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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11章 [遗声回响]“你也怕我死了。”

    安鹤的视线终于从骨衔青的手上挪开,她检查通讯器,急切地询问同伴:“海狄,阿斯塔,你们怎么样?”

    如果其她人也遇到了一样的陷阱,没有骨衔青这一拉,非死即伤。

    无线信号受到了干扰,巨大的杂音穿杂其中,安鹤来回踱步,等了好半天,才听到海狄率先回答:“什么怎么样?你指什么?”

    海狄语气很平淡,绝对不是遇到危险时该有的状态。

    安鹤神情略微一变,她摘下纽扣通讯,难道工具也受到了时间重叠的影响?还是说,和她们通话的并不是海狄?她们被迫分开了,没有办法确认真假。

    安鹤试探地问:“你和阿斯塔,没有踩到暗板?”

    “没有啊。什么暗板?”那头海狄的声音变得疑惑起来,“我们不是还停在电梯这儿吗?我没发现暗板啊?话说回来你回头和我说话就好了,干嘛用通讯器?”

    安鹤脸色突变:“你还在一楼电梯?”

    “是啊,你们不也在……”海狄的声音突然停滞,语气变得异常严肃,“糟了,我看到的是残留的影像?难怪,我说怎么在这里磨蹭这么久,你们……”

    “别管这个了海狄。”安鹤打断她,“赶紧确认阿斯塔有没有跟你一块儿。”

    通讯器传来阿斯塔的声音:“我没有。我已经上楼了,就跟在你们身后。”

    “我们身后?我们刚刚没看到……”安鹤忽地一顿,消失是假的,阿斯塔还在,她们看到的景象,被另一个时段无人的残影所覆盖了。连骨衔青也被视觉欺骗。

    时间重叠无处不在,藏在暗处的敌人将这项天赋用到了极致,她们很难一一辨认什么是真,什么是假。

    “但是……”阿斯塔停顿了片刻,一向沉着的气息竟然有些慌张,“我刚刚,是牵着海狄上楼的。海狄还在一楼的话,跟我上楼的人,是谁?”

    阿斯塔立刻转头,她和海狄只不过是在电梯前松了一下手,身后的人就被完全替换了。在她身后,迷雾一样的黑暗里,确实有一个人,甚至还抓着阿斯塔的后衣摆。

    在阿斯塔心生警觉的时候,这个诡异的人影一闪,手一松,便消失在黑暗里。

    海狄发出尖锐爆鸣:“谁,谁冒充我?那些烂泥一样的人吗?”

    “不是。”阿斯塔专心握着武器,盯着走廊的另一端:“我没有闻到泥腥味。”

    是人。安鹤记得,她踏进走廊时,还回头给阿斯塔和海狄挡了一下闸门,余光里瞥见的,是一个正常的人形轮廓,走在最后面。

    什么时候出现的?跟着她们爬了一路的楼梯吗?

    没等细想,海狄突然失声尖叫:“妈呀!电梯里……”,随即是一声撞在金属门上的重响,海狄大骂:“天杀的,抢我通……”

    “海狄?”安鹤急声呼唤,“海狄!”

    那头咔一下,突然没声了。

    安鹤立即使用[预言之眼]定位海狄的位置,却只看见空荡荡的电梯井,钢绳在不断晃动,海狄被拉进没有轿厢的电梯里了。

    紧接着,阿斯塔那头发出金属碰撞的声响,铁刀剐蹭着瓷砖,咯吱声听得人牙酸。在海狄失联之时,阿斯塔也遭遇了袭击。

    安鹤立刻叮嘱:“阿斯塔,小心不要踩到暗板,下方有铁刺。如果你能听到,赶紧去电梯里找到海狄。”

    但是阿斯塔同样失去了回应。

    “不对劲。”安鹤颈上青筋鼓胀,焦急地在原地踱步,“骨衔青,我们着了道。那滩逃跑的淤泥,是故意引我们来的。”

    她以为她们是黄雀在后,只要保证不走散就不会有大问题。可是,能随意重叠时间的敌人比[预言之眼]高明一百倍,对方没有限制地使用天赋,甚至可以对幻影随意定格和加速,它们早已布好陷阱等猎物主动钻进来,再专挑她们的弱处下手。

    安鹤重新牵起脸色惨白的薇薇安,紧靠着骨衔青的后背,一刻也不敢松开。

    骨衔青比安鹤想象中镇定,她似乎少有慌乱的时候,此时低头沉思了一会儿,便问:“罗拉呢?还在不在?”

    片刻后,传来令人心安的声音,罗拉的气息也同样紊乱,但还有力气说话:“还活着。”

    “你那边什么情况?”

    “踩到暗板了。”罗拉说。

    庆幸,但又不幸的是,安鹤和骨衔青看到的不全是假象,罗拉和闵禾真的掉下了暗板。

    “有受伤吗?”安鹤语气里有担忧。

    “唔……有一点。”罗拉随口回答,“但我们这边没有你说的什么铁刺,这边的陷阱深不见底,我往下掉了五六米,暂时抓住了旁边的地板。”

    她们下坠的陷阱似乎贯穿了好几层楼,脚下一点光线都没有,说不定超过二十米,摔下去不死也重伤。

    罗拉此时正悬挂在半空,凭借着像猫一样的瞬间弹跳力,才得以抓住中间层的地板。但手臂也因此脱臼,没有人帮助,想要翻上去极其费劲。

    安鹤问:“闵禾呢?跟你一块儿吗?她一直没有说话。”

    “闵禾……”罗拉微顿,“她掉下去了。”

    安鹤内心一颤:“你没抓住她?”

    “呵。”罗拉有气无力地笑,“你这么问,是骨衔青抓住你了,还是你抓住骨衔青了?我和闵禾可没你俩这么默契。”

    ——而且就闵禾那个大高个子,她要是抓住闵禾,自己就别想活了,连她也会被一块拽下去摔死。

    安鹤沉默了。她们的通信频道是共通的,但闵禾始终没有说话,安鹤试图用天赋定位闵禾的位置,却发现闪过的景象黑如浓墨,没有参照物,什么都看不见。

    安鹤不信命硬的闵禾会死在这里,但分散的四个人,现在能保持通讯的,竟然就只剩下罗拉。

    “罗拉,算算高度我们和你在同一个楼层,你等等,我现在来找你。”

    “嗯,我会想办法找出路,这里地形复杂,小心为上。”

    安鹤借着微弱的光打量着周围的地形。这里并不像一楼那样是直线的走廊,三米之外,就是一个转角。视野被遮挡,并且此处完全密闭,一点缝隙都没有,她们好像掉入了一个巨大的黑盒子里。

    安鹤放了只渡鸦前去探路,发现前方的布局,如同写字楼的工作间,但走廊却弯弯绕绕犹如迷宫。

    在她巡视之时,骨衔青往前踏了一步,弯腰去捡卡在废铁里的应急灯。

    捡灯的时候,骨衔青瞥见废铁里,被当胸刺穿的骨架。她的手背与一截肋骨擦过,冰凉的触感告知她,这不是幻觉,是真实存在的骨架。

    肉身已经完全腐烂了,白骨却犹如玉质,胸腔和头颅里的空隙,被不知道哪里来的青苔爬满,肉眼难以辨别的透明小花散落在青苔里,虽死如生。

    骨衔青挪开了目光。

    “怎么了?”安鹤察觉到骨衔青的背影有片刻的怔愣。

    骨衔青回过头,把灯卡在安鹤的腰带上:“没什么,走吧,赶紧离开这里。”

    “等会儿。”行动之前,安鹤拿出随身带的止疼药,简单查看了一下两人的伤。

    薇薇安手肘处被铁器扎出一道长长的口子,安鹤撕掉外套的下摆,满是心疼地给她包扎:“我们先离开这里,晚点我会好好帮你处理伤口,薇薇安,辛苦你再忍一会儿。”

    薇薇安额上的细碎发丝全都被冷汗打湿了,还是装作不痛:“没事的姐姐。”她耳濡目染,往常大家受了更严重的伤,也没人喊痛,她也不会。

    “乖。”安鹤擦掉薇薇安额上的汗,她其实并不想带着薇薇安来这么危险的地方,但薇薇安也是神明的目标,她们两人不能分开行动。

    安鹤单手从背包里翻出一截绳子,两端分别绑住自己和薇薇安的手腕——三人之所以没有被分散,全倚仗于她从始至终都和薇薇安牵着手,而骨衔青一直和她寸步不离。

    如果不是如此,她们早就被各个击破了。

    “还有你。”安鹤担忧地望向骨衔青:“绑哪只手?”

    “哪只都不行。”骨衔青握住受伤的手,“我们三都需要腾出手保持战斗力,我不能和你绑在一块儿,除非你不打算拿枪了。”

    她们不是三头六臂,绑住手就相当于束缚了拳脚,要是碰上紧急情况根本无法各自应对。

    安鹤执着地拿着那截绳子,沉默片刻后,她往前一步靠近骨衔青,在鼻尖相触时,安鹤圈着对方,手中的绳子绕到背后,竟是直接把绳子绑在了骨衔青的腰上:“骨衔青,这次我不会听你的,不这样我不放心,我们必须在一块儿。”

    安鹤又想起刚刚从骨衔青袖子上滑落的血,直到现在,骨衔青握着的左手还在微微发抖,安鹤的心也跟着发抖。明明之前她还能亲手捅骨衔青一刀,现在却见不得眼前的人受伤了。

    真是奇怪。

    骨衔青这次没有拒绝,只是扬了扬眉,神情复杂地注视在她腰上打结的安鹤:“你在害怕?”

    “害怕什么?”

    “害怕我受伤。”

    “我倒是没见过你这么不要脸的人。”安鹤给绳子留出三米的长度,同样将另一头系在了自己的腰上,后退了一步,“赶紧走。”

    三人并肩往渡鸦探过的道路走去,骨衔青还在咂摸刚刚的话题:“小羊羔,要不你就承认吧。”

    “承认什么?”

    “你也怕我死了。”

    安鹤懒得再跟她掰扯这件事,她们经过了好几个转角,明明一直在前进,却好像在绕圈。她们离罗拉不远,却一直没有看到罗拉。三人迷失在了这个地方,只有安鹤腰间的应急灯散发着微弱的光线。

    在经过第八个转角时,安鹤暂时关掉了通讯器:“是,我也怕你死了。所以骨衔青,我要把之前你对我说的话,还给你。真心实意地拜托你,不要死了。”

    “你倒是第一次这样认真,以前你只会让我去死。”骨衔青很满意,感觉指关节都不再发痛,她骗取了安鹤的真心吗?安鹤这认真的语气,总不会作假吧。

    安鹤话锋一转:“不想你现在就死,是因为我债还没讨回来。”

    “什么债?”骨衔青不明就里。

    安鹤咬着牙不回答。她很记仇,骨衔青不记得欠她什么了,但安鹤永远记得那次……砸向骨衔青的枕头没砸到。

    算了,跟骨衔青这种人说不清楚。

    走廊两边都是一样的竖格纹墙壁,直到她们推开一扇奇怪的门,两边的墙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像会议室一样的办公间。

    落地的透明玻璃反射着应急灯的微光,照着里面黑漆漆的人形影子。

    安鹤惊出一身冷汗,立刻腾出右手拿好了枪。

    两侧玻璃内全是漆黑的烂人,淤泥淌了一地。

    它们肩挨着肩,脚并着脚站着,一双双空洞的眼睛注视着走廊。像是服装店橱窗里,没有生机的人偶。

    第112章 [遗声回响]诡异的进化。

    安鹤不敢轻举妄动,她站在原地屏息半晌,应急灯的绿色光线照出一小块地方,最好照着一个烂人的眼睛。

    会议室内烂人数量非常庞大,走廊两侧的几块大玻璃后面,全部都是这样的辐射物。

    骨衔青悄悄屈身,片刻后她遛狗一样扯了扯腰上的绳子,把安鹤拽回来,示意对方蹲下看看。

    顺着骨衔青的指尖,安鹤的视线越过数双淤泥似的腿,停留在远处。

    光照尽头,突兀地放置着一具竖起来的玻璃缸。缸内布满黑水藻一样的植物,像是鱼缸的布局,但豢养的却不是鱼,而是一个新生儿模样的小小辐射物。它在水里沉浮着,左右两边的腮帮子不断翕张,如果不是皮肤完好,安鹤会怀疑它长了鳃。

    新生儿和那些浑身淤泥的烂人不一样,它有着苍白的皮肤,可是,那些漆黑的水藻缠住了它的脚踝,并且将它拖离水面。

    薇薇安快速用手捂住了自己的口鼻,以防自己失声惊叫。她比安鹤还先看清,那些水藻正在蚕食着水中的新生儿,像是吞噬鱼食。

    这无关紧要,紧要的是,安鹤在一众烂人里,看见玻璃缸后面,还站着一个穿白色衣服的人。

    一个有手、有脚、有正常五官的,人类。

    这比看到辐射物还要令人警觉,冒充海狄的,或许就是这样的人类。这里藏着的人,还不止一个。

    ……

    海狄的脸颊被电梯绳磨出了血印子,她反应过来,自己正在下坠。

    当她和队友们对话时,裂开的电梯门里突然伸出一只手,将她拖进了黑漆漆的电梯井。

    错位的轿厢在她们脚下,海狄还没站稳,那人目的明确地抢走了她的通讯器,往下一抛,彻底断了她和队友的联系。

    紧接着,海狄就被拖下了轿厢。

    轿厢毫无光亮,下坠之时,海狄凭借敏锐的战斗经验,辨别出眼前有什么利器闪过。她奋力扭身,那柄利器错开她的心脏,扎在肩头,面罩在混乱中被扯掉了。

    海狄气得大骂,一直跟在她身边的小松鼠奋力一跃,抓向那人的脸。海狄得以喘息,幸运的是,在器械之间爬上爬下是她的强项,她立刻用袖子包住掌心,握住电梯井里的钢缆,双腿交叉延缓了下坠的趋势。

    不平整的钢绳很快将布料纤维一根根磨断,得亏第九要塞的丹宁外套厚实,海狄又死撑了一会儿,终于停止了下坠。

    不幸的是,那个不知道从哪儿冒出来的人比她还灵活,像猴子一样倒挂在几股钢缆之间,完全无光的环境,敌人却无比熟悉,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扑上来攻击她。

    海狄赶紧腾出手,拨下护目镜,两指在镜框边缘交错拨弄。照明设备留在了阿斯塔那儿,但海狄有自己的办法。

    数秒之后,她的视野发生了改变,夜视镜的热成像仪被激活,海狄看清了敌人的位置。

    这个陌生的敌人体温偏低,但已足够和周围深绿色的墙壁做区分。

    海狄的天赋点在了视力上,橘红色显现在视野里格外清晰,海狄看不清敌人的脸,但至少知道对方是个正常的人,还穿着衣服。

    “我刚刚没说完,你抢我通讯器,我跟你拼了!”管它是人是鬼,海狄懒得跟对方废话,她单脚勾住绳子,用没有受伤的左手拔枪射击,对方似乎没有枪械,海狄抓住这一点优势加大了火力。

    敌人挪腾两下躲开了子弹,但没防到海狄突如其来的一个猛踹。

    坚硬的鞋底一前一后相继蹬在敌人的脸上,此时,小松鼠突然暴起,毫无压力地在钢绳间穿行,瞅准机会,前爪猛地刺向敌人的眼睛。

    敌人着急往后仰,海狄又是一踹,恰好踹在那人攀在钢绳上的手指。

    敌人吃痛松手,整个人倒栽葱一样跌下电梯井。

    过了很久,海狄才听到轻微的咚的一声。

    海狄挂在钢绳上大喘气,她这才发现自己的双手都磨破皮了,摩擦点在视野里像沾了鲜血一样红。

    她并不知道自己的位置,也不知道这电梯井下方通往何处,还和队友失联了。思来想去,海狄决定往上爬,只是刚抬起头,视野里突然出现好几团紫色的形状,顺着钢绳往下移动。

    人形,体温极低,淤泥味隔着面罩都能闻到。那些恶心的烂人,正头朝下,如蜘蛛一般往下爬——不,不如说流淌下来。

    “哎妈呀。”海狄惊叫了一声,往上爬的路线被切断,她只好缩起袖子松开腿,带着小松鼠急速往下坠。

    落地之时,海狄就觉得不太对劲,她好像踩在浅水里,也不知道是真的浅水还是什么液体,护目镜里看不清具体的事物。

    而且,视线里出现了大量晃动的热源,离她最近的,正是刚刚摔下来的敌人。

    它竟然没有死,不仅没死,还能四肢正常地活动,好像拥有天赋一般,能够一下子跃出好远的距离。此时,它正朝海狄猛冲过来,而钢绳上的烂人,也在逐渐逼近。

    海狄匆忙算了一下枪里的子弹,还剩五颗,这里敌人数量太多,不一定有换膛的时间。

    她揉了揉头发,沉下嘴角,像往常一样,再一次做好了战斗到最后一刻的准备。

    在橘红色敌人冲过来之时,海狄的余光瞥见左侧又出现了一个高大的人形,体温极高,成像仪接近大红色,身上有大面积的红,像是刚洒出来的血液。

    海狄啧了一声,又来一个难对付的敌人。

    大高个手里拎着什么东西,像一个放大版的“摆锤”。它风一样冲将过来,抡圆了的武器猛地对准了海狄的脑袋。

    海狄低身险险躲过,刮起的风几乎将她发丝斩断。“摆锤”势头不减,梆一声,砸在同样冲过来的橘红色敌人头上。

    海狄喜上眉梢,它们误伤了自己人!

    但下一秒海狄就意识到了不对,不是误伤,大高个再次抬起手中的“摆锤”,直接对准橘红色敌人,疯狂砸下。它的动作极其迅速且有力,像是带着满腔的仇恨,砸了十几次。并且,它似乎很清楚对方的天赋,用身体堵死了退路,丝毫不给橘红色敌人躲避的时间。

    海狄像是误入了暴徒杀人现场,耳边只剩下水被溅起的哗哗声,连带着橘红色敌人飞溅的血液,全都变成了血红。

    然后,从这么高地方落下来都还活着的橘红色敌人,竟然毫无征兆地,死了。

    又是天赋一样的能力。

    海狄拔腿就跑!这是个怪物。

    她刚抬起腿,就听到身后的人发出一声嘘声,这语气让海狄浑身一颤,她熟悉这道声音。海狄猛地回头过,发现大高个扔掉了手中的“摆锤”,捂着肩膀站在原来的位置。

    “闵……闵禾?”海狄出声询问,“喂,是你吗?”

    这个大高个的肩宽,倒是很像那四肢发达的家伙,只是从始至终,闵禾始终没和她对话。

    海狄刚要放下警戒心,又疑心遇到了幻觉。她立刻三两步退到大高个身边,伸出了手——如果是闵禾的话,那她戳一下试试。

    海狄感觉指腹如戳到一摊血肉模糊的烂泥。她还没出声询问,那大高个立刻揪住了她的衣领,从后面钳住了她,浓重的血腥味一下子弥漫过来,随后一块染血的布蒙住了海狄的嘴。

    海狄差点窒息,挣扎了两下,终于辨认出,这确实是闵禾。奇高的体温和长厚茧的手,碰到了她脸上的伤口,痛得要死。

    那闵禾怎么不回应,是想要在这里杀了她吗?是不是早就看自己不顺眼了?

    她就知道,安鹤不在,她俩迟早得打起来。

    海狄反手一肘撞在闵禾的腰腹上,闵禾好像伤势很严重,被这一肘直接撞得一趔趄。但闵禾没松手,从后方狠狠踹向海狄的膝盖窝。

    海狄吃痛半跪,感觉腿骨都要被踹断了,她暴怒骂出声:“我杀——”

    闭嘴!闵禾两指一按,把染血的布直接塞到海狄嘴里,又扯下自己的面罩死死绑在海狄的脸上。然后左臂一紧,压住海狄的喉咙往后,绑架一样把海狄拖走。

    黑暗中的无数烂人已经围上来了。

    海狄身形也不矮,但是跟闵禾比起来,力量竟然还是差了些,她感觉自己的喉骨就要碎在闵禾的小臂肌肉里了。但闵禾没有直接杀掉她,而是左拐右拐,绕开追上来的烂人,把她带到了一个狭窄的地方,死死按向墙壁形成的死角。

    海狄察觉到周围潮湿得可怕,旁边的墙壁也不像是水泥,而是裸露的岩石。这里的泥腥味比任何地方都要重。

    “嘘。”这次闵禾发出了一点气声,然后猛地按着海狄的脑袋,让她看前面。

    这里有非常微弱的光,不是灯光,而是天光。但依旧暗得可怕,像是湖水下面投射出来的微弱光线*。

    头上的护目镜被扯开,海狄一时间懒得和闵禾计较。她眨了眨眼睛,借着小松鼠的视觉,看清了外面的情形。

    好多人,好多烂人,木偶一样站在浅水里面,在它们的前方,有块海底观赏窗一样的玻璃。外面是湖水,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天光,就是从那里投下来的。

    它们在干什么?

