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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0-160

    第151章 (捉虫) 禄王(无主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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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时至今日, 江南依旧不是什么好地方——若没有宇文霁,江南再过十几年,大概就能变成鱼米之乡了, 因为没有宇文霁,将会迎来大量胡人入关。汉人的畜生那还是畜生,胡人则是一个接一个的石允。届时北方的世家和百姓将会大量南逃, 也就是这个平行时空的衣冠南渡。


    不过, 即使有大规模的世家和百姓南渡,也只是江南的上半截得到了发展。唐时,岭南(南岭山脉以南)依旧是流放之地,岭南的彻底开发又经历了几百年时间。


    而在衣冠南渡这件事发生前,江南的世家, 既多,且杂。很多大世家都会弄个分家去江南占地, 又或有难出头的寒门子, 也跑去江南求生路。


    北方世家, 一直都瞧不起江南世家。江北是“有寒门”, 江南是“皆寒门”。江北寒门还是有一定机会重新跻身世家之列的, 但江南寒门, 在江北世家的眼里, 他们跟外域蛮夷没区别。无论江南世家有多少粮食、钱财、珍宝和人口, 这一点也无法改变。


    但还是有分封到那边的宗室的, 比如现在这位冒出来的禄王。甚至,禄王和宇文霁还是系出一脉,他祖宗也是武烈太子。第一代禄王,是武烈太子的第二子(庶子)。


    熊爹当初讲古,提都没提禄王。


    按景朝的规矩, 一代里只封一个王。但当年的三代皇帝为了表示自己的慈爱和伟大,把第二子也封王了,就是给封在了江南瘴疠之地。


    这位初代禄王和初代平王,属于不同风格的惨。他被册封的时候还不满十岁,封完了就被要求立刻动身赴藩,他和母亲就凄凄惶惶地上路了。


    宇文霁不知道他有没有祈求过当时的平王,但这确实是谁都帮不上谁了。到熊爹那一代,已经三代人过去了,当年大母甚至连自己的母族都没来得及救助,对远在江南的禄王一家,更谈不上联系了。两家人属于彻底断绝联系了。


    武烈太子这一支,身体的底子都很不错,虽然平王家的祖宗有三四十嘎的,但被那般磋磨,活到那样的年纪,已经是身强力壮了。


    其实禄王的情况,比起平王还是好很多的——江南世家很欢迎藩王,不像丕州世家觉得平王是累赘。过去江南世家进岐阳也就是送礼,可送了一圈礼,最后还是落得个被人嘲笑讥讽的下场,他们还得乐着让人笑,否则下次连送礼都没地方送了。


    有个藩王,至少藩王是能进京,能送贡品于御前的,这对他们来说再好不过了。


    禄王一脉就此在江南扎根。


    但在政治上,禄王比平王还靠边。当年清君侧,熊爹好歹还收到了岐阳皇帝的诏书,禄王屁都没有。


    现在禄王冒出来了,知道禄王来历的人,都不由得感慨一声:“武烈太子啊……”


    一个祖宗,出了两个大人物。但也不能说什么种好的问题,毕竟这俩宇文跟其他疯子一样的宇文,朝前追溯,也都是一个祖宗。


    所以真要说不同,还是教育的问题。


    平王家一直都是按照宇文家老规矩的武将教导,历代禄王也得到了江南大儒的教导。江南世家跟江北世家的教导是不同的,江北就喜欢教导出个废物皇帝来,江南世家则是希望禄王有所作为的。因为禄王在他们看来,是江南唯一一个有身份,能够站出来的存在了。


    禄王宇文度如今年近五十,培养鹿仙人的还是他的父亲,乱世开启时他还是禄王世子。这一日,宇文度又在书房里摆弄两幅画,一幅是身着重甲的宇文霁,另外一幅是高冠广袖的吕墨襟。


    这是两幅画非常写实,与宇文霁相似了九成,和吕墨襟相似度到了七成——吕墨襟太好看,不止容貌,气度风韵更是绝佳,画像能表达的有限。


    “先王布局时,宇文霁还没出生,吕墨襟还在吃奶呢。”宇文度叹气,他被封太子不久的长子宇文宏站在对面。


    “宇文景光初崭露头角,先王就知道要坏。其收疾勒人内附时,先王便想让鹿仙人进攻宇文霁,将其扑灭在萌芽了。可没想到鹿仙人那时候身体就不好了,其子陆清月纠集士人,以图自立,更是对先王阳奉阴违……你也都知道。”


