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1章 你太天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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宇文霁不乐意, 他道:“孙惊蛰有才学,若参加科举,必中举, 但其人品败坏,我既早知,便不欲其入我朝中。”
桶义当即懵了:“孙公人品?大王……”
孙惊蛰可是仕林有名的高洁之士, 尤其在那个“定国安疆”的陶怡名声彻底败坏(对崔霸临阵倒戈)后, 他就成了独一份的人物。
宇文霁不想用孙惊蛰也用个好点的托词啊,这话传出去,自家的老百姓都不信的。
“孙家为何隐居?”宇文霁却问他。
“因为当年戾宗无道。”
“嗯。”宇文霁点头,“一株高粱生了虫,农夫甲道‘摘掉虫子太过麻烦。’这高粱又缺水缺肥, 甲又道‘浇水太累,施肥太脏。’于是甲便回了家去, 终日高卧, 他对吗?”
桶义摇头:“不对。”
“又有一农夫乙, 他的高粱也生了虫, 他立刻去摘虫, 只是手段粗糙伤了高粱的枝干。高粱也缺水缺肥, 他也匆忙浇水施肥, 但他掌握不好准头, 水不够肥多了。结果高粱死了。他对吗?”
“……”桶义这一次思索了片刻, “一番劳作,无功而返,庸碌无能。”桶义叹一声,“无错又有错。”
乙已经尽了他最大的努力了,如果只站在他个人的角度, 他没有错。可看全局,他不但没能挽回任何损失,反而使得局面更糟,这就是错。
“悠悠闲闲的甲,看着一身脏污大汗淋漓的乙,骂他‘无能祸国之辈’。甲可对?”
“……”这回桶义沉默的时间更长。
当年孙家隐世,确实是明哲保身。且孙家,包括孙惊蛰在内,都骂过当朝诸公。
掌权的世家确实祸国殃民,且还不如努力挽救高粱的农夫乙,他们就是趴在国家身上吸血啃肉的蛀虫。
宇文霁又道:“我不是责备逃跑的人,打不过就跑,天经地义。但跑了就跑了,还坐在安全的地方指手画脚,大言不惭旁人无能,自己如何,就算了吧。”
孙家的好名声怎么来的?是他们不掺和朝政,安心于治理自家那么一个孙家人自己说的算的小地方,得来的。
真当这世上这么多诸葛亮呢?何况孙惊蛰也不是孔明先生,他没大才到那个地步。孔明先生一眼看清天下大势,选择适合自己的明主,孙惊蛰完全是投机,对局势一塌糊涂,且瞻前顾后,犹犹豫豫。
“既已脱俗隐世,何必要回来对俗世指手画脚?一句‘事态艰难’便舍弃了坚持奋斗的人,自己缩回家里去,又到处嚷嚷‘世态炎凉,我志不得舒’不过无能乱嚎、好逸恶劳之辈罢了。”
宇文霁要一个除了名声,一塌糊涂的人,有什么用?宇文霁又不要名声——十年老暴君,战绩可查。
桶义叹了一声:“大王,我知道您对孙家人的厌恶,我也厌恶。他们就像是一根刺,牢牢扎在那儿。但孙家诸人,皆是依规参考的啊。”
宇文霁占据栖州都多少年了,孙家当年宁愿将子弟远送到宇文德手中,也不愿参加科举,就是攀着宇文霁赚名声的。
宇文霁闭眼不说话,桶义最终只能退下了。
剩下自己一个人,冷静下来的宇文霁犹豫了。
孙惊蛰确实是根据正规途径考上来的,人家考合格了,宇文霁能凭一时喜好把他顶下去,若将来考官也这么干了?哪怕他殿试的时候,把人勾下去呢?
桶义前脚刚回到吏部衙门,后脚就有内侍过来,把栖州报上来的考生折子又拿回去了。宇文霁亲笔重写了一份,又给送回来了。
之后数日,桶义家里就有许多过去不认识的官员遣人来递帖子,送礼物,以及邀请他出游。因为性格原因,桶义唯一的一个朋友是乐安,在乐安被派往鲁州后,他就没和其他人有交际了(桶义父母都在丕州)。这些人的示好,当然都被他硬邦邦拒绝了。
他是耿直,又不是傻。这些人都是想着替世家发声的,可他为孙家争取,跟世家有关系吗?
宇文霁从梁安手里接过了名单,这是岐阳督亭卫整理的,与桶义这些日子密切接触的人员名单。
宇文霁揉了揉额头,摊子越来越大,“纯粹”就变得越来越艰难。但这只是一个警戒的信号,而不是施加惩罚的理由。
宇文霁又将梁安带来的一个个大盒子打开,游乐园还要一阵子才能建好,但是,模型已经建好了,宇文霁还让工匠准备了同等的配件,这就是木质拼图了。
吕墨襟晚上回家,就看见宇文霁将卧室的桌椅挪出去,地上铺着一大块麻布,布上铺着许多零碎的小木头,他左手边放着一个木头摆件,正对着那个摆件拼着。
“这是什么?”
“玩具。”宇文霁指着那个滑梯和旋转木马,“以后会有个大,我们上去玩。”
吕墨襟挨着他坐下来,双手抱住他的胳膊,脑袋靠在肩膀上:“景光,那三家该是要联合了……”
石允将他的皇后废了(赵家女),这不算新奇事,新奇的是,他的新皇后姓宇文。这女子只可能是从宇文德那儿送出来的。
同时,梁州方剂正在整军备武。
宇文霁一听,没多大反应:“那就打吧。”
反正他现在又进入抱窝期,新占的数州,都需要慢慢温养、发展,他是不会去打别人的,那只可能是对方打过来。打野战,宇文霁现在的自信心爆棚。
“你不要太自信,这次会是一场苦战。”吕墨襟戳了戳被抱在怀里的胳膊。
宇文霁把滑梯的最后一块拼好,这个很简单。他把装旋转木马零件的盒子拿过来,塞给了吕墨襟。
他想提高警惕,可确实提高不起来:“墨墨,有些名将是不是就像我这样,飘了,下不来了?”
理智举着锤子,把“警惕”两个字朝他心里敲。可“无所谓”“冲就完了”这样的泡泡,不断挤压着理智。
他的战斗方式已经成为了习惯。
吕墨襟放开了宇文霁的胳膊,开始折腾玩具,小零件拼在一起时,有种莫名的放松感。
“景光,你先前对敌的,要么敌军人数有限,要么他们的第一要务并非杀掉你。”吕墨襟边玩,边耐心为宇文霁解释。
宇文霁听着,点了点头:“对,我目前还没遇到过死战之敌。你的意思是,宇文德要与我死战?”
“正是,除了你,梁州方剂他可收为己用,灵州石允则顷刻可灭。北部江山,便可皆入其手。反过来,他若是败了……那也难有再起之机了。这于他来讲,乃是生死之局,其必定会倾巢而出。且,其大概会分兵。”
“分兵?”
“你只有一个。集中兵力与你对战,是来送的。分兵之下,让你疲于奔命,于中途设下埋伏。又或者,调开你后,攻入岐阳,抓了我们,你也只能俯首。而且,如今辖内的官员,也很难说不会有临阵倒戈者,因为景光你到现在都不见册封,反而大肆收买土地。”
宇文霁心里不停涌动的轻敌泡泡,被吕墨襟逐一打破。
宇文德缺德,但他是“英主”,有脑子,有谋略,且已经对宇文霁十分了解,当然不可能傻到送。
而宇文霁自身最大的问题,就是他不分封,同时还在大肆收买土地,现在宇文霁治下,超过七成土地,都属于平王。宇文霁不收孙惊蛰,也因为到现在孙家还攥着土地,不松手。
七十二层的爵位制度,但关于爵位的特权里,只有“允许租种XX土地”,而没有任何税收与徭役的减免奖励。多高的爵,也得按照规矩交税、服徭役,且土地越多,税越多,土地越少,税越少。
只有一种情况下的大面积耕地不收税——军垦。
因为军垦是颗粒归仓,收获全是国家的,参与开垦的军人只能得军饷。但军垦的收获更好,他们也能吃的更好,没有战事时,军垦收获也与军功挂钩。
过去的大家长制度,在某些地区已经开始崩了。督亭卫比家里的老人公正、讲道理,去衙门告状,现在也不会挨打了。各地说书人传播的故事里,也很明确地说明了告状的各种流程。
讼师这种职业,也出现了个雏形。
百姓的地位在确实地上升,世家心知宇文霁为大势,但能甘愿才怪。
这不只是宇文德和宇文霁的争霸之战,这也是世家的生存之战,他们会不惜一切代价,用尽手段杀了宇文霁。
“墨墨,那我就……坐镇靖安州的紫郡。”
吕墨襟一愣:“坐镇靖安州?”
“嗯,不打进攻,只打防御。”
“你做梦呢。”
“啊?”
“我问你,你知道紫郡的城防多破烂吗?一旦你被围了,就是陷入人海之中,你不是找死吗?”
“那主动进攻?”
“敌人若分兵,你进攻哪一路?”
“即便分兵,最终也会集中到靖安州的紫郡吧?”
“咔!”吕墨襟安上最后一块,用手拨弄了一下旋转木马,似笑非笑地看向宇文霁:“景光,你真可爱。”——
作者有话说:大趾:[化了]先前虽艰难,却也是太顺风顺水了……
第132章 中策、下策和上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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宇文霁听见那一声“咔”, 后脖颈顿时寒毛直竖。
有种前世小时候淘气,被家大人揪住的感觉,宇文霁忍不住端正了一下自己在地上的坐姿。
可他心里还是想不到自己到底哪儿出了问题。
宇文霁目前占的地盘虽然大, 但都是挤在一起的,十分稳扎稳打。最南边是鹭州,那就是一大片沼泽地, 宇文德真敢分兵从那儿过来, 宇文霁佩服他是条汉子。北边的鲁州直达沿海了。没占据靖安州时,淘州和潘州的东侧都可攻伐。可占了靖安州,靖安州就直接顶到前边去了。
要打淘州和潘州,不打靖安州是找死。
吕墨襟叹气:“景光,于外人来说——陆清月有水军, 大量水军。”
“!”宇文霁都把这码事忘了。
鹿仙人当初造反,直接截断了大景的南北沟通, 他占据的净州、脈州, 拥有着大景最强大的水军——熊爹讲古, 说净州水军过去能从“外边”直达鲁州。这个外边, 指的是海上。鲁州过去是有海港的, 但早已经废弃多年。
鹿仙人最强大的, 不是陆军, 是水军。
陆清月的溃败, 不是败于军力, 而是败于人心,他的狂信遭到了质疑。他的多数军队,都是阵前反叛。尤其水军,多数都保存了下来。
所以,陆清月的大量水军, 现在就成了宇文德的大量水军。陆清月和南边建立的联系,大概也落入了宇文德手中。
陆清月就是个叛军头子,南方世家和陆清月虚与委蛇不假,但想明面上有什么那是不可能的。宇文德不一样,宇文德是朝廷,南方就能跟他们进一步合作了。
作为一个穿越者,宇文霁潜意识里,也不认为水军能影响到华夏的争霸,撑死了偏安一隅,他把水军归类在防守里边。
又作为一个长期着眼北方的军阀,他竟然把南方忽略了。
总说别人目光短浅,他也短浅了。
有了吕墨襟的提点,宇文霁越想越害怕。
吕墨襟知道他想明白了,便站了起来,将小模型放在桌上,指着宇文霁挂在房中的山河图,道:“鲁州的码头已毁,但仍不可排除他们走海路的可能。且,其水军也可经水路,直下淘州,再经淘州入丕州。或进入鹭州,亦可直入丕州。即便陆上也并非只有靖安州一条路。鲁州与梁州也有几处道路相连,只是同样废弃多年。但只要有人想走,总归是能走的。”
“……”宇文霁乖乖听讲,吕墨襟讲一句,他点一点头。
“放弃靖安州。”
“啊?”目前为止,宇文霁只扩张,从没放弃过地盘。一听吕墨襟说放弃,他的感觉就是舍不得,“放弃靖安州,我们的防守区域,岂不是变大了?”
淘州和潘州被靖安州遮挡住的东侧全露出来的。
“景光,若要胜。我有中、下两策。下策,遣使灵州,许重利于石允。我方征三十万大军,讨伐宇文德。”
宇文霁眉头皱起来了。
三十万大军,这个在平王治下,指的是纯粹的战士,各种后勤人员加起来,动员的参战人数应该在三十八万左右。同时还需要各路民夫,输送粮食。属于是全境动员了。
这还只是说人,没提粮食与给养。
他们去攻打宇文德,中间还得经过脈州,他必须要先稳定了脈州,再去打宇文德的允州。
这一路上留下守卫后路的,保守估计也得有十万。而他治下全境,还要有保底的士卒,尤其遂州和鲁州,有些人是不能动的。且石允不可信,所谓盟友还可能随手捅刀子。
到了允州,宇文德以逸待劳,且允州当地,宇文德颇得人心,宇文霁的名声却极差,百姓是会为了活命奋起反抗的。
而宇文霁,不善于攻城。
即便宇文霁把宇文德打下来了,接下来的,也不是宇文霁想看见的场面。
宇文霁知道一口气吃成个胖子是什么情况,他干过一次了,这次要是打下了宇文德允州,情况只会更严重。
岐阳、鲁州与栖州,其实只算稳定了一半。靖安州还是一团乱麻。此时若再加上脈州和允州,宇文霁治下的平衡就会被打破,乱的地区多过了稳的地区,乱的人口多过了稳的人口。
而且宇文霁一直尽量排除在政权之外的世家,也必定都会趁机挤压进来。另外,南方怎么办?
石允和方剂这俩怎么处理?
宇文霁现在都感到头疼了。
这还真是下策,即便胜利,也是一个最糟糕的胜利。
“中策呢?”
