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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61章 发烧2

    icu的冷深入骨髓。

    从陆瞬一脚迈进门里,扑面而来的寒意便充斥了他的全身。

    灯光从天花板漫射下来,是一种柔和却暗淡的青白色,死气沉沉的,笼罩着滴滴答答响动的仪器,和陷在白色床褥里的那个人。

    陆瞬拖着沉重的脚步,缓缓走近,目光一寸一寸地从地面抬起,艰难落在贺秋停的身上,看着他被数不清的管线交缠捆绑在那张床上。

    贺秋停的上身是赤裸的。

    只有腰部用一条薄薄的被单掩上了些,剩下的胸腹和腿都袒露在冷光之下,所有的血色都被过滤掉,此时在陆瞬的眼皮子底下,显出一种近乎残忍的白。

    在他的腹部,贴着一块巨大的纱布敷料,盖住了那狰狞的刀口,好长的一道。

    视线往下,一根透明的管子从贺秋停两腿之间延伸出来,连接着挂在床边的尿袋。

    仅仅是这一个画面,就让陆瞬的心脏猛的一痛,他慌乱地别过眼去,五指忍不住狠狠掐进自己的手掌心,意识到在这种地方,人是没有尊严和体面的,哪怕是他眼里最漂亮、最完美的贺秋停。

    贺秋停的身上连了太多的东西,埋的针,插的管,多到让陆瞬一时间竟无从看起,目光晃颤的,终于落到了他的脸上。

    那张脸依旧苍白,不过因为发烧,颊边微微泛红,无意识间出了不少汗,额头和脖颈都湿漉漉的,浮着一层细密的汗珠。

    那根粗硬的管子还在,从贺秋停的嘴里伸出来,将下颌生硬地撑开,露出没有光泽的牙齿和一小圈发白的牙龈。鼻孔里也插了胃管,细一些,两根管子一上一下交叠,看着不是一般的难受。

    只是此时的贺秋停,感受不到这一切。

    他的眼睛不同于之前的闭合,而是无力地睁开一道窄窄的缝隙,眼白微微往上翻,失焦地对着天花板。

    医生说,下午体温飙上去之后就出现这样的症状,高烧影响了大脑的中枢神经,所以产生了这样的异常。

    这样的状态出现在一贯冷静自持的贺秋停身上,巨大的反差感让陆瞬的心一扯一扯地疼。

    他不忍去看,闷声喘气,每一下都如同针扎一般。

    “秋停…”

    陆瞬在他床边坐下来,想去握一下他的手,低下头掀开被子,才发现贺秋停的双腕被约束带固定在了两侧的床栏上。

    他手上埋着留置针,因为长时间输液,手背淤青一片,肿得老高。

    陆瞬伸出去的手六神无主地缩了缩,终究是连握也不敢握,喉结滚了滚,指尖极轻地摸了一下他的手指关节。

    不出所料,冷冰冰的,带着潮意。

    陆瞬不敢再去碰他,生怕自己碰坏了哪一根线管,明明进来之前已经消了毒,穿了防护服,他还是担心自己的身上有细菌。

    强忍着不舍,陆瞬往后挪了挪,和他隔着一米的距离,目光越过空隙,漫长地落在爱人的身上。

    “傻子…”

    陆瞬苦涩地弯了一下唇角,看着他,呢喃出声,“你自己什么身体…心里没数吗…嗯?”

    “打小就爱逞英雄,觉得自己无所不能,用身体去挡刀子,贺秋停,你是不是觉得自己特威风…”

    透过贺秋停低垂的长睫和眼睑,陆瞬心疼地望着那双涣散的眸,感觉自己被无声地割碎成一块又一块,再拼不出一个完整的人。

    “我身体好,真被捅了一刀,醒的也一定比你快。”

    “你看看你现在这个样子,难看,难看死了…”

    陆瞬执拗着,一句接一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也不知道自己想要表达什么,只是慢慢地把自己压抑的情绪,在贺秋停面前倾倒出来。

    他的声音低而平静,目光温柔,“你知道吗,贺秋停,刚刚等着进来的时候,我一直在听你之前发给我的语音…”

    “我听了好多好多条,一遍又一遍,什么时候连听你说话都变成了一种奢侈呢。”

    “想让你看我一眼,喊我一声…”陆瞬的声音抖了抖,鼻腔呛得厉害,双眼通红着加重了语气,“骂我一句也行啊。”

    “贺秋停,你能不能乖一点,先把烧退了。”

    “不许再烧了,再烧就真的要坏了,你那么聪明的脑子,你舍得吗,贺总?”

    床上的人毫无反应,只有被呼吸机支配着微微起伏的胸膛,能显出一丝活着的迹象来。

    陆瞬又盯着他看了许久,轻轻叹出一口气,不求回应,继续同他说话。

    “我今天回家了,月牙它好像知道你出事了,猫粮都少吃了一半,就蹲在你的拖鞋上一动不动。”

    “保险柜,我打开了。”陆瞬的手指不自觉地蜷缩了一下,低声道: “我看见了那双鞋了,秋停…”

    话说到这里,像是被什么哽住了喉咙,陆瞬低下头,“你知道吗,我骗了你。那双鞋根本不是什么限量版,巧克力也不是独一份,秋停,我坏吧。”

    童年的记忆碎片涌入脑海,陆瞬回想起小时候自己受到过的教育。

    陆自海从小就教会陆瞬,如何用最低的成本给一件普通的事物增值。

    他出身在一个利益至上的家庭里,送给贺秋停的每一份礼物都有对应的筹码。用一双球鞋去买贺秋停传球给他的次数,用一块价值不菲的巧克力,去感谢贺秋停为自己打架出头,在儿时的陆瞬眼里,这件事非常合理。

    但他不曾想到,贺秋停会不动声色的,收下后没多久后,就送了他价值相仿的礼物。

    贺秋停说,“我把球传给你,因为我们是朋友,你送我礼物,我很喜欢,所以我的礼物,你也要收。”

    也是那时起,贺秋停不再是一个可以收买的玩伴,他在陆瞬冰冷的内心深处,无声地种下了一颗有温度的种子。

    这颗种子生根发芽,历经二十年走到今天,终于在陆瞬的心脏深处,开出了一朵名为“人性”的花。

    而如今,花开了,太阳却消失了。

    陆瞬垂下头,骤然间失去了全部的力气,声音弱得几不可闻,祈求道:“秋停…能不能快些…回到我身边…”

    叮—

    沉睡的系统苏醒。

    【识别到对宿主产生的强烈爱意,小统将启动修复功能!】

    【自主神经功能开始修复…】

    几乎是同一时间。

    滴滴滴滴!!!

    心电监护仪忽然发出急促的警报,贺秋停散在床边的手指突然毫无预兆地抽搐起来,纤细的手腕在约束带里猛地挣动了一下。

    “嗬…”

    一声模糊的气音从他插着管子的喉咙深处艰难溢出,淹没在呼吸机的气流声中。

    贺秋停没醒,此番症状更像是身体达到临界值时的反应。

    昏迷中,他的眉头轻轻蹙起,长睫无意识地抖动起来,眼睑下露出的半边瞳仁彻底翻了上去,只余下一片令人惊惧的眼白。

    “秋停?”陆瞬呼吸一滞,“秋停!!!”

    周围的仪器开始响成一片。

    他一下子站起身,朝外面嘶声喊道:“医生!医生!快来!!!”

    急促慌忙的脚步声瞬间涌入,医生和护士将病床围拢,冷静地检查瞳孔,查看数据,调整着床边的仪器。

    警报声渐渐平息,陆瞬傻站在一边,看着贺秋停恢复了平静,“医生,他刚才…”

    “他刚才出现了无意识身体躁动,和人机对抗的现象。”医生说着,脸上露出一点儿欣慰来,“从某种程度来说,这是好事。”

    “好事?”

    “对,这说明他的脑干和自主神经有复苏活动的迹象。”

    陆瞬微微睁大眼睛,激动道: “那他,是不是要醒了?”

    “并不是,他现在的反应是无意识的,很混乱,加上高烧不退,其实正是最危险的阶段,如果躁动加剧可能会造成大出血。”

    “只能用镇定药物,让他保持稳定的状态,直到大脑得到充分的修复。”

    那医生望着陆瞬黯淡下去的双眼,淡声安慰了一句,“你需要多一些耐心,现在叫醒他,等于杀了他。”

    陆瞬点了点头,深深地看了床上的人一眼,配合地跟着医生离开了icu病房。

    他的胸口堵堵的,一口气始终喘不上来。

    就在他深吸一口气,试图压下胸腔的那阵疼痛的时候,视线里忽然闯入一道熟悉的身影。

    是贺秋停的助理,陆瞬的眼中钉,肉中刺,林旭。

    他显然已经等了很久,缩在走廊不远处的塑料长椅上,双手紧紧攥着一叠牛皮纸袋。

    听到脚步声后,他抬起头。

    两个人的视线相撞。

    第62章 发烧3

    林旭穿着职业装,脖子上还戴着云际的工牌,一身疲态,看样子是刚从公司下班过来。

    陆瞬一见他,眸光便不自觉地沉冷下去,他对这张脸,乃至这个人周身散发的气息,都已经达到了生理性厌恶的程度。

    尤其见不得对方那副眉眼微垂,带着八字愁纹的担忧模样,带着一丝让陆瞬极为不适的道德优越感,问道: “贺总…他怎么样了?”

    “我听医生说情况好转了,他醒了吗,他能说话了吗?”

    陆瞬没去回应他的问话,目光扫过他的脸,直接落在被他死死圈在怀里的牛皮纸袋上,下颌微微一抬,反问他道: “什么东西?”

    林旭被陆瞬那双具有攻击性和压迫感的眼睛逼得低下头,像是做了一番心理建设,才鼓足勇气从口袋里掏出一个U盘,深吸一口气,说道: “陆总,我知道现在跟你说这些不太合适,但是贺总躺在icu里,公司里已经有人坐不住了。”

    “周副总联系了其他的股东,三天后要召开紧急董事会。”他喉咙动了动,声音有些干涩发紧,“说白了,就是趁着贺总病重,想要逼宫夺权。”

    周航一直不认同贺秋停所坚持的的“未来之城”理念,认为这样的构思太过于理想化,不管是在材料上还是技术上都耗资巨大,回报的周期太长。相比之下,他和公司的几位股东私下里交流过很多次,都倾向于开发出低风险、资金回笼快的常规地产项目。

    林旭终于抬起头,一双眼睛变得笃定有力,他终于不再退缩和回避,强行压下了身体里那个天生懦弱的人格,对陆瞬道: “未来之城是贺总的心血,我不想别人趁着他病,就这样践踏毁掉项目,你也一定不想。”

    “这个U盘里是我能拿到的,关于周航的一些财务违规的证据。”林旭说着也将牛皮纸袋打开,远远地给陆瞬看了一眼,“相关的纸质文件票据我也整理了一些,都在这。”

    他顿了顿,观察着陆瞬的表情,却发现对方只是耷拉着眼角,很平静地望着他。

    林旭只得咬咬牙,继续把话说完,“我知道你和贺总的关系。”

    “你应该很清楚,这样的关系,不管是对他,对云际,还是对你,都是致命的丑闻。”

    他将U盘往前递了递,压低声音道:“这些东西我可以全部交给你,但是我希望你在这件事过去之后,不要再来打扰贺总。”

    “我跟了贺总这么多年,再清楚不过了,他就不是一个会依赖任何感情的人。感情只会让他束手束脚,变得不像他自己,如果你真的爱他,应该明白,他现在没有谈情说爱的心思,他只想完成叔叔的遗愿。”

    林旭滔滔不绝地说着,语气极为诚恳,带着某种自以为是的笃定,“你如果真的爱他,就该允许他往更好的方向发展,而不是死缠烂打去动摇他的事业心。”

    空气凝固了,医院的走廊安静无声。

    陆瞬没有去接U盘,许久后,缓缓地笑了一下,极其轻微,不是嘲讽,而是一种无奈和怜悯的笑。

    听到这些话,他竟然没有像往常那样被激怒,心里平静,语气也温和,“林助理,这些年来你为秋停做了很多,他很信任你,这一点,我一直都很清楚。”

    “从前没有什么合适的机会,很多事情没有挑明,今天正好在这,我应该谢谢你这些年对他的照顾。”

    陆瞬略微颔首,停顿了片刻。

    林旭一时间愣住,心底隐约涌起一丝不祥的预感,看见陆瞬抬起头,面色平和地对他道,“但是我觉得,秋停对你照顾,你也应该清楚。”

    “去年你母亲心脏病做手术,联系的那个顶尖专家,是秋停亲自打的电话。他从不轻易求人,但是居然为你破了例。”

    “还有前不久,你被那个威蓝合作方骚扰威胁,也是秋停让法务收集了证据,直接发给了对方公司的老板,才换来了给你的道歉。”

    “你的学金融的堂弟毕业能进CL基金,不是因为运气好碰上了补录,是秋停给我看了简历,我点了头。”

    “分给你的那套市中心的房产,也不是一时兴起的年终奖,是因为你说过,你的奶奶从乡下来看你,老人家住不惯酒店,执意要挤在你的出租屋里。你说者无心,但是秋停听进去了,他说,从乡镇靠着学习一路打拼出来的人,是一家子的骄傲,如果他们来天穹港,不能看见自己的孙子过得太寒酸。”

    “他常跟我说,你很像他,都是从小镇出来的,父母离异,但是有爱自己的奶奶,身上扛的责任很重。”

    陆瞬的语气渐渐转冷,冷笑一声,“但实际上,一点也不像。秋停坚韧,努力,比你聪明,所以他能在天穹港这么难打拼的商区杀出一片自己的事业,去庇护你这样的弱者。他也比你善良,因为他永远、永远不会去伤害别人。”

    陆瞬的喉结滚了滚,眼皮滚烫,想到就是这么好的贺秋停,却落得如今这样的下场,他就心如刀割,痛恨上天的不公平。

    他盯住面前的林旭,眼底有了恨意,质问他道: “但是你呢?”

    “他护着你,看重你,给你体面和前程,你回报给他什么,一张偷拍照片?一封匿名举报信?他躺在里面生死未卜,你跑过来跟我谈条件?”

    “在秋停家门口的监控里,我看见了,是你拍的,也是你发给媒体的,对吧。”

    陆瞬说完,抬起手从林旭僵硬地手指间抽出那枚U盘,然后他站起身,居高临下地俯视着着座椅上面色惨白的人。

    他说: “林助理,我不可能留着一个伤害过秋停的人在他身边,事已至此,我给你两个选择。”

    “离开云际。”

    林旭瞳孔骤然一缩,抬起头望向陆瞬,只觉得一道威压从上方灭顶而来,那是毫不掩饰的威胁和狠厉,不动声色地笼罩下来。

    陆瞬说: “或者,离开天穹港。”

    林旭闻言将头垂下,双手紧紧抓着自己的膝盖,情绪复杂,最多的还是悔恨。

    陆瞬说的没错。

    他的确是为了一己之私伤害到了贺秋停,他以为将这样的照片曝光到网上,贺秋停必定会为了事业出来澄清这段上不得台面的关系。万没想到,这照片被压了这么久,一直压到了贺秋停病危入院,在这样动荡的节骨眼上被散布了出去。

    可他还是心有不甘,近乎偏执地想着,如果现在贺秋停意识清醒,他会选择爱情还是事业…

    林旭并没有按照陆瞬的意思离职,毕竟公司动荡,他觉得自己总是要留下来,为贺秋停守住一些什么。

    三天后,云际的董事会如期召开。

    但是作为贺秋停的助理,林旭连入场的资格都没有,被一道厚重的玻璃门隔绝在外。

    他在会议室的桌子下偷偷放了监听设备,此时,正坐在门外的休息区。

    耳机里,模糊不清地传来周航的声音,他抬起眸,透过会议室的横向玻璃条纹,周航坐在主位,正在发言。

    “…我承认贺总的未来之城理念足够有差异化,但是云际目前面临风险太高,与其持续烧钱,不如转向开发高端地产项目,是当前最务实的做法,也能更快回馈各位股东。”

    “我提议,立即暂停未来之城的投入,并且终止和中星能源的战略合作,集中所有资源全力推进天穹东方地产项目!”

