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间的这点儿温存向来短暂。
很多情绪来的汹涌,退得也干脆。
贺秋停和陆瞬都不是会在情爱上反复纠缠的人,两个人身后各有一公司的人要养活,各有各的公事和行程,谁都没那个闲工夫在感情的事上矫情太久。
贺秋停按部就班地洗漱,换衣服。
脑子里回想着陆瞬方才的那一番话,有些意外,似乎是没想到陆瞬会有这样成熟的一面,短短几句话格外有分量,居然真的能够有效地安抚到他。
陆瞬的意思他听明白了。
陆瞬希望他能够抛开一切的外在的压力,不必为他人的牺牲内疚,也不用顾及他家族的期望和世俗的眼光,更不必用道德来审判自己。
忠于内心,选什么都是对的,因为选什么,陆瞬都会在他身后支持他…
贺秋停轻轻地笑了笑,沉默地从衣柜里拿出件崭新的黑色衬衫换上。
衣服是陆瞬送他的,放在衣柜里一直没有穿过。
他一粒一粒地将纽扣系好,再仔细摆正,对着镜子看了又看。
贺秋停总是习惯把自己收拾得一丝不苟,笔挺的西装向来没有半点儿褶皱,领带严丝合缝地卡在喉结下,举手投足间连头发丝都透着股精致和优雅。
他从衣帽间走出来时,陆瞬已经坐在客厅餐桌旁等了许久。
同样穿着一身名贵西装,还戴着上千万的手表,但是该有的端庄却是一点儿没有。
陆瞬的西装外套随意敞着,发型未经打理,微微有些凌乱。
他慵懒地靠坐在椅子里,手指间夹着根没点燃的香烟,漫不经心地轻点在桌面上,垂着眼睛,若有所思地思考着什么事。
听见脚步声,陆瞬才抬起眼,眸光顿时变得晶亮异常,寸步不移地跟随着贺秋停的身影,直到对方站在自己面前。
“我买的那件?”
陆瞬眯起眼上下打量,毫不遮掩脸上的笑意,弯着唇角明知故问,“啧,怎么穿黑的了,某人不是说不喜欢穿深色衬衫吗?”
贺秋停垂眸对上他的视线,声音落得很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不好看吗?”
他语气谨慎,眼睛微微张了张,像是在试探什么。
“好看!”陆瞬笑开,语气直白又热烈,不加修饰地赞美他道: “贺总这张脸,这身材,什么衣服套上去都好看死了,等哪天你不干地产了,去干男装模特,肯定抢手!”
“扯淡。”
贺秋停轻笑一声,眼神顺着陆瞬的脸往下滑了滑,落在他颈间歪歪扭扭的领带上。
那领带系得过于潦草,潦草到透着点儿小心机,就像是等着被谁发现一样。
“你这…”
贺秋停眼底掠过一丝无奈,弯下身,修长的指尖灵活地挑开那团松散的结,重新给他系好,然后工工整整地压在衣领下。
陆瞬配合地仰着脖子,懒洋洋地垂着眼睛,看着贺秋停近在咫尺的手指,一脸的餍足,乐滋滋地享受着这份亲昵的接触。
“你先走。”贺秋停直起身子,语气是一贯的冷淡,“我叫了司机来接我。”
CL大厦和云际地产之间只隔了一条马路,同乘一辆车的风险有多大,两人都心知肚明。万一被好事的员工看到,必定会生出不必要的事端。
毕竟上次贺秋停在发布会上胃出血送医,陆瞬可是当着百十号云际员工的面,红着眼睛把林旭从救护车上拽了下来。
虽然事后用老同学的情谊搪塞过去,但两家公司的茶水间里,关于这两个年轻总裁关系的猜测,一直都没有平息。
如今,贺秋停正在计划发债的关键节点,容不得半分闪失,早高峰出行还是要多注意一些。
“行,那我走了。”陆瞬起身,从桌上拿起车钥匙,说着便往玄关走。
走到一半又停下来,他侧过脸望向贺秋停,缓声嘱咐,“早餐得吃。”
“嗯,到公司解决。”
“吃了什么,给我发照片。”陆瞬信不过他,生怕他一到公司就忙得忘乎所以。
贺秋停的唇角极淡地弯了一下,有点儿无奈,“我又不是小孩,不用这么看着我。”
陆瞬低低地“啧”了声,摇摇头,近乎自言自语般呢喃,“小孩?小孩都比你省心,也就数你最不自觉了。”
手按上门把的时候,贺秋停从背后叫住他。
“陆瞬。”
陆瞬回过头,看见贺秋停坐在沙发上,平静的眼眸却亮得惊人。
贺秋停说:“记得你答应过我什么。”
“嗯。”陆瞬轻轻地应了一声。
他答应贺秋停,回家看看。
算起来他已经很久没有回过家了,于情于理,也该回去看看了。
择日不如撞日,陆瞬拨通家里的电话。
“晚上回去吃饭。”
陈伶在电话那边开心得不得了,声音雀跃地扬起,“真的?太好了!小瞬想吃什么,妈妈亲自下厨,红绕肉想不想吃?”
那阵掩盖不住的激动和欣喜,无声地刺了陆瞬一下,他沉默半晌才回答,“都行,妈你看着安排吧。”
放下电话,一阵迟来的酸涩漫上心头,陆瞬不曾想到自己如此随性的一个决定,竟能让陈伶这样满足,想来也是他作为儿子的不称职。
好不容易回趟家,总归是不能空着手,陆自海最近喜欢古画,陈伶偏爱珠宝,陆瞬一个电话拨给拍卖行,交代两句礼物的事,便又一头扎进文件堆里。
公司的事情不少,案子堆得很多,陆瞬头也没抬地忙到了下午三点多。合上最后一份尽调报告,他起身走到办公室的卫生间里,用冷水扑两把脸。
对着镜子照了照,发现银灰色的头发之下,已经冒出了一些参差不齐的黑色发根。
陆瞬皱了皱眉,离开公司后没回家,径直开车去了常去的一家美发沙龙。
熟识的理发师迎上来。
他言简意赅, “剪短,染黑。”
剪染头发时,陆瞬一直低头刷着手机上的财报,时不时地给贺秋停发去几个骚扰的信息,意料之中的石沉大海。
陆瞬也没觉得碰壁,白天的贺秋停就是一个妥妥的工作机器,压根没有时间搭理他,不回消息太正常不过了。
两个多小时后,等他再抬起头时,镜子里的人已经是一头干净利落的黑色齐耳短发,衬得下颌线轮廓分明。
他对着镜子拍了一张照片,随手发给了贺秋停,随即离开沙龙,驱车驶入渐浓的夜色之中。
路上,贺秋停的电话打进来。
电话那边传来好听的声音,温温润润的,问他,“怎么想起染头发了?”
“好看吗?”陆瞬的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方向盘,悠闲地问他。
贺秋停这人,对这种直白的问话总是带着点儿羞赧,不好意思说这些腻歪人的话,只是在听筒里极清淡地笑了一声。
“笑什么?”陆瞬不依不饶的,“好看就是好看,不好看就不好看,笑是几个意思啊贺秋停~”
“我一会儿回家。”贺秋停很自然岔开话题,“你回来吗?”
“回,晚点。”陆瞬说着,方向盘一打,将车子驶入庄园大门,“我今天回家吃个晚饭,不一定几点回去,你要是困就先睡,别熬夜。”
电话那边的人明显停顿了一下。
“怎么了?”陆瞬敏锐地捕捉到了一起不对劲,“是有什么事吗?”
“没。”
“身体不舒服?”陆瞬追着问。
“没有。”贺秋停的声音落得有些轻,停了几秒钟对他道:“好不容易回家一趟,别往回折腾了,在家住一晚吧。”
“看情况。”陆瞬瞥了一眼窗外,黑云压得很低,像是要下雨,“要是下雨,我就不回去了。”
“好。”贺秋停答应得干脆,说完便挂了电话。
谈话间,车子已然驶入庄园,视线被强行撑开,两侧的旷野和整齐排列的罗汉松飞速掠过车窗,中式路灯在挡风玻璃上投下一道道斑驳的光影,明明灭灭地落进陆瞬的眼底。
陆瞬厌倦回家,就像厌倦从庄园正门开到主楼门口的那十分钟的车程。
每一米随着车灯延展的草坪,每一棵经过丈量的罗汉松,以及路过的每一个雕塑、湖泊和停在机坪上的直升机,都在无声地宣告,这是一个由金钱和秩序堆砌而成的庞大牢笼。
陆瞬在这里长大,从小受着陆自海的训诫,将所谓的阶级铁律凿刻进他的脑子里,让他比任何人都更早、也更痛地看清,这里的一切,就连呼吸的空气都是明码标价的。
越是长大,陆瞬就越厌恶这里,越想要脱离陆自海的掌控。
车子平稳地停在主楼巨大的门廊下,路灯昏黄的光晕里,已经有人在无声地等候在路灯旁,躬身拉开车门,“二少爷。”
陆瞬的脸色一沉,心头涌起一阵烦躁,已经不记得自己对管家强调过多少遍,别再用这套陈腐的“少爷老爷”的称呼,听着别扭死了。
他轻轻皱下眉,抬眼欲言,却在看清对方面孔后,把所有想说的话硬生生地都噎回了喉咙里。
又换人了。
望着眼前这张毕恭毕敬的陌生面孔,陆瞬沉默了几秒,终究是没多说什么,他微微点一下头,径直走进家门。
陆瞬刚踏入水榭长廊,便与陆自海迎面相撞,明明是血脉相连的亲生父子,却在视线相撞的瞬间,不约而同地尴尬起来。
陆自海倒是没什么变化,依旧是一身考究的中式打扮,宽袍大袖的,乍一看有几分闲云野鹤的脱尘意味,但陆瞬知道都是假象。
上位者的威压很重,头发染得乌黑透亮,鬓角整整齐齐的,完全看不出是六十岁的人。
陆瞬把一个长条锦盒递过去,“听哥说,你最近喜欢收藏古画,我也不懂,拍卖行那边的朋友说这你能喜欢这个。”
陆自海的目光只在那盒子上停了一秒,伸手接过来,打开看了一眼,便合上盖子递给旁边的管家,淡淡“嗯”了一声。
他脸上没有什么波澜,陆瞬也丝毫不意外,反正从小到大都是这样。
小时候过父亲节,班上其他同学给爸爸送礼物,哪怕是一个粗糙的纸鹤,别人的爸爸都会开心好半天。但是陆自海收到礼物,从来都是当破烂丢到一边,打心眼里看不上,也连装都懒得装。
所以如今,陆瞬根本不在意他是不是真的喜欢,东西送到了,堵住他挑毛病的嘴就够了,至于他想怎么处置这画,是束之高阁还是转手送人,都随他心意。
相比之下,母亲陈伶的反应截然不同。
“儿子!回来就回来,怎么给妈妈买这么贵的项链啊!”
陈伶温柔的声音难掩激动,立马把项链戴脖子上,“我儿子的眼光就是好。”
陈伶许久没有见到陆瞬,捧着脸仔细地端详,抚摸着头发,“小瞬把头发染回来了,老陆你看,咱儿子还是黑头发精神!”
陆自海侧目看了一眼,“顺眼不少,之前那一脑袋白毛,哗众取宠,像什么样子。”
陈伶嗔怪地瞪了他一眼,“我儿子怎么都好看,来小瞬,让妈看看,瘦了不少,基金公司很累吧?压力是不是很大?”
“他自找的。”陆自海的声音再度插进来,带着种居高临下的冷嘲,几乎是从鼻子里哼出两声,“家里有产业不接,非要去搞什么对冲基金,担那些没必要的风险,说白了不就是不想让我们管着他么。”
陈伶张了张口,想说什么,但最终还是化为一声叹息。她紧紧挽住陆瞬的手臂,带着他走向餐厅。
“别搭理你爸,他岁数也大了,跟不上你们这些年轻人,来,尝尝这个。”
陈伶从桌上的瓷盘里拈起一块精致的糕点,递到陆瞬唇边,满眼的期待,说道: “刚做好的桃花酥,你吃一块。”
酥皮入口即化,陆瞬点一下头,“不错,你现在还会做糕点了?”
“妈妈哪有这个本事啊。”陈伶眼睛亮了亮,笑容加深,“这是你林叔叔家的晓晓特意学着做的,知道你今天回来,特意送来给你尝尝。”
陆瞬的喉咙一涩,感觉咽下去的糕点顿时不甜了。
“妈不是逼着你和谁在一起啊,但是你总要找个自己喜欢的,不能整天扎在工作里,连认识新朋友的机会都不给自己。”陈伶试图说服他,幻想着那场景,“可能就那么一见面,聊聊天,一投缘…”
“不可能。”陆瞬斩钉截铁道,“你能不能别跟我爸一样添乱了,我自己有我自己的安排。”
“你有什么安排?儿子,你知不知道现在外面都有人开始胡说八道,说你…说你不喜欢女孩。”陈伶神情露出几分悲戚来,“我儿子这么好,妈可不愿意让别人这么诟病你。”
陆瞬半开玩笑半试探,“你就不怕他们说的是真的?”
陈伶顿时急了,收着力气打了陆瞬一下,“你妈可是有心脏病呢,你别跟我开这种玩笑。”
陆瞬含糊地“嗯”了一声,不好再多说什么,心里只想快点吃完饭回去找贺秋停。
巨大的一张餐桌,三个人坐得很远,桌上的菜肴精致,却透着种疏离。
陆自海问了陆瞬公司的一些近况,包括几个案子的进程,有一搭没一搭的。
偌大个餐厅里安静得很,偶尔才传来几句交谈,和餐具碰撞的声响。
用餐过半,陆自海慢条斯理地搅动着面前的一盅清汤,闲聊似地开口,“听说云际的那个小贺,最近动作不小。”
他说着抬起眼,锐利的目光落在陆瞬脸上,“他天价拍下澜都的那块地,勘探报告有点儿意思,好像有发现能源的苗头?”
陆瞬握着勺子的手微微一顿,很快恢复如常,“我跟贺秋停没那么熟,地块的事,我不太清楚。”
陆自海盯了他几秒钟,笑了一笑,低下头喝汤。
沉默在餐桌上蔓延,持续了十几秒钟,带着种无形的压迫感一点点将陆瞬笼罩包围。
陆自海放下汤勺,拿起餐巾从容地擦了擦嘴,像是忽然想起什么似的,忽然扭头对陈伶说,“对了,昨天和老宋喝茶,就是启洲地产的宋总,这么些年了,他还为之前那事耿耿于怀呢。”
陈伶问,“什么事来着?”
“那么好个地产品牌,做了几十年,口碑信誉积累的都不容易,结果呢?”陆自海说着,目光扫过陆瞬,笑容意味不明,“就因为公司的一个人事高层,搞了些上不得台面的事,被捅出去闹的满城风雨。”
“啊,我想起来了。”陈伶想起来那些往事,不由得叹了口气,感慨道:“地产这种传统行业,最怕闹出这种事了,几十年的基业,说崩就崩了。”
“是啊。”陆自海干笑了两声,一字一顿道:“这行业,容错率可是低的很啊。”
陆瞬自然听得出这话里的威胁。
也许是试探,也许是陆自海真的已经知道了他和贺秋停之间的关系。
陆瞬放下餐具,目光沉着了片刻。
心里没有预想中的慌乱和愤恨,反而激起一片冰冷得近乎残酷的清醒。
陆瞬意识到,是自己还不够强。
只是在经济上脱离陆自海还远远不够,他需要更强一些,强到能把所有的世俗和规则踩在脚底下,把资本的权柄和舆论的喉舌尽然掌握在股掌之间,成为真正可以覆雨翻云的那只手。
只有变得更强,他才能把自己想要的东西牢牢握在手里,才能保护他想要保护的人不受伤害。
“我吃饱了。”陆瞬说。
外面开始下雨,陆瞬独自走到顶层露台,在遮雨棚下点了支烟,顺手拨通了贺秋停的电话。
电话那边迟迟没有人接听。
第二遍,依旧是忙音。
打到第三遍,那边的人终于接通了,然而回应他的却并非人声,只有一片持续的哗啦哗啦的水声。
“喂?秋停?”陆瞬对着电话喂了好几声,电话那边依然还是单调的流水声。
他有点儿急了,“你在听吗,贺秋停?说话啊?”
