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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0-50

    第41章 (捉虫) 龙啸


    041


    吕墨襟说了叶公好龙, 宇文霁想,这就是聪明人的想法了,他这种凡人只会继续指着叶公笑他傻。


    两人说了一会儿闲话, 眼看着快吃午饭了,吕墨襟干脆也不走了,两人重将精神放在了战略安排上, 可这回刚说了两句, 便有人来报,说是栖州刺史请他过府一叙。


    宇文霁挑眉,对方来意不善。


    宇文霁没有正式册封,不是王世子,暂代丕州刺史这件事也只是平王离开前的托付, 目前宇文霁就是个宗室罢了。纯粹看他的职务,栖州刺史谢蚕还真有资格“邀请”宇文霁过府一叙。


    但作为栖州刺史, 谢蚕他是一位前来求援的客人。且宇文霁也就这两天, 便能得到册封与正式的任命了。在这两天里, 不是亲自拜访, 而是一个下人过来空口邀请, 实在过于傲慢。


    宇文霁第一反应是愁, 该怎么应对, 但是看一眼吕墨襟, 他眼神一转, 道:“说我吃坏了肚子,这两日在养病,以待吉日。”


    谢蚕正在府里琢磨该如何应对宇文霁,要如何数落挤兑他,结果宇文霁不来了?谢蚕叹气, 挥退了下属,自己在房里背着手,左右踱步。


    他知道自己失礼莽撞,在旁人看来还十分愚蠢。可谢蚕是有苦自知。


    赵驹态度的转变太过明显,原本赵驹的打算,是掌控丕州兵力,平复三州,再用数年时间以至少五州之力为大景稳定天下。


    到现在,赵驹却只想回到岐阳,再行定计。


    赵驹能走,谢蚕怎么走?他已经是栖州刺史了。甚至赵驹一走,宇文霁直接把他赶去栖州,让他“赴任”去,他便是被暴民生嚼活吞,也是合情合理的。


    所以谢蚕必须趁着赵驹还在,逼迫宇文霁至少口头应下出兵。只要他应了,赵驹就有可能留下,因为宇文霁一旦离开辰丰,他们还是有可能与当地世家结盟,尝试夺权的。


    丕州确实是朝廷用兵的最好起点。宇文霁虽已现虎踞之姿,终归年幼,羽翼未丰,如此人物,再等几年,他彻底长成,若各地仍旧糜烂,那到底是个什么情况,属实难料了。


    谢蚕相信,赵驹也并非看不出,他只是惜命,不敢与宇文霁翻脸。


    八岁捏死崔家家主崔冰,与其启蒙恩师崔小熊的人物,虽崔家只是小世家,但在丕州可是大家了。他敢不敢再捏死几个?谢蚕也怕死,可他实在是没退路了。


    谢蚕现在最恨的,反而是赵匕,这蠢货白来一趟,带回去一个老朽,留下了柄利刃。当时将父子俩一起带走不就好了?宇文大趾就算真是麒麟,他落在了岐阳那真龙之地,也无法施展分毫。


    ——赵驹和谢蚕,在某些方面达成了共识。


    “奇蠢如猪!”谢蚕恼怒之下,一把抽出长剑,砍向几案,可他力气太小,长剑未曾切断几案,只卡在了木头里,震得他虎口发麻,手腕抽痛。他欲拔出.长剑,又因力气用得太大,整个人举着剑后仰坐在了地上,长剑脱手飞出。


    听见动静的老仆探头查看,长剑径直朝他飞去,险之又险地钉在了他脸颊侧方的门板上,又穿门而出,刺破了他的手臂。


    赵驹很快知道了谢蚕的动静,轻轻一叹,让下属退了。


    自岐阳到丕州,他也是怀着大决心的。若图穆部与丕州军起乱,他同样是有送命的危险的。带着谢蚕来,且许他栖州之责,也是对谢蚕能力的认可。可谁能想到,事情竟是如此的发展。赵驹自是只剩下保住自己有用之躯,返回岐阳再行定计这一个选择了。


    所谓的与谢蚕软硬兼施,也不过是让谢蚕出头,他在后边随随便便应付几句。这事儿他和谢蚕都清楚,否则对方也不会如此。


    想来想去,赵驹还真有点良心不安,于是他便将谢蚕叫来了。


    “留在此地,还是会有大作为的。”


    “宇文大趾毕竟年幼,且与平王感情颇深,你不如常与他讲些岐阳事。”


    “你当以‘迎平王归家’诱之,以平栖州。”


    赵驹性格就是如此,虽能看清楚很多事,但偶尔感性上来了,就不管不顾了。岐阳大家的世家子,性格里多少带点这种“随感做事”的脾气——直说,就是叫反复无常。


    “你先保住性命,待时机到了,我再把你调回去。”


    面对赵驹的安慰,谢蚕当然只能感动得痛哭流涕。赵驹还留下他吃了一顿饭,看似宾主尽欢,实际待谢蚕回到了自己的房里,便躺在床上,一下一下捶打被褥。


    他了解赵驹的性格,赵驹不叫他过去还好,如今叫了,反而是彻底放弃了——说这番话对于赵驹来说,就是他“已倾尽全力”了,待回到岐阳,他就能对旁人表示,他是个爱护下属与友人的性情中人了。


    这倒不是他虚伪,是他真这么认为。他也确实会想着把谢蚕召回去,可如今栖州刺史之位重启,谢蚕死在任上也就罢了,他活着,就得有人接任,哪个傻子会乐意送死啊?


    谢蚕庆幸自己已无家小,他知晓自己必会为了复兴谢家奔波不止,家小反成了拖累。他若有所成,何患无妻?有妻有妾,子嗣繁衍,不过寻常。若一事无成,他尚且如此,也不寄望于儿孙了。因此谢蚕下决心复兴谢家之日,便杀了妻儿。


    可庆幸之余,他又想着,我若死了,去到地下,他们知道我杀了他们却还未曾复兴谢家,怕是要笑话我的,于是反而难以入睡了,翻来覆去一夜,晨光微现后,谢蚕有了计较。


    宇文霁还等着使者们在施计策呢,结果,一直到他的册封世子之日,这三日间,那边唯一给他找的一件事,就是赵驹索酒,索歌女乐师,说要开个宴会。


    宇文霁:“……”这个世界总会让他发出自己见识少了的感慨。


    几个世家给他送了,可自然是让赵驹十分不满意。原本不想与宇文霁起冲突,只惦记着尽快回岐阳的赵驹,在看见送去的人后,愤怒了:“庶子狂傲!”


    他当时按着剑就想冲来与宇文霁理论,然后让左右按住了。


    送人的几位家主匍匐在地,连连哀求解释,这才让赵驹相信,他们送来的已经是最好的人了。


    赵驹道:“礼崩乐坏之地。我当年于战乱中,尚且寻到好乐师。”原来让他不高兴的不是美丑,是乐师的技艺太差。


    然后他就没办宴会?不,他还是办了……披头散发大吼大叫,甚至跑街上去了,一边鬼哭狼嚎,一边在街上乱跑。


    已经惊叹过一次的宇文霁,短时间内惊叹了第二次。世家们的反应,让他短时间内惊了第三次。


    方品一脸陶醉地道:“其啸如龙啊。”


    其余众人点头附和。


    原来那鬼哭狼嚎还有门道,属于世家子的高雅技能之一,说是从上古传下来的,就叫龙啸,但如今避讳天子,所以只赞其如龙,正经名字叫雅吟。


    世家们对赵驹的行为,没有丝毫反感。甚至颇有些清高的方品和崔棘,这俩作为名士,还有些愧疚没能给赵驹提供足够好的美酒、美人与乐师。


    “赵大人乃琴艺大家,唉……”崔棘甚至以袖遮面。


    宇文霁强绷着才没当场表演颜艺,这群人对赵驹竟还颇为推崇。


    吕墨襟见他这样,私下道:“你不要因此便轻视岐阳诸公,虽然他们确实都是这个样子。但他们私下里的生活如何,不代表他们没有智谋心机。”


    他确实开始哑嗓了,如今说话带着几分哑。


    宇文霁不知不觉间,确实对岐阳之人还真是有些轻视。吕墨襟一提,他心中顿时一惊。


    ——现代新闻上很多外国政客,都好像智商不高的样子。但他们真是傻子?那也是一层层斗到他们如今的位置的。这时代的人,也是同理可证。宇文霁没去过岐阳,但岐阳有多乱,他是知道的。


    赵驹虽然不算顶尖的人物,但也不可小觑。


    “吕先生,多谢。”宇文霁很有古人风范地站起来向吕墨襟行礼。


    吕墨襟对他微笑回礼。


    宇文霁终于得封世子了,唯一让他意外的是,朝廷竟然还负责“工作服”。册封前,赵驹给了他一套正式的王世子服,以及小金冠。金冠还能戴,但是那套衣服……不知从哪个库里头扒出来的,绣线黯淡,有虫蛀这也就算了,这玩意儿它明摆着不合身。


    即便赵驹此时都有些尴尬,再次在肚子里把赵匕大骂了一通——这厮定是故意不言明宇文霁的身高!


    赵驹还真没冤枉赵匕,他硬着脖颈说宇文霁懦弱无能,自不能说他体健身长。于是这衣裳就按照寻常八岁幼儿的袍服找的。


    这又不是小事,因为还有旨意。按照规矩,宇文霁得更换王世子服,接下面的任命他为代刺史的圣旨。


    可这衣裳穿上去,那成什么样子了?衣襟不整,露手露脚,如此不雅,过于无礼——


    作者有话说:[白眼]宇文霁:撒酒疯就撒酒疯……还雅吟?我看像牙疼


    第42章 宇文霁:你年纪还小……


    042


    丕州众人和赵驹大眼看小眼, 宇文霁还看了一眼跟在旁观礼的谢蚕。谢蚕却没找事,只恭谨地站着。


    目前这情况还真是两头堵了,不是赵驹找事儿, 这已经不是宇文霁的问题了,还关乎赵驹自己的安危,这事无论如何选择, 他回岐阳后, 都可能被政敌拿来攻击,即使皇帝回护,也得办他一个大不敬。也是他行事不谨慎,完全忽略了世子服大小的这种小事。


    吕墨襟站出来了,道:“世子可穿长里衣。”


    众人大喜:“善!”


    宇文霁就穿着黑色的长里衣, 小袍服套他身上,跟个马甲似的, 玉带本该是宽松的, 结果勒他腰上了, 崔王妃偷偷取来了平王的蔽细(王妃需在场), 给他系上了, 总算勉强能看, 让宇文霁顺利接了第二道圣旨。


    赵驹松了一口气, 事后的宴饮都欢愉了不少。


    宇文霁也跟着陪了两杯酒, 这时候的酒没有蒸馏, 过滤技术也不高,丕州这边远小地方,酒更差,宇文霁跟前的酒……它是酸甜的,酸味儿还更大一些。丕州的酿酒技术太惨了亿点。


    宴会刚开始大家还坐在各自的座位上, 酒过三巡就开始到处晃悠了。宇文霁也佩服这些人,就这点度数的醋酒还能上头


    赵驹走向吕墨襟时,宇文霁整个人的寒毛都扎起来了。


    “听闻你是吕书恩的后人?”