    几位已经被他拉拢过的股东纷纷点头,会议室窸窸窣窣地响起一阵议论声。

    “中星能源那边的水太深了,刚完成并购,我听说内部一团乱…”

    “关键是贺总现在倒下了,能源这条线确实推不动了。”

    “陆家那位是个疯子,给自己亲爹都捅到监管局去做笔录,咱们还是别跟他沾上关系的好…”

    砰砰砰。

    会议室的玻璃门忽然响了三声,还没等众人反应过来,便被人从外面一把推开。

    所有人的目光骤然被吸引。

    陆瞬一身黑色手工西装,身姿挺拔,他单手插在西裤口袋里,慵懒地倚在门边,笑着说道:“周副总,我不在场的情况下,谁允许你坐在这个位置,来决议云际的生死?”

    在场股东的面色剧变,就像是他们方才议论的那样,陆瞬是天才,更是疯子。

    这些股东们从商至今,谁的身上都有漏洞和把柄,而陆瞬执掌着天穹港最顶级的对冲基金,无异于资本市场上最危险的秃鹫,喝血吃肉。或许只需要一个决策,就能让他们手上的股票顷刻间缩水。

    没人接茬,只有周航强作镇定,冷着张脸说,话语里带了几分揶揄,“陆总,这是云际的内部董事会,就算你和贺总有不可言说的亲密交情,有合作的项目,但终究是个外人,似乎不便参与吧。”

    “外人?”陆瞬一笑,将手里厚厚的一打文件甩在长桌上,纸张散落开来,有的铺展到股东面前,有的直接掉落到地上。

    “看清楚,这是贺秋停委托我行使云际35%股权的法律文件。”他顿了顿,掷地有声道: “以及,我个人和CL在过去几个月里在公开市场,收购股份的证明,共计18%。”

    他抬起眼,目光一一扫过在场的股东,最终落在周航皱眉的那张脸上,一字一顿道:“35%加上18%,我手握53%股权,从法律层面上,这叫相对控股,你说我没有资格参会?”

    陆瞬随手拉开一把椅子,大大方方地坐下来,那一刻,他无比清晰地感受到,贺秋停就站在他的身后。

    温柔的力量包裹着他,让他变得更加锋芒有力。连同保险柜里的那份《应急预案》,在这一刻发挥了最大的作用。

    他甚至能听见贺秋停沉静有力的声音,与自己的声音此起彼伏,逐渐叠成一道,回荡在会议室里。

    “周航,你说未来之城耗资巨大,那你通过你二叔的空壳公司,利益输送,套取项目资金,是不是也是耗资的一部分?”

    “这么急着用钱,是不是欠下赌债了?”威胁点到为止,却让周航的身子猛地一颤。

    陆瞬还在继续施压。

    “你说要终止中星的合作,私底下却又接触了中星最大的对手公司天时能源,敢不敢把对方给你的好处放到明面上说说。”

    陆瞬停顿一下,盯着周航额角渗出来的冷汗,替他回答。

    “你不敢,所以我帮你打印出来了。”

    他倦懒地掀了下眼皮,目光扫过桌子上那些散落的文件,语气轻佻,“来的匆忙,没怎么装订整理,辛苦股东们自己找找,说不定还能看到别的惊喜。”

    他的视线缓慢地在股东们的身上游走,看着他们个个如坐针毡,严肃地从那堆文件里寻找,生怕有和自己相关的黑料。

    “哦,对了,在座的很多都是熟面孔,我看着很亲切。”陆瞬继续说。

    “李易东李总。”他精准叫出名字,“听说你最近代理了几个医疗设备的品牌,医疗行业我也有些研究,有幸看过你做的账,挺有创意的,有空我们可以交流一下。”

    李易东舔了舔嘴唇,连连点头,甚至不敢直视那双眼睛。

    陆瞬接着又点了几个股东的名字,面上是带笑寒暄,却将那些致命的把柄埋在了字里行间。

    周航终于忍无可忍,面色铁青地打断了他,“陆瞬,你到底想做什么!?”

    陆瞬也不愿继续同他们周旋,他站起身,没看周航,目光以没有落点地覆盖在噤若寒蝉的一众人上方。

    他以一种绝对上位者的姿态开口,每一个字都不容置疑,“现在,我以云际地产控股股东的身份宣布,未来之城项目继续推进,在贺总康复回来之前,由我亲自负责。”

    “贺总通过正规法律程序委托给我的不只有股权,还有管理权和能源开采权,所以中星合作的项目继续,并且会在本周完成全面深化。”

    他说完,随手拧开桌上的一瓶矿泉水,仰头喝了一口,又将瓶盖慢条斯理地拧紧,轻轻放回桌子,目光再次扫视全场,“谁有异议?现在提。”

    全场鸦雀无声,沉重的寂静压得人喘不过气。

    陆瞬点点头,唇角勾出一道浅浅的弧度,“很好,全票通过。”

    他毫不犹豫地转过身离开,在沉默之中大步迈出会议室。

    走到一楼大厅时,林旭从后面追了上来,一双眼睛潮湿着,脸上有震感也有感动,声音发颤地对他道:“…陆总,谢谢你。”

    陆瞬脚步未停,只是短暂地瞥了他一眼,脸上露出了近乎嘲弄的疑惑表情,随即化作一抹冷淡的笑。

    “昨天我跟你说的话,看来你忘得很彻底。”

    林旭摇头,说道: “你在云际人生地不熟,我可以帮你,我对这里的一切都很熟悉。”

    “不需要。”陆瞬打断他,没有半分转圜的余地,“林旭,我希望今天是我最后一次在云际看见你,我说的每一句话都作数,你好自为之吧。”

    他还想再说什么,却被一阵特殊提醒的铃声打断,陆瞬脸色微变,连忙加快脚步走向路边停着的车,拉开车门坐进去。

    电话接通的瞬间,张文骞锣一样的大嗓门从那边传来,几乎破音,“陆瞬!秋停醒了!!!”

    四天了。

    贺秋停整整昏迷了四天四夜,没有意识,躺在icu里断断续续地发着高烧。

    昨天陆瞬去探望的时候,亲眼瞧见护士给贺秋停物理降温,两个人用浸泡过酒精的纱布擦拭他的脖颈、腋窝和腹股沟的位置。

    贺秋停整个人虚弱绵软,毫无生气地躺在那儿,双颊都透着不正常的红,身上被裹着毛巾的冰袋围着,却还是隐隐发烫。

    刺骨的冰袋贴到滚烫的皮肤上,即便是处于深度昏迷,身体也会表现出最原始的排斥,陆瞬站在一旁,什么都做不了,只能看着贺秋停瑟缩着,纤瘦的腰肢因为寒意微微扭动,牵扯着腹部的伤口,呼吸变得愈发急促,开始与呼吸机对抗。

    然后,陆瞬就被请出了icu。

    如今贺秋停醒了,这无疑是个天大的好消息,常规三十分钟的车程,陆瞬只用了十几分钟。

    医院电梯拥堵,他一秒钟也等不及,直接爬了五楼赶到icu门口,飞快地换上无菌服,消毒…

    最终推开那扇门。

    贺秋停依然躺在那张被仪器包围的床上,但是和之前不同的是,他的眼睛是睁着的。

    泛着明显的绯红。

    慢慢的,轻轻的,带着那长而湿的睫毛,一下一下虚弱地眨动着。

    只是那里面没有任何的光彩,没有意识般,只有一片空茫的灰暗,涣散失焦地对着上空的灯光。

    越来越潮湿,陆瞬眼见着两道透明的液体,正在顺着他的外眼角无意识地往下流。

    “秋停…”

    “秋停,我是陆瞬。”

    陆瞬小心翼翼地凑到他面前,用手指轻轻地摸了摸他滚烫的眼角,“秋停,你听见我了吗,我是陆瞬。”

    毫无反应。

    那双失焦的眼睛依旧空洞地望着上方,对他的触碰和声音没有回应,只有喉咙里传来一声声绝望痛苦的气音。

    “嗬…嗬…”

    贺秋停深深地皱着眉,含着插管的唇无力地翕动着,额头上和脖颈上都是汗,肉眼可见的,是一种躁动后虚脱又痛苦的状态。

    他已经没什么劲儿了,在小幅度地哆嗦着,脖子上的青筋凸起来,艰难地起伏搏动。

    受伤的腹部跟着微微收紧,两条苍白的长腿在床上不自然地分开,脚趾难耐地蜷缩在一起。

    他似乎被困在了一个陆瞬无法进入的世界,承受着巨大的折磨,却无法表达,也无法求救,只能生理性地皱眉呜咽,默默地流眼泪。

    陆瞬看得心如刀绞。

    “他现在,是能感受到疼是吗?”

    “对。”护士在一旁调整着他的输液泵,对陆瞬解释道:“刚刚用了镇定剂,才止住躁动,你没来那会儿,躁动得太厉害了,差点把伤口崩开。”

    “不过这是好事,代表他的脑干得到了进一步的恢复了,所以能睁开眼,也能对身体的不适感反应更强烈。”

    陆瞬低下头,目光落在贺秋停绑着约束带的手腕上,那里通红一片,叠满了勒痕。

    他的指腹轻轻抚摸那几条红印,心疼不已。

    “那他能听到我的声音吗?”陆瞬又问。

    “应该是不能,因为他的认知还没恢复,也就是说,他现在只能感受到疼,但是不能理解为什么会这么疼,不知道如何抑制,也无法控制情绪,进行自我安抚,他现在所有的感受和反应,都是最本能的。”

    顿了顿,那护士又补充了一句。

    “他现在经历的,可能是他整个病程中最痛苦的阶段,但也是走向清醒必须经历的一个阶段。”

    第63章 嗜睡1

    恢复意识之前,贺秋停沉在一片暗无天日的深海里。

    厚重的水压盖住紧闭的双眼,漫过耳廓和口鼻,将一切声音都扭曲成模糊不清的嗡鸣。

    他在那片嗡鸣声中,听见了许多人在唤他的名字,像一张网,扯向四面八方,一层层将他下沉的意识缠裹住。

    “贺总…”

    “秋停…”

    “小停…”

    “贺秋停…醒一醒…”

    他在那张网里挣扎着,试图抓住些什么,却发现自己抬不起手,只有无穷无尽的失重和恐慌感不断袭来。

    直到那张网终于不堪重负地破裂。

    心脏突然毫无预兆地悬停一拍,一瞬之间,所有的感官被狠狠地掼回那具破碎的躯壳。

    “嗬呃…嗬…”

    贺秋停是被一阵窒息感生生拽回现实的。

    最先感受到的是喉咙里强烈的异物感,那是一根冰冷粗硬的管子,很长一根,此时正严丝合缝地侵占着他的口腔和咽喉,直直地抵向最深处。

    他下意识地想要呕吐,可非但没有摆脱那根管子,反倒是引发了喉头肌肉的痉挛,毫无章法地抽吸呛咳起来。

    自主意识下的呼吸,和机器强制送气的节奏发生了严重的冲突。

    贺秋停蹙了蹙眉,想呼气却呼不出,因为顺着那根管子正有源源不断的气体从外面挤进来,同样的,想吸气也一样吸不进,对面好像是一堵密不透风的墙,不给他留一丝连通外界的余地。

    缺氧的痛苦并非疼痛,而是带来了一种不可名状的恐慌,让贺秋停全身的神经都不由得紧绷起来。

    没…有…空…气…了。

    他闭着眼,眼周的皮肤迅速洇开生理性的红,薄薄的眼睑虚弱地颤动,连带着黑长的睫羽也跟着摇晃,被浸湿后根根分明地翘起。

    嘴里的管子发出轻微的摩擦声,求生的本能驱使着这具破碎的身体开始挣扎。

    “嗯…”

    贺秋停仰起脖子,喉结上下滚动,脑袋微弱而执拗地蹭在枕头上,想要摆脱口鼻的束缚。被约束带固定的手腕也已经磨得通红,他的腹部还缠着绷带,因为他挣扎的动作牵扯出更加尖锐的疼痛,一次次应激地抬起,再无力地落下。

    没有人帮他,为什么没有人来帮他呢…

    贺秋停的意识并不清晰,他躺在那里,被各种线管围在中央,整个人的思维迟缓得要命,甚至还没捋清楚自己是谁,自己在哪,发生了什么事。

    脑子里一片空白,只觉得自己笨笨的,呆呆的,空有一股委屈的情绪,浓烈又鲜明地在身体里发酵蔓延。

    蓦然就很想哭,感觉自己似乎回到了小时候,是一个孩子,是一个会被人捧在手掌心疼爱的宝贝,哭了就会有奶奶把他搂到怀里,摸他的头,对他说,“小停乖,奶奶带你买糖吃。”

    眼眶酸涩起来,却在即将流泪的一瞬间如梦初醒。

    思绪慢慢回笼,像是梦醒了,贺秋停在疼痛之中残忍地意识到,那些梦已经离他很远很远了。

    他没有奶奶了,他也不再是那个脆弱的小孩子了,他早就没了用哭来示弱的资格。

    压抑了许久的恐惧和痛苦也跟着这一阵无处排遣的委屈冲出唇齿,从喉咙深处挤过那根管子,化作了一声声破碎又含糊的呻吟和喘息。

    “嗬…嗬…呃啊…”

    贺秋停剧烈地急喘起来。

    胸膛的起伏不再平稳,剧烈又无序地搏动,透过那层冷白色的皮肤,锁骨和胸肋的形状越发清晰。

    滴滴滴,监测的仪器应声响起。

    贺秋停听见一道急促的脚步声来到他的身边,“贺先生,你能听见我说话吗,贺秋停?”

