巴别塔内部的每一个出水装置,包括淋浴喷头。启动时间设定在一天后。

    她行动时,左臂的皮肤始终在微微起伏,细微的菌丝沿着骨骼和神经网络往上,蔓延出一小段距离。

    并不侵入大脑,只通过脊骨皮肉操控行动,像通过长线操控木偶。

    所以闻野忘的排斥反应始终在可控范围内。

    属于舱茧的左臂缝合得很好,菌丝只盘踞在骨头内部,已经很长时间。借着闻野忘的心脏供血,舱茧的肢体算是个好的寄生之所,它不会死亡,长久盘踞。

    闻野忘被变相地寄生了。

    她之前递给塞赫梅特的所有报告,都不掺虚假。

    闻野忘确实做了很多成果,并且在亢奋的状态下,尽可能地制造了很多“武器”,现在这些武器都成了神明的武器。

    它说过了,闻野忘和它应该很合得来,都喜欢尽可能地利用资源。

    所以,没有什么比一个位高权重、还不容易引起怀疑的人更适合寄生。

    闻野忘对此并不知情。

    神明的行动非常随机,它偶尔才在半夜醒来,控制她几分钟,并且不是固定的时间,让人难以察觉。

    其它的事,闻野忘做好后,它只用验收成果。

    现在,就是它验收成果的时候。

    在它看来,巴别塔的士兵非常疲惫,安鹤无论出不出征都对它有利。不出,塞赫梅特会对安鹤失去信任,最强的兵力一旦失势,处理起来非常简单。

    如果安鹤出征,那更好,剩下的人从内部击破,毫无攻击力,甚至不需要组织骨蚀者动手。

    是时间了。

    在实验楼层短暂地转了转后,闻野忘进入传送梯,来到了士兵活动楼层。那批催熟的复活者在哪里驻扎来着?它在脑海里搜索了一遍。

    两分钟后,闻野忘熟门熟路找到这些“新生”士兵的住所,值班的士兵以为她有事要做,这批新人是闻教授带来的,本来就归属于研究所。所以值班士兵也没拦她。

    闻野忘替其中一位沉睡的士兵盖好被子,又拍了拍对方的脸庞。

    被感染的人不会一起发病,菌丝只会一个接一个地转移。所有人体内的菌丝是一体的,相当于它有无数眼睛、无数双手,都受它控制。

    一分钟后,闻野忘悄然离开,下一个目标是分给安鹤的那批士兵。

    它本来想过直接寄生塞赫梅特。

    但是这位人类的首领意志确实强大,它找不到好的机会。

    至于安鹤,也很难下手,她现在胆子大了,会吞噬它。

    但是别的人,没有这么棘手。闻野忘肆无忌惮地经过走廊,士兵活动区有不少人值班。她们不太了解闻教授,也并不会多嘴询问,见她面无表情地经过,只颔首敬礼。

    深夜的第一要塞尽显疲惫。

    整座高塔都安静下来,偷偷摸摸在深夜里活动的,只有它一个人。

    不,不只有它。

    闻野忘突然停下脚步,走廊尽头,安鹤的身影消失在转角,很快,又从阴影里走出来,快速往这边打量。

    安鹤的肩头悬停着一只渡鸦,红色的眼眸正警觉地凝视着周围。除此之外,手往前探着,托着一个圆形的金属。

    造型非常诡异。

    安鹤在干什么?好像,在偷东西?

    有些明目张胆,但东张西望的,不像在干好事。

    闻野忘靠着墙避开了安鹤的视线。片刻后,闻野忘迅速掉头,离开了走廊。

    ……

    安鹤把阿尘放进兜帽,大小和重量刚刚好,方便携带。

    她们刚刚复刻完第一要塞的库存资料,并偷拿了一部分用得着的化学武器,安鹤并未以军队的名义申请,而是打算自己藏着用。

    经过走廊时,安鹤察觉到远处有人影,细看之下已经消失,不像是执勤的士兵。

    难道还有人跟她一样,半夜不睡到处瞎逛?

    安鹤沉思了一会儿,重新唤出一只渡鸦,渡鸦从灯光照不到的范围下掠过,悬停在活动区的入口。

    她看到了闻野忘。

    闻野忘恰好走到入口,巧的是,对面还有一个碰巧出现的人,闵禾。

    闵禾没有穿制服,只穿着黑色的短袖,看上去像睡不着从床上爬起来,准备早早开始练枪。遇见闻野忘,闵禾有些惊讶,但最终没有多说什么,而是和闻野忘打了声招呼。

    闻野忘点点头,走了。

    原本是很正常的事,但安鹤总觉得有什么不对。闻野忘深夜乱窜并不奇怪,这位教授时常会做些出格的举动,有时候突然有了研究的念头,直接闯入浴室把人绑架出来的事,也不是没发生过。

    只是,安鹤心头总闪过一丝怪异。

    哪里不正常?

    还是说,太正常了?

    安鹤突然意识到,的确,闻野忘表现得太正常了。

    遇见闵禾,闻野忘不会只点点头就作罢,她一定会揪住闵禾,夸张地问东问西。闵禾可是第一例濒临感染又痊愈的患者,闻野忘还往这个方向做过研究,她一直对闵禾很感兴趣。

    可刚刚闻野忘只是熟稔地打了声招呼,脸上的肌肉扯了扯,几乎没有露出笑容。

    接下来三十分钟,渡鸦跟踪着闻野忘回到了实验室,闻野忘倒头就睡,并没有做出奇怪举动。

    这反而让安鹤有些警觉。记忆里闻野忘一直都没有表现出反常,是她们遗漏了什么?还是闻野忘伪装得很好?

    左思右想之后,安鹤回到房间躺下。她想起了一件事,决定找骨衔青核对清楚。

    梦境里,骨衔青刚出现,安鹤就开口询问:“你有没有发现闻野忘的异常?”

    “什么异常?我已经翻看过她的意识,除了她一直在观测你之外,没有问题。”骨衔青没有选择坐在床上,而是抱着双臂靠着柜子。

    “不,不对,我问错了。”安鹤重新调整了说法,“你有没留意到闻野忘过于正常的时候?”

    正常人遇见好事会开心,遇见坏事会害怕。而闻野忘不是正常人,她无论遇见好事坏事,只要有研究价值,都会表现出非常亢奋的状态。

    闻野忘不会害怕,她的情绪只分为不感兴趣,或者狂热。

    “救命。”骨衔青抱着双臂,神色严肃地想了一会儿:“那次我们进到地底时,她很惊恐,喊过救命。”

    在她们抵达前,闻野忘就已经被寄生了?