不安感顿时充斥了整颗心脏,陆瞬慌忙地将烟掐灭,从兜里摸出车钥匙走向楼梯。
“喂…”听筒里终于传来一丝微弱的气音,带着不自然的绵软。
“你在哪?你在干什么?”陆瞬倒吸一口凉气。
那边传来压抑的喘息声,很快戛然而止,明显是用手捂住了听筒,短暂的安静后,喘息声远了几分,一道故作轻松却掩盖不住虚弱的声音传来,平静回答,“…洗澡呢。”
嘟——
陆瞬甚至都没等他说完最后一个字,手指尖已经狠狠戳断通话,迅速冲下楼梯。
引擎的咆哮声震天撼地,跑车在滂沱的雨幕中开辟出一道路径,绝尘而去。
作者有话要说:
下一章应该是周五晚上,周四晚上有事应该写不了~[摸头]
第42章 积极向上症6
车窗外暴雨如注。
陆瞬全程没有减速,紧握着方向盘将油门轰得震天响,不多时便开到了贺秋停家。
一个急刹,轮胎在潮湿的地面上打了个滑,带着半个车身都甩进了门前的草坪。
陆瞬顾不上调整,推开车门就冲进雨里,短短三五米路程,身上被浇了个半透,他握着钥匙的手有些颤抖,插了好几次才捅进锁芯。
客厅的灯亮着。
陆瞬把钥匙丢在玄关的玻璃台上,远远地听见浴室传来微弱的水声。
“贺秋停?”
他心跳空了几拍,连鞋都没有换就走进去。
电话里,贺秋停的声音明显不对劲,像是在竭力忍耐着什么,那股逞强的声调和气息,陆瞬现在已经越发熟悉了。
皮鞋在干净的大理石地面留下一串湿漉漉的脚印,停在浴室的门前。
门是虚掩着的,里面漆黑一片,让陆瞬下意识觉得贺秋停不会在这。
贺秋停怕黑,平时睡觉都要开一点灯光,按理说,不可能在这样逼仄狭小的黑暗空间里独处。
里面传来水声,陆瞬低下头,看见水流正从门缝底下源源不断地渗出来,已经在地面积了好大的一片水。
陆瞬屏着呼吸推开浴室门,将灯打开。
啪—
光线充满浴室的刹那,呼吸骤然停滞,陆瞬盯着眼前的一幕,眼眸颤了一颤。
他看见贺秋停仰面躺在满溢着水的浴缸里,手臂无力地搭在在浴缸边缘,泛白的指尖轻垂,像是被抽干了所有的力气,整个人瘫软地半浮在水里。
他身上还穿着早上的那套衣服,黑色的衬衫和西裤被水浸透后紧贴着皮肤,堆满阴影和褶皱,将他的每一寸肌肉的轮廓线条都勾勒出来,每一处凸起都格外分明。
浴缸的水龙头正在不语阎乄停地往外冒水,头顶的花洒也在喷淋,对着贺秋停仰起的那张脸哗啦哗啦落下来,砸得他脸颊泛红。
“贺秋停!”陆瞬一个箭步冲进去,却踩到了地上的积水,重重地摔了一跤。
“操。”
他顾不上疼痛,立刻爬起来,几乎是手脚并用地爬到浴缸前,手指碰到水面的瞬间,心顿时凉了大半截。
是冷水,满满一浴缸,都是冷水。
水龙头里往外涌的,花洒里淋的,全都是刺骨的冷水。
贺秋停的状况很差,已经有些神志不清了,不知道在冷水里浸泡了多久,整个人无意识地哆嗦着。似乎是听见了陆瞬摔倒,他在水里挣扎了一下,但力气微弱得几近于无,身体失去支撑后不受控制地往下滑。
半张脸都沉下水面,贺秋停身子一抖,呛了口水,咳嗽起来。意识随之清醒了几分,但他却没有勇气睁开眼睛,恨不得就这么晕过去算了。
太丢人了。
被陆瞬看见自己这样一副德行,实在是太太太太丢人了!
“贺秋停,贺秋停你不能这样…”
贺秋停听见了陆瞬难过低哑的声线,夹杂着一丝害怕的颤音。
陆瞬大概是以为他想不开,想要自溺在这浴缸里…
手很快伸了过来,充满力量的手臂环抱住贺秋停的后背,另一只穿过腿弯,要把人从浴缸里捞出来,却不知道这一下触碰把贺秋停好不容易压制下去的火再度引燃。
“嗯…”
贺秋停神阖着眼眸,睫毛不安地抖了抖,微微开合的嘴唇里溢出几声又轻又急的喘息,“你要是真想帮我,就…”
“什么?”陆瞬没听真切,把耳朵凑近,耳廓几乎贴上贺秋停的嘴唇,问他,“你…说什么?”
贺秋停喘得厉害,两条长腿在浴缸里难耐地曲起,又缓缓伸直,像是在无声地经受着某种折磨。
半晌后,他张开嘴唇轻轻含住那柔软的耳垂,用齿尖细细碾磨,炙热的吐息中,又重复了一遍刚才的话。
陆瞬猛然一怔,目光往他的下半身偏移了几分,“你确定?”
贺秋停点点头,仰起雪白的脖子,不自在地弓了下腰。
陆瞬浑身僵住,不可置信地盯着面前的人,“是昨天的药效没过吗,还是…”
“别说话。”
贺秋停蹙紧眉心,此时此刻,就连听见陆瞬的声音都会让他的身体战栗,招架不住。
他的眼睛只微微掀开一道,眼底潮湿,迷蒙涣散,口吻却是一如既往的冷硬,“要么进来,要么出去。”
…
哗啦。
浴缸的水位陡然升高,水从边缘溢出来,整个浴室都开始缓缓升温。
水龙头和花洒里的水开始变烫,一点点中和掉浴缸内冷水的温度。
陆瞬跨进浴缸时,打翻了地上的沐浴露,黏稠的液体从瓶口淌出来,先是流进排水口,然后顺着口部丝丝缕缕地渗下去。
“嗬…”陆瞬低低地闷哼一声,把瓶子扶正,然后从浴缸里捞出湿透了的衣物,挽成团后丢到外面。
水有些太烫了,贺秋停说受不了。
陆瞬只得伸手握住那滚烫的水龙头把,慢慢地调节着温度。
那水龙头把硬邦邦的,很大,很烫手,又被水浸得发滑,让他一时间难以握住。
贺秋停抻开脖子,看着浴室里氤氲着白雾的棚顶,花洒淋下来的水在视线里化作了无数颗光点,一颗颗砸落在他的下腹,窜起一阵酥酥麻麻的电流。
还是烫,无论陆瞬怎么调节,都是烫的。
陆瞬怀疑是那水龙头坏掉了,只得关掉,他将那水龙头拧紧,怕拧的不够紧,几乎是使上了全身的力气,拧了又拧,生怕漏出一滴水被贺秋停骂。
可贺秋停还是翻着白眼骂了他。
湿发在瓷壁上甩下水痕,贺秋停几乎是咬牙切齿,“你…轻一点。”
陆瞬闻言慢慢松开,抓着贺秋停的手按在自己的腰侧,喘着气,“那你来。”
贺秋停忍无可忍地动了两下。
浴缸里的水猛地漫过边缘,陆瞬脊背一颤,在晃动的光影里向后仰头,骨节分明的手攥紧浴缸边缘,低低地哼出一声。
贺秋停这个人,还是太有深度了。
花洒喷出的水柱忽然偏了角度,倾斜着打在瓷砖墙壁上,再射进水里。
浴缸里的水开始有节奏地撞击缸壁。
哗啦,哗啦,哗啦…
陆瞬差点找不着北,垂着眼睛,“再来。”
贺秋停却松下力气,绷紧的脚背划开水面,抵在浴缸尾部。他呼了口气,像是累了,也像是从根本上厌倦这件事。
积极向上症发作的时候,肌肉进入了松弛状态,根本不足以支撑他主导这件事的全部。
几下就得了。
贺秋停神色倦懒,慢慢地眨眼睛,漂亮的眼眸蒙了层水汽和碎光,安安静静的,好像是佛系躺平了一样。
陆瞬低头看着他,眼睛看到的是这么回事,可身体感受的又是另一回事。
水有些冷了,陆瞬只得又一次将那水龙头打开,水柱依旧滚烫,直挺挺的,没有半分枯竭的意思,反倒是比刚才的水流更大了。
热胀冷缩,果真不是假的。
浴缸里的水位开始不规律地波动。
贺秋停抬起头,掠过陆瞬的脸,朦朦胧胧间竟然看见了宇宙的星空。
星云沉浮,星子跳跃。
彗尾缓缓划过荒原,美得让人无法忽视。
陆瞬终于将那件湿透的黑衬衫剥开,纽扣一颗颗松下去,不出所料地发现了藏匿的星星。
他想尝尝星星的味道,便用唇齿圈住,试探着咬了一下又一下…
荒原下传来爆发般的阵阵轰鸣。
贺秋停两眼发直,觉得自己的身体像极了漂浮在水里的裙带菜,丧失了思考的能力,脑袋里一片空白,想骂人都不知道说些什么。
他抬起手,试图手从后面抓住陆瞬的头发制止,却发现这人的头发短了,沾了水后滑得很,抓得吃力。
“诶…”
他轻叹一声,最后全都变成了纵容和默许,将五指轻轻搭在陆瞬的后颈,仰着脸,慢慢地调节自己的呼吸。
…
这一次发作没有上一次持续得那么久,感受到身体里的那阵热潮褪下,贺秋停便哑声叫了停。
陆瞬立刻停下来,动作干脆地走出浴缸,没有丝毫的纠缠。
贺秋停看着他那双低垂的眼神,觉得反常,没有半点情欲的混沌,反倒是异常清醒,压着一股要溢出来的悲伤。
陆瞬大概是意识到他的反常了。
如果说昨天的事能用张文骞下药来解释,那今天的事,又该因为些什么呢?
贺秋停整个人思绪飘忽,想不出一个像样的借口,本质上也不想去欺骗陆瞬,于是沉默地去花洒下冲洗身体。
陆瞬无声地跟过来,扶住他微晃的手臂,怕他摔倒,但嘴唇始终抿着,一言未发。
直到贺秋停洗完出来,陆瞬把浴巾塞进他怀里,干涩的声音才冒出来,“你出去躺会儿吧,我来收拾。”
陆瞬把浴缸和地面收拾好,自己草草地冲了个澡。
只剩下冷水了,寒意刺得他皮肤发紧,心情直线地向下沉。
他想起前些日子李风对他说过的话。
“秋停可能有重度焦虑症。”
“需要介入药物治疗,不然之后可能会有自伤倾向。”
自伤倾向…
陆瞬想不明白,贺秋停今天把自己沉在冷水里,真的是因为药效没过,以此来压抑药性吗?
还是说他就是想要溺死在那一缸的冷水中,不料被自己发现了,才随口找了这样的说辞,让自己帮他疏解。
悔恨的情绪涌上来,陆瞬恨自己的神经太过大条。
其实那天听完李风的话后,他就联系了天穹港最顶尖的心理医生,对方让他带着病人来看看。
但那是贺秋停,那么骄傲的一个人,怎么会承认自己有病,又怎么会容忍自己去看心理医生?
陆瞬不知道怎么向贺秋停开口,再加上最近看他的精神不错,这事便就这么搁置了。
明明今天早上贺秋停还好端端地,冲自己微笑,换了自己买的衣服。
对!
陆瞬自以为捕捉到了重点。
贺秋停从来不穿深色的衬衫,自己给他买的这件黑衬衫被放置了很久,怎么就今天想起来穿了?
难道是他不想活了,想在生命的最后留下一点念想?
陆瞬心脏陡然沉坠,胡乱擦干身体,赶紧出去找人。
贺秋停不在一楼,他匆匆爬上楼梯,挨间找,都没有看到贺秋停的身影,直到找到了二楼尽头的阳台。
隔着落地玻璃,他终于看见了贺秋停。
贺秋停背对着他,撑在栏杆上抽烟,孤独的身影融进夜色。
他穿了件深色的睡袍,系带在腰间随意地一挽,露出劲瘦的腰身和宽阔的肩背。晚风吹过,掠动着他未干的发梢,同时也将睡袍下摆轻轻掀起。
贺秋停的两条腿线条紧实流畅,在浓重的夜里白得惊人,泛着冷玉般的细腻光泽。
陆瞬的目光凝了凝,顺着他的腿往下看,一路延伸到那赤裸着,踩在冰凉的地面上脚踝。
“贺秋停。”
陆瞬推开阳台门,先把拖鞋丢在他脚边,轻微斥责的语气道: “穿上。”
贺秋停扭过头,低头穿鞋的同时,烟雾从微启的薄唇间缓缓溢出,缭绕升腾,模糊了他的五官和轮廓,却平添了一种慵懒的、夹杂了些许侵略性的性感。
陆瞬上前一步,从贺秋停的手里拿过那半截烟,很自然地吸了一口。
辛辣的烟草味充斥着喉咙和肺腑,带着冷冽的独属于贺秋停的气息,将他围住。
陆瞬后背倚靠着栏杆,偏过头与贺秋停对视一眼,动了动嘴唇,清晰地吐出一句话,“你跟我说过,你有哮喘。”
陆瞬的眉锋抽动了一下,眼里的情绪有些变化,将声音压得更沉,一字一顿对他道: “哮喘,不能抽烟。”
“啊。”贺秋停干干地应了一声,视线飘向远处的湾景,“可能,是好了。”
“好了?”
陆瞬低低地重复,尾音带着一丝颤抖,眼底分明地闪过失望。
他以为,自己终于在贺秋停那扇紧闭的门上撬开了一道缝隙,足以容下一点点信任。可实际上,那扇门根本没有过变化,贺秋停依旧站在门内,把他隔绝在外。
什么都不愿意告诉他。
一股难以言说的尖锐疼痛漫过心脏。
陆瞬猛地攥紧了手中正在灼烧的半截烟蒂,将那猩红的火点笔直地按进自己的掌心。
滋—
皮肤瞬间被烫穿,他在疼痛中抬起眼睛。
“贺秋停,你没有哮喘,对不对?”
“你知道自己病了。”
“对吗?”
作者有话要说:
不会虐的别怕,之前说过,如果虐的话会提前作话预警[抱抱]
第43章 脊柱炎1
贺秋停的视线垂下来,落在陆瞬隆起青筋的手背,窒息的感觉顺着胸膛往上蔓延,顶到喉咙处停下。
他低低叹了口气,掰开陆瞬五指的动作带着些微的颤抖。
熄灭的烟蒂掉在地上,同时露出了掌心那块触目惊心的焦痕,皮肤炭化翻卷开,底下已经白了,有血珠正从边缘缓缓地渗出来。
“不疼。”陆瞬说着便把手往回抽,语气透着分明的不耐,“我在问你话,你别管这个。”
贺秋停将他的手腕牢牢握住,稍一使力带到自己跟前,盯着那伤口看了一会儿,抬头道: “你情绪能不能稳定一点?”