    是值班的护士。

    护士冷静地唤了他几声,开始检查呼吸机和监护仪的数据,另一名护士闻声也走过来,,俯下身扒开贺秋停的眼皮,观察着他的瞳孔。

    贺秋停看到了一片模糊的白光,隐约能看到晃动的两道人影,却无法作出回应。

    护士按住了他肩膀,那力气并不算大,此时却能让这个一米八多的男人动弹不得,“贺先生,别去对抗机器,放轻松,跟着他的节奏呼吸。”

    “对…吸气…呼…”

    “别急…别急…慢慢来…”

    贺秋停没有急,他能识别出这些指令,却无法完全地控制自己的身体,整个人不受控制地战栗起来,还是没能从不安中缓解分毫。

    护士见状只得调整呼吸机的参数,“可以听见我吗,如果听见了,就眨眨眼。”

    贺秋停微微张开的那双眼,空洞无光,挣扎了许久,最终艰涩又迟缓地,眨动了一下。

    护士松了口气,眼底露出几分喜悦,“太好了,病人意识恢复,小张,记录一下。”

    她说着看了眼时间,“凌晨2:47分,恢复意识,插管没办法说话,但是可以执行简单的指令了。”

    旁边的小张护士记录之后抬起头,带了一丝犹豫,“李姐,还要通知那个陆先生吗?这都快三点了。”

    李姐正在给贺秋停注射镇定剂,低着头,声音透过口罩闷闷传出来,“通知,主任再三交代的,只要他意识一恢复,不管什么时间,都必须第一时间通知陆先生。”

    “可是都这么晚了,而且用了镇定,说不定马上就睡过去了,不是白白让人跑一趟么。”小护士嘀咕着,有些不情愿。

    “让你打就打。”李姐语气强硬了些,“我们做好我们该做的,至于他睡不睡过去,是不是白跑,那跟我们没有关系。”

    两人的议论声缓慢地飘进贺秋停混沌的意识里,有一句没一句的,听得并不清晰。

    他的脑子转得很慢,“陆先生”这三个字回味许久,才后知后觉,他认识一个陆先生。

    陆先生,叫陆瞬。

    镇定剂似乎开始生效,抚平了那阵恐慌与躁动,却止不住身体里的那阵彻骨的剧痛。他无声地忍受着,躺在病床上,像一条被搁浅在沙滩上,半死不活的鱼,每一秒都度日如年。

    直到icu的门发出了一声不算大、却足以碾碎压抑的声响。

    贺秋停的眼睫微弱地颤动了一下,费力地掀开了一道细缝,透过狭小的缝隙,望见一道身影几乎是闯了进来,径直向他的病床走来。

    与此同时,原本在床边守着的两个护士低声嘱咐了几句,便都陆续退了出去,把空间留给了他们。

    模糊的视线里,映入了一个熟悉的轮廓。

    好像是陆瞬…

    贺秋停喘得越发费力,看不清楚那张人的脸,却识别出了那道声音。

    “秋停。”

    陆瞬的声音是哑的,带着剧烈奔跑后的喘息,颤抖却笃定,“我就知道,你一定会醒。”

    他的目光疼惜地扫过贺秋停那张极力忍痛的脸,掠过他被磨得发红的手腕,以及因为对抗呼吸而大起大落的胸膛,心口一痛,小心翼翼地避开管线,很轻地捧起了贺秋停那只没有输液的手。

    “秋停…”

    陆瞬低下头,用额头抵在他们交握在一起的手背上,语气是前所未有的温柔,耐心地哄着,“不怕,秋停不怕,我在这儿呢,我在这儿…”

    “跟着呼吸机,慢慢呼吸…别急…我们不急…”

    “秋停…乖…很快就不难受了…”

    他一遍遍重复着,“秋停,很快就不难受了…”

    “看着我,秋停,看着我…”

    他的掌心滚烫,带了一丝湿漉漉的汗意,瞬间穿透了贺秋停冰冷的皮肤和浑身的剧痛。

    贺秋停涣散迟缓的目光,在那熟悉的声音和掌心温度的包裹下,竟真的开始缓慢聚焦,缓缓地,艰难地,最终落在了陆瞬的身上。

    目光愣了愣。

    这么多年,他从未见过这么狼狈的陆瞬。

    陆瞬甚至没有将无菌服穿好,只是草草地套在身上,帽子和口罩也戴得歪歪扭扭,露出凌乱的碎发,和紧绷的下颌上微微透青的胡茬。

    陆瞬的从容和贵气一向是刻进骨子里的,却在这一刻崩了个彻底。

    这些天他一直在忙着整合几家公司的资源,奔波于公司和医院,每天在公司忙到凌晨,累了就睡在公司,第二天起来继续干。

    他始终记得贺秋停昏迷前嘱咐他的那一句话。

    往前走,别回头。

    贺秋停不许他停下来,他便不能停下来。

    那双熬了不知道多少个夜晚的眼睛早已经布满血丝,而此时却泛着惊人的光泽,里面盛满了心疼,恐慌,和失而复得的狂喜。

    “秋停,是不是很疼,很难受,我知道的,我都知道…怎么会不疼呢…”

    人是肉长的,不是铁做的。

    他将脸凑到贺秋停的跟前,温热的呼吸拂过湿冷的面颊,劝着他道:“哭出来,秋停,在我这里不用忍着,难受就哭吧,让我知道你疼…”

    “发泄出来能好受许多,乖,哭吧…”

    像是被这话烫了一下,贺秋停逃避般地闭上了眼,陆瞬在那眼神里读出了一丝自厌。

    贺秋停那样骄傲的一个人,那样体面的一个人,如今赤裸着,被绑住双手,被仪器和各种管子维系着体征,甚至连四肢和脸都水肿着,变得不堪入目。

    他不愿意这样丑陋的自己,承受如此强烈直白的爱意。

    陆瞬摇摇头,抚摸着他的手背,“秋停,怎么都是最漂亮的,无论什么时候…永远都是。”

    贺秋停的认知依旧迟缓,需要一个字一个字地分辨着他说的话,神经性的疼痛依然在身体里叫嚣肆虐,但某种植于灵魂深处的依赖感,还是让他紧绷的神经得到了片刻的放松。

    了无声息的,那些被他凝聚起来,用于对抗痛苦的意志力,在这一刻土崩瓦解。

    贺秋停的眼泪缓缓地从眼角落下来,不是一滴两滴,而是连成线,安静又汹涌地滑落,很快泪湿了鬓角和枕头。

    而那紧皱的眉,却在泪水中缓慢放松地舒展开,痛色越来越淡。

    他含着那根折磨人的管子,安静地流着泪,然后用尽了全身残余下来的最后一丝力气…

    反手,轻轻回握住了陆瞬的手指。

    凌晨三点半。

    贺秋停在再度陷入昏睡之前,抓住了他的世界。

    第64章 嗜睡2

    意识又一次陷入沉浮。

    不同的是,这一次,贺秋停的周围多了一线滚烫的实感,那温度不容忽视,绕过手腕,缠住腰身,将他摇晃的意识似有若无地系在了这天地间。

    在icu躺了整整一周,危险期总算过去,贺秋停的体征趋于平稳,也终于能依靠些自己的力量呼吸。

    拔管的那天,陆瞬就站在病床边,他俯下身将贺秋停紧抓着床单的手指一根根掰开,揉捏着指骨将其弯曲,妥帖地收进自己的手掌心,说的仍然是那句简短又让人心安的话。

    “贺秋停,我在这儿。”

    贺秋停仍旧是没什么精神,白着一张脸,病气沉沉地微睁着眼,目光却是清明的,映出一点儿平静寡淡的光。

    碍于有外人在场,陆瞬不便过分亲近,只是低声贴着他耳廓哄道:“忍一忍,很快就好了,等拔了管子,我们就能转去普通病房了。”

    贺秋停的喉结微弱地滚了滚,轻轻点一下头。

    拔管之前需要吸痰。

    护士拿着那根细长的吸痰管走过来时,贺秋停的身体蓦然一绷,胸膛的起伏加深,肉眼可见的紧张起来。

    这些天,他曾数次体会过吸痰的痛苦。

    几十厘米长的吸痰管会沿着气管插管的内壁滑下去,深入气道,几乎是要抵达肺叶才会停下来,然后,开始在他身体里暴力地抽吸!

    窒息,濒死,绝望,都会在顷刻间被放大数倍。

    中间有两次吸痰,都被陆瞬撞见。

    他亲眼看到贺秋停惊恐地仰起脖子,额角青筋狰狞凸起,平静的瞳孔骤然散大,身体在剧烈的挣扎后慢慢变得僵直…

    而此时,那根充斥着痛苦回忆的管子又一次靠近了他的爱人。

    陆瞬抬手覆上贺秋停的眼睛,声音落得很稳,“没事,放松,我在这儿,难受就掐我的手。”

    可出乎二人意料的是,吸痰管并没有像先前那样深入肺叶,而是沿着贺秋停嘴里那根管子的边缘,擦过微微肿胀的舌根和咽壁,试图清理附着在上面的唾液。

    嗡—

    机器启动抽吸功能。

    贺秋停的眼睫猛地一颤,强烈的刺激下,眉端难耐地蹙紧,他的五指伸了伸,在陆瞬的手上无力地抓挠了一下,随即又松开。

    “嗬…嗯…”

    贺秋停浑身发麻,细细地抖,眼眸蒙了层薄薄的水雾,眼周不自觉地染上一抹淡色的红。

    这么大病了一场,他发觉自己变了不少。好像再也不是从前那个能完美掩盖情绪的人,连逞强和伪装都显得力不从心。

    吸痰并未持续太久,但贺秋停的体力已然不支,他半阖着眼,极缓地眨动着,像是随时就要昏睡过去。

    “贺先生,现在听我说。”

    护士解除了固定口插管的胶带,指令不容置疑地落下,“吸气,对,再慢慢呼…”

    她说着转头看向陆瞬,“陆先生,你按一下他的头。”

    陆瞬闻言照做,手掌轻轻压住了贺秋停汗湿的前额。只见那护士一手扶着插管,另一只手捏着旁边的球囊。

    周遭顿时变得极为安静,只能听见机器输送气体的滋滋声,和贺秋停微弱不堪的呼吸。

    护士在等待,陆瞬也紧张地屏住了呼吸,盯着贺秋停那一起一伏的胸膛。

    等一个吸气的高峰。

    贺秋停的胸膛又一次高高地抬起,几乎是同一时间,护士迅速给球囊放气,手上的力道又稳又准,向上一提,将整根管子利落地拔了出来。

    管子抽离的瞬间,一股带着铁锈味的凉气猛地灌入贺秋停的咽喉,他偏过头,抑制不住地干呕,爆发出一连串破碎的呛咳。

    “嗬…咳咳…嗬…”

    每一次咳嗽都牵扯着他腹部的刀口,疼得他眉头紧锁,双眸失焦,视线晃荡着找不到落点,唇角也不受控地溢出一线湿痕。

    护士对此早已司空见惯,托着他的下颌将他的脸稍稍扳正,迅速将一个氧气面罩覆上口鼻,简短安抚一句,“没事了。”

    微凉的高浓度氧气很快涌来,让原本火辣辣的喉咙和气道得到了一丝缓解。

    贺秋停的咳嗽逐渐低弱下去,变成了断断续续的深重喘息。

    氧气面罩上的薄雾聚了又散。

    他想说话,可声带大概率是受了伤,像是被什么碾过,嘶哑,滞涩,拼凑不出一个完整的字节。

    贺秋停脑子转得太慢太慢,一闪而过的念头还没成形,便在困倦中无声消散,完全不记得自己想要说些什么了。

    沉重眼皮缓慢合拢,贺秋停低低地哼唧了一声,软绵绵的将脑袋拱进枕头里,再次精疲力尽地陷入昏睡。

    陆瞬守在他床边,温柔地抚开他前额的碎发,露出那干净漂亮的眉眼,细细打量,被濡湿的睫毛黏成一缕一缕,正随着他不规律的呼吸轻微地颤着。

    陆瞬垂眸注视了许久,嘴角不自觉地弯成一道浅弧,心中悬起的那块重石,终于在此刻,悄无声息地落了地。

    “没事了。”他自言自语般呢喃,“没事了,贺秋停。”

    他的贺秋停,活下来了。

    …

    然而,从icu转入普通病房并不意味着痛苦的结束,相反,它是另一种煎熬的开始。

    病程进入了下一个阶段。

    贺秋停开始嗜睡。

    一天中的大部分时间,贺秋停都在昏睡,每天清醒的时间加起来也不过三四个小时。清醒的时候,也只是睁着一双眼睛,安静地望着头顶悬着的药瓶,看着里面的液体顺着那根软管,一滴一滴落下来,汇入手背上那根细弱的青色血管。

    身上的管线比先前少了,氧气面罩换成了鼻氧管,他的一侧鼻孔里埋着胃管,异物感依旧强烈,但相比较icu里的气管插管,还是舒服了许多。

    最让贺秋停感到不适的,始终都是那根存在感极强的…导尿管。

    那是一根细长的透明软管,从他的双腿延伸出来,连接到床尾的尿袋上。

    尿液毫无知觉地产生,然后被那根管子毫无尊严地带走,收集。整个过程冰冷而机械,完全绕过了他的大脑控制。

    而换尿袋这件事,被陆瞬承接了下来。

    过去贺秋停在icu昏迷着,倒也无所谓,可如今他醒了,陆瞬便理所应当把守护贺秋停自尊心这件事当成了责任。

    陆瞬聪明,学什么都快,不过两天就已经可以处理得极为熟练自然。

    他会定期检查尿袋里的颜色和量,然后按照护士教他的方法亲手更换。

    他通常是选择贺秋停熟睡的时候,动作极其小心,避免触碰到贺秋停的皮肤,想把这种护理带来的羞耻感降到最低。

    但贺秋停是知道的。

    即便是在睡梦中,他依然能感受到身体里那道冰冷的、被侵入的存在。偶尔意识回笼时,这种感觉就会变得尤为清晰强烈,可他也只是自欺欺人地闭眼装睡,无奈蜷缩痉挛的脚趾骗不了人,连同他眉心加深的褶痕,一并被陆瞬看进眼底。

    陆瞬不说话,只是沉默地抚摸他冰凉的脚背,让他微曲的脚底踩再自己温热的掌心上,直到那股紧绷感慢慢化开,他才走到床头,在昏暗的灯光下,去亲吻贺秋停蹙起的眉心。

    贺秋停就在这片持续的痛苦和汹涌的爱意间沉浮,睡得昏天黑地。

    许多感官的记忆都模糊成了碎片。

    他记得,陆瞬用润湿的棉签轻轻擦过他干裂的唇瓣,指腹温热,一遍遍疼惜地抚摸过他眼尾那片泛红的皮肤。

    他在床上躺得四肢酸痛发胀,也是被那只熟悉有力的手稳住肩头,缓缓帮他侧身翻过…

    随后,便有温热的毛巾擦上他的脊背…

    贺秋停在昏沉之间,想起了父亲留下的那个瓷瓶,曾经碎了满地,是陆瞬一片一片悉心粘合在一起。

    无形之中,他也成了那个瓶子。

    在绝对的静寂之中,被暖意包围,正被人一寸一寸缓慢地修复。

    系统的声音持续不断地回荡在他的脑袋里。

    吵得厉害。

    它聒噪着,把陆瞬的每一点儿爱意和表现都记得清清楚楚。

    【趁着宿主睡觉,偷亲脸颊,情感充分,加0.5分】

    【为宿主更换尿袋,不仅没有嫌弃,还仔细观察记录,操作专业,加1分】

    【帮宿主暖手,用暖水袋热敷输药管,体贴入微,加0.5分】

    【帮宿主擦身体,从头到脚,十分贴心周到…但有占便宜嫌疑,目的不纯,本次不予加分】

    【对着昏睡的宿主念财经报道…非常无聊,且宿主未接收,不能加分…】

    满分一百。

    系统每天都乐此不疲,嘀嘀咕咕地记录着。

    他对贺秋停说,等攒够了100分,就可以退休解绑,而贺秋停也会重获健康。

    贺秋停不以为意,他不知道自己怎么了,总归是觉得哪里不同了。

    乏味,疲倦,呆滞,大多数时间,都无法思考,是没有力气去思考。

    陆瞬的确寸步不离。

    除了不得不亲自出席的会议,他都待在医院里。

    陆昭也转来了这一家医院,情况居然比贺秋停还要好些,毕竟身体的底子好,恢复快,竟然已经可以断断续续地说几句话了。程艺整天陪着,陈伶也来探望,病房始终拥挤,陆瞬每天都会去看一眼,也不过半小时,其余的时间都会陪在贺秋停床边。

    贺秋停打着点滴的那只手,始终被他的手掌托着,而他的另一只手也不得闲。

    笔记本电脑立在膝头,屏幕幽幽的光映着他冷厉的侧脸,陆瞬无声地处理着工作,不断有工作电话打进来,让他烦躁得要命。

    “价格压到原计划的七成,对方负责人也知道我家里出了事?那你告诉他,我现在心情很不好,我没时间陪他们耗。”

    贺秋停睁开眼,看到的就是这一幕。

    陆瞬满脸不耐,极力压低自己的声音,却仍然听得出声音里的躁郁。

    他说完挂断电话,一回头,目光和贺秋停相撞的同时,瞬间变得柔软起来,随即便露出了几分自责,“秋停?我是不是吵醒你了?”