    安鹤回忆起当时的情况,顷刻汗毛倒竖。她记起来了,闻野忘脸上肌肉不自然的弧度,以及声嘶力竭的大喊,她甚至被闻野忘的求救,激发出了一丝同情。

    神明故意的。

    它十分了解人类的情绪漏洞。

    第99章 那么,开始吧。

    指针从凌晨三点,无声地转了两圈,停在五点的位置。

    梦境里,天空开始破晓,厚厚的云层边沿,出现一丝不显眼的鱼肚白。细密的谈话声就此停止。安鹤活动着发麻的手臂,结束了和骨衔青的商业长谈。

    “准备好了吗?”安鹤把手搭在枕头上,公事公办的语气,“我们在荒原上汇合。”

    骨衔青站在远处,单手按肩,颇有闲情地微微屈身:“随时恭候。”

    安鹤剜了骨衔青一眼,松开按着枕头的手,逐渐躺回床上,盯着天花板上的白炽灯出神。

    她没有骨衔青那么置身事外。

    神明控制着闻野忘,已经长达两个月,恐怕第一要塞的防御,已经漏成了筛子。被菌丝植入的士兵不计其数,难以分辨。

    最关键的是,她们无从知晓神明布下了怎样的局,即便杀死闻野忘,神明依旧活在别人的躯体内,并且不断转移重生。

    第一要塞已经成了被腐害的苹果。外层的皮看似完好,但内里全是寄生的虫卵,只不过因为果核和果皮,维持住了基本的形状。

    这把悬着的剑一直不落下来,安鹤怀疑神明在消耗她的意志。

    挫败吗?有一丝。

    认输吗?完全没有。

    安鹤微微眯起眼睛,那双眼眸看起来深邃平静,杀意敛藏其下,并不外露。

    她和骨衔青商量好了,要解决眼下的困境,温和的方式已经不起作用,只能切开这颗苹果,撕开果皮,让虫卵暴露在视野之下。

    她留在第一要塞一天,闻野忘就会蛰伏一天,感染的人只会成倍增加。单单杀死闻野忘一个人完全不够,安鹤准备出征,准备让神明的爪牙暴露在明面,让第一要塞的危机尽快爆发。

    只有悬在头顶的剑落下,她才有可能握住剑柄。

    她会握紧剑柄。

    不惜一切代价。

    直到杀掉所有被寄生的人,将感染完全阻断在第一要塞。

    醒来时,安鹤看了一眼时间,五点十五分。

    “阿尘。”她唤醒了沉睡的机械球。

    听到声音,阿尘离开桌面,轻如羽毛般飘浮在空中:“早上好安鹤,你有事找我吗?”

    安鹤一边穿衣服一边问:“如果我离开巴别塔,有没有办法和你保持通讯?”

    “请稍等。”阿尘搜索了片刻,给出了方案,“在图书馆的仓库里,还保留着一种智能腕表,那是一种民用的学习平板,可以接入信号进行通讯。但是抱歉,没有基站的支持,智能腕表只支持短距离传输。”

    “荒原上,算远吗?”

    “超出距离。”

    “好吧。”安鹤退而求其次,“壳膜内,如何?”

    “可以。”

    “好,阿尘,请把你能控制的系统,整合后发到腕表里,我现在去取。”

    “好的。”

    安鹤顿了顿,又问:“你能接入自毁系统吗?”

    “后续更改过的系统,我无法接入。”

    “有些可惜。”安鹤站起来穿好外套,“控温系统呢?”

    “十七层的实验室、三十五层、三十七层的办公区域都做过改造,除此之外,别的楼层我可以接入。”

    “好,我知道了。”安鹤心中有了谋划,她比别人多了一个优势,也是唯一的优势——神明不敢寄生她,她的想法对神明来说,是绝对的黑箱。

    稍作洗漱后,安鹤离开了宿舍,她先是前往士兵驻扎区,以主将的身份下达了行动指令。之后才前往塞赫梅特的办公室。

    “圣君,军队已经准备好了,半个小时后出征。”

    塞赫梅特直接住在了办公室,听到安鹤的汇报,她离开原位,站在台阶上方:“现在?”

    如圣君所愿,安鹤选择了听从指令,在最后期限临近时,安鹤带兵出征了。

    但是,比预计出发的时间,整整提前了三个小时。

    安鹤说:“是,今天天气不太好,又起了风,早点出发比较好。”

    塞赫梅特看向窗外,天已经微亮,但日光怎么都穿不透漆黑的云层,只在平原天际线留下一道垂死挣扎的微光。塞赫梅特的眼皮忽地跳动,这不是什么好的征兆。

    不等回答,安鹤递上早已准备好的一沓文件,上面明确标注着这次出征的成员和武器类目。

    塞赫梅特接过后,粗略翻动,一眼便看到了最前面被划掉的名字:“你要把闵禾留下?”

    之前已经许诺过了,一四军队安鹤可以调动,闵禾作为第四军队的指挥官,被安鹤单独踢出了队伍。

    安鹤回答:“嗯,她对我而言,没有作用。”

    “你不喜欢闵禾。”塞赫梅特用了陈述句,她看得出闵禾和安鹤之间的较劲,想了想,同意了安鹤的提议:“可以,这是个无关紧要的变动,不用亲自拿份报告。”

    那份报告被塞赫梅特随手丢在了桌子上。

    “去准备吧,薇薇安。”

    塞赫梅特的声音依旧很沉稳,站在台阶上方,绷直的脊背似乎从没有弯下过。安鹤不知道圣君是否预料到了危机,有没有感受到恐惧和高压,应该有。

    但她看不出来。

    “是。”安鹤抬手,军靴相碰,行了个端正的礼。

    离开办公室,安鹤进入传送梯,面板上的数字不断往下跳跃。片刻后,嘶啦一声轻响,轿厢停在食堂楼层。

    合金门无声往两边滑动,安鹤的视线聚焦,发现外面站了一个人。

    闻野忘。

    闻野忘顶着两个黑眼圈,见到安鹤时,抬起的脚步停顿了一下,随后,她无所谓地走进轿厢,手里还拿着两块隔夜面包。

    “薇薇安。”闻野忘打了个夸张的哈欠,抬起的袖口处,沾了红色试剂,“你起这么早,食堂还没开餐呢,只有昨天剩的面包了。”

    “……”安鹤实在不知道该和闻野忘说些什么,她们擦肩而过,安鹤目不斜视地跨步,直到站在传送梯外面后,安鹤才转过身子。

    “闻教授,半个小时后我就出征了。”安鹤想了想,主动告知对方这个消息。在她说话的时候,电梯门开始缓缓关合,将安鹤的身影挡在外面。

    当视线压缩到只剩下巴掌宽的缝隙时,闻野忘就只能看到安鹤的眼睛。随后,平静的祝福从外面传来。

    “如果这是我们最后一次见面,那么,祝您安息,闻教授。”安鹤说。

    闻野忘觉得这话听起来耳熟,她想起这是舱茧707对安鹤说过的话。

    电梯门终于关合到只剩一条细缝,闻野忘哈哈一笑:“也祝你安息。”