他的睫羽压出一道偏冷的弧度,话语间带了几分训人的意味。
没缘由的,那双温沉静的眼眸刚一望过来,只一眼,陆瞬身上的那股疯劲儿顿时偃旗息鼓,凌厉的眉眼也不自觉地软了下来。
“我情绪很稳定。”陆瞬的喉结滚了滚,苍白地辩解一句,“我只是不高兴。”
贺秋停没说话,抓着他的手腕径直把人带到客厅,甩到沙发上,然后去柜子里翻找药箱。
这种类型的灼伤是需要清创的,贺秋停专注地垂着眼睛,眉头紧蹙,用镊子夹着浸了生理盐水的纱布块,从那伤口中心向外一圈圈旋转着擦拭。
陆瞬手掌不受控制地颤抖,却没看自己的伤口,目光直勾勾地盯着面前的人,又强调了一遍,“贺秋停,我真的特别不高兴。”
“澜都x号地下有能源,你不跟我说,完全没问题,你有你的商业考量,我懂。”陆瞬说。
“但是关于你身体的事,在李风那住院的时候你是怎么答应我的?你说哪里不舒服,会第一时间告诉我…”
陆瞬突然反手握住贺秋停的手腕,眼眶发红,“为什么今天,你都这么、这么难受了,宁可把自己泡在冷水里,也不愿意给我打一个电话?”
“贺秋停,你还是不信任我,把我当外人,是吗…”
他五指的力道很大,在贺秋停瓷白的手腕上紧紧握着,见着后者皱眉才缓缓松开,眼见着上面浮出几道分明的红痕。
贺秋停摇了摇头,眼眸深处都是坦诚,“没有当你是外人,也没有不信任你。”
他从药箱里找出烧伤的凝胶敷料,给陆瞬贴上,又把绷带绕过虎口缠好,慢条斯理的,包扎得耐心又细致。
“你说的对,我是生病了,我承认,我这一阵子的身体状况的确不好。”
贺秋停完全没有被陆瞬的情绪影响,语气平平淡淡, “经常不舒服,但也没有那么严重,可能过两天就好了。”
他说着弯了弯唇角,笑容很僵硬,说道:“今天头疼,明天胃疼,后天心脏疼,要么就像今天一样…欲求不满?”
呵…
贺秋停轻轻地笑出一声。
欲、求、不、满。
这四个字从贺秋停嘴里说出来的一瞬间,陆瞬的心脏疼了一下。
“不过我有自理能力。”贺秋停说,“我总不能有点儿不舒服,就给你打电话。”
“为什么不能?”陆瞬盯着他。
“陆总不比我闲,蓝逐的收购在反垄断审查卡着,AI那个公司又面临重组转型,是吧。”
贺秋停平日里不声不响,却对他的工作进展了如指掌,他看向陆瞬,“我知道你忙,好不容易回家吃一次饭,我这点儿不舒服,有什么开口的必要吗?”
“当然有。”陆瞬答得果断,斩钉截铁道:“你不舒服的时候,我得在你身边。”
“天天不舒服呢?”
“那就天天在你身边。”
贺秋停动作顿了一下,半晌后微不可察地叹了口气,并不想跟他在这件事上纠缠。
他把药箱盖子合上,起身放回柜子里,侧身对着陆瞬,漫不经心地开口,“身边的人天天嚷嚷着不舒服,这个病那个病的,就不会觉得心里堵吗?不觉得烦吗?”
陆瞬咬了咬牙,肩头随着压抑的呼吸起伏,挤出几个字,“你想表达什么?你觉得我会因为你生病嫌弃你?”
“好了陆瞬。”贺秋停觉得这话题再进行下去,两个人多半是要闹得不欢而散。
三日病症循环的秘密,他没办法告诉任何人,但面对陆瞬的关心,他也做不到全然的忽视。
沉默了片刻后,他抬手捏了捏陆瞬的肩膀,眼神平静而笃定,试图让对方安心,“真的只是一点儿小问题,很快就会好。”
“很快?是有多快?”
陆瞬坚持要刨根问底,“你知不知道为什么会有这种情况发生?上次李风跟我说过,说你现在的这些症状,可能是因为工作压力太大导致的焦虑躯体化,严重起来要人命的,你别不当回事行吗!”
焦虑症,躯体化?
贺秋停眼神微闪,心想,这倒是个好理由,虽然也不是什么小毛病,但是听起来似乎也没那么严重,起码可以暂时搪塞住陆瞬的追问。
贺秋停顺着话头,点头道:“嗯,可能我最近是有点儿焦虑了,不过等手上这笔债券顺利发行,资金的压力小了,应该就能缓过来。到时候我恢复锻炼,增强一下身体的免疫力,就什么都好了。”
毕竟是当老板的人,他轻轻松松的就给陆瞬画了一张饼。
话音未落,修长的手指就已经按上了太阳穴,皱着眉做出几分蔫巴巴的样子。
他躲避着陆瞬的目光往卧室走,边走边说说自己累了,头很疼,想休息。
陆瞬一时间哑火,呆愣愣地跟着贺秋停走进卧室,看着他掀开被子,躺下,再将被子妥妥帖帖地拉到腰腹盖好,甚至还在枕头上安逸地蹭了蹭,找了个舒服的姿势,最后阖上了眼睫。
他倒是没什么事了!?
陆瞬的火气腾的就烧了起来,一股燥热闷在胸腔里无处发泄,横冲直撞的。他想态度强硬些,但是面对贺秋停这副脆弱姿态,他又实在没辙,狠不下心,张不开口,连吵架都不敢跟他吵。
陆瞬带着一身无从宣泄的的火,又去阳台抽了两根烟。
他一边吞云吐雾,一边恶狠狠地想着,贺秋停这个人,为什么主意这么正?
脑海里不受控制地浮现出刚才卧室里的画面…
贺秋停软绵绵地躺在床上,身体陷入柔软的床褥中,伸出被子的脚踝在灯光下白得晃眼,轻轻地在被单上蹭过。
陆瞬的喉咙压抑地鼓了一鼓。
又想起贺秋停微微仰着的脖子,阴影里的喉结,无形之中透着一丝让人无可奈何的矜傲。
这画面非但没有平息他的躁动,反而引燃了他心底的一团邪火,将阴湿的角落如数点亮。
一个近乎疯狂的念头涌了上来,带着病态般的占有欲,把陆瞬自己都吓了一跳。
他突然,想用最坚固的锁链把贺秋停给绑起来。
铐住那双不安分的手脚,再封住那张能言善辩、冷言冷语的嘴。
想强行带他去看医生,强行让他定点定时地吃一日三餐,强迫他闭眼入睡后又在晨光中将他唤醒…
想把他绑在自己办公桌对面那张宽大的椅子上,一抬眼就能看见他,就能感受到他的气息,一直一直包围着自己。
只有把贺秋停牢牢地禁锢在视线所及的地方,才能填满心底的那一阵不安。
陆瞬将烟头捻灭在阳台的栏杆上,抬起脸盯着外面浓重的夜色,眉眼间的戾气潮水般退去,取而代之的是一阵烧灼着耳尖的羞耻感,极其尖锐。
他怎么能对贺秋停产生如此不堪的念头?
他明明比任何人都渴望看见贺秋停开心、自在,想让他可以随心所欲地做想做的事,像一只骄矜任性的小猫,被疼爱也有恃无恐。
强烈的自责感将他的心脏一圈圈绞紧。
陆瞬在外面坐了许久,直到散去一身烟草味,才悄无声息地回到卧室。
他掀开被子躺进去,看见贺秋停背对着自己,便朝着那边挪了又挪,用胸膛小心翼翼地贴上那人的脊背,然后展开手臂,轻轻地把人圈进怀里。
“睡了吗,贺秋停?”他的声音很低,试探地响起。
“…”
回应他的只有平稳的呼吸声。
“秋停,睡了吗…”他磨人地轻唤,像是笃定了这人在装睡,手指在贺秋停的肚子上捏了捏,“秋停…”
贺秋停背对着他,深深地皱了一下眉,但依旧没动,也没发出声音。
“哥。”陆瞬忽然换了个称呼。
他很少这样叫贺秋停,但每次叫都能让后者的心跟着颤动一下。
贺秋停的睫毛在黑暗里颤了颤,听见身后那人在他耳边低声碎碎念着,“天穹港最好的心理医生,我给你约好了了,明天一早,看完再上班。”
陆瞬顿了顿,感觉到怀里的人身体有些微的僵硬,立刻补充道:“你没病,我知道,你别当负担,就当是找个人聊聊天,疏导一下情绪和压力。”
“知道你烦医院那一套,也怕被人看见。”
陆瞬低头轻轻吻在他的后颈,体贴里透着股强势,声音低沉有力,“所以,人直接到你家里来。”
贺秋停依旧没出声。
陆瞬垂下眼睛,把脸贴在贺秋停身后,静静地听着他的心跳,不知道自己这么做是对的还是错的。
陆瞬还没说什么,系统先按捺不住了,急吼吼地跳出来。
【宿主装睡!宿主坏!】
贺秋停充耳不闻,屏蔽了系统的控诉,继续装睡。
【啊啊啊!你们!你们可是刚在浴室里天雷勾地火!激情鼓掌的关系啊!怎么能!怎么能穿上裤子就翻脸不认人!拔x无情!冷漠!太冷漠了吧!T_T】
系统作为cp头子,明晃晃地破了个大防。
【快和好!你们快亲一亲抱一抱!】
【宿主!你动一动啊,蹭他,蹭他一下也行啊!】
【不然就骂他,骂他也行啊!骂也能给陆总骂爽!就是别不理他啊喂!5555】
…
简直聒噪至极。
贺秋停忍无可忍,猛地抬手捂住耳朵,也不知怎么的,或许是陆瞬贴他太近,也可能是他动作幅度太大…
啪—
他这一下抬手,竟结结实实地给了陆瞬一巴掌。
挺清脆的。
一时间,两个人外加一个系统,全都愣住了。
【…?!】
系统也卡出了bug。
【本次病症周期强制压缩,原三日周期变更为两日,积极向上症将提前发作,倒计时30s。】
【友情提示: 本次发作,通过深度拥抱接触即可缓解】
贺秋停的瞳孔骤缩,感受到一股熟悉又滚烫的热流猛地从尾椎向上窜起,瞬间遍布他的四肢百骸。
倒计时来临前的最后一刻,贺秋停猛地转过身来。
他伸出手臂,狠狠地将陆瞬搂进怀里。
贺秋停清楚地听见两颗狂跳的心脏,透过皮肉骨骼,热烈地撞相击。
…
陆瞬只觉得懵,这算是打一巴掌,再给个甜枣?
甜枣还是太甜了些。
贺秋停紧紧地抱着他,脖颈挨在一起,腿也同他交缠,胸贴着胸,腰腹贴着腰腹,每一处都紧紧地贴在一起。
每一处,都紧紧相抵,不留一丝空隙。
“怎么了,你做噩梦了吗?”陆瞬感觉不对劲,被抱的幸福又忐忑,“你身上怎么这么热?发烧了?”
贺秋停艰难压下那阵情潮,声音克制而沉缓,拍了怕他的背,“没有,睡吧。”
他的嗓子干涩发哑,在难耐的喘息中阖动嘴唇,吐出两个滚烫的字,“…晚安。”
漫长而灼热的肢体交缠中,两人一同沉入黑暗。
第二天一早。
陆瞬起床的时候,贺秋停竟然没有起,他侧卧着,背对着他,修长的脖子和脊背绷成一道几乎笔直的线。
陆瞬轻笑一下,觉得贺秋停这人太过于端庄,怎么连睡觉都这么有包袱,好像骨子里就刻着“规矩”二字。
他以为是贺秋停太累了,也没吵着他,轻手轻脚掀开被子,下床洗澡,完全没有注意到床上人那被冷汗濡湿的睡衣。
贺秋停闭着眼睛,头脑是清醒的,死死咬住牙关,身上的每一寸肌肉轮廓都不自在地发着颤。
贺秋停比陆瞬醒的要早很多,早上五点,被硬生生疼醒的。钻心蚀骨的钝痛从他腰骶深处往上爬,一圈圈死死地缠住他的整条脊柱。
压榨,绞紧,几乎碾碎骨头。
他被这股剧痛死死地钉在了床上,一时间竟连翻身都做不到。
身体像是被水泥封住了,不再听从大脑的指令,只剩下无边无际的、令人窒息的僵硬和痛楚。
“呃嗯…”
贺秋停试图用手肘撑起身子,可仅仅是这一个微乎其微的试探动作,便痛得他眼前发黑。
压抑到极致的闷哼,终于还是在喉咙里破碎,不受控制地溢了出来。
陌生的感觉让他恐惧,直到系统音从他耳边响起。
【叮!病症刷新!】
【新病症: 强直性脊柱炎,伴随间歇性腰伤,肌肉无力。】
【症状: 宿主的脊柱和骶髂关节将会爆发剧痛,关节僵硬,活动受限,晨僵尤为明显。】
【友情提示: 目前已进入晨僵状态,请宿主保持静止状态,避免加重疼痛。】
第44章 脊柱炎2
陆瞬擦着湿漉漉的头发从浴室里走出来,发现贺秋停还没有起。
贺秋停向来自律,从来没有赖床的习惯。
难道…是昨天晚上太累了?
陆瞬觉得纳闷,径直走到卧室。
“贺秋停,起来了。”
阳光透过窗帘间的缝隙,笔直地落在贺秋停的身前,照亮了被面和他的半边肩膀,可后者竟然还维持侧卧的睡姿,纹丝未动。
不对劲。
陆瞬蹙起眉,几步走到贺秋停床前,蹲下身,“秋停,你…”
说到一半的话卡在喉咙里,陆瞬屏住呼吸,看清了那张苍白到极致的脸,和紧抿着早已失去血色的嘴唇。
“贺秋停,你怎么了!?”
他伸出手,掌心贴上贺秋停的肩头,却在触碰的瞬间吓得一怔。那里完全不是正常皮肤和肌肉该有的触感,不柔软也没有弹性,更像是被冻透的失去弹性的皮革,包裹着一块僵硬的石头。
陆瞬试图将贺秋停的身体扳过来,让他平躺在床上,可刚一用力,就见他眉间的皱褶陡然加深,布满齿痕的嘴唇虚弱地张了张,从喉咙深处溢出一连串短促破碎的抽气声。
“呃…”
贺秋停额侧的青筋挂着冷汗,睫羽剧烈地抖了几下,才极其缓慢地掀开眼皮。
空蒙无神的双眼充血严重,红得吓人,贺秋停用力地眨了两下,发现视物有些模糊,内眼角又痒又痛,想来也是脊柱炎引起的并发症。
雾蒙蒙的视线里,他看见陆瞬半跪在他床前,双手无措地悬在半空,想要触碰又怕再次加剧他的痛苦,周旋好半天,才小心翼翼地握住他撑在身前的那只手。
“哪里疼?”