    “是。”


    赵驹在吕墨襟身旁坐下,放下酒杯,抬手拉起了吕墨襟的手:“要与我一起回岐阳吗?我可收你为义子。”


    吕墨襟把手抽了回来:“谢过赵公好意了。”他先前被拉住,完全是因为过于意外。


    赵驹叹了口气,倒是没强迫:“你如此品貌,为人聪慧,可惜了……”他感叹了两句,便就走了。


    赵驹虽没朝着宇文霁看,可从他坐下开始,便如芒刺在背,不用回头就知道谁在看他。赵驹也知道自己莽撞了,只是没想到,这不足十岁的宇文大趾,现在就懂怜惜美人了?还真是各方面都天赋异禀。


    宴会最后在赵驹的“龙啸”中结束(宇文霁听多了,觉得赵驹嚎得有点类似于信天游,但没信天游好听),赵驹被搀扶着回他的住处第二轮去了。近距离遭受龙啸攻击的宇文霁按着头疼的脑壳,却没第一时间回房,他还惦记着吕墨襟的事儿呢。因此将吕墨襟叫到了书房。


    看他皱着眉头过来,吕墨襟就笑了:“别担心,赵驹是个体面人。”


    宇文霁也笑了,他尽量笑得和柔些,却只觉得面皮僵硬,仿佛被套了硬壳。


    赵驹没硬来,但上回那个赵匕却不一定。将来他所见到的德不配位者也会更多,吕墨襟有才能,他会有合他身份的官职,一直藏着他是不可能的。


    吕墨襟看着宇文霁在发愁,他在岐阳时,总听人赞美某人品行高洁,或许其中确实有人如此,可吕墨襟亲眼所见的,却无一人配得上高洁二字,甚至是脏了这个词儿。


    直到他在这个孩子身上,看见了它。


    “景光,其实对帐中事,你无须如此在意。我心知自己品貌如何,当初这才没有留在岐阳。其实……我已做好了给人做宠的准备,大王当年也因此才厌恶我,却也怜悯我。”


    宇文霁惊讶得张开了嘴,当年之事,吕墨襟和熊爹都只说得断断续续,原来这才是事情的全貌。


    可细想一想,却又觉得果然如此。


    吕墨襟失了家人庇护,岐阳大乱。他大概以为自己只剩下了两条路——给一人做奴,或者……


    在众人中,他挑中了熊爹。熊爹是看不上吕墨襟的,但明白他的处境,大概吕墨襟当时的言辞谈吐也让熊爹注意到了,再加上一点可怜,熊爹还是把他带走了。


    所以熊爹才会在回来的路上,一路磋磨他,那是想磨掉吕墨襟媚上的坏毛病,却发现吕墨襟本性其实很刚强,就以奴的身份塞给宇文大趾了。


    吕墨襟看着他道:“景光,我非清白纯良之辈,世上许多事我都见识过,且明白可能会发生在我身上,我对一切,都做好了准备,且想好了该如何加以利用。否则,我早毁了这张面容了。我非可自我了断的义士,我是小人,活下来,才能说将来。”


    这张面容给他招祸,可真到了某些情况下,这张脸却又是他活下来的最大倚仗。必要的时候,他以自己为美人计,求存或复仇,也是可以的。


    “其实……赵驹邀我时,我动了心的。”


    宇文霁:“!”


    他的表情换来了吕墨襟欢畅的笑声:“哈哈哈!我若能在岐阳得他助力,假以时日,必可在朝堂上占据一席之地。不过,他来得迟了些,如今天下,乱局已定。如我这种小角色去到岐阳,还来不及发展起来,怕是就成乱世一孤魂了。而且,他也来迟了,我对你说过不离不弃了。所以,心动也不过一瞬罢了。”


    吕墨襟边笑边摇头:“我了解岐阳与丕州,以及部分州的情况。在我看来,岐阳若能与丕州携手,先稳定四州,再震慑岐阳周边三王,以四位藩王的力量,内震百官,外平乱局,才有一点平息混乱的可能。


    但是我也能理解皇帝的选择,平王当年亲王时,就是最不听话的刺头,如今与他感情甚笃的三个弟弟都起了异心,平王可信?且皇帝年纪大了,什么时候驾崩都不会让人惊讶。平王拿着皇命平息三州乱局后,若皇帝驾崩了,无论谁上位,平王以四州之势,汹汹而来,谁可抵挡?


    国家已经够乱的了,禁得住这样一个藩王吗?”


    宇文霁也点头:“不同的角度,不同的思索。”


    吕墨襟:“景光,一切都是我自己的选择。不只是我,其他人也是,我们做事都是自己的选择。所以,日后无论是对我,或对别人,都不要内疚。不要总想着为其他人承担责任。而且,放心吧,我虽然无法与你的勇力相比,却也有自保之法。”


    他将袖子撸上去,宇文霁第一次知道,他小臂上竟然有个皮质的护腕?吕墨襟从护腕里摸出了个小刀片(这年代最薄的了),他手指灵活,刀片隐于指尖,却不伤自己。


    “我熟知人体的脉络,有些地方看似无害,实则一刀下去,不出半刻便可让人流血而亡。”


    吕墨襟抬手点了点宇文霁的上臂,又朝下看了看,都是大血管的位置。


    宇文霁终于笑得正常了一些,劝道:“你年纪还小,十八岁之前,别惦记着什么帐中事。”他第一次见吕墨襟,就觉得这小孩懂事又可怜,多年过去,依然如此。


    已经十三的吕墨襟,揣手看着还差点日子才到十岁的宇文大趾——明明比他还小,但从第一次见面,这位大公子就自认为是个兄长。真是让人无奈~


    赵驹终于走了,宇文霁来送行时,送了他一本琴谱。


    琴曲不过是《长风曲》,算不得什么,但赵驹一看那本书便将其接了过来,因这是一本线装书。


    ——匠人们是强悍的,他们在八个月内,为宇文霁制出了可用的竹纸。目前的工艺,纸还有些偏黄且粗糙,但它已经是划时代的产物了。


    唯一的问题,就是当宇文霁在兑现诺言的时候,匠人们非但没笑,反而哭了。


    他们学会的制纸手艺,实在是比硝皮革好太多了,若能祖辈行此行当,那可是比当寻常奴仆好得多了。


    但刘十二众人又不敢再提,毕竟哪里有几次三番要求主家的道理。


    谁知宇文霁问:“我会将你们皆改为民籍,你们可愿继续受聘于我,为我造纸?”


    工匠们怔愣了片刻,这才意识到宇文霁说了什么,自然是转忧为喜,连道愿意。


    赵驹拿着书,左右翻看爱不释手,于是宇文霁将另外一本书交给了赵驹,它就是《造纸术》。


    赵驹看了两页,神色复杂地看着宇文霁,转身走了。


    他对那本琴谱爱不释手,可到了马车上,赵驹又将《造纸术》扔在了角落,仆人要收拾,他却又不让。


    过了几日,赵驹才将盖了一层灰的《造纸术》重新捡了起来,鹿仙人的所谓仙法,不过欺世之言罢了。这本《造纸术》,才是能让人留名青史,直上九天的仙法。


    “赵驹为人颇有几分清高,将造纸术送他,确实是正中了他的痒处。”吕墨襟端着一杯茶,虽说是在夸奖宇文霁,可他的眉头却皱着,“便宜他了。”


    一个留名青史的机会,这对赵驹来说,比任何珍宝美人,都更合他的心意。赵驹这个人在世家子中算是品德贵重的了,他至少能在岐阳护着平王。


    这在吕墨襟来说,是亏了,这种技艺,吕墨襟很确定,几百甚至上千年内,都不会再有。毕竟,竹简已经让人们用了上千年了,但是丕州如今也就这个能拿得出手了,总不能送人只送一半。至于说卖纸送纸,更是想多了,纸若真是如今的丕州产出的,那群岐阳的老爷们,反而会直呼其污。至于卖给其他人……卖给谁?结绳记事的胡人,还是听说已经拿人皮造纸的鹿仙人?


    吕墨襟叹气——


    作者有话说:宇文大趾[白眼]


    第43章 图穆三兄弟想改名


    043


    宇文霁把点心推过去:“尝尝。”素合告诉他的, 吕墨襟突然开始喝奶吃肉,结果闹了个脾胃不适,前天还呕吐了, 这两天几乎吃不进东西。


    一枚烧饼也不过象棋棋子大,宇文霁请的,吕墨襟自不会拒绝。他一口咬下去, 里头还温着的馅料流淌了出来, 他下意识舔了舔嘴唇,甜甜的奶香味,酸味只一点儿,反而增加了风味。


    这是宇文霁在饮食上做的一点点推进,馅料是奶疙瘩混蜂蜜再加牛奶, 他给的菜谱,厨子几经调整, 做出来的。


    厨子的反应和造纸的刘十二他们一样, 来见宇文霁的时候, 哭着在下面磕头。他们这样的匠人, 有一个压箱底的手艺, 不是吃香喝辣, 是能活命。


    这也是宇文霁从另外一个角度看到的世界, 他在现代的时候, 也是觉得古代的匠人“留一手”, 以及“教会徒弟饿死师父”的想法,太封闭,导致很多古代技术失传了。现在明白了,会有这种想法,不怪匠人, 怪匠人的主人。


    主人是不需要太多同类匠人的,一旦多出来了,又不想将同类送给旁人或者卖掉(谁都不想别人有一样的东西),就会把匠人杀掉。


    “咕嘟!”吕墨襟吞咽了一口唾沫,宇文霁怔了一下,他意识到自己刚刚又走神了。看来吕墨襟很喜欢吃,那他就放心了。


    吃完了这个,又拿了一个。这个咬下去里边的馅料竟是山楂的,也是酸,但水果的酸甜他很喜欢。


    吕墨襟被成功开胃了,就着茶吃起点心来,宇文霁也端起自己的茶杯,看着吕墨襟微笑。现场吃播,非常解压。


    送造纸术出去,其实还有一个原因,但宇文霁决定把这个原因一辈子吞进肚子里——不要在我死后,让这个技术失传。


    造纸术本该在东汉出现,可不知道为什么,在这个世界没出现。


    未来的造纸术总归是会被发明的,但可能是明年,也可能是百多年之后。而造纸术这种知识载体的变革,带来的将会是文明的一场爆发,与制度的变革。只有造纸术的出现,华夏大地上,才会有科举制的诞生。


    虽然阶级的鸿沟依旧存在,可至少给平民百姓提供了一个跃迁的途径。那个时候,至少百姓算是“民”了,至少挖眼割手活蒸美人之事不再被认为是风雅,而是残暴。


    所以,宇文霁想给造纸术的诞生加一点点保障。


    即使带着金手指,但宇文霁看着这个混乱的世界,也没有“我必然是最后的胜利者!”这份自信。他很明白命运的无常。


    如今背上扛着一大家子人,宇文霁会一步一步努力走下去,可是,他确实没有自信……


    所以,他送造纸术送得十分干脆。


    同一时间,崔王妃也得了一盘子棋子烧饼,这种一枚一个馅的点心,还真是头次听闻。她本也有些食不下咽,这些日子噩梦连连,吃了两枚小烧饼,崔王妃脸上露出了浅浅的笑意。


    ——吕墨襟的多是水果和奶酪,崔王妃的都是腊肉、咸鸭蛋黄,肉糜等等咸馅。


    原来,这世上已经有了另外一个牵挂着她,担心着她,会小心翼翼找法子让她开心的人。


    笑意还在脸上,崔王妃睫毛轻眨,眼泪已经落了下来。


    宇文霁以为,接下来将会有一段激烈的局势变化。他期待着出兵,四处搜集栖州与淘州的山川地形,这些年从两州逃难过来的人,都被问过了。


    三州挨着,本来对彼此就有些熟悉,再加上这些人的细描,宇文霁案上的地图,越来越详尽。


    宇文霁最初还有些担心有人不想他们攻伐自己的家乡,说谎话。吕墨襟看他每天皱着眉,还以为他只是急于开战,隔了近一个月才在闲聊时了解了他忧虑的主因。


    “……”吕墨襟经常对他这位主公是有些无语的,“景光,你是藩王世子,你给了百姓安稳的生活,百姓是从家乡逃难过来的,如今占据他们家乡的,是乱匪。”


    宇文霁恍然,指着自己:“我……是正统?”


    “对。”


    平王,对岐阳,对其他诸王来说,只是个边缘小王,可是对老百姓来说,他是正统。后世的人觉得皇帝算个屁,对现在的百姓来说,皇家还是很有号召力的。只要没被岐阳打成反叛,藩王出兵就能十分合理地说成平定地方。


    “正统原来很好用?”宇文霁有点后知后觉,但这下他最大的后顾之忧也没有了,“可是,谢蚕怎么还不动?”


    吕墨襟摇了摇头,他也不清楚。明明这个谢蚕之前还有动作,可赵驹一走,他就彻底没动静了。直接缩在府里不动了,他的仆人也只每隔十天出来采买食物,其他时候就关门闭户,仿若隐居。


    只能猜测他是被吓坏了,闭门保命。但他先前胆子也不小啊。赵驹走了,把他胆子也带走了?