    咔嚓。

    传送梯彻底合上,将两人隔绝。

    闻野忘低头看了眼自己的鞋尖,随后大步踏入十七楼实验室。她是清醒的,但此刻,她反常地站在实验台前,盯着桌上的红色试剂发呆,片刻后,她摘掉传输管,有条不紊地清理台面。最后才确认起排气装置的红色按钮,是否能够使用。

    拇指用力按下按钮,实验室所有智能设备被全部关停。空气中轻微的轰鸣声消失,整个室内空无一人,静如死水。

    闻野忘觉得身上发痒,于是烦躁地抓了抓左臂。

    隔着衣服挠痒毫无作用,越挠,越像有千万蚂蚁爬过。闻野忘掀起袖子抓挠,仿生肢一用力,直接挠破了皮肤,血肉之下,左臂上状似肌肉组织的菌丝,在不断蠕动。

    五分钟后,闻野忘平静地放下了袖子,抬起头,干净的实验台倒映出夸张的面部表情——它在笑。

    笑得比闻野忘本身还要狂躁。

    原本只攀附在骨头上的菌丝,头一次沿着脊椎攀附向上,钻进后脑勺,停留在大脑下面。她好像又体验了一次被树根缠绕的感觉,只不过,这次的缠绕发生在肌肉内部。

    最后,菌丝完全地钻进了大脑。

    它在硕大的实验室内踱步,自言自语:“安鹤居然走了。”

    安鹤居然选择离开,而不是杀死它,它有些诧异。

    神明并不害怕安鹤杀死闻野忘,不如说期望安鹤能够果断动手。

    第一要塞的所有防御线几乎都跟巴别塔挂钩,闻野忘一死,自毁程序启动,探照灯摧毁,壳膜也将无法运转。

    不需要它费力,第一要塞就会先一步崩溃。

    那就太划算了!

    到那时,安鹤还会被当成“背叛者”,失去所有人的信任,说不好塞赫梅特还会先一步解决掉安鹤。多美妙啊!

    ——所有人都不可信,所有人都互相怀疑,仿佛重演黄金时代的覆灭,在人类的内斗和怀疑中,走向自毁。

    它见证了无数个这样的过程,还想再见证一次。

    可惜,安鹤居然选择离开。

    不过无妨。

    安鹤走了更好,剩下的人抵抗不了太久,吞噬这些血肉养分,犹如囊中取物。几万人的尸骨,只会让骨蚀者群越来越壮大,用来扫平或者豢养其它要塞,根本不是难事。

    闻野忘径直走向大门,菌丝拉扯着脸部肌肉,露出笑容,它操控着这具身体,重新进入传送梯。

    它想安鹤一定发现了,无论安鹤做出什么选择,它都会从中获利。

    那么,开始吧。

    就从第一个傀儡开始,一个接一个地寄生、啃噬、再让人类互捅对方刀子。

    犹如人类对待实验室的小白鼠、对待培养皿的真菌生物那样,做无数种对照实验,再选取出对它最有利的一个——瞧,活下去的生物没有本质区别,只看谁掌握生杀的权力。

    它想,闻野忘果然是个最好的寄生者。它能够轻易接触总控设备,了解人类所有防御措施。接下来,腐蚀液和毒气,将会出现在意想不到的方位,用在人类自己身上。

    噢,还有那些舱茧。

    就算是未成形的舱茧,它也能像操控骨蚀者那样,用菌丝操控这些“烂肉”。就像它已经寄生了复活者。有了这些武器,它只用在实验室等待胜利。

    金属门反射出闻野忘的面容,她的两颗眼珠,以不协调的频率转了一下,最后看向传送梯的面板。

    数字在不停跳动,减小。

    ……

    同样的画面,出现在安鹤的[预言之眼]里,只不过是静止的。

    闻野忘抿着的唇上扬,很精神,很亢奋,并且四肢健全。第一次使用[预言之眼]时,安鹤看到的闻野忘,便是这副样子。

    果然活得很好嘛。

    安鹤看了看电子表,要是现在过去阻拦,她还有三分钟。

    安鹤没有行动。

    她只是摸了摸冰冷的墙壁,白色的灯光依次点亮。

    她又回到了密室,手上捧着那颗机械球。

    离军队出发,还有十分钟。

    安鹤慢条斯理地问:“阿尘,舱茧观测室温度如何?”

    “三天来,已缓慢提升至75℃。”

    安鹤松开手,让阿尘自己漂浮。她从容开口:“一分钟内,温度升高到两百度。”

    “好。”

    安鹤放下外套,重新调整短袖外的皮革护肩,肩带绕过她的胸廓,上面扣着一些偷来的小型武器,而腰上和腿上的护腰护腿皮革,总共别了三把枪。

    安鹤并不着急,她告诉过骨衔青,培育基地的那几百个未成形的舱茧,她会毁掉,并且一直在做准备。

    这个基地是伊薇恩城留下的产物,连带着密封箱也是。

    这些需要低温保存的、不能称之为生命的生命,很快会在极速升高的温度里,变成一滩血水,沿着沟渠流走。

    安鹤穿上外套,从袖口处伸出的手腕绑着袖刀,疤痕和断臂接口,被宽大衣袖掩盖。

    她抱着最后一次着装整齐的觉悟,仔细地缠上袖口的绑带,戴上腕表,背上圣剑,最后才开始扎头发。

    几缕发丝垂落在鬓间,安鹤抬手将它捋到耳后。

    再使用预言之眼时,闻野忘仍在传送梯里。只是数字变成了上行。闻野忘的额上沾了细密的汗珠,像是蒸了个桑拿。

    失算的感觉一定不好受,安鹤想,舱茧已经死了。

    闻野忘不笑了,上扬的嘴角牵扯着肌肉,更像是抽搐。

    安鹤只看了一眼就停止了监视。

    她没有办法一直开着预言之眼紧盯闻野忘,预言一直在变化,一心扑在这个天赋上,只会丧失行动的机会,她还有很多事情要做。

    “阿尘。”安鹤将机械球放回到桌面上,“我得把你放在这里,这里最安全。”

    阿尘没有出声,但是从那一刻起,阿尘激活了巴别塔所有的智能设备,小到隐藏的摄像头,大到整个生物识别系统,所有未被改造的东西悄无声息地启动。

    安鹤转身离开。

    在踏出密室之前,她想了想还是停下脚步,回头看了看那个泛着微光的小球。

    “不用担心。”安鹤说,“我会回来接你的。”