吕墨襟指了指地图:“靖安州,新占之地,且百姓不稳,世家仍在。不如后撤,送与来客。其余各地,包括潘州在内,都与景光你一心……”
翻译:先前收复靖安州的时候,当地世家多有带头投降的,没办法杀了他们。若宇文霁在靖安州陷入苦战,这群墙头草很可能捅刀。毕竟崔霸坟头上的草,现在还不够三尺呢。
但其他各州,包括也是新占的潘州在内,要么百姓对宇文霁很感恩,要么就是从丕州和遂州迁徙过来的自己人,这些地方的百姓都是宇文霁的铁杆,他们才能支撑住高强度的守城战。
守靖安州,是站在豆腐渣里挨打。
放弃靖安州,长途跋涉,补给线拉长的,变成了敌人。而且他们新得了靖安州,得分兵防御吧?靖安州让世家自己祸祸得不成样子了,要啥都没有。若宇文德的士卒就食当地,那好了,从根子上彻底打消了百姓对宇文德残存的好感,靖安州顿时百姓归心了。
宇文霁军队的战争能力反而得到了释放,他各州的大城已经修缮完成,储备充足,民心齐备且多数壮年男女都完成了基础训练,足以应付长时间的守城作战。各州之间都有道路相连,适合骑兵与战车快速推进。
把人放进来,挨个平推就好。
即便最后宇文德活着跑回去了,他十年内也没有再战之力,十年后,宇文德还活不活着都是未知数,毕竟他年纪大了。与之相反,这十年内,即便宇文霁没有扩张,他境内也能发展起来至少两代人,青壮人口至少翻倍,他会变成一个强壮的庞然大物。
宇文霁低头沉思,中策确实是对他最有利的。
可这代表着,宇文霁下辖各州会遭兵祸。
且靖安州毕竟已经是在他治下了,靖安州的百姓,毕竟已经算是宇文霁的子民了。
就这样把他们彻底扔出去吗?
确实,以目前他治下各州郡的防卫力量,“引狼入室”的损失,绝对远低于一场远征。若选择驻守靖安州,即便靖安州不叛,一场大战下来,各州郡与靖安州本身也会有巨大的损耗。
若宇文霁守紫郡,宇文德不但可以从其他地方进攻,也能留守一支人马攻打紫郡,其余人马从紫郡路过,进入靖安州,进而进入淘州。
因为还是那句话,紫郡就不是一个合格的关城,它的地理位置也极其糟糕。后边也没什么大城能做依托。靖安州整体地形就是一马平川,多为沃土农田,这地方守是非常不好守的。
“为何……没有上策?”宇文霁大着胆子问,他脸上发热,觉得自己是在难为墨墨。
“上策是有的。”吕墨襟似笑非笑看着宇文霁,“上兵伐谋吗,咱们还是有谋可用的。”
宇文霁反而更害怕了,缩着脖子看着墨墨。
吕墨襟继续道:“把那一半朝廷送走,你主动向宇文德称臣……”
一个月后,允州首府,尚城。此地也是宇文德的临时都城。
平王使者桶义,正在下面一板一眼地念着宇文霁的称臣文书。
翻译:我年幼时,就被父亲抱在膝头,讲述过叔叔的德名,我对叔叔是十分佩服的。像我这种未及而立的年轻小子,对叔叔是十分敬仰的(以下省略两大页赞美)
一个国家,需要的是一位老成持重的领导者。我太年轻了,还没到承担重任的时候。毕竟我们平王家一向尊奉的是国有长君的道理,所以,道德高尚的叔叔,才应该是皇帝的人选。
叔叔,我将当年解救下来的另外一半朝廷大人们给您送去了,在您的麾下,才符合大人们的才干和声望。
叔叔,你什么时候返回旧都啊?
叔叔,我迫不及待要见到你了。
叔叔,我很乐意跪拜在你的脚下,让我们宇文家重归大统,所以,你什么时候找到玉玺啊?你有了玉玺,我就来朝见你,参加你的登基大典。
宇文德:“……”
宇文德的众臣:“……”
使者是今天来的,但关于宇文霁欲称臣的“谣言”是早就随着说书先生之口开始传播的。百姓自然是欢呼雀跃,众望所归,当宇文霁那边快马来人,表示要派使团前来的时候,宇文德想装不知道也不行了。
本来和石允秘密商谈的结盟事宜,也立刻中断了。倒是之前一直左右摇摆不给准话的方剂,突然也派使者过来称臣了。
岐阳,吕墨襟坐在秋千上,宇文霁在后边推着他,秋千越荡越高,吕墨襟的笑声越来越畅快——
作者有话说:墨墨:[奶茶]一切尽在掌握~
大趾:[星星眼]亲爱的万岁!
第133章 秋千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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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称臣的使团真正到达后, 有说宇文霁高义,有说宇文霁傻子的,但也有人笑出声, 道:“宇文德倒霉了。”
无数人都以为宇文氏必然对打呢,万没想到,宇文霁来了这么一手。
大司马孙峥, 竟然在朝堂上大哭了起来:“大景终见晨曦!”
孙峥也算是历经四朝的老臣了, 他见多了宗室之间的背叛和屠杀。本来数量庞大的宗室,现在被杀得没剩下几支了。
宇文霁是第一个重塑规则,而非继续打破规则的宇文氏。
孙峥也没那么天真,认为宇文霁是真的降服,中间必定还会有各种拉扯。可不要刀兵相见, 难道不好吗?
孙峥和部分官员认为,宇文德日后传位给宇文霁也不是不可以啊。
反正宇文家的传承, 已经乱得一塌糊涂了, 能者为先呗。
王艾(王家主, 王皇后之父)立刻站出来了, 在来到宇文德麾下后, 这个老不死的一改在岐阳朝廷时的软弱, 十分活跃:“孙司马此言差矣, 我朝之光当为太子宇文礼, 宇文大趾, 乱国之辈。”
孙峥本来也是丞相的,但王艾比他先到宇文德麾下,孙峥便自请退到了大司马之位。以他为首,跟孙峥一起来的大臣,也都自请降职了。
但是, 他们降下来的那个职位,只是相对较低,且那些职位原先也是有人的。这些人却也只能跟着降,因为他们的声望,远远低于后来者的声望。
——世家任官,声望值是一个很重要的参考。
让出大量职位,王党这群先行者,也没得到好名声。因为他们把高位占了啊。孙党才是一直历尽艰辛,一直坚持下来的正经朝廷,相比之下,王党当年来宇文德处,品德上就差了一些。
王党和孙党的矛盾,比当年王党和赵党的矛盾还更尖锐一些。因为王艾位高,却隐隐有名不正之态,反差了孙峥一头。
至于允州当地的势力,早已经在宇文德的朝堂上不见踪影了。因为当年王党陆续到来,宇文德便开始支持这些外来的势力,打压本地世家(本地势力占据大量田地和奴婢,宇文德为了名声还要越发厚待他们,已经让他起了杀心)。经过几轮屠杀,本地势力已经被彻底打散。
允州倒是让宇文德掌握在手中了,可脈州就不成了,脈州的混乱,也因为这两党的争斗越发激烈。
两党于是又因为这个“晨曦”,在朝堂上打起来了。
最终是宇文德草草退朝。
回到后朝,宇文德就立刻内侍端热水来泡脚。他早年割肉救父,年轻的时候还好,年纪大了腿疼越发剧烈。
端进来的热水是有褐色的药汤子,上面还漂浮着符水和香灰,脚盆很深,能直接泡到膝盖。
正泡着,太子宇文礼求见。宇文德本该穿好衣服接见儿子,但他叹了一声,挥退了端来新裤子和鞋袜的太监:“就让他这么进来吧。”
宇文礼进来,在殿门口熟练地行礼,被宇文德叫起后,他一抬头愣了。
宇文德泡脚,是脱了裤子,撩起下摆的,所以就……十分不雅。
宇文礼的脸瞬间涨红,又让他给憋回青白色:“父皇。”
“有什么事说吧,朕今日身体不适。”
宇文礼便僵着问候了几句宇文德,宇文德的脚在脚盆里摇晃两下,在他耐心耗尽之前,宇文礼总算开始说正事了。
但所谓的正事,也只是对宇文德耐心的进一步鞭挞。
——召宇文霁前来,把他杀了。大丈夫不拘小节。一时的恶名,换来天下太平。无毒不丈夫。
宇文德听得差点打瞌睡。
“宇文大趾向我称臣,能是没想到这些吗?召藩王觐见,需皇帝明旨,我无国玺,确实无权召他。他先前也说了,‘要玉玺’,如此,他抗旨无可厚非。”
皇帝是多枚印玺的,下达圣旨的时候,根据不同的重要性,印玺的使用也不同。召见一个手握重兵的实权诸侯王,绝对是属于最高级了。
“可他……不是说了尊您为君吗?”
宇文德气得一哽:“他说是就是了?他若真尊朕为君,朕又何必杀他!?你来此谏言,不也知道他一时称臣只是权宜之计,实则包藏祸心吗?!”
宇文礼有些讪讪,却还是硬着头皮道:“那他若抗旨不遵,父皇不恰好可出兵了吗?”
“他若是用‘拖’字诀呢?”
“拖便是也只能拖上三五个月吧?”
“说一句准备着,准备三个月,突然来个一病不能起,一年就过去了。之后,好好坏坏,三五年轻而易举。”
“……那咱们给他定个时间,若不来,就派兵讨之。”
“他给你演个当众吐血,昏厥不起,你怎么办?”宇文德后悔放任那些说书人了,但他们是真好用。平民饿着肚子,听几个故事,精神反而振奋了。如今已经有人专门请说书人给佃农说书,粮食不用多给,说几个故事,他们干活都更卖力。
可这些人的坏处也是明显的,他们很少有人说平王的坏话。倒是平王有什么好事,短时间内就给嚷嚷得举世皆知。
宇文德也想培养自己的说书人,但是,他能传出去的故事,都已经传出去了,他还能传什么?且说书人多少识几个字,去年他想建个蒙学,王党和孙党直接在朝堂上打起来了。
“父皇,您不要畏惧孙司马,王相与诸位大人皆忠直之士,他们是很清楚宇文大趾的为人的。咱们本来也是要征讨他的,不如杀了他的使者。”
能让宇文礼说完,因为宇文德他被惊住了,但缓过劲来,宇文德直接踩着脚桶站了起来,水涌了一地,他四周找了找,最后把玉带解了下来,一把扔向宇文礼,指着他的鼻子大骂:“混账!愚钝!今日朝堂上,孙峥与王艾争的,也只是孙峥的‘晨曦’之言!他们有一个人、一个字说宇文大趾称臣是假吗?!且宇文大趾好好地称臣,你杀了他使者?!滚滚滚!滚!”
宇文德一脚踹出去,甩了宇文礼一脸滋味怪异的洗脚水,宇文德自己也险些摔倒,还是内侍眼疾手快将他搀扶住的。
宇文礼跑了,若非对方与自己像了八分,宇文德真觉得他不是自己的种,怎么蠢成这样了呢?
换了一盆水,宇文德继续泡脚。
今日朝会,他看了那么长时间的争斗,就是为了看众臣的反应,结果是让他心寒的。就如他方才训斥宇文礼的,满朝大臣就没有一个站出来明白地说“宇文大趾假降!陛下不可信!”的。
而且,问题不只在朝堂,还有民间。
——百姓思安,世家思安,甚至,将军思安……
宇文霁称臣的消息刚传过来,宇文德这边的逃兵忽然就开始变多了。一些跟随他多年的老将也来询问,是不是能放士兵回家去了?
他们可不是怜惜士兵,他们是怜惜自己的地。允州实行的,依旧是过去大景的军制,全家一人入籍兵户,则兄死弟继、父死子继、爷死孙继,男丁死绝女户继承。且兵户就是兵户,一辈子就是小兵,没军功升级——你的军功都是带领你的将军的,没将军带领,你怎么能胜利?怎么能保下命?没命了,军功也没用了。所以有命在,军功还是将军的。最多让你从普通士兵,变成亲兵。
当然也有极少数真靠军功升上去的,但那得是无比惊艳,前所未有的英雄人物。他还得运气好,碰上了几个没那么嫉贤妒能的将领。
所以,一旦军队解散,兵户也回不了家,他们得为将军们服务,给将军们开坑耕地,修物建房。对兵户本身来说,他们不喜欢打仗,因为会丧命,可打仗时,他们的吃穿会好一些。一旦停止战争,有些将军甚至会停止对他们衣食的供应,他们要么托人从家里弄些钱财来找小军侯买吃的,要么吃野草充饥,要么就冻饿而死,然后,将军就能从他们的家里再拉更年轻和健壮的人来顶替了。
在一些监管不是很严格的军队里,当然也会有逃兵的出现。这时候将军们会去找逃了的那个人?他们确实会这么吩咐手下人,可手下人一般是随便找几个倒霉的村子,然后指着村里的男丁说是逃兵。让村子拿出一笔逃役买罪钱,这事也就算了。
宇文德身边的大将,很多都是他年轻时结交的游侠朋友,一些人死了,一些人跟他一样老迈了。他们的儿孙……还不如宇文礼呢。
宇文德麾下已经没有正经的大将了,否则他不会打陆清月还以高龄亲自带兵,他和宇文霁那样的天生猛将可不一样。
他们的沉默甚至是善意的,觉得自家积攒些粮食人口,待宇文霁露出真面目造反,两边再开打,也有胜算。
王艾之流陆续到来后,还带来了岐阳的奢靡享乐之风。宇文德爱惜羽毛,自然不能训斥他们的风雅之事。
崔霸来投,他也曾真心想收下崔霸的,可是一看自家的军队和将军,他就知道崔霸不能留了。一半朝廷过来压制王党是好事,可崔霸带兵过来压制本地将军就不好了。崔霸可是已经杀了一个宇文鲜加一个宇文凉了,宇文德不认为自己的脖子就比那俩硬。
陆清月被这么干脆地干掉,也有他跟崔霸打那一场的原因。靖安州的军队是真能打,陆清月的精锐被他干掉了大半。其实那一场看似陆清月也是赢家,用一半朝廷换了金银钱粮,其实他亏了。
宇文德的军队没有和宇文霁打过,但是,他和石允打过,这也是杂胡,他和关外的杂胡应该差不多吧?