    海狄眯起眼睛,突然看到一个烂人张开了嘴,它泥沼一样的口腔里,有东西在蠕动,好像是舌头。

    可是,舌头反向包裹了声带,突然跳出了口腔,落在地上,在浅水里蠕动。

    所有人齐刷刷张开嘴,舌头哗啦啦地掉落下来,海狄浑身发抖,她看清楚了,那不是舌头,是她们见过的那种水蛭,居然来自烂人。

    水蛭沉进浅水,从观赏窗下方的出水口流出去,汇入了外面的湖水。

    海狄猛地抽出双手,捂住自己的嘴巴,有那么一刻,她觉得自己的舌头也要爬出来了。

    这是什么诡异的进化?

    海狄回头看向闵禾,目光里充满诧异——难道闵禾不说话,是因为舌头掉了吗?

    第113章 [遗声回响]“你是猪吗?”

    闵禾没有松开钳制的手,她扳正海狄的脑袋,示意对方继续往前看。

    海狄这才发现。远处的烂人体型各异,有二十几个身形较小的烂人,统一站在队伍的最后。它们的手臂还未成型,软趴趴的,像是一堆软烂的黑色藻类长在了它们的身体上。

    令人恐惧的是,这些黑色泥藻是活物。它们不断蠕动,变硬,直到和烂人的血肉融为一体,组成烂人的手臂。

    海狄惊讶地瞪大了眼睛,难道这些烂人和黑色泥藻共生了吗?

    她一下子想起森林中那些树人,这些东西好像和树人是同一个进化方向。

    似乎猜到海狄的想法,身后的闵禾点了点头——这些烂人和林中的树人,以及地上的水蛭,互相之间都有联系。它们都和植物相结合,要么是地上的树木,要么是水底的植物,最后都成了腥臭软烂的变异生物。

    这是巧合吗?海狄想起罗拉提过,这个地方是一处植物采集所,几百年前在这里工作的,都是最懂植物特性的人。

    那个被闵禾杀死的人,穿着什么衣服来着?她的热像仪护目镜并不能显示衣服的真正颜色和款式,但闵禾应该清楚。

    难道,那些穿衣服的人是这里的工作人员?

    怎么可能?这些人应该早就死亡,或者变异了才对。

    海狄不由得担心起了同伴们的安危,这些事情阿斯塔和安鹤知道吗?

    看来还是尽快和大家尽快汇合才好。

    海狄脑瓜子思考的时候一动不动,大概是看她安静了不少,闵禾放松了一些,又不敢放得太松,于是手掌就悬在海狄的喉咙前方,但凡有一点不对,她都想把这个聒噪的人掐死。

    过了一会儿,海狄伸手取掉口中的烂布,血腥味让她止不住想要干呕。她忍住不适,给闵禾打手势,想问问怎么出去?算算高度,她们应该掉到了负一层,或许负二层,电梯绳是走不通了,只能另寻出路。

    闵禾也开始打手势,但很快两人发现,她们的手势根本不通用!

    天杀的,海狄气得半死,怎么就让她碰上闵禾,合作不顺可是会死人的。

    她们只能用在梦中确定的那一套交流方式,进行简单的对话。

    海狄想要把这里的情况告知安鹤,但她的通讯器早就不知道落到什么地方。闵禾的通讯器还在,但一直处于关闭状态,闵禾担心队友的通话声会让自己身陷险境,直接切断信号了事。

    海狄完全不认同这种做法,她在心里诽谤,这傻大个真是蠢笨如猪。她们就处在辐射物的大本营,孤立无援,断了所有联系只会死得更快。

    于是趁其不备,海狄伸手探向了闵禾的肩膀,两指一翻,眨眼间就抢走了闵禾的通讯器。

    她要干什么?闵禾刚放下去的心立刻提起来,她就不该给海狄自由!

    “别……”闵禾想要提醒海狄不要说话。但第一个气音刚冲出口腔,远处黑压压的烂人突然齐刷刷地转过头,死盯着她们藏身的方位。紧接着,那些掉下的水蛭受到惊吓一般,失声尖叫起来。高频率的叫声,震得两人耳膜生疼。

    一瞬间,不管是烂人还是水蛭,全部涌向她们。

    闵禾反应最快,立刻从藏身的地方挤了出去。她已经经历过这样的局面,不仅经历过还受了严重的伤,半边身子都是血——早前,她掉在这烂泥堆里,杀了好些辐射物才活下来。原本是碰不上海狄的,但闵禾尝试寻找电梯井,憋着一口气用蛮力砸碎了一道门,才摸索到了这块区域。

    只不过电梯井里没有电梯,只有呲溜滑下来的海狄。

    一系列的险境让闵禾本就窝着火,现在被海狄一搅和,闵禾感觉自己又要死了。

    此时也顾不上噤声,闵禾猛一推海狄,顺势朝对方鸡窝一样的短发薅了一把,大步迈开步子,冲出缝隙狂奔逃命。

    只是闵禾觉得越想越气,忍不住大声责怪:“你是猪吗?我都跟你说了不要说话!”

    “你是不是有病?”海狄抱着头跟在后面跑,嘴上毫不认输:“首先,我是松鼠不是猪。其次,明明是你先开的口,我根本就没打算讲话。”

    “那你抢我通讯器做什么?”

    “给安鹤发撞击信号啊。我们荆棘灯有一套成熟的交流方式……你们不会没有吧?真落后!”

    海狄嘴上不饶人,却始终跟在闵禾的身后。她戴上护目镜抽空回头看了一眼,赫然发现身后大半部分的烂人直接融成了泥藻。紫菜一样的细丝探向她们的脚踝,脚下的浅水涟漪阵阵,根本不知道烂泥会从哪个方向,冲上来杀死她们。

    闵禾带着她挤进了两间小屋,可毫无成效,辐射物依旧目标明确地定位到了两人的方向。海狄恍然意识到,这些东西根本就不是被声音吸引过来的——这里存在一个拥有时间重叠天赋的人,她们无论藏在哪里,位置都如同透明。

    “完了完了完了。”海狄越是紧要关头越喜欢说话,话痨得很,嘴皮子就没停过,同时还能保持逃命的速度。她问闵禾,“我们要是被追上了会怎样?”

    闵禾伸出一直垂在身侧的右手。猛地一把抓住海狄的手腕:“这就是后果。”

    海狄感受到一股黏糊的湿意。她戳过闵禾的手臂,现在才知道当时烂泥一样的触感不是错觉。闵禾的手臂被黑色泥藻覆盖,这些东西扯都扯不下来,使得闵禾摸上去好似被同化了那些烂人的模样。

    闵禾忍着痛解释:“这泥藻间还藏着水蛭,如果水蛭钻入你的身体,那才是真的完蛋了,它会剥掉你的皮肉,吞噬掉你的声带,再用口器割掉你的舌头。到时你一张嘴,舌头就会掉下来。”

    海狄辨别不了闵禾是不是在夸大其词,但她不得不承认,她确实被闵禾吓到了。

    那闵禾的舌头还好吗?没有被水蛭寄生吧?

    转念一想,这家伙骂人骂得这么凶,应该没事。

    海狄最终决定还是相信闵禾一次,她寸步不离地跟着闵禾,在这无尽的黑暗空间里打转。一边躲避四面八方涌来的辐射物,一边寻求出去的生路。

    奔跑之中,海狄仍旧记挂着安鹤和阿斯塔,她们是队友,现在遇到的危险情况必须同步,好让队友保持警觉。

    海狄决定通知队友,这一次闵禾没阻拦。海狄一边跑,一边打开通讯器:“安鹤!我跟你说!”

    ……

    安鹤听到了海狄同步的信息。

    再转头去看玻璃窗内伫立的人群时,她突然明白了,玻璃缸中漂浮着的新生儿,正处于进化期间。并且这种进化像是人为的。它们出生时并不是泥人,而像胚芽和植株一样有两种生长形态。

    站在玻璃缸后面的人始终没有靠近,但安鹤知道它看到了她们。并且一直在凝视着她们。

    缸中的新生儿已经被泥藻完全缠住,白衣服慢悠悠地调整了玻璃缸中的水位,然后把新生儿抱了出来,动作十分轻柔,像是移栽一株培育好的幼苗。

    安鹤没有再多看,她扯了扯绳子,示意薇薇安和骨衔青快走,白衣服的悠然自得让安鹤意识到,她们三人被诱导进入了敌人的大本营,现在的处境非常危险。

    此时身后传来稀稀疏疏的脚步声,闸门咔嚓一下关上了,安鹤决定往前跑。三人快速通过走道,两边的景色却高度一致。

    无数个装着落地玻璃窗的会议室,全部被改造成烂人的存放基地。一间接一间,数百个并排的烂人站在一起注视着她们移动的方向,整齐划一地转动眼珠,在应急灯的绿光下显得格外诡谲。

    基于海狄的提醒,薇薇安不用安鹤指挥便使用了天赋,骨节折断的声音犹如爆竹,噼里啪啦响起,一整个会议室的烂人瞬间暴毙。

    但很快,薇薇安扯了扯安鹤的手:“它们开始泥化了。”

    明明玻璃窗没有破碎,会议室的门也不在走廊的方向,但是这些烂人轻而易举地从玻璃底下的缝隙里钻出来,汇成一股,以极快的速度追上了她们的步伐。

    会议室不止一间,所以她们所经过的方向汇聚了无数股的泥藻,顷刻间攀附上了薇薇安的脚踝。明明这些烂人在二号楼时并没有这么迅速,但现在它们好似涌过来的洪水,比人类奔跑的速度快上许多。

    安鹤猛地拉了一把薇薇安的手,帮她脱离困境,那些沿着小腿攀升的黑色泥藻褪下去了一些。但仍粘在裤腿上,不断蠕动。

    安鹤回过头,在发动破刃时间的同时,低空飞行的渡鸦瞄准了那位白衣服的工作人员。

    白衣服也踩着淤泥跟上来了,只不过和安鹤保持着足够远的安全距离。它戴着口罩,手臂轻轻一挥,就有大批烂人开始融化。

    安鹤终于发现,就是这个人,是它驱动着这些烂人泥化,并且快速移动。

    这个人的确是个嵌灵体,能够长久地活在这种地方,很有可能是被神明寄生的傀儡。从踏入萨罗文地界开始,有些东西就盯上了她们,骨衔青说对了,这样的嵌灵体不止一个。它们似乎在互相配合,企图将安鹤等人赶尽杀绝。

    安鹤不会坐以待毙。锁定目标后,她盘算着杀个回马枪,直接杀死号令者。

    急速奔跑中,安鹤前脚转向,回身的一瞬间拔枪射击。她的精度很准,渡鸦为她延续了视力。黄铜子弹上的绿光倒影消失,带着势不可挡的速度,直接冲向黑暗。

    就在此时,白衣服身前的泥藻突然又凝聚成了人形,为它挡下了这一击。

    安鹤重新拔枪,改变角度,连续射出八发子弹,其中两枚打在玻璃窗上,碎片哗啦啦掉落,另外两发打在水泥墙上,噌一声,反弹后的子弹射出一个折角,其中一枚击中了白衣服的大腿。

    骨衔青没有拔枪,但是薇薇安非常及时地提供辅助,她的爆裂天赋让白衣服踉跄了两下,不得已停止前进,往后一退,从破碎的玻璃窗里钻进了会议室,消失不见了。

    它在恐惧薇薇安。

    也正如此,薇薇安和安鹤成了首要目标。那些泥藻趁着三人停步,极快地缠上了薇薇安和安鹤的小腿,目标明确地顺着她们的膝盖往上啃食——就像玻璃缸中泥藻啃食新生儿的小腿一样。

    安鹤感受到了一阵剧烈的疼痛,她的皮肉好像被搅成了碎泥。这些东西附着在她的皮肤表面,释放了某种腐蚀性物质,企图把她整个吞噬。

    她们很难彻底杀死这些半流体的生物,只能咬咬牙继续逃跑。

    安鹤紧紧拉扯着绳子,三个人并肩在走廊上狂奔。但很快她们发现前方一堵黑影离得越来越近,直到她们靠近后,才发现那是一堵墙。

    这是一条死路。没有出口。

    安鹤并没有遇到罗拉,罗拉虽然跟她们掉到了同一层,却好像被这些迷宫一样的墙壁分隔到了两边,互不相交,无法汇合。

    眼前逼近的泥藻好像又深了一些,会议室里所有存放的烂人全部发动了进攻,她们背靠着墙壁,眼看着脚下最后一块干净的地板,面积快速缩小。

    “怎么办,你有想法吗?”安鹤沉下目光问骨衔青。

    骨衔青凝视着白衣服离去的方向,一直在沉思,听到安鹤的询问她摇了摇头。对方不止一个人。她们的一举一动,包括天赋,都被敌人算计清楚了。

    两人谈话不过两秒,没想到这些烂泥一样的东西突然加速,甚至弥补了安鹤破刃天赋延缓的时间。还没反应过来,黑色泥藻蔓延而上,瞬间将她们包裹。

    安鹤眼前一黑,她仿佛又回到了荒原上的沼泽地,闻到那种令人恐惧的泥腥味。只不过,这次她们坠进了沼泽里,无论怎么挣扎都摆脱不了这些烂泥的纠缠。哪怕口鼻被面罩护住,窒息感却如影随形。

    这样下去即便她们不被同化。也会因为窒息而死。

    三人紧紧缩在一起,慌乱中安鹤伸手将左右两人的头按向自己的肩膀,护在怀中,争取存活的时间。

    就在此时,通讯器里传出罗拉的声音:“安鹤,你是不是在我对面?”

    ……

    通讯器久久没有回应。

    罗拉摸上了墙壁,她的腰间挂着一台小型户外灯,散发着白光,所以她能清晰看到,面前这堵高大的墙壁底下,渗出了一些泥水。

    她好像听到了枪声。

    就在墙的另一边。

    第114章 [遗声回响]“杀死了吗?”

    罗拉站在一间储物室里,她绕开脚底下的泥藻,从腰间的多功能带里掏出一颗小型爆破弹——这还是骨衔青之前劫持第九要塞的车子时,抢来的武器,新绿洲启程时,就都带上了。

    她撕掉底下的粘胶,当机立断将爆破弹按在墙面上,退远十几步,拔枪开火。

    炸弹被引爆,罗拉感觉到脚底晃了一瞬,这样的威力,在墙面上炸出一个小洞应该不难。但是当烟雾散去之后,罗拉发现,墙面里嵌着一块坚硬的铁板。

    罗拉皱起了眉,这是被改造过的墙。

    一路走来这样的墙非常多。

    从陷阱边缘翻上来后,罗拉已经在这个迷宫一样的地方,绕了两圈了。

    她在心里梳理着这里的地形,这一层其实并不大,只是有着无数个隔间,并且到处都是拐角。在漫长的光阴里,这里的墙壁做过好几次修,有些墙壁是重新砌出来的,使得这一层的地形错综复杂,多了很多死胡同。

    发现这堵墙之前,罗拉还误入了一间还完好的储存室,她发现,这层楼原先好像用作储存休眠的种子,难怪没有光亮,室温也低,甚至架子上还挂着一件完好的白色工作服。

    在拾荒者团队待了一阵让罗拉养成了捡垃圾的习惯,她顺手就拿走了衣服穿在了身上。

    奇怪的是,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她上山后一直使用着天赋,在迷宫里乱窜的时候,她并没有遇到可怕的强敌。安鹤她们提到的人类,罗拉一个都没遇到。

    但另外六个队友,好像都生死未卜。

    罗拉不吭声,重新翻找了一下能用的武器,这堵墙里的铁板怎么看都像是故意嵌进去的,罗拉不得不疑心,是拥有时空重叠的人预判了她的举动。

    那她的所有办法都会截胡吧?除非有什么不能阻挡的力量。

    可惜她的嵌灵只是只力量薄弱的薮猫,跟这堵墙较劲只会是蚍蜉撼树。

    渗过来的泥藻越来越多,开始往罗拉的脚边蔓延,她焦急地退了一步,低下头看见泥藻已经爬上了她的鞋跟。

    这一低头,突然一颗带着硝火气的子弹贴着她的后背,叮一声打在墙上,又被裸露的金属反弹回来。罗拉离墙太近,躲闪不及,明显经过计算的子弹,直接击中了她的胸腔。

    猝不及防的进攻差点要了罗拉的性命,她感觉肺被击中了,呼吸的时候尖锐刺痛,好像呼进的气体漏入胸腔内,罗拉的脸色瞬间惨白,口唇发绀。

    她快速关掉了户外灯,避免自己成为靶子,随后摸黑藏进储存室的架子后面。

    开枪的人十分警觉,并没有莽撞地冲进来,而是接连又射击了好几次,次次子弹都贴着罗拉的面庞闪过,仿佛算中了她藏身的位置。其中一枚,直接击穿了她的枪身。

    该死,刚刚的爆炸声把敌人引过来了,外面是什么人?哪怕她使用了天赋,竟然也能精准地找到她的方位。

    罗拉按住胸口,她跟着苏教授多年,知道自己的情况有多危急,如果不赶快进行处理,十分钟内她就会因为气胸横死。

    罗拉睁大眼睛,一声不吭地摸出匕首,没有时间处理消毒,她解开衣领,在第二肋间的位置果断地扎了个口子,给胸腔排气。

    吃痛的气息变化竟然也被敌人捕捉到了,又是一颗子弹飞射而至,架子上的罐子被应声击碎,玻璃四处飞溅。

    罗拉下意识闭上眼睛,为了躲避刺向眼球的碎片,她紧急偏头。就这眨眼的时间,一道黑影冲进来,撞到了储存架。

    罗拉抬头,厚重的架子朝着她当头压下,她避无可避,只能选择从藏身处钻出来。这一现身,更猛烈的攻击当头罩下。

    来者战斗力完全在她之上,不知道是什么武器贴着她的衣服滑过,差点将她拦腰斩断。

    她后退两步,后背贴到了墙面,整个人完全站在了泥藻中,那些泥藻察觉到她的体温,疯狂地往上暴涨。

    罗拉从未遭遇过如此险境,从敌人开枪到现在,不过短短十几秒,她就站在了生与死的边界线上。

    她应该逃跑,她记忆力很好,记得来时的道路,只要瞅准机会避开敌人,就有机会跑出去。

    可是,罗拉脑子里闪过一个念头,安鹤就在这堵墙后面,到现在都没回应她。

    如果逃了,不知道还有没有机会回来救人。

    罗拉其实是个思虑很重的人,她总是在预设后果然以便做好万全准备,所以她脑子里闪过很多念头——要是安鹤死了、所有人都死了,她是不是又要从新绿洲离开,成为一个居无定所的人?

    罗拉不太想这样,她好不容易找到一个还算不错的团队。

    就那么一念之差,罗拉竟然放弃了冲出去的念头,她按住胸口的伤,摸出全部三颗爆破弹按在墙上,她的枪被毁了。但是罗拉算准敌人还会开枪,空气中硝火味很重,血腥味也很重。

    那就借颗子弹吧。

    罗拉刻意发出声音,仍旧是平静的语调:“安鹤,再撑一会儿。”

    她一发出声音,敌人的子弹就已经脱膛冲向了她的位置。

    罗拉尽力往远处闪身,身后的爆炸同时响起,炸开的片刻火光暴露了她的位置,罗拉预料到自己应该还会吃一颗子弹。

    但是,第二枪没有到来,取而代之的是一截十分有力的手,果断地抓住了她的手腕,将她匆忙一拖。

    这一拉力气无比惊人,罗拉直接被拽飞出去,远离了爆炸中心。

    光线又迅速沉寂下去,罗拉觉得抓住她的不像人手,她很敏锐,能分得清人手和人造物的区别。

    等等,人造物?

    罗拉五指收紧:“阿斯塔?”

    “罗拉?”

    两道声音同时响起,罗拉腾出手打开了照明灯。她跌在地上,半边身子已经被泥藻覆满。阿斯塔弯着腰,那只仿生手臂与自己交握。

    阿斯塔脸色非常难看,像吃了苍蝇一样。罗拉算不准阿斯塔是厌恶自己,还是在懊恼之前开的枪,总之,阿斯塔极快地甩开了手。

    “你怎么穿着敌人的衣服?”阿斯塔憋着一口气。

    厚重的铁刀在地上滑过,她往后一指:“你知不知道,你要是往门口走,我一刀就能杀死你。”

    罗拉苦笑了一声:“你差不多已经杀死我了。”

    如果她的肺得不到治疗的话。

    阿斯塔看到罗拉身上的血迹,满腔怒火无数发泄。她追了冒充海狄的人一路,那人会穿墙,还有一个穿白色工作服的同伙,毁了她的通讯器,还差点让她死在这个迷宫里。

    直到她听到一声爆炸声,灯光熄灭之前,阿斯塔看到了一抹白色的衣服。被戏耍的愤怒让她起了十二分杀心。

    谁知道,她差点杀死的不是敌人,而是罗拉。

    阿斯塔倒不为那一枪而愧疚,但让她后怕的是,这是个借刀杀人的局吗?