    宇文宏拱手,面上既有遗憾,也有愤怒。


    陆清月不想再听禄王号令,私自与江南世家联络,还真让他挖走了禄王的不少墙根。毕竟陆清月劫掠到的珍宝、钱财和人口,都是实打实的。相比起来,禄王画的大饼,他们连味儿都还没闻到呢。


    “不过,此事先王也说过。是他失算了。”


    宇文度又叹,岐阳朝廷的威信被彻底击溃,前禄王曾以为这威胁不到他在南方的地位。他们从一开始就和平王一家子不同,他们是坐着车马,打着仪仗进的江南,一到江南便受到士人迎接,人还没到王府便已备好,这些年来,王府更是被世家主动修建得富丽堂皇。他们是受世家拥戴的,是人心所向。


    平王那一家子呢?瘸腿平王跟胡人王妃坐着破车,如野人般,一路逃到丕州。名不正言不顺的,不得皇帝喜,更不得世家喜,早些年一家子差点在丕州给饿死。说出去他们藩王都脸红,一个在自己封地上被饿死的藩王,荒谬啊。


    所以对岐阳朝廷的打击和削弱,前禄王和贺宇文度都认为,倒霉的该是平王,是江北的宗室。江南稳定安逸,反而会对比出江南宗室(江南除了禄王外,还有些其他姓宇文的,有的确实也是发配过去的罪人,有的就是假借宗室的名字)的威望与能力。


    结果他们想多了,江北宇文霁和宇文德的威望没受到什么影响,他们江南宗室却跟着岐阳朝廷一起受累。


    陆清月这事更是给了他们当头一棒,原来江南世家的支持,也不是那么坚固。前禄王本来就年纪大了,还受此打击,撒手去了。陆清月要是再坚持两年,宇文度真不知道怎么办了。因为他恍然发现,自认为坐拥整个江南的他,其实什么都没有。这一块又一块的江南,说离他而去,就离他而去了。


    宇文度拉起了太子的手,对他道:“世家,可用,不可信。”


    “父皇说的是。”


    “本想中原大乱时,我江南举大军过江,一扫乱世沉疴,如今却只能力拼了。”


    江南一直闷不吭声,怀的正是江北打得稀碎,他们以逸待劳,以南扫北的想法。可没想到出了个宇文霁,眼看着再不动江北就一统了,可想而知,接下来就是猛龙过江了。诸世家这才推举了宇文度称帝,先行过江。


    宇文度叨叨完了,放太子宇文宏走了。


    今日这些话,宇文宏早就知道了,可最近还是每来一次,都要被拉着叮嘱一次,他也只能配合着演戏。


    宇文度登基那天,他在宇文宏心目中的形象高大伟岸到了顶点,接下来便急转直下。


    他开始如寻常老人那样,不安、絮叨,惶恐。


    宇文宏回到东宫,独自坐在书房中思索:不该说是最近,其实大父去后,父亲就已如此了。他本以为称帝后,父亲会好些,毕竟父亲是皇帝啊……可他不但没改变,反而愈发严重了。


    宇文宏拿起从江北流传过来的纸张,摸了摸。


    其实他也害怕,因为没改变的不只是父亲,他也是。整个禄王一脉都是。他的妻子总是哭泣,劝他把孩子偷偷送走几个。因为,世家已经想好了,就打这一场,若不胜,就以他们这一脉的人头祈降。


    如今江北世家凋敝,许多家族主支死绝,江南世家自可代之。且宇文大趾以科举治天下,不问出身。江北沉沦乱世几十年,士人多凋敝,儒士后继无人,也正是江南一飞冲天的时候。


    “谁胜谁负,都是他们赢啊……”


    宇文宏越来越理解江北宇文德临死烧城之举了,说到底,不过是一个“不甘心”罢了——我们宇文家的头颅,难不成是给你们这些蛇虫鼠蚁垫窝的?


    半月后,江南市井间开始流传,大将军唐樊,欲于江北自立。


    包括宇文度父子在内,江南之人的第一反应就是不信。唐樊也出自江南大家,他祖宗八代都在江南,何况江南之兵和江北不同,其实是分属各家的,他怎么自立?