他也和陆清月打过,而陆清月跟崔霸打过,崔霸……他是逃跑的。在岐阳城下见了一次宇文大趾的军队,就丧失了斗志,直接跑了。崔霸奋战至死,他可不是胆小鬼。
宇文德也向平王治下派遣过奸细,具体战斗力按下不提,对方的军备就不是他们能相比较的。
他们连新被征的士卒,都是披甲的,且民间争相入伍。
耕战授爵是香啊,宇文德也馋。
但他不能照搬,世家不允许,而他的根基,是世家。
宇文德非常理解战国时,秦以外的诸王了。
平王军大概的情况,宇文德知道,他麾下的众臣也清楚,且世家又比本地将军们更清楚。
一旦两边开战,整军备武阶段,他们是要出粮食,出人口的。刚刚开始恢复的世家,其实不想在这个时候出钱出力。
宇文霁打过来?
靖安州投降的世家,他也没杀光了。孙家参加科举,虽然听说中间有小周折,但明年也是能顺利进入春闱的。而且,世家们过去虽然骂宇文霁残暴,可谁家没派人去啊?平王的朝堂上,并不缺少他们的族人。
宇文霁的学校虽然养出来了不少人,但这些人终究缺少积累,除非其中极其出色者,寻常平民无法和家学渊源的世家抗衡。
且宇文霁好龙阳,与丞相吕墨襟相好,甚至都到了无嗣的地步。只要他一死,世家自然可以拨乱反正。到现在平王的朝堂都没人站出来提婚配,也有世家的暗手,他们是最想看宇文霁无嗣的。
世家们都很有耐心,几代人的等待,对他们来说叫“养气”。
武将短视,世家已经另有打算,至于民间……
宇文德的允州,其实一直与方剂、石允和陆清月小仗不停,彼此劫掠攻伐。不过都是小仗,宇文霁那边都不大注意。可对他们本身来说,却是常年征战。有时候刚打跑了一个,另外一个又来了。或者他们去打一个,转头自己又被打了。
打完了陆青云,脈州还在乱,但是允州太平多了,百姓日子也稍稍好过了些,然后宇文大趾称臣了。
百姓知道些什么?他们是真心诚意认为,天下重新一统,皇帝重新归政,一切太平了的。而且宇文大趾这么能打,还是宗室,能把坏蛋石允和方剂也都给杀了吧?那可就太好了。
“宇文大趾是假的。”
“那怎可能?人家都派使者来了,就是规规矩矩称臣的,咱们皇帝找到了国玺,这事儿就好了。”
“要是找不着国玺呢?”
“皇帝怎么可能找不着国玺!”
所以,宇文德如果梗着脖子来一句“宇文霁是假臣服!我要去讨不臣!”他内部就得爆。
至于外部,石允和方剂这俩虽然一直跟他谈判,可他们在净州、脈州与桐州的各种小规模战斗就没停过,他们三家就没建立过信任。即便结盟,也得在背后多睁一双眼,既防备着对方捅自己一刀,也准备着捅对方一刀。
一旦宇文德的军队在过境脈州的时候发生异动,那两家必定会如见了血的狼一样,冲上来撕咬。
可若不打,一旦让宇文大趾拖延上三五年,宇文霁彻底战稳北部江山这一半的地盘,再加草原杂胡的依附,届时他就只剩下称臣一条路了。
宇文德就很愁,从宇文大趾的状态看,目前攻打他是最好的时机。可他一个称臣,彻底打乱了宇文德的阵脚。
宇文霁不是以弱势称臣的,他以强者的姿态主动称臣,真的是退一步海阔天空。
“这谁给他出的谋?”这人很清楚宇文德治下允州的情况,这是一竿子敲在了他的七寸上,“吕墨襟?难道孙惊蛰其实早就秘密出仕了?”
吕墨襟确实有才能,但其俊美更加出名(世家其实派了不少自家的俊美子弟去参加科举,不过这些人要么受不了苦灰溜溜回来,要么成了勤勤恳恳的官员,反而和家里断了联系),他和宇文霁的关系又近乎明牌。在这种情况下,对他才能的评价,外人总会打折再打折。
宇文霁若知道宇文德的想法,必定会给他一巴掌。孙惊蛰算个毛线啊?
游乐园已经陆续建好了,但旋转木马宇文霁和吕墨襟都不喜欢。骑着个假马上上下下,有点呆。让宇文霁挪出去,当成一个小孩子的游戏景点了。
滑梯还可以,但两人最喜欢的,是各种各样的秋千。
今日他们俩就一起躺在一张巨大的秋千床上,宇文霁躺得笔直,吕墨襟咯吱他,他也不敢动作,毕竟秋千架子正发出让人牙酸的“吱吱”声,宇文霁就怕自己动作一大,这秋千就彻底散架。
吕墨襟就没什么顾忌了,一边坏笑,一边对宇文霁施以各种酷刑。
“墨墨饶命!”宇文霁终于告饶。
吕墨襟扑在他胸膛上,黑亮的双眸眨动间,都是狡黠:“不‘玩’吗?”
他在避火图上看见过在秋千上的玩法,第一架挂在树杈子上的秋千,他就想试试了,但联想当年宇文霁全甲时,把辰丰王府的地板弄出来的大洞,他暂时打消想法。
现在这个大床秋千,摇荡的幅度很小,且下面还是柔软的草地,床架子也稳当,即便掉了,也是整个坠落,不会有大事。
“不然你就这么躺着,我自己玩~”
“……好。”宇文霁点头了,因为他也想玩,食.色.性也。但他怕玩起来,一时反应不及(某些时候,就连他也是大脑空白的),若是砸墨墨身上了,那可就不好玩了。
现在是青天白日的问题,可以忽略不计了,反正这是他们自己家里。
大床秋千的结局,它还是塌了。
宇文霁赶紧抱着眼泪汪汪的吕墨襟进屋了,因为两人跌下去的一瞬间,超出了吕墨襟的界限。虽然当时很疼,但还好没伤着,不需要用药。
吕墨襟趴在床上,眼睛鼻子都红红的,宇文霁捏了一下他的鼻尖。
“喷你一手鼻涕。”吕墨襟闷声道。
“喷吧,我喷你一手,被你喷一手的时候多了。”
吕墨襟挑眉看他,宇文霁低头做了个鬼脸,吕墨襟笑了起来:“胆子大了啊。”
“本来胆子也不小。”宇文霁坐下来,把吕墨襟的头发捞过来,轻手轻脚编成了麻花辫。他想玩的花样,一定比吕墨襟多,但身体不允许啊。他俩这属于东北虎和布偶猫的配置,虽然都是大型猫,但能肆无忌惮吗?
“……知道。”
“睡吧。”
吕墨襟应着,抓着宇文霁的袖子:虽然弄得肚子疼,但这一回算是重大突破了吧?
他俩能这么轻松,也是局势比预计的要好。
不需要三五年,其实两年就够了。铁厂恢复生产,宇文霁和吕墨襟亲自去看了一眼,宇文霁看见了一座小型高炉,炉门一开,刺眼的铁水奔腾而出。他对这年代的匠人,佩服得五体投地。
现在的匠人们都归于工部,大小算是个官员,不再是先前的奴籍身份,有俸禄还有“奖金”,干活的劲头更高了几分,产铁量猛增。
盐田开始产盐,目前量少,且品质差,但这是一个好的开始,目前这些粗盐都让宇文霁卖草原上去了,杂胡还都称赞平王勇猛又仁慈。关外各族都和宇文霁交好,打着平王旗号的商队,在彻底关外通行无阻,越来越多的牛马进入中原。
封神榜的故事也连载完了,宇文霁“下凡平乱”的身份,正广为流传。
说书人的嘴巴,为宇文霁夺回了底层的舆论权。
最让百姓感到震撼的,其实不是封神榜,而是那些零零碎碎的平冤故事——平王治下的百姓,竟然是真的能去告状,官员也是能管事的。虽然也有当地恶霸阻拦百姓上告,甚至被杀害的事情,可恶人最后也都恶有恶报了。
他们呢?
有些故事里的“不公正”,甚至都不能说是不公正,而是他们的生活。最初百姓会给说书人喝倒彩,但说书人能把故事里各种人物出自何地都说出来——
作者有话说:大趾:[加油]
墨墨:[可怜]
第134章 (捉虫) 大功告成!
134
“必是假的!”“对!反正我们也去不到当地!”
最初, 百姓们是这样吆喝着的。
可是,渐渐地,反而有越来越多的百姓专门去听这些平冤故事。不再驱赶说书人了, 当听到公理正义得到伸张的时候,也大声叫号。
故事结束后,依旧会有人嗷嗷乱叫着作假, 骗人。可……就是爱听。
毕竟这些故事的主角, 都是百姓自己,那些主角经历的事情,也正是他们所经历的事情。区别是,他们没地方告状,而故事中的百姓能告状, 也有官员为他们做主。
故事里的官员说什么?说他们要为百姓做主?多有意思啊。当官的,竟然要为我们这些人做主?
老人听了故事, 都要告诫年轻人, 不要把故事当真, 真遇见了事去“讲道理”, 那是嫌命长了。
“都说了是故事, 都是假的, 或者是老远前的事情, 不会是咱们现在的。甚至, 就是哪位贵人又要养名声了。”最多不超过四十的老人指了指他自己, “老子活了几十年,见多了事,就没见过那种官。”
“真没有吗?”年轻人问。
老人沉默了一会儿:“可能阴间有吧?”
随着封神故事,百姓快速接收了新的神话体系设定。原来阴间不是一群皇帝打架啊,有能耐的皇帝都成了阎君, 有能耐的官员也都成了鬼差,他们会带来凡间没有的公正。
一生清清白白的百姓,至少来生能选择生在一个太平年景里头。
在封神故事的冲击下,百姓,甚至一部分世家都开始拜阎君、城隍。有些世家甚至已经在当地建起了城隍庙,但他们可不是好心,而是号称为某城隍的后代,说自家能与祖先通灵,这是要将百姓的生死都死死掐在自己手里。
百姓就是信,和信陆清月的情况一样,生难求,但求死。
但是,随着陆清月覆灭,只石允控制的那部分地区是彻彻底底的无序加混乱。宇文德和方剂的控制区,与“过去相比”已经太平了许多。所以,交流的不仅是只有一张嘴的说书人,开始有大小商人也加入了队伍。
陆家三州是穷,但再穷,都有能买卖交易的,最不济的,可以买人。买回来,再卖给平王的官府,是有的赚的。
且这也是功德呢。
因为其他州,最便宜的,就是菜人。
宇文霁在现代听说过“三吱儿(活老鼠)”“活叫驴(割活驴)”等菜,如今早就有了,但吱和叫的,都是活人。
打死了再割的,都算是仁义的。
甚至宇文德治下,也有人肉店铺,只是相对不多。因为中层百姓,吃不起肉。而底层百姓,吃不起饭,于是就有了以“人肉”换粮食的店铺。
和宇文霁安稳地方后,就严厉打击食人事件不同,他之外的大佬们,包括那个地方保护主义的方剂在内,都是直接无视食人行为的,毕竟食人就让百姓内部解决粮食问题了,能让市井平和安逸许多。
商人们带去了小商品,也带去了更多平王下辖的消息。虽然这些商人干的事情就像人贩子,可在具体行为上,还是差异颇多的。
人贩子对便宜量大的商品,总是毫无怜悯的。
“木枷其首,连环而行。有死者,亦不停,拖尸而行。”
有些人贩子,会把枷一个人的木枷,用来枷两个人……他们骑在马上,挥舞着鞭子和刀,驱赶瘦骨嶙峋,衣不蔽体的百姓。
那种路上有人挺不住,倒下了就爬不起来的事情,都不会发生。因为尸体会继续挂在枷上,被其他一根绳上的奴隶拖着、拽着,继续前进。死者身上的蛆虫,甚至会成为其他奴隶路上的食物。
这些平王地盘上过来的商人则不然,他们温和多了,最多弄一根绳子拴着人,甚至会给奴隶食物,还闹出了几件杀人夺财的事情。然后平王地盘上,就过来了小队士兵(其实是督亭卫),渐渐就没有单人的行商了,都是一车五到八人,人人佩戴刀剑轻甲。
总之,即便说书人和商人带来的消息有些夸张,可平王治下日子好过应该是没错的,总有百姓是有行动力的。
一个人,或一家人在宇文霁这边过上了好日子,就会回去招呼更多人过去了,宇文霁现在也过上了人口输入的好日子。
吕墨襟睡着了,这是宇文霁刚看到的最新情报,以及他分析出来的问题。
菜人之事,竟在宇文德的首府尚城也未曾断绝。
宇文德和陆清月都与江南有联系,宇文德接手了陆清月的地盘,他不可能没从江南进粮,但百姓依旧困苦,他这是把粮食都囤起来,当军粮了?
想想宇文德“朝廷”的状况,这情况倒是不难理解——他放粮,只是给世家赚好名声,甚至粮食就到不了百姓的手上,只是养肥了世家。对世家来说,粮食到了他们手上,就是他们的了,怎么能拿粮食给宇文德赚声望呢,那实在是太过谄媚,没有名士风范。
吕墨襟醒了,方才确实有些难受,睡了一觉已经没什么异样了。
他赤着脚走到了外屋,就见宇文霁在发愁:“又在想什么?”他在一旁坐下,给自己沏了杯茶。
“宇文德知道世家的坏处,为何还要用他们?”
吕墨襟喝茶润了润喉:“总得需要人管事啊,世家总是比陆清月的神将好多了吧?他不靠世家,又能靠谁呢?即便是你,早期也是靠的世家,现在那些寒门子弟,其实也是世家子。”
寒门子,不是平民子,也是没落的世家子,否则连认字的机会都没有,哪里能有才能?