    湖蓝色的光盛放,此起彼伏,但是阿尘半天都没有回应。

    它有着强大的运算能力,跟安鹤相处的这半个月,它接纳了许多新的数据,所以比人类更加清楚,以眼下的局势来看,安鹤的这句承诺,有百分之八十的概率失约。

    安鹤会食言。

    她在做很冒险的事,尽管她表现得像去上学一样轻松。

    阿尘想问安鹤,真的会回来接它吗?它在原始的数据库里快速搜寻。大量经验告诉它,当孩子做出超出能力,并且危害性命的决断时,母亲和保育机器人都应该以长辈的身份,阻止安鹤不成熟的选择。

    但是,它翻找出来的数据里,同样也包含了一段和安宁女士的谈话记录——它询问安宁女士,想要如何和安鹤相处,安宁女士说:“我会尊重她,鼓励她。”

    于是,阿尘在停顿过后,用温和的女声回应:“好,我相信你的能力。一切小心。”

    安鹤弯起眼睛,发自内心地笑:“谢谢你的信任。”

    ……

    六点半。

    二百一十一名战士,等候在巴别塔门口。黯淡的天光洒在她们的作战服上,没有人发出声音。没有践行,没有告别,安鹤刻意舍去一切大张旗鼓的演讲,避免有人接触这些士兵。

    时间一到,整个队伍悄无声息离开。

    她们踩着清晨的浓雾,踏上塞外的土地,平原上同样寂静,游荡的骨蚀者增多了一些。有部分B级以下的骨蚀者,对她们发起了进攻。

    说是进攻,更像是费尽力气接近她们,感染她们,或者将她们快速驱赶。

    所以,安鹤没有下令反击,她让指挥官下达的命令是:逃。

    逃出这片平原,确保自己不要受到伤害。

    这批开刃的士兵经过重组,发挥的实力不容小觑。安鹤将她们按照天赋分成三至四人一组,她太了解这样的打法杀伤力有多大,所以,利用起来也更加得心应手。

    没有费太大的力气,她们“逃”到了荒原上。

    安鹤突然停住了车,下令:“原地休整!”

    “在这里休整?”指挥官瞥了她一眼,她们刚出要塞,还没走出十公里地。

    “就在这里。所有人,列队散开,原地休息三个小时,每人保持五米远,不许任何人私下接触,出现感染症状的,立即击杀!”

    安鹤沉声下着命令,她花了一个月的时间熟悉这批人的天赋,现在,她还需要三个小时,来剔除掉有问题的人。

    指挥官思考过后,传达了同样的指令。

    要塞内没有广阔的空间,荒原上有,所有人彼此隔开,渡鸦盘旋在士兵上空,监测着每个人的行为。

    三个小时内,共有十一个士兵被击毙。

    最后一声枪响落下之时,荒原的另一头响亮的马达嗡响,来自荒原的声音粗犷有力,山头上出现了五十多个人,每个人都用麻布捂着脸,身上沾了尘土,一股陈旧的兽皮气息随着胡乱吹拂的风,钻进了士兵的鼻子。

    所有士兵严阵以待,如临大敌,拿起了枪。

    安鹤说:“是荒原上的流浪者,先别开枪,我去交涉。”

    她让年轻的指挥官继续看着队伍,独自一人背着长剑踏上了左边的山崖,没有她的指令,所有人都不敢行动,她们发现,安鹤开枪杀感染者的时候,跟杀骨蚀者一样利索。

    很快,安鹤的身影在山头上缩成了一个小点,在她前方,另一个高个子站了出来,两人隔了三米远,似乎正在谈话。

    “骨衔青?”安鹤歪着脑袋,细心打量对面的装束。

    骨衔青罕见地穿着宽大的麻布衣,包裹了全身,甚至口鼻,只露出一双让安鹤熟悉的眼,要不是她的衣服干净整洁,安鹤几乎以为面前是个野人。

    骨衔青嗯了一声算作身份确认,交谈之前,骨衔青往左扬起下巴:“你队里的指挥官,不要紧吗?”

    安鹤远远地瞥了一眼:“不要紧。我在杀了她和打晕她之间,选择了寄生她。”

    “噢,看来她对你还有些用处。”

    安鹤没说话,她的视线继续在骨衔青身上游移。

    骨衔青的装备甚至比安鹤更加完备,像是把全身家当带在了身上——背上两杆狙,腿侧的护腿绑带有一把**,腰扣上挂着两枚手榴弹,背了个硕大的背包,不知道装了多少武器。

    “你要出远门?”安鹤问。

    “是啊。”骨衔青抬手拉了拉奇怪的面罩,袖口露出一点红衣,“举家搬迁。”

    安鹤越过对方肩头往后望,新绿洲的所有人都和骨衔青一样的装扮,甚至有些摩托车的后座,还绑着一些兽类的死尸。

    “这是要做什么?”

    骨衔青往安鹤的身后一指:“黑雾要来了,提前做些准备。”

    安鹤回过头,她们两人一起站在高处,在大风中遥望着整个第一要塞。

    站在视野开阔的地方,更能直观地感受到扑面而来的压迫。

    好像有股未知的力量在搅动天地,平原上的狂风越刮越大,沙土、孢子、黑雾共同组成了沙尘暴,逐渐逼近。

    比之前数量还要多的骨蚀者,纷纷钻出天际,以同样的频率、同样的动作整齐划一地行动,比人类的士兵更像士兵。

    这批高大的骨蚀者,才是真正的一个整体。

    按照这样的速度,不过半小时,黑雾就会笼罩整片平原。

    骨衔青手指从天际,逐渐划向了第一要塞的壳膜。

    好像安鹤的离开成了一个诡异的节点,所有的危机一瞬爆发。

    壳膜系统拉响警报,安鹤听不见声音,只能看到壳膜上泛起的红色预警灯,时而出现的爆炸烟雾弥漫在整个要塞周围。

    在这三个小时里,第一要塞已经被攻击了。

    原本是早上十点,天色却如晚上十点一般暗沉下来,探照灯的灯光穿不透烟雾,也穿不透云层。

    安鹤凝视着远处,果然,神明动手了,将她逼出战局,以摧枯拉朽的气势,迅速席卷第一要塞。

    蛇出洞了。

    要塞里,只有塞赫梅特在全力抵抗。

    骨衔青站在山上,似乎发出了一声轻微的叹息:“你说,塞赫梅特现*在是什么感受?从里到外都是敌人的感觉,对一个掌权者来说,一定不太好受。”

    圣君的两个亲信,一个闻野忘,成了最大的强敌。另一个安鹤,并没有听话出征,切断了整个要塞的后路。掌权者最怕无人可用、无人可信的局面,全被塞赫梅特碰上了。

    罔顾人命的因,造就众叛亲离的果。

    骨衔青咂摸着,如果直面死亡,塞赫梅特会害怕吗?会被感染吗?能撑多久?