    “无论如何,现在不是说这个的时候。”罗拉捂着心口从地上爬起来,呼吸急促:“安鹤,有危险,在这堵墙后面。”

    被炸碎的铁墙出现了一道裂缝,但仍未破损。

    “我来。”阿斯塔提着重刀上前,举起重刀:“你看着后面,罗拉,虽然这样做让我很恐慌,但我的后背交给你了。”

    阿斯塔毫无畏惧地站在淤泥里,转胯挥刀,天赋将她的力量放大到极致,仿生肢如虎添翼。同种类型的金属相撞,碰出火星,好像某一方卷了刃。

    阿斯塔看都没看,再次挥刀,敲打三下之后,铁墙破开了一道半人高的裂缝。

    罗拉紧盯着储存室的入口,她不敢往回看,从安鹤失联到现在已经过去了两分钟,两分钟憋气不困难,但被这些泥藻吞噬的后果不可估量。

    就在敲击声停下的那一秒,储存室的入口突然出现两个放暗枪的人,它们穿着衣服,看不清面容,似乎察觉到两人都没死,干脆趁阿斯塔救人的时候偷袭。

    还好阿斯塔早有提醒,罗拉沉下眼,手中的玻璃碎片如刀子一般破开气流,甩向门口的敌人。投射暗器是她的强项,两枚锋利的玻璃双双滑过对方的眼珠。

    有人短暂哀嚎,声音非常怪异,像是常年不发出声音的喉咙咳出了一口老痰。

    还没等罗拉有所松懈,一个鸡蛋大小的东西被丢了进来,罗拉看清这个物体的一瞬间,变了脸色。

    这是黄金时代的电磁爆裂弹,第一要塞都没有库存,只听说开荒队在米哈尔平原上误触过这种东西,被炸得骨灰都没了,只有这个鸡蛋外壳还在原地。枪支放几百年会生锈,但爆裂弹不会。

    罗拉惊恐地转身,大喊:“阿斯……”

    她没能喊完全部的名字,视野里一片漆黑的浓墨完全笼罩下来,她感觉到泥藻覆盖了她的视线,可是这黑色不完全是泥藻,还有一部分来自半空,罗拉怔愣了半秒,才意识到是黑压压的羽翼。

    时间好像被无限延长了,在如同胶质的时间里,罗拉透过羽翼的缝隙,看到阿斯塔不管不顾把手探向了裂缝的另一边,随即,浑身漆黑犹如烂人的三道影子,被阿斯塔一扯,从另一侧翻跃下来。

    得救的安鹤没有丝毫松懈,反过来救人。安鹤迅速将众人拉到一起蹲下,伸手死死圈住了自己的队友。

    罗拉从未见过安鹤使用这么多的渡鸦,无数片黑羽层层叠叠,好像组成了巨大的翅膀,将她们环绕在最里面。

    翅膀收拢的那一刻,爆炸卒然发生。没有焰火,也没有嗡鸣的声响,只有灼烧的味道和滚烫的温度从外层席卷进来。

    尽管被这么多的渡鸦护着,罗拉还是感受到皮肤经受的炙烤之苦,她不敢去想死了多少只渡鸦,但最外层的安鹤一声不吭。

    两秒后,储存室外面响起了两声惨叫。

    羽翼一下子褪去,重新恢复照明的视野里,罗拉看到最小只的薇薇安,死死地盯着惨叫传来的方向。

    在她身后,被泥藻裹满的安鹤站起了身。半空中一片剩下的黑羽落在那人的肩头。

    安鹤抬起眼,熟悉的锐利目光冷冽锋利:“杀死了吗?”

    “死了。”

    “几个人?”

    “两个。”

    “做得好,薇薇安。”

    安鹤抬起手,她的皮肤原本剧痛无比,和脑子里的刺激一对冲,疼痛信号被丘脑滤除,竟然觉得毫无痛感。

    这不是好事,但好事是,那些附着在她们身上、原本啃噬着皮肉的黑色泥藻,被爆裂弹炙烤得焦脆,成了死物。

    第115章 [遗声回响]反正总会走出一条路。

    “暂时安全了。”安鹤小声告知身后护着的人,紧绷的肩膀终于松懈。

    即便是说话的间隙,她也一直在快速切换天赋,幸好这样做了,如果不是凑巧预演到这次爆炸,她无法这么快速做出应对。

    [预言之眼]接下来三分钟,这里不会出现任何敌人。储存室里的黑泥,被爆裂弹炙烤得皲裂,死去的泥团堵在缝隙,一时也没再有泥藻流淌过来。

    这是难得的喘息时间。

    “大家还好吗?”走失的两队人马好不容易聚集在一起,安鹤需要知道大家眼下的状态,“赶紧检查一下伤势。”

    罗拉和阿斯塔活动了一下四肢,确认没有缺胳膊少腿,两人默不作声,都没有提之前那颗子弹的事,只不过阿斯塔伸手拉了罗拉一把。

    在这间隙,安鹤认真查看骨衔青和薇薇安的状态,但这两人和她一样,都被泥藻覆盖了全身,两人又都是不会喊痛的人,即便有伤也看不出伤势轻重。

    安鹤只好抬起骨衔青的左手:“你怎么样?之前受伤的手骨有没有影响?”

    “还好,没事。”骨衔青顺着安鹤的拉力站起身,有些厌恶地搓掉鼻子下面的泥土,“只是这些烂泥好恶心。”她紧捏着鼻子,才没让这恶心的东西钻进鼻腔。

    安鹤松了口气,扯了扯脸上的肌肉笑着打趣道:“还有心思嫌脏,看来真没事。”

    她放开骨衔青,转头去抱薇薇安,又忙着去拉扯罗拉,再顺势瞧瞧阿斯塔的伤。

    当安鹤四处忙碌时,骨衔青看出了一丝不对,安鹤再怎么热心肠也不会忙去关照每一个人。骨衔青意识到了问题,伸手扯住腰间还缠着的绳子:“你,过来。”

    安鹤被骨衔青一拽,扯到角落,抬眼便看到,骨衔青唯一露出的眼睛里,有说不出的恼怒。

    骨衔青扯着绳子不松手:“老实告诉我,这次死了多少只渡鸦?”

    “没事,问题不大。”安鹤心不在焉地给出答复,无所适从的手忍不住去抠手臂上的黑泥。焦炭一样的黑泥一抠就掉下来了,露出下面稀烂的皮肤。菌丝在修补她的身体,只不过是杯水车薪。

    现在的她,完全感知不到痛觉。这是神经系统全面崩溃的前兆,如果不让自己保持忙碌,她一定会忍不住细究这件事而陷入慌乱。

    骨衔青显然不满意这个答案:“怎么算没事?到底死了多少只?”

    爆炸一消失,安鹤就收回了嵌灵,除了掉在地上的羽毛,谁也没看见渡鸦的尸体。

    只有安鹤自己知道,死了将近一百只渡鸦。

    这个数量太惊人了,嵌灵的死亡会造成队友的恐慌,谁也不像她和薇薇安一样有这么多嵌灵,安鹤动手的那一刻便决定隐瞒伤势。

    只是骨衔青有点不依不饶,像审犯人一样审她,安鹤有点招架不住。

    “怎么了你这是?”安鹤抬起眉,露齿一笑,黑漆漆的脸上露出一排白牙,在意想不到的地方丢回旋镖给骨衔青:“心疼我了?”

    “你!别跟我嬉皮笑脸。”骨衔青气不打一处来,如果不是脸上被脏东西糊满,安鹤能更加看得清骨衔青的恼怒。

    安鹤没有急着辩驳,她换了只手抠着泥土,而后抬起左手看了一眼,继续抠。抠完了才放下手乖乖站直:“真不要紧,我心里有数。”

    她发现了,仿生肢意外地保持着完好,并没有被侵蚀,看来,人造物有人造物的优势。安鹤感知着四肢,痛觉消失会让她失去对危险的判断,但在眼下,这或许也能转化成优势。

    “你有屁的数,你不要命了?”骨衔青难得说了句不雅观的话,眼神泄露了掩饰不住的紧张。

    “我就当你关心我吧。”安鹤仍是笑着回答,“但你没必要生气,我们对伤势的轻重都不坦诚。而且,我并非有什么自毁倾向,相反,我和你、和她们一样,有着强烈的求生欲。”

    这次的危机非比寻常,她们命悬一线。为了活下去,安鹤会尽可能动用任何能利用的优势,只要命还在。

    不然,她能怎么办呢?这是她能想到的最好的应对方式。

    只是,骨衔青好像又生气了,像之前安鹤自断一臂求生时,表现出的状态一样。这人真是奇怪,明明骨衔青也不顾被暗板压断手的危险,救了她和薇薇安,反过来,又不准别人受伤。

    好一个双标怪。

    “放心,我答应过你,不会让自己死。”安鹤退后一步,离开骨衔青的钳制:“我也不会让你们任何一个人死在这里。”

    骨衔青一怔:“安鹤,你不会认为自己有保护所有人的责任吧?”

    “我没这么想。”

    “但你确实这样做了,刚刚,淤泥漫上来的时候,你的第一反应是给我和薇薇安争取喘息的空间。”

    更别提爆裂弹启动之时,安鹤首当其冲。

    安鹤嘟囔:“保护你还不好?这么不领情?”

    “我不是不领情,只是得提醒你,你没有保护别人的责任。”骨衔青很难描述她的想法,她只能无奈地说,“要是你死了怎么办?我怎么办?”

    安鹤有些怪异地看向骨衔青,骨衔青毫不掩饰对她生死的担忧,但除她和薇薇安之外,骨衔青并不在意之外的人是否安全,哪怕她们同行了这么久,除了言奶奶外,骨衔青一次都没有对其她人表现出在意。

    但安鹤不是骨衔青,每个队友对她而言,都很重要。

    安鹤捡起爆裂弹留下的弹壳:“这不是什么责任,我没有逞能去表现什么个人主义,只是,如果我们不互相施救,谁也活不下来。”

    骨衔青一*时语塞,她并不这样认为,不如说,她一开始集中这么多的士兵、人力,所怀揣的目的就不单纯——前往绿洲路上危机比想象中多,带的兵力是消耗品,而不是护送的宝物。

    但安鹤从未意识到这一点。安鹤,包括第一、第九要塞的人,似乎真的觉得,她们在合作寻找新的活路,所以要保证全员生还。

    骨衔青欲言又止。

    安鹤是不是成长得太过良善了?这不是她期望的走向。骨衔青很难辨别出在哪个阶段、什么人影响了安鹤的价值观,但不知不觉中,小羊羔好像汲取了好多杂七杂八的思想,成了一个秉持着集体信念的正义者。

    正义者都没有好下场。

    但话说回来,正因如此,安鹤才会选择信任她,救下她,骨衔青应该感到庆幸才对。

    可她的心绪十分复杂,说不上这是安鹤的弱点,还是闪光点。

    骨衔青无奈地看着安鹤,这人的眉眼间并无后怕之意,这使得骨衔青越发烦躁。安鹤还活着,甚至还能活蹦乱跳和她插科打诨,她没有必要生气,但眉头却越皱越紧,使得眉心间干裂的泥土簌簌往下落,倒显得滑稽。

    骨衔青压制着心头乱麻一样的酸疼和怨气,不在意地低声斥责:“随你,等完事后我再跟你算账!”

    “好吧,我等着算账。”

    安鹤没再和骨衔青闲扯,她踱步到储存室门口,被薇薇安杀死的那两个人,尸体就倒在门边上,面朝下趴着。

    安鹤用剑翻过两人的尸体,挑掉它们脸上的口罩,终于看清了这两人的面容,竟然真的是没有经过变异的人类。

    阿斯塔扶着胳膊走过来:“是之前跟在我后面的那个人。”她指向其中一个:“这人拥有穿墙的天赋。”

    因为能穿墙,它四处捣鬼,把几人离间得团团转,阿斯塔还受了重伤。

    安鹤原先所在的走廊闸门,也是它关的。它像是一个藏在暗处辅助的杀手,不亲自露面,但冷不丁丢个爆裂弹,便足以要人性命。

    罗拉蹲下身,快速把它全身翻找了一遍,但没能找到第二颗爆裂弹。不过,她对方在风衣内侧,找到了一个字迹已经模糊的工作牌。

    上面写着一个名字,但是外侧的塑料被硬物刮蹭过,字迹看不清。

    之前的猜测完全正确,伤害她们的确实是这里的工作人员,并且人数有好几个,使用时间重叠的人也是其中一员。

    只是这些人藏在暗处,她们到现在都不知道,敌人到底有多少个。

    安鹤的视线停留在死者的衣服上,这件衣服的反面被鲜血染红,看起来竟像是一件红色的大褂,刺得晃眼。

    罗拉反手一收,把名牌揣进了口袋。她站起身时有些不稳,安鹤拉了她一把,这才发现罗拉胸口的衣服裂开了口子,鲜血将罗拉胸襟的泥土都浸湿了。

    安鹤蹙眉:“你胸口受伤了?伤到哪里?”

    罗拉知道瞒不过,简单地回答:“……肺。”

    安鹤伸出的手滞在了半空,器官受伤的严重程度远高于外伤,如果处理不好几分钟内就会死亡,还会留下后遗症。安鹤问:“它们干的?”

    阿斯塔刚要说话,罗拉用力咳嗽,抓住安鹤的手,费劲地站起来。

    隔着掌心的泥土,罗拉感受到了安鹤的体温。在她过往的经历里,很少有机会抓住同伴的手,但短短十分钟内,阿斯塔和安鹤连续拉了她三次,罗拉小心吸气:“算是吧。”

    阿斯塔神情复杂地别过了头。

    安鹤沉思片刻:“得赶紧送你出去。”

    大部队里有几个随行的医疗兵,虽然没有无菌环境,但有火、有药,做手术不是问题。问题是,她们得争分夺秒找到办法出去,现在海狄和闵禾还不知道被分隔到了什么地方,她们也不知道出路。

    如果她们的目标是逃出去,那安鹤就得放弃进攻和找人,先把罗拉送出去,再想办法进来。

    但是罗拉自己不赞成:“不用管我,得先找到海狄,她要是被单独留在里面,很容易死亡。说不定敌方等的就是这个机会。”

    沉寂许久的通讯器里,突然传来闵禾气急败坏的声音:“那我呢?怎么不提一下我?”

    罗拉保持沉默。

    安鹤觉得不太可行:“罗拉,你撑不了那么久。”

    “没事,我跟着苏教授那么多年,知道怎么处理伤口。”

    罗拉的语气还是那样平缓,安鹤恍惚了一瞬,这是她第一次见到罗拉把第九要塞的人,放在自己性命的前面。

    这很不罗拉。

    “你没必要……”安鹤想说罗拉你没必要做到这份上,但她刚开口,赫然发现自己和骨衔青说了一样的话。

    原来大家都是双标怪。

    这就是关心吧。

    她们开始关心彼此了。

    罗拉再没有理会安鹤,快速处理着伤口。她羞于启齿,自己其实很没用,只要有人给她施舍真诚的关心,她就会不由自主像猫一样,冷着脸蹭别人的掌心。

    安鹤之前说她缺爱,她还懒得搭理,但仔细想想,自己好像从小到大都没成长过。

    罗拉撕下一截布条,把布条缠在胸口的刺伤上,拉紧,只留出一条缝隙,以维持胸腔气压平衡。吸进肺里的空气,流窜到胸腔,又顺着留出的口子排出,绕在外侧的布条跟着一起一伏。

    旁人都感觉胸口也跟着痛,这种包扎方式很刺激人的感官,像是肺的翕张被外显化了。

    安鹤诧异于罗拉的忍痛能力,罗拉脸上的表情很平静,附着在颊边的泥土都没皲裂。果然是嵌灵为猫科动物的人,忍痛能力甚至在她之上。她们第一次见面时,安鹤就见识过了。

    原来大家都不会喊痛,好似野外动物受了伤只会屏息藏匿,绝不会滋儿哇叫个不停,那无异于告诉敌人弱点在哪里。

    但也有人除外,在她们谈话的时候,闵禾的通讯器没关,海狄在那头吱吱乱叫:“要死要死要死,我的皮肤好痛,闵禾,你快点砸啊!”

    “闭嘴!吵死了!”闵禾的怒气值已经溢出通讯器,安鹤听到沉闷的敲击声。

    “你们在哪里?”

    海狄抽空回答:“不知道,闵禾把天花板砸了,我们在往上走。”

    她们被堵死了出路,蒙蔽了双眼,四周都是墙壁,于是选择把天花板掀了。

    反正总会走出一条路。

    安鹤目光一凛,她重新缠好绳子,受到了启发:“那我们砸地板,往下走!”

    这个举动完全是临时起意,要是阿斯塔不在,她们连砸墙都做不到,但现在,阿斯塔就在她们旁边。

    ……

    在试探了三个地点之后,阿斯塔收起了自己的铁刀,刀尖卷刃得厉害,但不妨碍用来杀人。

    砸开地板需要很大的力气,阿斯塔的伤口不可避免开裂,罗拉为她简单处理了一下。

    十分钟后,地上出现了一人宽的豁口,安鹤确认没有危险后,拿出绳子绑在门把上,一个接一个相继滑了下去。

    她们应该重新回到了一楼,脚下站着的地方是一个很大的房间,但不是她们之前进入过的那一间。

    这里的门关着,东侧有数不清的陈列架,上面放着排列整齐的玻璃罐,在罗拉的灯光照明下,安鹤看到这些罐子里竟然有些生长的绿色植株。

    罗拉摸到了门上的标示牌:“这里是植物……组培室。”她缓慢地念,上面的字迹很新,像是有人用有颜色的试剂重新写了一次。

    西侧是一排流水线一样的办公台,配了凳子,装载着玻璃罐子的铁架台堆在两边,桌上还放着酒精灯培养基等工具。

    安鹤总觉得这里有说不出的古怪,和其它房间比起来,这里实在太整洁了,就好像工作人员只是离开了一会儿,等会儿就会回来一样。

    她一晃神,余光竟然真的瞥见了人影。

    有三个人穿着白色的工作服,戴着无菌帽子和口罩坐在凳子上,半弯着身子,后背对着她,彼此之间在谈话,夹杂很多专业术语,安鹤听不清楚。

    安鹤见怪不怪,大约又是时间重叠的把戏,目的是搞人心态。她再一细看,果然,人影又消失了。

    阿斯塔在休息,同时保持和海狄的联络。这间隙,安鹤和骨衔青前去检查大门,试图找到出口,但可惜的是,这个房间似乎很重要,建造的时候就做了强化。不仅有进风管和冷风机,门也由特殊金属制成,关得格外严实。

    “你们来看看这个。”罗拉突然小声呼喊。她手中拿着一个封了无菌袋的塑料板,板上有六个凹槽,上面卡了三个名牌。

    这像是一个签到板。

    罗拉从口袋掏出之前见到的名牌比对了一下,发现大小竟然完全相同。而且,残留在上面的三个名牌,名字也都被尖锐物划掉了。

    “六个人?”又是骨衔青先点了一下数量,随后她越过安鹤的肩头,重新数了一下凳子,也是六张。

    安鹤从骨衔青露出的眼睛里看出了疑惑,她接了话:“又是六,这个工作组有六人,还是说,我们的敌人就是六个?”

    她们之前遇到的人也穿着白大衣,身上戴着名牌,具备的共性不少,很可能猜测没错。

    如果是六个,闵禾杀死了一个,薇薇安杀死了两个,加上之前控制泥藻的人逃走到暗处,那就还剩两位敌人素未谋面。

    安鹤正做着猜想,西侧尽头的隔间,突然传来咚咚的敲击声,格外刺耳。

    五人相视一眼,心生警觉,拿起武器快速靠近隔间。

    隔间的门没关,在敲击声响了七八下之后,地板突然破裂,紧接着,竖着抛上来一截长钢管,钢管摆动两下卡在洞口,中心连着一条粗麻绳。

    “我们上楼了,你们在哪里?”海狄的声音同时从通讯器和洞口处传来,因为延迟,还产生了错位,听得人心中发毛。

    一时间,安鹤和阿斯塔都没回答,她们害怕又是什么幻术。但很快,海狄毛茸茸的脑袋钻出了洞口,大家四目相对,各自怔愣,都不敢相信自己的视觉。

    她们竟然,就这么轻易汇合了?