在宇文德的经验中,得世家,就是得天下,因为世家等于人才。
“不是谁都像你一样,有心给自己养人才的。”
“嗯……”宇文霁垂头看了一会儿自己的手指,吕墨襟的提点,让他想到了更多。
最初他以为自己是地狱开局,但走到现在,越发认为自己这个开局极佳。熊爹和崔王妃这样的父母,就已经给他带来了最好的后盾。且崔王妃和崔家并无太深的感情,崔家这世家的势力又小。熊爹虽为诸侯王,可被岐阳诸公不待见,纠葛少,却兵力雄厚。
他能够“只靠自己”发展,也是因为他有能力只靠自己。
若世家早早地就向他的辖区掺沙子,宇文霁不一定扛得住——感谢世家当时的看不起。
现在朝堂上就颇有些暗潮汹涌的意思了,政治这件事,宇文霁真的是低手中的低手。
吕墨襟把手里的茶喝完,就见宇文霁站起来转身向外头去了,他跟了两步,见宇文霁站在门廊下,看院子里的海棠树。
吕墨襟站在能看见宇文霁表情的位置,盯着他看了片刻——虽然是发呆,但宇文霁不是恍惚的迷茫,他坚定。
吕墨襟便放心了,转身回去看公文。
宇文霁的脑子,其实一片空白。
直到一阵风吹过,海棠树粉白的花瓣扑簌簌落下,其中几片吹到了宇文霁的脸上。
这株海棠树也是几经劫难,在之前岐阳的多次灾劫中,屡遭火焚,还被砍伐过,却依旧健康茁壮,宇文霁刚搬进来的时候,还以为它已经嘎了。但因为人手不足,他也懒得调配人手专门过来移树,就那么放着了。
后来等有人手了,就发现这树已经发出了嫩芽新枝。
那就不能移栽了,这是有讲头的好兆头。
到现在,它已经再次繁茂了。
花瓣让宇文霁下意识闭了一下眼睛,某些惨烈血腥的画面,开始在他的脑海中闪现。
那是……没有他存在的世界。
疾勒人、托博人,乃至鞑科人先后入关,又有关内的杂胡,中原一片血腥的混乱。陆清月、方剂和宇文德,再不似人,也是汉人的势力,比杂胡还是好的。可北方牧马地皆已沦陷,汉人百姓遭灾多年,都到了吃菜人的地步了,战斗力哪里能和胡人相比?
宇文霁手上抓着一片花瓣,明明是嫩嫩的淡粉色,花瓣却仿佛在他手心里化成了赤红色,又慢慢融化成了黏稠的液体,顺着指缝流淌了下去。
宇文霁深吸一口气,花瓣还是那个花瓣,他将花瓣扔了,坐在了台阶上,看着风继续摇曳着那棵伤痕累累的海棠树。
这些幻觉不是老天爷的示警,也不是他脑子有病,纯粹来自他自己的猜想。
更让他浑身战栗的,是身边人的尸骸,也埋在那累累白骨中。熊爹能活到现在吗?熊爹死了,崔王妃在崔家又能活多久?素合是崔王妃的奴婢,更无生路。
还有墨墨……
宇文霁知道梁安经历的那天,把墨墨搂在怀里,一夜未眠。
梁安简直就是另外一个时空里的墨墨,甚至,还是下场较好的那种。墨墨若没遇见他,会比梁安更凄惨,毕竟他已没了父母,没了家族,他还不如一个寻常的家生奴婢。他能活到展露才华,拥有自保能力的那一天吗?他若活到了,那在这个过程中,要经历怎样的痛苦?
宇文霁忍不住抱紧了胳膊,难以自控地颤抖了一会儿。
他不能逃避了,他等不到救世主了,真的要自己上去了。
风声仿佛变成了“万岁万岁万万岁”的呼喊,宇文霁再次抱紧了自己。
此时恰好有新的奏折送到了,梁安带着两个小太监端着奏折送进来,看了看宇文霁的状态,梁安默不吭声地将奏折送进了屋里。
吕墨襟正在吃点心,见状拍了拍手,坐下开始办公。
梁安退出去后,看了看跟在他身后的两个孩子,对他们点了点头。
——大阳宫每年春秋两季,都会买人。
对宫女来说,岐阳以及周边,百姓是最乐于生育女儿且给女儿上户的。
这个时代养一个孩子的成本是很低的,给口吃得就成,养到五六岁,现代刚上小学的年纪,古代就已经能干活了,直接朝宫里一卖,对家长来说,就是纯赚的。
且卖进宫的和卖给世家不同,虽然当初都写的是彻底买断,可宫里是有探亲假的,且宫里就算跟皇帝有了关系,但也不一定能有位份,宫女大概率是没有“嫁人”一说的。简言之,宫女的财产都是外头家人的。运气如果够好,宫女还不算太老的时候得了恩典出宫,那还能嫁(卖)一次。
至于太监,他们比宫女更惨。岐阳有专门的太监世家,不是大太监,就是底层的小太监。家里只留一两个男孩传宗接代,其余男孩生下来没几天,家长就会割掉,等长到三五岁,就朝宫里一卖。甚至这种人家还不少,太监每年的入宫名额还需要竞买。
因为太监的卖价比宫女高,毕竟在这个时代的道德标准里,太监代表的,是断子绝孙。这些太监家族也不惦记这些孩子在宫里爬多高,还会和大太监勾结,直接克扣走小太监的薪银。或者大太监直接给家长一大笔银子,就把孩子写成孤儿,家里以后也别找了。
副总管兼大厨的陶有春应该就是这么进宫的,给他姓名,养他长大的老太监,是拿他当儿子养的。
那时岐阳已经安定下来了,百姓开始娶妻生子,重建家庭。宇文霁本以为这是安定抓过两批,结果整个岐阳就大量死孩子。
宇文霁当时不理解,他抓的都是那些名声恶毒的人贩子家族啊,怎么这么大面积死孩子?
后来在督亭卫的寻访和调查下,才明白了原因。因为整个岐阳,把皇宫买宫女太监当成了他们的“托底”,家庭到了活不下去的地步,能卖孩子,活下去的可能会更大。当这个代代延续的托底,突然没有了,即使生活状况已经发生了改善,他们依旧陷入了恐慌。
宇文霁妥协了,只是对购买条件进行了一些修改,他不买自割的孩子,而且一旦买了,就是彻底的买断。很多孩子买进来后,转手就进了慈幼院。
现在跟在梁安身边的两个小太监,都不是新买进宫的,是当年活下来的。
是梁安带起来的新人。
“你们碰到好时候了。”梁安叹着,但他们进了一间小书房,没事的时候,他就在这教他们学字。
宇文霁回屋时,吕墨襟批奏折已经批了有一会儿了。宇文霁直接站在吕墨襟背后,把大脑袋靠在了吕墨襟的肩膀上。虽然靠的是左肩,可吕墨襟还是手上一抖,在奏折上画了长长的蓝色一撇。
“墨墨,我要当皇帝了。”
吕墨襟叹气,放下笔,用有点别扭的姿势,半扭着腰,摸宇文霁的脑门:“你会是个好皇帝的。”当今世上,也就是景光自己,到了今天才终于确定要当皇帝了。
“我害怕。”我玩建城游戏,还经常弄死全城人,何况真实世界?
“景光,你现在就做的很好。”
“可现在我不是皇帝。”
“嗯,现在你是个暴君。”
“……”
“暴君挺好的。”
吕墨襟继续摸着宇文霁的大脑门,突然觉得手感不对,结果从他发髻上摸下一片花瓣来——娇嫩的海棠,和凶神宇文大趾,真不般配。
“景光,抬头。”他左手轻轻拍着宇文霁的脸,“看着我。”
“嗯?”
吕墨襟将花瓣放在自己的唇上,伸出舌头将花瓣舔进了口中:“景光,要吃……我的花瓣吗?”
宇文霁看着吕墨襟眨了眨眼睛:“你忘了三个时辰前发生了什么吗?”
“没成事啊,根本没成啊。当时是秋千塌了,我被吓着了,其实不难受的。”吕墨襟咬了咬嘴唇,“我还有点想要。”
“……”宇文霁看着吕墨襟,怀疑他在哄自己。
吕墨襟拽着宇文霁的袖子,也对他眨眼睛:“真的,我想要。”
宇文霁的意志其实也不是太坚定:“我、我去洗澡。”
吕墨襟拽着宇文霁袖子的手没放:“同去……吧?”
于文霁直接将吕墨襟抱了起来,奔着浴室去了。半个时辰后,小平王抱着浑身都红彤彤的吕相,进了卧房。
梁安招呼着内侍们收拾齐整,又让小太监去伙房说一声,今天晚饭延后,另外,多准备些清淡爽口的。
卧房大门紧闭,海棠花被风卷着,拍打在门户上,半夜稀稀落落下起了雨,雨水打得满地海棠一片狼藉——花神降魔君,玉壶吞金杵。帐中捣花红,良宵尽欢愉。
次日,吕墨襟没能起床。
这当然是理所当然的事情,半宿过去,他如今是腰酸背疼,双腿哆嗦不停。因为宇文霁喂了他几次水。眼睛也用温毛巾敷过了,只有些微肿。
他最难受的,是总想小解,可宇文霁抱着他去了,他又解不出来。
因实在是太难受了,吕墨襟方才甚至忍不住捶了宇文霁好几下,捶得宇文霁连连告饶:“别打,别打,你手要打疼了!”
宇文霁其实心虚,他昨天有那么一点点……没控制住自己。
墨墨哭得稀里哗啦的,怎么控制?
吕墨襟拿被子蒙着脸,他知道自己无理取闹。
宇文霁将他安置好了,这才去干活。傍晚时,宇文霁回来了,睡了一天的吕墨襟才算是好了些。
“要不,以后还是别……了吧?”宇文霁把山药饼切开,盘子递给歪靠着大迎枕的吕墨襟。
饼皮是山药和面粉二掺的,里边的馅料是羊奶酪加山药,无论馅料,需要液体的时候用的都是羊奶,没有水。蒸熟之后,软嫩香糯。
吕墨襟一听,顿时也面上飞霞。嚼着山药饼的嘴巴停了下来,嫩嫩的嘴唇反而抿得不见血色。
昨夜实在是从未有过的癫狂与……快活,先前他身体的不适反应,正是因为快活得过了头。
“我其实……挺喜欢的。”被宇文霁切开的一角山药饼还没有拳头大,吕墨襟两只手托着,举在眼前。旁人一叶障目,他一饼障面,他看不见宇文霁,宇文霁也看不见他,“就……魂飞九天。”
宇文霁也脸红了,他吃的是肉包子,比宇文霁的拳头都大,他垂头只盯着包子,也不去看吕墨襟:这算是墨墨夸我吧?
两人就这么相对默默吃了半天,吃完了一块儿净手,又一块儿清洗过。吕墨襟红肿是有的,但没受伤,清洗就够了,有些地方还是不要胡乱上药。
宇文霁:“以后,咱们休沐前一天?”
吕墨襟:“嗯。”
很好~日常亲近贴贴就够了,休沐前自然可以放肆一些,宇文霁和吕墨襟开开心心搂在了一块儿。
没过几天,桶义的消息到了。
宇文德没有召宇文霁,他接收了宇文霁的归顺,并要求宇文霁纳贡。
吕墨襟:“还怕他不要呢。”
于是一个月后,桶义再次求见,表示我们平王正在积极准备贡品,而且平王父子都十分重视,这一回是老平王亲自押送贡物前来朝见的。
小平王至孝,天下皆知,老平王亲来,十分足以表现父子两人的诚意。
太子兴奋地求见宇文德:“父皇!我们拿下老平王,以其为质,自当——”
宇文德额头青筋暴起,他看着书案上的玉龙香炉,特别想把这玩意儿拿起来扔宇文礼脸上。
“我与宇文良,曾为袍泽。”宇文德顿了顿,有一时间的恍惚,真是数十年的岁月,白驹过隙,弹指一挥。他与老平王并肩作战的事情,仿佛是前世发生的事情了,“其性烈,我若以其为质,其必自裁,此乃助小平王成就哀兵!且陷我于不义!”
宇文礼被亲爹的大嗓门吓得一哆嗦,宇文德已经扶着龙书案站起来了,他指着宇文礼:“无论是你此时的想法,又或是先前召宇文大趾来尚城的想法,我若以强压弱,自无不可。但宇文大趾之势,甚至还远强于我。”
“他强……”
“他背靠草原,遂州与鲁州皆镇有重兵,不可轻动。”宇文德苍老的脸上,露出几分肃穆,“其以稚龄镇边,我敬之。正因如此,事到如今,我才有与其斗一斗的心思。若依你之法,宇文大趾死在我尚城,鲁州和遂州怕是又会有人开关放胡,届时北方又要大乱。”——
作者有话说:墨墨:[爆哭]坏蛋!
大趾:[害羞]嗯嗯嗯,我坏蛋我坏蛋
墨墨:[可怜]
第135章 (捉虫) 熊爹朝贡……
135
宇文霁若知道这一番父子对谈, 大概会对宇文德的观感有那么一微微的提升。
食人魔宇文德,是畜生,一个有底线的, 聪明的畜生。
争霸不是把谁的统帅打死,谁的地盘就进入自己手中了。真那样,所有人就都当刺客去了。
宇文德也知道, 太子会有这种想法, 也是因为宇文霁无嗣,他虽然有个亲弟弟,但名声不显,八成是让宇文霁本人养废了,宇文良又已经年老, 一旦宇文霁出事,想取而代之很容易。
宇文德头更疼了, 宇文礼会有这种想法, 才是真正被养歪了。
说句难听的, 若是没有宇文霁震慑, 那他宇文德都不一定会有现在的基业。
最早疾勒人叩关的时候, 宇文德就想过去援助, 然后宇文霁快速把疾勒人打崩了。
后来托博人入关, 他再次准备去岐阳救援, 可允州本地势力不想出兵, 阻挠他调兵。且有陆清月横在中间,他若不顾阻挠愤然出兵,补给必定受挫,陆清月更是不会放过机会,必会从中作梗(一旦战败, 世家可不会承认是他们拖后腿导致的)。他如陷泥沼,不得前行,宇文霁又再次将托博人打崩了。
说来可笑,崔霸结盟的消息传来时,他当时的丞相一脸高深的得意,自称早有妙算,他们端坐家中,利自天降,还大大嘲讽了宇文霁,说他损兵折将,最后只得了一片烂地。
宇文德当时只能赔笑,他当时有着深深的无力感,几十年的奋斗,称帝登基,结果得到的是这么一个摊子。
宇文霁身边,也会有这样的傻子吗?