贺秋停的手掌无力地摊开,修长的手指微微蜷缩着,想要抓住点什么,却连握拳这个动作都做不到,被陆瞬一根一根捋开后,紧紧攥进掌心。
陆瞬的目光发沉,从贺秋停苍白的脸到汗湿的脖颈,再到那僵直的异常的肩背线条,一一打量过。
他不再询问,而是笃定地陈述了一个显而易见的事实,“你动不了,是不是。”
贺秋停闭了闭眼,没有否认,也无法否认,身上所有的力气都用来对抗脊柱间炸开的疼痛。
那疼痛沉重又顽固,像是有无数根烧红了的钢针深深插进他的骨头缝里,将他死死固定在床上。
他不敢动,不动很痛,动了更痛。
贺秋停甚至不敢呼吸,一口气要憋老半天,因为无论是吸气还是呼气,都会牵扯到那些插进骨头缝隙间的钢针,引发一阵让人窒息的、无休无止的剧痛。
冷汗沿着他额角的鬓发无声滚落,在枕巾上洇出一片潮湿的痕迹,贺秋停费力地挤出一丝气音,“…腰,腰疼。”
“我看看。”陆瞬将他的睡衣下摆掀开,手掌伸进去,指尖抵在他的后腰正中。
那里的皮肤并不像他想象中那样冰凉,摸上去烫手不说,还隐隐泛着不正常的红,每一寸腰肌都绷得硬邦邦的。
“怎么会腰疼呢,是扭到了吗?还是睡觉的时候压的?”陆瞬边说边将自己的手掌贴在那块灼热的皮肤上,寻到一处微微凸起的骨节,以为是聚筋了,便尝试用手指帮他揉按,“忍着点儿。”
“呃啊!!”
几乎是手指按下去的瞬间,贺秋停的身子猛地向前一挺,整个人剧烈地痉挛了一下,一双眼睛都跟着失了焦距。
“贺秋停!”陆瞬触电般收回了手,心跳停了几拍,忙把人揽在怀里,安抚地揉了揉那湿漉漉的后脑勺,“没事,没事啊,我给李风打电话,我不动你了。”
贺秋停垂着长睫,感觉眼前都是猩红的血点,不知道那是什么。
床前,陆瞬拨通了李风的电话。
“秋停今天早上起来就动不了了,好像是扭到了腰,特别疼,后腰那里很红。”
他撩起贺秋停的衣服,一边观察一边说,然后摸了摸贺秋停的额头,“还有点低烧。”
“我刚刚想给他揉揉,就按了一下,他痛得不行。”
电话那边的李风低低地“啧”了声,严肃道: “别揉!绝对不要再碰了!也别去热敷!”
“应该是急性炎症,发热说明是炎症正盛呢,这时候按摩会刺激病灶,加剧疼痛。”
“那我现在怎么办,你要不派车过来吧,我现在,不太敢动他。”
“不去,不去医院。”贺秋停咬着牙打断他们的谈话,“我躺一会儿,就好了。”
陆瞬皱着眉头盯着他的脸,心疼得不行,可嘴上却强硬地道了一句,“由不得你。”
李风说,“陆瞬,你听我的,现在去找个冰袋,用毛巾裹着帮秋停敷一下,千万别揉,就敷着就行,敷十分钟看看,如果症状没有缓解,你立刻给我打电话。”
“当然,就算是情况有缓解,也最好来看看,明确一下到底是什么毛病。”
“行,先挂了,我先给他冰敷。”说话间陆瞬已经放下电话,起身往外走。
贺秋停家没翻出冰袋,但是冰柜里有雪糕,他拿出几个排列好,用薄毛巾包住后回到床前,将“冰袋”轻轻地贴在贺秋停的后腰上。
嘶。
冰袋碰到皮肤的刹那,贺秋停的脊背又是一颤,低低地抽了口气。
“秋停,忍一忍,敷十分钟,看看能不能缓解一些。”陆瞬的手臂伸着,环过他的腰,手掌虚拢在冰袋边缘,确保它不会掉下来,却不敢再施加一丝一毫的力气。
“没事,没事的,你放轻松。”陆瞬身上还系着浴袍,头发甚至都没干,此时维持着一个半跪俯身的姿势,一瞬不瞬地注视着贺秋停。
两双深邃的眼眸对视。
贺秋停的心里咯噔了一下。
十分痛恨这种感觉。
他自认为打开了自己,理解了伴侣之间就要相互扶持,遇到了问题要学会向爱人求助,不该用沉默将对方推开,也不该剥夺对方爱自己的权利。
可当他以这样狼狈的姿态被爱,被照顾,他又觉得心里难受。
后腰明明抵着一块冰,此时却像极了一团火,灼烧着他引以为傲的自尊和独立,带来一种近乎窒息的难堪感。
那是陆瞬,应当在谈判会议上大放异彩独,在闪光灯下的光鲜、矜贵又从容,而不是一大清早,连衣服没换,饭也没吃一口,就要跪在他床前,举着个冰袋,动都不敢动一下。
贺秋停闭上了眼睛,五指费力地抓了一下身下的床单,艰难地深吸一口气。
再忍忍。
心底那道微弱又固执的声音又一次响起。
他暗自告诉自己,病症系统的进度已经过半,只要他熬过这段日子,一切都会恢复如常,生活也将会重新步入正轨。
忍耐,一直刻进贺秋停骨子里的本能。
从十五岁孤身踏入风雨,到如今成为上市公司总裁,执掌一方天地,他靠的从来都不是运气,而是一种植于灵魂的,近乎可怕的,坚韧。
贺秋停认为自己可以接纳任何一种苦难,包括眼前这个莫名其妙的系统,和那些匪夷所思的病症,以及毫无征兆降临的剧痛。
这是他必须跨越的障碍,而不能成为他就此沉沦的理由。
无论多痛,他都能无比冷静和清晰地认识到这一点。
再忍一忍,他告诉自己。
就快过去了。
“秋停?”
陆瞬抬手摸了摸他的脸,用拇指拭去额角的汗,轻柔着语气问他,“好点儿了没,疼得还厉害吗?”
冰凉的温度透过微湿的毛巾,迅速渗透进灼热的皮肤,竟奇迹般地镇住了那些肆虐汹涌的疼痛,让它们缓慢地消退下去。
贺秋停咬紧的牙关松了松,抬起眼睛,眼底露出几分自责,声音干涩沙哑,“陆瞬…”
“打住啊。”陆瞬只是看见那双眼睛,就已经料想到他即将要说什么话,连忙打断。
陆瞬发现,他好像比从前更了解贺秋停了。
他把冰袋翻了一面,目光锐利深沉,笔直探入那人的眼底,一字一句说道:“贺秋停,你给我听清楚。”
“如果今天一大清早,腰疼得动不了的是大街上随便一个陌生人,我肯定眼皮都不会抬一下,因为和我无关。”
“为什么我现在在这陪着你,因为你是贺秋停,因为我爱你,爱你这个人,也包括你所有的状态。”
【检验到关键词“我爱你”】
系统发出叮的一声。
【恭喜宿主完成成就: 爱就要大胆说出口,熵值释放10%!宿主nb哇!!!】
贺秋停并没有被系统的聒噪声影响,整个人都陷在陆瞬缓慢且诚挚的声音里,微微恍惚。
陆瞬说,爱他,爱他所有的状态。
无论好的,坏的,意气风发的,还是生病了需要搭把手的他,都一样爱。
“照顾你对我来说不是麻烦,更不是负担。”陆瞬捏着贺秋停的指节,语气异常坚定,“这话我早就想说了,贺秋停。”
“你凭什么觉得你咬牙不吭声,就是为我好,就是不给人添麻烦?把你那些胡思乱想都收一收,你那些多余的情绪对我来说才是麻烦。”
陆瞬肯定是仗着他动不了,态度不是一般的嚣张。
“我照顾你,你就给我安心接受。”
“听到没有。”
第45章 脊柱炎3
“我照顾你,你就给我安心接受。”
“听到没有。”
陆瞬这番话落下后,贺秋停彻底沉默了。
像是被疼痛折磨得没有力气,也像是不知道该如何应对这样强势浓烈的情感,他缓缓地将头低下去,遮住脸上神色的同时,肩膀朝内缩了缩,只留给陆瞬一个略显孤寂的背影。
从陆瞬的角度看过去,贺秋停就那么安安静静地侧躺在床上,像是受了什么委屈,一动不动,一声不吭,只有肩线随着呼吸微微起伏,缓慢而深长。
他只是呼吸,但无形之中流露出的脆弱却比任何激烈的反驳都更具杀伤力,顿时让陆瞬感到万分懊悔和心疼。
陆瞬不由得反省起自己来。
刚刚是不是太凶了,说话的语气是不是太不客气了,贺秋停还在不舒服,自己为什么不能好好跟他说话…
陆瞬的喉结滚动一下,声音放软,开口时带着一丝笨拙和慌乱,“贺秋停,我刚刚,声音是大了一点儿。”
他伸出手,指尖在空中悬了悬,最终还是带着万般珍重地落在了贺秋停的肩膀,安抚地捏了两下,“但是没有怪你、批评你的意思…”
得不到回应,陆瞬明显焦灼起来,声音也带上了一丝恳求的意味,“你别蔫巴巴的,给我点儿回应好不好?”
空气静默了几秒钟,贺秋停的脊背微微地动了一下,他没回头,只是小幅度地点点头,声音很轻,却带着他特有的冷静。
“我听到了。”
他顿了顿,似乎是在心底里沉淀了一下那些话的分量,才慢慢地吐出几个字,“我不是麻烦。”
“对!”
陆瞬立刻把话接过来,斩钉截铁道:“这才对,你要牢牢记住这句话。”
为了让贺秋停更加宽慰,他又补充了一句:“要是哪天我倒霉了,生了什么大病躺在床上不能自理了,你肯定也不会不管我的,对不对?”
陆瞬俯身凑近,带着点儿无赖,在贺秋停肩头蹭了又蹭,“不会不管我的吧,嗯?”
贺秋停几不可闻地轻笑一声,嗓音发哑,无奈回了他一句,“盼着自己点儿好吧。”
陆瞬的眸光柔和下来,直起身,将搭在贺秋停肩膀的手收回,转而探向后者的腰。
那里的皮肤被冰袋敷得一片湿冷,红色褪去后,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
“你现在感觉怎么样?”
陆瞬指腹温度明显,在冰冷的皮肤边缘轻轻摩挲,激起对方一阵轻微的战栗,“疼得还厉害吗,有没有好一点?”
冰敷的效果的确显著。
不过十几分钟,那阵仿佛要把人从中间撕碎的剧痛,已经开始从脊柱间缓缓消退。贺秋停试着动了动,虽然依旧很吃力,但是至少可以借一些力了。
“帮我一下…”
他说着抬起手,冰冷发僵的五指扣住陆瞬结实的手臂,指端用了用力,在陆瞬的支撑下一点一点地将自己从床褥中拔起来,几乎是耗尽了所有的力气,才疲惫地靠坐到了床头。
脊背挺直的瞬间,一阵残余的尖锐疼痛猛地窜了上来,贺秋停皱了下眉,微张的嘴唇连忙抿紧,但还是泄出了一声短促压抑的闷哼。
“我好多了。”
他喘息着,察觉到陆瞬直勾勾盯过来的目光,随口找了个蹩脚的理由,“没事,应该是昨天晚上在浴室里闪到了腰。”
提到浴室,那些没眼看的画面便不受控制地涌了上来,贺秋停垂下眼睛,苍白的侧脸浮现出一抹窘迫的红晕。
“别担心。”他捏了一下陆瞬的手,说道:“我保证,不出三天就会好。”
陆瞬反手将他的手攥紧掌心,眉头紧锁着,语气很坚决,“去看看吧,普通的腰肌劳损不会疼成你这样,拍个片子查清楚,我们两个都能放心。”
贺秋停长睫低垂,盖住了眼眸深处的疲惫,他轻轻抽了抽手,没抽动,只能任由陆瞬握着。
“我今天很忙。”贺秋停说。
“上午有个会,下午有个合作商要来公司,然后还要去一趟福利院。”
“吕江华虐待吕霄霄的事立案了,我让林旭拟了一份临时安置申请书,今天刚批下来,会在这个案件的审理期间把霄霄移交给福利院照料,我今天得去看一眼。”
说到福利院的时候,贺秋停看见陆瞬的表情明显变了。
陆瞬没有立刻回应,只是沉默地摩挲着贺秋停的手背,过了许久才抬起头,低低地说了句,“你这件事,办的不好。”
贺秋停对上他的视线,愣了一愣,“你说吕霄霄的事?”
陆瞬“嗯”了一声,“贺秋停,一件事情只能有一个目的,目的太多,很难说的清楚。”
“你帮吕霄霄逃离那个虐待他的小叔,这属于行善积德了,任凭谁也挑不出你半点毛病。”
“但是!”
陆瞬的口吻重了重,目光也锐利了几分,“你要把她安置进云际底下的福利院,这就带上了你的个人标识,你还要在福利院里给吕霄霄成立一个项目组?让她做建筑设计?”
他身体微微前倾,落下的阴影几乎将贺秋停整个罩住,“贺总,你把目的性明晃晃写脸上,别人想要揪住你的辫子,那是轻而易举。”
贺秋停的眉心微蹙,反驳了一句,“可是做建筑设计也是霄霄的梦想,如果霄霄不喜欢这件事,就算她有天赋,我也不会强迫她…”
“是!”陆瞬毫不客气地打断他,语气不自觉地生出强势来,“那是她的梦想没错!但是她也是一个被确诊为自闭症的病人!”
“在公众的眼里,法律的层面上,一个病人的话语和梦想能顶多少分量?能有多少信服力?”
他一瞬不瞬地直视着贺秋停的眼睛,缓缓道出一个残酷的真相,“大家只会看到一个聪明的商人,贺秋停,利用一个饱受虐待的自闭症病人的天赋,给自己的福利院镀金,给地产项目添砖加瓦,甚至她父亲的死或多或少的,也和你有关联。”
贺秋停不得不承认,陆瞬比他透彻太多,也冷漠太多。
陆瞬的感情只会留给对自己重要的人,本质上是自私的,所以才能敏锐地感知到那些暗处的威胁和风险,更加懂得洞悉人性。
但是贺秋停做事,总是习惯性地以己度人,因为自己行事坦荡,便觉得这个世界也是如此。他愿意尽自己所能去帮助他能帮助的人,为微弱的希望铺路,却不知道这种源于本能的良善,有时候会害了他。
人们最恨的,就是这种用慈善包装的资本运作了,而且这个标签一旦贴上了,想要撕下来就很难了。
这一点,贺秋停自然是知道的。
但可悲的是,他总是后知后觉。
看得出贺秋停的动摇和思索,陆瞬继续道:
“更何况,那吕江华是什么人?一个yw的神经病,对自己亲侄女都能下得去手,跟个疯狗似的正愁没地方咬人,你还要把他的出气筒和摇钱树给夺走?放在自己眼皮子底下培养?”
“这种疯子,恶心人的手段肯定是层出不穷的,你有时间和精力跟他周旋吗?”
陆瞬的分析,将原本温情的计划彻底击碎,把那些潜在的腥风血雨赤.裸.裸地剖开,展现在贺秋停面前。
陆瞬向来都不是提出问题不解决的人,没用贺秋停耗神思考,直接把方案摆在他面前。
“吕霄霄移交给福利院,必须是走司法程序,你不能是主导者,也不能是接收方。要么让她换个福利院,要么保留产权把运营管理权交给官方,让福利院挂上市属的牌子。”
“至于说她的建筑天赋,更不能放在福利院这么敏感的地方去培养,你可以成立个基金,专门发掘像吕霄霄这种人群的特殊天赋。”
陆瞬聊起正事来,完全像是变了一个人,和平日里缠着贺秋停黏黏糊糊的样子截然不同,不是一般的干脆利落。
但是依旧很松弛,言谈举止透着举重若轻的从容。
“到时候你再举办个仪式,请些领导,打着给国家培养人才的旗号,私下找好专家,让他们假装巧合地发现吕霄霄的天赋…”
“然后,再让你的公关团队出面发个通稿,把吕江华虐待侄女的事曝光出去,添油加醋一点儿,就说是政府出面保护,你只是碰巧提供了场地,又热心地捐了基金~”
陆瞬习惯帮贺秋停参谋布局,正说到兴头上,忽然被两声清脆的门铃声打断。
叮咚—
叮咚—
陆瞬这才想起,他给贺秋停约了上门的心理医生!