    现在就等他这个栖州刺史的求援之名了,新来的图穆部都在摩拳擦掌,因为宇文霁承诺了,会给他们更多的人于栖州落户入籍。


    不是说在丕州落籍不好,而是栖州那地方动乱,很多郡县已经人烟稀少了。在那里能够得到更大的土地。


    杂胡?图穆部的人现在都已经彻底改发异服,他们跟丕州原将领拉近乎的方法,就是请原将领给他们起汉名。这年月让他们保持民族特性,那就是不让他们融入汉家,是歧视他们。


    图穆部的比丕州当地人还期待着扩张,每天都在下面搓手。


    丕州武将们则更简单,只是期待着战争带来的丰厚收益。


    相比起武将们的纯粹,世家却对此却喜忧参半。因为栖州的孙家还在,宇文霁若攻伐之后就退回来也就罢了,看他这样子……是要扩张自己的势力。没朝廷的封号,虽然名不正言不顺,可短期内,栖州是需要宇文霁庇护的,他就是实际上的掌控者。


    孙家若依旧不出仕,宇文霁就得从他自己手底下调人,这人还不就是他们这几家出?这才是动摇了孙家的根基了,所以,孙家不可能不出仕。


    就算孙家的大人物不出来,也会派几个小的,他们跟孙家争得过吗?他们一族的名士只一两个,孙家可是满门俊杰。这些人在宇文霁麾下,必得重用。


    别到时候非但没扩张出去,反而把丕州的势力也给丢了?


    栖州孙家


    家主孙不良与其弟孙惊蛰(听蝉先生)于院中对坐下棋,孙不良道:“我孙家依旧不动?”


    “不动,还太早了。”孙惊蛰落下一子,道,“乱未起,诸事未定,英雄草芥尚未可知。现在争?不过啃上一嘴风沙罢了。我家于此时出仕,太早。更何况,对方不过是个十岁的孩子。”


    孙不良闻言点头:“我本想只派两个后生去做做样子,但你说的没错。左右也吃喝不愁,无须去趟这浑水。”


    他们孙家占据尚粮郡,百姓只知孙家,不知有官吏、君王。宇文大趾虽有残暴传言,可他未曾灭崔家全族,就说明他脑子很清楚。


    他脑子清楚,就对孙家没有危害。对孙家没危害,于孙家来说,却也见不到什么增益,何必让家族跟一个不足十岁的小孩子沾染上?


    此时鹿仙人已经停止了扩张,他最终没能控制三州全境,势力反而比鼎盛时有些回缩,占据了脈州全境,净州一半,彻底退出了桐州。


    但脈州剩下那一半,也被糟蹋干净了,桐州境内也是处处白骨。


    鹿仙人于脈州大修神宫,又于神宫外铺设一条丝绸长廊,与骁勇之士共享人间繁华美好。


    脈州,如今正是人间地狱,恶鬼横行。


    倒是那个自称汉王的卡鲁阿屠最近也很惹眼球,因为他带领杂胡四处劫掠,短时间里已经纵横四州,拉起了三万多人的队伍——他自称汉王,但他指甲盖大的一块土地都没有,是个彻彻底底游匪。


    除他之外,各地又陆续有些势力自封为王。鹿仙人和汉王,仿佛给所有人提了醒,他们不再愿意做无名无号的匪了。


    可岐阳的反应,却是……渐渐没反应了。


    平王坐在王府里,正在抖腿。他每天都有八百句脏话,想扔在岐阳诸公的脸上。甚至,赵家半个月前办了场赏纸宴,众人皆赞“文风盛世”,对这件事的关注反而在朝堂乱局之上。


    叹息一声,平王站了起来。他原本也是期待着大趾攻打栖州的,可如今时局逐渐平息(恶化后的平息,也是平息),到有点不希望大趾心动了,因为届时,他必定会成为天下关注的目标。


    先出头的椽子先烂啊……


    “世子!”图穆三兄弟在一次例会后,很高兴地留了下来,图穆戴特带头道,“我等三人已经有了新名,想求世子给我们写个名。”


    宇文霁一听,便道一声好,将纸拿了出来。如今也有这样的风俗,孩子有了正经大名,请上官或者是尊敬的长辈写下大名,压在枕头底下。宇文霁小时候没这个,毕竟他有大名没几天,熊爹就去岐阳了。


    然后这三兄弟便报了名。


    “穆大。”“穆二。”“穆小子。”


    宇文霁:“……”——


    作者有话说:宇文大趾[托腮]


    第44章 (捉虫) 好狠的孙家


    044


    图穆部在努力融入丕州, 与此同时,丕州众人也在不断了解图穆部。


    宇文霁现在对图穆部甚至有了一点好感,因为疾勒大单于攻打图穆部的最大原因, 是他们祭祀不诚。


    不止草原文明,多数文明在原始状态时,都会活祭。汉文明也一样, 甚至目前这个时代, 中原的活祭还没完全取消,还有世家或诸侯王偷偷以活人祭祀。鹿仙人自称道教神仙,搞的也是活祭那一套。


    但疾勒的活祭,是和占卜联系到一块儿的,他们认为只有祭祀人的灵魂, 才能和神沟通。战争这种大事要活祭,大单于的小儿子摔了一跤, 都得杀个人祭祀一下, 询问天神这是什么预兆。每天每日, 祭祀不停, 杀人不停。


    而图穆部, 确实是他姑婆的后代。当年的大单于听说竟然娶来了真的汉家公主, 也是尊重非常, 就把他的阏氏杀了, 迎姑婆为阏氏。


    大景朝廷对姑婆是没有任何助力的, 但姑婆拢住了与她一起陪嫁。他们虽然是皇帝派来的人,但同样也都是被抛弃的人,倒是也明白,在疾勒人的部落里,只能抱团。


    通过婚嫁, 仆人制造的远高于部落水平的物品,外加随行医官治病,姑婆渐渐也有了一点自己的实力。且她与大单于生了两个男孩,大单于极其喜爱两个孩子,在他们还年幼时,就给予了他们许多草场土地和人马。


    然后大单于就死了,他的长子,也就是被他杀掉了的那位阏氏的儿子,继承单于之位。


    他继位之后,是要收继婚的……


    姑婆再次嫁给了她的继子,她还年幼的两个孩子离开了大单于王庭,开始单独过活。而这两个少年人还没长大,姑婆就去世了,且再没生育过。


    但她对图穆部还是有影响的,他们取消了许多糟糕的,泯灭人性的习俗。比如有事没事杀两个通神,或在劫掠到女性后集体侵害。这也正是他们壮大的原因,在草原时,很多杂胡小部落愿意主动投入图穆部。可这种行为,又被主流所排斥。


    怪不得图穆部和中原没联系,这一家子能延续到现在,也很不容易。


    图穆三兄弟原本的名字,按照汉话翻译过来就是“图穆家的长子”“图穆家的老二”“图穆家的小儿子”。


    他们现在的名字,等于是直译。


    人家自己也觉得没问题,可宇文霁犹豫了一下,还是决定多管闲事。


    他觉得熊爹当初给马粪将军改名,应该也是同样的想法——分派军令的时候,喊一声“马粪接令!”实在太可怕了。


    他也是类似的感觉,总觉得是喊熊大熊二……


    “我若给三位改个名,可好?”宇文霁试探着问,准备好了一旦三人露出不快,立刻拒绝。目前丕州最重要的还是团结问题,熊大熊二就熊大熊二吧。


    老大老二顿时便喜笑颜开了,老三慢了一拍,看起来有些不乐意:“好好好!世子给我们取的一定是好名字!”


    宇文霁笑了,原来这三位也是故意的。


    名字在这个时代吧,重要又不重要。不重要到,什么乱七八糟的都能当名字。可重要到,起名这事儿能构建起微妙的联系。而且丕州众将也给他们起了不少名字,用谁的,不用谁的,这都是麻烦,这下好了,他们用宇文霁给起的,既能和宇文霁拉起关系,又不得罪任何人。


    图穆部的安置,到现在为止,看似平静无波,其实已经杀了一百多号了。


    当地人最夸张的一件事,是有人结伙,意图劫掠图穆部为奴。宇文霁无论如何都想不明白,他们为什么敢这么干?还特意找人去问,万一是有坏人传了假消息呢?


    结果囚犯回答得很简单直接:“他们是外来人,不会有人管。我们是本地人,至多打一顿。”


    都被抓了,竟然还如此笃定。


    图穆部被杀的,就简单直接多了,就是抢劫、杀人,和侮辱他人(有男有女)。就是野惯了,管不住自己。


    宇文霁的一视同仁,让局势快速安定。就是方家家主方玲有点讨厌,几次私下里找到宇文霁,对着他嘀咕“非我族类其心必异”。


    宇文霁寻思着老师方品没这么蠢啊?私下里透了一点情况,有幸见到颇有城府的老师变了脸。


    后来方玲就再没说过类似的话,但崔棘私下里偷偷暗示他,方家发生了内斗。


    宇文霁就叹气,丕州这小破州已经乱子颇多了,岐阳那得乱成什么样?


    把自己从回忆里拉出来,宇文霁将注意力放在起名字的这件事上。


    “穆拓(tuo),拓者,托举也。穆迩,迩,近也。穆幺儿,小儿子。”


    这下三个人都笑了,拿起了各自的纸条,这代表着他们与宇文霁更加亲近了。


    宇文霁又道:“我母亲想找些同伴打猎玩耍,诸位家中女眷可愿来王府相陪?”


    三人越发大喜:“愿的!愿的!”


    宇文霁在图穆部到达后,多少意识到最初的想法有些天真,因为他不知道图穆部的习俗如何,万一他让人家女眷陪伴母亲,是一种侮辱的表示呢?别刚安抚好,就又打起来了。


    现在他确定没问题,这才提出。疾勒人还是部落式的生活,所以很多部落头领的妻女一样要进行劳作,只有正经大部落或大贵族的女眷才彻底脱产。


    杂胡就有了中层贵族女性去服侍高层贵族女性的风俗,甚至他们会很高兴妻女在大部落怀孕,明知道孩子和自己没有血缘关系,也会将其当成亲生子女抚养,族人也无异议,这样的孩子继承家业也没什么值得惊讶的——他们甚至认为这样的孩子会更强大更聪慧。


    所以宇文霁让他们的妻女来服侍崔王妃,同样是亲近信任的表示。


    他们出,吕墨襟进,一进来就看见宇文霁对着窗户发呆,他笑了笑,道:“景光,我们的人与谢蚕的下人接触过了,谢蚕不是畏惧你杀了他,他是畏惧孙家。”


    “……孙家?栖州孙家?”宇文霁莫名其妙,“我哪认识孙家啊?”


    可在他看来没影的事情,在谢蚕看来,却是真相。他在对赵驹彻底失望后,回去仔细思考了一番,得出了一个和宇文霁合作也无妨的结论。想在赵驹离开后,与宇文霁开诚布公地谈一谈的,暂时居于其下也无妨,毕竟他没有人手,初时只能当个光杆刺史,还需慢慢积攒势力。


    但宇文霁在赵驹离开时,送上了《造纸术》。


    谢蚕一见,大惊。


    他不认为宇文霁能拿出如此神物,这必定是文风极重的世家,经历几代,乃至十几代人的钻研,得到的成果。且他认为宇文霁一脸平静地把它送出去,是因为根本没有认识到此物的价值。


    此物在丕州出现,丕州周边只有孙家有此实力。


    谢蚕重新思量宇文霁之前的作为,竟突有高深莫测之感。怪不得他一个不足十岁的孩子,能有如此作为呢,他背后有真正的高人。


    谢蚕将假想敌从宇文霁变成了孙家,他就不想合作了。因为他和宇文霁是能争一争的,可对孙家,他没有任何的胜算。日后做了栖州刺史也只是纯粹的摆设,随时都能丢掉性命,让孙家人取而代之,反而是现在,他未曾上任时,未曾向宇文霁正式求援,性命得以保全,因为宇文霁还需要他的名头。


    吕墨襟边对宇文霁说明情况,边皱起了眉,目前的局势,他也有些不知如何是好了。


    宇文霁的手按在膝盖上,坐得大马金刀——他在努力让展现自己成年人的状态,他听完之后,眨了眨眼,道:“我去谢蚕家里一趟,你传令,让前锋开始准备,明早出发吧。”


    “你有信心说服他?”