也是那时候,他才意识到他对世家太过阿谀,毕竟因为出身的关系(奸.生子),他极度渴望世家的认同。当时天降的一半朝廷,他以为是重塑权力的天赐良机,然而,他的权力并没有得到什么本质的改变。
本地世家废了,岐阳世家,也只是用更艰涩的辞藻,说着类似的话罢了。
太子在宇文德面前,讷讷不得言语。宇文德知道他是没被说服,甚至还是对此不以为然,但让他反驳,他又反驳不出来。
宇文德挥挥手,太子不甘不愿退下去了。
太子年近四十,旧习难改。
宇文德有些后悔,宇文礼年幼的时候只将他交给妻子管束——宇文德虽然继承了侯府,可他奸.生子的出身,实在难听,第一任妻子身份不高,教养不足。妻舅家里也没什么家教,养出来了这么一个气量狭小,脑子愚钝的傲慢蠢货。
明君如何成为明君?因为他们聪明,能看清时局,把控局势。亡国的倒霉蛋,真的是因为暴戾、贪婪,或者好色吗?不,都是因为傲慢又愚蠢,看不清局势罢了。
偏偏宇文礼是半点大局都看不明白。
宇文德起身,一瘸一拐去后宫了,他的皇后也姓王,正是王皇后那个王家的“王”,是王艾到此之后,献上来的王家女(先前还准备送给宇文霁的)。
去旁人的宫殿,妃嫔都是要远远出来迎接的。王皇后从嫁进来那一日,就未曾迎过他。这回宇文德来时,她正抱着儿子睡觉,侍女也是皇帝进殿了才来询问,是否要叫醒皇后。
宇文德摆了摆手,自己背着手走进了内殿。
王皇后躺在床上,年轻丰腴的面庞睡得面色红润。幼子躺在王皇后身边,双手攥着母亲的衣襟。
若论姿色,王皇后在宇文德后宫中只排在中下,但其自有一股大家气韵。教养的儿子,不过稚龄,却端正得体。
他觉得宇文良的运气是真好,他在丕州娶的,必定也是一位很好的妻子,否则养不出宇文大趾这样的儿子。
宇文大趾若是他的儿子,他也如宇文良一般,退下来享福,只在紧要的时候,出来帮一帮忙。
宇文德叹气,他已有易储之心,但幼子太小,太子已长,他却又已经老迈……
宇文德再次发出无声的叹息。
又过了一个多月,已入秋了,熊爹这才出发——不是宇文霁故意拖延,这段时间里,岐阳与尚城使者往来频繁,一直在协调路线。
朝廷已经很多年,没有接受正规的朝贡与上交赋税了,还是大规模的赋税。且不是向岐阳,而是向尚城朝贡,一切都是头一份。
最终,老平王带队,率三千护军进入允州。从物资、人员、政治的角度看,这都是一次重要又危险的交流。
宇文德就担心自己那个傻太子调兵偷袭宇文良,若非确定宇文霁是真孝顺,他都怕宇文霁自己出手,把他亲老子杀了,栽赃嫁祸给自己,那他到时候真的是军心民心尽失了。
所以,宇文霁这一边只要做好上供的事情就够了,宇文德想的事情就复杂多了……
路线确定后,马愤率兵三万,将熊爹和整个纳贡的队伍送入脈州。到了脈州的伏江城后,宇文德麾下大将胡汀率兵两万接应。
宇文霁本来以为这辈子不会再送熊爹离开了,可还是要麻烦自己的老爹。但和上次送行的感觉不同,这次宇文霁在伤感的同时,还有点无奈,就跟现代送参加了旅游团的兴奋爹妈出游一样。
因为熊爹是真的很高兴,他不是装来安慰宇文霁的,是真情实感。
身着猎装,同来送行的崔王妃一直在给他白眼。因为……崔王妃也想去。
宇文霁和吕墨襟,以及众臣还真仔细商量过,崔王妃跟着一块儿去的可行性。过去诸侯王朝贡,是有带着王妃的。
因为那时候诸侯王的朝贡,也是一次在岐阳朝廷的社交,王妃们是社交场上的重要角色,同时还要在岐阳为儿女的婚嫁寻找对象。
崔王妃要去也行,有可能给对方带去错误的暗示,认为他们有意和那边联姻。宇文德的女儿当然不可能,可宇文德有不少外嫁的姐妹,年纪最大的孙女都能嫁人了。
虽然拒绝是能拒绝,但是,这次的朝贡,还是少生意外为好,终究是在别人的地盘上。
熊爹一路平安地横穿脈州,和胡汀顺利接头。
胡汀让大军停在后头,自己率三千亲军向前迎接,看着远处行来的平王军,心里有几分惊恐——这是三万三千人?
他跟随宇文德至今,其实还没有进行过大规模的骑兵作战。马匹的价格,是从北到南,不断递增的。宇文德麾下,所有的马和骡子加起来,数量不超过五万。这其中很多马骡是当不了战马,只能拉车的。
就算是杂胡石允,他麾下也只有一支三千人的精锐,配备一人双骑,宇文霁雄踞北境,马匹基本上都被他自己吞了。
如今平王军所来的方向,完全看不见人,只能看见从远到近逐渐升腾起来的沙尘,随着他们的接近,大地也开始震颤轰鸣,就如一条黄龙从天的尽头,咆哮而来。
前头出迎的士兵回复,说平王军皆是一人多马,声势极为浩大。他已经有了心理准备,可还是被骇到。
这个“骇”是出于一个将军的立场,他深知允州兵都是什么情况,见此情景,只有如他亲军一般的精锐,方才能稳立不跑。
三万三千步卒,和三万三千的多马骑兵,动起来完全不是一个等级的。
另外胡汀有一点理解错了,平王治下说三万三千骑兵,指的就是正式骑兵,没有半个虚报的。甚至人数还少说了,所有后勤兵种,都是没算在总兵力里头的。如今更是没将朝贡队伍的人马计算,所以,实际人数已近四万人,再加上这支队伍是纯粹的古代机动部队,全配备了马和马匹,阵势能不大才怪了。
对方军队威势强大的同时,这大批人马在很短的时间内,就停了下来。这代表了一支军队的服从能力,以及将官对军队的掌控力,令行禁止。
胡汀计算了一下,这样一支骑兵军队,他需要至少十万精锐,才能在地形有利的情况下,将对方困住一段时间,对方想走,他是拦不住的。
当看见老平王的队伍时,胡汀直接裂了。
宇文霁的战车部队已经增加到了五十辆,他将其中三十辆,都交熊爹带来了。这三十辆战车,甚至既不在三千护军,也不在贡品车队里,算作熊爹的仪仗和“辎重”。
若非熊爹不要宇文霁的座驾,现在熊爹坐的就是宇文霁的战车了。
但熊爹的座驾,也经过了一些改装,更坚固耐用之余,也更华美。四匹高大的纯黑骏马拉着大车,踏步而来。这些马经历了长途跋涉,身上有些脏污,但依旧难掩其肌肉的健硕美感。
更让胡汀眼圈发红的是,贡品车队的两侧,还有士卒带着无鞍的马,这不是士卒的马,这是给车队替换用的马。这些替换的马,和车队现用马匹的水平是一般无二的,并不差什么。
宇文德……其实挺穷的。即便到现在,他的皇驾,也就是诸侯王的规格。允州有铁厂,他不缺铁,但他缺少皮革。尚城的小朝廷里,官员上朝都有人坐驴车,还有官员认为驴子实在不雅,干脆让奴隶身着彩衣给他们拉辇的。
甚至宇文德想找八匹白马给自己拉车,都还没集齐——倒不是真的颜色没有相同的,但总不能把劣马跟好马放一块儿吧?那也实在是太难看了。
所以,宇文德的皇驾跟这辆老平王的王驾放一块儿,宇文德必败无疑。
不止车小一圈,马都小两圈——
作者有话说:[可怜]作者菌……上榜了,所以加更[捂脸笑哭]然后存稿箱菌阵亡了。昨天被锁的原因,是因为“肿胀……”我改了三次[爆哭]
第136章 老平王允州行(无大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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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汀下马, 去向老平王见礼,老平王笑呵呵与他问好,面目十分慈和的一个老爷子。但是, 他身板子够大。
胡汀是地道的允州本地人,允州人的身量比江南人高一些,但没有北人高大。老平王在北人里, 也算高大的了。
且以武将的角度看, 这老爷子年纪虽大,却体格健硕,远胜青年。
这是一头衰老的老虎,可是利爪尖牙未曾磨损,因为他有一位健康强壮的儿子, 早早地承担起了责任。
胡汀下意识在心里将老平王和自家的皇帝相互比较,当年的宇文德也是一条大汉。如今, 宇文德已经多年未曾骑马了, 他也很少再召见老兄弟了。胡汀的谋士私下里说, 这是君王威仪。
可实际上, 是宇文德的瘸腿遮掩不住了。他年轻时不曾遮掩自己的腿疼, 只会感慨废了一条腿还没救回父亲。现在……上次有他腿瘸的传闻, 还是他处死了一个年轻的美人, 因为美人放肆, 坐在了他腿上(传闻中依旧没有皇帝腿瘸的说法, 可老兄弟们就是清楚)。
每次大朝会,胡汀从下头朝上看,已经看不见当年盘锦侯的影子了,他变得十分干枯瘦小,仿佛坐在那儿的不是一个人, 一位皇帝,就只是一个冕服架子,艰难地支撑着宽大厚重的帝王之服。
熊爹看胡汀不说话,就哈哈一笑:“老了,年轻时,我也是一匹马就走天下的好汉子,如今却是带了这许多的累赘。这车里装的俱是我的衣服、家具,还有家里人担心我水土不服带的吃食,将军可要查看?”
胡汀跟熊爹笑笑,连道不敢。
就算那些大车里塞满了士卒,也就塞千把人,加上车队的士卒,撑死了五千。哪怕他们都是精兵,可到了尚城里,能干啥?
虽然胡汀很头疼跟平王骑兵野战,但城市内的巷战和野战完全不是一回事。
但是胡汀还是看了看,结果老平王说的,竟然是真的。
“……”恭桶和澡盆竟都带着,满满一车有着墨香的书籍,让胡汀有些眼热,最让他无语的是,老平王还带了两大车饴糖和各式油炸糕点。
“还好现在天已经有些凉了,否则带着这些个东西,岂不都是招虫子了?”老平王在一边念叨,“这可让我一个老头子怎么吃啊?”
这么说着,老平王拿了一套《吕氏春秋》送给了胡汀。旁的东西,胡汀必定不接,但这是书,他不能不接。
早先是有商人向允州运书的,但世家最初是高兴,后来就是警告了。
在纸张出现之前,书是雅事,是学问,世上甚至都没有书店。谁家开始卖书了,那必定是穷途末路了。各个世家最后的资本,不是金银,是藏书楼里的书。
宇文霁当初将造纸术给了赵驹,可纸张成了世家的玩具,世家有了纸只顾着制签、制帖,想方设法在纸张上凸印花纹,掺入金箔、花瓣、树叶,甚至把彩印都折腾出来了,可就是没人如宇文霁一般大批量地制书,顶多是将自家的藏书再用纸张誊抄一份。
因为没用。世家又不稀罕卖书得的那三瓜两枣的进项,做什么把自家的底气便宜了别人?
允州当地世家最初很高兴有新书籍填补他们自己的书库,但后来书越来越多,旁人也会来买(包括当地寒门和将门),这他们可就不高兴了。
所以,书籍贸易的盛行,还是局限在平王治下。胡汀这种手握重权的大将,虽然也想买书,可他不敢得罪世家,只能看着眼馋。但这个礼物就不一样了,他只要去跟陛下报备一声,就能把书留着了。
甚至可以连夜抄录一份,把原版给陛下也就罢了。
胡汀高高兴兴收了书,又与老平王客气了几句,算是正式完成了交接,两队并成一队转身向尚城进发。
胡汀以为,刚见面时他已经彻底眼馋够了,然而,这一路上越观察,越让他眼馋。他军中又有善于打探的士卒过去探听了消息过来,胡汀听闻后……只觉得幸好宇文霁派了他亲爹过来,他不敢动手,否则胡汀说不准就脑子一热,把使者杀了,将马匹车辆军资都给夺过来了。
首先说对方的甲胄,三千老平王的亲兵日常赶路的时候,只穿着半甲。
半甲!胡汀刚见面时,还以为对方身上的,就是他们的全甲了。且这些骑兵还不止有一套甲,他们有一套轻甲、一套重甲,还有些零零碎碎的护具,如今他们穿的半甲,竟然还是轻甲的半甲。
所以这些士兵的“多马”,多出来的不只是坐骑,还有专门的驮马,驮的都是士兵自己的甲胄、兵刃。
老平王大概是注意到了胡汀的眼神,路上还拉着胡汀看了。那铠甲是真好啊,允州也产铁,但好皮子太少了,纯铁皮的铠甲不好用过于笨重缺乏灵活。这些甲胄胡汀看完之后,想哭。
“别看他们如今只是一士卒,其实都有高爵在身,放到外头也都是校尉了。这都是精锐中的精锐,我们家里也不多,也就三五万吧。”
老平王话语轻松,可这都是一刀一刀扎在胡汀的心口上。
然后是老平王的那些用来拉他恭桶的战车,胡汀靠近了看过,车外所覆的不是牛皮,而是犀牛皮。这些车寻常弓箭难以.射.穿,外加不惧火烧,这玩意儿甚至能直接当攻城车用。
还有马……
虽然刚见面就已经眼馋对方的好马了,但这种感觉没有消失,相处时间越长,反而越眼馋。
他不止眼馋老平王和士卒的马,他连贡物的驮马都眼馋。那些大车,也都是两马拉拽,每辆马车后头,还拴着两三匹马,连货车都有更换的副马用。
田忌要是平王的下属,那换马的该是他的对手了,不,他的对手换马也跟人家赛不了。胡汀很确定自家的上马,赢不了对方的中马。
让他眼馋的,还有车夫们。就连车夫都有甲,有兵刃,都是壮汉。可这些车夫本该是征召的力夫,即便小平王担心亲爹的安危,派来的皆为精锐,但也没必要连车夫都是老兵啊?