    是幻觉吧?阿斯塔小心翼翼地往前挪动,举起了手中卷刃的铁刀,如果这只脑袋有问题,她会像打地鼠一样打得对方脑袋稀烂。

    挂在绳索上的海狄也同样警觉地举起了枪,同要塞的两人第一次刀刃相向。

    安鹤脑子里蓦地闪过一丝警觉。

    这个海狄不像是幻觉。但这也太奇怪了,海狄的出现让她们十分意外。她们砸地板的行为是临时起意,但所抵达的地方,却好像是准备好的狩猎场,难以说清选择的道路是自己的意愿,还是掺杂了敌人的引导。

    这里的一切都让人感到刻意,刻意到像是就等着她们集合到这里,然后要将重伤的每个人,一网打尽。

    这一刻,安鹤更加深刻地意识到,自己的去处在敌人眼里完全可视。相当于无论她们做什么选择,都是在往同一条既定的路线前进,走向既定的结局。

    安鹤立刻切换通讯频道,通知留守在二号楼的士兵:“凯瑟,带三十个人到五号楼周围待命,高度警戒,没有我的命令不要进来。”

    “是。”

    她的声音一落下,停了许久的歌声再次突兀出现,充斥着整栋楼。这次歌声却流畅无比,并不像收音机发出的,而经由头顶的广播。

    广播声中,还夹杂着人声哼着的小调,离她们非常近。安鹤一转头,赫然发现工作台上的椅子上,又出现了三个幻影。

    它们在哼歌。

    第116章 [遗声回响]哈,骨衔青的同僚。

    安鹤没有时间去听清歌词,在三个幻影出现之后,这间组培室悄然发生了变化。

    她竟然能够听到植物破土的声音,那些在玻璃管中的嫩绿幼苗开始加速生长,上千个瓶子被撑破,玻璃碎裂的响动,甚至盖过了广播。

    植物快速沿着组培架往下爬,蔓延至她们的方向。随着生长,原本嫩绿的颜色褪去,逐渐变成深墨色、黑色,变得和泥藻相似。

    在黑色枝叶和缠绕的根系之中,安鹤清清楚楚看见,有鲜血一样的红色菌丝在流淌。

    这样的画面似曾相识,安鹤在第一要塞的地下空间也见过。

    这是神明的土地。

    “什么鬼东西?”其她人却并没有过这样的经验,海狄爬上来,惊得睁大了眼睛。她的整张脸和下半身完全被泥藻覆盖,没有经过炙烤的泥藻还在蠕动。

    她一边嘀咕一边矮下身子,下意识给闵禾搭把手。在坑洞下方,整个地下空间已经被湖水灌满。

    “是骨噬型真菌的高阶菌丝,盖住口鼻,小心些。”安鹤简短解释。

    听到菌丝两个字,再没有经验的人,都展现出十二分警觉。

    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被碎裂的瓶罐引开,只有骨衔青死死盯着工作台边的三人。

    骨衔青眯起眼睛观察了一会儿:“等等,安鹤,那不是时间重叠。”

    组培室里真的有三个敌人。

    安鹤闻言转过头,把注意力放到了那三人身上。

    就在她转身的同时,那三人也改变了朝向,它们全都穿着白大褂,戴着口罩坐在凳子上,唯一露出的目光和安鹤相对。

    安鹤很难形容那样的目光,她见过被神明控制的傀儡,目光涣散,丧失理智。但这几个人不是。它们的目光很清醒,且坚定。

    但并不像人。

    三人的神态保持着高度一致,眼神里充满绝对的敌意。

    安鹤不理解这种敌意从何而来,她们是第一次照面,没有血海深仇,唯一的解释,是神明想杀她。

    这个地方果然是陷阱,敌人要将她们一网打尽。

    顷刻间,植株已经爬满了这间屋子,所能站立的范围越来越小,七个人需要保留体力,她们观察周围,一时间都没有动作。

    安鹤烦躁地皱了皱眉,如果大家都是健康状态,或许还能拼死一战,但现在,每一个人都受了非常严重的伤。

    ——她们的皮肤早就被侵蚀了,没有一个例外。骨衔青和薇薇安忍着不吭声;闵禾和阿斯塔半边身子都流着血;罗拉难以剧烈运动,保持呼吸都费劲。

    而安鹤自己,神智已经拉响警报,摇摇欲坠,她甚至无法估量自己到底哪里在疼痛。

    安鹤后知后觉,这是一场布局已久、精心谋划的猎杀,从她们靠近萨洛文城的教堂开始,猎杀的齿轮就已经开始转动。

    对方知道结局,所以运筹帷幄,步步引诱。

    可她们不知道任何信息,所有做出的决定都是被计算好的。

    安鹤脑海里回想起自己的决断,她选择救援薇薇安,选择黑夜主动出击,无形中都成就了对方。难道每一个决定,都意味着她亲手把队友推向了惨烈的结局?

    之前看到的六个将死之人的画面,不受控地钻进安鹤的脑海,在见到海狄和闵禾后,她确定了,这六个看不出面容的泥人,确实就是她们自己。

    这像是一个摆在明面上的鬼故事,恐吓威力无穷大。她们的队伍少了个人,并且,还不知道这六个泥人是不是都还活着。

    少的那一个人,是谁?

    安鹤开始慌乱,她能清楚感知到,自己的神经系统走到了崩溃的临界值,嵌灵死亡的后遗症开始反噬了,她身上并不疼痛,但身体机能开始出现问题。

    安鹤感觉身体有些僵直,每一秒都变得极其漫长,她浑浑噩噩地喃喃自语:“如果我们的结局是死亡,你们后悔来这里吗?”

    安鹤的问话并没有特定的对象,她想听到一个答复,谁都好,答什么都好,好让逐渐混沌的脑子能够清醒一些。

    她又感到后悔了,如果她们也能重叠时间,就应该选择不要踏进萨洛文城。即便踏进了,也应该别去找薇薇安,更不要进入这片废弃楼区。

    可是,这是个悖论。只有踏进来了,她们才能从时间重叠里知道会发生什么。这样一来,结局就已经注定了。

    骨衔青对此有着明确不过的答复:“你问我?我早告诉过你了,我从不后悔。”骨衔青察觉到安鹤的疲惫,紧紧贴着安鹤站立,伸手托住对方的后腰。

    听到回应的安鹤笑了一下,之前她们聊起这件事时,她还不信这个答案,但后来开始相信骨衔青确实这样想——因为她开始察觉到,骨衔青和塞赫梅特、和闻野忘好像是一号人。

    这样的人,没有弱点,不会软弱。

    但拥有弱点的阿斯塔也给出了同样的答案,是教导的语气:“不会后悔,我仍旧相信我做出的每一个决定,即便我会死。”阿斯塔的声音依旧中气十足,没有人比她更适合说这句话。

    安鹤眨了下眼睛,她的老师在告诫她,不要认为之前的决定,是敌人引诱她们做出来的错误决断,阿斯塔仍旧相信本身的自主性。

    安鹤感觉心中鼓鼓胀胀,谁都无法体会她的感受,待在内核稳定的人身边,所感知到的力量竟然是有形的,好像一个稳定的磁场,将她纳入其中,告知她不要动摇。

    安鹤觉得自己有些幸运。她身边都是这样的人,各自有各自的缺点和脾气,但是在死亡这件事上,看法却高度一致——残酷的环境造就了同一个观念,即便结局是死,她们也要拼死一搏,决不会温和地死去。

    “好,我知道了。”安鹤再次抬起眼眸。七人都拿出了武器,各自散开,面色沉重。

    她们是第一次这样站在一起,肩靠着肩,狼狈不堪,但气势竟然很足。

    “走!”安鹤风一样踏进了植物覆盖的地板,无视涌过来的菌丝和泥藻,拼着一口气冲向站在安全角落的三个敌人:“先解决嵌灵体!”

    不需要她指挥,在场的人都是身经百战的好手,已经选择好了进攻方向。

    安鹤切换通讯线路,同时调度着外头的人:“凯瑟,我们被困住了,让一组的人支援,帮我们找到出路!”

    ……

    “……是、是!”凯瑟听到自己的声音在发抖,但她仍旧大声重复了一次。

    她和安鹤是老搭档,知道安鹤很信任她,也知道在安鹤的团队里,支援工作从不是坐无用的冷板凳,反而非常重要。

    可是,凯瑟还是感到无能为力——就在安鹤联系她之前,等候在湖水边的三十名士兵,突然遭遇了敌人的偷袭。

    彼时她们背对着湖水,专心守在五号楼外,所以没能第一时间察觉湖水里蔓延出了千百只水蛭。

    这些东西源源不断钻出湖面,湖水变得漆黑,像是泥土全部被搅动到上面来了。

    凯瑟赶紧掐掉了通讯,在她身侧,有几位士兵忍受不了痛楚,痛苦大叫。有人在小腿外侧划了一刀,密密麻麻的水蛭就从伤口里掉落出来。

    她们脚下全是淤泥,淤泥里都是水蛭。可是那个杀水蛭很厉害的小女孩,已经被安鹤带走。留在外面的士兵,没有这么大规模的击杀天赋。

    凯瑟尽量稳定心神,她没有忘记自己中尉的职责。安鹤如今身陷险境,她不能指望主将来救援她们,相反,她们还需要抽时间支援安鹤。

    “快速列队,一队进攻,二队支援,硬化地面,开火!”凯瑟调度着军队,她抽空看了一眼二号楼的方向,借着微弱的光,发现靠近湖面的淤泥也开始蠕动。

    还有几百号人在二号楼休息,看样子,这是针对她们每个人的全方位突袭。

    凯瑟分身乏术,但很快,她发现二号楼里的灯光开始往外移动。

    先是帮会的人出来自救,而后,新绿洲的人提着灯,开始往这边移动。

    凯瑟看到了穿着麻布的言琼,她一直觉得这个老人家有种说不出的古怪,无论何时都只露出一张脸,笑眯眯的,但是浑身散发着一种不像人的气质。

    直到和这位老人家对上视线,凯瑟才发现这人的眼睛并非她想象中那样温和,而是像游隼一样尖锐。

    现在这个人走到了她附近,脊背仍旧无法挺直,但脸上不再挂着笑。

    言琼看着凯瑟,但并没有开启对话,而是不断点着头:“嗯,嗯。”她胸口的麻布有一块鼓起的弧度,是她们团队里使用的老旧通讯器,有点漏音。

    凯瑟听力很敏锐,她一边杀水蛭,一边竖起耳朵,听到骨衔青正在和言琼谈话。

    “言奶奶。”骨衔青在那边压低了声音,听起来正在打斗,但气息很稳,“划定范围了吗?以你的直觉,你觉得它们藏在哪里?”

    “心里有谱了,既然你检查过不在建筑内,那就藏在人不愿意去的地方。”言琼看了一眼“沸腾”的湖水,“确定了没?几个人?”

    骨衔青:“六个。”

    “才六个。”言琼哈哈笑了两声,“小意思,我现在就去。”

    “别贫嘴。”骨衔青停顿了一会儿:“您老小心一些,这次很危险。”

    “再危险的事咱俩都经历过了。”言琼嘀咕:“放心吧。”

    凯瑟不知道她们在谈什么事情,骨衔青这支队伍总是很神秘,连带着骨衔青这个人都显得神经。

    凯瑟总看骨衔青不顺眼,但是安鹤总跟骨衔青黏在一块儿,她们当下属的也不好说闲话。

    “听够了吗?”

    战斗中的凯瑟突然吃痛,言琼精准地用枪杆敲中了她的膝盖骨:“听够了就给我派五个人,要会游泳。”

    凯瑟面露苦涩:“游泳?你是指在水里吗?我们没有这样的人。”

    她们在荒原长大,干净的水都没见过多少,还游泳?蛄蛹还差不多。

    言琼改了口:“那这样吧,给我派五个不怕死的人。”

    凯瑟本不愿意给人,她队伍里都是不怕死的人,但言琼的指令不是安鹤的指令,她没必要遵守。

    但言琼也没跟她废话,直接点了五个人:“如果你们想救下安鹤和里面的人,最好跟我下水,我们得清理掉一些关键事物。”

    小不点在后面像个猴一样躲避着水蛭:“言奶奶,我也去。”

    “会很痛哦,你确定要去?”

    “我习惯痛啦。”

    这次言琼没拦她:“那好,你和贺莉都去。”

    “好耶!”

    凯瑟看着这一老一小,两人骨架小得都跟鸡崽似的,她十分怀疑这两人能做出什么救人的事。凯瑟把心一横:“我也可以去。”

    “你不能去。”言琼拒绝了凯瑟的主动请缨,“你得在这里支援她们。”

    不等凯瑟辩驳,言琼已经打开灯走到了湖边,带着自己的人和五位士兵,快速下了水。

    凯瑟很难形容那种诡异的感觉,密密麻麻的水蛭在往上钻,而这位老人家逆着方向,扑通跳进了满是水蛭的湖中。

    她们没有任何工具,这里的水容纳了那么多酸雨,也不知道会不会腐蚀皮肤,言琼竟然就敢往下跳。换作别人,是绝对不敢的。

    兜了空气的麻布衣在水上飘了几秒,然后像被吞噬一样,消失了,只留下几个泡泡。

    凯瑟咬咬牙,转身大喊:“抓紧时间!一组,融化墙体,救援主将!”

    ……

    安鹤撑着地面大喘气,她太累了,腿上新添的刮伤在流血,但安鹤仍旧感知不到痛。

    她以前听说溺水的人,死去之前会感觉到平静,而非痛苦。因为大脑会启动保护机制,痛觉感知消失,让人产生身体机能还正常的错觉。

    她现在就是这样。

    身边的同伴,似乎也是这样。

    眼前的敌人比想象中更加难对付,阿斯塔和薇薇安清扫了大片的泥藻和菌丝,但很快,又有源源不断的菌丝从培养皿的土壤里钻出来,她们将近力竭。

    更要紧的是,对面三个敌人的战斗力,明显比之前死掉的三人更加强大。

    这三人是刻意安排在最后的刽子手,它们没有任何多余的花招,进攻非常猛烈,招招都抱着杀死她们的决心。安鹤几人本就捉襟见肘的体能,很快被消耗见底,但对方还在争分夺秒在要她们的命。

    短短五分钟内,安鹤对上的单个敌人,就使用了躯体硬化、血肉复生、暴击强化等五种天赋。

    真是作弊!她才只有三种,安鹤升起不合时宜的胜负欲。

    这好像是一个必死的陷阱,但是,她的同伴们从没有停止反击。

    阿斯塔的状况要稍好一些,四肢里有三肢都是仿生材料。

    这些黑泥并不能对她造成侵蚀,于是,阿斯塔始终在为大家清理落脚的地方。

    所以安鹤也没有停下,所有人仍在战斗。

    安鹤发现,这些对手,跟之前被神血寄生的傀儡并不一样。第一要塞的傀儡,天赋非常没有章法,神明想怎么使用就怎么使用,就像蜡烛,疯狂燃烧后,生命值消磨完毕就被丢弃了。

    而这三个人的天赋非常固定,即便安鹤摸清了章法,这些人也不会突然冒出一个碾压式的天赋。

    安鹤有一种感觉,这些人的天赋来源,应该和她一样,是由神明赐予的。

    它们接纳了神明,被赐予了奖励。

    但这些人并不是舱茧,不是所有地方都会出现闻野忘这样的疯子,安鹤不认为自己面对的敌人是舱茧。

    那它们是谁?

    安鹤紧急躲闪,她看到前面白衣服的手,直接硬化成了刀锋一样的利器,精准刺向她的大脑。安鹤猛地一偏,那人的手贴着她的脸颊掠过,随即变幻去势,往下一削。

    安鹤仰身躲开了这一击,但是,连着薇薇安和骨衔青的两截麻绳,被切断了。随后,那人攻势一转,突然朝薇薇安杀去。

    薇薇安现在已经不需要别人的指挥,熟练地使用着自己的天赋,穿行在地上的水蛭都被她的嵌灵绞杀,只是她不太会闪避。这突如其来的一击她平时都躲不开,更别说现在是脱力状态。

    于是薇薇安干脆不躲不避,她盯着逼近的袖口,瞳孔一扩,当尖锐的利器刺进她眉心的时候,白衣服口吐鲜血,骨头尽碎。

    可它还能动,咽气的前两秒,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将手往前一送。

    它的速度很快,薇薇安觉得自己死定了。

    但剧痛到这里戛然而止,安鹤紧紧抓住了那人的手臂,仿生肢用力之大,竟然把硬化的手臂都捏成了碎块。

    安鹤的语气不太高兴:“对小孩子动手,算什么本事。”

    白衣服没说话,它好像从没说过一句话。

    倒是薇薇安小声嘟囔:“我不是小孩子。”她已经十六岁,只是骨骼没长好,看着显小。

    安鹤松开了手,白衣服倒在地上,袖口处露出了一截红色的布料。

    真是凑巧,之前被杀死的白衣服,内衬也是红色的,安鹤当时还以为是血。

    她突然想起一件事情,认识贺莉女士的时候,罗拉曾经和她解释过,教会里神的代行者都穿红衣。

    这些人是红衣使徒。

    安鹤还是第一次见到除骨衔青以外的红衣使徒。她转而想起,当初自己问骨衔青为什么确定这里有嵌灵体,骨衔青没有正面回应她。

    哈,原来这里有骨衔青的同事!

    安鹤转头去找骨衔青的身影,之前寸步不离的人已经被敌人冲散到另一侧,但敌人没来得及攻击她,而是朝着阿斯塔和罗拉杀过去了。

    在没人察觉的时候,骨衔青趁机躲到了角落。

    明明通讯线路没有开启,但骨衔青按着耳边在小声说话。

    安鹤强压下心底的不适和酸楚,她不知不觉已经愿意相信骨衔青,也愿意护着骨衔青,但骨衔青并没有对她坦诚。她们之间的信任总是在稳步上升时,又突然回落到低处。

    “你在和谁说话?”安鹤隔着老远质问对方。

    骨衔青不知道自己正在被怀疑,真情实感地如实相告:“言——”

    但她的话没来得及说完,室内的人再一次听见了熟悉的响动,那是细小的圆形金属掉落在地上发出了撞击。

    敌人又扔出了一枚电磁爆裂弹,并且往西侧快速撤退。这玩意儿成了它们的撒手锏,用在此时简直是恐怖至极——她们的反应能力下降,已经没有力气应对了。

    安鹤只能用破刃时间延缓爆炸,她有过一瞬间的无措,自己已经不能再盲目损耗渡鸦,要是再出现一百多只的损耗,会直接要了她的命。

    而且,现在的情况渡鸦也就救不回来,队友被分散在组培室好几个角落,根本不能聚拢在一处。

    不知道是不是神经绷紧到了极限,安鹤反而格外冷静,在走投无路时,她果断选择了两败俱伤。

    要是她活不了了,对方也必须死!

    安鹤在破刃时间里冲向那枚电磁爆裂弹,上次爆炸她就计算过,这种武器从启动到爆炸有三秒的缓冲时间,用她的天赋可以延长到九秒。

    那就九秒!

    安鹤飞速捡起了那颗爆裂弹,冲向准备逃离的两名敌人。空气中只留下模糊的残影,下一秒,安鹤已经出现在数十米之外。

    七秒。

    超负荷状态下的安鹤比渡鸦还快,她的身后甚至出现被扰乱的空气纹路。

    可是,她的这个决断,竟然被对方预判到了。一摊早就开始蔓延的绿植绊倒了她,并且缠上了背包。安鹤摔在地上,手中已经高温发烫的爆裂弹掉了出去。

    六秒。

    安鹤没打过这么难的仗,在荒原上的宜居地,再怎么样她的天赋都已经足够她自保。但踏上神明管辖的土地之后,她才发现,自己的实力,竟然还是不够用。

    紧要关头,安鹤选择松掉背包,还有时间,她还有机会。

    可有人比她更早捡起了那颗球。

    ……

    闵禾本来不想这样做的,她的脑子还没转过来,但是那颗球刚好掉到了她的脚边。

    常年的超负荷训练让她的手比脑子快,等她意识到自己在做什么时,她已经从安鹤的指尖抢过了那颗爆裂弹。

    闵禾觉得自己傻透了,她没有安鹤的天赋,时间流速在她这里是正常的,武器可能下一秒就要爆炸。

    ——所以,她只能尽可能往前跑两*步,尽量不让身后的人处于爆炸范围。

    就当是报安鹤之前的救命之恩吧。

    两秒。

    闵禾想松开手把爆裂弹扔出去,但是手指竟然握得太紧。

    算了,还没爆,要不再跑两步?