    但想想陆清月,好像也不是那么不可能。


    因为自立归自立,陆清月又不是舍弃江南了,他只是舍弃禄王。


    唐樊如今掌握的势力,不弱于当初的陆清月,他还占据了允州尚城,江南百姓都说尚城有帝王气(江北百姓:……那鬼城只有鬼气),如今也就是宇文德一统北方过。唐樊如果要做第二个陆清月,还真有可能。


    宇文宏虽然觉得宇文度越来越痴傻了,但还是匆忙入宫,和宇文度商量对策。


    宇文度还在看宇文霁的画像,他看了看这个画像,又看了看自己亲儿子,只叹了一声,道:“一切自然吧。”


    他名义上是皇帝,其实也就跟亲儿子才能多说两句话了。唐樊自立不自立,陆清月他管不了,唐樊难道就能管了?——


    作者有话说:大趾:[吃瓜]


    第152章 造假


    152


    宇文宏刚来不久, 便有臣子(世家)求见了。


    宇文宏便在一旁看着,世家到来不是商量的,他们已经有了计较。甚至圣旨都写好了, 嘴上说着“求陛下下旨”实际上却是“陛下快盖章”


    他们当然也是没有玉玺的,前些年还有人怀疑玉玺在小平王手里,现在没人这么想了——都到如今这个地步了, 小平王真有玉玺, 那就该登基了。不可能有人憋得住的。


    随后,宇文度便下旨,给唐樊封侯,接着安抚唐樊留在江南的家眷。


    可民间的传言愈演愈烈,甚至有人有鼻子有眼地传说, 唐樊已经娶了小平王的妹妹了,还有唐家老幼秘密渡江。


    过了江的唐樊确实一直动都没动, 他不打宇文霁也就罢了, 其他小势力也没动过。


    渐渐地, 江南各家开始不稳了。即便大佬们能稳得住, 但不可能一家子都明智, 甚至从比例来看, 不明智的该是多数。而且, 唐樊的举动, 确实奇怪, 可世家们要求的也不高——他自立没关系,但要为江南的世家立,不能带着大军立到小平王那边去啊。


    “他过去了,咱们怎么办?!”如此咆哮的不在少数。


    唐家,以及几个主要将领的大门口也是门庭若市, 说是来友好拜访的,其实都是过来看看家里到底少没少人的。


    把唐家灭门?能干这种蠢事的,也得是有实权的皇帝或权臣。现在就算唐樊真立到宇文霁那边去了,如今咆哮怒吼的世家们,也绝对不敢伤害唐家,反而要带着更厚的礼登门,让唐樊给他们在新主面前,多说好话。


    甚至有与唐家亲近的世家,还真觉得这样不错,反而怂恿唐父给唐樊去信,索性带着大军投降小平王吧。


    江南乱成一片,不过都是私下里的事情,吕墨襟的间谍网,目前还覆盖不到。


    最后自然又是宇文度下旨,催促唐樊尽快出兵,不打宇文霁,打别人也行啊。


    ——宇文德火烧尚城,允州群龙无首,谁带兵过去占领都好占。漫江水军的范远本来就是他们的人,范远点头,脈州就是送的。


    总不能只在那些早已经确定能占领的地盘蛄蛹吧?


    唐樊接过信,只剩下苦笑了。他出身江南唐家,副将陆角与胡晞分别出自另外两大世家。虽然他为正,其他两人为辅,可其实这军队是三足鼎立的。不是三个人率领一支军队,是三个人各自率领了三支军队。他这个大将军向来不是下达命令,而是与旁人商量。


    即便他们各自麾下的,也根本不是将领,而是盟友。军队最重要的令行禁止,他们是做不到的。


    江南在过去的几十年间,不是没打过,但江南豢养死士之风极盛,争斗更喜刺杀与谈判,没发生过万人规模以上的军队交战。因为江南才是彻底的世家政治,世家的家主们更乐意做人留一线,且不愿因为战争损坏自身的实力。各州刺史们甚至禄王本身,都不过傀儡罢了。江南士卒,更是已彻底家丁化。


    八十万大军(四十万),占据脈州(除了宇文霁马场吞走的两个郡)后,便各自占地争田,最初还忌讳着平王军,可平王按兵不动,市井间又有平王不善水战,不愿进入脈州的流言,这些人便渐渐放肆,动辄数千人的殴斗每日皆有发生。


    唐樊若出兵,派自己的人手,旁人说占便宜不带他们。派旁人去,又说借机铲除异己。全派……指挥权就得拉扯不知多久,就算拉扯完了,到了地方也不一定能听指挥统一行动。


    内部都这样了,外部怎么打?