早年间,胡汀见过允州向岐阳朝廷送赋税的队伍,那都是强征的民夫。大队人马去了岐阳,回来的却只有官员和差役,民夫全死在路上了,好运没死的,就给卖掉了。听说有的州好一些,会在将赋税送到地方后,将民夫放了,可要怎么回家,甚至要怎么活下去,那就是你自己的事情了。
——百姓前往服役地点的花销,要自己支付。百姓服役期间的吃穿住用,要自己支付。最苛刻的地区,服役期间饿死了,也就找个地方埋了。服役结束,朝廷更是什么都不管。就算你服役结束的地点是在距离家乡十万八千里的岐阳,也是你自己的事情。
胡汀打探之后,发现自己猜对了一半,这些人确实是服役人,但他们也都是老兵。但这些人的情况,比老平王的三千精锐,对他的打击更甚。
平王治下,服徭役算在耕战授爵里,算“积分”。这次纳贡的徭役,军功尤其丰厚,引来归田的老兵一阵争抢。
他们已是年近四十了,不是胡汀所认为的三十出头,这年纪在此时的平民来讲,确实都是老汉了。但跟老平王一样,身体状况看着太好了,精神旺盛,体格健壮。
且每个人都在家里有田有宅,有妻,有子女。
去打探消息的亲兵,回来讲述的时候,眼睛里有羡慕还有不解。
胡汀问自己的几位副将:“你若归家,安详太平,还愿再出来吗?”
年岁轻些的都说愿,有些年纪的,却都沉默。
胡汀有种要坏事的焦虑,他觉得不该让这支朝贡的队伍进尚城,可具体为什么胡汀又说不清,只是觉得让他们送了贡品转身走就好了。
胡汀的急报送到了宇文德面前。
宇文德看了一眼,长叹一声。胡汀不明白,他明白,但明白也没办法,尚城的上下都在期待朝贡队伍的到来。
纳贡的队伍进入了允州。
让胡汀更烦的事情发生了——老平王喜欢带着人跑到乡间,到处发糖。不管男女老少,见到了就给一块儿用油纸包着的饴糖,有的里边还有芝麻、松子之类的坚果。
胡汀也被发过,确实好吃。
很多百姓一辈子都不知道什么是甜味,最初还有人以为老平王要毒死他们,却又不敢不听贵人之言,哭哭啼啼将饴糖吃了下去,于是发现毒.药也挺好吃的。老平王哈哈大笑着走了,百姓才后知后觉地知道,刚刚吃下去的,就是传说中的“糖”。
待进了城,老平王越发猖狂了,到处洒糖,还洒一种点心(炸麻团),百姓夹道欢迎。
吃人的嘴短,老平王还未到尚城,百姓已经到处称赞老平王的仁义,期待他的到来了。
跟期待送鸡蛋的到自家门口摆摊,一个意思。
太子又着急了,跑去请宇文德快快阻止这件事,说老平王正在收买人心。
宇文德心中已有易储之意,但他小儿子的年纪太小了,太子的年纪又太大了。
从宇文德登基,太子就是太子,朝堂上早已认定了他这个太子,即便后来王皇后诞子,王家与王皇后自身,也没提过任何易储之事,王皇后日常行事,太子必定是大头,且她一直对前皇后(太子生母)尊敬备至,年节必定叩拜。
王家一直是太子.党中的一员大将。
反而是太子这傻子,在小皇子刚诞生的时候,跳过好一阵子,差点跟王家闹翻。
第137章 (捉虫) 寄生虫
137
“他确实是在收买人心, 但你觉得,他是为了让百姓跟着他造反?”宇文德对太子已经没有怒其不争的“怒”了,只有无力加无奈。
“呃……”
“下去吧, 等你想明白了再回来。”宇文德懒得教了,太子不是不听,是他听了都听不明白。
百姓盯着糖去, 看见的不只是糖, 还有平王治下的富庶,军队的强大,以及仁义。老平王这是在提前安民,打都没打过来,已经惦记着收复之后, 如何让百姓快速老实下来了。
有了老平王这一手,以后百姓提起来平王, 首先想起来的就是他们白送糖。故事哪里有又甜又香的糖真实?
有些百姓甚至开始称呼平王为“甜王”了。
猜猜他日平王来攻, 这些百姓什么反应?
真冲上去跟平王并肩作战, 他们是不敢的, 但一定会关起门来, 老老实实甚至欢欢喜喜当顺民。
平王已经确定, 自己立于不败之地了。
宇文德苦笑一声, 对啊, 怎么败?
他摸着自己的枯瘦的腿, 衰老本来就让他的身体开始收缩,那条割了肉的腿,在最近两年里更是比另外一条腿瘦得厉害,更糟糕的是,它开始变得麻木了。宇文德摸着它, 就像摸着一根柴火棒,只有死死掐着,那条腿才会给他带来一点点的感知。
一切都是在他带兵出征陆清月后,恶化的。
若再年轻十岁,不,只要这条腿还能再有点知觉,他都会赌一把,跟平王拼一拼。死在战场上,他也是死得其所了。
市井间,允州百姓都在谈论老平王。
“老平王跑到咱们这儿都能到处散糖,那在他自己的地界,一定更常散糖吧?”
“应该是……可真羡慕他那儿的百姓。”
这是目光最短浅的,目光稍微长远一点的,看见的就多了。
“好多的马呀。”
“我怎么看着那拉车的马,都比好些将军骑的马好呀?”
“那铠甲老厚了。”
“这平王的下属,到底谁是兵,谁是将啊?我怎么看着都骑着高头大马,都穿着铠甲啊?”
“他们这送贡品的队伍,怎不见力夫啊?”
“坐车上的都是吧?”
“力夫……坐车?”
“我昨夜悄悄去他们营地外看了,你们猜这么着?他们力夫也都在大锅里舀饭吃,都是大饼子和肉汤!”
宇文德的手指头敲着桌面,当年他嘲笑宇文霁年纪小,太天真。不用世家,那他要如何治理国家?如今,他嫉妒啊。
治下的粮食、钱财皆入宇文霁囊中,他想怎么搞就怎么搞。可即便现在的他回到当初,却一样只能选择重用世家,因为宇文德……没底气。
他是奸.生子,亲爹到死都用看仇人的眼神看着他。
即便他是亲爹的独子,但为了活下去,也必须低人一头。
让他得以继承爵位的,其实不是亲爹,他亲爹一直希望过继。
把他推上去的,是本地的世家,以及宇文德姐妹们。宇文德的血脉虽然存疑,但他们都不希望有一个纯粹的外来宗室继承这一切,而宇文德懦弱愚孝(袭爵前),被他们推上去,必定感恩戴德,比外人好用得多。
宇文德原先是嫉妒老平王有个好儿子,现在又开始嫉妒小平王有个好爹了。
宇文德硬撑着站了起来,外人看来,这位老皇帝依旧精神健旺,只是有些瘸罢了……
岐阳
宇文霁坐在书案后,看着熊爹新发回来的消息,松了一口气——熊爹什么事都没有,还玩得挺开心的。
这次对宇文霁来说,也是一次大出血。其实糖不大,也就小指头的大小,风大了都能吹跑。只是现在的人对甜味十分匮乏,所以吃进嘴里才会有感觉,换现代人来,可能都没尝到味,糖就没了。
但制糖依旧消耗了宇文霁巨量的粮食储存,因为不只要让熊爹去送,他自己治下也得分发,否则本地百姓听说了就要有不平之感了。
还好就这一回,这是举国庆祝天下一统,因此发糖,大家都甜甜嘴。
“景光,再撑两年,你就立于不败之地了。”吕墨襟走到宇文霁背后,弯腰将宇文霁的大脑袋抱进了怀里。
宇文霁抬手抚着吕墨襟的胳膊,闭眼将头靠进他的怀里。
“若宇文德硬打呢?”
“他接纳你的称臣,就没有以后了。接到你称臣的消息,就大骂你是个骗子,咬死了是作戏,因为被骗表示愤怒,发大兵来袭,他还有一拼之力。”
宇文霁抚着吕墨襟胳膊的手一顿:“墨墨,你找了最好的时机。”
宇文德不一定没想到这一点,但他们这边称臣称得太快,宇文德那边可能连三方结盟还没彻底谈妥,大规模的兵力动员,人员和辎重调动都还没开始。
若是宇文德开始动员后,宇文霁这边去称臣,那就是给宇文德送祭旗的好材料,外加帮宇文德增长士气了——“你们看,宇文大趾听说我要去攻打他,立刻派人来乞降了!此战我们必胜。”
可此时,他若指责宇文霁是作假,首先闹起来的就是他自家的朝堂。
毕竟,那可是世家最多的地方。这些世家是乱国之源,但他们却是最渴望太平的,因为世家很清楚,他们自家的发展,同样需要依托“盛世”,一旦动乱来临,就是一场大洗牌。历代皇帝杀了那么多世家,但哪里比得上这几□□中淹没的世家多?
如此想来,世家就像是一群寄生虫。健壮的宿主才能将他们养得肥硕,可肥硕的他们又会将宿主吸干,要么跟着宿主一同腐朽,要么找到下一个宿主,还有一些过于成功的,成为了其他虫子的下一任宿主。
这想法让宇文霁有点恶心,因为他自己好像也成为了其中一条虫子。
吕墨襟见他神色不对,便打断他的思绪:“我们的麻烦也要开始了,要不了多久,世家就要要求归还田地房产和奴婢了。”
“让他们来取,然后全杀了,栽赃在石允身上。”宇文霁直接道。说完了后,他又觉得自己是感情用事了,毕竟方才将包括自己在内的世家都比作虫子的恶感,还留在身上,“是不是莽撞了?”
“不,景光做得对。”
“……”宇文霁很仔细地看着吕墨襟,他可是还记得墨墨称赞他“可爱”呢。
吕墨襟笑了起来,抱着他的大头给了一口。
“世家索要财产,这消息送回来要有半个多月,你拿到朝堂上,让大臣们吵一吵,最后说依法治国,但需要旧主人拿出房契地契。呵呵。”吕墨襟冷笑一声,“他们有几个有着明白的房契地契的?来回折腾几次,中间天冷的时候,再来个消息断绝,一年半也就过去了。届时再有人过来,正好杀掉,正好算是探宇文德底气了。”
世家的土地兼并、隐户隐田,已经很严重了。
大量的田地房产根本没有契约,属于“说是我的,就是我的”。奴婢也是相同的情况,大量家生子与附庸佃农,只在主家有名,却在官方无籍,所以其实国家里有一批比贱籍还要低微的存在——无籍。因为他们根本不存在,微尘一般的人物,连当一个数字都不够格。
动乱反而让这群人有了出头的机会,比如石允那边,他说麾下的兵丁都自称是杂胡,其实有至少三成是汉人。还有他的谋士,全都是毫无来处的汉人。
这些人很多就是无籍的家奴,他们其实也受到了高等教育,可能比正经的公子还有才学。但他们连自己的祖宗是谁都不知道,甚至无父无母(婢妾、家伎之子),仿若从石头缝里蹦出来的。
说寒门子歹毒的人,该看看这群人。他们比寒门子有着更迫切的证明自己的欲.望,遗臭万年对他们来说,是奖赏。
说回田宅,总之,世家能拿出来的契约,必定不多。皇宫里存放的历朝圣旨,也被当年宇文鲜一把火烧了(当然是没有的,宇文鲜当初根本没那个闲心烧存档的圣旨,但墨墨亲自带队整理过后,宇文鲜就烧了)。
让他们带着契约过来,明摆着是为难。
届时宇文霁已经稳定了地方,就要看他们敢不敢开战了。敢,就是送的。不敢,宇文霁就能按照步骤,一点点吞并北方了。
“真有人会过来?宇文德和世家……不会这么蠢吧?”没有墨墨,宇文霁就得摔大坑里,突然这一下,宇文德的智商陡然就跌停了。
“他们不蠢,但有人却贪,且这件事不能看个人的决策。你在决策的时候,也不能只靠你个人的偏好。”
“嗯……”宇文霁心里默念着:短板,一个水桶能装多少水,要看最短的那块板子。尤其,现在最长的板子没有能力盖住那块短板,“所以,有时候我们不需要盯着敌人的聪明人,揪住最蠢最弱的打就好了。”
吕墨襟笑了:“正是,一铁骨朵捅进对方的烂疮里。”
“哈哈哈哈哈!墨墨威猛!”宇文霁站了起来,将吕墨襟举高高。
吕墨襟已经习惯了,甚至扑腾都懒得扑腾了。结果宇文霁举了半天都不给他放下来,反而看吕墨襟看呆了。
从下朝上看得墨墨,有一种神性的美……就如垂怜世人的美丽神像。
“神像”怒了,伸手对着宇文霁的大脑袋一通抓挠,把宇文霁抓得满头乱发,宇文霁这在把他放下来,抱在了怀里——
作者有话说:大趾:[星星眼]墨墨真好看
墨墨:[愤怒]超凶!放我下来!