    贺秋停慢慢地摇头,抽回被握着的手,下意识地在身旁摸索。

    是在找镇痛泵的按钮。

    然而手按上去,却连按压下去的力气都凑不足。

    这种无力感让他顿时红了眼圈,几乎是发泄般地想从床上挺起身,却只是抬起一点儿,又重重跌落回去。

    “嗯…”他难受地闷哼一声。

    真正的痛苦不只来自于刀口,更来自于那阵铺天盖地的无力感。

    四肢发沉,身体不听使唤,连脑子都麻木得像一块石头,挤不进去一丝逻辑和思考。

    身下,尿液毫无预兆地顺着软管流进袋中,滴滴答答,细微的声响残忍地刺破耳膜,扎进心脏。

    贺秋停突然觉得,自己像个废物。

    他早已模糊了时间的概念,只觉得自己在床上躺了太久太久。他想问陆瞬,自己是不是好不了了。

    却发不出声音。

    他也不确定,自己还会不会说话,这种无形的颓废正在一点点侵蚀他的身体,让他的心情持续性地低落。

    陆瞬急忙握住贺秋停的手腕,“秋停,别乱动,是伤口又疼了吗?”

    他立刻按了镇痛泵增加剂量,低头凑近躁动不安的人,像哄小朋友一样,“给药了,一会儿就不疼了,乖,再忍忍,啊。”

    贺秋停经历的是大开腹手术,加上贯穿伤,术后的疼痛感非同一般。别说是动弹,哪怕只是一次呼吸,也会引发一阵尖锐的牵扯痛,让他连呼吸都不敢用力。

    他周身僵硬地躺在床上,只有眼珠能迟缓转动,浑身上下没有一处是不疼的。

    不仅仅是刀口,还有因长期卧床而产生酸麻钝痛的后背、尾椎和双腿,都在此时一并疼痛起来。

    陆瞬很快意识到,“是不是身上酸?不舒服?”

    贺秋停怔怔的,含糊地应了一声。

    “来,我给你揉揉。”陆瞬利落地站起身。

    贺秋停眼圈发红,望着他,慢吞吞地点了点头。

    第65章 抑郁1

    陆瞬的掌心隔着一层薄薄的病号服,滚烫地落在贺秋停的小腿上,力道不轻不重,将那紧绷着肌肉慢慢揉开。

    陆瞬的体温一直都偏高,无论冬夏。

    夏天的时候,贺秋停一直不怎么喜欢跟他手挽着手,一是怕被人拍见,二是不喜欢腻歪,但更多的还是源于本能的嫌热。

    现在,也刚好进入夏天了。

    病房里的空调温度恰到好处,但是窗外的蝉鸣声已经响成了一片。路灯的光透过病房玻璃,将窗外的绿叶明明暗暗地投在墙边。

    躺了一周多了。

    贺秋停能觉察到自己的消瘦,更能清楚地感知到身上的肌肉正在无声地萎靡。

    陆瞬把他的裤腿往上挽了挽,比他更加直观地看到这一切。

    贺秋停的皮肤发干,没什么血色,从头到脚,除了嘴唇,都泛着种大病未愈的苍白。

    晃进视线里,刺眼得很。

    陆瞬心疼地垂下眼皮,神色不明,很快地将布料扯下去盖好,将手指移向那有些肿胀的脚踝。

    然而,指尖刚落下,掌下的身体便是反抗性的一颤。

    陆瞬的动作顿住,抬眼看去,“怎么了,秋停?”

    贺秋停的眼尾比方才更红了些,微垂着眸子望着他,表情里不是感动,也不是舒缓,陆瞬一眼看去,只觉得静得可怕。

    像是一片荒原,无风无雪,却冷得入骨。

    视线相撞的瞬间,贺秋停便把头偏向一侧,闭上了眼,整个人还是很安静,像是睡着了般。

    陆瞬迟疑了一下,想要继续,可那只被他握在手中的脚踝,却很轻地向后缩了一下。

    动作幅度很小,拒绝的意味却极重。

    紧接着,陷在枕头里的脑袋慢慢地摇了摇,别过脸去,蹭了蹭枕头的面料。

    陆瞬给他掖好被角,走到床头俯下身,柔着嗓音生怕惊扰,“按疼了?这个力道不舒服吗?”

    “秋停?”

    没有回应。

    床上的人依旧维持着那个偏头的姿势,轻闭着眼,呼吸清浅,像是睡着了。

    病房里只剩下空调和加湿器细微的噪音,和透过窗户模糊传来的蝉鸣,反倒是愈加凸显了眼下的这种静寂。

    陆瞬的心一点一点地沉下去。

    不对劲。

    按照医生的说法,拔管之后受伤的声带会慢慢消除水肿,一般这个时候的病人都会有说话的欲望,哪怕是发出一点模糊的声音,或者是一个字节。

    就算是发声困难,也总该有些别的反应,哪怕一个眼神也好。

    可贺秋停没有。

    他在用一种近乎封闭的姿态,把所有人都隔绝在外,也包括他陆瞬。

    第二天,李风跟着张文骞一起来探望。

    陆瞬见两人同行,微微诧异,一个眼神扫过去,张文骞便立刻抢先解释,“我正好出门顺路,就接了李医生一起来。”

    顺哪门子路,陆瞬没心思戳穿他,只是伸手把他拦在病房门口,“你就别进去了,人太多了闹腾。”

    “我不说话,我就看看,秋停也是我同学。”

    “不行。”陆瞬的口吻不容置疑,只带了李风一个人进去。

    “秋停?”李风走到床边,声音温和清晰,却带着医生职业性的压迫感。

    “我是李风,能听见我说话吗?”

    李风在他床边唤了他许久,询问他的感受,贺秋停始终闭着眼,只有睫毛不堪其扰地颤了又颤,昭示着他并未睡着的事实。最后实在忍无可忍,也只是蹙了蹙眉,把脸埋到另一边。

    就是不肯睁开眼。

    “让他休息吧。”陆瞬将李风拉出病房,出来后才无奈道: “他现在身体哪里都不太舒服,容易烦躁,会嫌我们吵。”

    李风面色沉重,罕见地从兜里摸出烟盒,“下楼抽一根?”

    张文骞留在病房外守着,陆瞬跟着他下楼,走到吸烟亭。

    香烟递到面前的时候,陆瞬往外推了推,“最近戒了。”

    李风略微错愕,自己点上,温文尔雅地吸了一口,缓缓道:“秋停的这个情况,我看着不太好。”

    “怎么说?”

    “你在电话里跟我说,他不说话,一个字都不说?”

    “嗯。”

    “常理来说,这个阶段,他应该能发出一些声音,能尝试着跟我们说话了。”李风吐出烟圈,“主治医生怎么说?”

    “主治医生说秋停现在…心理问题更严重些。”陆瞬喑哑地开口。

    “诶,意料之中。”李风叹了口气,“秋停经历的这些事,被捅伤,大出血,又在icu被绑了一周,桩桩件件的,都是大事,留下应激性的创伤,也是在所难免。”

    李风顿了顿,又补充道:“对了,镇痛药也不能给他用太多,对他脑神经都会有影响,会加重情绪障碍的诱发。”

    陆瞬的喉结动了动。

    他不是一个共情能力强的人,向来心硬,唯独对贺秋停,如今竟能感同身受他所承受的痛苦。

    手术刀口无休无止的剧痛,各种强插进身体里的管子带来的那种异物感和羞耻感,好像一刻不停地折磨着他。

    贺秋停是那么、那么骄傲的一个人。

    他印象里的贺秋停,从不允许自己失控,哪怕是濒死一刻,他也是冷静从容地交代后事,甚至提前写好资产转让协议,和应急方案手册。

    对于一个习惯掌控全局的人来说,现在却连最基本的自理功能都无法控制,这种巨大的无力感可以压垮一切,碾碎任何强大的意志。

    呼吸,排尿,翻身,清醒,表达…

    没有一件事是贺秋停能够控制的,他只能躺在床上。

    一直躺在床上。

    被翻身,被擦拭,插着尿管,偶尔偷偷掀开眼,隔着一道缝隙,看着身穿西装的陆瞬捧着那肮脏至极的袋子小心翼翼地记录…

    每天,每分,每秒,都是自尊心的凌迟。

    所以贺秋停格外喜欢睡觉,睡着了,那些锋利的认知便会被磨平棱角,才不会伤到他。

    “你还跟他提公司的事吗?”李风问道。

    陆瞬想了一下,“前天提过,秋停最在乎的一直都是云际的那几个项目,我跟他说那些项目暂时都被我接手了,状态稳定,让他别担心,等他康复了,就交到他手上。”

    “不能这么说。”李风皱起眉头,加重了语气,“你换位思考一下,他现在何尝不想康复呢,你需要真正地接手云际,而不是暂时性地替他保管,这会让他很急着想康复,但是却发现自己好不了,这何尝不是一种压力的来源呢。”

    “可是地产开发我不如他懂,图纸设计什么的我也看不出个好坏,有些重要的决策我没办法替他去做,秋停也不喜欢别人替他做决定。”

    “也是…”李风眸色沉了沉,无奈地叹了口气,“那就别跟他提工作了吧。”

    “知道了,我不提了。”陆瞬说,转而又问,“那现在怎么办?”

    “再观察一周看看,秋停现在还是身上疼,没力气,一周之后能进食了,尿管也能拔了,身体舒服些了,或许能好转。”

    陆瞬点点头,“但愿。”

    就这样又过了一周。

    一周里,几乎每天晚上,陆瞬都睡在贺秋停旁边的陪护床上,两人之间隔着很近距离,一点声音都听得清楚。

    这期间,贺秋停只说过一次话。

    那天,陆瞬凌晨四点被他不平稳的喘息声吵醒,意识到他是想要翻身后,立刻起来帮他,但是起猛了,踉跄了一下。

    其实根本没什么事,陆瞬帮他翻完身,又给他揉了揉肩膀和后背,然后听到了一道沙哑干涩的声音,轻轻地飘起来。

    贺秋停闭着眼,吃力地说出来他住院以来第一句完整的话。

    他说:“…陆瞬…我没想这样的。”

    陆瞬听到这句话时,身形蓦的一僵,握住他的手几乎不敢呼吸,把耳朵贴向他的嘴唇,听见他的后半句话,断断续续地淹没在喘息里。

    “我以为…”

    “要么…躲开刀…要么…就死了。”

    不曾想,是这样的生不如死。

    陆瞬鼻腔一酸,伸出手搂住他的脖子,蹭他湿冷的脖颈和下颌,用嘴唇去轻吻他的脸颊和滚烫的眼角,心疼道: “贺秋停,不许胡思乱想,会好的,都会好起来的。”

    贺秋停的呼吸缓了缓,又一次陷入无边的沉默。

    …

    第二天上午,查房的医生离开后,陆瞬神采奕奕地凑到他跟前,俯身将病床摇起一点,“好消息,秋停!”

    他的声音刻意带着一丝轻快,微笑说,“医生说,我们今天可以尝试吃一点流食了,你想吃什么?藕粉还是米汤?”

    贺秋停的眼珠缓慢地转向他,里面没有任何波澜,也没有亮光,静静地望着他,似乎已经失去了对“好消息”的感知能力。

    陆瞬忍住心里的难受,强装笑意,捧着一个白色的小碗进来,坐到床边。

    贺秋停瞥了一眼,见那里面装着的米汤,正冒着热气。

    陆瞬浅浅地舀起半勺,吹了又吹,才小心地送到贺秋停唇边,“秋停,就喝一点儿,试一试,不好喝就吐,不勉强…”

    汤勺碰到干裂发白的下唇,贺秋停条件反射般,微微张开了嘴,眼神依旧没有变化,就像是一种麻木的服从。

    温度适中的米汤滑入口腔。

    一口,两口。

    喉咙却没有半点儿反应,如同陷入了静止。

    “秋停,往下咽,别含着。”陆瞬停下来,耐心地看着他,见他没有反应,才稍微提高一点音量,叫了一声他的名字,“贺秋停…”

    喉咙终于动了动,艰难用力地往下一滚。

    “咳…嗬…咳咳咳…”

    他猛地呛出来,剧烈的咳嗽牵扯着腹部的两道刀口,疼得他的身体瞬间僵直,冷汗顿时浸透了整个后背,痛苦地抽搐不止。

    “秋停!”陆瞬赶紧放下碗,扶着他侧过身,帮他拍背顺气,然后给他的唇角擦干净,“不喝了,我们不喝了啊,慢慢呼吸,别着急。”

    咳嗽半晌才平复下来,贺秋停的体力却已经被压榨得所剩无几,他瘫在枕头上急促喘息,灰暗的眼睛潮湿着,看着窗外盛夏的蓝天,依旧死气沉沉,没有任何情绪。

    喉咙里已经没有东西了,可他还在艰涩地一遍遍往下咽,目光怔了半晌,眉心突然一蹙,猛地偏过头,毫无预兆地呕出了一团浑浊的液体。

    胃酸,胆汁,混合着丝丝缕缕的血。

    酸腐难闻的气味在枕边弥漫开来,贺秋停闭紧眼睛,整个胸腹都不受控制地痉挛,他抿紧嘴唇,不让自己发出一丝声音。

    安静中,系统的警报声响起。

    【警告!检测到宿主前额叶皮层,杏仁核,海马体等区域发生结构性改变,建议及时进行心理干预和药物治疗!】

    【爱意修复系统目前处于1.0版本,无法修复心理板块,目前生理板块修复进度37.5%】

    【提示!爱意修复能量受到来自宿主的认知阻碍,效率大大折损,请宿主振作!!!】

    系统一边说一边观察记录,滔滔不绝。

    【检测到小陆总红眼圈,并立刻用湿毛巾给宿主擦脸,亲手为宿主清理呕吐物,加1分!等等!检测到宿主认知防火墙的阻碍,爱意传递折损,+0.1分,目前进度37.6%】

    这一次进食失败后,贺秋停便开始厌食。

    不是吃不下,而是不敢吃,不愿意吃。

    他无形之中,把进食等同为了痛苦和耻辱,便彻彻底底地拒绝了尝试。

    护士评估了贺秋停的各项身体状况后,给陆瞬提了个建议,决定先进行另一项重要的康复步骤。

    拔尿管。

    如果患者能够自主排尿,自然就能建立起一些康复的信心。

    拔管那天,陆瞬依旧是用很轻松的口吻去安抚床上的人,“秋停,今天可以拔管了,你会舒服很多,别紧张,别怕。”

    护士面不改色,熟练操作着。

    放掉尿液,关闭导管,用注射器抽空固定尿管的球囊…

    整个过程,贺秋停都麻木僵硬地躺着,他将手从陆瞬掌心抽出来,死死地抓着床单。

    尿管被轻轻拽出身体,他的身体颤了颤,随之而来的解脱感让他长长地舒了一口气,眼睛里久违地出现了一点光亮。

    他看着陆瞬,慢慢眨了眨眼。

    “结束了,秋停,已经拔完了。”

    贺秋停终于给他了一丝回应,低低地“嗯”了一声。

    可希望总是短暂的,接下来的时间才是真正的漫长。

    护士出去前嘱咐了一句,让贺秋停有尿意就按铃。陆瞬给他喂了些水,希望能促进排尿,早些恢复功能。

    贺秋停变得很乖,配合地喝了许多。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就这么在等待中干巴巴地过去了三个小时。

    贺秋停的小腹微微鼓起来,但仍然毫无尿意,更没办法主动排出。

    长期使用留置尿管,加上卧床,以及疼痛带来的生理性紧张,让他根本无法主动完成这个熟稔到骨子里的动作。

    陆瞬守在他床边,握着他的一只手,亲眼看着贺秋停一下下用力,每一次用力都会带来一阵腰腹的轻颤,他忍着痛,额角渗着汗,脸上的神色从一开始的期待,逐渐变为焦虑和困惑,最后变成死灰般的绝望。

    直到医生查房,轻轻按压他的小腹,里面明显已经涨满,“还是上不出来吗?”