    她正想着,突然有人冲上来撞向她的肩膀,爆裂弹脱手而出。

    随后,那个面容漆黑只露出一口白牙的海狄,竟然按着她的肩膀跳起来,怪叫着飞起踢向了半空中的球。

    闵禾觉得好吵,死之前听见松鼠怪叫真是造了孽。

    她看不见爆裂弹飞到了哪里,有什么挡住了视线,应该是自己的头发。闵禾从未这么狼狈,顺滑服帖的黑发散了,飘进了眼睛。

    她浑身是血,想要站着死,但被海狄按着头蹲在了地上。

    爆炸是什么时候发生的,谁都没有概念。

    闵禾和海狄两人离得最近,痛都来不及感知。

    ……

    世界安静了一刻,安鹤看着巨大的墙面被瞬间摧毁,碎石滚落下来,竟然一点声音都听不到。所以她努力睁大眼睛,试图捕捉每一丝生机。

    刺眼的白光盈满视野,原来人真的会瞬间被炸成齑粉。

    安鹤的破刃时间还没有收回,她看到爆裂弹被海狄踢到那两人之中。

    原本奔逃的敌人在白光中投射出两道阴影,然后阴影分崩离析,好似电影画面一般,竟然从腰部开始,化成了粉末。

    “海狄……”安鹤听不到自己的声音,应该很沙哑,她又喊:“闵禾……”

    脚步好像迈不动了,不知道是不是到了极限。

    有人从她面前跑过去,安鹤辨认了一会儿,才发现是骨衔青。

    骨衔青跑得很急,但脚步很稳当,途中还捡起了安鹤的背包,最后急匆匆地迈向消失的白光。

    安鹤以为骨衔青是去确认同伴的状态,但并不是。骨衔青经过闵禾和海狄倒下的地方,只低头看了一眼,然后脚步急促往前跑去,并且在大声喊着什么。

    安鹤的听觉终于恢复,先是很模糊的响动,像耳朵进了水,紧接着,才是更清晰的声音。她听到骨衔青在喊:“别松懈,它们还没死!”

    天杀的,这是什么怪物?

    有那么一刻,安鹤宁愿自己听不见。

    但她看见了,有两个人直接穿墙而过,出现在室内。不是刚刚那两个被炸死的人,其中一个是之前被薇薇安杀死的、会穿墙的那个家伙。

    它还带着另一个人。

    大概是被这个结果刺激得不轻,原本以为已经死绝的海狄,噌一下吊着口气坐起来:“闵禾,这家伙不是被你砸死了吗!你快起来看看!”

    闵禾一动不动趴在地上,感觉自己死到临头都不安心:“别推我……我看到……了。”

    被砸死的那人一点都不像受过重创,它的身体完完整整,原本应该稀烂的头颅,一点血迹也没有。

    这是什么?死而复生?不朽之神的杰作吗?

    完了,她们没有战斗力了。

    不,不对,还有一个。远处的骨衔青跑得很平稳有力,看起来伤得不重。

    ……

    骨衔青很清楚,现在的安鹤状况很糟糕,依靠不上。

    不过,她也没打算再依靠安鹤。

    骨衔青从麻布衣下拔出两支匕首,踩着碎掉的石块冲向敌人:“安鹤,你们先从断墙出去,我给你争取时间。”

    她当然没那么高尚,只不过得找机会和安鹤拉开距离。

    骨衔青才不管安鹤有何反应,这些使徒的弱点,只有她和言琼知道,也仅限于她们知道。

    骨衔青拿出新绿洲的通讯器:“言奶奶,还没好吗?”

    “唔唔唔。”那边无法开口说话,水声咕噜噜的,只有模糊的音节。

    “快点,别给它们修复的时间。”

    从“死亡”,到“复生”,能力强大的使徒只需要七分钟。

    鞋底踩在碎玻璃上,咯吱作响,在安鹤身后苟了几小时后,骨衔青终于进入了战斗状态,她重心向前,四平八稳地跑动。

    养精蓄锐了许久,骨衔青就是在等一个合适的时机。对于捡漏这件事,骨衔青向来很擅长。

    对面两位“同僚”见到她到来十分警觉,但行动并不迅速。得亏闵禾薇薇安杀死过它们一次,刚凝聚的“人形嵌灵”还很脆弱,骨衔青对此深有体会。

    但是不能拖,很快它们就会恢复体力。

    骨衔青没给它们动手的机会,果断拔刀,脚步一转,绕到了两位敌人身后。她没急着进攻,用力一卷,一推,三道身影相继跌入死角,陈列架和碎砖头遮住了她的动作。

    下一瞬,利落的两柄刀子,从后颈的风池穴斜扎向上,一分不偏地插入敌人的大脑。

    骨衔青被其中一人踹向了腹部,她没松手,受伤的手骨剧痛,在剧痛之下,骨衔青依旧拧转刀柄,扎进大脑的匕首转了半圈,搅动脑浆中菌丝附着点。

    随后骨衔青拔出刀子,分别在心口的附着点和肋下的位置依次扎下。

    熟练得像是做了无数次。

    这才是击杀人形嵌灵的正确方式,就像骨蚀者拥有菌群核心,她们这种另类的嵌灵也有核心。

    如果她提前将此事告知安鹤,可能这一仗会赢得很轻松,当然,也可能更糟糕。

    但是,无论何种情况,骨衔青永远不会把这件事共享给外面那几个“伙伴”,她不会在任何地方暴露使徒的弱点——这也是她的弱点。

    “我得手了,快!”骨衔青低声催促言琼。

    杀死嵌灵只是其中一步,这些使徒的嵌灵是可以被重新召唤的。

    想要彻底摧毁它们,最重要的是破坏本体。

    ……

    小不点感觉到窒息,但并不痛苦,像是回到了母亲的怀抱。她很快才意识到,这是因为自己快死了。

    她清醒了一会儿,使劲拽着湖底玉质一样的骨架,泥沼褪去,完整的骨架在手电光下暴露,她面上一喜,伸手去拽骨架上附着的植物。

    言琼交代给她的事情并不难,只要把这骨架上附着的花啊草啊,拔掉,掐死,就好了。比之前猎杀辐射物的任务要轻松。

    但难的是,这是在水下,她不会游泳,还有大量攻击性很强的水蛭,疯狂钻向她的皮肤。

    她应该很痛才对,但是进入骨蚀病第二阶段末期后,这点痛苦她都习惯了。而且,言琼让她只管拔,那几个不怕死的士兵,会负责清理水蛭。

    这些士兵竟然开始保护她的安全了,小不点十分得意,她记得之前小时候的愿望之一,就是等长大后,英灵会的走狗都被她呼来喝去。

    没想到梦想提前实现了,感觉真不赖。

    言奶奶也在拔草,贺莉也在拔,贺莉是寻找矿石的一把好手,寻找亮晶晶的白骨竟然也非常熟练。

    小不点憋着一股劲儿,不太想输给别人,她的要强总是用在奇怪的地方,于是脸憋得青紫也没求救。

    言奶奶说要找六个骨架,但骨架分散得很开,像是有人刻意这么做的,极大增加了她们寻找的难度。

    小不点撑了一会儿,实在有点撑不住了,她软趴趴地往下沉,那些水蛭跟着下落,小小的身体好像成了鱼食。

    要是就这样死了,还是有点不甘心,她还没长大呢。

    言琼余光瞥见小不点厥过去了,猛然打了个寒颤。麻布衣随着她的动作漂浮起来,露出了常年遮着的肩膀,暴露出了厚厚的血痂。

    屋漏偏逢连夜雨,左侧,突然出现了不属于她们队伍的人影,一位使徒的嵌灵赫然出现,明显是来阻挠进度的。

    言琼纠结之下,决定先不管敌人,她急匆匆放开刚刨出来的骨架,伸手去拉小不点。

    另外几只手更快,一个健壮的士兵直接把小不点搂在怀中,依靠本能蹬水往上游,打算先带人上去。

    而另几名士兵和突然出现的白衣服缠斗,四打一,倒也没落下风。

    言琼恍惚了片刻,她差点忘了,现在她们有很多帮手,不是只有两个人硬撑的时候了。

    通讯器里骨衔青还在催促,言琼只好返回原地继续干活。心里絮絮叨叨,一把年纪了还要干这种活,骨衔青真的一点也不尊老爱幼。

    一分钟后,最后一株“植物”被言琼掐死,水中那位嵌灵还没来得及做出反应,便像水鬼一样魂飞魄散。

    言琼摊开手,垂落在掌心的“花瓣”成了血水,从她苍老的指缝间流淌下去。

    “唔唔。”她伸手点了点,比了个六,脸上挂着乐呵呵的笑容。

    成功了!

    在一个危机四伏的深夜,她和她的搭档骨衔青,又合伙谋杀了六位使徒。

    第117章 [遗声回响]第七位使徒在这里等她。

    骨衔青手上的力道还没松,地上尸体消失的时候,她整个人往下趔趄了一步。

    原本扎在血肉中的匕首,磕在石头上,发出清脆一声叮响。

    回声左右荡了一会儿,地上只留下几摊黑血。

    眼前的使徒,死了。

    骨衔青悬着的心终于放下。她从碎石堆里站起身,挡在眼前的头发被泥土糊成一缕一缕,很碍事,骨衔青指尖捻着拢到耳后,朝安鹤战站立的地方望去:“没事了——”

    她安抚的语言戛然而止,安鹤已经不在原位。

    视线再往前,骨衔青才发现,在她应敌时,安鹤已经扶着重伤的队友,按她所说的那样,抓紧时间翻进了断墙的另一边。

    骨衔青怔忡间总觉得心口掺了些酸麻麻的不快。

    这种时候安鹤倒是听她的话,把自己丢在一边,先照看队友去了,连招呼都没打一声。

    骨衔青也挑不出安鹤的错漏,眼下重伤人员颇多,本就该以大局为重。但内心有些不太舒适,她以为安鹤至少会来扶一下她,紧张地瞧瞧她的安危。

    骨衔青不太乐意承认,她贪图安鹤眼中流露的关切,甚至预想好了,该如何俯视那双黑莹莹的眼,这让她可以冠冕堂皇地享受安鹤灼烫的情意,像个心思阴暗的牵引者。

    但她忘了,自己刚才还在作践安鹤的信任。

    罢了,小羊羔只是在为她的隐瞒赌气。

    骨衔青倒没有自省,也懒得自省,最终她是要杀掉安鹤的人,安鹤搞不好也会杀她,总不能上赶着暴露弱点。但在此之前关系还得维持,骨衔青开始思考之后怎么哄哄小羊羔,也不用多费心,随便哄哄,让安鹤把对她的不满降下来。

    断墙的另一边同样连着一间工作室,就是她们最初见过时间重叠影像的那一间。外部救援的士兵已经从门口奔进来,于是,骨衔青甩掉匕首上的脏东西,踏着碎砾跑向安鹤。

    安鹤并没有因她的归队而做出反应,甚至都没看她一眼,只是表情很紧张,并且有一股莫名其妙的愤怒。

    挂在安鹤身上的闵禾伤得很重,几乎像死了一般。

    “我来帮忙——”

    “不行!”安鹤的语气非常凶狠。

    “干嘛?你生我的气?”骨衔青语气里流露出伤心,不大情愿地小声示好,“那就当我错了吧。”

    她伸出手去搀扶闵禾,有些嫌弃。骨衔青并不喜欢闵禾,但这几个人伤得不成样子了,紧要关头帮帮忙,就当是哄哄安鹤做做样子。

    接下来只需要把人送出去救治就好。

    只是,伸出去的手,并没有碰到闵禾,碰到的是冰冷的墙壁。

    视觉和触觉的错位,让骨衔青浑身一激灵,脑海里乱七八糟的念头瞬间消散,只剩下警觉。

    好似迷雾被掀开,周围的声音和影像受到惊扰褪去,耳朵里只剩下还在播放的歌声。

    来源方向却又变了,不是被炸毁的广播,而像最初那台老旧收音机传出的调子,咿咿呀呀的,听得人烦心。

    骨衔青的手没有收回,她缓慢回头,眼神瞬间冷冽,望向来时的路。

    ——宽阔的工作间消失,断墙消失,光线消失,在她身后是狭长的通道,远处的暗门还开着,只有她孤身一人站在走廊里面。

    她大意了,因为杀死了六个人就掉以轻心,根本没发现,自从刀尖触及到石头后,所看到的一切景象都是错觉。

    使用时间重叠的使徒,不是应该死了吗?

    骨衔青站在原地一言不发,脑子里迅速过滤信息。不对,她们和那三人相斗时,那三人根本没有使用时间重叠的天赋。

    时间重叠最后一次触发,是在战斗开始之前。

    错了,有什么地方搞错了——这里活着的使徒,根本不止六个。使用重叠天赋的人仍旧藏在暗处,骨衔青在不知不觉间,被引向了一条隐秘的暗道,被刻意和大部队隔开。

    这一趟的凶险完全超出了骨衔青的预期。

    她见过不少所谓的使徒,它们遍布在每一块被侵染的土地上,一部分行为和经书记载的类似,供奉神,信仰神,代行神的能力。

    它们和寄生者不一样,并没有被菌丝直接操控大脑,神明会保留人类的能动性,很少操控它们。所以,它们拥有着清醒的认知、极大的自主能力、以及绝对的战斗优势,并且永远不朽。

    经书上没有记载的是,它们并非都由信徒演化,但是在接受死而复生、进行祭祀的那一刻起,无论是普通人、无神论者、还是志向远大的理想家,都会成为神明的拥趸。在寸草不生的荒土上,使徒会“自发性”地忘记自己的姓名、为神明管辖沦陷区、传播教道、制造或者培育变异物种,变成真正的信徒。

    它们都是为“神降”筹备好的锚点。

    比起寄生者,它们更应该被称为污染物,并且是清醒的污染物。

    一个有脑子的使徒,可比寄生者难对付百倍。

    萨洛文城的这一分支,在骨衔青接触过的使徒里,能力不算最强,但却是杀心最盛、筹谋最足的一支。

    骨衔青脸色一沉,脚步转向的同时摸上腰间的枪柄,她还没走得太远,还能赶回去。

    “快走!安——”通讯器刚打开,还没来得及发出预警,耳边突然传来刺啦的电流嗡响,通讯器受到未知电磁干扰,直接失效了。

    紧接着,背后响起一个极其陌生的声音。

    往日的幻影被投射在走道的尽头,一个身穿工作服的人影站在对面,朝骨衔青露出意味不明的笑容:“骨衔青,我等你很久了。”

    ……

    骨衔青消失了。

    意识到这件事的安鹤还怔愣在原地,根本搞不清眼下的状况——在她们力竭之时,突然出现了两个复活的敌人,骨衔青突然冲上去应敌,又突然掉入死角。

    再然后,一切都归于沉寂。

    安鹤并没有走动,力竭的她扶着铁架子喘气,当发现骨衔青不见时,安鹤拖着摇摇欲坠的躯体,冲向骨衔青先前打斗的地方。

    那一处并没有人,只有地上的一摊血渍。

    这么大一个人,不可能凭空消失,安鹤很快反应过来,她们的视觉被干扰了,和当初以为阿斯塔走失时的情况类似,骨衔青可能就在她们附近某一处,但视线所看到的景象被遮盖,她看不见。

    “骨衔青!”安鹤沉着脸喊对方的名字,却没有听到应有的回应。

    她拉拽着腰间的半截断绳,手指用力到发麻,双腿已经没有力气再迈动一步,可骨衔青的消失让她整个人重新紧绷着,憋在胸口的那股气,一刻也不敢松懈。

    怎么会?骨衔青这么谨小慎微的人,竟然这么轻易就被引走了。

    该死,她还没来得及找骨衔青算账。

    通讯器突兀地响了,安鹤听到了骨衔青喊出戛然而止的“安”字,紧接着,所有的通讯器发生故障,只剩下滋滋的电流。

    安鹤过度透支的大脑,一片空白,扶着墙差点跌倒。

    紧要关头,冲过来的阿斯塔依旧保持着冷静:“给我站起来。打起精神,先出去再说。”

    安鹤的唇动了动,她不愿意现在撤退,但现在的情况不允许她做出错误的决断。

    阿斯塔将重刀背好,抱起罗拉。那么倔强的罗拉,此时竟然像孩童一样蜷缩在阿斯塔的怀里,手指紧紧抓着阿斯塔的衣服,她的喉咙发出艰难的抽气声,伤口受到了感染,加上剧烈运动,连呼吸变得非常急促。

    而不远处的闵禾情况更加糟糕,那个大个子受到爆裂弹冲击,完全不动了,状如昏死。

    危险还悬在头上,还有一个使徒没死,她们不能久留。安鹤咬咬牙,最终深一脚浅一脚跑向瓦砾堆,半是拖拽半是搀扶地架起了海狄和闵禾。

    她们艰难地穿过断墙,互相靠在一起拉扯着前进,全身的血污泥藻将她们变得面目全非。

    “我先把你们送出去。”安鹤语气前所未有地低沉,眼神却凶狠无比,“然后我去把人找回来。”

    仅剩阿斯塔还有力气和安鹤对话,作为安鹤的老师,阿斯塔并不愿意安鹤为了骨衔青冒险:“你的身体撑不住了,外面还有那么多士兵,让她们帮忙,你先接受治疗。”

    “不行。”安鹤厉声拒绝,她艰难地咽下口腔中的血沫:“……阿尘,还在骨衔青那儿。”

    骨衔青捡走了她的背包。

    阿斯塔张了张嘴,不再说话了。

    同时搀扶着两人,重量让安鹤难以承受,在靠近楼梯的时候,她被脚下的器皿绊倒,手一松,滑倒在地上。阿斯塔来搀扶她,也没站稳,她们一个个滚落下来,挤成了一堆。

    安鹤重新抓住了闵禾,想要越过倒塌的机器,爬出洞开的大门。

    她朝门口伸出手,和她刚进来时看到的一样。见过的景象再度上演时,安鹤情绪错位:当时,她们就站在门外,看到了眼下惨烈的结果,可谁都没有当回事,也没法伸手拉自己一把。

    可是,三小时前,她们没能抓住的手,如今有人抓住了——凯瑟及时从软化后的墙面冲进来,找到了安鹤的位置。

    她们伸手抓住了安鹤,抓住了闵禾。明明这些士兵也浑身带伤,但她们翻出第一要塞带来的物资,找到最珍贵的缓和剂,混合着止痛药,紧张而有条不紊地注射给众人。

    重伤的罗拉,还有海狄闵禾三人,很快被人护送出去,安鹤和阿斯塔落在后面。

    安鹤被人搀扶着站起身,她回望着身后的废墟,空荡荡的工作室内,没有任何敌人出现。

    骨衔青也没有出现。

    安鹤烦躁地去解腰上的半截绳子,药剂很快生效,消失已久的痛觉重新回到了安鹤的神识,她应该感受到伤口痛,或是皮肤痛,可最先感受到的,是心脏里像坠了巨石一样的剧痛。

    真糟糕,原来痛得最强烈的竟然是心脏。

    不久之前,她想过,如果出去的只有六个人,失踪或者死亡的,会是一九要塞的任何一个,甚至是她自己。

    但她从未想过,会是骨衔青。

    骨衔青在最后关头让她快走,可是事实上,那位拥有时间重叠天赋的敌人,再没有对她们发动进攻。

    安鹤脑海里闪过一个念头,她可能搞错了,这位使徒并不是冲她和薇薇安来的,骨衔青才是它的最终目标。

    它要杀死骨衔青吗?神明要借由使徒,对骨衔青的所作所为兴师问罪吗?

    骨衔青要是死了——

    安鹤停下脚步,深不见底的眼睛酝酿着杀意,她推开想要阻拦的凯瑟,不容置疑地转过头:“我要去救她。”

    骨衔青不能死在别人手里。她说过,只有她能杀死骨衔青。

    ……

    六号楼,二楼。

    骨衔青坐在一个木箱上,不知道触碰到了什么东西,木箱周围附着的苔藓植物突然开始发光。光线呈现出火苗一样的暖色,照亮她脚下的木地板。

    她被引到了这间房内,这是一间员工宿舍,第七位使徒在这里等她。

    那人站在一张单人床边,脸隐藏在黑暗处,但是看得出肤色被晒得很黑,同样穿着白色工作服,胸口也别着名牌,上面的名字没有被划掉,但光线昏暗,骨衔青无法辨认出字迹。

    它并不是这个时代的人,没有经过基因进化,骨架还普遍偏小,但手臂和大腿很结实,看得出很有力量。

    骨衔青暗自判断着对方的战斗力,余光忽然瞥见,床位的地板上,蜷缩着一具玉化的骨架。它被人为摆放过,手骨抱着自己的膝盖,怀中揽着一个古董唱片机。唱针在轨道上不规律滑动,断断续续地放着歌。

    骨衔青并不在意那个唱片机,她的视线停留在骨架的胸腔内,红色花朵开得正盛,胸腔外围丝毫没有遮掩。

    这是第七个使徒的本体。就这么大大方方暴露在她的视线中。

    骨衔青当着对方的面,掏出枪支上膛,枪口的方向对准骨架的核心,她的脸上褪去了所有假装出来的情绪,整个人凌厉又冷酷:“就这样放在这儿,你不怕我杀了你吗?”