第138章 “回乡祭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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宇文德本来有心留老平王一段时间, 他很清楚,最佳的进攻时机,已在他指尖一点一滴地溜走了。所以他留老平王, 也是想作为人质。但留了半个月,他就赶紧把人送走了。
与当年被召进岐阳,缩着脖子做人不同, 这回老平王在宇文德的地盘上, 那可是十分放肆张扬地。
他终日与士卒在郊外骑马游猎,原先还有人认为老平王是要趁着这个机会逃跑,因此宇文德派了不少人跟着(也怕太子那傻儿子真把老平王杀了)。
可老平王真是打猎的,就是打猎的过程比较狂野。
他不打人,听说哪儿有大猎物就去哪儿。百姓们很高兴去找甜王甜甜嘴, 可害怕甜王到自家附近。毕竟世家们打猎,是要百姓出人出力出粮, 甚至出命的。可老平王, 他来了之后, 是给钱的, 他也不祸害女眷孩子。
有当地族老带着女孩子, 甚至男孩子来敬献, 老平王也不会大发雷霆, 他只会摆摆手道:“不及我妻。”又道, “还没有我女儿的年岁大, 可吃饱了吗?没吃啊?吃饱了,再带点回家去。”
准备伺候贵人的,怎么能吃饱呢?那是里里外外都要弄干净的。
老平王就像是个态度温柔慈和的老人家,比这些孩子们的家长还要和善。
有孩子当场跪下求带走,这个时候老平王就没那么好说话了。他依旧是和善地笑着, 直到族老们叫人过来,把人带走。
老百姓也很理解,村人的孩子,自小就在地里晒着的,和贵人是不能比的。偶尔其他世家来找人,也都是图个新鲜。
老平王还会和族老、村人闲聊。说孩子,说种地,甚至说野菜,就跟旁的村中老人没什么区别。
待他除掉了害人的大野物,就会只带走皮子和少量肉食,将大多的肉食留下,百姓们便能打打牙祭了。
百姓皆道,老平王是个经过苦日子的好大王,小平王是个孝道的好大王。
过去他们只能从说书先生口中听到的人物,现在成了“我见过”“我亲戚见过”“我熟人见过”了,这个的说服力度就更大了。
也有来自世家的邀请,最初世家还以为老平王会拒绝,但老平王答应得特别痛快,他到了世家的宴会上,也尤其放得开,就是太放得开了。
“哈哈哈哈!老夫当年在岐阳,就想饱一饱口眼之福,只是无奈,没有机会!”
“……”
老平王吃喝几乎没有忌讳,只是他不服散,也听不惯“龙吟”,世家们一叫,他就捂耳朵,或者跑茅厕。
世家的女子,老平王也是不碰的,在这个问题上他更直言不讳:“别一把年纪了,再给吾儿弄出个弟弟来。”
有人问他可是家有悍妇,老平王正色道:“吾妻贤良温淑,吾甚敬之。吾所行,皆为家和。”
至于那些什么挑拨父子关系的言论,老平王直接懒得搭理。对方若太咄咄逼人,老平王就直接拎着家伙上了,打对方一个从此以后再也不能言语。
这种傻子还是极少数,要么是自以为是的,要么是想出名想疯了。多数世家邀请老平王,都是尽量捧着他,希望能让他舒服的。而且常常是老平王空着两只手来,带着一堆东西走。
别问,问就是“吃的。”
老平王看着这些东西,价值上来说,他是赚了。这些都是稀世奇珍。真没想到,世家几经波折,家底子还这么厚。
但……这些对他,对大趾有用吗?
他们父子现在最喜欢的,是人口和粮食。
刚要把翡翠雕花碗扔了听响的老平王突然把手收回来了,这玩意儿江南的世家应该挺稀罕的,送江南去,跟他们换粮食?
老平王过得有多畅快,宇文德过得有多糟心。
他知道自己的百姓正传颂着平王父子的仁善谦和,他知道自己的世家正在想方设法讨好老平王以待来日改换门庭,他知道他的武将们在看见了对方的士卒后吓得夜夜惊梦。
更让他心烦的是,世家开始蠢蠢欲动了。
一些世家表示“欲回乡祭拜。”
翻译:欲还于旧都。
宇文德知道宇文大趾是假降服,这些人也都知道,但不妨碍他们想试试,毕竟,他们是自己想回去,又不是真想让宇文德能在岐阳登基?
老平王的到来,以及众多世家子即将参考会试,让世家们认为宇文霁对世家的态度,已经软化了。
宇文霁在岐阳召唤狗一样招招手,道一声:“来。”
这群人真会全跑了。
宇文德,不甘心……
怀着这种不甘心,宇文德也开始挖坑了,不过是给世家挖坑。
他跟世家说:“现在就去岐阳,有些太快了,朝廷搬迁并非小事。不如诸君先行归家吧。”
你们先把祖产要回来了,再说朝廷的事情。
有脑子的世家觉得这个不错,便将没脑子的推出来了。
岐阳和尚城开始了关于归还田产的拉锯战,尚城的世家狮子大开口,岐阳死卡着地契房契和奴契不松口。宇文霁的治下,稍微有一点点民心浮动,百姓都很怕世家回来。
宇文霁却很高兴,总算!总算百姓没那种奴性了。
现在孙家都开始撑不住卖田了——隐户的佃农都跑了,宇文霁治下的税是按照土地田亩交,人多人少都得交一样的税(粮),而土地撂荒是要受处罚,外加被朝廷强制收走土地的。他们早就种不出足额的粮食了,靠着从外边买粮交税撑了几年,已经到极限了。
其实百姓多少还有点怀念旧主的,这一弄怀念的人彻底闭嘴了,让世家回来做什么?占你的地、用你的房,把你的妻儿拉上床吗?
说世家也有好的?比如孙家。
“看着别人祸害佃农的孙家?”
“……”
甚至还冒出有些人家偷偷半夜烧东西,被长辈拿刀子拼命的事情——世家离开时,会安排忠仆守家,有些人手里还真藏了各种契约的,这时候即便老一辈还很忠,但在平王治下活了数年的新一代就不一样了。
这些契约拿出来,别说田地房产了,连他们自己,包括他们的妻子儿女,可就都从平王治下的平民,变成家奴了。
他们很多人都是有爵的,虽然很低,但也是“非大礼,见平王不跪”的。家奴是什么?是遇到泥水坑,得把自己填进坑里去,好让世家的马车能平稳地压过去。他自己也就彻底填进坑里,再也爬不出来了。
他们不想当填坑人了。
朝堂上也有一些人冒出来,建议宇文霁应该归还世家的财产。这也是好事。
让宇文霁意外的是,真正有点世家出身的,反而在这件事上不出声,甚至直言反对。声音最大的,却是一些本地培养出来的人才。他们都不算寒门了,是正经的平民底层出身。
不是说所有的人都这样,比如桶义,他就是很坚定地不要归还,在朝堂上跟那些归还派大骂起来。
对那些算是背叛了自己阶级,也背叛了宇文霁的人,宇文霁这次没生气,反而有种“有趣”的感觉。
这些人都有些共同点——娶了新妻,虽然不知来处,但很明显姿容姣美,教养不俗的女子。
不是说这些女子引导了男人们什么,恰恰相反,他们骨子里就是这样的人,否则他们身边的,就不会这些新妻了。
这些人,大概认为自己是目光长远者吧?现在平王的制度是拉拽着底层的人上来,而这些人真上来了,便渴望自己成为世家了,他们在为未来自己的世家谋利益。
但他们确实都很有能力,工作努力。
女官们,却几乎全部都站在了桶义一边,拒绝世家拿回土地。
女官是很清楚的,一旦世家回来。她们就会成为一个个的王皇后,与“新妻”。这时代能出人头地的女官,没有任何一个是想得到个体面工作,然后嫁入更高阶层人家的,她们只想自己活到更高阶层。
女官发展到现在,出现了一种新的“自梳”,未婚却盘发,或干脆梳成男性的发髻。她们自己不婚配,不生育,却会抱养姐妹的女儿。一般她们的姐妹也是招赘,若招不到,那就干脆借种……
最近春闱将近,岐阳学子云集,就出了很多学子遇见各种“妖精”的情况。
都是跟他们春宵几度后,妖精就消失了,有些学子甚至害了相思病。最近还出了一桩案子,有个学子在路上见到了“妖精”,原来是某家的小姐。他认定了,这是妖精托身为人,来找他了,于是死活追着要娶小姐。
小姐道,她只是想要个孩子,无意要男人。如今她也没怀上,他们两不相欠。
一个非要娶,一个不想嫁。
两边就闹上了衙门,衙门的主官也头疼,只能判给学子一点精神补偿。学子觉得,这是对他的侮辱,差点一头撞死。
他带着一脑袋的伤,还去找小姐,还来了个大雨之中的等待。
雨停了,小姐亲自端着一盆鸡血,泼了他一身:“寻死觅活,纠缠不休,滚!”
然后这学子来了一句:“今日此恩,他日必当奉还。”——
作者有话说:大趾:[吃瓜]
墨墨:[吃瓜]
第139章 (捉虫) 最后的提醒和……
139
事情传到宇文霁这里, 宇文霁在“呃……”之余,深查了一下。
查完之后,不止宇文霁, 连对这件事没什么兴趣的吕墨襟,都神色微妙。
这些“妖精”们,有一部分确实是诈骗, 就是女骗子, 仙人跳去的。可除此之外都是女官的姐妹,女官们很清楚宇文霁的喜好,所以,没有欺骗。
就是妹子们从来没对学子说自己是妖精,她们都是很清楚地表示, 自己是来借种的,会照顾这些男人一段时间(短则五日, 长则一个月), 临走的时候还会奉上一笔银钱, 要求就是跟双方欢好, 且彼此不问姓名。
有几个貌秀体健、性格温和的学子, 还被几个女子陆续找上门, 看样子是发生了内部交流。
至于那位泼鸡血的小姐, 行事更是稳妥。她甚至和男方还写了契约, 上面很明白地写下了女方若怀孕, 孩子的归属,以及之后双方都不可纠缠。
接下来发生了什么,这就很好推断了。
学子们作为男性思维,显然不认为这件事自己吃亏。出身贵人家的如花美眷,如妻子一般侍奉自己几日, 这绝对是赚了啊。
有些人闷声发大财,有些人就想宣扬一下,好表示自己的魅力。可是这事直说又伤害了他们的男性自尊,因为他们是赚了,却不是白赚,还是卖了的。卖了自己,也卖了可能存在的子嗣,这传出去可就不好了。
于是,不知道是谁,最先将女子描述成了一个美艳的,被他的学识风采所折服,现身前来相会的妖精。
宇文霁甚至怀疑,古代那些书生和妖精的故事,是不是确实也是这样的。只不过那些妖精不是女官,而是家中没有兄弟,又不想入赘的乡绅独女?所以她们都是突然出现,又突然消失。
那这些精怪和赶考学子的故事,反而被描写成了各种伟大的爱情,就有些搞笑了。
至于这个鸡血男,大概率是贪心不足了。
之后,督亭卫私下里分别询问了两个人。鸡血男先表示了自己被骗的悲伤,后来在督亭卫提到契约后,又吞吞吐吐,最后开始暗示小姐可怜,受家族裹挟,行“下贱之行”。他是爱怜对方,想救助对方出苦海。
小姐就很坦然了:“我与他举案齐眉五日,受尽了窝囊气!谁愿做他的新妇!?”
不止这位,女子们多数都对那些学子毫无眷恋,包括那几个被轮流上门的,这也算是另类试婚了。倒是学子们,很多都对女子们念念不忘,毕竟至少在那段时间内,女子们都是对他们温柔小意,逢迎恭维的,仿若他们梦想中的完美妻子。
来回禀的乐安脸上发红,他已经被调回京城了,负责督亭卫之事。这本来是一件小事,可在看过属下的汇报后,他亲自过来了。
他拱了拱手,站在下面不言语了。
乐安也是已经娶妻的人了,他在家里所享受的妻子的“爱”,也和这些学子差不多。
“……”宇文霁有些脸红,虽然他是同,但他是男的。
吕墨襟也产生了一种怪异的感觉,他看了看宇文霁——宇文霁这些年,养出来了一群“奇怪”的女人。她们的人数依然还很少,依然还被各种流言蜚语所纠缠。随着这些年人才数量的增多,宇文霁隔三岔五就会接到几份求裁撤女官的奏折。
激进的直接一刀切,把所有女官都撤下去。温和一点的,也希望宇文霁在今后的考试中,不要再取中女官了。
“今士人已足,女眷应归其位。”
说得好听:“我们人手够了,不要让女子们承担她们不该承担的事情了,让她们去享受女人该有的生活吧。”
就前半句是真的,人手足了,人手太足了。所以很大一批男人认为,若没有女人,那他们就能上位。一些家族里,兄弟认为姊妹挡了自己的路,丈夫不高兴妻子比自己职务更高。
最早出仕的女子,就是被崔王妃介绍来的几位寡居的妇人,有过半数如今已经和家中断亲。这断的不只是夫家,甚至和娘家也断了。她们的家族最初是用心扶持的,可当她们的职位达到一定高度时,很多人的家族就开始反对。家族的话事人更希望她们利用手里的资源,去扶持后辈,认为她们自己已经“够了”,告诫她们“不要太贪心”。
宇文霁若真的同意她们回家“尽责”去,女官们的结局,就是会悄无声息的,一个接一个的,消失掉。或许几千年之后,她们曾经的名字,她们的功绩,就被顶在了一个个男人的头上,再没人知道她们的存在。
宇文霁之前一直没处理这伙人,随着春闱临近,这种奏折越来越多,上折的人,官位也越来越高。
而且,在上次女官们站在桶义一边,反对归还世家田产后,“归田派”和“归女派”算是彻底合流了——原先这两派其实是略有些对立的,归田派更亲近世家派,高层女官是被算在世家派里的。高层女官确实彻底没有底层出身,宇文霁的朝堂上,世家变得弱小,可还是世家。
督亭卫里虽然也女官众多,但目前督亭卫的位置有些尴尬,属于文官武将都有些看不上。这种风气已经渐渐开始从上级影响到了地方。本来督亭卫跟县令已经平分秋色,最近又有些被压制,部分地区甚至平级要变成下级了。这说到底还是督亭卫的“出身”问题,他们虽然也考试,但走的不是科举的路子,没经过殿试。
殿试简直就成了升仙后,脱胎换骨的澡池子。
宇文霁甚至都没弄鹿鸣宴,也没弄状元游街,他认为这只是很正常的入职考试。本来以为这玩意儿不重要,况且他才开科举多少年?怎么会这么快就分出层级来?