    “我不用说服他,我去他家里坐一坐,不管他答不答应,他都答应了。”宇文霁站了起来,不能继续这样下去了,栖州那边的盗匪都开始集结了,他们都知道丕州要打过去了,“说起来这还是你教我的——与其等敌人进攻,不如主动出击,做个迫不得已的样子就好了。”


    吕墨襟:“……”


    其实宇文霁这做法,更准确地说,是挟天子以令诸侯。“天子”都在权臣的手里了,那权臣说的,就是天子说的了。


    吕墨襟看着他家世子的背影,他在快速地成长,曾经吕墨襟以为,他会是个彻底的英雄。但或许,他也会是个枭雄。


    吕墨襟心口有些发热,他看史书时,对英雄是尊敬,对枭雄却是向往,且,枭雄往往比英雄,更容易达到目的。


    “大人,平王世子前来拜访。”


    谢蚕立刻拒绝:“说我病了,这些日子无法见客。”


    “可是大人……平王世子已在大门外了。”


    谢蚕皱眉,以对方的身份,他若依旧不见,实在是无礼:“将其带去茶室,说我恐过了病气。”


    他还是不见,宇文大趾总不能私闯他的寝室吧?


    宇文霁在他的茶室里,枯坐了半个时辰。谢蚕的茶还挺好,宇文霁临走索要了一些,想回去给母亲和墨墨尝尝。


    谢蚕挺大方,给了宇文霁小半斤茶叶,拿到了茶叶,宇文霁各个方面都十分心满意足地走了。


    “大人!不好了!外边贴了告示,说您求助于平王世子,丕州今早已出兵了!”第二日一早,出去买菜的仆人大惊失色地回来了。


    “什么?!”明明身体无恙的谢蚕,此时却眼前一黑,昏厥过去。


    待被仆人救醒,谢蚕满脑子都是——好狠的孙家!——


    作者有话说:孙家:???


    第45章 (捉虫) 045宇文霁兴……


    045


    宇文霁兴高采烈地准备出征, 曾经他对战争避之唯恐不及,现在他却全身心地渴望它。胜利能带来名望,地盘能带来更多的人口和军队, 实力的增长,能保护熊爹。


    一个月后,岐阳


    熊爹沉着脸在深思, 皇帝已经三日未朝了。皇帝的身体, 确实越来越差了,他不是生病,只是疲惫,即便没有沉迷酒色,也常常难以起身。


    皇帝早已死去的谣言虽然是谣言, 可它随时能变成真的。


    如今三王频繁遣使来岐阳问候皇帝,隔一段日子还会向皇帝赠送礼物。百姓以为是皇帝与弟弟们感情颇深, 其实却是他们要亲眼见到皇帝的生死。


    一旦连续数日无法见到皇帝, 那皇帝至少也是一个濒死。


    三王想知道皇帝身体的状况, 绝不是为了皇帝死了, 他们就老老实实对着新帝喊万岁的。


    岐阳会乱, 比诸王应诏进京勤王更乱。当年诸王是来助皇帝的, 宗室虽然都对世家的行为有所不满, 可多数人还是有所收敛的, 将来的三王却是来争做皇帝的。


    唯一的好消息, 就是没人关注丕州战事了。岐阳诸公都紧张地盯着垂垂老矣的皇帝,就如秃鹫盯着垂死的猎物。


    宇文良摸着下巴:我到底是要在乱局起来的时候行动,还是要现在就开始行动?


    乱局起来了,那当然是危险的,乱兵处处, 就他这点人手,一个火花都蹦不出来便可能就此湮没。


    可现在开始行动,危险也不少。看似如常的市井,实则已经逐渐紧绷,能不能逃出去还是个问题。


    无论选择什么时机,他的机会都只有一次。其实他早已开始悄悄准备了,可就是在犹豫,在等待一个时机。


    就在宇文良犯愁的时候,本已被吩咐了不可打扰的仆人却来“打扰”他了。


    “大王,抓了两个翻墙的强盗。”


    这已不是第一次抓到强盗了,头一回宇文良还以为是谁家的刺客,比如宫里的那位宦官崔禁。后来查问之后,确定了他们就是起了贪心的盗匪。宇文良虽是个穷王爷,可在走投无路的破落户看来,依旧是有钱人,且他的家丁看起来不多,摸到点东西就能让他们过一阵好日子。


    但以防万一,每有盗匪,宇文良还是要亲自看过再行处置。


    此时听了仆人禀报,宇文良揣着手沉思片刻,已有了计较。


    “着火啦——!”一声惊呼,刺破夜空。


    平王府,着火了。


    街上众人灭火,一片混乱。没人注意一个须发皆白的老人向外逃去,宇文良是朝着北门跑的,他的家仆除少数死士留守外,其余人分散逃离,若无意外,会与他在城外会合,他准备出去后绕一个圈南下回丕州。


    可万万让他没想到的是,他跑到半路上,却见北门处同样火光冲天,且有百姓自北门汹涌而来。


    “有盗匪杀进来啦——!”


    宇文良叹了一声,他还是迟了,放弃了前往北门,加入了百姓逃亡的洪流。


    三王以“清君侧”为名,杀入岐阳,“护卫”皇帝,却发现皇帝果然已死,只是被内侍封锁了消息,秘不发丧罢了。


    三王于是推举梁王宇文厚为帝,可是也就几天的间隔,赵家在自己的老家灵州巢埠,推先皇幼子宇文斯为帝——岐阳半个多月后才得到消息。


    景朝的大地上,出现了两个皇帝。不过这只是开始,因为在之后的岁月里,皇帝的数量不但不会减少,反而会越来越多,最多时,会有二十几个皇帝同时出现在这个大地上。


    宇文霁则陷入了巨大的悲痛中。


    “平王被盗匪所害。”


    他坐在那儿,眼神是凝固的,使者口中吐出的这句话,在他的耳朵边不断循环着炸响。他的灵魂仿佛突然被封入了一尊凝固的雕塑中,明明他本人已在不断地发出哀嚎,却又只能坐在那儿,一动不动。


    现在宇文霁正在淘州涟镇。他出征栖州,一路势如破竹,栖州的盗匪,完全不是训练有素的丕州军能应付的,询问被捕的俘虏后,宇文霁方才知晓,栖州的盗匪主力分成四股,都已经彻底离开了栖州,或去投奔鹿仙人,或去其他州做了流寇。


    进入淘州依旧一路顺利,涟镇的水狮子葛石十分高兴地向宇文霁投降,成为了正规军。


    这一路攻伐的速度属实太快,与行军无异。


    宇文霁正要继续打,岐阳动乱的消息传来了,他只能暂时停下脚步,观望岐阳。同时,调丕州的文官前来占领新地,吕墨襟也就一块儿过来了。


    主要是观望熊爹的情况,正常情况下,无论谁主政,都不会害熊爹的,可怕就怕那些杀疯了的乱兵。


    真是……怕什么来什么。


    “世子!世——”众将上前,他们对宇文霁的状态也不陌生,这分明是悲恸入髓,心伤过度。


    军中失了袍泽战友,痛至如此的情形,不算少见。


    他们过去的处理,就是围上去,打对方两个巴掌,接下来要么哭出来,要么对方邪性上头打一架。


    可是打宇文霁……


    巴掌是还没上的,这几声喊,确实引来了宇文霁的反应,他双目一挑,森冷的黑眼珠子看向了众将。


    刀口舔血的将军们,感觉到了让他们脊背发凉的森冷寒意。


    ——痛极之下,发泄自然也是极致,是没有分寸可言的。


    众人看向今日放在了宇文霁书房中的铁骨朵,即便世子未曾把这玩意儿抄起来,他那一双手怕是能生撕虎熊了,谁禁得住?可若不唤醒宇文霁,他必定自伤。即便不论忠诚,以如今丕州的局势,也不能让他们世子出事。


    “你们都出去!”吕墨襟却是站了出来。


    众将瞅了瞅他的小身板,思及这两人的交情非比寻常,还是决定信他的。


    “我等都守在门外,吕军师有事儿,只管大叫。”


    众将确实都守在了书房外头,吕墨襟要是不成,他们也只能拼命了。


    众将离开后,宇文霁仿佛感觉不到威胁感,便低下了头。


    “景光。”吕墨襟走向了宇文霁,可能他的威胁感更弱,因此直到站在宇文霁身边,宇文霁也依旧保持着低头的动作,纹丝不动。


    他要了热水和热巾子,东西送来前,他沏了一壶热茶,将壶盖打开,放在宇文霁鼻子下面熏。待东西到了,他用热巾子给宇文霁擦脸。


    宇文霁脸部的肌肉,开始抽搐。当吕墨襟将温热的巾子直接盖在了他的眼睛上,视线被遮挡住的一瞬间,宇文霁阖上了双眼。


    巾子凉了,吕墨襟将巾子拿下来,转身回来时,却见宇文霁的脸比方才更“湿”了,黄豆大的“水珠”,几乎不断地朝下落。


    吕墨襟给他擦着泪水,越擦泪水却越多,宇文霁开始抽噎了。他发出第一声抽气的瞬间,吕墨襟也在心里吐出一口气。宇文霁越抽越厉害了,吕墨襟又怕了,赶紧托起他的脑袋:“景光,景光!别硬咬着牙!”


    他怕他咬了舌头,努力去掰他的嘴唇,捏他的腮帮子。


    宇文霁的牙床子都让吕墨襟给抠出血来了,他才突然发出了“哇!”的一声,他的胳膊也能动了,双手捂着脸,嚎啕大哭起来。


    吕墨襟松了一口气,却觉得有些凉,原来他的里衣都让汗水湿透了,此时终于松懈下来,顿时觉得凉飕飕的。不过他身体健壮了许多,这点凉没事儿的。


    外头众将也总算松了一口气,哭出来了就好啊。听着世子的哭声,众将也跟着哭了起来。他们与宇文良是自小长起来的主仆与同袍,宇文良最后落得如此下场,他们同样哀痛。只是毕竟年纪大了,又挂心世子,到现在才能也跟着哀痛。


    可宇文霁这一哭就哭到了太阳西斜,众将又把心提起来了。


    郭淖自己也哭肿了眼睛,却急得直拍大肚皮:“这是要哭出病来的呀。”


    吕墨襟又开门了,这回递出来了个药方子:“这是安神的药,你们熬来,我自可给他喂下去。”


    他一直在给宇文霁喂水,刚还喂了鸡汤。宇文霁大哭归大哭,还挺乖的,让擦脸就擦脸,让喝茶喝鸡汤就喝,只是呛了几次。


    果然,这回安神汤药送回来,让喝,他也喝了,对苦药汤子没有任何排斥。


    但是,吕墨襟错估了药量。宇文霁喝了后还是精气十足地大哭,他只能让人又熬了两大碗,又灌了一碗半下去,宇文霁的声音才终于渐渐小了,最后眼睛一闭,大脑袋就歪在了吕墨襟的肩膀上。


    可他还是在流眼泪……


    吕墨襟照顾他到后半夜,宇文霁的泪水才终于停了。


    第二日天清气朗,风和日丽。可宇文霁睁开眼,却只见到满目灰寂,他自己疲惫倦怠,便是喘气儿都提不起力气。


    熟悉的热巾子软软盖在了脸上,待热巾子退了,宇文霁见吕墨襟在床头坐着,一夜未眠,双目丝丝血红。


    “……”宇文霁看着他,想到了母亲,想到了家里两个满地爬的娃娃——再回去,他们该是已经能走了——


    作者有话说:宇文大趾:[爆哭]爹呀!!