    贺秋停闭上眼,陆瞬看见他眼角滑出一道泪,急忙起身把他挡在自己身后,想引着那医生去外面说。

    可旁边一并查房的小护士却没什么眼力见,上前看了一眼,便急急地插话道:“这不行啊,会引起感染的,必须导出来。”

    是的,为了不引起尿潴留,贺秋停必须再插一次管,而且这一次,是在清醒状态下完成。

    当润滑和尿管毫不留情侵入时,贺秋停的眼睛蓦然张大,身体瞬时间绷紧,发出了一阵无法自控的战栗,持续了许久。

    他咬住嘴唇没有让自己叫出声,可喉咙深处还是溢出了一声压抑到极致的呜咽,让陆瞬的心都被碾碎成渣。

    重新插完后,病房陷入一片死寂。

    贺秋停没有再流泪,只是睁着眼,涣散地望着天花板。

    陆瞬心如刀绞地摸着他的手背,不敢说话,此刻,说什么都显得无力。

    不知道过了有多久。

    床上的人才迟缓地转过头。

    贺秋停笔直地注视着陆瞬,慢慢的,唇角勾起来,露出一抹苍凉的苦笑。

    “你只是病了,秋停。”

    陆瞬坚定地望着他,抬起手抚摸他的脸,成熟的语气含着疼惜,一字一顿地道,“只是生病了,宝贝。”

    “我病了。”

    贺秋停敛下眼睫,极轻地叹出一口气。

    “陆瞬。”

    他抬起眼睛,眼底破碎,那个强大的自我、坚不可摧的贺秋停已经四分五裂,失去了所有的模样,慢慢地吐出几个字来,“你养我吧…”

    “可以吗?”

    这并非祈求,而是一种崩溃边缘的试探。

    无论陆瞬说可以,或者是不可以,都足以成为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将他推向万丈深渊。

    陆瞬没有回答。

    他只是沉默地俯下身,低下头,无声却用力地吻住了那两片颤抖的嘴唇。

    作者有话要说:

    抑郁系列写完才会甜,大家再忍忍[爆哭]

    我是后妈,但写xp就是这样的,一边难受一边爽

    那个…如果看不得虐的,可以先把抑郁系列跳过,抑郁系列结束后就是甜了[撒花]

    第66章 抑郁2

    那个吻不含有任何的情欲和索求。

    空有炙热,带着庄重的意味,稳稳地覆上贺秋停两片苍白的唇,嘴唇在急促交错的呼吸间厮磨辗转,点点沾湿。

    “…秋停。”

    齿尖细微地磕碰在一处,陆瞬含糊不清地叫着他的名字,忽然停下来,不轻不重地咬了他一下,“…贺秋停。”

    嗯…

    贺秋停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喉咙里溢出一丝极浅的喘声,除此之外没有多余的回应,也没做出任何的反抗。

    他的两只胳膊规矩地落在身侧,手心朝上,修长的五指虚弱无力地摊开,整个人动弹不得。只有墨色的眸子浅浅眯起,目光微弱,似有若无地描摹着陆瞬近在咫尺的鼻梁和眉眼,看着他不规律颤动的睫毛,一根根扫过自己的脸颊…

    有点儿痒。

    人在濒临绝望的时候,是想不通任何道理的。

    既然已经决意沉沦,便是南墙撞碎了骨头也不肯回头,贺秋停以为自己放弃得彻底,可没想到,还是会在眼下这样强烈汹涌的爱意里,恍惚着抓住了什么。

    是一根浮木。

    他不由得放松了些,得救一般,紧绷的神经一根一根从禁锢中解脱,嘴唇和大脑都软得像摊温吞的水。

    陆瞬深吸一口气,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底的情绪浓烈了数倍,他下颌往前一抵,便轻而易举便地撬开了贺秋停的唇齿。

    贺秋停只觉得天地晃荡,他抱着那根浮木,沉浮之间,从陆瞬笃定的眼睛里看见了自己。

    原来,即便狼狈至此,溃烂如泥,也依然有人愿意这样仰视他,溺爱他。

    不是怜悯,是爱。

    贺秋停是能分辨出的。

    可他的心依然在不断下坠,沉得发痛。

    他无法说服自己安然接受这一切,或许真像是系统说的那样,他是病了,需要吃药。

    思绪依旧转动得迟缓,脑子里想的东西既多又杂,翻来覆去,却怎么也理不清楚。

    焦灼之间,陆瞬已经松开他的嘴唇,慢慢地同他分开些距离。

    两张脸还是靠得很近,阴影交叠在一起,将外界的光线隔绝,唯独剩下两双眼睛在昏暗中彼此照亮,烧得灼人。

    “我陪着你。”

    陆瞬哑声开口,目光坚定异常,“贺秋停,我陪着你好起来,一天不好,我陪一天,一年不好,就陪一年,不着急,我们都年轻,我们有的是时间。”

    他抚摸上那泛红的眼角,神色间动容,“你能活着下手术台,就已经很了不起了,非常非常了不起,我知道康复很辛苦,很难熬,我都明白,但是相信我,这只是时间的问题。”

    那是前所未有的温柔语气,陆瞬降下所有姿态,小心翼翼地询问确认,“好吗?”

    贺秋停没说话,沉默了许久,才吃力地抬起一只手,轻轻抚摸了一下陆瞬的后脑勺。

    …

    那之后的几天里,病房都弥漫着一股压抑的平静,在这种刻意维持的安宁之下,时间过得出奇的慢。

    贺秋停的话还是不多,情绪也没什么明显的起伏,不舒服的时候,就只是皱一下眉,或是抿抿嘴唇,全靠陆瞬眼尖,自己去发现。

    不过相比之前,贺秋停变得配合了许多。

    配合吃药,做检查,每天不是打针就是抽血,血管周围早已乌青一片。

    陆瞬心疼不已,但也无能为力,他能做的就只有变着法的给贺秋停准备清淡好吃的流食,想着能劝人吃下一点儿。

    贺秋停还算给他面子,虽然吃的极慢,每一口吞咽都略显吃力,但终究是能咬着牙咽下去了,实在吃不下去的时候会摇头示意,但吃下去的,几乎没有吐出来过。

    除了吃饭,其他大多数时间都在睡觉。

    贺秋停睡得多,但却睡得不安稳,很容易受惊,尤其是晚上。

    做噩梦,伤口痛,身子麻,无论哪一样,都能打扰他的休息。

    他的体温向来比常人要低,尤其是手脚,有时候睡到一半会忽然抽筋痉挛,胳膊小腿硬得像石头,疼得他无声地蜷起来,身体便会不自觉地蹭过被褥,发出细小的摩擦声,

    陆瞬对这种声音异常敏感,总是能第一时间坐起身,将他冰冷的皮肤和痉挛的肌肉一寸寸捂热,揉开,直到它们重新变得柔软,暖烘烘的,然后看着贺秋停再度昏睡过去。

    每一天,每一夜,都是这么过来的。

    陆瞬将点点滴滴看在眼里,他一遍遍地看医生换药,看着纱布一圈圈从那日益消瘦的腰腹绕开,再缠紧,目睹着那条触目惊心的刀口一点点长好,却还是留下了狰狞的疤。

    伤口痒的时候,贺秋停总是忍不住偷偷去抓,陆瞬不得不时刻留意,定期给他涂抹止痒消炎的药膏,偶尔出去开会,对护工也是千叮咛万嘱咐,怕疏忽着他。

    无论做了什么,做了多少,陆瞬的一颗心始终是酸酸胀胀的,他看着生病的贺秋停,越发觉得他像个孩子,恍然间竟有种重新陪着贺秋停慢慢长大的错觉。

    起初,贺秋停的手没力气,什么都抓不住,也无法抬起太久。但恢复了一些体力后,便表现出了一丝微弱的坚持。

    在陆瞬用温热的湿毛巾给他擦脸的时候,他会伸出手接过来,哑着声音说,“我自己来。”

    陆瞬便会把毛巾递给他,看着他费力地抬起手臂,动作缓慢笨拙地擦拭脖子和脸颊。

    往往擦到一半,手臂就会不堪重负地垂下来,五指发颤地摊开,毛巾翻滚着掉落在被子上。

    这时候,陆瞬才会无声地捡起来,很自然地替他完成剩下的一切。把脸擦干净,再帮他梳理好凌乱的头发。

    似乎一切都在变好。

    贺秋停在努力复健,在尝试着自理,忍着巨大的痛苦,也要提前进行床边的康复训练。

    他被陆瞬搀扶着从床上坐起来,把两条萎靡无力的腿垂在床边。只是这样一个简单的动作,对贺秋停来说就难比登天。他虚脱得满身是汗,倚靠着陆瞬的身体大口喘息,却固执地强调着,“我还能再坐一会儿,让我再坐一会儿。”

    陆瞬看在眼里,既心疼又欣慰。

    他庆幸于贺秋停的意志没有被病痛击垮,还能积极克服现有的困境。但是不知道为什么,每当他与贺秋停四目相对,看见那双幽静的眼睛时,都会隐隐感到一阵不安。

    那感觉极其细微,看不见,摸不着,却始终笼罩着陆瞬,沉沉地压在他的心口,让他不敢松懈半分。

    病房外的走廊,陆瞬雇的几个保镖安静地立在两侧,人均一米九的体格将通道把守得严严实实。

    乍一眼看过去,跟黑s会似的,吓退了不少打探消息的医生和记者,却也将前来探病的陈伶吓了一跳。

    她被几个高大的男人围在中间,一时间进退不得,只得掏出手机惶恐地给儿子打电话。

    陆瞬从病房推门而出,一眼便看到被人围着的陈伶。

    他抬了抬手,那几个人立即无声退开。

    “妈?”陆瞬迎过去,微微错愕,“你怎么来了?”

    这一个月,陈伶几乎把所有精力都投入在照顾陆昭上。陆自海在家里闹得厉害,口口声声说陆昭脑出血就是一个意外,陆瞬想趁机夺权才是真,甚至扬言要和陆瞬断绝父子关系,说养了二十多年,养出一个白眼狼,还是一个同性恋!

    陈伶夹在两个犟种之间,心力交瘁,不知道该如何调剂,只好把全部的心思都放在大儿子的康复上。

    如今陆昭已经彻底清醒,语言能力也基本恢复了,听闻弟弟这一连串大刀阔斧的商业动作,和贺秋停为陆瞬挡刀住院的事,又震惊又感慨,执意要亲自看望贺秋停,被众人给按住了,才肯作罢。

    “我哥那边怎么样了?”

    陆瞬低声问,目光落在陈伶手里的保温桶上。

    “正跟小艺说话呢,我也不好打扰人家小两口。”陈伶把保温桶稍微往上提了提,脸上的神色有些局促,“我炖了鸡汤,来看看小停,我记得他小时候爱喝这个。”

    空气中弥漫着一丝微妙的尴尬。

    陆瞬高大的身子仍挡在门边,没有让开的意思,低声说: “妈,秋停他现在身子很虚弱,精神状态也不是很好…要不改天?”

    “你放心,我就看一眼,很快就出来。”陈伶顿了顿,又补充一句,“不会提你们俩的事。”

    陈伶的心情很复杂。

    她是看着贺秋停长大的,看着两个孩子形影不离,玩得要好,印象里,贺秋停是个漂亮、聪明又懂事的孩子,如今却躺在里面,听说连自理都困难,疼得日日夜夜睡不着觉…

    陈伶心疼贺秋停的遭遇,更感激他替自己的儿子挡下致命的一刀,但内心深处,对于两个男人之间超越友谊的关系,却始终无法全然接受。

    传统的观念、对家庭的担忧、对儿子未来的担忧一刻不停地侵扰着她,可善良的本性又让她无法对眼前这个可怜的孩子狠下心肠。

    陆瞬沉吟片刻,“那我去问问他,看他愿不愿意。”

    听到消息后的贺秋停,明显紧张起来,“阿姨来了?”

    他下意识地想要撑起身,却被陆瞬轻轻按回枕间,“不想见的话,我就说你睡了。”

    贺秋停的喉结滚动了一下,说了句,“让陈阿姨进来吧…”

    该面对的,总是要面对。

    自决定和陆瞬在一起的那天起,贺秋停最觉得愧对的人,就是陈伶。

    陈伶待他一直很好,在陆自海的威压之下能做的不多,却还是力所能及地照顾他。

    陈伶比卢清更像自己的妈妈。

    只是这些感受,都随着年岁流逝成了难以启齿的秘密。

    他一直想向陈伶道歉,却始终没有勇气。

    如果没有自己,陆瞬不会走到今天这一步,不会跟家里闹僵,也不会因为同性恋的绯闻被诟病。

    他的目光跟随者陈伶的身影,看着她在自己床边坐下,还是勉强地用手肘支起半边身体,虚弱地打了个招呼,“阿姨。”

    嗓音依旧是沙哑的,听得人心头发涩。

    陈伶将保温桶放在床头桌上,目光落在贺秋停苍白消瘦的脸上,心疼一时间盖过了其他的情绪,“怎么瘦成这样了…诶…遭了大罪了小停。”

    小停这个称呼,让贺秋停的眼眶蓦地一热,他垂下眼睫,低声道: “我好多了,陈阿姨。”

    陆瞬在床的另一侧坐下,毫不避讳地握住贺秋停的一只手,有一下没一下地抚弄着他的指节。

    贺秋停偏头淡淡地瞥了他一眼,将手抽了回去。

    他面对着陈伶,喉咙鼓了又鼓,依旧没把那句道歉说出口。

    只见陈伶打开了保温桶,盛出一碗汤,霎时间香气四溢,“阿姨给你炖了鸡汤,补气血,养伤口的,你喝一点儿,好不好?”