    别说宇文霁了,就投降的允州与脈州守军,这些原本属于宇文德的军队,就和江南的士卒不同。北人比南人高大,虽然两边都有例外,但普遍来说确实没错。江北士卒久经大战,哪怕寻常兵丁,姿态都能瞧出差距。


    江南多数士卒,看起来就是穿着号衣的农夫,精兵要么像混混,要么像死士杀手。


    这就是江南一直“养精蓄锐”的代价,根本没经历过大战,就想着人数优势。一直吃他们供养的水军是强,可总不能让水军弃船上岸吧?


    唐樊本想将这些降兵单独编队的,谁想到陆角竟然坑杀降兵,且这蠢货把人坑了还不赶紧找个倒霉鬼当替罪羊,竟还自己闹腾出来。闹得其余降兵差点哗变,虽然被镇压了,可降军唐樊也不敢用了,将他们打散为奴,去种地去吧。


    相比之下,唐樊虽然没见过平王军,却也能想象得出其威势。更要命的,是平王军以骑兵著称。


    其在野战中,先杀了疾勒大单于,又杀了托博大单于,吓得鞑科大单于赶紧逃出几百里。最后一句不知真假,但前两个都是宇文大趾的战绩。


    唐樊是知兵的,几十年前,他曾去遂州游学,在乐箭老将军的军中任职,见识过大队骑兵。他不知道托博人,但清楚疾勒人的厉害。


    且他也派过亲信人马去探过平王军的大营,结果……拿在江南的经验去探人家的大营就是找死,只一个运气好掉沟里的活着回来了,但也只看见了大营的炊烟,至于大营长什么样,一根篱笆都没瞧见。让他们全军覆没的,甚至不是什么精锐的哨探,就是大范围撒出去的巡哨。


    脈州水网纵横,多山地丘陵,就平王军占据的那俩郡平地多点,其余各郡地形都不适合大军摆开阵形,更不适合骑兵作战,这是最适合江南的战场,他本是希望宇文霁进军脈州的,但差点打下江北江山的宇文霁显然不是个傻子。


    冬天也快到了……虽然只是一江之隔,但南北气候的差距还是不小的。江南少见降雪,但脈州年年见雪。


    他内部还越发不稳——因坑杀降兵,唐樊训斥了陆角几句,陆角这些日子言语间常有挑衅,显然十分不满。胡晞看似脾气好,两边劝和,其实是两边煽风,如今更是和陆角走得越来越近。这俩原本就对他为大将军十分不满,一心想着夺权。


    唐樊手按着额头,他就不想当这个大将军,这就是来找死的,无奈出兵前家中老父以死相逼,毕竟家族势弱,而如今正是风云变幻时。


    “化龙化蛇,就看这一遭了。”


    他也明白老父的意思,无论好歹,这次率兵是一个机会,有机会总比在家里坐着,白白看着机会流逝要好。可是,这机会真的是怎么看,怎么死啊。


    现在让他出兵?他们认为那个犄角旮旯的小地方就好打了吗?那也是在石允、宇文德、陆清月这几个大势力的夹缝当中生存下来的小势力,是正经经历过数万人规模大战磨砺的,就没一个是好拿捏的。


    说句不好听的,也就是现在江北已经没有流民军了,否则他们这几十万的江南大军,都不一定能打得过人家。


    最多几千人的混乱械斗,和成规模的正经战争,那真不一样。


    不,都不用打,不用大军齐出,就点齐二十万大军直奔宇文霁占据的养马郡。这段路最后能到十五万,都是唐樊看轻了他们。为什么号称八十万大军就过来了四十万啊?当初点兵时,从兵将到民夫,那数量是真的计算了八十万的。


    当然,各家是有虚报的……但也不至于最后少了一半,根本就是一边征兵一边跑,一边赶路一边跑,都进营了还有跑的。


    唐樊最后也只能以天气为借口拖延,反正不能他们主动进攻,主动进攻是找死。


    江南那边想到了玉玺,吕墨襟也在想玉玺,他不只想,他最近两年一直在调拨人手寻找玉玺。虽然说宇文霁的铁骨朵,现在比玉玺厚重扎实多了,但吕墨襟希望宇文霁登基的时候,能拥有无可指摘的法理地位。


    他就应该是天命之子!