    “我知道你有这个能力。”第七位使徒的语气比骨衔青还要平稳,它在床沿坐下,和骨衔青中间隔着一米宽度,“但你不会动手。”

    骨衔青探究地看着对方,她不会质疑这人的话,因为这个人拥有时间重叠的天赋,可以看到未来会发生的任何事。

    骨衔青半扬起下巴,她的脸颊崩成一条线,背脊紧绷,食指从未从扳机上挪开。

    第七使徒的泰然自若让她警觉,萨洛文城沦陷了几百年,这里的使徒也就存在了几百年,如果它们全心全意供奉臣服神明,能力足够达到令人惧怕的程度。

    她已经见识过了,之前的六个使徒,差点要了她们所有人的命。

    骨衔青拿不准眼前人的意图,是神明突破限制,察觉到了她的最终目的,终于要铲除她了吗?

    借由另一个使徒之手?

    骨衔青面上不显:“也是,我杀不了你。你的实力强得让我们害怕,即便我动手,你也可以轻易避开,对吧?”

    敌人一直藏在暗处,她和安鹤一直处在被动防御的一方,信息缺失让她们吃尽了苦头。于是,骨衔青慢悠悠地恭维、试探、别有用心地打听情报。

    在骨衔青问出这句话后,室内沉默了好长一段时间。

    “害怕?”使徒微微低头,再抬头时,骨衔青看到对方眼中的复杂情绪:“不是,你完全搞错了,应该害怕的,是我们才对。”

    ……

    它们一直在害怕。

    从五十年前,某一次偶然发现自己会死开始。

    那时候的安鹤和骨衔青,甚至都还没出生。

    没有人会懂那种感受,害怕还没出生的人是种长久的精神折磨,是酷刑,从得知结局的那一刻起,它们往后所做的一切都成了徒劳。

    当惧怕的人出现在萨洛文城时,它们就相当于死了。

    在最初,第七使徒并不是几位红衣使徒里,能力最强的那一位。但它的时间重叠发挥了很大作用。

    这是一个很好用的天赋,在几百年前,它们就曾用这项天赋吸引幸存者、收纳幸存者,在获取信息、规划战略中有着绝大的优势。

    最大的作用在于,萨洛文城所在的大陆还未全面沦陷时,这里就建立起了「绝对宿命论」的宗/教统治,也就是那时,不朽之神的名号悄然兴起。

    它们播放未来影像引导人们接受进化,信徒知晓世界必将灭绝,自己必然皈依,反而加速了宗。教传播。

    可这项能力的作用并没有维持太久,当天赋使用在自己身上时,使徒们陷入了恐慌。它们看到,未来会有一支极其特殊的队伍,闯入基地,杀死它们。

    而它们无法改变。

    这项天赋,和预测类不同,预测就像是一台人工智能,可以穷举所有事件发生的概率,让你避开最危险的那一条。

    而时间重叠不是,当未来的影像被召唤出来时,就代表它已经发生,哪怕中间做出不同的决断。

    这让人绝望。

    而它们深有体会。

    它们花了十几年,甚至是几十年的时间,去改装陷阱,做不同的选择,试图改变结局。

    有人曾试过前往绿洲,打算一开始便杀死万恶之源骨衔青,一了百了。

    事情做了,可骨衔青依旧来了;

    也曾禀知神明,断绝安鹤的生路。

    伟大的神明出手干预了,可安鹤也依旧来了。

    还不止。

    它们用天赋导致对方分散,也正是因为天赋,骨衔青察觉到了使徒的存在。

    还有使徒制造了陷阱,在墙面里镶嵌铁板,并造出大量泥藻共生辐射物。可恰恰是这些陷阱,让安鹤这支矛盾颇多的队伍,最终因为一念之差团结到不可战胜。

    直到今天夜里,它们才深刻体会到,自己为规避死亡所做下的一切决定,正是造就死亡的一环。因果链早已存在,最终,只会指向一个既定的结果。

    这无比可怕。

    它们恐惧、敌视,想要杀死对方的决心十分强烈。但安鹤居然没死,她们队伍里的人命硬到令人胆颤,每一次她们站起来,它们都感觉到十倍的恐慌。

    和它们比起来,安鹤所受的伤再严重,都不值一提。

    因为死的那一方是使徒,而不是安鹤和骨衔青。

    第七使徒挪了下双脚,地板并不牢固,用木板修过几次,它一动,脚下便咯吱咯吱响个不停。

    “你的队伍并没有在打艰难的仗,艰难的从来都不是你。”使徒慢悠悠地和骨衔青谈话,在说出这句话之时,它的脸上露出了然的笑。

    “我也知道你很特别,你和我们是不一样的人。所以,骨衔青,我们来谈谈。”

    第118章 [遗声回响]“我有直觉,你就叫这个名字。”

    “没什么好谈的。”

    骨衔青表示拒绝,她从不和使徒交谈,往日她和言琼结伴时,两人只会在第一时间制服使徒,切开它的脑袋,搅烂脑花,再断送掉对方本体里唯一的生机。有时候用刀,没有刀的时候,就直接用手,利落,残酷,狠绝。

    这些使徒,已经不能称之为人了。骨衔青想,和她一样。

    但是这次,骨衔青没有第一时间动手。因为对面这个使徒的声音,很好听。

    是字面意义上的好听——它的嗓子保留完整,可以完整发出人类的音节。实际上,相当一部分使徒的嗓子已经逐渐退化了,它们思想可以互通,根本不需要多余的言语交流,相互配合时简直省时省力,特别是存在了几百年的使徒更是如此。

    所以之前听到的惨叫,都很嘶哑。

    但是,眼前这位使徒,明显保留着大部分人类特征,和她一样。

    “你会谈的。”使徒仗着自己的能力,坦然地告知骨衔青,“这里只有我们两个人,你不必隐藏目的,可以和我聊聊。”

    骨衔青缓慢地放下手,枪支打横,端放在膝盖上方,枪口依旧对准目标:“谈什么?说。”

    “怎么做到的?”

    “嗯?”骨衔青挑眉。

    “你和言琼,怎么屏蔽神明的?”使徒往前倾着身子,“是叫言琼吧?你身边那位老妇的名字。”

    骨衔青没有说话,只是冷漠且警惕地看着对方。

    她原本以为使徒会谈些恐吓、求饶,或是求和的话题来规避死亡,但显然不是,使徒并不关心眼前的局面,关注点竟然是自己。

    这是什么新型的套话手段?

    使徒撑着床沿,脑袋歪向一侧,继续说:“你动了些手脚,屏蔽了神明对你们的控制。不然,现在你应该待在绿洲而不是荒原。你们突破禁制,长久离开管辖的区域,到了万里之外,待了几年?三年?五年?神明为什么没有对你做出管控?”

    使徒一口气问了很多,并且一直在观察骨衔青的反应,无论陈述的内容有没有说对,骨衔青都一动不动,眼眸中的意思很明显——你看我像要回答你吗?

    再次遭到骨衔青的拒绝,使徒也没有什么情绪起伏,它垂下眼,从头到脚直勾勾地打量起了骨衔青。

    它的眼神很锋利,像有着刻度的尺,隔着厚厚的泥土,也能够轻易分辨出骨衔青的肌肉保持着发力状态,重心降低,随时准备战斗。

    但它关注的不是这个。

    “有代价的对不对?”它问,“你们只有一项天赋,并且不能复生,嵌灵死了,你们就再也无法凝聚出新的嵌灵,你们的本体仍旧逃不过祂的掌控。”

    “并且,言琼的嵌灵不稳定,躯体像是烂掉的软桃,时常皮开肉绽,所以全身上下都结了一层厚厚的血痂,对不对?我看到了。”使徒的声音终于有了波动,它有些急切,说话的时候因为激动,眼眶下的肌肉有些颤抖。

    骨衔青也终于变了脸色,她看向对方,眸中蕴出的杀意更加浓烈:“这个问题,是你想问,还是它想问?”

    “我。”

    骨衔青摇摇头。

    她不相信。也不会答。

    即便这些问题出自使徒个人的好奇,骨衔青也不会暴露答案。神明不常操控使徒,但并不代表使徒可以脱离神明存在,只要神想,它就可以读取使徒的思维,破坏她的计划。

    换句话说,出卖灵魂做出交易的使徒,思想是透明的,她和言琼好不容易才成了例外。

    使徒沉默了一会儿,肩膀松下来:“算了,你果然不会回答。”

    “你知道还问?”骨衔青终于给出反应。

    大概是听到什么好笑的事,使徒露出笑容:“这是个悖论。我问了,才知道你不会回答我。可即便我知道,我还是会问出这个问题。”

    “就像你们知道自己会死,还多此一举奋力反抗,一样?”骨衔青缓缓往上移动视线,在安鹤面前极少暴露的冷漠,现在残忍地展现出来:“要是你们认清事实,少做点反抗,躺着等死,我们大家都会轻松一些。”

    “可惜了,我们做不到。”使徒抬起头,重新坐直:“你们不也一样吗?”

    “哪儿一样?”

    “明知道无法找到宜居的绿洲,还要去赌那万分之一的可能。”

    骨衔青挪了挪脚,这一点,她确实无法反驳。

    贫瘠土壤上的生命总是犟得要死,无论是好人坏人、灰色的人,总是不肯听话地死去。

    她重新打量起眼前这位使徒,之前粗*略的扫视,让骨衔青完全忽略了,这位使徒其实很稳重。长着张三十岁的脸,举手投足都很放松,在和骨衔青谈话的过程中,还时常露出平和的笑。

    使徒现在就在笑:“其实我挺羡慕你们的,不知道结局比知道结局要好,至少勇气和希望不会消失。”

    骨衔青讪笑:“你的天赋很多人梦寐以求。”

    “但这个天赋让我很痛苦,成为先知般的战略之神,也必然沦为时间长河中最清醒的囚犯。”

    “囚犯吗?”骨衔青跺了跺脚后跟,鞋面上焦枯的泥土落下来了一些,她站起身,“如果你早些和我谈这个,我倒还有点兴趣。告诉我,你为了今天,做了多少准备?”

    骨衔青慢悠悠地摆弄着枪支,她个子很高,垂眸看向使徒时,俯视带来的压迫感像囚笼罩下,架势看上去像要清算之前的账。

    既然使徒没有给出一个停战的理由,那她们的关系就还是敌人。如果这位使徒真的那么关注骨衔青,就应该知道,凭她一个人的力量,也可以杀死使徒。

    使徒不为所动,仍旧泰然自若地坐在床上:“很多准备。比如引你们进入这个地方,再分散你们,让我的同伴们出手杀人。”

    是,它确实做了很多准备,从一开始就用安宁刺激安鹤,藏在暗处使坏,给她们带来巨大的麻烦,是当之无愧的幕后黑手。

    骨衔青的手骨还在隐隐作痛,她往前踏了一步,缩短了和使徒的距离:“那你为什么不亲自动手?活到现在,你应该有多天赋了吧?”

    “我想我做得足够多了。”

    “是吗?”骨衔青眯起眼睛,“我怎么觉得不太对?”

    使徒仰起头看她,眼中有些骨衔青看不懂的兴奋:“哪里不对?”

    “你说你们害怕,但我从你的眼神里看不出来,你不怕我。”骨衔青又往前踏了一步,她完全站在使徒很近的地方,丝毫不担心对方突然暴起,凌厉的眼睛一直盯着使徒,像是越过脸庞盯准了它的后脑勺。

    骨衔青略一抬手,横放的枪管抬起了使徒的下巴,她睥睨着使徒,缓缓拆穿它的伪装:“你真正想杀的,不是我们,而是你那些同伴,对吧?你借我们的手,杀人。”

    使徒沉默了一会儿,露出了笑容,被风吹日晒摧残的脸庞保留着粗糙的纹路,它原本只是轻笑,随后笑容越扩越大:“虽然我已经知道答案,但我还是想问问你,怎么看出来的?”

    骨衔青没有收枪,她跟着轻轻地笑,笑容里藏着明显的狂傲:“因为如果我是你的话,安鹤现在已经死了。”

    时间重叠是个很好用的天赋,骨衔青完全承认,她们也确实因为这个天赋吃了很多苦头。所以她们忽视了一点。

    ——一个这么好用的天赋,永远只出现在无关紧要的环节。

    除了被用来引路和分散她们之外,从不在真正的战斗上发挥作用。

    骨衔青坐在木箱上时做出假设,如果是自己,在扔出爆裂弹的时候,她根本就不会让安鹤等人察觉到武器的存在。

    要是再残忍一些,直到死去的那一秒,安鹤都不会看清周围的景象。

    时间重叠中的场景重叠,和骨衔青的造梦有微妙的相似,都是利用感官,给人以视觉听觉上的蒙蔽。骨衔青无比清楚,想要用好这个能力,有多少种残忍的手段。

    天赋的使用者,会不断开发用途,就像她和安鹤,调动天赋的能力会越来越精进,这位使徒不可能例外。

    而没有这类天赋的人,只能看到别人天赋最表层的用法。

    它骗了自己的同伴。

    骨衔青还想起了很多线索,当她们分散之后,只要靠重叠制造出幻境,足以让所有人到死都不会会合。可是,这时候的时间重叠像消失了一样,她们没有阻碍地重新聚在了一起。

    就连一开始,也早有征兆。使徒通过薇薇安重复的话语,给出了明显的提示,让安鹤早早知晓了这里有人拥有时间类的天赋,提前防范。

    它大可以混淆薇薇安的声音,让她们到死都蒙在鼓里。

    如果是骨衔青,她便会一丝机会都不给。

    可是,这位使徒给了。

    不仅给了,在最后紧要的关头,还在实验室里提前显示出了剩余敌人的幻影。

    对使徒来说,这是一个恐吓的策略。但对她们而言,相当于提前见到了敌人的人数和样子。

    筹谋了多久?怎么骗过其它使徒的?这人比它还惨,连个帮手都没有。可惜骨衔青看不到对方的过去,很难预设。

    只不过,这位使徒不是一个笨人,骨衔青现在亲眼见过了,这个女人很聪明,很清醒,并且有一双充满求生欲的眼眸。

    骨衔青很久以前见过这样的眼眸,在她自己身上。

    她没有开枪,但是枪口也没有放下来:“你有几项天赋?两项?还是一项?”

    使徒顿了顿:“一项。”

    “果然。”这次轮到骨衔青露出了然的笑:“你和我一样是异类,所以才格外关注我和言琼。”

    一个同样不甘心被圈养、用尽办法摆脱神明的使徒,就在她眼前。骨衔青和言琼走过那么多地方,杀了那么多人,才碰上这一个孤例。

    真稀有啊,这么广阔的大陆,这么长久的时间里,只有三个使徒想过反抗。

    第七位使徒明明可以后侧挪开脑袋,但它没有,它就这样被枪托着,仰视着骨衔青:“能告诉我吗?我很好奇,你在绿洲,杀死过多少个使徒?”

    “你看不到我的过往吗?”

    “你把我设想得太强大了,只有我参与过的事才能知晓。”它毫无保留地露出弱点,像是在同类面前露出脆弱肚皮的野兽。

    “我不会告诉你。”骨衔青显得有些绝情,“你的方法是错的,你失败了,祂可以看到你。”

    “我知道。”使徒的神情没有变化:“也罢,至少我知道,这条路有人是走得通的,很高兴见到你,骨衔青。”

    骨衔青抬高了枪身,她再度打量这张脸,看见它脸上的晒痕,以及一双明亮的眼,并不像在黑雾里活了很久那种死气沉沉的样子。

    使徒的嵌灵,会维持在死去那一年的模样,可漫长的岁月还是在它脸上留下了印迹。

    它很淡然,穿着工作服显得很专业,大概是经历过沧海桑田的变幻,情绪不再波动。

    只是,这样的人,应该看上去显得沧桑才对,可那双眼睛,却给骨衔青一种植物破土前、生机蛰伏的潜力。

    对于使徒的感慨,骨衔青没有回应,她用受伤的手扯掉了对方衣服上的名牌。这次终于看清了,这块不太一样的名牌上,保留着没被划掉的三个字——贺栖桐。

    ……

    贺栖桐原本是一位植物学家。

    她的工作不在室内,而是一名专职种子采集员,常年游走在高山、雨林等生态脆弱区,系统采集野生植物种子,记录生态基因。

    干她们这一行的,很辛苦,很危险,也并不光鲜亮丽,大部分人可能连种质资源库都没有听过,也不会留意到她们的名字和职业。

    比起那些历史上做出显赫功绩的人,她们没有创造奇迹,出成果的过程也很漫长,只是这门学科下,默默保证植物基因不要灭绝断代的无名之辈。

    贺栖桐并不在意。

    她很喜欢看植物破土时的嫩绿色,那么柔弱的嫩芽,从泥土里、岩缝里、溪水间钻出来。回收延时摄影设备时,她仿佛可以听到植物生长的声音,咯吱咯吱,舒展枝叶,让她觉得,生命有它自己的力量。

    萨洛文山脉的小采集所是她抵达的最后一站。

    那时,这片土壤正被灾难的恐慌笼罩,她和采集队的队友已经回不去自己的国土,所属部门承诺会派接驳机带她回去。

    她没等到。

    连同队内收集的三百颗种子也没等到。

    死的时候,正好是约定日期的前一日,采集所被一种奇怪的菌丝占领,它们当时非常弱小,和现在的菌丝完全不一样。但是让濒死的她产生了幻觉,有声音问她,想不想要活下来。

    她问,多活一天可以吗?

    多活一天,把种子带回去。它们会被安置在种质资源库,那里有着防空级别的建筑设施,种质资源库其中一个作用就是应对灾难而生的。灾难过后,总会有幸存者唤醒低温处理后的种子,让它们重新发芽。

    声音说好。

    她活过来了,并且获得了一项了不起的天赋。

    但是贺栖桐并没有等到灾难过去。

    灾难来的时候并不是啪一下来了就走,那是一段很漫长的日子。先是少量人得了辐射病,然后是断电、瘟疫、核泄漏,长久的黑雾笼罩在这片大陆。

    她见证无数人的逃亡,人类像植物一样,被塞进土壤里、石缝里、溪流里。但是,再没有活过来。

    采集所变成了避难所,避难所变成了传教地,人们无法应对苦难,越苦难,越奢求神明降世。

    神明降在了她身上,收取理智和理想为供品。

    贺栖桐没察觉到不对,她逐渐变得对生命麻木,对神的赐予生出狂热的渴求,主动地放弃人性的一部分。

    采集所一共有八位使徒,可惜的是,其中六位都是植物学家,其中一位十分擅长研究基因进化。于是打着进化的名号,将幸存者改造成新的人。幸存者不是真的幸存者,无一例外,都是神明豢养的“食物”。

    贺栖桐忘记了自己的名字。

    第八位使徒很晚才加入她们,那是一个花了大价钱从别的地区逃过来、最后发现所谓的宜居区早已沦陷的女人。

    女人死得晚,在这里住了一段时间,然后才被感染去世。被神明挑中、接受仪式的当晚,女人在湖边捡到一个名牌。她找了一圈,把牌子递给了贺栖桐。贺栖桐不要,对方说:“这是你的东西,我有直觉,你就叫这个名字。”

    “那你叫什么名字?”