    她语气里带着长辈的慈爱,却因为那复杂的心结,显得过于客气和小心。

    贺秋停看着那碗中微微晃荡的汤水,嗅着那鸡汤的味道,胃里不由得一阵紧缩,可还是点点头,轻声道:“谢谢阿姨。”

    “我先尝尝。”

    陆瞬的警惕几乎是刻进骨子里,对谁都不放心。他抢过碗,一边看着陈伶一边狂喝几口,然后才舀出一勺,轻轻吹了吹,送到贺秋停唇边。

    贺秋停没有就着他的手直接喝,而是颤巍巍地接住了碗勺,靠着自己一勺一勺缓慢地喝。

    实在喝不下,才把碗递给了陆瞬。

    陈伶就坐在旁边,安静地打量着他,眼里有怜爱,也有怅惘。

    “小停啊…”

    她忽然开口,声音夹杂了一丝轻颤,“好好的,一定好好的,啊。”

    “你能替小瞬挡这一刀,阿姨是打心底里感谢你,可我看着你长大,看你这样,说不心疼是假的。”

    陈伶一番话说的真情实意,转过头看了看陆瞬,陆瞬的目光正牢牢地锁在贺秋停的身上,眼底的关切直白鲜明,无从遮掩。

    传出同性绯闻至今,陈伶几乎是夜夜难眠,反复思量着这件事,心存着一丝侥幸,幻想着只是儿子年轻胡闹,只是不够成熟,图一时的新鲜。

    直到这一个瞬间,看见陆瞬的眼神,陈伶突然就懂了。

    陆瞬认定他了。

    陆瞬和陆自海最像的一点就是: 认定了什么,就必须是什么。

    陆自海当年认定了她,所以哪怕当初知道她肚子里的孩子是别人的,也执意要将她娶进门。

    这不是什么优点,是天大的劣习。

    是一个人自负到了极致,才可以除了自己想要的,什么都不要。什么代价都付得起,什么后果都担得下。

    陈伶沉默了将近有一分钟,才慢慢地吁出一口气,如同卸下了千斤的重担,终于妥协。

    她伸出手,很轻地拍了拍贺秋停的手背。

    这是一个超越所有言语的信号。

    贺秋停整个人微微一僵,低下头难以置信地看着那只手,然后又抬起眼,望向陈伶。

    陆瞬也意识到了什么,目光从贺秋停身上离开,带着疑惑看向母亲。

    陈伶没去看陆瞬,只是目不转睛地盯着贺秋停。

    “既然走到今天这一步,那就好好照应着,你们俩的工作都不容易,两个人,总比一个人扛着要强。”

    她顿了顿,看向自己的儿子,语气沉了几分,“陆瞬,小停是为了你才变成这样,你得对得起他,感情不是儿戏,选择了就要负责,收起你的性子,要好好待他,”

    陆瞬郑重地点了点头,“我知道。”

    贺秋停的眼圈瞬间红了。

    他猛地低下头,抿紧了唇,竭尽全力地抑制着汹涌而来的情绪。

    陈伶没有久留,只是意味深长地看了两人一眼,嘱咐了几句后便退出了病房。

    “贺秋停。”

    陆瞬将他圈在怀里,手掌一遍遍抚过他颤抖的脊背。

    “我妈答应了。”

    他的声音沉稳,每一个字都清晰。

    “秋停,你有妈妈了。”

    第67章 抑郁3

    又过了些日子,贺秋停顺利拔除了尿管,终于能够自主排泄,还能尝试着在陆瞬的搀扶下颤巍巍地走上一段路。

    嗜睡的症状逐渐好转,作息也跟着恢复了正常,贺秋停便不再贪睡,多年来的自律早已经深深地刻进这具身体,即便没有公务在身,也依旧会早早醒来。

    夏季昼长,早上六点多,天已经大亮了。

    晨光有些灼目,穿过病房的窗玻璃,将外面的树影斑驳地映在雪白的墙面上,轻轻晃动,倒也营造出了些许生机。

    陆瞬端着一杯温水走进来时,贺秋停正倚靠在床头,侧脸望着窗外,脊背挺得笔直。

    他就是这样一个人,注重仪态惯了,稍微有点儿精气神,就会不由自主地端持起来。

    只是那张脸上的神色还是很淡,带着病气,苍白清瘦得仿佛不染尘俗。皮肤底下透不出血色,被阳光一映,镀了一层柔软的金色光泽,连细微的绒毛都显得无比清晰。

    “秋停。”

    陆瞬走上前,顺着贺秋停的视线看去。

    “看什么呢?”

    病房的窗正对着医院后身的一处小广场,贺秋停目之所及,有老人在健身器材边缓缓活动着,背书包的小朋友三两搭伴,追逐嬉闹着从他们眼皮地下跑过,然后在不远处的早点摊停下,买豆浆和油条。

    更远处,公交车缓缓停靠在站台,街道和车流正缓慢的从夏日的晨雾中苏醒

    再平常不过的晨间风景,贺秋停却看得出了神,好半晌才转过头来。

    陆瞬将水杯递到他手中,随即摊开掌心,上面铺着一层纸,纸上工整地排着几个大小不一的药片,“先把药吃了。”

    贺秋停的黑发软软地垂在额前,已经有些长了,隐约地遮住眉峰,显出了几分让人怜爱的温顺来。他低垂着眼,睫毛又密又长,随着呼吸轻轻地起伏,在鼻梁旁投下一小片摇晃的影。

    修长的手指屈了屈,一片一片地拾起药。

    他像含糖那样送入唇间。

    药片在潮湿的舌面融化,苦涩迅速漫开,再被温水徐徐冲淡。

    贺秋停的喉结艰难一滚,悉数咽下。

    陆瞬看着他吃完,很自然地伸手接过杯子,顺势往他手里塞了颗糖。

    “药苦吧,来,吃点儿甜的。”

    住院这一阵子,他好像真把贺秋停当成了小孩儿。

    一抹甘甜盖过口腔里的苦味,贺秋停偏过头,看着外面的天,平静地开口,“陆瞬,我忽然觉得,这一次的经历挺奇妙的。”

    奇妙。

    陆瞬没想到他会用这个词。

    “我是病了,病得很早。”贺秋停说。

    “其实杨医生说的没错,我原本,是打算在完成项目后,就不活了。”

    他的声音不高,一字一句地砸在空气里,“因为没什么意思,早就够了。”

    上一次,陆瞬把心理医生约到家里面诊,把人送走后,贺秋停还温柔地安抚他,说自己早就已经没有轻生的念头了。

    那是骗人的。

    他爱陆瞬,也清楚陆瞬爱他,但这样的爱并不足以逆转他对这个世界的厌倦。

    一个人封闭自我十五年,将自己活成了一台机器,时时刻刻告诫自己必须强大,锁定了一个目标,便满心满眼只有这一件事。

    完成指令,然后永久终止。

    除此之外,吃饭,睡觉,呼吸,都只是维持这具身体的程序,没有任何意义,这让他逐渐感受不到自己。

    贺秋停早已经忘记活着是什么滋味了。

    “过去,一直觉得什么都要靠自己,接受不了一丝一毫的不完美、不周全,凡事都要做到极致,我好像,一直都在这么逼自己。”

    贺秋停浅淡地笑了一下,笑意中有自嘲,但更多的是释怀,“挨这一刀,没死成,动不能动,吃不能吃,连排泄都不能自理,不人不鬼地躺到现在,我忽然感受到了…”

    陆瞬轻轻抬了抬眉,试探着问,“感受到什么?”

    贺秋停摊开手,又缓缓收拢,“感受到了这具身体存在的本身,原来可以这么鲜明。”

    鲜明的痛,鲜明的无力,鲜明的不甘。

    以及鲜明的求生欲。

    求生欲本应是一个人与生俱来的东西,可对贺秋停而言,却像是一颗沉眠地下的种子,压抑了太多年,在不见天日的泥土中沉默地蜷缩,即将发霉腐烂。

    他不曾想,这一场大病,让那些浓烈极端的情绪,痛苦,绝望,羞耻,都一一化作了翻新的土。

    逆境中,爱人的不离不弃,以及陈伶的接纳和包容,正成了那束照进黑暗里的光。

    无声地渗透滋养,让那颗濒死的种子,挣扎着,颤抖着,重新破土而出。

    贺秋停忽然很想活下来。

    不是为谁而活,也不是为了向谁去证明,就仅仅是为了他自己。

    在经历过撕心裂肺的破碎之后,他第一次如此强烈地,想要抓住属于自己的人生。

    贺秋停目光又一次地投向窗外,他望着那片缭绕的烟火气,低声道:“这么多年,我好像从来没有这么慢地生活过,没有观察过风景,也从来没有观察过别人每天都在做些什么。”

    贺秋停眨了眨眼,看着广场上的人多了起来。

    上班的,买菜的,遛狗的,吵架的…

    这些在他过去看来毫无价值,纯属是浪费生命的琐碎事物品,如今看起来,竟然是那么…美好。

    还有很多美好,是他没有体验过的。

    然而这种对美好的期待,只持续了很短的时间。

    方才还鲜活的景象在他眼前陡然羽化,模糊得像是隔了一层厚重的玻璃。

    耳鸣声尖锐响起,只短短几秒钟,他的双眼便已经无法聚焦。

    那些被贺秋停小心翼翼捻在一起的希望,在这一刻都蒙上了灰尘。

    一股寒意毫无预兆地遍布全身,巨大的虚无感不由分说地将他笼罩,拖着他疯狂下坠。

    贺秋停沉默了。

    但这一次,他没有乱,而是艰难地梳理起这阵情绪的来龙去脉。

    太反常了。

    大脑明明已经理性且坚定地得出了一个结论,告诉他,生命美好,他要重新为自己活一次。可控制情绪的系统却像是中了病毒般,不受控制地低落下去,一发不可收拾。

    “秋停?”陆瞬察觉出他身体的僵硬,抬手按在他的肩上,“怎么了,是哪里不舒服吗?”

    贺秋停抬眼看他,摇了摇头,“我想安静一会儿,十分钟就好。”

    陆瞬注视了他片刻,眼里带着担忧,可还是点点头,默不作声地退了出去。

    病房寂静空荡。

    贺秋停仰头闭目,深呼吸,不动声色地将情绪和思维进行了剥离。

    他极度清晰地在心里告诉自己,他是想活下去的,并且,他想要体验更多。

    人该被思维主导,不该是情绪主导人。

    漫长的十分钟里,他就这样用意志对抗那股无形的力量。

    往后的日子,这种对抗时不时就会发生,一次接着一次,越来越频繁,但是贺秋停呈现出的状态始终积极,并未让人看出任何异常,就这么一直持续到他出院。

    出院后的第一周。

    陆瞬不准贺秋停出门,只许他待在家里静养。看他坐在落地窗边的地毯上和月牙玩,悬着的心终于落下。

    那是一种失而复得的庆幸。

    最坏的事已然过去,陆瞬对他们两个人的将来充满了希望。

    他计划着,等贺秋停的身体再恢复一些,就带他出国找个温暖舒适的小城住上一阵。

    贺秋停欣然同意,但旅行之前,也没让自己闲着,他开始推进项目,哪怕是在家吃饭的功夫,也能跟陆瞬讨论一下工作。

    如今,他不再是为了过往的执念,更多的是为了给自己一个交代,也给陆瞬一个交代。

    他生病的时候,陆瞬帮他稳住了公司和项目,不管是精力还是金钱都损耗巨大。如今他康复了,两个人联手推进,谁也不想成为对方的负累。

    陆瞬喜欢跟他讨论,只是没了以往的居高临下,不再指点,更多是探讨。贺秋停听着,偶尔能给出几句精准又简短的意见,思维依旧锋利,只是容易疲惫。

    有时候贺秋停会突然像是变了个人,语速飞快,目光灼亮,提出一些不切实际的设想,很容易烦躁。

    但一般这个时候,还不等陆瞬反驳,他就会很快意识到问题并压下情绪,然后主动要求休息。

    陆瞬只当是病后恢复期的常态,并未深想,以为生活就这样步入了正轨。他和贺秋停跨越了生死,白天并肩作战,晚上共枕而眠,这种生活堪称人间理想。

    除了与陆自海的关系僵持不下,令他心烦,其他一切都近乎完美。

    可陆瞬不知道,贺秋停背着他偷偷就医。

    贺秋停主动找到杨泽,遵循自己的本心,踏踏实实地做了几套复杂的量表,又去拍了片子。

    那天的诊室很静。

    杨泽低头审阅报告,神色耐人寻味。

    杨泽说,是双相情感障碍,极大可能是之前的重创诱发的,有些棘手。

    贺秋停的世界安静了一瞬,却并不意外。

    这些天,那个系统不止一次在他脑子里提及,说他有病,必须看病,否则系统的修复将无法继续。

    贺秋停伸出手,平静地接过报告,向杨泽道了声谢。

    他将诊断书对折,再对折,折成了一个方方正正的小块,收进口袋。

    “我知道了。”贺秋停说。

    “没关系。”

    “您给我开药吧。

    “我吃药,我能好。”

    第68章 抑郁4

    杨泽开了两种药,碳酸锂和奥氮平。

    前者一日服用三次,提高血锂浓度,后者睡前服用,保证睡眠质量。

    贺秋停全程都认真听着,甚至掏出手机在备忘录上详细记录,他能感受到自己的记忆力已经大不如前了,如今只能依靠这种最直接的方式把重要的信息一一留存。

    [碳酸锂,能从根本上稳定情绪,起效慢,需要长期服用,在血液里维持一定浓度才会有效果。]

    [药物刺激胃肠,需要随餐或饭后服用。]

    [需要全天持续饮水,保持水分充足,避免脱水导致锂中毒。]

    贺秋停噼里啪啦打了几行字,看着那些又黑又小的字像是一只只虫般挤在一起,一股燥热无端地涌了上来,心跳失序了的刹那间,他的手指停下来,喉结滚动一下,不动声色地缓了缓。

    对面的杨泽从业数十载,一眼看出了他的异常,但也没多说什么,只是加重了语气,强调道:“服药期间,你必须定期回来抽血化验,监测血锂浓度,这东西,浓度低了没效果,浓度高了会有中毒风险。”

    “多久?”贺秋停抬头问。

    “前三个月,每周来一次,或者我上门也可以。”

    杨泽隔着张桌子,看见对面的人微微地皱了一下眉,明显是有些不情愿,他目光严肃了几分,声音也跟着凌厉,“贺秋停,这是死规矩,不能有任何例外。”

    贺秋停点点头,“我明白。”

    杨泽这才舒缓下语气,继续说:“刚开始吃,可能会有些不良反应,像是手抖,头晕,恶心想吐,这些不要紧,但如果是持续性的副作用,或者出现肌肉抽搐,走不稳路,意识不清的情况,一定要紧急就医。”

    贺秋停应了一声,指了指另外一小堆药,“这个怎么吃?”

    “这是奥氮平,属于抗精神病类的药物,有镇定作用,主要是治疗你狂躁发作的,吃了会犯困,晚上睡前吃刚好。”

    “具体的剂量说明我给你写在纸上了。”

    后面的话贺秋停好像都没听进耳朵里,他只听见杨泽说…抗精神病药。

    精、神、病。

    贺秋停微微颤了一下。

    他会变成一个精神病吗?