    国玺,正是他法理性的最好象征。尤其在几个皇帝都没有国玺的情况下,它的传奇性更强了。


    国玺最后出现,正是那位赵家小皇帝。吕墨襟觉得,这个真实性还是挺高的,但宇文鲜杀了小皇帝后,没有得到国玺。说明赵家还是有所疑虑的,他们很可能将国玺留在了家里。


    后来几大势力轮流蹂躏赵氏的老家灵州,其实也有找国玺的意思,可是显然没有一家子找到。


    石允以赵家老宅为皇宫,不久前听说,他将赵家老宅彻底烧成了白地,又命人在宅上掘坑,将其宫人杀死,丢于坑中。


    石允的宫人……就是灵州十二岁以上的九成女性。剩下一成不是自由民,是在石允下属的家里,灵州民间现在完全没有女人了。


    这依旧是石允在找国玺,但还是没找到。


    吕墨襟干脆放弃寻找真国玺了,他决定做个假的。


    他小时候见过国玺的模样,即使时隔二十年,他也依旧清楚地记得国玺每一个细小的痕迹,只要将国玺做出来,假的就是真的。所以吕墨襟画出了图纸,找来了玉和工匠——


    作者有话说:墨墨:[好的]


    第153章 给大王雕国玺


    153


    工匠看了图纸顿时都大笑起来, 一起跪下行礼:“愿为陛下效死。”


    他们很清楚,做完这个,他们就没有活路了。吕墨襟给活路, 他们自己也不敢活着,否则哪天说漏嘴,死的就不是他们一个, 而是全族了。且他们虽是小民, 却也明白,若到时候有人借着国玺造假的事情闹腾,那好不容易的太平日子,就又要没有了。


    可工匠们又很高兴,他们不认为这是一种逼迫, 只认为这是到了自己尽忠义的时候了。民虽惧死,可到了有些时候却又不畏死。


    他们很高兴, 小平王登基之时, 龙椅下的头盖骨里, 有他们的一个。


    至于家人后代, 他们半点都不担心, 因为大王和吕相都是仁善的。


    “愿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有个工匠高声呼喊了起来, 工匠们一起笑呵呵地祝贺起来。他们唯一的遗憾, 就是看不见大王高举国玺, 真正受命于天的那一日了。


    吕墨襟见了工匠们回来, 没有回自己的家,反而去了已经没有了主人的王府,坐在宇文霁书房的椅子上,捏手指。他心烦或紧张时就会这样,但他已经很久都没有如此了。


    他原本以为, 自己要当心的只是景光会不会因此责备他,两人会不会因此生分——若主君是旁人,吕墨襟绝对不会干这个多余的事情,因为那样的结果,是吕墨襟跟工匠死一个坑里。但景光不会杀他,却会真心为了工匠难过。


    就是……吕墨襟觉得他不会为工匠难过的。十几条性命,换一枚国玺,这是好买卖。没有国玺,景光虽然也能继位,可最多十年平稳后,必定会有人借国玺出来闹事。


    因为这就是人心,思安又思乱,说到底,思的是欲。


    当然,有想作乱的,不愁借口。比如景光的大母出身,就是三代皇帝亲自给他们家下的“毒”。


    想多了。


    吕墨襟看着手指头,思索着:我也在心疼那些匠人了。我不想……他们死。


    吕墨襟在宇文霁的王府里坐了一夜,第二日处理完了公事,吕墨襟又去见了工匠们。


    “开封国玺的印红,不该是无辜之人的鲜血。若真如此,乃是坏了大王之义。”


    工匠们一愣,皆感动不已,有人甚至掩面而泣。吕墨襟又道:“你们放心,离开之后尽可将此事说与旁人,不会有人相信,也不会给大王找麻烦的。好好活着,你们雕刻国玺,稳定国基,乃是建立新朝的大功德之人,不该默默而亡,该享太平功德。”