    “叶听竹,我看你们都会忘记名字,但没说会忘记对方的,要不你替我记着吧。”

    贺栖桐使用天赋的时候,叶听竹就在旁边看。旁人惊讶于过去未来的恐怖,只有叶听竹说:“真了不起,我听到了过去和未来的声音。”

    贺栖桐问叶听竹以前做什么的,她说她是一个幕后创作者,写歌的那种,给你们也写了一首歌。创作者对情绪和声音都很敏锐,所以叶听竹可以听见很多声音,颜色有声音,骨头有声音,名字也有声音。

    叶听竹太感性,脑子里有很多乱七八糟的想法,总会思考理想生命和自由。那不是神明赐予的天赋,那是她自己与生俱来的天赋,所以她能干这行。后来的某天,叶听竹敏锐地察觉到了不对,她找到贺栖桐,异想天开地出谋划策:“这是个养殖场,我们逃吧。”

    贺栖桐没敢用天赋查看她们到底有没有逃。

    会写歌的叶听竹偏又死得早。

    另外几位使徒发现了她的想法,它们是神的代行者,于是把她彻底杀死了,死在废旧的铁器堆里。

    贺栖桐偷偷尝试了叶听竹说的方法,她清醒过来,摘掉了本体上的花,只留下唯一一根菌丝,割开自己的血肉浇灌,长出了一朵“假花”,瞒过了神明。

    在往后的日子里,贺栖桐更加频繁地使用天赋,有时她会听过去的人们讲话,也会听未来某个日子里酸雨降下时,植物死去的声音。

    萨洛文城沦陷的时候,这里很热闹,虽然谈论的话题充满了恐惧,但是很了不起,人类有自己的声音。

    她把过去、连同叶听竹在采集所避难时写下的歌,放给远道而来的客人听。

    可惜的是,没有人有心思认真听,客人迷失在浓雾里,最后顺着声音找到了采集所。

    ……

    六号楼外面突然传来口琴的调子,跟留声机里一样的节奏,骨衔青意识到这是安鹤给她的隐晦信号,大概是告诉她要保持冷静,安鹤没有放弃找她,还把阿斯塔也牵扯了进来。

    骨衔青皱起了眉,她现在不是很想安鹤找过来,她想杀死贺栖桐,不然她们今天的谈话,迟早会被神明察觉。贺栖桐的法子不是长久之计,以前没被神明看到,只能说她运气好,但往后就不一定了。

    要是安鹤突然闯进杀死使徒的现场,骨衔青会很难跟安鹤解释。

    两道声音重叠在一起,但是调子搭不上,听久了会烦躁,骨衔青移开视线,目光落在床尾:“留声机,能关了吗?”

    贺栖桐仰着头,吞咽的动作让她更能感受到枪口的硬度:“抱歉,不能。”

    那台东西不是远古时期的老古董,而是黄金时代新生产的物件儿,潮流是个圆圈,每过一段时间总会轮回一次。

    但说实话,留存到现在,也实在太为难这台机器了。咿咿呀呀,一句歌词要放好久才能放完。留声机里放着的,恰好又是安鹤听清过的那句歌词。

    骨衔青这次也听清了,一个女声在唱:

    若墓碑注定无名

    就种片不死的林

    上亿万颗生命正苏醒

    最古老的标本

    在柜子里生根

    留下新生命破土的裂痕

    骨衔青皱起了眉。

    贺栖桐笑起来:“是说种子,不是林子里那些辐射物,这首歌完成的时候,还没有共生的辐射物呢。”

    “你写的歌?”

    “不是我。是我曾经的同伴。你看到陷阱里那具骨架了,对吗?”

    骨衔青点点头:“它死了很久了。”

    “嗯。我放了点苔藓在上面,它会开花。”

    “我看到了。”

    骨衔青当时还以为那是伪装,用来迷惑她的视线,好让她误以为那具骨架还活着。

    但现在看来,这好像是某种纪念。

    骨衔青恍然察觉,现在和贺栖桐说的一样,她们真的在友好地谈话。

    骨衔青认命地垂眸,她终于借着室内微弱的光亮,看清了贺栖桐的全貌。

    贺栖桐生前应该是个生命力很旺盛的人,皮肤被几百年前的太阳晒成了小麦色。大概还有着崇高的理想,因为骨衔青看得出她很自信。不是那种刻意伪装的自信,而是对自己有着深刻的认知、做着喜欢的事业、不需要外在认可的自信。

    “所以,你房间内的这些东西,都是你种的?”

    “嗯。都是我种的。”

    骨衔青刚刚就发现了,除了这张床,这间宿舍里堆满了架子和花盆,摆放得很整齐,在这片土地上不可能见到的天然植物,艰难地破土而出。

    房间里发光的苔藓,是真实的洞穴苔藓,它们扎根的土壤没有经过污染。

    骨衔青动了动食指,她听到贺栖桐又短暂地说了一句话,声音很小,在歌声的遮掩下,骨衔青什么都没听见。

    于是骨衔青俯下身子,靠近贺栖桐:“你说什么?”

    “我说——”贺栖桐仍旧没有动,她和另外一些使徒完全不一样,眼中并没有害怕,也没有鱼死网破的抵抗,她只是静静坐在那里,平和地重复了一遍:“你不会杀我的。”

    第119章 [遗声回响]遗书。

    骨衔青听见了贺栖桐的呼吸,很轻,她觉得疑惑,自己怎么会不杀贺栖桐呢?

    她一定会杀她。

    采集所的六个使徒全死,挡在贺栖桐前面的幌子已经死绝了,如果单单贺栖桐一个人活着,神明总会察觉到异样,进而发现,贺栖桐瞒天过海的拙劣把戏。

    她们这样的人,活在神明眼皮子底下,并不是真的不接受神明馈赠,而是通过某些手段制造了假象,实际上自己的理智还保留了一部分。

    只要不暴露真实意图,不让自己成为靶子,杀死使徒的时候再用点小技巧,神明很难察觉她们和其它使徒不一样。

    贺栖桐没经验,手段没做足,而且方法用错了,只要神明有心,很容易找到她,贺栖桐又太过注意骨衔青,进而骨衔青也有暴露的风险。

    骨衔青觉得惋惜,她们相遇得太晚,她是后来者,帮不了一个早已囚困百年的人。

    有些可惜,她失去了一个好搭档,但骨衔青不会心软。

    就在此时,被封死的窗户外边有东西被惊动,一只栖息许久的大鸟扑棱两下翅膀,高声嘶叫。

    紧接着,地板咯吱咯吱地响,有人推开虚掩的门,踏了进来。坚硬的鞋底与地板磕撞,垂着的剑尖在木头上划出一条痕迹,安鹤站在门口,苔藓的荧光微亮,照出她的下半身。

    安鹤语气很低:“骨衔青,你在做什么?”

    骨衔青弯着的身子一僵。

    从安鹤的视角看过去,骨衔青和那位使徒离得很近,安鹤没有看到被挡住的枪,也感受不到骨衔青的杀意,她只看到使徒仰着下巴,贴着骨衔青的耳畔说话。

    两人像是惺惺相惜、小声密谋的共犯。

    “在和你的同事相认?”安鹤喉咙发紧,她强压下奔跑后的急促呼吸,又挑着不知道从哪儿学来的词儿,笑着说些嘲弄的话:“是我来得不巧了。”

    骨衔青直起了脊背,想说的话在口腔里转了两道,又咽回肚子里,怎么说都不合适。

    她干脆收了枪,有些遗憾,这人,她确实杀不了。

    棘手的事不止这一桩。骨衔青从窗户边钉死的木板缝往外望,缝隙很窄,漆黑填满了周遭,但她听到了渡鸦悬停时扇动翅膀的声音。

    她忘了,安鹤一开始就在六号楼外留了只渡鸦。

    所以才找来得这么快?

    骨衔青咂摸半晌,终于找到话题,她忍住心头的恐慌云淡风轻地开口,语气轻轻:“听了很久了?”

    听到了多少?

    她们应该没有透露什么关键的信息吧?她们想得多,交流得少。

    骨衔青只能自我肯定,果然不回答贺栖桐的问题、不跟任何人暴露弱点,才是正确的选择。

    但她怎么有些心虚?古往今来的骗子,都这么心虚吗?

    她不合格。

    她们的面罩都在打斗中掉了,口鼻暴露在充满黑雾的空气中。骨衔青想,所以喉咙才这么痒痛,而不是别的原因。

    安鹤却不再搭话,挺直脊背走进来,绕过堆满花盆的木架,靠近床尾。每踏出一步,呼吸便更稳一些,表情也更加冷酷。

    到床边时,安鹤已经移开了目光,只看着贺栖桐,没再给骨衔青眼神。

    骨衔青的视线却很难移开。

    安鹤的兜帽搭在身后,好像惊惶失措时去过湖里,浑身湿漉漉淌着水,宽大的外套遮住了她身上的伤,握着圣剑的左手收紧,极为用力。手臂上的泥渣先前被安鹤抠掉,所以骨衔青能清楚看到,手背上暴起的青筋。

    “贺栖桐。”安鹤瞥了一眼骨衔青手上握着的名牌,“屏蔽神明的使徒,骨衔青口中的异类,是吧?”

    “倒也不用听得那么清楚。”骨衔青幽幽地插嘴。

    安鹤完全没有理会骨衔青,她双眸一凝,举起手中的长剑,对准了贺栖桐。

    骨衔青身体条件反射动了一下,但最终没有阻止。

    没有人比她更清楚,安鹤很正义,但同时,这个家伙也很记仇。

    骨衔青不知道安鹤听到了多少她们之间的谈话,可即便贺栖桐有莫大的苦衷,贺栖桐对她们的利用,造成了七人重伤,还有一些士兵因为水蛭而死,这个仇安鹤不会不报。

    即便安鹤不杀人,或者说,她不知道该怎么杀死一个名使徒,那贺栖桐总得吃上几剑,体会一下皮开肉绽的滋味。

    给安鹤造成过实质性伤害的人,不流血过不去这个坎。骨衔青想起这事,觉得腰和脸都隐隐作痛。

    也罢,骨衔青想,如果安鹤不杀贺栖桐,或者杀不死贺栖桐,那她只能另寻机会。

    但是,骨衔青没料到,一直没什么动作的贺栖桐,在安鹤到来后,慢慢站起了身。

    “杀了我,动手吧。”贺栖桐坦然地往前一步,喉咙恰好抵在安鹤的剑尖上,两人面对面站立,只要安鹤的剑往前一送,锋利的剑刃会直接切断贺栖桐的头颅。

    骨衔青眼神变了变,突然意识到贺栖桐为何那么笃定自己不会杀人,她直觉,贺栖桐和她耳语的那句话没说完,应该还有下一句。

    “你不会杀我的。”

    ——不是你杀死我的。

    ……

    安鹤握剑的手更紧,并且没有后退。

    她能感受到,剑尖抵着这位使徒的大动脉,微弱的脉搏借着金属传递,到她的手心。对方和骨衔青一样,是个活生生的人。

    也和骨衔青一样,心眼切开黢黑。

    神明的使徒都是在养蛊场长大的吗?为了活下去不择手段,狠厉又可恶,还让人无法苛责。

    那死去的人,怎么算?

    凯瑟告诉她,在外救援的士兵有三人牺牲,其中一个是跟着言琼下水的士兵,她们都不怕死,但安鹤还是很难接受。

    这笔账,应该算在谁头上?贺栖桐可以告诉她吗?

    贺栖桐跟安鹤想象中不一样,在骨衔青凭空消失的时候,她以为这个人一定是个阴险狡诈的恶人,不然怎么会想出这么狠毒的陷阱,环环相扣引她入瓮?

    后来她才留意到神识里,有只没回收的渡鸦,传回了两人的谈话。

    她倒是奇了,贺栖桐不是恶人,竟然是个高尚者。

    贺栖桐主动说:你杀了我吧。

    安鹤第一次见到这么温和求死的人。她又开始鄙夷贺栖桐,在这片土地上,谁不是为了活下去奋力挣扎,战斗到最后一刻?怎么就有一个人能这么不爱惜自己的生命?

    长剑尽头,贺栖桐坦然地和安鹤对视,又主动往前探了一厘米,剑尖已经刺破了皮肉,鲜血顺着脖颈滑到颈窝,汇聚在那里,再淌下来沾湿了工作服。

    是真的血。

    安鹤沉下目光,微微垂眸,既然这样,那她动手了。

    她身形没有移动,但是杀气四溢。

    顷刻间,握着剑柄的指节间,突然迸裂出数千根菌丝!

    菌丝如浪潮争前恐后地蔓上冰凉的剑身,交织缠绕,整把剑肉眼可见地被玫红占领。菌丝未停,爬上剑尖,爬上贺栖桐的皮肤,从破开的血肉钻进了对方的身体。

    脚下,以安鹤站立之地为起点,地板上也蔓出大量菌丝,它们绕开木箱上的苔藓,攀爬上床尾的骨架,将骨头和留声机一起包裹。

    贺栖桐神态没有变化,倒是骨衔青微微吃惊,这是安鹤的[寄生]天赋,而非杀招。

    “你不杀我吗?”贺栖桐问。

    “我不杀你。”安鹤说。

    “为什么?”

    安鹤又说了在第一要塞时一样的话:“我分得清敌人是谁。”

    是神明,是恶意,是制造水蛭伤人的使徒。她们有着共同的敌人,所有的仇她都会报回来。

    安鹤手中的菌丝还在暴涨:“我不知道怎么杀死你,也不知道怎么救你,但你的身体里和骨头上有神血的菌丝。”

    安鹤说:“那就,吞掉好了。”

    贺栖桐开始笑,安鹤也笑。

    安鹤平视着对方,露出一口白牙:“而且,我好久没见过跟我一样高的嵌灵体了,要不,你先别死吧。”

    ……

    贺栖桐感觉到痛。

    安鹤一点都不温柔,那些菌丝并不是悄无声息地游走,它们像是顽皮的孩童,所到之处总要敲敲打打。像被千万只蚂蚁啃噬。贺栖桐不知道这是安鹤的刻意报复,还是被菌丝寄生时就是这样。

    算起来,贺栖桐已经好久没有感知到痛苦了,使徒对痛觉的承受阈值很高,说是死人也不为过,罢了,她们本来就是死人。

    但眼下的痛,让她觉得自己好像还活着一样。

    她站在原地没动,菌丝先是钻入肌肉,在一番寻找之后,锁定了她嵌灵里的三个核心,并没有控制她的大脑。

    “等等。”贺栖桐说,“如果你吞噬失败,我要是死了,可以让我现在交代遗言吗?”

    安鹤皱眉:“我并没有要杀——”

    “就当以防万一。”贺栖桐打断她。

    “好吧,你说。”

    贺栖桐嗯了一声,她平静地笑着,开始口头交代遗言。骨衔青和安鹤是公证人,在她们面前,贺栖桐用言语写下一封“遗书”。

    她从大衣口袋里掏出了两枚钥匙,其中一枚是个金属环扣,嵌着磁条。

    “遗言一。”贺栖桐把金属环扣郑重地交到骨衔青手上。

    “这个,是种子贮藏库的通行钥匙,贮藏库在二号楼负一层,就是你们休息地的正下方。我把干净的种子都藏在那里了,里面的水力超低温系统还在运转,很冷,记得进去时间不要太长。”

    她仔细交代,语气平稳,生怕有什么地方没说清楚。

    “什么意思?你要把种子,交给我带走?”骨衔青有些惊讶,摊开的掌心里,那枚金属环扣沉甸甸有千钧重。

    “嗯。这些东西很珍贵,是我翻山越水收集来的宝物,不要浪费。”贺栖桐的语气诚恳:“我想让植物学延续下去,先有植物才能建立学科嘛。”

    “好吧。”骨衔青握了握掌心,“这些东西放了这么久,还能发芽吗?”

    “不知道。”

    贺栖桐说出口时突然觉得想笑,原来她也有不知道的事。她无法看到之后的未来,所以不知道骨衔青会不会活着、能不能找到净土,种下这些种子。

    可是,这是好事。不知道就代表着还有希望,也有勇气去试一试,她不用再去羡慕没有天赋的人。

    “遗言二。”贺栖桐又给了骨衔青另外一把钥匙,那把钥匙很普通,太久没用已经锈迹斑斑,有一股很重的铁腥气。

    “这个采集所其实有干净的地下水源,这栋楼一楼最里侧有一个水房,有深地抽水的机子。最后一个自然人消失之后,我怕水源被污染,就偷了钥匙,再没打开。我想,你们需要处理伤口,用得上。”

    骨衔青捏紧了钥匙,这两把钥匙贺栖桐应该揣了很久了,有些温热,骨衔青却觉得有些烫手。

    “你……”

    骨衔青敏锐地察觉到不对,她想说话,但是被贺栖桐打断。

    “遗言三。”

    贺栖桐双手插在口袋里,很轻松地站着:“安鹤,我和你妈妈聊过两句。”

    安鹤的剑晃了晃,剑尖已经对不准贺栖桐的脖子,偏了。“你们聊什么了?”

    “聊了花。”贺栖桐露出微笑:“她一个人在教堂门前歇息,看起来也不像是有天赋傍身,我本来想带走她,到采集所来。但那样算是杀了她。”

    贺栖桐望向另一侧的空地,也没有做任何动作,一个真实的场景就出现在了安鹤附近。

    ——三十三岁的安宁靠在三角形的教堂下方,坐着休息,垂着眼眸,状态看上去很疲惫。

    安鹤注视着眼前的画面,不敢靠近,她深知,这只是一场虚幻,是海市蜃楼。

    幻境中,贺栖桐从迷雾中走出去,安宁察觉到动静,警惕地问了声,谁在那里。这就是安鹤听到的呼喊,第一声由安宁发出,后面尖锐的喊声是水蛭的模仿。

    “你为什么没杀她?”骨衔青问。

    “老实说我真的想过动手,当时我并不知道她是谁。但是她拿着一朵花。用冷冻技术做成了干花,栩栩如生,放置在一个透明的盒子里面。”

    “我为什么没杀她?因为她浑身脏得不成样子,可那个盒子擦拭得很干净。”贺栖桐的眼光中流露出光彩,“我已经很久没有看到开得很好的花了。”

    她们发现了,安宁怀中抱着一个不算大的盒子。

    “虞美人。”骨衔青看到了那抹颜色。

    橘黄色的虞美人开得正盛,冻结在了最灿烂的时候。花瓣轻如薄绸,却又如纸张生出褶皱纹理,安宁怀中那一朵恣意张扬,花朵很大,黄彤彤像太阳。

    贺栖桐长久地注视幻影,她一向喜欢植物:“开得真好,但单株太寂寥,要是丛生养护在花坛或者后院——”

    顿了顿,贺栖桐又忽地打住话题,转回到了当下:“我问了安宁的名字,在其它使徒下山之前,让她赶紧离开,这里不安全。”

    安鹤看到了,安宁很快离开了萨洛文城,而贺栖桐在教堂站了好久。

    “所以,要是你们能找到虞美人盛开的后院,记得采一朵给我,我很喜欢。”

    “遗言四。”

    “要是我不幸死了,请把我和陷阱里那具骨头放在一起,然后一把火烧了。”

    贺栖桐说:“我们的骨头比较特殊,可能要烧很久,拜托你们耐心一点。”

    骨衔青完全隐去了脸上的神色,她反手把钥匙揣进了口袋,仍旧俯视着贺栖桐,眼神却不再凌厉:“不选择土葬吗?我以为你会很热爱大地。”她轻轻地笑,露出柔和的一面:“我还可以给你立个碑,像第九要塞,啊,也就是荒原上的宜居区那样,把你名字刻上去,举行一场葬礼。”

    “倒也不用了,一把火烧了更好,我们的骨骼不会腐化,浪费土壤。”贺栖桐说,“土壤就留给未来的花和草生长吧。”

    骨衔青顿了顿声:“好。我尊重你的意见。”

    “好了,我的遗言说完了。”贺栖桐总结陈词,微微点头:“很高兴认识两位。”

    骨衔青再一次没有对贺栖桐的感慨做出反应,她只是低着头,问:“我不知道你看到了什么结局,但是,会怕吗?死去的话。”

    “不害怕啊。”贺栖桐说,“我以前走过很多地方,生前过得很精彩。”

    她说的生前是指那短短三十年。她是真正看过广阔世界的人,沐浴过阴沉的、温暖的、炽烈的阳光,到过海洋,也到过雪山,用脚步丈量过土地,见过无数种生命。

    她说:“我已经够幸运了。”

    唯一的不幸,是等不到接驳机来接她,也等不到灾难过去那一天,看不到种子种进干净的土壤里。

    但她亲自等到了幸存者,多幸运。

    贺栖桐站得笔直,她清楚地知道,自己被延长的寿命,走到了尾端。她在漫长的岁月里看到了最后一个结局,结局戛然而止,没有序章。

    挺好,她生前是自由的*,现在并不想这样活着。她也不是温和地求死,只是想要个热烈的新生。

    “最后一句不是遗言,是叮嘱,我们死去后天赋会被神明回收。请你们加油。”

    贺栖桐说完最后一句话就不再多言,她看到安鹤听完遗言想要撤回菌丝,大概是意识到方法行不通而感到后悔。

    可这不是安鹤的问题。

    当骨衔青告诉她,自己的方法是错的时,贺栖桐就知道了原因。使徒的身体,是培养皿,核心永远残留着神明的禁制。

    无论是骨衔青杀了她,还是安鹤的菌丝寄生她,都会像触发报警系统一样,惊扰神明前来回收天赋。

    骨衔青有办法屏蔽掉自己行凶的事实,安鹤没有。但结局都一样。

    现在,神明被惊扰,来接管使徒了。

    所以贺栖桐警告安鹤,不是想让安鹤小心,而是要她抓紧机会。

    贺栖桐看到了结局,安鹤不会让她失望。

    ……

    安鹤扔掉了长剑,湿漉漉的头发还在往下滴水,她站在贺栖桐面前,眼神冰冷,原本打算收回的菌丝,一下子又被她催生了数千簇。

    脚下、床上、墙面布满菌丝,唯独贺栖桐的花盆,没有被侵染。

    安鹤比贺栖桐还要更早感知到神明的到来,她太熟悉了,她和神明打过无数次交道,幻境里和神明对峙时的绝望,头一次在现实世界笼罩了她。

    但安鹤已经不再害怕。

    人是会脱敏的,她脱敏了,并且开始无畏反击。

    和以前不一样,安鹤这次知道自己会赢。

    因为贺栖桐看到过结局,这个有着一面之缘的女人,都向她们交代过遗言了,那一定是相信她们可以做到吧。

    安鹤站在原地没动,在骸骨上奔涌的菌丝一簇簇地死去,又一簇簇地滋生。她还是第二次使用吞噬和神明对决,自从吞噬自己体内菌丝、高烧数日之后,安鹤就再也没有机会使用。

    上一次,是安宁成了她的锚点。

    这一次,是一个刚见面的陌生人,当着她的面念出了遗言。

    那总要想办法把种子带出去吧。

    雀跃的菌丝志气空前高涨,之前的吞噬让安鹤的寄生冲破了界限,寄生好像不再是寄生,而成了吞噬神力的怪兽。她感受到有东西在对抗她,神明无法自己使用天赋,于是它想操控贺栖桐。当意识到安鹤步步紧逼时,神明直接开始回收天赋。

    贺栖桐听见地上蜷缩的骨架在咯吱咯吱地响,并不疼痛,像她听过的植物生长的声音,从泥土里、岩缝里、溪水间钻出来,舒展枝叶。

    留声机还是没有关,一样咯咯吱吱的。那首她听了千百次的歌曲,还在播着。可能今天过后就会停了,也不会有人再记得这首歌。但幸好,在她死亡时,还有叶听竹的歌陪伴。

    贺栖桐的嵌灵,啪一下,消失了。

    她记录了这么多声音,原来死亡寂静无声。

    安鹤的菌丝完全覆盖了贺栖桐的骨架,她不会骨衔青的法子,于是直接吃掉了贺栖桐的核心,吃掉了神明的菌丝。

    然后,像在幻境里抢走神明的赐予一样,抢走了一个使徒的天赋。

    “咔——”有人把唱针拿开,那首播得很艰难的曲子,终于播到了最后一句。

    片刻后,悠扬的口琴从门外响起,阿斯塔抵着门框吹起了轻柔的曲调。她一直等在门外,等着紧急关头支援安鹤,对付第七位使徒。

    谁知,看上去好像没什么危险。

    那就,唱首歌吧。

    第120章 “要试试吗?”