事实证明,读书人的脑子想得多……
所以,宇文霁才把回来的乐安调去做了督亭卫指挥使。他是宇文霁这边极少数的世家勋贵,还是宇文霁的旧人,在鲁州这些年,因为有些作死的杂胡,他还积累了一些军功,属于“五德俱全”的稀罕人。
乐安走了,吕墨襟一回头就见宇文霁捏了半天手指头:“你学算卦了?”
“没。我在算我朝堂里大概有几派。”
“哈哈哈哈!算明白了吗?”
“没。”宇文霁乖巧摇头。按照阶层、籍贯、姻亲、性别、学派,以及个人思想等等,宇文霁拥有一个超级散装的朝廷。
“这是好事,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派系杂乱,朝堂稳固。如果你朝中只有两三个派系,那可就要小心了。”
“可是,我们最初只有一两个派系吧?”
吕墨襟乐了:“你知道你那时候的两个派系,都是什么派吗?”
“平王派和世家派?”
“再无出路派和有出路派。”
宇文霁一怔,他终于知道醍醐灌顶是什么感觉了。吕墨襟见状没再细说,而是让宇文霁自己琢磨。
琢磨半天,吕墨襟说出来一句:“林子大了,就什么鸟都有了。吃花的,吃虫的,吃水果的,吃草籽的,还有……吃其他鸟的。”
“呃。”话糙,但差不多是这个意思。
“我明白了,我得……当那个林子。”
“你可以是林子,但也可以是林子里最大的鸟。”
吕墨襟说完,跟宇文霁齐齐朝下看了一眼。
吕墨襟:“咳!猛禽。”两人又齐齐看了一眼。
吕墨襟站起来,要走,被宇文霁一把拉住袖子,把人抱进了怀里,又举过了头顶。
吕墨襟跟他抱抱挺开心,但被举起来后,愉快的表情瞬间消失。
他踢了两下腿,垂下头,一脸严肃地看着宇文霁:“你也不怕我一膝盖顶得你流鼻血。”
这语气,威胁感十足。吕墨襟还抬了抬腿,威胁感+1
宇文霁把他轻轻抛了一下,腾空感产生的瞬间,吕墨襟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宇文霁趁着他惊呆中,把人接住,放了下来,还抱了抱。
站在那,吕墨襟想,崔王妃拿着大棍子追打老平王,还是很有道理的。就是……他打宇文霁不疼,而且他们来虽有夫夫之实,名分上却是君臣,实在没法打——便宜他了!
“墨墨,其实我方才是想起了举案齐眉。我……从没想过让你‘举案齐眉’。”宇文霁怕吕墨襟误会,但刚才还一脸凶巴巴的吕墨襟,此时玩味地点着头。
“我明白。”
举案齐眉,还有宇文霁举着他,其实都是举起他们最重要的东西。女性举起的不是“案”,是婚姻,宇文霁举起的是他。
“嗯,我从刚知道举案齐眉这个词,哦,还有相敬如宾。我从知道这两个词,就不喜欢。”
他从来都不认为前世的父母符合这两个词,满院子跑的熊爹和举着大棍子满院子追的崔王妃也不符合。
和墨墨在一起后,宇文霁只想把墨墨举过头顶,还想敬他爱他。他不想让墨墨把盘子举到眉毛侍奉他,也不想墨墨将他当成贵宾对待。反过来,墨墨也一样,当然,他没法把宇文霁举高高,也不希望宇文霁把他举高高(嗯,宇文霁知道,但不改。)
所以,宇文霁选择了将真实情况广告天下。
用的是化名,但到底是谁,亲近的人都知道。宇文霁还防着其中的男主角听闻之后自杀,谁知这位一改当日激烈的性格,不但没觉得羞耻,反而四处谈论当初的香艳,把小姐身体的一些私密也广告旁人。
而众多的百姓,也不认为这件事上男子有错,反而很多人指责小姐寡廉鲜耻。
这能怎么办呢?就跟当初都说宇文霁是大魔王一样。
当初的话语权在世家手上,现在的话语权,在男人手上,男人的声音更大。
在会试前夕,宇文霁宣布了一件事:“此次会试,督亭卫大考,归入其中,算为会试一科。”
一方面,宇文霁把众人的视线从香艳的事情上拉回来,学子们也该多看看正经事了。
另外一方面,部分男官对女官的反对,其实本质上是对宇文霁权威的打压,因为女官就和平民官员一样,是他一力提起来的。可笑被推出来打前锋的,也正有一大部分平民官员,这属于以己之矛攻击之盾了。这件事的提出,是宇文霁对他们最后的提醒和警告——
作者有话说:大趾:[托腮]鸟大了……
墨墨:[可怜]……
第140章 祸及三代
140
这事儿, 宇文霁是在小会上宣布的,在场的只有各部的主官。
他的语气不是询问,他也没让众人提意见, 这是一件纯粹的,必须执行的命令。
临近再通知,因为这件事很好合并。又不是在一块儿考试, 依旧各自考各自的, 只是改了个名称罢了。最大的变动,便是督亭卫最后入职考试的人也都换到大殿上。但他们的考试地点本来也是在岐阳,考过了也要上一段时间的课。所以整体人员变动的安排,完全没问题。
当着他的面,各部主官也都点了头, 都说会做好自己分内的工作,配合好这次变动。
当天晚上, 宇文霁就让奏折给淹了。
朝臣们直指这件事的不公平, 因为督亭卫是从六岁入蒙学开始的, 当然中间是会有考试的, 一直到正式成为督亭卫, 都有属于督亭卫的学校。可随着参加科举的人数越来越多, 科举学子将会越来越艰难。
“说得好像督亭卫进了学校, 就一定能过一样。自己也写了, 蒙学!”宇文霁看了几本, 虽然遣词用句不同,可大概内容没啥区别。
他本来还想找一找,自己是否真的有啥漏洞了?其实不过掩耳盗铃的偷儿罢了,就很像几千年后他们的网络后代。只会揪着自己看见的所谓漏洞百出的疑点,实际完全是断章取义的狡辩与抹黑。
督亭卫其实更难, 因为在学期间,预备役督亭卫的大考,是没有复考、重读的。被筛下去,就是筛下去了。若他们因为个人原因,不读了,也是没有机会重来一次。即使是正式的督亭卫,升职也是十分严格的,并且因为督亭卫的工作需要,其中许多职务是有年龄和身体素质要求的。
但科举是能一辈子考下去的,八十老明经吗。且不考武科的也不需要学武,他们的体能只要坚持住,别嘎在会试考场上,或者心理素质别差到在殿试上晕了就行。
宇文霁的回复,是给各部下达了一份十分明确地时间表,上面写明了科举的时间,当然,是包括督亭科在内的。同时,把所有反对的奏折,摆在了他王府的大门口,一把火烧了。
然后他就见识到了举子游行,其中还掺和了一部分官员。因为女学子不参与游行,本来就有矛盾的男女学子,险些大打出手。
有一部分男学子,跑去了王皇后的城隍庙,意图打砸焚烧城隍庙,在被督亭卫抓起来后,这些人又被称为“城隍十八义士”(包括四名趁机打劫的游侠)。
人的学习能力是真强啊,这才几年,后世文人会的,他们都会了。
宇文霁揣着手,闭着眼,在嘴里念叨:“表面上看,是学子和督亭卫、男女学子、女官男官之间多重矛盾的激发。实际……能看见世家的影子。其实,即使没有女官,他们也会找到别的漏洞的,比如科举舞弊。”
他睁开眼睛,吕墨襟对他比了两个大拇指,被夸奖的宇文霁有些疲惫地翘了翘唇角,笑容只见苦涩,吕墨襟摸摸他的脸颊:“所以,景光,你要如何处理?”
吕墨襟心疼他,明明问了问题,却不着急得到宇文霁的回答,反而主动凑上去,坐在了宇文霁的腿上,亲吻他的嘴唇。这是独属于伴侣之间的安慰,宇文霁抱着吕墨襟,大脑袋埋在他肩头。
大趾揽着墨墨的腰,两人的心跳逐渐拥有了相同的节奏,而房间中,除了心跳的声音,再也没有了其他的响动。
讨厌的事情还在,半点没有消失,墨墨带给他的,是力量和勇气。
宇文霁慢慢放开手,两人都有几分留恋,最后只是握紧了对方的手,宇文霁抬起头来,神色却只有凛冽,半点没有动作上的黏糊:“抓。”
闹得正欢的学子,被如狼似虎的督亭卫抓了。
学子们最初还是能梗着脖子,硬着腰杆,但被抓之后,他们很快都被取了手印与身份文牒,并且被告知:“自你算起,上下三代不可科举。若三代内有督亭卫在任,夺职。已有官员在任者,夺职。男女待遇一通,出嫁妇、女户不属,妻家属。遇赦不赦!”
所有闹腾的学子,全傻了。
世家原本认为,这件事无论宇文霁怎么处理,他和平民出身的官员之间,都会出现裂痕,无论裂痕大小,世家都能挤进去,填补这个空间了。
结果全倒霉了。
尤其让他们哀号的是,“出嫁妇、女户不算不属,妻家属。”这意味着,他们以后想要涉足官场,只能寄希望于出嫁女或独户的女子。而至少三代以内,他们不可能和有官家背景,或者上进之心的家庭联姻。
这是砍了两刀。
明确了处罚的同时,但凡被捕学子的家里是新妇的,新妇都立刻和离了。这年代和离不讲究夫妻双方感情破裂的,只要有一方强烈要求和离,那就离。不过假如是妻子单方面要求,那她带不走孩子,且只能带走自己的嫁妆。
但这些学子家里值钱的,本来也都是妻子的嫁妆。毕竟这年头的家具、车马,都是能用几十甚至数百年的好物件,且保值时间极长。
“不、不合法!”部分大臣还想挣扎一下。
此时还是在小会上,不过小会的参与人数偶尔也能够扩大一下。宇文霁如今把请见的大臣都召进来了,原本能坐下十个人的大书房,现在椅子全撤了,大臣们都挤挤挨挨地站着,依旧站不下,可宇文霁懒得把相同的话多说几遍,干脆将书房的窗户和门都敞开了,那些大臣就站在外边。
宇文霁:“谋反之罪,孤已特赦。可要孤依法惩处?”
集结数百人,殴打劝阻的学子,殴打督亭卫,殴打百姓(有些百姓也是要阻止学子的),冲击朝廷,这不是谋反是什么?
“……”有人偷偷看了一眼宇文霁,宇文霁向后靠在椅背上,面上似笑非笑。怀着赌一把心思的人(赌宇文霁不敢杀这么多人),顿时把这心思收回去了。
宇文霁垂髫之龄就干过灭崔家的事情,十几年过去了,这时间看似不短,可宇文霁年轻啊。他现在也正是雄心勃勃的时候,而不是垂垂老矣开始心善的暮年。
这件事就这么过去了,声势浩大,却又悄无声息。
宇文霁还是心善的,他派人把学子们送回去的。听说有不少人在岐阳就吊死了,还有在半路上郁郁而终的,更有到了家门口一头撞死的。
有人特意把这件事讲给了宇文霁,宇文霁歪在椅子上,听得哈哈大笑。讲故事的站在他面前,汗如雨下。
讲故事这位谁呢?宇文羽。
近两年,宇文家幼儿园的孩子们,也开始崭露头角了——宇文霁也没看谁是疯子,才能都是很不错的。
只是有一个例外,就是宇文霁的亲弟弟,宇文羽。
他少年时,丕州“吃撑了”那时候,被宇文霁揪着当了一段时间的文书,可那段时间也是他最认真努力的一段时间,之后他就荒废了。
妹妹宇文婷在当初一块儿工作的时候,和他很亲近,在宇文羽咸鱼后,两人也渐渐生分了,宇文婷反而和幼儿园的一干人等渐渐亲密起来。
宇文婷的态度很明确,她不想做一个只能“下降”的公主,她是有政治上的追求。在这一点上,她不但得到了幼儿园女子的支持,本来就对宇文婷还算亲近的崔王妃,也是支持她的。
崔王妃也是有政治追求的,但她不行。她和熊爹的情况类似,作为宇文霁的父亲和母亲,在宇文霁自己能够立起来的情况下,他们只能去当一个锦上添花的存在,绝对不能真的站出来,否则就要乱了。
宇文霁几次想把宇文羽外放去做个县令,他都跑来向宇文霁求情,他不想出去。
“反正以后你至少能给我封个侯,那我就心满意足了。”他也喜欢打猎,但他从不和熊爹一块儿狩猎,也没向崔王妃身边凑。有人来寻他玩耍,他当时便将人打发走。
宇文羽的身份,其实能给宇文霁干很多事。就比如熊爹去允州纳贡,宇文霁心中的最佳人选,是宇文羽。熊爹毕竟年纪太大了,老爷子人前看着没事,其实他回来后就躺了。崔王妃想跟去,又何尝没有照顾之意?
宇文婷不行,她一个公主……独自前去就成和亲了,不是也是,这是说不清楚的。因为历来公主带队的使团,向来只有和亲使团。未来必定会有所改变,现在不行。
宇文羽才是宇文霁当时心目中的最佳人选,可这小子就是不干,就说担不起。
且到现在,宇文羽都没娶妻,崔王妃给他介绍了许多,他都不应。他当然不敢说大兄未娶,吾不敢。说了就是逼迫宇文霁成亲了,反正就是不娶。
他也不亲近寻常女子,显然是担心自己弄出个子嗣来。听说他曾经和几个面貌比较清秀的男子,过从甚密过,但都很快就散了,显然是想试试,但发现自己是个纯直男……——
作者有话说:大趾:[托腮]妹妹挺好,弟弟……有点子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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