    宇文熊爹:[狗头]儿啊~~你爹还活蹦乱跳呢


    [坏笑]对,作者菌剧透了,大趾难受成这样,白难受了。[狗头]不过熊爹还是需要大趾去救他的_(:з」∠)_唯一的加更条件,就是作者菌的存稿够了,因为作者身体不好,经常会不定期生病,所以必须要保证存稿足够,不断更。


    第46章 下一步的准备


    046


    宇文霁闭上眼, 他轻飘飘的身体,渐渐被什么拽住了,手、脚和四肢, 重新变得沉重。


    他背负着事情,还有很多——丕州军的将领们,刚归顺的图穆部, 以及他认识的不认识的, 那些散落在他地盘上生活着的百姓。


    即使不认为自己能走多远,但主动放弃,和被人嘎了,总归是不一样的。


    宇文霁撑起了自己,前世, 他虽在面对绝症时放弃了挣扎,但那不代表他放弃了自己, 他一直规律健康地生活, 没有自暴自弃, 最后的放弃只是因为他了解……继续挣扎确实是徒劳的。


    将领们在门口蹲了一地, 见他出来, 匆忙站了起来。但也全都是武将, 除了吕墨襟, 没有一个谋士。


    尚在丕州的木茄, 和崔家人就不提了, 方品可是过来协理政事了。他该知道熊爹的噩耗了,却不见其踪……


    “送消息来的,不是天使?”宇文霁问。


    “不是,是赵驹的家丁。”


    宇文霁挑眉,明白了。


    他得封世子, 只代表着他是最符合法理的第一继承人。然而在先王离世后,到底谁继承王位,还要看皇帝的册封。大景的历史上,也不乏先王去了,皇帝把之前册封的王世子撸了,直接夺了封国,或让自己的儿子取而代之的情况。


    赵驹事先遣人来报,是善心,但也说明朝廷的真正决策很可能不如宇文霁所愿,这是让他早做准备。


    “父亲如何去的?如今尸首何在?”


    刘害垂头,不敢与此时的宇文霁目光相对:“逝于乱军中……停灵于平王府。”


    原来平王出逃那日,亦恰好是三王“清君侧”之日,这一清,便清了一月有余,前边是三王跟禁军打,后边就是三王自己开打了。最终,梁王和蒲王联手,灭了惠王,梁王宇文厚登基。


    岐阳处处大火,死伤无数,待骚乱平息后,方才开始清点。可是到了这个时候,甚至已经无人知晓,平王府到底是什么时候着火的了,只以为平王府也毁于乱中。


    甚至平王的尸身,都不是官府,而是“挖宝”的百姓从残垣断壁中挖出来的,其已是一具焦尸,却有金玉饰物陷于皮肉,该是平王无疑。


    但这些赵驹的使者不清楚,赵驹自己甚至都不清楚。他就是得到了朝廷的汇报(且平王在事态平息后,未曾出现,那应该是死了无疑了),便立刻安排人来报讯了。


    ——赵家都自立了,怎么赵驹还在岐阳当官?因为他拥护正统,并不赞同灵州赵家的行为。岐阳皇帝宇文厚也接纳他了,还给他升了官。


    宇文霁摇晃了两下,终是站稳了。


    “自今日起,我继平王之位。通传各地。”


    众将彼此看了看,齐齐行礼,道:“遵平王令!”


    朝廷至上的地位,多少让他们有些心慌。可若平王彻底被搞了,他们这些家奴军会是如何下场?最好也不过是做匪。


    他们的利益与“平王”,最为一致。


    虽说现在府中又有了二公子,可二公子能不能活到成年还未可知,性格如何更不清楚。挟二公子以令丕州?世家就得闹起来。他们看了看宇文霁的铁骨朵,更何况,一位如此强悍的猛将,在这个乱世里,可太香了。


    “整军,三日后继续出发。”宇文霁只想到了这一个方法躲开朝廷的使者了。


    “诺!”


    宇文霁回了卧房,现在睡在床上的,是吕墨襟。吕墨襟清醒时,黑眸熠熠,神采飞扬。如今阖了双眸,尽显乖巧稚嫩。


    宇文霁看了看他,在脚踏上坐了下来。


    他脑子还有些不对,一直能听见熊爹的叫声,他在叫“大趾!吾儿!”


    “爹……”


    宇文霁向后靠在了床沿上,他闭上眼,能听见熊爹的声音,还能听见吕墨襟的呼吸。真实和幻觉扭曲着交替,至少给了他一个依靠,让世界变得不再空寂。


    一直不见人影的方品,在第二日中午便跑来了。


    “世子,继位之事,还请再议。”


    “……”军中已改称他为大王,方品却称他为世子。


    ——于世家来说,也不能说他们不“喜欢”宇文霁,但他们一定是不乐意见罪于岐阳的。他们也喜欢扩张,获得更多的土地,但世家的提升,不只在于自己有了多少地盘,还在于名望和权力。


    原本丕州就是崔家的,可他们败落的根本原因,还是岐阳势力不足,让丕州成了平王的封国。


    如今的丕州诸世家,放到岐阳去,都是不入流的寒门。


    “世子,赵驹不可信。其使者——”


    “方家,自今日起逐出丕州,给你们两个月的时间,搬走。”宇文霁突然站了起来,烦躁地闭了闭眼睛。


    “!”方品还想再说什么,可宇文霁的表情近乎狰狞,方品顿时喉头一痒,想起了被捏碎咽喉的老对手崔冰。方品闭嘴,仓皇退下了。


    晚上用饭的时候,吕墨襟找来了。他默默坐下,仆人也立刻给他上了一份餐饭,两人对着


    干饭。


    吕墨襟自然是干不过宇文霁的,那是三两个碟子和一桌盆的区别。


    “是为方家说情的吗?”


    “崔家和刘家能补上。”吕墨襟道。


    宇文霁点点头。


    吕墨襟看着宇文霁,他之前送先王赴岐阳遭遇卯日将军伏击后,也有些失控,但当时未有这般严重。


    “我来说说两边皇帝的天使之事,若无意外,赵家巢埠该是命你前往岐阳剿乱的,岐阳宇文厚则是让你往岐阳主持丧仪。”


    宇文霁蹭一下站了起来,脸已通红,他热锅上的蚂蚁一样来回走了几步,又坐了回来,脸色没那么红了,呼吸却乱作一团。


    他想去给熊爹收尸,从脑子稍微清醒点,就开始惦记这件事了,但不行。


    他一走,就剩下母亲和弟妹了。图穆部新降,丕州刚刚扩张势力,如今四周,包括遂州在内,都敌友不明。世家更没有一个是好东西。


    他前脚走,后脚不知道哪个犄角旮旯再蹦出来一个天使,封他弟弟为平王,指他为乱匪,这都是有可能的。甚至,这天使如今就窝在某个世家的私宅里头呢。


    “你说我带队出去杀人,趁机偷偷将天使杀了,可行吗?”宇文霁的面色彻底正常了,双目却红了。


    “景光,你太看轻王妃了。你可以去接先王回来,家中有王妃在,万事无忧。”


    “!”宇文霁脸色瞪大——他能接熊爹回家了?!


    “你此去岐阳……能不说话,就不说话。”


    “好!”宇文霁点头,继续盯着吕墨襟,等着他其他的叮嘱。


    吕墨襟心情复杂,可真是他说什么,宇文霁信什么啊。


    “按理,大丧该守孝三年。这规矩,宗室早已坏得差不多了。”吕墨襟摇了摇头,先前五年死仨,继位者皆未守丧,“你闻父丧,却依旧刀兵不休,保不齐还会有人拿这个说事,你……你还哭得出来吗?”


    “不知道。”宇文霁诚实地摇头,他哭起来就没演技,全是感情。


    “那你还是看着人不说话吧,想象你看着的,是仇敌。”


    “好。”


    吕墨襟思考过与宇文霁一同前往岐阳的,可他看了看自己的小身板,放弃了。他如今虽也开始拔高,却反而更瘦了,他自己走起路来,都能感觉到骨头在撞骨头。冬日风大,都能吹得他立足不稳。


    就这个样子,他跟着宇文霁去岐阳?别说应对岐阳的风云变动了,就是赶路,八成都能让他病了。


    现在的岐阳,什么事都可能发生,一旦他病倒,就是彻底的累赘。


    既已定计,在天使到来之前,宇文霁重新投入到了平定淘州的战事中。


    他的铁骨朵依旧还没开过光,目前他所遇到的,除了涟镇的水狮子,其余都是不成气候的小股盗匪,说是望风而降毫不夸张。


    作为主帅,宇文霁多数时间都是待在大营里,擦擦他的铁骨朵——他把马扎换成了一个老树的树墩子,极其扎实,不怕坐塌了,就是每次他坐过的地方,下面都有个平整的小坑。


    “我还是在享父亲的余泽啊。”一日帐中正在议事,宇文霁突然发了一声感慨。军队不断推进,可老将们看着却有点担心。宇文霁私下问了问郭淖,方才知道原因。


    他们怕宇文霁由此有了轻视之心。可其实丕州周边和其他地方不太一样,多年以来,硬仗都让先王打完了。周边都很清楚丕州难以劫掠,偶尔有小股部队过来,也是不敢与大军碰上的。


    淘州虽与丕州没几次交战,这边却有个水狮子葛石,他经营的涟镇富庶,周边皆想来攻,结果葛石就成了淘州内的“平王”,把大势力几度打散,驱逐。


    其他地方就不一样了,不提鹿仙人,另外一个邻居鹭州的拓拓有须,就不是个好相与的。其他州不少的盗匪流寇跑到他那边去了,拓拓有须麾下五万悍匪,人虽不多,却尤其善于沼泽水泊作战,北地杂胡却几乎成了水军将领,也是很有些“意思”。


    骑兵难以在鹭州展开,让刚刚归降的水军葛石去打拓拓有须,也是不可能的。新降之兵,绝对不能派去打硬仗。


    总之,就是怕宇文霁打上瘾了,因为他看起来确实是打上瘾的样子……——


    作者有话说:宇文霁:[爆哭]爹!!!我去接您!


    熊爹:[坏笑]嗯


    第47章 (捉虫) 不给我的,我自……


    047


    “我丕州占地倍增, 既需震慑地方,又需分兵把守战略要地。地盘大了,可用之兵, 反而少了,倒是让我有些头疼。”宇文霁又微笑道。


    众将这才真正安心,虽然……他们的现任平王笑得有点瘆人。


    最终, 方家没有彻底迁出, 只方品带着他的儿孙脱离了方家,宇文霁没有驱赶方家,算是认可了这种方式。崔棘匆忙赶来,接手了方品的事务——方品其实叮嘱过方玲不要飘,可他认为宇文霁还是该有所忌讳的, 他仰仗方家颇多,在失去父亲后, 更会明白些世家的重要, 没想到宇文霁仍旧肆无忌惮。


    崔棘见到宇文霁时, 面上流露出了再明显不过的敬畏, 宇文霁一脸冷漠, 只觉得这家伙会演戏。


    等崔棘退了, 宇文霁站到了吕墨襟跟前, 眯眼看着他。


    “?”这要是换个人, 吕墨襟就要拿小刀片刀人了。


    片刻后……宇文霁把手伸到了吕墨襟腋下, 把他举了起来,掂了掂,又放下了。


    “墨墨,你要少吃多餐,快点长大啊。”宇文霁说完面上有些发热, 他这是纯纯地压榨童工。


    “……”是宇文霁,吕墨襟也想拿小刀片刀他了,“我已经比同龄人长得快了。”


    他过去是比同龄人矮小,可最近确实赶上来了。


    “哦。”


    三日后,宇文霁接到了辰丰的急报。果然,两位皇帝都向丕州派出了使者。岐阳来的使者还是披麻戴孝的,进了辰丰后,先在大街上演了一场哭戏。


    宇文霁摸了摸他的铁骨朵,突然产生了一种想法——这个丑家伙,可能要去岐阳,用那些尊贵者的鲜血开光了。


    他临走的时候,吕墨襟给了他一块儿砚台,他看了两眼,很寻常的砚台造型,在边角处有两个不大的崩口,细细的裂痕里,依稀有些暗红渗了进去。


    “我当年的……”


    “你的第一件兵器。揣着吧,当护心镜用。”吕墨襟道。


    大概这东西类似于好运的象征物吧?宇文霁前往岐阳,还是极其危险的。可先王的遗体,必须得运回来——先王在丕州军有着巨大的声望,不可能让他就这么停在岐阳,不得入土为安。日后若有人把先王遗体挂于阵前,丕州军望风而降都是轻的。


    宇文霁揣上了砚台,率领八百骑兵,返回辰丰。


    路经栖州时,他路过一处乱葬岗。


    随大军而过的时候,作为中军主帅,他是看不见这些的。


    但这是他一路打过来的地方,此地情况宇文霁还记得,这里原本是个村落,后有盗匪聚集,村子旁边的乱葬岗该也就是如此出现的,他吩咐旁边的刘去疾:“派人问问附近的亭长与县令,此处的尸骨,为何现在还没收敛?”