    “我不知道。”安鹤确认薇薇安和罗拉都在场后,拔出圣剑,“但是,塞赫梅特有没亮明的底牌。我用寄生问过了,她给我指派的指挥官,来自一个叫冥途的暗卫组织。没有她的命令,任何人都无法接触到她们。”

    指挥官不是英灵会的士兵,而是个年轻人,面孔很深邃,眉眼间和圣君有些相似。安鹤之前在会议上,也同样见过和圣君相似的人,她推断出这是圣君家族里的亲信。

    这批人从不在英灵会露面,但直接被圣君任命成指挥官,一定对军队有所了解,并且有些真本事。

    “你说她是否恐惧,我真不知道。我在报告里留了信息,让她警惕闻野忘。不管她信不信,她应该不会轻易投降。”

    安鹤如飞鸟一样跳下了山坡:“我们也不会。走吧,骨衔青,跟在我们后面!”

    她眼中露出毫不掩饰的杀意,渡鸦发出高呼的鸟啸,安鹤回到士兵当中,举着圣剑,高唱颂歌。

    这批被安鹤千挑万选带出来的士兵,不是她的盟友,但是她们此刻的目的归为一致。安鹤要让这批逃出要塞的士兵保持尖锐,保持高昂的意志力,去面对真正的敌人。

    幸好,第一要塞最不缺只听命令的士兵。

    指挥官和安鹤双双下令。

    “跟着我,杀回去!”

    ……

    塞赫梅特并不恐惧。

    不如说,她早已习惯恐惧。

    从她坐上这个高位、选择极端的道路开始,塞赫梅特就知道后果,这条道路会孤独到死,没有人可以彻底信任。

    所有人都只分为可用,和不可用,而不是能不能信任。

    她享受这种极端方式带来的便利,同样也心甘情愿承担风险。

    塞赫梅特绷紧了下颌,站在中心城区的大桥上。另一边,冲过来的分不清是人、还是感染生物。

    在过去三个小时内,塞赫梅特见证了所有防御覆灭。

    最初听到的警报,是“黑雾在以每分钟五公里的速度移动!”

    紧接着,壳膜的骨架受到攻击。

    不只是塞外骨蚀者的攻击,还有下城区大面积乱窜的老鼠。

    原先这些小生物短暂出现后躲藏在了砖瓦缝隙里,现在,却如被驱赶的家畜,往同一个方向急奔,并且,无差别抓咬每一个经过的人类。

    与此同时,巴别塔内,出现了第一声枪响。

    有人开了枪。奔逃前来的侍卫惊慌大喊:“圣君,有士兵被感染了!”

    不是一个,是一个接一个。

    像是排练好的戏码,噩耗逐渐登场,由远及近,防御被一层层剥离,整个要塞从里到外都被包围,被侵蚀得千疮百孔。

    只剩她站在风暴中心。

    塞赫梅特能够感受到,感染者看向她的眼神充满了贪婪,好像拿着餐具,等待一只家畜力竭。第一根菌丝侵入她皮肤之时,它们就会一拥而上,将她吞噬。

    到那时,她将会和第一要塞的无数人,成为骨蚀者大军中的一员。

    可惜,塞赫梅特的头脑很清醒。

    “冥途一队听令,接替各区哨点权限,重型火力启动,立刻进攻!”

    塞赫梅特看到了报告,把操控权力,都转移给自己的暗卫。

    声音刚落,几乎没有时差,平原上瞬间炸响,无数重型炮火爆裂,传到巴别塔时,像是远在天边的闷雷。

    紧接着,是给近处的指令。

    “二队,即刻关闭护城河吊桥,打开沼气口,任何进入中心城区的生物,不分好坏,立即击毙!”

    护城河内的沼气口被点燃,然后发生爆炸,试图游过黑泥的老鼠,被炸成了残尸。

    不管是冲上来寻求庇护的民众,还是混在民众里的感染者,无一例外,全部击毙。

    塞赫梅特没有去做分辨。

    她没打算分辨。

    “三队,接管巴别塔防御闸门权限,落锁。”

    整座塔身开始轰隆作响,巴别塔一楼的三个出口大门,全都裂开了一道缝,两米厚的合金钢板从头上落下,堵死逃生口,同时困住了被感染的士兵。从未离开高塔的闻野忘,也同样被关在了十七楼。

    那些从未接触过英灵会的冥途暗卫,犹如幽灵从各处冒出来,成了第一要塞最后的倚仗。

    剩下清醒的士兵不足百人,全部集中在塞赫梅特周围。

    “闵禾。”塞赫梅特拉上面罩,“站到我后面,听我命令。”

    “……是。”闵禾终于站到了塞赫梅特的后方。圣君当然不是为了护着她,而是以最优的效率调度她,同样站在后方的,还有圣君的嵌灵。

    塞赫梅特的天赋是物质重构,脚边的沙土、空中的灰尘、残缺的铁块,枪支,甚至是炸碎的骨骇,聚集、汇合,变成无数尖锐利剑,冲向护城河对面的感染者,如子弹一样洞穿躯体。

    不是所有人都被命中了要害,所以塞赫梅特下令让闵禾补刀。

    闵禾的作用,被发挥到了最大。

    残忍至极,也有效至极。

    狂风拉拽着圣君的披风,闵禾站在后面,一时分不清,在她眼前飘扬的到底是血雾,还是披风的红色。

    她终于找到最合适自己的位置,配合一个真正的战神,以一敌百。在闵禾的上衣口袋里,还保留着安鹤离开前留给她的字条,上面不要脸地写着“我相信你,用好你的能力。”

    闵禾十分不满安鹤将她踢出队伍,字条里透露出的高位姿态,让她恼恨,但她还是把纸条带在了身上。

    围上来的老鼠和感染者全都一击毙命,圣君完全了解士兵,不只是闵禾,剩下的士兵同样被用到极致。

    防线全面崩溃,人手极限短缺,她们原本是撑不了几分钟的。

    换作其它要塞,早就全军覆没了。

    但现在,她们居然撑了好长一段时间。

    可事情仍在急转直下。

    巴别塔上方的镭射灯,突然停止运转,没有任何征兆,壳膜无声消失——一个不知名的感染者关停了壳膜系统,操控她的菌丝,比第一要塞的人类更知道如何摧毁这座古老的城邦。

    壳膜一毁,骨蚀者毫无阻碍地越过边界,如同驶入人群的泥头车,以惊人的速度,从四面八方奔袭过来。

    它们扰动黑雾,沙尘,同样也撞毁建筑。

    黑雾不受干扰地逼近,将整个平原切割成了黑白两半,一半在浓雾里,一半在炮火中。

    下城区的幸存者被逼退到护城河另一端,缩在教堂里,不知道何时会变成怪物。

    而中心城区,成了一片实实在在的孤岛。

    原本还能维持一阵,但被护城河阻挡的骨蚀者,居然开始重组,它们毫不费力地搭成了长桥,像是造物者随意改变生物的形状,横跨在护城河两端。

    更小一点的骨蚀者,和无数的感染者,如同长在菌丝上,举动保持着惊人的一致,踏上骨桥。

    它们冲过来了!