    这个问题在他脑子里挥之不去,让他在离开医院下楼梯时都险些踩空。

    其实早在就诊之前,他就不止一次地觉察到了那些失控的情绪。

    他能无比清晰地感受到,他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抛掷在两个极端之间,来回摆荡。

    抑郁时,身体和大脑都会不受控制地变得僵硬,他只觉得自己陷入了一片巨大的虚无,对什么都失去兴趣,不想说话,不想行动,连呼吸有时候都需要耗费意志力。

    而这种沉重压抑的情绪,又会在某个时刻突然消失,随之而来的便是可怕的躁期。

    贺秋停对躁期的自己感到无比陌生。

    他身体里住进了另外一个人,精力旺盛到了极点,不用吃饭,也不用睡觉,无时无刻地都想要对这个世界输出,甚至脑子里还没想好,就会发泄般说出一些没有逻辑的话来。

    杂乱无章,荒谬至极,浮躁得吓人。

    通常这个时候,贺秋停会变得敏感易怒。

    哪怕是一些多余的声音,鸟雀从窗台呼啦一声飞到天空,月牙不小心打翻食盆,陆瞬喝汤时汤匙轻轻刮在瓷碗内壁的声响…

    这些,居然都能让他烦躁。

    但是贺秋停的思路一直清晰,他知道,他本不该烦的。

    如今这样,就只是因为生病了。

    所以,想办法治疗就好。

    生平第一次,贺秋停把一场疾病视作了此生最艰巨的项目,并且有信心独立攻克。

    他学会了将清醒的认知从失控的情绪中剥离。

    抑郁情绪袭来,一切变得毫无意义,他会冷静地安抚自己,一遍遍在心底说,这段糟糕的情绪会过去,是他的病在叫嚣肆虐,而不是他。

    狂躁期,他整个人像是被抛到云端,思维烟花一样炸裂,他会在千百个碎片的念头里找到唯一不动摇的那丝理智,牢牢把它握紧。

    躁期是最危险的阶段,必须要冷静。

    贺秋停戒断了咖啡和茶,避免了一切能刺激神经的食物。

    他将每一天的服药时间精准设定好,前后偏差不超过五分钟,一边吃药,一边在电脑上记录自己的各项数据。

    贺秋停最相信数据。

    他每隔一小时,就会给自己的情绪和精力包括思维能力进行评分,连同他的心率一同绘制成图表。

    通过监测,他发现自己每天在上午九点到十一点的思维最清晰,便将最重要的决策会和谈判都安排在这个时间段。

    贺秋停复工后的第一场会议,是和陆瞬一起开的,讨论绿色云端债券发行的相关事宜。

    会议室内气氛凝重。

    贺秋停坐在主位,陆瞬坐在他的右手边,长桌两侧坐着云际和中星的核心高管,和几位重要的承销商代表。

    300亿的债券融资计划,包含了干热岩的能源开采,和天穹城的地产开发。

    贺秋停条理清晰地讲完后,偏过头用手背抵着唇,闷声咳了几声,脸色泛起些微的白。

    陆瞬瞥了他一眼,别过脸去,心不在焉地转起手里的钢笔。

    他还是觉得贺秋停复工得太快了些,大病初愈,身体哪里经得起这样的高压工作。

    可他管不了,贺秋停这个人,他从来都管不住。

    贺秋停明确地告诉他,再在家里多待一天,恐怕就会疯。

    陆瞬又何尝看不出来。

    贺秋停近来的状态的确有些反常,有时候的精力过于旺盛了,好像也不如以往那么有耐心。

    陆瞬以为是在家憋太久了。

    他也怕把贺秋停憋坏,把心气耗没,只能由着他。

    陆瞬无奈地叹了口气,这期间,坐在他对面的承销商代表孙总率先开了口。

    “贺总,陆总,这项目本身挑不出什么毛病,这一点想必大家都没有疑问,不过恕我直言,最近的市场波动特别大,加上现在经济下行,投资者们对高风险的资产本来就没什么信心,再加上…”

    他顿了顿,偏过头委婉地看了一眼陆瞬,清了清嗓,“有一些负面舆情,可能会让投资者对陆总参与主导的项目产生疑虑。”

    “其实也不仅是消费者了,说实话,我们也会有一些担忧。”

    会议室温度骤降,陆瞬的眼神也一时间冷了下来。

    所有人都知道他指的是什么。

    陆瞬这个名字,就意味着高风险。

    圈内众所周知,他是天才,也是强盗,是嗅血而动的秃鹫资本,压根不讲感情,只讲究利益和回报。

    他从美国回到天穹港的这三年,树敌无数,不择手段到连自家的产业、自己的至亲都可以算计。

    在座的两个承销商,都和陆瞬有过节。

    拿孙总的投行来说,去年全力护盘的一家上市公司,惨遭陆瞬基金公司的大规模做空。

    另一家,两个月前,刚被陆瞬挖走了一个大牛数据分析师。

    大家心里都犯嘀咕。

    跟这样的人,不管是做敌人还是做合作伙伴,似乎都不会安心。

    陆瞬放下手里的笔,脸色阴沉着刚要开口,却被贺秋停一个轻轻的抬手制止住。

    “大家的顾虑,我都明白,但是我们现在坐在这儿,先明确一件事。”

    贺秋停的身子微微往前倾了倾,目光沉静地扫过全场,开口道:“绿色云端项目的核心资产,是云际地产的开发能力和我名下的干热岩开采权,陆总的中星只是我们的合作伙伴,我生病期间,他的确帮我代持过一阵子,但是现在我回来了,这个项目的唯一主导人和责任人,都是我,贺秋停。”

    嗡…

    一阵耳鸣毫无预兆地响起,夹杂着电流的声音,顿时模糊了会议室里的交谈,贺秋停的眼神空茫失焦了一瞬,但很快便被他再度凝起。

    没有人看出他这一秒间的反常,只有陆瞬心有灵犀般偏过头,看见贺秋停把自信交叉在桌上的手,缓缓移到了桌下。

    手指微微地发抖,是服药初期的副作用,还算可控。

    贺秋停把手指收拢,不动声色地用尽最大的力气,将它紧握成拳。

    耳鸣渐渐消失,会议室的声音清晰起来,他听见众人正在讨论风险问题,但是明显有了些松口。

    “各位。”

    贺秋停轻声打断,“干热岩项目的估值报告大家一定看过了,这个量级的项目,不可能没有风险。”

    他停顿片刻,目光扫过在场众人,“我能拿出来的诚意,就是把开发区朗月湾那块地的全部权益,作为额外的抵押物注入项目。”

    此言一出,陆瞬和众人都惊讶地转过头看他。

    那是开发区临海最好的一块地,是贺秋停他未来计划中重要的一环,价值不可估量,称得上是底牌。

    v娱演  “贺总…”陆瞬低声叫了他一声。

    贺秋停没看他,只是继续抬起眼对全场说,“这是我给这个项目最大的诚意,也是我对这个项目的信心,各位可以再慎重考虑一下。”

    这一番话,无疑给几家承销商打了一针定心剂。

    毕竟,贺秋停在公众眼里的信誉和形象远比陆瞬要稳妥得多,如果是他主导项目,稳定性必然会大大提升。

    再加上近期云际的公关宣传做的极其出色,将贺秋停多年前的旧事包装后传播。

    当年,他宁可项目多花两个亿,也坚决不拆老街,把一块明明可以建成高档写字楼的黄金地块,改造成了非物质文化的商业街区,用低于市场价几倍的租金,请回了老的手艺人,自己砸钱做宣传。

    这件事虽然已经过了许久,却在贺秋停住院期间,首次被推到了公众的视野前,用来对冲漫天的舆论,平息了不少负面的猜测,为他赢得了路人的好感。

    陆瞬也没想到,这一笔短期的“傻账”,会有如此强大深远的回响,竟然可以一夜之间逆转口碑,拉回公众的信任。

    不过他最气的,是评论区有一堆人在那信誓旦旦地发言,说: 贺总这么好的一个企业家,怎么可能和CL的那个玩意有一腿,两个人完全不是一路人好吧。

    陆瞬气得差点摔了手机。

    可他不得不承认,局面能像现在这样明朗,并非只是公关手段高明,也并非幸运,而是因为贺秋停本身就是一个足够好的人。

    人做的每一件事,都不会没有痕迹。

    这些迟来的回报,都是他应得的。

    会议圆满结束,协议签订完成。

    绿色云端债券发行的流程基本已经敲定,将会在一周后正式推向市场。

    会议室里的人一个个散去,贺秋停始终坐在原处,指节早已被他攥得通红。

    精神从高度的紧绷和专注中松懈下去,那阵蛰伏的恐慌感便一拥而上。

    他心跳得飞速,不自觉地屏住呼吸,后背开始冒出冷汗。

    陆瞬整理好桌上的文件,目送最后一个人离开后,才缓步走到贺秋停面前。

    “秋停?”

    走近了,才看到贺秋停的状态不太对劲,脸色比方才更白,胸口起伏的厉害,就连西装下的肩膀也在微微地轻颤。

    “怎么了?”陆瞬脸上的笑意瞬间消失,声音沉了下来,“跟我说,哪里不舒服?”

    叮—

    就在这时,一声清脆的手机闹铃响起。

    贺秋停垂下视线,熄灭屏幕。

    该吃药了。

    第69章 抑郁5

    贺秋停几乎是瞬间按熄屏幕,可仍然没能逃过陆瞬的眼睛。

    陆瞬的目光沉了沉,直接俯下身将手伸进贺秋停的西装口袋里。

    左边空着,右边只有车钥匙。

    陆瞬掌心灼热,顺着那薄薄的西装面料继续向下摸,指节不由分说地擦过大腿外侧,径直探入他的西裤口袋。

    贺秋停身体一僵,抬手挡住他,冷下脸,“陆瞬。”

    陆瞬充耳不闻,下一秒,便将一个白色的小药瓶从他裤兜里掏了出来。

    “碳酸锂?”

    陆瞬自然不知道这是什么药,但当他翻转瓶身,看清上面的药物说明时,表情明显的一滞。

    一排极小的字映入眼底。

    [适应症: 主要治疗躁狂症,用于治疗躁狂和抑郁交替发作…]

    躁狂症?

    贺秋停,躁狂症!?

    陆瞬僵站在原地,垂眸紧盯着靠坐在椅子里的贺秋停,握着药瓶的手指抖了抖,低哑着声音问他道:“你在吃药…贺秋停…什么时候的事?”

    贺秋停仰脸望着他,虽是仰视,目光里却寻不到半分慌乱与被动。

    他抬起手,从陆瞬指间夺回药瓶后,平静地抖出一片药,看也不看,当着陆瞬的面直接干咽下去。

    陆瞬怔愣地看着他,慌忙地从会议桌上抓过一瓶没开封的矿泉水,拧开瓶盖后递到他面前。

    贺秋停很自然地接过来,只抿了一小口,然后便仰靠进椅子里,他闭上眼,用手压着胸口,深深喘了几口气,极力压制住那阵尖锐的心悸。

    过了许久,他才缓缓掀开眼。

    眼前的人已经拖了把椅子过来,此时正和他相对而坐,静静地等着他。

    贺秋停有些意外。

    依照陆瞬过往的脾气,这事八成是要跟自己发一通火的,然而现在却没有。他只是紧锁着眉头,看得出不悦,但整个人的姿态还是柔和的。

    “你之前去找杨泽,说是询问你父亲的事,其实是自己看病去了,对不对?”

    陆瞬问他,语气很轻,带着一丝难掩的失落,“贺秋停,为什么不跟我说呢?为什么我们之间发生这么多,走到了今天,你还是这样子,还是凡事都要一个人扛着?”

    贺秋停的眼眶泛着压抑过后生理性的红,眼神却清冽,他从座椅上慢慢直起身,不闪不避地迎上陆瞬的目光,“告诉你,你能做什么?”

    陆瞬被这话刺了一下,愣在原处,嘴唇动了动,却一时间发不出声音。

    他有点儿难过,叹了口气,“不是我能做什么,贺秋停,这么大的事,我至少需要知情。”

    “我没想刻意瞒着你。”

    贺秋停将那药瓶重新收进口袋,到底还是在对方滚烫的注视下偏开了头,“是病了,双相,躁郁症,在治了。”

    每句话都简短,都带刺,一根一根扎在陆瞬心上,他刚要说话,却见贺秋停抬起头,对他道:“我自己能应对好。”

    “之前我住院不能自理,都是你照顾我,小瞬,这些我都记得。”

    “身体的病你能帮我,但是心里的病,你帮不上忙,只会跟着担心。”

    “呵…”陆瞬扯出一个很难看的苦笑,“你也知道我会担心啊。”

    贺秋停盯着他这副落魄的表情,看了一会儿,终于决定说一个谎。

    “杨泽说了,情况不严重,只要我配合治疗,没有什么问题。”

    “我会吃药,坚持锻炼,我有我自己的方式和节奏,陆瞬,相信我一次。”

    陆瞬盯着他道眼睛,胸口几经起伏,最终只是深深地叹出一口气,像是做了一个无比艰难的决定。

    “好,我相信你。”

    说着他扶住贺秋停的一只胳膊,语气关切地问,“那你跟我说,现在是什么感觉?是心脏难受?还是哪里?”

    陆瞬无法感同身受躁郁症病人的痛苦。

    毫无预兆的狂躁,无从摆脱的抑郁。

    当它们交织在一起时,入侵贺秋停身体时,会带来怎样的影响?

    陆瞬不清楚。

    他看到的贺秋停,除了偶尔的情绪波动和疲惫,似乎并无不同,作为一个躁郁症患者,他太正常了些,没有像他过往从网络视频中看的那样骇人。

    他总能病得这样毫无痕迹,反倒是让陆瞬感到更加心疼和害怕。

    可他转念一想,或许真的像贺秋停所说,他的症状轻一些,只要吃药就能很快控制…

    陆瞬心乱如麻。

    如今正处于债券发行的关键时期,贺秋停作为整个项目的主导人,如果让他这个时候放下一切去休养,无异于天方夜谭。

    陆瞬自知说服不了他,只得退后一步,深吸口气对他道:“我不拦着你工作,但是贺秋停,你给我听好,从今天开始,你所有的检查,用药,反应,我都必须第一时间知道,这是我的底线。”

    陆瞬的气场顷刻间强大了数倍,字字清晰分明,“不能瞒我。”

    贺秋停点点头,顺势将话题引开,“我不瞒你,你也别总想着瞒我,换掉林旭,你都不通知我一声吗?”

    “你就这么容不下他?”

    贺秋停说这话时并没有带多少怨气,只是平静地问。

    陆瞬从鼻子里哼出一声,“我下决心让他走,真不是因为他对你的那点儿心思,是因为他向媒体爆料,这种人心术不正,留在你身边,迟早是个祸害。”

    “所以你就替我做了决定?”贺秋停的语气依旧平淡,听不出喜怒,却有很强的审判意味。

    “你怪了我吗。”陆瞬扯了扯贺秋停的袖口,握住他一根手指,轻轻揉了揉。

    “没有怪你,可能对小林来说,换一个环境,换一个人,反而能让他更自在些。”贺秋停感慨着沉吟片刻,然后说,“但我总得有个新助理。”

    “这个当然有。”

    陆瞬拿起手机发了条消息,没过半分钟,会议室的门便被敲响。

    “进。”陆瞬同贺秋停分开些距离,侧身朝着门口望去。

    一个穿着得体西装的年轻男人走进来,发型利落,笑容大方得体,周身透着不怯场的自信。

    “贺总,陆总。”

    陆瞬冲他挥挥手,示意他站到贺秋停身前来,语气随意地介绍道:“这是我在美国读商学院时候的学弟,陈晗,高材生,前天刚入职云际总裁办,自己投的简历,你说巧不巧,正好补上林助理的空缺。”

    叫陈晗的新助理看着就一副聪明相,眯着眼睛点头,从善如流地接过话来,“我听陆师哥说过不少关于贺总的事,一直把贺总当榜样,能有这样的机会不容易,我一定会好好珍惜。”

    贺秋停微笑着冲他点一下头,目光在他脸上停留了两秒,又缓缓移回陆瞬脸上。

    巧?