这个时间!该到了!
他原本计划的是,在心理医生到之前离开贺秋停家,但是如今耽误了,两个人共处一室的事情要是被人发现,后果不堪设想。
陆瞬慌忙地站了起来,去旁边的桌子上拿起自己的手机,“我给他打电话,我就说你今天有突发事情,让他改天!”
“不用了。”
贺秋停的目光平静得像一汪水,他看着陆瞬,声音又轻又稳,“就今天吧,别人跑一趟也不容易。”
“我其实,大概清楚我身体的问题。”贺秋停落在被子里的手指蜷缩了一下,“但我知道,如果不查个明白,你永远不会放心。”
他弯了弯唇角,露出一个极淡的有些苍白的笑容,“就今天吧,你想让我查哪里,我就查哪里,身体也好,心病也罢。”
贺秋停说着顿了顿,“只要你看了报告能安心,就可以了。”
声音落下后,他将被子掀开,动作缓慢地将双脚放到了柔软的地毯上,缓了好一会儿才撑着床沿,一点点站直身体。
陆瞬伸手去扶,心疼地皱起眉,“你别逞能,改天吧。”
贺秋停的背挺得笔直,将所有不适尽数压下去,侧过脸给了陆瞬一个安抚的眼神。
“好多了,没事了。”
“我去开门,你找一个房间待着,别出来。”
第46章 脊柱炎4
陆瞬躲在了离客厅最近的房间里,隔着一扇门,远远地听见玄关传来一阵听不真切的寒暄声。
贺秋停的腰还没恢复,走起路来吃力又缓慢,一眼便被那心理医生看出了端倪。
“贺总的腰是受伤了吗?”一道偏成熟的男声响起,从玄关走到客厅,越来越近。
“嗯。”贺秋停应了一声,轻描淡写道:“昨天闪了一下,不要紧,请坐。”
“喝点什么?”
“水,谢谢。”
…
两个人交谈着,来到客厅的沙发坐下。
陆瞬则是以一种滑稽又怪异的姿势靠在不远处的门后,他用手撑着门边的置物架,偏过头把耳朵贴在门板上,屏住呼吸,去听客厅里传来的动静。
安静,实在是太安静了,只能偶尔听见几声瓷杯落在玻璃台面的脆响。
陆瞬急得够呛,扒着个门,透过门缝往外窥探,视线穿过客厅那盆绿植的枝叶缝隙,他看见两个人隔着一张宽大的茶几相对而坐。
桌上摆了两杯水,水面还在微微晃荡。
“你好,贺先生,我姓杨,杨泽。”
坐在贺秋停对面的男人终于开口。
那人看上去四十多岁的样子,穿着一身米白色,气质儒雅干净,鼻梁上架着一副细边的眼镜。
打从进门起,这位叫杨泽的医生目光就一直盯在贺秋停的身上。观察他的肢体,看着他走路,倒水,以及坐下时克制疼痛降下身体时的慢动作。
然后,两双深邃的眼睛无声地对视,谁也没有逃避。
贺秋停从不畏惧与人对视,相反,他在和别人交谈的时候,喜欢看对方的眼睛。无论是在公司oneone下属,还是在酒局上应对心怀鬼胎的合作商,他的那双眼睛总是能波澜不惊。
深邃,分明,却锐利如杀器。
既能一针见血地洞悉问题根本,也能轻而易举地将对方所有的试探都反弹回去。
然而此时此刻,在对方平静的注视下,他竟产生了一丝极其轻微的,想要偏移的冲动。
强烈的压迫感瞬间袭来。
都说眼睛是心灵的窗户,当下,贺秋停只觉得是有人在他的窗下支了一把梯子,顺着梯子爬上来,意图闯入那片被他用绝对意志封存了十几年的禁区…
“贺总,我之前有和陆先生沟通过,他说你最近会经历一些很严重的躯体症状?比如呼吸困难,身体麻木?”杨泽望着他,抬了抬眉。
贺秋停迎上他的目光,不着痕迹地压下心头的那阵异样感,甚至带了点儿探讨的意味,点头道:“是的,有过一些不太正常的症状,主要是神经性的疼痛,不过位置不太固定,有时候是头疼,有时候是骨节疼。”
“不过我之前做过核磁,我的腰椎确实存在一些劳损,所以也很难说有没有诱因。”他声音平稳,条理清晰,说着又补充了一句,“可能压力大的时候,确实会放大身体的感受。”
“啊,我理解,器质性的问题是基础。”
杨泽笑一下,微微颌首,目光却更深了几分,继续问道: “那当这种疼痛的症状发作的时候,你一般都是怎么应对的呢,有采取过什么措施吗?”
贺秋停: “会吃止痛药,或者,强迫自己早睡。”
“你用了强迫这个词,你很不喜欢早睡吗?”
“不是不喜欢,是有时候事情没有处理完,如果早睡,就是把任务留到明天。”
贺秋停面无表情,很客观地回答,“但是明天还有明天的事。”
杨泽只是淡淡的点了一下头,继续问他,“那除了吃药和睡觉这两种方式,你还有其他的应对方式吗,比如…向亲近的朋友和家人寻求一些支持?”
贺秋停下意识地摇头,摇到一半脑海里浮现出陆瞬那张关切的脸,又点点头。
“偶尔有吧。”
“会有情绪吗,比如焦虑啊,无力啊,或者恐惧惊慌的感觉?特别是在深夜。”
深夜…
贺秋停的呼吸一窒,半晌后唇角弯了弯,勾出一抹自嘲的笑意。
“情绪解决不了问题,只会消耗我的精力,比起发泄情绪,我可能更倾向于找到情绪的根源,解决它。”
“如果发现解决不掉呢?”杨泽追问。
“那就…等待它自行消退。”
贺秋停坚信,所有的情绪不管多么强烈,最终都会沦为一潭死水,激不起一丝涟漪。
贺秋停半调侃地道出一句,“我这个人,自我调节能力还是很强的。”
杨泽捧起杯子,喝了口水,身子往前倾了倾,声音里带着一丝引导。
“你刚刚说…等待情绪自行消退,贺总,你似乎非常擅长独自应对这些负面的情绪和身体上的不适。但是我很好奇,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从哪一个瞬间开始觉得,你只能靠自己了?”
“杨医生。”贺秋停的喉结动了动,抬起眼睛,目光淡的像水,“这个世界本就是弱肉强食的,适者生存,一味地依赖别人,是会很被动的。”
“只能靠自己…”他轻笑一声,笑声发冷,含着历经沧桑后的韧性,“我不觉得这是瞬间的顿悟,这难道不是生存的必然法则吗?”
“你认为,依赖他人,表达需求,是被动吗?”
贺秋停迎视着杨泽,眼神带着令人避之不及的锋芒,毫不犹疑地吐出一个字,“是。”
杨泽的心跟着他的回答缓缓下沉,一时间竟无言以对。
眼前的这个比自己年轻这么多的男人,周身萦绕着与年龄不符的强大气场,自我认知固执又残酷。
他显然已经在自己的世界里,给自己构建出了一个高度理性、绝对掌控又能逻辑自洽的完美壳子,但是这种完美本身,就是最大的异常。
杨泽从公文包里掏出了一叠测试量表,递给贺秋停让他填写。
贺秋停的目光简单扫过,没有丝毫停顿,他接过笔,几乎是一瞬间便进入到了高度集中的工作状态。
笔尖在纸面上飞速掠动,勾选着一个又一个选项,无论是阅题还是答题的速度都远超常人。
杨泽情不自禁地站起身,走到他旁边,沉默地看着他选。
这是一套最新的测试题目,结合了一些前沿的心理学认知模型,在题目的设计上会更有深度,题目间的关联做的更隐蔽也更复杂,很难通过一道题目去推断出它背后的真正指向,不是那种直白询问情绪或者症状的初级测试。
这套题,是很难做的。
杨泽的上一个病人,做这套题花了整整一个小时,中间还情绪崩溃了一次,然而贺秋停却在短短两分钟内完成了一半。
杨泽起初怀疑他在凭着直觉瞎选,但是看了一会儿,后背开始隐隐发凉。
贺秋停根本就不是在测试答题,也并非依赖直觉。
他是在解构这套试题的系统本身,推演出一套处于安全阈值内的答案组合。
杨泽想象不出是多恐怖的思维,可以瞬间穿透那些精心设计的语言迷雾,看清楚每一道题与题之间的逻辑嵌套,再一一拆解出题目和选项背后,分别指向哪些不同的的维度。
把最后一张量表翻开,贺秋停的手猛然一抖。
最后一张纸,不是量表。
而是一张泛着黄的老报纸。
准确来说,是十三年前的一份报纸,上面赫然写着一排大字。
【云天地产贺继云债务缠身,跳楼身亡!!】
“贺先生,我的问题可能会有些冒昧。”
贺秋停听见一道声音居高临下,清晰而缓慢地传入他的耳中,“这十三年来,你是否有过想要结束自己生命的念头?哪怕是一秒,一闪而过的轻生的念头?”
客厅里顿时陷入了一片死寂。
不远处的陆瞬,浑身也跟着一僵,感觉心脏被一只手狠狠地掐住了,不敢呼吸。
贺秋停的动作依旧是有条不紊的,他把最后一页的量表慢慢盖合拢,用手指抚平纸页的皱褶,然后交还给杨泽。
“没有。”他声音不高,吐字却异常清晰,带着一丝被冒犯后恰到好处的疏离,“我没有过这样的想法,过去没有,以后应该也不会有。”
“生命对我来说,有必须承担的责任。”
“是吗。”
杨泽的声音很轻,带着些微的怜悯,“如果我说,你其实已经杀死了自己一次呢?”
两个人都停顿了许久。
“贺先生,我从不上门诊断,答应陆先生并不是因为他的人脉,也不是因为别的,而是因为我认识你父亲。”
杨泽深吸一口气,说道,“你父亲,也曾经是我的病人。”
嗡—
一阵强烈的耳鸣顿时袭来。
贺秋停的心脏剧烈地抽疼一下,脊柱也被这阵疼痛牵扯,尖锐的疼痛瞬间穿过骨髓蔓延至全身。
他笔直地靠坐在沙发上,忽然之间就动不了了,连手指头都是僵硬的,和石化没有差别。
贺继云…有心理疾病?
原来在他父亲临死前,是想过要积极地去治疗,是想过要去对抗那些负面的、把人推向深渊的情绪…
贺秋停抬起头,不可置信地看了一眼杨泽,张了张口,喉咙却不受控制地痉挛,发不出任何声音,只剩下一阵紊乱急促的喘息。
杨泽按住了他微微起伏的肩膀。
“可能在十三年前,那个会悲伤,会恐惧,会想要依赖爸爸的贺秋停就已经被杀死了,被藏在了一个连你自己都找不到的角落,对吗?”
贺秋停猛地低下头,他喘不上气,整个背疼得要裂开,第一次在一个陌生人面前失态至此。他五指死死抠进膝盖,指骨苍白无色,整个身体止不住地发起抖来。
“如今活下来的也许不是你,只是一个为了生存和强大而萌生的意志力。”
“对吗?”杨泽步步紧逼。
“不…对。”
反驳的声音几乎是听不见,从喉咙里溢出来,破碎不堪。
“你其实从来都没有走出十五岁的那个夜晚,所以才会出现陆先生和我描述的那个症状,怕黑?”
贺秋停试图深吸一口气,却被胸腔里翻涌的窒息感堵住,只能听见杨泽审判一样的冰冷声音继续砸落下来…
“你根本不喜欢地产,却在这条路上坚定不移地走到今天,并非是你要强,而是要给过去那个自己一份交代,也是给你父亲的交代。”
“那么,当天穹城计划最终完成的那一天呢?”
杨泽停顿良久。
可怕的结论,在令人窒息的的深海中浮出水面。
“你原本,没打算继续活下去的,对吗?”
“那现在呢?”
咔嚓—
一声清脆刺耳的爆裂声,从里面的房间传来。
是瓷器落地碎裂的声音。
不只瓷器,有些东西,也跟着一并碎了。
第47章 脊柱炎5
贺秋停送客回来,感觉屋子里一片死寂。
“陆瞬,人走了。”
他语气如常,冲着不远处轻轻道了一句。
打碎东西的人毫无动静,贺秋停站在客厅等了一会儿,仍不见陆瞬出来。脊柱深处的疼痛还在疯狂蔓延,他低低地叹了声,不得不用拳头用力地抵住腰椎,每一步都走得缓慢而僵硬,几乎是挪着过去。
“陆瞬。”
推开房门,刺眼的晨光倾泻而下,映着双泛红的眼睛,死死地盯了过来。
贺秋停握着门把手,垂下眼睫,看见地上那片狼藉后,嘴角微乎其微地抽了一抽。
是贺继云生前最喜欢的青花瓷瓶。
摔碎了,散落成锋利的一片片。
贺秋停的喉结慢慢地滚动两下,再抬起眼时,脸上已经恢复了一贯的平静。
他用目光上下打量一番陆瞬,柔着嗓音问了句,“没受伤吧?”
陆瞬早已适应贺秋停的这种平静,曾以为这是他的性格底色,但是此时此刻,这种平静第一次让陆瞬感到了毛骨悚然。
“我都听见了。”
陆瞬声音干哑,带着压抑过后的沉重,说得越发艰难,“贺秋停,你是打算把天穹城项目做完就…不活了,是吗?”
贺秋停看着他的脸,一时间感觉周围的环境都开始失真羽化,只有陆瞬那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无法忽视分毫。
呼吸不自觉地屏住,贺秋停无声地注视着面前的人。
他想告诉陆瞬,心理医生的话听听就好了,都是一些猜测和推断,没有任何依据的。
他也想当成玩笑一语带过,说自己是个热爱生活、乐观积极的人,从来不会轻视生命,更不会产生自杀这种愚蠢的念头。
但是在当下这一刻,他表达不出,面对陆瞬那双感情满到要溢出来的眼睛,他说不了谎话。
漫长的沉寂后,才从齿缝间极其微弱地吐出几个字。
“现在没有这样想了…”
曾经,贺秋停的确清醒而冷静地,预演过死亡。
这种死亡在他看来,并不能算作是悲观,既不是目的,也不是方式,充其量只能算是一种选择,一种程序运行到了最后,合乎逻辑的关机指令。
贺秋停一直把自己当作是机器。
这台机器一刻不停地高速运转,严格执行着各种指令,这么多年来,容错率几乎为零。
贺秋停不允许它犯错,也不允许它逃。
机器怎么会逃。
…
十五岁的贺秋停想过逃避。
父亲死后留下了一屁股债,母亲毫不留情地把他抛弃,他跟着奶奶被追债,被几个凶神恶煞的追债人半夜三点砸门恐吓,一口咬定了他作为贺继云的独生子,必然继承了巨大的资产。
但现实却是,贺继云只给他留下了一封信,信上,他告诉贺秋停,往后必须赢,因为输家不配活下去。
赢家,才配活着。
过去的贺继云,在贺秋停眼里宛若神祇一般存在。贺秋停仰望他,尊重他,从来不曾违逆他,并且励志之后也要成为他。
然而所有的信仰,都在他看见遗书的那一刻轰然坍塌,无声地化作一片废墟,就像是眼下这个被摔裂的瓷瓶。
恨意从废墟里滋生,霎时间淹没了所有的爱意和痛楚,只剩下一道越发刻骨的执念。
父亲要他必须赢,才配活着?