    一起冲过来的,还有本该远离第一要塞的渡鸦!

    大量黑色羽翼突然出现,盘旋在楼宇上方,紧接着,半空中窜起黑色焰火。

    在要塞被包围的那一刻,新的“猎食者”折返,展开了一场蓄谋已久的屠杀。

    改装车沿着破损的缺口,直接冲进了第一要塞。

    车子却并没有冲向中心城区,而是如分流的水,一下子散成好几队,贴着要塞边界,画出半圆。

    她们在反包围这座城市!

    第100章 狩猎场。

    安鹤蹲在车顶上,随时准备跳跃,她紧盯着离得最近的骨蚀者,肩头的通讯器一直开启。

    骨衔青骑着摩托带着薇薇安,和她驶向了截然不同的方向。

    “十七组,行动。”没有高昂的呼喊,沉稳的声音一停,空气中突然腾起火焰,沿着她们轮胎行驶过的地方,一路燃烧。

    最开始,只有一团火焰,紧接着,大量的氧气,朝火焰的方向有序聚集。火苗暴涨,扩散,又分裂成无数细小的火星,周而复始,越烧越烈。

    下城区外围的窝棚被点燃了,楼宇被点燃了,垂落的乱七八糟的电线噼啪作响,爆起火花。还不止,吹入要塞的风突然多了一股,将火焰送往指定的方向,形成一个半圆的火焰带!

    十七组有三位士兵,三种天赋。风、火、空气,全都可控。这条火带,专门针对外围六十多只骨蚀者。周围气温急剧升高,腾起热雾,风吹散了孢子,火焰烧灼着菌丝,以下城区的混乱建筑为燃料,越烧越猛!

    安鹤太熟悉这条逼仄的小路旁边,有多少可燃的废弃物。她在下城区巡逻时,渡鸦传回的地图就牢牢印刻在她脑海中。

    车子开到不能前进的地方,安鹤带着士兵毫不犹豫跳下车,继续往前狂奔。

    在她们身后,改装车成了最佳的炸弹。轰——被刻意损坏的汽油箱,就贴着她们的后背爆炸,周围聚集的骨蚀者被冲击,骨头哗哗散落。

    有士兵被冲击到地上,又迅速爬起来。每个人的精神都紧绷到极致,安鹤能感受到自己的脉搏,如雷鸣般鼓动,但她从未如此冷静。

    她唤醒手腕上的智能腕表,光幕投射在表盘上方:“阿尘,壳膜系统是否完好?”

    “完好,只是被关停了。”

    “好,恢复。”安鹤强调,“无论如何,保持开启!”

    巴别塔内有大量神明的人,还可能对壳膜造成破坏。庆幸的是,对神明而言,藏在暗室里的阿尘,同样也是未知物。

    塔上的探照灯闪动了两下,突然光芒大放,在壳膜消失十分钟后,终于重新启动。

    但这次,壳膜没有将敌人挡在外面,而是将新出现的骨蚀者、感染者,全部集中在一起。神明把这里当作狩猎场,安鹤也要把这里当作对神明的狩猎场,展开殊死搏斗。

    骨蚀者终于反应过来,它们因为挑衅而感到愤怒,发疯似的,掉头进攻。

    安鹤下令,余下的小组同时行动——火焰带只是个前奏,真正的战斗现在才开始。

    她们站在最外围,将包围圈逐渐缩小,如拨开洋葱皮,要把骨蚀者、乱窜的老鼠,还有感染者,一层层消灭。没有退路,她们要杀死神明,杀死每一个感染源,不遗余力,不计代价!

    安鹤带着三组的士兵,其中一人拥有隔空腾物的天赋,没有拿枪,双手空空,沿着壳膜奔跑。

    所有人都知道,壳膜不能硬闯,靠近的生物会激活高温射线,接触面的皮血骨肉,三秒内就会熔化成焦炭。这位士兵集中精神力,双手猛地向外展开,顷刻间,体型不大的骨蚀者像是一个个物品,瞬间腾空,转移,掠过安鹤的头顶,猛地砸在壳膜上!

    配合的士兵一直为她输送精神力。而另一人用护盾维持小队的安全。

    与此同时,以二十七组为中心,一公里内,直冲天际的摩天大楼,突然发出簌簌轻响。

    啪一声,外墙玻璃分裂成无数块碎片,如烟花爆开,停滞了一秒,碎片下坠!

    第一要塞的楼宇倒映在玻璃里,被切割成无数块。空气中的鲜血、灰尘吸附到玻璃上,斑驳陆离,安鹤仿佛看到了无数个城市摇摇欲坠的瞬间。

    碎片从眼前掠过,擦过安鹤的发丝,却并没有砸在地面上,它们在空中短暂停滞,进入了[破刃时间]的范围。安鹤目光一凝:“就现在。”

    她的天赋停止,在她身边的士兵听令,大面积使用了定向进攻的天赋,原本应该掉落在地的玻璃,硬生生折了个弯,如同利剑一样,唰唰扎入敌人的身体。

    成百上千的碎片,成百上千粒血珠,还有无数灰尘、子弹、像失序的雨滴,没有人知道它从哪个方向射来,又会以怎样的方式击中目标。

    安鹤耳边充斥着大量的声音,整个战场像沥青一样熔化,大楼、轨道,桥梁在火炉里咯吱作响。

    她听到轻微的咔嚓声,那是感染者骨骼折断的声音。

    然后是振翅和兽吼——嵌灵穿行在夹缝中,不遗余力地进攻。

    还有马达声,车轮摩擦声,爆炸声,重物倒塌的声音。

    无数的人在奔逃、在哭喊、在大喊“进攻!”“救命!”,以及“往这边走能活下去!”

    一声一声地交叠,听起来辽远,又近在耳畔。声音和浪花一样,铺天盖地奔涌过来,淹没众人,落在每一个士兵的心里,碰撞出深远的回响。

    安鹤还在往前跑,她并非无所不能,一个人只能使用一种天赋,她不可以剥夺别人的能力,不能将别人的能力复制给自己用。

    但是这些听令于她的士兵,此时成了一个整体,同时使用着无数种能力,远比一个人要强大。

    第一要塞有很多执行命令的士兵。

    渡鸦扔下弹药,低飞,翅膀掠过炮火,带回来全局的战况。安鹤按下按钮,朝中轴线另一边的士兵,下令:“外围骨蚀者已清除40%,十五组,开始清除感染者!”