    哪里巧了。

    这分明就是陆瞬精心安插在他身边的人。

    这件事很快就得到了印证。

    下午,贺秋停去工地查看进度。

    室外高温,车内的冷气给的很足,可能是因为受寒,也可能是因为服药的副作用,胃里忽然泛起一阵剧烈的绞痛。

    他额角渗出一层虚汗,只能抬手按在上腹轻轻揉,一边缓解不适,一边闭目忍耐。

    然而只是过了不到两分钟,陆瞬的电话就打了进来。

    “这大热天三十六七度,你跑工地干什么?”

    “贺秋停,你是不是又没吃午饭,是不是胃疼了?”

    贺秋停的身子略微僵了僵,抬眼看向车子前排,主驾和副驾分别坐着他的司机和助理,两人都目不斜视地看向正前方,好像无事发生。

    贺秋停侧过脸,压低声音,“你在我身边安了几双眼睛?”

    电话那边,陆瞬理直气壮,“管他几双,你只要知道我能看住你就行。你车后备箱有个保温桶,里面是我妈煲的汤,一会到了工地记得喝。”

    “天热,别中暑了,简单看看得了。”

    贺秋停应了一声,挂断电话。

    另一边,陆瞬倚靠在办公室的沙发上,手机里每隔一阵就会有照片发来。

    第一张,贺秋停靠在后排座椅上,似乎是又睡了过去,唇角却微微扬起,透着一丝难得地松弛。

    第二张,车子的后备箱开着,贺秋停捧着保温桶,掀开盖子,像小猫一样凑上去嗅了嗅。

    最新一张,是几分钟前刚刚传过来的,仍然是偷拍的视角。

    照片里,贺秋停穿着一身精致昂贵的西装,戴着安全帽,和几个穿着工装、皮肤黝黑的工人一同坐在建材上,端着清一色的便当盒子,边吃边聊,浑身上下没有半点儿包袱。

    烈日之下,他冷白的肤色在一众人里格外显眼,白得像是在发光。

    他的周围没有架一台摄像机,也没有提前预设好的探访剧本,贺秋停的一举一动,都是内心使然。

    陆瞬的心里泛起一阵酸涩的动容。

    他放下手机,看向窗外的炽阳,拧了拧眉头,内心忽然涌上一阵强烈的不甘。

    贺秋停这样一个人,明明该被全世界温柔以待,为什么偏偏总是被家人抛弃,被病痛缠身。

    手机没再响,陆瞬猜想他们应该是开始忙工作了,也没再过多窥探。

    整个下午,贺秋停都在工地。

    工人们反馈的问题琐碎又杂乱,声音混在轰鸣的施工声和暑气中,嗡嗡地围拢在贺秋停周身。

    也许是因为服药后的思维迟滞,也许是高温炙烤,贺秋停只觉得脑子里像是起了一层雾,太阳穴一抽一抽的痛,胃也跟着翻涌不止,一阵阵犯恶心。

    但他还是强压下不适,专注地把工人们反馈的问题逐一记录下来。

    有人借此机会告状,将积压已久的安全疏漏和对领导的不满,尽数倾倒给他。

    有人抱怨淋浴数量不足,抱怨房间睡的人太多,太拥挤,甚至连夏天蚊虫多这类小问题也絮叨着说给贺秋停听。

    每一道声音都像根刺,刺入那因为双相而过度敏感脆弱的神经。

    …

    不知道过了多久,陆瞬搁在桌上的手机震了震。

    不是照片。

    是陈晗发来的一条纯文字消息。

    【陆哥,贺总返程车上的状态好像不太对。】

    第70章 抑郁6

    引擎声冲破城市车流,将窗外的蝉鸣和暑气一并碾碎。

    陆瞬单手控着方向盘,另一只手在显示屏上快速一划,连接位置共享。

    屏幕上,两个光点正在极速靠近,从不同的方向共同前往李风的医疗中心。

    “喂,陈晗。”

    陆瞬按下蓝牙耳机,连超两车,抢在绿灯变红前窜了出去,“我在路上了,十分钟后到,你们到哪了?”

    “我们时间也差不多,刚上跨海大桥。”

    “他状态怎么样?”陆瞬问。

    电话那边静了静,陈晗回头看过去,贺秋停侧身靠在车门上,用头微微抵着玻璃,看不清神色,只能看到周身在微微打颤。

    “刚刚贺总在工地的时候忽然呕吐,头晕站不住,我们都以为中暑了,急忙给他扶上车。”

    陈晗隔着座椅缝隙,仔细观察了一下,说道:“现在…好像比刚才强点儿了,但是还在冒汗,哆嗦。”

    “能听电话吗?”

    陈晗闻言把电话往贺秋停面前递了递,试探性地询问一句,“贺总?”

    贺秋停惨白的嘴唇抿成一线,眼睫虚弱地掀了掀,又沉重地阖上,明确地摇了摇头。

    一股令人反胃的恶心感顶在喉头,似乎一张嘴,下一秒就会吐出来。头也晕得厉害,每一次颠簸都像是陷入漩涡。

    贺秋停只觉得天旋地转,他被困在漩涡中央动弹不得,听觉和触觉都敏感了数倍,听到的任何声音,任何触感,都化作了巨大的刺激,将他往绝境上逼,步步走向失控的边缘。

    他该怎么去形容那阵感觉…

    就像是有一股蛮横的力量在他身体里横冲直撞,躁动着想要破体而出,这股力量支配着他的身体和思维,无比轻易地便将他引以为傲的意志力碾成齑粉,然后将狂躁的因子渗透进他的四肢百骸。

    贺秋停疯了般挣扎,不受控制地扭动着身体,他坐立难安,像个无头苍蝇,被困在一个无形的牢笼里,急于找到一个宣泄的出口。

    找不到。

    他压根找不到那个出口。

    这种压迫和逼仄的感觉,将他所剩无几的理智也全部榨干。

    贺秋停忽然想一头撞碎车窗,想从这疾驰的车子上纵身跃下。

    他甚至清晰地在脑海里预演了一遍,想象自己的肉体被拖行在燥热的板油马路上,在翻滚和破碎中解脱,然后支离破碎地从跨海大桥跌落,砸入深海,从此杳无音信。

    他很想弄坏自己,好像只有坏了,有些失了控、发了狂的程序才会停下。

    但是此时此刻,贺秋停连这种自毁的力气都没有,他浑身虚软,抬不起胳膊来,只能张着双通红的眼睛,脑门顶在车窗上大口大口喘气。

    实在太狼狈。

    贺秋停在混乱中抱住了自己,听见陈晗小声对着电话那边汇报,“贺总现在不太舒服,不方便接…”

    “你让他坚持一下,告诉他我马上了,马上就到了。”

    陆瞬语气还算平静,但握着方向盘的手却早已经沁出汗来,话音未落,就见到视野前方闪过一抹熟悉的车影。

    是贺秋停的车。

    通往李风医疗中心的这条路地理位置荒僻,见四下无车,陆瞬眼神一沉,猛地将油门踩到了底。

    嗡的一声炸响。

    银灰色的跑车顷刻间化作一道虚影,光速追上了前车,死死咬住车尾。

    两辆车一前一后停在医院的后门。

    陆瞬飞快下车,径直走到前车的后排,一把拉开车门,眼眸随即一颤。

    贺秋停闭着眼蜷在座椅里,蔫蔫地垂着头,他脸色白得吓人,额发被冷汗浸湿后凌乱地黏在皮肤上。

    一只手揉进胃里,另一只手深深陷入座椅里,白皙的手背上青筋暴凸,明显是在极力对抗着什么。

    开门声惊动了他,他本能地瑟缩了一下,像是惧怕这种突如其来的声音,竟然往里面躲了躲。

    “秋停!”

    陆瞬俯下身,没有任何犹豫,把手臂穿过他的膝弯,揽着那潮湿的后背,一个标准的公主抱,直接将人从车里抱了出来。

    怀里的身体滚烫着,湿乎乎的,正在细微地发抖。

    “秋停,你怎么样?贺秋停?”

    陆瞬对上那双失焦的眼睛,心口陡然刺痛,只一眼,他就明白了,这不是正常的贺秋停。

    贺秋停发病了。

    那双冷静沉稳的眼睛,此时充满了对周遭环境的惶恐,任何细微的动静和触碰,都能让他耐不住地战栗喘息。

    他被陆瞬抱起来,和失重感一并袭来的,还有系统冰冷机械的声音。

    【识别到宿主收到爱意行为:公主抱,加0.5分】

    【检测到守护者陆瞬情绪:极度焦虑,极度心疼,加0.5分】

    【检测到宿主双相发作,伴随脱水导致的锂中毒,请持续获得爱意修复,小统建议亲嘴。】

    系统不合时宜的声音,和那离谱到令人发笑的建议,在此时的贺秋停来看并非希望,反而要比凌迟更加折磨。

    陆瞬的每一点爱意,都建立在他的狼狈和痛苦之上。

    一点一滴,被累积,被计算称量。

    贺秋停终于受够了。

    “呃嗯…”

    贺秋停在陆瞬的怀里痛苦地甩了甩头,试图摆驱散脑海里的声音。

    陆瞬不敢耽误,抱着他一路狂奔冲进急诊室,把他放在护士推来的急救床上。

    医生护士围上来,立刻给他建立静脉通道。

    系统的声音却仍然没有片刻停歇。

    【检测到医疗介入,守护者为宿主争分夺秒,加1分…】

    【检测到宿主情绪屏障,修复进度受阻…】

    “够了…闭嘴…”

    贺秋停忽然躁动起来,他猛地抬起手,扯掉了刚刚扎进血管里的针头,睁开眼对着头顶的虚空嘶哑地吼出一声,“够了!!!”

    他胸膛剧烈起伏,难耐地屈起腿,挣扎着要起来,仰起脖子呻吟出声,“嗯…从我身上下去,不要给我做,什么都不用你们给我做!走开!都走开!!!”

    眼看着他要从床上坠下,陆瞬和几个护士连忙上前将人给按住。

    “秋停,秋停是我,冷静一下,医生在帮你!”

    贺秋停仍在挣扎,并非寻常的反抗,而是一种神经质的,无法自控的抽搐,白皙的手指痉挛得像鸡爪般张开,复又深深蜷起,指甲无意识地胡乱抓挠,在陆瞬手臂上留下一道道凌乱的红痕。

    他的喉结急促不安地滚了滚,脑袋忽然开始不受控制地向后仰撞。

    一下,又一下,闷闷地砸在陆瞬心口。

    “放开我,让我下去吧!跳下去就好了!别碰我!放开!!!”

    “我受不了,陆瞬,求求你…给我个痛快,你帮我吧…”

    “呃…嗯…”

    一强一弱的两种情绪在他体内疯狂切换,贺秋停的胸腔剧烈起伏,明明前一秒还在嘶吼,下一秒声音便陡然跌落。

    这种极端情绪的来回转换,不过片刻,便将他撕扯得不成样子。

    贺秋停的衬衫整个都被虚汗浸透,半透明地贴在皮肤上,跟随着他的呼吸微微起伏。衬衫领口的纽扣崩开几粒,露出泛红的脖颈和锁骨,粉碎了原本的冷静自持,把脆弱全然地暴露在爱人的视线之下。

    陆瞬默默地按住他的肩膀,在无尽的震撼中红了眼眶。

    这是他第一次,看见贺秋停发疯。

    太陌生了。也太痛了。

    经过检查,贺秋停被确诊为锂中毒,并且诱发了这一次的急性狂躁。

    李风站在病床边,对陆瞬道:“服用碳酸锂最忌讳脱水,秋停大病初愈,身子本来就虚,就算是在室内都免不了冒虚汗,这么热的天还顶着大太阳去工地视察,简直是作死。”

    陆瞬在一旁,声音里掺了几分自责,“怪我,没查仔细,没看住他。”

    贺秋停意识朦胧,隐隐约约听着他们的谈话,眼神越发迷离。

    镇定剂开始生效,困意很快袭来。

    在陷入昏睡之前,他又一次听见系统的声音。

    虽然系统音千篇一律,但他居然从中听出了一丝沉重感来。

    【检测到宿主对系统厌恶情绪已经攀升到极点!极度厌恶的情绪将阻挡爱意,使修复进度停滞不前。】

    【为了解决目前的阻碍,将为宿主启动planb计划。】

    后面的话贺秋停就没再听了。

    他沉沉地睡了一觉。

    一觉醒来,锂中毒的急性症状,已经在药物的干预下缓解了不少,但身体却仍然虚软着,没什么劲儿。

    病房门被推开,陆瞬魂不守舍地赶回到他床边,眼神飘忽着有些闪躲。

    “秋停,你醒了,哪里不舒服,想不想喝水?”

    贺秋停口干舌燥,点一下头。

    陆瞬整个人都冒冒失失的,拿起水杯时,手指居然不受控制地一颤,玻璃杯掉在地上,发出一声清脆的响。

    贺秋停垂下眼,看着他手忙脚乱地收拾干净,又倒了一杯,递过来时手指仍然带着细微的颤抖。

    贺秋停没有立刻去接。

    他微微一愣,抬起眼,望向陆瞬那双复杂的眸子,轻声问了句,“…我是不是,吓到你了?”

    “没有!”陆瞬矢口否认,笃定地对贺秋停道:“有我在,你就放心吧!你这病肯定能好!”

    他说完,忽然俯下身,用力地嘬了一口贺秋停的嘴唇。

    亲吻过后,他并未离身,而是整个人半压在贺秋停身上,一动不动,像是在等待什么。

    贺秋停被他这神叨叨的举动吓了一跳,不自在地抿了抿唇,“干什么…”

    陆瞬没说话。

    反常的是,脑子里也一片安静。

    按照以往,这样亲密的行为早就该触发系统识别加分了,可此时此刻,系统居然没有丁点儿反应。

    贺秋停挑起眉毛,心中不由得涌起一阵困惑。

    然而,令他困惑的远不只系统。

    接下来的两天,贺秋停渐渐觉察到,陆瞬变得非常不对劲。

    陆瞬的精神好像出现了一些问题。

    他会毫无预兆地紧紧抱住贺秋停,什么也不干,就干巴巴地抱着,抱很久,松开一点,然后再收紧一点,像是在测试什么东西。

    他还会时不时地自言自语,有一次贺秋停悄悄走近,听见他在骂人。

    他说:“你他妈的,给我闭嘴,少在那儿指指点点我。”

    然后一转头看见贺秋停,连忙摆手,慌忙解释,“啊!秋停!我不是说你!我,我打电话呢!”

    可贺秋停既没看到电话,也没看到蓝牙耳机,不知道他在打哪门子电话。

    最近一次,贺秋停甚至看见陆瞬在用脑袋撞墙,一边撞一边精气神十足地放着狠话,“别跟我扯什么规则,必须给我加上。”

    贺秋停站在他身后不远处,静静地看了他几秒。

    最后他实在忍不住了,走上前,伸手薅住了陆瞬的后衣领,将人从墙角拽了过来。

    “下午有事吗?”他言简意赅,目光平静的盯着陆瞬,“要是没事,我带你去找杨泽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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