好,那他就赢。
不惜任何代价地去赢,赢得彻彻底底,赢得光芒万丈。
然后,再亲手选择死亡。
他想要以最成功的姿态,去执行贺继云口中那个输家才该有的结局,将这份胜利本身,化作对父亲最声嘶力竭的一次、也是唯一的一次反叛。
对贺秋停而言,那才是他活下去的意义。
因为在他的世界里,活着是比死亡艰难百倍的事。
什么都要靠自己,也只能靠自己。
他既已偏离原本的轨道,选择做一台机器,那便注定会被压力和苦难所笼罩,从而看不到生命本来的乐趣。
在贺秋停的机器指令里,照顾奶奶是他的职责,事业成功者才能选择死亡,不成功就必须忍耐。
陆瞬的出现,像一道强行植入的陌生代码,试图更改他的程序,让他零星蹦出过一点儿念头来,觉得活着好像也有活着的滋味。
好像…还不错。
机器被爱之后,也是会融化的,坚硬冰冷的金属外壳层层褪去,露出原本的人类内核,露出更加柔软的心脏…
贺秋停蓦然发觉,他已经不是过去的他了。
“现在没有这么想,那就是过去想过,过去是怎么想的?”陆瞬盯着他的眼睛追问。
“什么时候算过去,现在又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你说话啊。”
陆瞬双眼通红,垂在身侧的手紧紧握起,整个人大脑充血,连拇指都开始发麻,“贺秋停,项目做完,你要干什么,啊?”
陆瞬表情很冷,带着些许发泄意味的声音中气十足,可贺秋停看得见,他在发抖。
在肉眼可见的…害怕。
不同于贺秋停生病,可以治疗,用最好的药,请最好的医生,总归是有周旋的余地。但是如果贺秋停自己不想活下去,那才是最不可控制的事。
“所以,你根本不去爱惜自己的身体,在李风那儿一边吸氧一边还要审方案,你完全把自己当工具是不是…”
“那我呢…我算什么。”
陆瞬的声音陡然失去力气,只剩下一声难过到极致的气音,轻得几不可闻,“你给我的交代,就是你的全部资产吗…”
他原本是想不明白的,不明白为什么贺秋停这么年轻,就提前签好资产转让书,连同遗嘱一并锁进保险柜,还把一切一切安排得那么妥当。
他也想不明白,贺秋停的事业已经很成功了,为什么还要在资金没那么充裕的状态下,冒险去和港资抢天穹城项目,非要啃下这块硬骨头。
陆瞬不明白贺秋停为什么把工作看得这么重,跟不要命一样,除了工作就没有其他在意的事。
如今,那些困在他心底许久的谜团,忽然之间就有了答案。
原来贺秋停所做的一切一切,都是在为他精心策划好的死亡铺路。
他小心翼翼靠近、努力想要温暖、决定要共度一生的那个人,原来早就在自己看不到的地方,不声不响地掘好了坟墓。
陆瞬一时间遍体生寒,冻得他五脏六腑都在痉挛,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
“你他妈的…”脏话伴随着胸腔炸开的剧痛和窒息感,低低地冲出口。
迸发的瞬间,滚烫的液体也再抑制不住,汹涌地漫上眼眶,陆瞬偏过头,将牙关死死地咬着,把喉咙的酸涩咽下去。
他抱着一丝贺秋停会给他解释的期待,不曾想到竟是真的。
“贺秋停…”他颤着声音,忍着心脏的闷痛,一句话磕磕绊绊说了许久,“你…真的…很会伤人…”
贺秋停沉默地绕开地上的碎瓷片,上前一步,没有任何犹豫,忍着脊柱间弥漫的剧痛伸出了双臂,很轻地把处于崩溃边缘的人抱进怀里。
抬胳膊的动作僵硬,疼得他深吸一口气,可还是稳稳地托住了陆瞬的后脑勺,一遍遍抚摸过那紧绷的后颈。
“对不起。”
“对不起。”
贺秋停说了两遍对不起。
想对眼前这个人说,也想对三年前自己闯入陆瞬的生活,道一次歉。那时的他,并不具备爱人的能力,在一起的初衷,是自私的。
接触陆瞬,和他在一起,会让贺秋停觉得,似乎还没有彻底脱离原来的那个自我。
什么都变了,他的梦想,他的轨迹,他总归是想要抓住一些不变的东西。
于是手忙脚乱地,抓住了陆瞬。
陆瞬垂着眼睛,努力调节自己的呼吸,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但仍然无法消化这个恐怖的认知。那个睡在自己枕边、看起来强大得无坚不摧的贺秋停,脑子里居然计划着死亡。
“陆瞬。”
贺秋停的声音听着很轻,却又不失分量。
他托着陆瞬后脑勺的手微微用力,将那偏转过去的头轻轻地扳了回来,“看着我。”
陆瞬被迫抬起眼睛,通红的眼睛里,仍然带着未散去的恐惧,夹杂着许多复杂的情绪,有心疼,有愤怒,也有无能无力的绝望。
贺秋停直视着他眼底的惊涛骇浪,温柔平静的嗓音,一字一句,清晰地砸进那片混乱之中。
“现在真的没有了。”
他停顿了一下,也在确认自己说出口的话,怕说得不够清楚,于是又补充了一句, “不会再有想死的念头了。”
“现在很好。”
陆瞬喉结滚了滚,想要说些什么,质问,控诉或者只是再确认一遍,但到头来什么也没说,只是近距离地死死盯着贺秋停的眼睛。
贺秋停没有移开视线,就那么被他审视良久。
陆瞬慢慢地叹出一口气,“不用道歉,你从来都不亏欠我什么,我只是恨,我知道的太迟了。”
迟到差点失去都浑然不知。
“我只是希望,从今往后,你不管做什么决定,想要走哪一条路,都不要完全地把我隔绝在外面,好吗。”
陆瞬捏着贺秋停的手指,说得很慢,“秋停,我知道你很辛苦,我也承认过去的自己做了很多让你伤心的事,我的爱可能对你来说不算什么,很微不足道,但是…也别完全忽视它们。”
“我能保证,它们就在那里,不会再消失了,也不会再因为任何事情削减。”
只会越来越多。
陆瞬的眼底透出一丝卑微的乞求,“可以吗?”
他希望贺秋停能感受到被爱,一点点弥补从前的那些不安和伤害。
贺秋停点头,“好。”
他松开陆瞬,声音恢复了惯常的平稳。
好像只是一个在平常不过的清早。
贺秋停: “去换身衣服,然后去上班吧。”
说完,他侧过身,修长的五指撑在旁边的墙壁上,看着只是随意地扶着墙走两步,但每一步都牵动了脊椎和神经,疼得他不敢呼吸。
终于走到椅子边上,贺秋停扶着椅背,几乎是卸力般直直地沉坐下去。
“嗯…”
痛吟声极轻,被压抑得听不真切,可还是清晰传入陆瞬耳朵里。
打扫着地上瓷片的人,闻声连忙回过头,几步走到贺秋停面前,看着后者额角渗出的冷汗,此时已经淌到了苍白的下颌,可整个人还是一副强撑镇静的姿态。
“腰还疼是吗?疼得更厉害了,是不是?”
陆瞬的手轻轻地落在他背上,口吻不再是同他商量,“先坐下,缓一下,等稍微好一点儿,我送你去医院。”
贺秋停也没有再拒绝,轻轻地“嗯”了一声。
系统带来的病症往往都检查不出什么。
检查结果是腰椎劳损,属于无菌性炎症。
李风看着片子研究半天,看贺秋停的躯体反应,明明就是脊柱炎的典型症状,可拍的片子却把这个病症排除在外,只留下一个看似温和,又无法解释剧痛的诊断。
为了消炎镇痛,贺秋停被安排了烤灯治疗。
他趴在诊疗床上,后腰的衬衫被卷起来,露出一段线条流畅,却因为疼痛微微紧绷的腰背。
灯光照在他没有瑕疵的后腰皮肤上,凹陷下去的脊柱形成一道深深的阴影。
陆瞬在旁边站着,臂弯挂着贺秋停的西装外套,目光落在那片被红光笼罩的皮肤。看着细小的汗珠在光线的热量下慢慢沁出,无声地聚集,然后沿着紧绷的肌肉纹理缓缓滑落,留下一道湿漉漉的迤逦轨迹。
贺秋停闭着眼,下颌抵在交叠的手臂上,长睫安静地垂着,只有偶尔当烤灯的热力加深,穿透到骨头缝隙的时候,腰背才会跟着绷紧起来,连带着衬衫下的肩胛骨也跟着清晰地耸动两下…
陆瞬心疼地摸了摸那块凸起的肩骨,“还疼吗?”
贺秋停轻轻晃了晃脑袋。
的确不怎么疼了,整体的酸胀和僵硬都跟着减轻了,温热感在他的后腰蔓延,舒服了不少。
三十分钟后,烤灯结束,贺秋停被陆瞬扶着下了床,重新穿好衣服,尝试着在地上活动了一下,还算自如。
公司突发急事,贺秋停没法在这多耽误,也不好再坐陆瞬的车,于是给林旭打了个电话。
二十分钟后,一辆黑色的轿车停在医院正门,陆瞬站在二楼大厅的落地窗前,向下俯视。
他看见林旭快步从车里跑出来,小跑着迎上贺秋停,然后一只稳稳地扶着他的手臂,另一只手虚笼在贺秋停的头顶,小心翼翼将人护进后座。
那姿态里的专注和爱慕。
太过刺眼。
可偏偏是这个人,每天和贺秋停相处的时间最长。
一股强烈的妒火在陆瞬胸腔里烧起来,他看着那台渐行渐远的车,插在口袋里的手指慢慢收拢成拳,指节握得咯吱作响。
有一瞬间,陆瞬恨自己的身份。
如果他是贺秋停的助理就好了,既能帮他分忧公事,也能将人死死盯牢,还能在第一时间察觉对方身体的异常…
…
陆瞬愣了愣,后知后觉,自己竟然发自内心地想成为贺秋停的助理?
他的野心,终究还是比不上一个贺秋停。
陆瞬抬手按了按眉心,头疼。
作者有话要说:
抱歉宝宝们,感谢大家的等待[可怜]
最近很忙,工作忙,副业也有个项目还要赶进度,8.6号之前要交。下班时间有限,只能忙一件事,太疲惫的时候也没有脑子写文,所以拖到了今天,实在抱歉!!!
第48章 脊柱炎6
车内空调吹着,空气里夹杂着一丝微妙的酒气,像是宿醉后没来得及换洗的衣服。
贺秋停眉心皱了皱,抬起头,不料正和开车的林旭目光相撞。后者一双眼睛充斥着血丝,在对视的一瞬间欲盖弥彰地闪躲开。
然而只是一瞬,贺秋停也看的很清楚,那里面带着浓烈而压抑的情绪。
贺秋停神色微变,语气也不由得严肃起几分,问道: “你喝酒了?”
“啊…昨天晚上…”林旭有些慌乱,握着方向盘的手紧了紧,“昨天晚上和朋友出去,喝了几杯。”
他说着低下头,闻了闻自己身上的气味,尴尬地笑了一下,“对不起贺总,是不是有味道,我开会儿窗吧…”
“没事。”贺秋停淡声道,“看路,安全第一。”
“好…好的。”
林旭降下车速,借着红灯的间隙,又悄悄抬眼打量起后排的贺秋停。
贺秋停依旧是那副端庄优雅的样子,坐得笔直,昂贵的西装勾勒出宽肩窄腰的利落线条。他捧着文件,骨节分明的长指从容不迫地捻着纸页,一页一页,看得正专注。
车内安静了许久。
“哦,对了。”贺秋停忽然想到什么,他没抬头,只是抛出个问题,“你昨天晚上,是不是给我打了好几个电话?”
林旭一怔,脊背瞬间绷紧,眼底稍纵即逝地闪过一丝晦暗。
打电话,他何止是打过电话。
因为电话联系不上贺秋停,他还顶着大雨找去了贺秋停的家。
然后…
他看见陆瞬从车上下来,径直走到贺秋停的家门前,掏出了一把钥匙。
那动作自然流畅,已然熟稔到骨子里。
…
一直到下半夜,一直到灯光尽数熄灭,都没见有人从房里出来。
林旭的喉咙艰难地滚动了一下,发出的声音有些嘶哑,“嗯,昨天晚上,我们突然收到评级机构发来的通知,说是把我们云际列为重点观察对象,可能会下调信用评级。”
“这事关系重大,我想着第一时间得让你知道。”
信用评级就像是给公司贴的标签,下调评级会打击股价,引发市场恐慌,也会让合作方犹豫。
在云际融资的这个节骨眼上,信用评级如果降低,对贺秋停而言无疑是个重击,意味着他发债的成本会变高,甚至根本发不出去债。
“理由呢,”贺秋停掂了掂手里的文件,“就是这些捕风捉影,没有丝毫实据的负面舆情吗?”
“是的,我们都高度怀疑,是港资那边在搞动作。”
那些所谓的舆情,无非就是拿云际资金紧张和贺秋停生病住院的这两件事情做文章。
添油加醋地说贺秋停花天价拍地,已经没有钱搞开发了,再加上天穹城项目开发难度大,超支概率极高。说白了,就是项目风险高,投资了稳赔不赚。
提到贺秋停,通篇都在说他身体差,质疑云际管理层不稳定。
信息其实没有什么力度,在贺秋停看来只能用粗糙二字形容,但意图却是昭然若揭,摆明了是背后有人按捺不住,急着出手搅局了。
有能力通过评级打压云际的,那肯定不是普通的做空机构。更像是有根基深厚的势力在幕后操纵。
林旭叹了口气,说道: “星骋基金那边明明对我们的项目很感兴趣,今天忽然变卦,直接终止了谈判,对方含糊其词的,应该也是受了些影响,也没准是有人开了更好的条件。”
贺秋停看向窗外,在脑子里将信息快速拼合。
见贺秋停不说话,林旭侧过头问了声,“贺总,情况紧急,我们是不是要尽快向评级机构提交一下自证的材料,把我们的底牌亮给他们看?”
林旭口中的底牌,指的是X地块下的绿色能源,以及前天刚刚获批到手的能源开发许可证。
“不必纠缠。”
贺秋停摇摇头,脸上的表情还是很淡,说道: “把对方质疑我们的这几条,原封不动抄送给他的几家竞争对手,附上我们的证据,以及地下能源的价值评估报告,和政府特批的开发许可证明。”
“评估报告不要放全,在邮件里备注好,完整报告将会在三天后的公司官网公布。”
林旭思考了一下,才反应过来,“你是想要挑起评级机构之间的内斗?”