    要塞另一端的车队得到指令,眨眼间,方圆五百米的侵入者定在原地,随即,渡鸦投下的爆裂弹,连同一位士兵瞬间发射的数十枚子弹,精准击中目标。

    骨衔青踩死油门,完全松开了刹车。她带着薇薇安,率先冲破外围骨蚀者的聚集点,冲向了人群鼠群聚集的内环公路。

    从一个狭窄的巷口一跃而出之时,骨衔青淡淡地开口:“薇薇安,记得我教你的吗?该做作业了。”

    布置的作业与授课内容相似,是击杀小动物。

    薇薇安小声地嗯了一声。

    伴随着她略显脆弱的回答,从她们的车轮落点开始,无数蛇群在地上蜿蜒爬行,老鼠被绞杀,神经毒素快速发挥作用,同时,目标范围内的所有生物爆裂而死。

    她们已经快速靠近护城河,周围的建筑群更加高大,也更加完整。

    骨衔青快速扫了一眼,远处的柏油路往下凹陷,坍塌了,空气中还有股难闻的臭鸡蛋味。

    骨衔青只一眨眼,反手取下背后的冲锋,往下猛地一甩,咔嚓上膛。

    她将枪托放置在肩膀的位置,歪头夹紧固定,然后眯起眼凑近瞄准镜头。

    车速未减,车子还在往前开,风吹起露出帽檐的碎发,在发丝落下的瞬间,骨衔青单手扣下了扳机。

    火舌喷吐,连带着数十声枪响,密密麻麻的子弹脱膛而出。前方的气流被冲散,弹头精准命中高楼外墙的金属框架,钉出一排弹坑。细微的火星迸射,紧接着,轰一声巨响!

    下水井盖逃逸出的燃气被点燃,最初只是一声爆炸,两秒后,沿着宽阔的柏油路,那些被深埋在地下的燃气管道一个接一个地爆炸。

    骨衔青并没有击杀敌人,她不能够击杀这里任何一种感染生物,但是,她无比熟悉这座城市的规划布局。

    更靠近中心城的火焰带形成了,至于怎么利用,那就是安鹤的事。骨衔青利索收枪,偏转车头,跃过路上的巨大坑洞,继续往护城河前进。

    三区四区五区的爆炸声一响,安鹤就知道这些沿着主干道规律燃烧的火苗,是骨衔青造成的。没有人比骨衔青更懂这座城市,也没有人比她更懂骨衔青。

    于是安鹤带头,把所有追赶她们的敌人引向爆炸边缘。

    她们冲过火焰,剩下的车子毫不加速地围拢过来。安鹤一声令下,所有人敏捷地弃车,就地翻滚远离路面,还在行驶的车子冲撞在一起,成了一个阻隔带。

    跑出足够的距离后,士兵们按下手中的按钮,留在车上的炸弹,和燃气一起,瞬间爆炸。

    旁边的地基被炸毁,两栋大楼倾倒,碎骨钢铁混合在一起,砸在地上,血液哗哗坠落。

    安鹤只瞥了一眼,就继续行动。

    她抬头看向天空,没时间了,黑雾还在往这边弥漫,无法阻挡。

    在她们脚下,有菌丝生长的痕迹,每一个感染者的菌丝钻出体内,蔓延到地面,形成了一张大网,大网一起一伏,以一个频率震动,所有感染者也在以一个频率呼吸。

    安鹤在赶时间,她是突袭,现在突袭已经过去五分钟,神明已经反应过来了。

    安鹤最惧怕的不是骨蚀者,也不是那些老鼠,而是被感染的普通人。

    神明是天赋的赐予者,安鹤担心,它会像赐予骨衔青天赋那样,赐予其她感染者天赋。如果它能做到,她们面对的,将会是最恐怖的未来。

    天赋的杀伤力只有下限,没有上限,它可以像造物者的双手,随意更改世间的物理规则。

    神明会赐予她人什么样的天赋?天地逆转?时间回溯?还是像蒸发水珠一样,轻巧将她们抹杀?

    安鹤无法去猜。嵌灵体从母体获得的天赋都非常务实,那是生命应对环境的自然演化。可神明赐下的天赋不可捉摸,那是比第一要塞天赋实验项目,还要更可怕的未知。

    所以她们要尽可能地多摧毁感染者。

    她们已经杀进了护城河边缘。

    搭建在湖面上的骨蚀者桥梁还在,已经有大量的感染者冲向了巴别塔,同时,塔身上,一些被围困的感染者下饺子一样往下跳。

    塞赫梅特和剩下的士兵被围困在唯一的高地,那里树立着一幢雕塑,合金铸的大手伸向高空。塞赫梅特就站在大手的掌心上。

    安鹤担心的事情发生了,她看到一个贫民装扮的感染者,抓住雕塑,一跃而起,不正常地跳了三米高,明明身体在迅速融化,露出白骨,可躯体仍旧在活动。

    安鹤把指挥的权力交给手下,让她们继续清理外围的感染物。自己则跳上骨蚀者搭成的桥,踩着还在不断往前的老鼠,直接奔向巴别塔。

    在她身后,骨衔青也从另一边汇合过来,弃车踏上骨桥,摩托车一下子冲破护栏,掉到了护城河里。

    骨衔青单手揪着薇薇安的领子,跑得飞快。

    她们下了骨桥,又迅速分散,骨衔青朝着巴别塔冲去,而安鹤则冲向了塞赫梅特。

    原先那位不正常的感染者已经被塞赫梅特的嵌灵咬碎了头骨。

    隔着爆炸的烟雾,安鹤终于看清了塞赫梅特的嵌灵,那也是一头狮子。却和阿斯塔的狮子完全不同。

    它不像是在草原上奔跑的自然生物,而是站在王座上,睥睨一切的神兽。它太高大了,背脊几乎和人齐高,兽类的眼睛竟然毫无野性,充满肃杀和魄力,仿佛人类的眼睛。

    安鹤见过很多人的双眸像兽类,而她第一次,看到嵌灵的眼睛像人。巨大的伤口从它的背一直延伸到腿上,可它仍旧威风,脚底下的雕塑,仿佛成了它的王座。

    “圣君。”安鹤很快突围到塞赫梅特边缘,她往左一看,闵禾全身是血,额上有一块吓人的血口,是炸伤。

    剩下的人手很少,数量不足八十,她们围在周围,浑身上下被鲜血浸染,但武器从未脱手。

    杀不完,她们的敌人根本杀不完,感染者大片大片死去,又有新的感染物出现。第一要塞注定会失守,这就是塞赫梅特等来的未来。

    塞赫梅特并没有看安鹤:“你没有听从我的命令。”

    “是。”安鹤毫无愧疚心,无论这一战是否能赢,她都不是塞赫梅特的战士。安鹤紧盯着开始出现变化的感染者,直言:“我听的是我自己的命令。”

    塞赫梅特依旧站在最前方,没有撤退,散落的物质被重组,然后重重刺下,停顿片刻后,塞赫梅特说:“你是个特殊的实验产物,薇薇安。我早就发现你有所不同了。”

    安鹤将圣剑刺入感染者的胸口:“你猜到了,什么时候?”