    派出去的士兵回来得也快,带回来的答案让宇文霁默然——这附近乱葬岗较多,周围的两个县正在处理那些大的,他们人手不足,小的只能先放一放。


    “知道了。”宇文霁挥退了下属。


    只一个人的时候,他轻声道:“小的啊……”


    宇文霁对着乱葬岗的骸骨站了一夜,林子里的夜枭“呜咕呜咕”地叫着,陪了他一夜。


    他进栖州前,还曾担心栖州尸体太多,会有大疫,吕墨襟对他说:“无须担心,腐肉方才生蛊。”


    此时的医学,认为传播瘟疫的是阴秽之气中养育出的蛊虫。某种意义上来说,也算是没错。


    吕墨襟的这句话,宇文霁听着觉得怪怪的:“没有腐肉?”


    “……都吃了。”


    宇文霁打了个激灵,他以为丕州的周边没有这种事的。后来想一想,这些久乱之地,百姓不事生产,哪儿来的食物?若啃地上的草就能活,人又何须耕种?进林子里捕猎,更是异想天开。


    此时此刻,宇文霁看着乱葬岗,低声道:“墨墨,你也有说错的地方。”


    不是没有腐肉,毕竟,脑袋上还有肉的。


    这里最完整的,就是头骨了,虽然它们也大多缺少了下颚骨——面颊肉与舌头也被吃尽了。手臂大小的老鼠不怕人,扒着头骨啃食残余的皮肉。


    食脑、脊髓液,和眼睛,等和神经有关的部分,或者被这些部分污染的组织,才有可能患上朊病毒。那些神经世家多有食眼、食脑的传闻,这些大面积食人的老百姓,反而极少吃脑子和眼睛,不知道是不是先人累积的生活智慧了……


    除头骨外,其余骨头多有刀劈斧剁的痕迹,细瞧还能看见刀剐,及牙齿啃咬的痕迹。


    如今归顺了他的百姓,多数也曾吃过人。宇文霁每当想起,都觉得全身不适。但“食人者皆杀”?这又是不可能的。


    生于这个时代,有宗室的身份,不愁吃穿,父母疼爱,力大无穷。长到现在的年纪,才失去父亲,我确实算得上是被命运疼爱了。


    临近黎明时,宇文霁将一枚小小的头骨放在了一朵野花旁边,转身离去……


    这次的天使姓孙,孙频。并非栖州孙家,却也是岐阳有名头的世家出身。听说宇文霁回来了,孙频立刻冲到了平王府求见,得到了允准后,他泪湿双目,随着仆人嚎哭了一路。


    宇文霁腰上扎着麻布带子,披头散发,额前也扎了一根麻布带子,坐在主位上看着门口。


    孙频进屋的时候,让门槛绊了一下。


    ——这谁???


    作为来到丕州的第三位天使,孙频对宇文霁的了解越发全面,他该是一位天生勇力,性格纯善,刚刚经历了丧父之痛的少年。


    眼前这位,阴沉沉冷凝凝,一看便城府颇深的家伙,跟他所想的完全对不上号。


    孙频见到宇文霁的瞬间,脑海中甚至浮现除了一个大逆不道的想法——武烈太子当年在时,是否也是这般的模样?


    其实如今的世家,有许多人私下里在怀念武烈太子。认为当年武烈太子若没死,不会是现在的局面。


    可他们对平王一脉也没好感,因为武烈太子若正经继位,他的后代里也不会有胡人血。


    孙频收敛思绪,看向宇文霁。


    他是天使,宇文霁虽以平王之名自立,其实依旧只是世子,宇文霁该起身相迎,可宇文霁就那样坐着。


    孙频也是体长身健之人,宇文霁坐着,他站着,宇文霁抬头仰视,他低头俯视,明明他居高临下,却有重物压顶之感。


    他上回有此感觉,还是在岐阳大乱后,被当今皇帝宇文厚召集上殿的时候。但之后再去殿上,他就没有如此感觉了,因为宇文厚已经彻彻底底坐上了龙椅上,成为了又一位的皇帝。而皇帝这个身份,面对世家时,要做的就不再是杀戮了。


    他对已经扶了幼帝继位的赵家,还不是从原来的喊打喊杀,变成了现在的温言宽慰。


    孙频胡思乱想也是转移压力,他自然不能对这宇文霁行礼,那这回的事情,就彻底办不成了。


    僵持了片刻后,终于,宇文霁站起来了,他如今已有五尺多了(超过一米七了),他这种身高,已超过了多数平民,但比孙频还是矮了大半个头。可待他上前两步,孙频没觉得压力消失,反而越发难受,险些后退。


    “天使可要传旨?”


    “是要……传旨的。”


    “嗯。”宇文霁转身道,“请母亲出来。”


    继而他又转过来,盯着孙频不动了。


    孙频汗出如浆,靠在肚里大骂给假消息的人咬牙撑着。


    片刻后,两人换地方到了王府的正殿,接旨的香案香炉已备好,崔王妃一身孝服,带着鱼奴和恬奴在此等候。两个娃娃还是头一回来到外头,倒是不怕人,都在侍女怀里眨着大眼睛好奇地四处张望。丕州的众文武也到了,同裹着孝服,躬身迎候。


    只看宇文霁走过丕州文武时,他们的态度,就能知道他在丕州的地位。还有个不是丕州文武的,孙频见着了栖州刺史谢蚕。可谢蚕见着宇文霁的时候,也持臣子礼,见到了孙频时,一脸坦然,甚至还捎带嘲讽。


    ——他要是躲闪视线,孙频心里还有些盘算,他这样坦然,孙频只能暗道一声“完了,这宇文霁必定还有旁的倚仗”。


    宇文霁一撩下摆,率众人在香炉前跪下,却不磕头,只阴森森抬头看着孙频。


    孙频最终没敢说让他磕头,自仆从手中接过圣旨,开始宣旨。


    整个宣旨的过程,宇文霁也没低下头去,崔王妃见他的模样也直起腰来。


    武将们见此,大半也挺直了腰,失了平王,他们怨啊。


    圣旨大意:朕刚刚登基,便惊闻了平王兄长去世的消息,捶胸顿足,嚎啕数日。侄子啊,是我没能照顾好兄长。现在我这个叔父能做的,也只剩下保存好兄长的遗体,让你能够完好将他接走而已了。你来吧,来岐阳吧。我们叔侄可要好好哭一哭,说一说平王兄长过去威猛勇武的往事。


    孙频说完,宇文霁终于低下了头:“臣、平王宇文霁,接旨。”


    刚想把圣旨递出去的孙频立即将旨抓紧了,可是在其他人的“陛下万岁,平王千岁”的呼声中,宇文霁站了起来,硬生生把圣旨从他手里拿走了。


    “平王世子,陛下还未曾册封。”孙频也是很有胆量了。


    一直阴着脸的宇文霁,对孙频笑了一下。四周围“平王千岁!!!”的呼声,陡然大了起来——


    作者有话说:新任平王——宇文大趾


    第48章 (捉虫) 前往岐阳


    048


    孙频传旨当天, 丕州街头的热谣榜第一,就是“陛下册封咱们世子为平王,且让平王去岐阳接老平王扶棺回乡。”


    这个谣言以光速传遍小半个大景。


    其他势力:宇文厚这么好心?是要拉拢宇文霁?


    宇文厚:孙频废物!


    原本有意在辰丰活动一下的孙频, 宣旨之后,就回府躺平了。他就没见过宇文霁这样无礼的,哪有这样明目张胆宣扬假话的?宗室的脸面都不要了啊。


    孙频也是欲哭无泪, 总归宇文霁已经应下了前往岐阳, 他小命能保住,他也就不愿节外生枝了。


    夜里,宇文霁见到了赵家小皇帝的天使。这位就很好说话了。甚至是过于好说话了,一见面就承诺了宇文霁各种好处,最夸张的是将栖州与淘州, 直接算作宇文霁的封国领土了,嘴皮子的承诺果然不要钱。


    赵家对宇文霁, 只有一个要求——易帜。


    宇文霁当即表示, 一切都好商量, 且邀请他们在丕州长住, 天使“兴高采烈”地接受了, 表示丕州很好, 他乐不思归, 很乐意继续留下来。


    宇文霁回房睡觉, 素合看见他, 立时便哭了起来。待旁人都走了,素合问:“大趾,可不去吗?”


    “娘,不去不行。”


    素合直接哭得瘫在了他的怀里,宇文霁抱着她, 轻轻拍着她的背脊哄着。


    在第二日自己吃过早饭后,宇文霁拜见了崔王妃。


    没想到他进去时,崔王妃还没吃完。桌上摆着水果、肉类、奶疙瘩和面饼,崔王妃就着茶,在啃奶疙瘩。


    她不喜欢吃的……怪不得吃得慢。


    “我知你饭量依旧,这就好。别听什么守丧不可热食,不可食肉之类的。你是武将,又在长身体,不可饿坏了筋骨。”


    “是,母亲。”


    “不过到了岐阳,却也要做做样子,皇帝不守规矩,你在他眼皮底下,却要守一守的。”说完崔王妃却又凄然一笑,“虽说你守规矩也要让他找麻烦的,可是……我也只能这样叮嘱你了。”


    母子俩相对无言,随着使团,他们得到了更多现在岐阳的消息——宇文厚迎娶了王皇后,对,就是已经两朝为后的王皇后,现在是三朝了。


    如今可没有帝王守孝,以月代年的习俗,虽然皇帝守孝这事儿早就崩坏了,可先帝刚下葬,他就将王皇后册封为后了,也实在是……


    而且,是在他赐死发妻,以及与发妻所生的三个儿子及其妻妾子孙之后,册封的。


    他向朝臣表示,下一代的皇帝,必为皇后之子,然后就夜夜宿于王皇后的寝宫了。


    当年的王、赵与谢三家,谢家族灭,赵家出走一半,就剩下王家了。可王家未曾一家独大,独占朝廷,像是天使孙频所在的孙家,就是新进崛起的。


    宇文厚这么做,就是为了安抚王家,也是为了表示对先帝一朝臣子的亲近。王家的配合也算是投桃报李了。


    ——造反的是赵家,王家反而留在了岐阳,拜服宇文厚?


    因为赵、王两家,在先帝末期,就已经开闹了。看先前在朝廷上踊跃的都是赵家子,就能知道王家是处于劣势的。


    前朝后宫彼此影响,后宫里,育有两子的王皇后,也早已失宠。反而是赵家的一对姐妹,颇得先帝的宠爱,姐妹俩也各自育有一子。


    让赵家带走的,就是妹妹的儿子,姐姐的儿子如今也同在灵州。但是这对姐妹,却已殒命于乱军中。


    宇文霁看着在一旁趴趴走的恬奴,问:“母亲,我能抱抱她吗?”


    “抱吧。”


    小小软软的恬奴,被宇文霁抱了一会儿就扑腾起来,哇啊啊地大叫着。宇文霁便放了手,让她重新趴趴走。


    这个世上,尊贵如皇后又如何?地位最至高的女性尚且如此,更不要说其他了。母亲大概是他所知道的,这乱世中活得最好的女性了。


    “母亲,日后也教恬奴习武吧。”


    “嗯,骑射都会教她的。杀不了旁人,至少能跑,能自杀。”自杀不是为了守节,是因为崔王妃很清楚,对她们这种身份的女性来说,在某些情况下,活着比死亡更可怕。背负某些遭遇,依旧顽强活下来的女性,崔王妃是佩服的,可她不行。


    “母亲,丕州要靠您了。”


    “半年内,你要回来。”崔王妃点头,宇文霁前往栖州,留在丕州的崔王妃,便每日都会接到政军两方面的公文,留守于此的宇文将军,每日都会前来请安。图穆部前来侍奉的女子们,来得反而更频繁了。


    崔王妃很明白外部的局势,她对权力的掌控,依旧需要依托于她的丈夫或者儿子,一旦他们发生了不妥,崔王妃就会落下来。至于娘家——崔王妃坚信自己所做的一切都是正确的,王皇后的下场,也是她正确的佐证,王皇后正是信任娘家的“最佳”下场。


    她只能稳住半年,甚至半年都险。


    不等宇文霁回答,崔王妃抓住了他的手,道:“把大王的头带回来就好了,其他的找个地方埋了,做个记号,日后让子孙再去取就好。别做傻事!你回来我们才能活!”