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
其他的评级机构拿到这些材料,为了打击同行对手,必然会进行深挖和放大。
验证,质疑,同时也是传播。
贺秋停说: “在评级报告没有公开之前,我要让这个没公开的利好消息,先在市场上掀起风浪。”
林旭被这番话惊得回头,可后排坐着的人仍然是一脸的平静,目光柔和地望向车窗外的风景,他的侧脸被斜进来的阳光照得明晃晃的,能看见睫毛根根分明的阴影,在眼睑下缓慢颤动。
两片血色浅淡的唇,微微张启一道缝隙,弧度刚好,不会拒人千里,带上了几分恰到好处的疏离。
林旭不禁想,怎么会有贺秋停这样完美的人。情绪稳定,强大的内核下包容的是一颗温暖良善的心。
越是这样想,某些情绪就越像是毒虫一样,顺着脊背悄然爬升。
他从不认为喜欢贺秋停是件可耻的事,只恨自己站的还不够高,还不具备把这份爱意宣之于口的勇气。
感情尚且能够积压,但妒忌却无从控制,那团从心底里燃起的妒火,都潜移默化地转化为了他对陆瞬的恨意。
那个纨绔子弟,那个从不把普通人放在眼里,蛮横无理的财阀少爷,怎么配得上这样温柔美好的贺秋停。
贺秋停于林旭而言,是遥不可及、得不到,却可以瞻仰一辈子的人。但是此时此刻,他突然发现,那个被自己奉为神祇的人,居然和他最鄙夷的人缠绕在一起。
被拥有,被沾染,一寸一寸染上肮脏的气味…
林旭接受不了。
他踩下刹车,熄了火。
车子停在云际的地下停车场。
贺秋停脊柱的僵硬感并未完全消散,下车的瞬间,身体还是不受控制地僵直了一下。一个简单站直的动作对此时的自己来说,异常费力,像是把脊柱一节一节揉碎了,又重新拼合到了一起。
冷汗无声渗出额角,贺秋停没发出任何声音,只是抬手撑了一下车门框,短暂地借力,将那尖锐的疼痛缓下来,才迈开腿走向电梯。
然而就在贺秋停走到电梯入口时,忽然有一道人影从旁边的车后冲了出来。
毫无预兆。
“贺秋停!你这个黑心资本家!”
贺秋停眯了眯眼,认出那是吕霄霄的叔叔,吕江华。
他手里没有拿什么武器,但整个人像个发了疯的蛮牛,似乎在停车场蹲了太久,已经失去了全部的耐心,此时不管不顾冲撞过来。
贺秋停压根来不及闪,锁车的林旭抱着一叠文件才跟上来,甚至还没有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事。
砰—
就见贺秋停的身子被撞得猛地一斜,脚下踉跄着往后退,后腰脊柱的正中央,不偏不倚,重重地磕在墙壁的直角棱线上。
“呃…”
“贺总!”
压抑不下的闷哼从齿缝间迸出,贺秋停的脸色瞬间惨白如纸,剧痛从他的后背中间炸开,那感觉就像是一把刀把他活活劈成两半。
痛感是如此的剧烈和清晰。
双腿的支撑力也在刹那间被抽离大半,如果不是扶着墙,他能直接跪倒在地上。
“搞死我哥,现在又搞我的侄女!!居然还要起诉劳资!!”
吕江华血红着一双眼睛,每一个字都是咬牙切齿地嘶吼出来,扭曲的面容像极了魔鬼,恨不得把贺秋停生吞活剥,但很快便被赶过来的保安给控制住,粗暴地拖了出去。
贺秋停看着他被拖远,听着那些咒骂声消失在停车场深处,眸光微微颤了颤。
看来陆瞬说的没有错,这个吕江华的确是一个不计后果的亡命之徒,和他接触需要多做一些考量,不然必然会成为麻烦。
“贺总!你怎么样?”林旭冲过来扶住他,看见他额角的汗都渗了出来,“还能走吗,要不要去医院?”
去、医、院。
听见这三个字,贺秋停陡然一个激灵,连忙应道: “能走。”
他看了眼头顶的监控,对林旭道:“今天发监控拷一份,留证。”
说完,他轻轻松开林旭的手,缓慢地往前走,脊背依旧是挺得笔直,只是动作有些僵。
不得不说,工作是有镇痛功效的。
整整一下午,贺秋停都端坐在会议室的皮质座椅上,主持或者参与着重要的几场会议。
他语速平稳,思路清晰,条理分明地应对着不同下属提出的质疑和问题。
但他同时也能感受到,脊柱周遭的疼痛正在不断积压,越来越沉重,也越来越滚烫。正沿着他的神经一路向下,沉沉地压向双腿。
开完最后一个会,当最后一位参会者从会议室离开,贺秋停紧绷了一下午的神经也跟着松懈下来。
随之而来的,是排山倒海般的剧痛和疲惫,让他一时间难以招架。
他如释重负地靠在椅背上,这才发现后背早已被冷汗浸湿。
贺秋停想要站起来活动一下僵硬的身体,然而当他撑着扶手起身时,双腿却跟灌了铅一样,软绵绵的,使不上半点儿力气。
明明瘫软着,却又硬的像木头。
“咳…咳咳…”贺秋停憋了股火,忍不住咳嗽起来,喉咙干涩得厉害,想喝水。
他伸出手去够,颤抖着握在手里,发现就连手指关节都是僵硬的,竟然连那一点点旋转瓶盖的力气都凝不起来。
“…”
贺秋停轻叹一声,放弃了,任由手臂无力地垂下来,整个人陷在宽大的转椅里。
安静的会议室,他清晰地听见自己的呼吸声,一声一声,缓慢而规矩地起伏。
就这么挺了二十分钟,他不死心,再次凝聚起全身的力气,死死地扣住座椅扶手,手背的青筋都跟着一道道暴凸起来。
身体只是微微抬起来少许,下一秒就沉重地跌落回去。两只腿彻底没了知觉,贺秋停眼前阵阵发黑。
完了,废了。
贺秋停闭了闭眼,眉心无奈地紧蹙一下,半晌后费力地去桌上拿起手机,拨通陆瞬的号码。
几乎是秒接。
电话那边传来嘈杂的声音,不知道是在开会还是在应酬,他能感受到陆瞬拿着手机找了个没人的角落,才压低声音,亲昵地叫了一句,“喂,秋停。”
电话那边听不见说话,只能听见一片粗重的喘息声。
“秋停?说话,怎么了?”
令人窒息的沉默持续了几秒钟,贺秋停终于开口,声音平静,却微弱至极。
“我在公司…等你忙完…来接我一下…”
第49章 脊柱炎7
电话挂断不过十分钟,会议室的门便被人给推开了。
贺秋停瘫软地陷在座椅里,背对着门,身体因为脱力而动弹不得,连回头看一眼的劲儿都没有,只是听着一阵迅捷的脚步声愈来愈近,直至走到他身边停下。
“秋停,是我。”
一只温暖有力的手落在他发颤的肩膀上,陆瞬的声音从头顶传来,压得很低,语气带着分明的焦灼,“还能动吗?”
贺秋停费力地抬起眼皮,看了他一眼,苍白的脸上全是冷汗,却没有任何多余的表情,整个人还是处于一种平静的状态,只是虚弱地向上抬了抬手臂,“…扶我一下。”
陆瞬二话没说,利落地弯下身,将贺秋停的那条手臂绕过自己的后颈,然后伸手环住贺秋停的腰背把人从椅子上搀扶起来。
“唔…”
腿上的筋骨此刻好像不复存在一般,贺秋停的脚虽还踩在地面上,可双腿却失去了支撑站立的能力,猛地一折,身体的大半重量瞬间全都压在了陆瞬的肩头。
“小心。”陆瞬几乎是连抱带架地将人给提起来,眼见着这人的腿软绵绵的,一点力气也没有,皱着眉轻轻“啧”了一声。
“我抱你吧。”他偏过头,征求贺秋停的意见,“行不行?”
贺秋停抿了抿唇,脸上露出些许为难。
“背你也行。”陆瞬又说。
贺秋停低头看眼腕表,虽然是下班时间,但保不齐还有加班的同事,被谁撞见都不好,还是要谨慎些。
他摇摇头,“还是注意些吧,被人看见不太好…陆瞬…”
话没说完,贺秋停只觉得一片天旋地转,陆瞬竟直接将他反手甩到后背,两条腿已经没什么知觉了,可他还是能感受到陆瞬的五指死死地扣在他的大腿上,深陷进去,把他往背上用力地托了托。
“搂住。”陆瞬命令般的声音传来,在此情此景下竟格外有威慑力,贺秋停脑袋有些空白,下意识环住他的脖颈。
陆瞬走得既稳又快,临出会议室之前从桌上抓过一份文件,攥在手里,想着真要撞上人了也容易解释,就说是谈合作谈到一半,发现贺秋停突发腰伤,需要送医。
会议室距离总裁办的私人电梯非常近,短短几步路,本来都没撞见什么人,却在电梯门开启的刹那,和抱着文件的林旭碰了个正着。
“贺总!?”林旭微微瞪大了眼。
陆瞬的脚步未停,只是冷淡地扫了一眼,随后便侧身挤入电梯,道: “刚刚和贺总敲定新合同,他腰伤复发了,我送他去趟医院。”
“你没事吧?贺总?”
林旭一时间也无暇顾及这两人暧昧不清的关系,只是担心地盯着贺秋停,担忧道:“肯定是吕江华推你的那一下,是不是撞坏了?”
林旭紧张兮兮的,也要跟进来,被陆瞬单手拦在电梯外面,直接按了关门键。
电梯下行,顶灯金属墙壁投下冷光。
陆瞬神色阴沉,侧了侧脸,半张脸笼罩在阴影里,“吕江华来找你了?”
贺秋停趴在他的背上,实在是累得撑不住,他垂着头,额心抵着陆瞬的肩,闷闷地“嗯”了一声。
那一点柔软的重量,让陆瞬的脊背瞬间僵直,他喉结无声地滚了滚,胸腔里燎起的火气莫名就熄了大半,但语气还是极其不悦的,“他跟你动手了?报警了没有?”
“贺秋停?”
背上的人轻轻地叹了声,颇有种嫌他小题大做的敷衍,“诶,没事。”
“什么叫没事,你现在这样子你跟我说没事?”陆瞬的嗓门陡然拔高,又被他强行压了下去,道:“本来上午理疗刚有了一点儿起色,现在又被他害成这样,他哪来的胆子推你?”
陆瞬眼里翻涌着戾气,恨不得现在就找人把那姓吕的胳膊给卸了。
他捧在手心里的贺秋停,平时碰都不敢重碰一下,别人凭什么推?
贺秋停也是,被欺负了就这么一声不吭地忍着,路都走不了,给他打电话求助的时候居然还说什么“等你忙完”?
陆瞬越想越来气,越想心里越堵得慌,一股火气无处发,只能咬着牙根说,“再去趟医院。”
“不去医院。”贺秋停语气坚决,“路过药房给我买点消肿止痛的,抹上就行了。”
陆瞬头疼,托着大腿把人往背上颠了颠,“你这么大人了,听话行不行,路都走不利索了,还跟我犟什么?”
“我能走。”贺秋停说着就挣扎着从他背上下来,腿刚一沾地就发软打晃,踉跄着往前蹭了两步,吓得陆瞬一把握住他的胳膊,“你小心点!看着点路!!!”
“陆瞬,我不去医院。”
贺秋停回眸,直勾勾地盯着他眼睛,声音不高,却认真得不容置疑,“我再去医院,就真的要抑郁了。”
陆瞬望着他苍白疲倦的一张脸,半晌后重重呼出一口气,没辙,只得听他的,“行,咱俩各退一步,先回去涂药,如果不见好立刻去医院,成吗?”
贺秋停点点头,把大半身子的重量再度靠到他身上。陆瞬没说话,箍在他腰背上的手臂紧了紧,托着贺秋停走到车旁,然后扶他坐到车里。
车子汇入晚高峰的车流。
回到贺秋停家门口的时候,天已经黑透了。
贺秋停坐在后排,头歪在车窗玻璃上,呼吸均匀,竟然睡着了。
陆瞬熄了火,下车后绕道后排,小心翼翼地拉开车门,用身子抵住里面的人。
“秋停,到家了。”
贺秋停的眼睫颤了颤,迷迷糊糊地睁开了眼。
陆瞬拉住他的胳膊绕过自己的脖子,手臂穿过他的腿弯,稍一用力便把人从车里抱了出来。
贺秋停很高,但骨量却轻的惊人,陆瞬没费多少力气,抱起来越发得心应手。
贺秋停似乎也习惯了,没像从前那样下意识地挣扎,只是安静靠在他身上,平缓地呼吸着,忽然冷不丁地冒出一句话,幽幽传到陆瞬耳朵里。
他说,“没给我们陆总添麻烦吧。”
陆瞬看他一眼,眼睛眯起来笑开,哼道: “贺总不会说话就少说两句哈。”
脚下步子没停,陆瞬直接把人抱到了卧室,轻轻放到床上。
他拍了拍贺秋停的腰,“趴好。”
贺秋停闻言用手肘撑着床,费力地翻过身,将脸埋进枕头里。他能感受到陆瞬灵巧的手指探入他的后腰,先是解开系得紧绷绷的皮带扣,然后将衬衫下摆从裤腰里抽出来,卷起来,一直到胸口。
然后,他听见陆瞬倒吸了一口凉气。
卧室的灯光下,贺秋停的脊背冷白如瓷,然而脊柱中段的位置却突兀地布满了大片的红肿和淤青,深深地浸进冷白的皮肉。
陆瞬看得心脏抽痛,蘸了药膏的手指轻着力道,沿着淤青边缘,小心翼翼地涂抹均匀。
“嗯…”
贺秋停抓着枕头,低低地哼出一声,药膏带来的刺痛感让他的肩胛骨猛地一抽,被陆瞬及时覆上来的掌心稳稳按住。
“这个吕江华,真他妈是个混蛋。”
“操。”
陆瞬恶狠狠地咒骂着,声音又低又沉,可手上的动作却带着极具反差的温柔,一边低头吹着那片红肿,一边用手掌心把冰凉的药膏揉搓得发热,然后再一点点、缓慢地揉进那片紧绷僵硬的肌理。
药膏的清凉气息在空气里弥漫开来。
陆瞬的手移到了贺秋停的腿上,感受到那大腿上的肌肉僵硬冰凉,惨白得没有血色。
“秋停?”
“这样会不会好一点儿?”