    “我的桌上有一张折了角的申请表。风间朝雾交给医疗组的,说要为你申请心理医生。”

    在医疗组还未给出答复时,风间朝雾又撤销了请求,说薇薇安状态已经调整过来了。这张表,被截停到了塞赫梅特手上。

    “就因为这个吗?”安鹤问,难怪骨衔青会说,闻野忘在盯着她。

    “就因为这个。”塞赫梅特说,“心理疾病,是灵魂出了问题。”

    一把武器会患心理疾病吗?一个没有情绪的人造人、仿生人,如果出现了病痛,只是机器搭错了线、代码出现了BUG,可人类的心理疾病无法这样归因。尽管它带来诸多痛苦,但这样的痛苦,也是生灵才有的特权。

    安鹤割断了感染者的咽喉,这些东西仿佛已经没有灵魂了,不会痛,不会害怕,仍旧前赴后继地扑上来。“那为什么还要用我?你相信我?”她不明白。

    “我不信你。”塞赫梅特说,“但我没感受到你的敌意,所以不妨碍我用你,我在做赌注。”

    “那你满意现在的结果吗?”安鹤问,“我没有为你所用,但我可以和你一起作战。”

    塞赫梅特应该是笑了一声,隔着面罩,听上去十分沉闷。安鹤不能确定是不是自己的幻觉,有太多的声音充斥在耳边了。

    塞赫梅特没有给出答案。她一生都在选择走哪条道路,每一个决定都伴随着风险,上位者就是在赌这个风险带来的利大,还是弊大。

    但满意之事很少,不如意才是常态。人的一生,注定会偏离期望。安鹤是,她也是。

    她和塞赫梅斯出生时,母亲还期望她辅助皇姐呢,她不也没能如母亲所愿吗?她只能按着自己选择的道路走到黑。

    她们不再谈话,进攻的动作更加迅猛,安鹤发现,感染者果然开始使用了天赋和嵌灵,使用天赋的人躯体一边腐烂,一边毫无知觉地进攻。

    护城河那边,英灵会的清剿行动陷入停滞,感染者的数量不再减少。

    变故在此时发生了。

    有人使用了物质重构,她们脚下的合金雕塑开始如钢水一样融化,消散。她们失去重心坠落下来。

    安鹤原本以为出现了和塞赫梅特同样的天赋,可是紧接着,感染者使用了同样的嵌灵,甚至唯一能看到的神情,都和塞赫梅特一模一样。

    是复制!

    完全的复制,不止是天赋,精神力和性格被完全复刻,战场上出现了两个塞赫梅特。

    安鹤还能保持镇定,可其她士兵都面色发白,闵禾发狠地咬着牙,在那一刻立下了必死的决心。军队里都是年轻人,似乎见过圣君作战的人都已经死了。甚至有人私下想过,圣君是不是不会带兵打仗。

    但她们刚刚已经见识过了,没有人比圣君更懂战斗,如果塞赫梅特是对面的敌人,后果将不堪设想。

    塞赫梅特绷紧了脸,她的眼神依旧沉稳,头脑依旧清醒,仿佛没有什么可以撼动意志。她拔下配枪冲出废墟,独自对上了那个复制她的敌人。

    她很强大,对方也一样。

    正当安鹤上前帮忙之际,突然发现这些同呼吸的感染者,正在一个接一个地复制她见过的天赋,是英灵会士兵的天赋!它们开始配合,和安鹤的战术一模一样,甚至不需要谁下达指令,无处不在的神识控制着它们的动作。

    安鹤变了脸色,她花了好长时间写了答卷,在最后关头,神明直接抢过她的卷子照抄。

    卑鄙!菌丝会觉得卑鄙吗?

    安鹤突然留意到,离得最近的一个感染者,一直在紧盯着她,三秒之间,对方原本浅色的虹膜突然变得和安鹤一样深邃!

    “唰。”

    安鹤手中的长剑和人一起出去,她眼底燃起浓烈的怒火,在对方还未复制完全时,直接沿着两只眼睛,割断了对方的脑袋!

    圣剑锋利无比,血液猛地溅在她的脸上,安鹤一脚踢开了头颅。

    “薇薇安,把剩下的人带去一级防御区。”塞赫梅特说,她像在和安鹤说话,又像是在和余下的士兵说话:“从现在开始,转为防御,我不再下达额外指令,活下去就是指令。”

    一级防御区就在巴别塔一楼,塞赫梅特已经转移大量的资料和遗产,原本,她是想让安鹤在第九要塞找到立足之地后,再转移里面的人和物的。可惜安鹤没有听从她的指令。

    罢了,存放的东西还在,第一要塞铁血的精神还在,哪怕只活下来两个人、一个人,就算她当初选择的道路还有可取之处。当恐惧的未来分毫不差地上演时,塞赫梅特依旧坚持幸存者会有未来。

    她们已经撑了很久了,还需要再撑一会儿。

    安鹤听从了指令,就当是最后一次听从指令,她只问了一件事:“一级防御区,闻野忘进去过吗?”

    “没有。除了我,没有任何人进去过。”

    安鹤果断转身,拉上兜帽大步跑向巴别塔。

    身后的士兵跟上来,塞赫梅特和那个复制者仍在对峙,她似乎打算杀了它。

    安鹤听到有人在哭,哭得很大声。她望向护城河对面,骨蚀者搭成的桥梁已经毁了,数百名幸存者缩在被骨衔青炸毁过的教堂里面。

    那人哭得太伤心了,跪在地上,仰着头大声嘶吼,眼泪和血渍在她脸上淌出两行痕迹,她声嘶力竭:“我想活下去啊。”

    没能在危机爆发前离开的人,只能奔往巴别塔寻求庇护,可是吊桥早就已被收起来了,她们没有能力逃走,穷尽能力自保也没有结果。

    在她身后,是滚滚的黑烟,是倒塌的神像,仅剩的庇护所,只剩下一个棚顶。

    渡鸦从碎石堆里起飞,安鹤收回目光,她坚定地往前跑了一步,又一步,然后和等候在巴别塔入口的骨衔青视线交汇。

    她看到骨衔青点了下头。

    “闵禾,放下吊桥!”安鹤回过头大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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