    “嗯!”


    崔王妃抓得越来越紧,指甲盖甚至抠进了宇文霁的皮肉。


    她知道该说的已经说完了,该就此闭口,可她还想说,她想让大趾将大王完完整整带回来,又想让大趾别去,就在家里守着他们的一亩三分地。


    可前者是增加大趾的负担,后者是不可能的。他不去接,丕州众人即便知道朝廷心怀恶意,也要与他背了心的,朝廷若弄个人将大王的棺椁送回,又封此人为刺史,那可真说不好如今尚且对大趾亲亲热热的将军们,会是怎么个态度。


    大趾再勇猛,他也是人,人力有穷尽。而一旦有人取了丕州,平王一脉都活不了。背主之人自然要赶紧杀了前主人,新来者也彻底剔除前主的痕迹。


    “大趾!大趾!”崔王妃哭了出来,她拽着宇文霁,额头抵在宇文霁的手背上,“你要好好的呀,一定要好好的呀。你要记得,大王离开就是为了让你好好的!你一定要记得!若你超过半年未曾回来,除非是素合或寒雅去给你送信,其他人的消息你都不要信,赶快跑!跑得越远越好!”


    那时,丕州一定已经落入旁人之手。


    “母亲……母亲,我会的,一定会的。”


    临走前,宇文霁单独见了木茄。木茄本以为宇文霁是为了向他详细询问岐阳的情况的,谁知道,宇文霁问他:“季敛,我可到何处去寻你的家人?”


    “!”木茄大惊,瞬间跪倒匍匐在地,哀泣道,“主公!主公!”


    宇文霁是可以不问的,虽然距赵匕回岐阳不过一年的事件,但木茄并不看好家人的生死。宇文霁问了,若回来时依旧杳无消息,反有可能让木茄心生恨意。


    可他问了,这彻彻底底是出于对木茄的善意……木茄也彻底归心。


    和熊爹带着十几个仆人,两辆马车的寒酸不同。宇文霁点齐了八百悍卒,皆一人三马,另有二十多辆马车,除粮草辎重外,尚且配有各类仆人匠人,实际队伍人数有一千两百多人。


    使者的队伍可怜兮兮地被夹在浩浩荡荡,一身重孝的丕州兵马中间。


    孙频:“……”


    他日日难眠,双眼青黑,日日落发。


    他一边觉得宇文大趾不过一小子,八百人又如何?再如何威风赫赫,进了岐阳,又能翻出个什么风浪?岐阳的禁军再不济事,如今也超八万人,埋也能把这千把人埋死。


    另一边又满脑子“大事不好”,即便入睡也是岐阳血流遍地的场景,他还在丕州的时候,便常常夜惊,如今在车队里,更是彻底睡不着了。他有一位门客道:“丕州军煞气太重,惊了主公魂魄。”


    孙频深以为然,但这也没法子,


    偏出发第四日,宇文霁进了孙频的马车。


    他如今是一件小皮甲,外罩麻衣,未戴盔,依旧散发,额头上扎着一根白布。


    孙频的马车宽大,可宇文霁一进来,便让他有拥挤之感。


    “孙先生,还请您再为我讲一讲岐阳乱局之事。”


    “我在辰丰时,已经讲尽了。”孙频没称呼宇文霁为世子,当然也不称呼他为大王,干脆就没称呼了,这让他说起话来很有些无礼——即便他屡次告知自己,宇文霁进了岐阳就没命出来了,可在面对他的时候,还是尽量不得罪他。


    跟猛虎共处一室,也差不多就是现在的感觉了。


    “再讲一遍吧,孙先生。”宇文霁拱手行礼,几番恳求。


    他不讲宇文霁看来就不下去了,孙频只能再次开讲。


    首先,三王是手握先帝诏书入京的。内侍擅权,将重病的先帝幽禁,皇后在皇帝的口述下,写下诏书,密诏三王入京勤王。


    接着,把守北门的禁军将领宇文红(宇文家宗室,但早已无爵),于夜半打开了北门,放三王军队入城。他们本是想悄悄进入皇宫,解救先帝的,可没想到刚入城,就撞见了巡城的另外一路禁军,双方厮杀了起来。


    岐阳就此大乱,百姓逃散,又有借机盗抢者,以至于城中烟火处处。平王便在混乱中被盗匪所害,又遭火焚。


    孙频讲的,自然都是官面上的消息——


    作者有话说:熊爹:儿啊[墨镜]爹已经急不可耐了。


    第49章 宇文大趾:我爹怎么了?……


    049


    “……平王府到底发生了何事, 在下确实不知。”孙频拱手致歉,“那段日子,在下一直于自宅护卫老幼。”


    孙频也是个比较务实的人, 虽然说的都是官方消息,可他也没胡编乱造。相比起赵驹的使者,他还是了解了一下平王的情况的, 他甚至还找到几名人证。他们有人目睹贼人攀入平王府, 也有人见到了平王府家奴重伤出府前来求救,却最终倒毙于街。


    孙频说完后,看着沉默的宇文霁。


    赵匕与赵驹都言宇文大趾动辄大哭,一个说他软弱蠢钝,一个说他直率纯然。


    孙频却未见他流过一滴泪, 但宇文霁行礼离开后,孙频却叹了一声:“哀过莫大于心死。”宇文大趾也是可怜人, 还是个至孝之人, 比他见过的那些赤脚寒食守孝十年的家伙, 真心实意多了。


    宇文大趾是为父死而哀, 那些人……是为自己的名声而孝。


    这支孝衣在身的队伍, 在靠近岐阳五十里的时候, 遇见了第一件麻烦——有人拦路买马。


    他们砍倒树木放在路上, 拦下了前引的骑兵。


    宇文霁的兵马可没缺了王旗, 后边大队也有士兵举着藩王节杖, 孙频的使团也举着天使节杖,半路上有盗匪袭击他们才是正常。可偏偏盗匪望风而逃,岐阳在望,却有世家子蹦出来了。


    “吾乃祷州王家之王快!当今丞相王艾之太孙!尔等马匹不可入岐阳,今日便被我王家收下了!”


    原来他不是想买, 是想强征。


    孙频叹气,同作为世家子,他明白这人为何会这般。先来的,都是世家子里的破落户,如今满岐阳都以为宇文大趾有来无回了,这些人贪心他们的好东西,想先扒一层皮。他们也不一定就蠢到以为宇文霁会把马都给他,但能敲到一匹马,或是敲到金银,都是赚的。


    “士卒无碍吧?”宇文霁问。


    “无碍。”他们前引的五位骑兵都无事,就是头一次遇见这种事,觉得不能打,但被人挡住路,又不能去搬开路障,僵在那里罢了。


    “我去看一看。”宇文霁道,士兵当即分开,为宇文霁让开一条通路。


    宇文霁见到的岐阳世家子,包括赵匕在内,都属高层。如今拦路的,却是底层的世家子。宇文霁觉得自己该见一见的,他的马刚出去,就听见另外的马蹄声,原来是孙频也匆忙跟上来了。


    二十多号人堵在前方路上,当头的骑一匹秃毛马,其后两人骑着皮毛打结的骡子,还有个四五个骑驴的。其中短衫者居多,几位穿长衫的,要么破烂,要么脏污,这一看日子就过得不大顺遂。


    宇文霁以为干这事儿的得是小年轻,其实却年纪都不小了,至少过了而立。


    看出来了个披麻戴孝的少年,骑马的那位神色一沉,其余诸人彼此看看,也都有退缩之意。


    “本王的军马一匹过百万钱,真给了你们,就是你们的索命钱了。”宇文霁顿了顿又问,“你们家中可有父母妻儿?”


    他前一句正让众人有些惶恐,他们随王快来此,确是怀着贪婪之心。但少年这话却也没错,他们这种人,真得了大钱,可还有命在吗?


    “我、我等又不是为了大钱来的。”有人小声道。


    “我见你们冒此风险,该也是为了养活家里父母妻儿。随我来,我给你们些银钱粮食。”宇文霁会这么好心,因为这些人虽衣着脏污,风吹传来阵阵酸臭,但是,他们身上没有腐臭味。


    就以他们的卫生情况,若吃人或杀人多了,身上少不了那种宇文霁已经很熟悉的味道。他们没有,宇文霁便愿意帮一把。


    这年代精壮的男性集群,生活落魄但不吃人的,该帮一把——他的道德红线,已经在不断降低了。


    宇文霁拨马转身,朝军中走去。


    孙频一脸惊讶地看着宇文霁,他本是怕出事才跟来的,实在没想到宇文霁会这样处理这件事。


    拦路众人也算是达成目的,却不敢动了。还是王快头一个跟上,他却没骑着马,反而从秃毛马上下来,其他人也陆续下了坐骑,以恭敬的态度,跟在了宇文霁身边。


    宇文霁给了他们每人一袋子干麦饼,每人五十钱。


    众人安安静静拿了钱与食物,临走时,王快带着众人给宇文霁磕了一头。


    马蜂还是有些不快的,问宇文霁:“大王,将这些无赖暴打一顿不就好了?”


    “他们不是寻常无赖。”


    “嗯?”


    “我们奔驰而来,他们虽畏惧却依旧立于道前,未曾躲闪,有人脸上有决死之意。”


    不是行刺的,就领头的王快身上有一柄短剑,其余人手上就一根木棒或马鞭。此地道路宽敞,可宇文霁的队伍也是将道路彻底堵死了,近三千匹马一起奔驰而来,是一个很恐怖的景象,可这群几乎是没有任何武装的人,还是堵住了道路。


    他们冒这样大的风险,真是为了食物和钱财的,那么抬一抬手,让这样的人活下去,挺好的。


    孙频在旁边看着宇文霁,此时宇文霁表现出的温和,让孙频感受到的,却是更深的恐惧。


    搬开挡路的树木,宇文霁的队伍却没有继续前进,他们在原地扎营,休息一日,养足了体力。在隔日的下午,抵达了岐阳。拦路的王快则带着他的人,早早回城了。


    岐阳有着高大雄健的城墙,在宇文霁的眼睛里,他看见的却是一口巨大的棺材。


    队伍再次停了下来,他被阻挡在了城门口。


    诸侯王可带千人以内卫队入城,但这个是立国时的规矩,诸侯王多年不朝,宇文霁还只是一个王世子,岐阳守门的禁军拦路了。


    孙频也得了下属的通报,刚要前去交涉,队伍忽然又动了。他隐约觉得不对劲,拉起马车的帘子朝外看,看见了刚刚互相搀扶着,从地上爬起来的守门禁军。


    孙频:“该!”


    这群人也是勒索的,因为他们前引的骑兵已经进城了,这就代表门卒是了解情况,并且没跟前引说有什么不妥,怎么到大部队反而被拦住了?