陆瞬力道适中地揉捏着,从紧绷的大腿肌肉到小腿肚,用指节耐心地按过那些僵硬的部位,试图帮贺秋停恢复知觉。
起初,只是一片麻木的沉寂。
慢慢的,在陆瞬不间断的揉按之下,贺秋停感受到了一阵久违的如同电流般的酥·麻感从脚底渗出,放射向四肢,知觉终于得以复苏。
“好…好多了。”
贺秋停紧蹙的眉终于松开一丝,身体里那股强撑的劲儿也随之卸了下去,整个人放松地趴在柔软的床褥里,这才感受到胃里在轻微地痉挛抽搐,空荡荡的,饿得发痛。
陆瞬俯下身,嘴唇在他湿凉的鬓角轻轻地吻了一下,“躺着别乱动,我去弄点吃的。”
两碗简单的青菜鸡蛋面摆上餐桌时,贺秋停已经能下地走动了,他撑着腰慢慢地挪到桌边坐下,脸上比方才多了一丝血色。
贺秋停低头看了眼那碗稀碎的鸡蛋面,睫毛在灯光下透出一小片阴影,“其实,也可以点外卖的。”
“啧,什么意思,有些东西看着不起眼,吃着还是很香的。”陆瞬自己先吃为敬,喉咙滚动得有些生硬。
也不能说难吃吧,只是没什么滋味。
贺秋停拿起筷子,腰都疼成这个样子了,吃相还是很优雅,他慢条斯理地挑着面条,送到唇边吹凉,然后安静地咀嚼。
“厨艺见长啊。”
贺秋停点点头,忽然抬起眼,撞上陆瞬紧盯的视线,唇角扬起道浅淡的弧度,“不错,至少这次,没吃出鸡蛋壳。”
陆瞬全当这是称赞,照单全收。
“那是,肯定是会进步的,我关注了一个厨神的视频号,等我多学几个菜给你露一手。”
贺秋停沉默了一会儿,心想着,倒也不用。
面汤见底,贺秋停放下瓷勺,缓缓说道:“能源开采权利的特批文件下来了,三天后正式公告,连带着融资项目一起推进。”
“这么顺利!?”陆瞬的眼睛亮了亮,肉眼可见地替他开心。
“嗯。”贺秋停抽了张纸巾按在唇角,话锋和眼神一并转冷,“你护盘的杠杆资金,趁着消息公布前股价冲高,全部撤出来,我预估这次的波动会很大,别被卷进去。”
“好,都听你的。”陆瞬爽快应声。
握着筷子的手指无声地收紧,低下头大口吃面,眼底的野心却在暗处悄然翻涌。
贺秋停永远不会知道,陆瞬的账号后台早已经发出新的指令,不仅不撤,还将杠杆倍数翻至十倍。
他瞄准的,是云际董事会那张空缺的席位。
贺秋停病了。
无论他如何强撑出各种姿态,陆瞬都无法忽视这个事实。
陆瞬做事向来给自己留后路,他也暗自希望,自己能够成为贺秋停的后路。如果有朝一日,贺秋停真的病倒了,被那些豺狼虎豹环视架空的时候,陆瞬希望自己能站出来,稳稳地护住他的根基。
“对了。”陆瞬忽然开口,“刚刚我经过你书房,看见你桌上放着一堆瓷器碎片,是我早上打碎的那个,我记得我都丢进垃圾桶里了,你又给捡回来了?”
贺秋停眸光微沉,含糊应道:“嗯。”
“是拍品吗?你很喜欢?”
“是我爸喜欢的,当年因为抵债被拿走了,后来有机会,我又拍了回来。”
陆瞬张了张嘴,目光在贺秋停脸上停留许久,低声道: “对不起。”
“没事,人都走了,留着东西也不过是个念想。”
贺秋停说得释然,但陆瞬自然明白,他说这话是为了安慰自己。
如果不在意,又怎么会将他丢到垃圾桶里的碎片,再一片一片重新捡回来。
也许是身体疲惫,贺秋停睡得很早。
陆瞬小心地关上门,径直走进书房。
书桌上摆着胶水,瓶子的底座已经被贺秋停细心地黏合,裂纹纵横,却勉强保持着完整。
明明有更先进的复原技术,贺秋停却选择了最原始的方法…
也许在贺秋停看来,并不在意它的样貌,只是想要将这个瓶子保存下来。
陆瞬在书桌前坐下,借着台灯的光晕,拿起碎片,一点点涂抹胶水,找到对应的位置,将他们重新拼凑。
瓷片很锋利,指尖很快就被划出了血,渗出血珠。
陆瞬一边粘合,一边思绪纷飞,断断续续地回忆着和贺秋停共度的这三年,以及,贺秋停独自熬过的那漫长的十三年。
贺秋停最苦的那些日子,他在做什么…
贺秋停被催债人堵上门,为了学费彻夜打工的时候,他在美国和一帮富家子弟玩的不亦乐乎,开着几十万一瓶的红酒。
心脏好像也被那瓷片割开了,刺入深处,疼得陆瞬心窝发颤,胸腔窒闷得无法呼吸。
第二天一早,贺秋停醒来时,陆瞬躺在他身侧沉睡。
脊柱炎的第二天,晨僵的症状轻了许多,他扶着腰,竟然可以缓缓地自行站起来,甚至还能略微弯身,帮陆瞬把踹开的被子盖好。
经过客厅旁的房间时,贺秋停的目光无意扫过,却猛地定住!
那个熟悉的瓷瓶,竟然完好无损地摆放在架子上。
贺秋停怔在原地,鼻尖蓦然一酸。
他走上前,指端微颤地捧起花瓶,仔细地端详着每一道修补的痕迹,良久,才小心翼翼地放回原处。
接下来的两天,脊柱的疼痛越发轻微。偶然不适,也只是短暂的疼痛,完全在忍受的范围之内。
就这样到了第三天,也是公布利好、推进融资的重要节点,病症再一次得到了刷新。
贺秋停屏息等待,然而预想中的病症名称并未出现。
再次听见了系统熟悉的声音。
【恭喜宿主解锁新病症…】
贺秋停等了半天,也没听它说出来是什么病。
“什么病?”
“系统,请问是什么病症?”
“系统?”
贺秋停自言自语地问了好半天,房间里只有他一个人的声音回荡。
依旧无人应答。
作者有话要说:
wb约了新的手图~大家可以去看[求你了]下周还会有新的图(最近沉迷约稿了)
第50章 什么病1
人类最大的恐惧,往往来自于未知。
就像此时此刻的贺秋停,明明知道系统刷新了病症程序,却无从得知是患了哪种病,不知道它会在什么时候突然发作,更无法提前预估这个病所带来的后果。
一颗心悬起来,不得安放,让他感觉很不妙。
贺秋停起床后去浴室洗了个澡,洗完澡后对着镜子从头到脚地检查了一遍自己的身体,伸出手一寸一寸地摸,前胸后背都按了个遍,试图找到一点儿不对劲的地方来。
疼痛,又或是肿块,什么都好,然而却什么都没有发现。好像哪哪都没问题,下一秒,又觉得哪里都像是有问题。
密闭的浴室萦满了闷热的水汽,贺秋停在这样的空间里凝神过久,有些虚脱,低血糖的晕眩感袭来,他连忙扯过浴袍裹上,伸手推开浴室的门。
微凉又干爽的空气迎面扑来,让他混沌的脑子略微清明了些许,随即便感受到一团毛茸茸的东西蹭上了他的脚踝。
喵—
贺秋停低下头,眼睛微弯了弯,不自觉地染上了一丝温柔。
昨天晚上陆瞬下班回家,把这只小猫从宠物医院接了回来。
医生说它的腿已经造成了不可逆的损伤,虽然手术和治疗都很顺利,但多多少少会落下病根,日后行走难免会有些跛脚。
不过这小家伙却格外乐观,托着条病腿也不萎靡,琥珀色的眼睛亮晶晶的,喜欢黏着贺秋停,好像是笃定了贺秋停会对她好一辈子似的,贺秋停走到哪她都跟着。
小猫不大,却有两副面孔。
在贺秋停面前撒娇打滚,乖的不得了,面对陆瞬却总是竖着尾巴哈气,凶巴巴地亮出爪子,连抓带挠。
陆瞬也很爱跟她计较,笑骂她是猫仗人势,全然忘了是谁把她从医院接回来,又是谁给她买的罐头、铺的软窝。
但不得不说,有这只小猫的加入,这个家也跟着热闹了不少。两个人白天在各自的商业战场厮杀,都处于一种高压繁重的工作状态,到了晚上回到同一个住处,共同为一个充满生机的小生命负责,倒也显得温情融洽。
贺秋停给小猫取名叫月牙。
他说小猫腿上的残缺就跟月牙一样,月缺终有再圆时,贺秋停也希望这只走进他和陆瞬生命中的小猫,也可以跟着他俩少受些罪,有一个圆满的结局。
贺秋停换上衣服,将小月牙捞进怀里顺了顺毛,然后走向客厅。
餐桌上已经摆好了早餐,陆瞬的厨艺似乎是真的有所长进,做起吃的来像模像样。
回想之前,两个人的早餐大多是在公司解决。陆瞬自然是不会亏待自己,大吃二喝,一个人能吃好几样,但贺秋停却不同。
贺秋停胃不好,经常早上胃胀没食欲,有时候工作再一忙,就会把早餐忽略过去。
为了能够监督贺秋停吃早餐,陆瞬选择早起一小时,亲自给他做,再亲自看着他吃。
贺秋停的目光扫过餐桌,上面摆着小米粥,给自己盛的那碗满满登登的,还放了几颗饱满诱人的红枣,旁边的盘子里是清蒸南瓜,还有水煮蛋。
小菜是现成的,不知道从哪速递过来,单独用一个小碟子给贺秋停装了一份,因为口味重,所以给他限好了量,不许他多吃。
“别撸那个绿茶猫了,来吃饭。”陆瞬招呼他道。
月牙像是听懂了,冲着他不友善地叫了一声。
“你的饭也好了。”陆瞬指了指不远处墙边的小食盆,对月牙说,“去吃,别缠着你爸爸,你爸爸也要吃饭。”
贺秋停将月牙轻轻放到地上,去旁边的水台洗了洗手,然后走到桌边坐下来。
他抿了抿唇,抬眼看向陆瞬,看着他从橱柜后拿了餐具,径直走向自己。
贺秋停伸手接过来,“辛苦了”三个字滚到唇边,终究是觉得太生分,又被他咽了回去。可什么都不说,又觉得被陆瞬这么照顾着,有些过意不去。
他握着餐具沉默了半晌,开口道:“我前两天腰不舒服,今天已经彻底好了,明天的早餐我来做吧。”
陆瞬哪里做过什么饭,养尊处优的少爷日子过惯了,如今能有想要照顾他的这份心,贺秋停就已经感到很珍贵了。
“什么意思,是我做饭难吃吗?”陆瞬敏感地挑了挑眉,赶紧低头扒了口粥喝,品了一品道:“贺秋停,你要不先尝一口,我今天做的这个口感很成功。”
“嗯…”
贺秋停垂下眼睫沉吟片刻,用勺子搅动着冒着热气的粥,声音低了几分,“我是觉得,不能天天被你这么照顾着,感情这东西不也是相互的么,有时候别人对我太好,我也会…有些无措。”
贺秋停说完这话,心里略微松快一些,对面的陆瞬却放下了筷子,身体微微向前倾了倾。
他将手肘撑在桌面上,灼热的目光隔着桌子直视过去。
“贺秋停,第一,”他的语气带着不容质疑的强调,“我不是别人。”
“第二,你总说我对你好,我不对你好我对谁好?这话我前两天都说过一次了,你那点负担怎么还没放下?”
他说着身子往后一靠,矜贵的姿态里透着丝痞气,话说得越发理直气壮,“我喜欢你,我才乐意给你做饭,我要是有一天不喜欢你了,你求我做我也不做。现在是你的魅力勾着我,让我心甘情愿想做,我上赶子地想做,不给你做顿饭,我浑身都不舒坦。”
“你要真想拦着我,你就别散发魅力,别勾引我,我就不做了。”陆瞬说话直白又无赖,唇角勾着抹笑,样子很欠揍。
贺秋停耳根发热,半边脸都微微泛红,被这一连串的话堵得哑口无言,只能低下头默默喝粥。
幸福的感觉很清晰,却依然带着一丝不真实的惶恐。或许只是因为他过了太多苦涩的日子,突然面对这样的甜,反而变得难以接纳。
这是漫长岁月遗留下来的观念,想要转变,卸下这层防备,同样是一个漫长的过程。
陆瞬坐在他对面,安静地看着他吃东西,慢慢沉下心来后,也想到了这一点。
他可以对贺秋停好一些,再好一些。
再久一些。
贺秋停在他对面低头吹粥,不远处,月牙正撅着小屁股吃着猫粮。
陆瞬靠着椅背,眼眸发着光亮,忽然轻声开口,“我现在,看着你们俩…”
他的目光在贺秋停和月牙中间流转,笑意加深,“感觉好像养了两只小猫。”
贺秋停喝粥的动作一顿,抬头望向陆瞬。
陆瞬微笑着,迎着他的目光,几秒后清晰地补完下半句,“很幸福。”
贺秋停想说“我也是”,但是又觉得肉麻,视线纠缠、拉丝、分离,他若无其事地低下头叉起一块南瓜,送入嘴里慢慢咀嚼,低声称赞了一句,“好吃。”
…
饭吃到一半,贺秋停的胃就开始闹腾,手隔着衣服按了按,紧绷发硬,是熟悉的痉挛。
不会吧…
贺秋停不禁想,难道说这次刷新的病症,和胃有关系?
这么一想,胃里就像是接收到了什么信号,瞬间拧得更紧,疼得更深了。
距离开盘只剩下两个小时,那份能源估值的报告也会在同一时间公示在云际的官网上。
能源的价值远超行业预估,无疑会带来市场的巨震,不出所料会让股价瞬间封死涨停。但是这其中存在着许多不确定的因素,让贺秋停无法放松。
比如,市场能不能在短时间内充分理解这个能源项目的价值?
流动性会不会瞬间枯竭?
到时候股票变得有价无市,会不会影响真正有实力的战略合作者入场?
这是贺秋停的老毛病了。
每逢大事,精神都会绷得死紧,胡思乱想许多。
他坐在椅子上,饭桌下的手死死抵在痉挛的胃部。忍耐着想要呕吐的欲望。一闭上眼,仿佛能看见无数双带着血丝的眼睛,死死地盯着他,等待着即将公布的消息。
思绪翻涌间,胃也跟着拧成了麻花,一结又一结,闷痛得厉害。再加上对系统未知病症的恐惧,贺秋停感到极度不适。
“秋停?”陆瞬看出不对,直接绕过餐桌到他身边蹲下来,“是不是胃又疼了?”
“还行…”贺秋停勉强挤出两个字。
陆瞬直接扯开他按在上腹的手,自己伸手检查了一下。
硬的跟石头一样,隔着层衣服都能感觉到痉挛抽搐。
陆瞬脸上露出一丝心疼,“你别动,我去给你冲药。”
不过两分钟,他把冒着热气杯子递到贺秋停唇边,苦涩的气味传来,“有点烫,你慢慢喝。”
贺秋停捧着杯子暖了暖手,刚喝一口,忽然看见陆瞬凑近他,盯着他的手臂看了又看。
陆瞬皱着眉,“你这里怎么回事?怎么青了?撞到哪了吗?”
贺秋停一愣,放下杯子,把胳膊翻过来一看。果然,两块不小的淤青印在他冷白的皮肤上。
刚刚浴室里的光线暗淡,他竟然完全没有注意到这里的异常。
陆瞬用指尖小心地按了按,“疼吗这?”
贺秋停仔细感受了下,如实摇摇头,“不疼。”
“不疼?”
“真不疼。”
贺秋停也皱起了眉,死死地盯住这两块来历不明的淤痕,一股不详的预感压过了胃痛。
难道这就是系统刷新的新病症?
他掏出手机,上网去搜。
【身体出现不明淤青,不疼不痒,是什么病的征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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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面的回复众说纷纭,让贺秋停看得一愣又一愣。
【血癌警告!看着像急性白血病,快去验血!(骷髅表情)】
【可能是免疫系统疾病,我小侄子确诊红斑狼疮之前也是你这样】
【十年老中医告诉你,这是肝功能恶化了】
【像是尿毒症之前的淤青】
【如果不疼不痒,那就是撞鬼了啊,俗称鬼掐的,找个大师看看!】
当然也有人在楼里回复。
【楼主别自己吓自己了,肯定就是睡觉压的,或者不小心磕哪了,过两天就消了】
【+1,网上一查都是癌症起步,赶紧关掉网页保平安!】
贺秋停深吸一口气,默默放下手机,又看了看自己的胳膊。
所以,他到底是什么病?
作者有话要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