    黎明前夕,萨洛文城采集所的五号楼,冒出滚滚火光。

    两具玉化的骨架整齐地放在一楼入口,抱着那台留声机,挨得很近,骨头反射着橘光,火焰像太阳一样炙热。

    在这之前,骨衔青打开二号楼的贮藏库,亲自带人去取了种子。所得物没有交给士兵,而是交给了新绿洲团队的老弱病残,骨衔青想了很久后给出命令:“这是很珍贵的东西,你们一定得保存好,送到绿洲去。”

    种子落在一双双粗糙的手里,包上防水布,小心翼翼存放。

    大火燃了整整五个小时,连同三位牺牲的士兵,以及五号楼里残存的泥藻、水蛭、污染土壤里潜藏的菌丝,都烧了个干净。

    有人小声地哼着歌。

    像是一场盛大的葬礼。

    ——要是没有一排黑漆漆的士兵站在火焰外围趁机烤火,借此硬化身上泥藻的话,会更像。

    可惜,不止士兵,还有随行的军医借着火焰,给小刀高温消毒,然后给安放在周围的伤员动刀子。

    烘头发的烘头发,烤衣服的烤衣服,大家各自有事要干,很热闹。

    这里最大的危机已经清除,她们决定集体休整几天。

    海狄头脑清醒,只是躺在捡来的木架子上,不太能动。她小幅度地转动手,抠已经死掉的表层皮肤,问阿斯塔:“喂,闵禾那家伙躺得远,我看不清,她还活着吗?”

    “还没死。”阿斯塔简单洗漱完毕,正在拧洗好的衣服。她的伤都在后背,于是包扎的绷带绕着胸口缠了好几道,裸露着,倒像一件短背心。

    她的三肢不是原装,因祸得福,仿生肢难以被破坏,阿斯塔成了伤势最轻的人,保留了大部分行动力。

    海狄慢慢呼气,躺下去骂骂咧咧:“真可惜,我还以为这狗子嗝屁了呢。”

    阿斯塔瞥了她一眼:“难怪你能跟安鹤玩到一块儿去。”

    海狄抬头:“什么意思,你说清楚。”

    阿斯塔不说话,在火焰旁边牵了根绳子,顺手把罗拉手术时用的绷带一起晾好。

    罗拉手术时,流了好多血,她们携带的医用绷带消耗了大半。阿斯塔在旁边看了一会儿,把绷带收起来清洗干净,物资都很稀有,布和绷带都要循环使用。

    海狄闲不下来,又问:“你跟着安鹤去看到了什么?第七使徒什么来头?怎么她俩看起来有些低沉?”

    “具体细节我不知道。”阿斯塔在石头上坐下,“只是贺栖桐看上去是个好人,好人死了,总是令人难以接受。”

    海狄拉好面罩,嘁声:“有什么好难受,你死了我也不难受。”

    “我看你一天不跟我吵架,嘴痒。”

    阿斯塔拨弄着湿漉漉的红发,时不时看向湖边。

    按理说,危机解除后,大家都应该很放松才是,但站在湖边的安鹤和骨衔青,从贺栖桐死去后,就一直站在外围,周身的气压极低,也不怎么说话,大家都不太敢去打扰。

    “她们在冷战?”海狄又抬起脑袋,顺着阿斯塔视线望过去。

    “不知道啊。搞不明白。”

    “我也搞不明白,她们到底什么关系?”

    阿斯塔板下脸:“哪有关系,最好不要有关系。”

    海狄想到一件事,眼睛眯成一条缝,侧起脸颊,露出一副看八卦的模样。

    “你过来,我小声跟你说哦,我路上偷听闵禾和凯瑟吐槽,听说她们以前,以为骨衔青和安鹤是敌人,两人在第一要塞打得不可开交。”

    “然后?”

    “然后闵禾很生气——‘看起来针锋相对,实际上就是在调情!气死我了’这是闵禾的原话,她真的很生气。”

    “我怎么没看出来哪里有针锋相对?”阿斯塔蹙眉,“骨衔青那女人言语姿态都暧昧得紧,昨晚安鹤护着骨衔青,可比护着我卖力。”

    “就是嘛!我倒觉得她俩看起来说在调情,实际上她们想打架。你瞧,两人姿态多防备。”说着说着,海狄忽然惊呼起来。

    “哎!阿斯塔,你要不要过去看看啊,她俩好像真的要打架!”

    ……

    “你不准备和我说话了是吗?”

    骨衔青倾身按住安鹤的肩膀。

    安鹤背对着她蹲在前面,用袖刀在一块石头上刻字。从火燃起后到现在,安鹤除了在湖边踱步,就是在用刀子用力刮磨石头。

    也没疗伤,也没洗漱,被水晕湿的衣服闷着久久不干,安鹤一声不吭。

    骨衔青塔上去的手,被安鹤猛地拍掉,躲开。于是骨衔青的手悬在半空,停顿。

    “什么意思?你要是想质问我,我给你机会。或者你生我的气,我可以哄你。”

    骨衔青深吸一口气蹲下来,再次伸手去探安鹤的额头:“但我问你,你是不是吞噬菌丝产生了副作用,身体有没有不舒服,你总该答我,这关乎于大家的安全。”

    上一次吞噬神血后,安鹤发了高烧,骨衔青有十天没联系上对方。

    她习惯性捧起安鹤的脸,察觉到掌心的温度确实有些滚烫,所以她放缓了语气,柔声请求:“小羊羔,别不理我,和我说话。”

    有那么一刻,骨衔青觉得自己好像在和爱人闹矛盾。

    可惜她们远不到那种关系,也不会是那种关系。

    骨衔青也不是真的要安鹤说些什么话,只是万一安鹤出了什么问题,被菌丝反噬……她不想功亏一篑。所以她愿意哄哄小羊羔,怎么劝解都无所谓,只要安鹤搭理她就行。

    但这次,对方好像不吃她这一招。

    安鹤停止刻字,静静地注视着骨衔青,而后,那把沾了石粉的刀,缓缓调转位置,对着骨衔青的鼻尖:“你离我远点,现在最好不要来烦我。”

    骨衔青没动:“我就要烦呢?”

    安鹤闭口不言。

    骨衔青感受着指尖传来的波动,安鹤的太阳穴蹦蹦跳得厉害,可那双眸子冷冰冰。骨衔青气笑了,没了脾气,她好像第一次吃到了安鹤的闭门羹,小羊羔什么时候也学会了冷战?

    刀尖映着火光,贴得很近,阿斯塔适时地把她们俩拎开:“别打架。”

    “算了。”骨衔青站起身,放弃了哄人,“脏兮兮的,我去洗澡。”

    安鹤这才抬起眼眸。

    阿斯塔想了想还是好心提醒:“你伤得重不重?皮肤溃烂的话,最好不要碰水,小心伤口感染。”

    安鹤都没问到骨衔青的伤势,阿斯塔自然也问不到。骨衔青只是哼了一声:“我不怕感染,总比成了泥人好。”

    五号房的水房是员工生活起居用的,有洗手台和大间的公共淋浴间。深山上本就不依赖自来水,黄金时代留下的深地抽水机依靠机械动能,还勉强能够使用。

    骨衔青这么爱干净的人,浪费了五个小时来看着安鹤不出问题。所以,要用水的人基本都已经用过了。

    为了防止黑雾窜进来,窗户已经封死,钢管里的锈水早已放掉,地上淌着水,很潮湿。墙壁上的积水冒着寒气,空无一人的淋浴间没有灯光,只有墙面的缝隙里,卡着一只手电。

    氛围有些吓人。

    骨衔青没有不适应,再恶劣的环境她都待过,不如说,黑雾才是她最熟悉的地方,这里有设备能够抽取地下水,已经算是豪华配置。

    但是独处时她确实感到一丝害怕。

    不是因为环境,而是想到了安鹤的天赋。安鹤从神明手中,抢走了时间重叠,受到威胁的第一个人,就是骨衔青。

    她装作风轻云淡,实际上恐惧一直在心头酝酿,她担心安鹤不说话的时候,是在使用能力查看她们这一趟的结局。

    如果是那样的话,她的苦心、她的隐瞒,全都成了无用功。太轻易了,安鹤太轻易就可以拆穿她的企图。

    而她没有这样的能力,根本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成功。

    骨衔青开始,真正地害怕安鹤了。

    没想到这一趟让局势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还把她赔了进去,贺栖桐可真是死了还给她找麻烦。

    烦躁的情绪挥之不去,骨衔青一拳捶在开关上,腐锈的转轮咯吱轻响,竟然咔一下掉到地上,连带着延长的水管也跟着晃动。

    头顶的细小水流倾泻下来,地底下抽上来的水寒凉,冻得骨衔青打了个冷颤。

    “嘶。好痛。”

    骨衔青收回手,乱着心神去关水,可是转轮没有工具拧不紧,她只好认命地淋着水,冲掉头上和衣服上的大部分烂泥,再依次脱掉鞋子,外套和红衬衫。

    冷水一接触皮肤,骨衔青的思绪逐渐冷静下来,也罢,走一步看一步。

    准备脱掉运动背心时,骨衔青听到虚掩的门外,有人靠近,无比熟悉的脚步声,鞋底大力地踩踏着地面,弄出了很大的声响,以示通知。

    骨衔青停下动作打开门,光脚踩着水,人倚在门框边:“你怎么来了?”

    是安鹤。

    安鹤单手拽着自己的外套,拖在地板上也不嫌脏,头发一缕一缕沾着泥水,看上去和落水鹌鹑没什么不同。

    可安鹤不笑,嘴角向下,也没有委屈的神态,她挺直了肩,歪头,语气冷漠:“你不是想要我理你吗?”

    ……

    安鹤浑身滚烫。

    类似于高烧的症状仍旧是吞噬神血菌丝的后遗症,但已经比上次乐观,她的不适五个小时就已经消化,这具躯体和她一样,拥有着极强的学习功能,是天才。

    天才在不适中,一刻不停地梳理这趟意外得知的线索,审视着骨衔青的身份。

    罪魁祸首骨衔青偏要左右嚷嚷惹她烦。

    滚烫是后遗症留下的痕迹,是她翻涌的气血导致的外显表现,她脑子很清醒,连带着眼神也很凛冽。

    安鹤注视着骨衔青。

    骨衔青微卷的头发沾湿,遮住了裸露的肩头,水滴顺着手臂和背心滑下来,砸在地上。骨衔青光着脚,水流淅沥沥流经脚背,然后又流走。

    在微亮的手电光下,有种动人心魄的美。

    可骨衔青也不笑,安鹤才发现她不笑的时候,妩媚的假装全部消失,眉尾锋利的转折让那张脸看起来也近乎冷酷。

    “你现在想理我了吗?”

    “想。现在,轮到我问你问题。”

    安鹤逐渐往前,以一种逼问的态势开口:“骨衔青,神明的使徒都是这样的吗?死过一次,拥有人类嵌灵,和不朽的白骨,它们是这样,那你是吗?”

    骨衔青没想到安鹤一来就问得这么尖锐,她脸色微变,支起身子往后退开。

    安鹤不让她走,步步紧逼,稍微上抬的眼眸里映着手电的光,安鹤轻声笑了笑:“难怪我之前在梦里说你怪物,你那么生气,还欺、负、我,很痛。”

    安鹤放缓了语速,声音很低沉,吐出的气流温度很高,在骨衔青的脸颊上烫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我不……”骨衔青想否认。

    安鹤没有给机会:“多好,你跟我一样是怪物。”

    骨衔青心口猛地颤动。

    “你不是。”她才是,血肉灵魂都身不由己。

    安鹤却又不再理会,她有好多话要问,要逼问,要将骨衔青的伪装一层层剥下来:“你还清楚地知道使徒的弱点,知道怎么杀死它们,你杀了多少人?言琼配合你多久?”

    她又自顾自地继续下去:“啊,我知道你不会回答,你也没回答贺栖桐,但为什么要对我隐瞒这件事,因为怕我杀你吗?”

    安鹤察觉到骨衔青想绕道离开,于是伸手拦住了骨衔青的腰,附着的泥土还未冲洗干净,安鹤的仿生肢贴着皮肉用力一按,被腐蚀的伤口传来丝丝缕缕的痛。

    骨衔青闷哼一声,倒也不再避让,她们亦步亦退,退到水管下,细细的水流将两人淋得浑身湿透。

    那冰凉的泉水仿佛被加热了,落在皮肤上带上了暖,又顺着两人之间的缝隙流下,冲掉大部分泥浆。

    骨衔青不答,不知道怎么答。

    所以安鹤继续问:“你为什么觉得我会杀你?你对我不利?”

    这次换安鹤捧起了骨衔青的脸,她丢掉外套,学着骨衔青的轻声语气,呢喃:“告诉我,你要杀我吗?”

    长久的注视如交锋,犹如断裂的电线蹦出火花,她们再一次肌肤相贴,可谈论的是谁要杀谁的话题。

    骨衔青选择退让,选择迂回,然后出击。

    她伸出双手搭在安鹤肩头,主动往前一步填补两人之间最后的空白,于是上半身严丝合缝地相贴,水珠沿着锁骨落下。

    “没有啊。”骨衔青笑意盈盈:“我怎么舍得杀你?还是说,你用天赋探过?我们难道会走向你死我活的局面?啊,即便是,也不是我本意啊小羊羔,一定是中间出了什么岔子。”

    安鹤轻轻一笑,一笑就变得格外灵动:“你怕我用天赋?”

    “你用了吗?”

    “没有。”笑容转瞬消失,安鹤的语气让骨衔青揣摩不透。

    可安鹤不会说谎,她不会成为第二个贺栖桐,时间重叠只会用在敌人身上,在该用的时候才用。不然,眼睁睁看着结局无法改变,徒劳挣扎自救,然后等死吗?

    安鹤很聪明,知道如何扬长避短,开发一项天赋为己所用。

    骨衔青觉得自己逃过一劫,笑意更盛。

    安鹤话锋一转:“但是,如果你成为我的敌人,对我心怀不轨,利用我,还害我,那我倒是不介意先看看你会死得多惨。”

    安鹤的语气实在轻柔,恐吓却如泰山压顶,骨衔青清楚知道安鹤不像她一样谎话连篇,安鹤说出口的事,十有八九都会做到。时间重叠的天赋用好了威力巨大,安鹤本身就会遇神杀神遇佛杀佛。

    骨衔青只觉得心肝颤抖,她分不清是自己在自毁,还是安鹤在自毁,颤抖传递到四肢百骸,处处发麻。冰凉的水更凉了,骨衔青听见自己的语气也在发颤:“不会,我怎么舍得呢?”

    “没说谎?”

    “没说谎。”

    “你最好是。”安鹤用力抱紧了骨衔青的腰,指腹按压着破损的皮肉,激起全身颤栗,“记住今天,我警告过你了。”

    骨衔青痛得缩起身子,抵着安鹤的额头大口喘息。

    安鹤舔了舔唇,她看到骨衔青的脸颊通红,脖颈也通红,肩膀上的皮肤,像是水泡破裂后留下的创痕,她也一样,泥浆流走,只剩下痛和烫意。痛和痛连接在一起,刺激着大脑皮层。

    骨衔青:“放开一些,很痛。”

    安鹤偏不放:“你不是不怕痛吗?碰冷水都不怕,感染也不怕,怎么会现在怕痛?”

    “哈。”骨衔青惋惜地问,“我痛,你不心疼?”

    “不、不心疼。”

    骨衔青心想安鹤真是个记仇的性子,长久以来扔出去的刀子,又尽数返还回来扎在她自己身上。

    安鹤问:“要试试吗?”

    “什么?”

    浑身湿透的安鹤头发一缕一缕地贴着耳畔,轻轻喘气的呼吸还带着滚烫,十分动人。

    骨衔青感觉到对方的脉搏蹦蹦跳得厉害,血液沸腾,心脏狂跳,眼中的欲望不受控地变质。

    她恍然意识到安鹤又在准备报仇。

    果然,安鹤舒展了眉头:“试试不能动的滋味。”

    “嗯?什——”骨衔青脸色忽变:“不准对我使用天赋。”

    “不行,你这样对我的时候,可没有手下留情。”

    骨衔青紧贴着安鹤的身体,逃无可逃,于是很快察觉,安鹤在她身上使用了寄生天赋。

    不同于她们第一次打斗时,那样微弱的程度,连续吞噬过两次神血的安鹤,寄生已经不再是寄生。

    半年时间,安鹤的精神力涨得厉害,如今的她仿佛拥有掌控现实的能力,骨衔青在梦境中才能做到的事情,被安鹤用另一种方式复刻。

    仿佛梦境颠倒,骨衔青感到自己除了能说话外,完全不能动弹。

    现实成了安鹤的乐园,可以改变场景,控制人的身体,寄生的能力精确到只操控肢体而保留神智。

    骨衔青只能低低地劝导:“乖,放开我。”

    安鹤捧着她的脸,目光里有威胁和戏弄:“那你求我啊,求我,我就放开你。像你之前要求我那样。”

    骨衔青完全体会到了安鹤的感受,任人宰割的小羊羔并不好当,失去肢体控制权等于把脖子暴露给敌人,再等着刀刃落下。

    安鹤不用陷阱,只用蛮力就捕获了她,将她圈在怀中半步不能离开,滚烫的皮肤成了火,眼中的理智在燃烧。

    可安鹤不懂,她不是羊,是狐狸。

    狐狸狡诈,永远不会心甘情愿处于下风。

    喘息和炽热心跳将气氛搅得黏黏糊糊,骨衔青舔掉唇上的水,眼中猎食的渴望在痛觉下,不受控地成了欲念,分不清有没有掺杂爱。

    冷白的光线落在她们的脸上、肩上、水珠上,切下黑白分明的剪影。

    骨衔青紧盯着安鹤湿漉漉的唇和头发,眼神既狂热又脆弱得起了雾:“那我求你,好不好?放开我吧,我们试试别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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