    无须宇文霁吩咐,马蜂直接两鞭子把人抽飞了。


    门卒被打,却也没人敢喊什么敌袭,真闹大了,别管宇文大趾死不死,他们绝对先死,这些门卒不过是贪利无义的虫豸之辈罢了。


    当今的皇帝登基到今日,已经数月过去了,宇文霁自南门一路到了平王府,却依旧见到了许多白地。


    有的是无人的空地,有的上面有简陋的草棚子——两边是绑成人字的架子,中间一根杆子,搭着晒干的稻草叶子。


    往来男女,皆枯瘦如柴。


    朝里走上一段,方见完好院落,再一段,终见红瓦白墙。


    在这里行走的,便都是衣着光鲜之人了,每家门前皆有持棍佩剑的家丁守卫。


    还未到平王府,宇文霁就见今日负责前引的刘去疾连滚带爬地奔到他的马前:“大王!大王!”他扑通一声跪在宇文霁马前,这位素来沉稳的青年,如今泣不成声。


    “我爹怎么了?!”宇文霁直接滚下马来,一把拽起了刘去疾。便是悲哀,刘去疾的态度也不对,刘去疾的身上,有一股子腐尸的臭味,他裹在外头的麻衣也不见了。


    “大王!”刘去疾却只是哭,他嘴唇哆嗦着,愤怒又恐怖,竟摇头哭嚎,半个字儿也说不出来。


    孙频下了马车,从后头叫着追了上来:“大王!大王!”他甚至不顾忌讳,直接叫宇文霁大王了,因为他知道要出事——平王府门口没有护卫。


    平王府当日那冲出来报讯的家丁,也重伤而亡,其余家奴也于骚乱后不知所踪。推测要么是也死了,要么是畏惧惩罚,成了逃奴。


    所以,孙频离开之前,平王府是交由执金吾王巾(王皇后的侄子之一)负责的。孙频现在只希望王巾是得知今日宇文大趾抵达,这才撤走了卫士。


    可是……他从外头看不见灵棚啊。临走前他来祭拜时,明明是能看见的。


    宇文霁没顾孙频的呼喊,扔下刘去疾,冲向了王府。


    因糟了火焚,平王府的正堂已经烧毁了,所以平王是停灵于前院灵棚的。这灵棚是个稻草棚子,可比起宇文霁入城时所见的百姓草棚,灵棚已能称之为茅屋了。


    宇文霁这一进门,别说灵棚了,他连棺材都没看见。其余两名前引的军士跪在地上,嚎啕痛哭。


    被他们跪的,是用三件麻衣兜着,草草收拢起来的零散尸骨。


    宇文霁的脑袋“嗡”的一声响,他眼前一黑,身子晃了晃。这还不清楚发生了什么吗?因为无人看护,他爹还没下葬,就让人给盗了,都暴尸于外不知道多少时日了,可能还遭了鸦雀野狗的啄咬啃食。


    孙频追进来了,见此情景顿时双腿一软,坐到了地上。这可真的是他能想到的,最糟糕的景象了。


    他不知道宇文大趾要做什么,但这事儿要是落在他自己身上,那必定是灭家之仇的。可是,该劝还是得劝,孙频硬撑着爬起来,双腿颤抖着走向宇文霁——


    作者有话说:宇文大趾:[爆哭]爹啊!你好惨啊!!!


    熊爹:[让我康康]儿砸


    第50章 (捉虫) 平王世子不是叫……


    050


    宇文霁站稳之后, 只觉得混着冰渣的热血充满了他的四肢百骸,他也扯了自己的孝衣,过去把那堆散乱的骨头全包起来, 系在了背上。


    哭哭啼啼的众人凑了过来,看着宇文霁,宇文霁道:“你们立刻原路回头, 回丕州去。”


    “诺!”多数人应了。


    马蜂却道:“大王, 您呢?”


    “我会追赶上你们的,别做我的累赘。”


    “……诺。”


    众人转身离去,宇文霁一把拽起了孙频:“何人负责我父亲的护卫?”


    “大、大王,您该去找盗取先王棺木者啊。棺木厚重,盗走时必有响动, 必能查到盗者何人!”


    宇文霁摇头:“我见了你们外头的情景,来盗者八成是求活者, 生者为重, 他们来盗平王府, 我可理解。谋害我父的罪魁, 还是玩忽职守者。”


    宇文霁不知道熊爹的棺材是怎么样的, 但岐阳朝廷的态度他十分清楚, 又有不合身的世子服这个前车之鉴, 棺木绝不可能是诸侯王的规格。


    且不止棺木, 以前院看, 院子里连地上铺的青砖都给撬走了,为财的绝对不会用这东西。


    宇文霁可以理解为了求活不择手段,他假如是个平民,他……活不过第二集。乱世,对底层人来说, 就是没有丧尸的末世。底层开局站在顶点的人,实在太少了,古往今来的路边枯骨却难以计数。


    而且,若有护卫,平民不会靠近。归根到底,还是有人玩忽职守。


    孙频还在坚持:“大王,您不如到陛下面前——”宇文霁甩手把他扔了,孙频扭了脚,趴在地上,向远走的宇文霁伸出一只手,发出凄厉的悲鸣,“大王啊——!”


    他还真把宇文霁叫回来了,可未等他高兴,迎面就是宇文霁的拳头。宇文霁将人敲晕,又撕了孙频自己的衣服,将他捆扎结实,拎猪仔一样拎出来了。


    宇文霁到了外头却见卫队还没撤走,刘去疾甚至还给宇文霁带了三个人过来,三人见到宇文霁纳头便拜:“我等愿追随大王!”


    正是两日前拦路抢劫的王快,与他的两个兄弟。


    这位王快确实是丞相王艾的太孙,但仅限于从族谱上记录下来的辈分,他认识王艾,王艾不认识他。这位就是靠着王家的名声,终日胡混过日而已,宇文霁属于见着活游侠了。


    那日被宇文霁给了财物,众人回去后,都觉得这位平王够讲义气,王快便想追随他。其余两人也都是在岐阳没有家小的,听他一说,便一同点了头。


    他们将从宇文霁那儿得来的财物,以及原本家中那点少得可怜的财产都分给了其他人,其他人也为他们倒腾来了一把斧头和一把还算好点的长剑,将马和骡子也都给了他们。


    ——即便是王快也知道,这位平王世子,可能是有来无回的,他们准备赴死以偿还宇文霁的恩情,以义还义。


    宇文霁眉头一皱,问:“你们可知道,谁负责此地的巡逻护卫?”


    三人一愣,继而几乎异口同声道:“执金吾王巾!”


    王快此时注意到了宇文霁背上背着的那个大包袱——经过快三个月的风吹雨淋暴晒,动物的啃食(不排除还有人的),这堆骸骨除了头骨外,其余部分就是骨头上包着一层恶臭的干肉。


    王快确实很少杀人,可他同样熟悉腐尸的味道,他甚至知道谁偷了前平王的棺材。


    盗棺者还是得隐瞒一二的,可这个王巾……那就无所顾忌了!


    宇文霁看了一眼王快,王快挺胸抬头道:“正是小人族兄,小人还曾给他牵过马的,今日那王巾没当值,去了乐乡侯的宴会。”


    此时刘去疾已经将孙频以及他的仆人们都捆扎结实,塞进了马车,又将马车赶进了平王府,刘去疾这才回到了宇文霁身边站着。


    宇文霁有些感激,他虽然自己也能办到,但一个人绝对不会如刘去疾带着人这样迅速果决——在需要动手的事情上,他还是更习惯自己动手。回头再看王快,宇文霁对这个陌生人有几分怀疑,但自从三王夺权,丕州就与岐阳的联系断了。


    现在所有的岐阳人对他来说,都是陌生人:“带路。”


    这回刘去疾带着两名军士跟上来,宇文霁没有拒绝,他就带着六个人,直冲乐乡侯府。


    乐乡侯名南宫夭夭,字如愿,他是当今皇帝宇文厚的男宠。宇文厚二十几岁的时候,就跟着宇文厚了,至今荣宠不衰。


    甚至,宇文厚是在彻底掌握了岐阳后,才将他以及自己的母亲、妻儿从封地叫来。他们来了后母亲自然是好好奉养,发妻以及与发妻的三子被赐死……封了南宫夭夭为乐乡侯。


    南宫夭夭常在家中与宫中宴饮,京中世家子皆乐于前往。


    这些,宇文霁现在都是不知道的。


    他做好了半路上就被发现,发生战斗的准备,可他们一路顺遂地来到了乐乡侯府前。乐乡侯的家丁甚至还上来索要名帖——披麻戴孝过来参加宴会是比较稀少,但岐阳各种神仙人物多得是,看这马都知道不是寻常人家。


    “你们看着马,接应于我。王快过来!”宇文霁下马,提着铁骨朵就朝里冲。


    王快抱着马脖子出溜下来(这马比他的秃毛马高了老多),提着衣摆追了上去,鞋子都跑掉了一只。


    宇文霁最初是留手的,铁骨朵的力量和速度都有所收敛,只是将冲上来的人挡开。


    大堂内,南宫夭夭正是微醺,他身姿颀长,腰肢细窄,面白眸黑,且有一股子洒脱的风流,虽年过四十,依旧是少有的美大叔。听下人说有人披麻戴孝来闹事,一时觉得稀奇,且他以为这是一个来邀名的,就与众人道:“正愁今日无甚新奇,这奇人就自己送上来了。”


    众人从早晨就开始喝酒,正喝得酒酣耳热,一听都哈哈躁动起来了,都叫嚷着跟出来了。


    王快眼睛也尖,指着人群里一个金冠、金甲,腰细金印的男子道:“那就是王巾!”


    王巾也喝得面红耳赤,本是站在人群里发晕,被人叫了一嗓子下意识抻脖子看了过来,大着舌头嚷嚷:“谁、谁叫我?”


    宇文霁当时便咆哮一声,他单臂举起铁骨朵,把这个丑怪的重兵器,当成了一杆标.枪.,径直投向了王巾!


    众人只见黑光一闪,王巾已经被撞飞了出去——他也不知道幸运还是不幸,铁骨朵毕竟不是投.枪,宇文霁瞄的是他的脑袋,偏到了他的肩膀。


    这不是个致命的位置,但,这是宇文霁的铁骨朵……


    众人循着声响看去的时候,铁骨朵“嘭”地扎进了廊道的青石里,石板裂如蛛网。


    王巾则发出凄厉的惨叫,他整个左肩都已彻底消失,他背后方才站立的位置,是一片爆开的稀烂骨肉,左臂说不清是否连在身上,正随着他的挣扎颤动。


    这场面超过了许多人的理解,有人直接一屁股坐在了地上,有人转身呕吐。南宫夭夭抽出长剑,戒备地看着宇文霁——此人虽然暴戾,却是冲着王巾来的,若他于自己无害,便没必要再刺激他。


    宇文霁没拔剑,赤手空拳冲向王巾,南宫夭夭立刻带着亲信后退,对方是不欲再伤旁人。但有人吓傻了,反而在此时拔剑冲了上去。此时宇文霁虽依旧留手,却也比进门时凶狠多了,挡路者皆骨折筋断。


    他脚步未停地一路来到王巾跟前,本想结果了他,可看了一眼他的肩膀,宇文霁就不想动手了。从对方的伤口上,能看见脖颈的颈椎,以及肋骨,这种大伤口,别说古代,现代错过抢救时间都活不了。


    宇文霁从地砖里头抽出铁骨朵,转身就走。


    南宫夭夭心里就稳了,这确实是来找王巾寻仇的,此等猛士,实在是难得:“敢问这位义士,可愿留名?”


    宇文霁朝外走的脚步其实有点慢,他既觉得王巾是救不活了,又满肚子担心:万一呢?万一他给救活了呢?


    南宫夭夭这一叫,倒是恰好赶在了他下定决心回来的时候,宇文霁转头,一边朝回走,一边道:“邳州宇文霁,宇文景光。”


    南宫夭夭被吓了一跳,有些后悔自己嘴快,直到看见宇文霁又朝着王巾去的,这才放下心来。


    宇文霁提起铁骨朵,径直怼在了王巾的肚子上。


    又连退数步的南宫夭夭都听见了“噗”的一声,他按在剑柄上的手顿时发起抖来——如一个腐烂的果子,被人一指头轻易捅破,但那可是人的腹部。


    整个院子寂静无声,南宫夭夭回过神来的时候,宇文霁早已离开了。他猛地一吸气,才意识到自己憋了半天的气。他的周围,顿时也响起了此起彼伏的吸气声,还有人抽泣了起来。可除了王巾,伤者不少,宾客中却没有死人。


    南宫夭夭闻到了尿骚味,他以袖掩鼻,也懒得去追究到底是谁,只问左右:“他说他叫宇文霁?丕州的?难道是随平王世子来此的家奴?我若赦其罪,其可归否?”


    当今的宇文厚是打进岐阳的,他和他的人明白将领与猛将的重要性,最不济这种人物带在身边当个侍卫,那也是安全得很。


    他一身重孝来杀王巾,对旁人下手却有分寸,此人忠义沉稳,南宫夭夭又觉得自己行了。


    “侯爷……这宇文景光,好像是平王世子的名字。”


    南宫夭夭:“啊?平王世子不是叫宇文大趾?且只有九岁吗?”——


    作者有话说:宇文霁:嗯,我叫宇文大趾……[捂脸笑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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