    说完这些话,吕墨襟舒畅地笑了一声,挥袖而去。他到了外头,眼看四下无人,还蹦跶了一下。


    有时候,仁善一下,确实心情很好。


    从这一天开始,平王治下本来一心惦记着前方战事的市井,突然多了许多关于国玺的流言。国玺已经丢了十几年了,若宇文厚也是无玺登基,那就是丢了二十多年了。


    到现在国玺也没露面,或许,国玺就真的是一件有灵性的宝物,国乱就飞出去找真命天子了。


    百姓正开心议论着“国玺是不是要飞到咱们大王手里啊?”的时候,市井又有流言,说吕相正在造假玺。


    百姓:“……”


    某个茶馆里,正有鼻子有眼跟同伴说着某某工匠被召进宫,造假玺的家伙,突然觉得四周围的“有点”静,他一抬头,只见老人拉着孩子站在一边,青壮年的男女正撸着袖子朝他逼近。


    “污蔑大王?!”“打*了这个王*蛋!”


    督亭卫听说有殴斗,匆忙赶到,却让一群老人孩子拦住了路,等他们进去,那人已经被打得不成样子了——没死,就是胳膊折了。


    茶馆的伙计正在旁边讲述事情经过,一听此人污蔑小平王?督亭卫当然……还是得把人带回去好好查证的,就是较过去没那么上心罢了,反正人没死。


    青壮年的男女都经过训练,且在城市里谋生活的他们,也都懂法。知道死了人就闹大了,但若只是鼻青脸肿加骨折,没落下残疾,就不算大事。


    就是吕墨襟比较心疼,这都是他的精锐探子,属于自家人左右互搏了。


    还好,探子们虽然伤了,心情却很好,因为他们知道,这是自家要找到国玺了,上头在布局,以防真找回了国玺,有人利用民间舆情闹事。


    雕刻玉玺到中途,吕墨襟甚至放工匠们回家一趟,休息休息。


    因为他担心工匠们看玉玺差不多要完成了,便自戕,所以让他们回去看看。


    工匠:“???”


    工匠们还真有自戕的想法,觉得不该给吕相和大王找事。可让回家是强迫的,工匠们也只能按照排班表,心惊肉跳地回家。


    工匠们的住处,聚集的也多是玉器雕刻的匠人。


    头两个工匠刚回家,迎面碰上一个圆脸熟人,与两人打招呼:“哟,给大王雕国玺回来啦?”


    “!!!”差点把这两位工匠当场吓死。


    看两人表情,圆脸哈哈大笑:“没事儿,没事儿,我这也是给大王雕国玺去了。”


    “……”没他呀?难道吕相又招了人?可也不能招他呀。


    ——吕墨襟招的匠人,自然都经过“政审”,这圆脸手艺虽然不错,却是个大嘴巴。


    “这话怎么能乱说呢?不能说呀。”


    圆脸见状,却笑得越发畅快了,恰好此时又有一个方脸熟人路过,圆脸便又与方脸打招呼:“您雕玺去啦?”


    方脸就也笑:“对,我雕玺去了!”


    两位工匠这才意识到不对,待回了家,这才知道个情况。


    随着各种故事的流传,也不知道谁是头一个,但卖珠宝玉器,做各种雕刻手艺活的,突然开始以“我去雕国玺”“我家的匠人雕过国玺”作为打招呼,和宣传自己买的吆喝。到了现在,干其他买卖的百姓,也开始这么打招呼了。


    毕竟好玩儿啊。


    两个匠人各自在家里辗转反侧了一夜,他们虽然不懂政事,可很清楚,吕相不是说漂亮话,这是真的把他们的命保下来了。


    次日两人起来,眼睛都是红红的,他们出门时碰见了圆脸,不等圆脸开口,就大声招呼着:“我们给大王雕国玺去!”


    圆脸大笑:“生意兴隆!”


    也不在意这两人多日外出不见人影,这在他们这些匠人来说,是寻常事。要做好物件的人家,总会给他们拘上一段日子。


    这可比过去给世家当奴好过多了,那时候是一辈子拘着的,更说不上半点收益,他们只有赏赐,赏什么,赏多少,全看主家的心情……


    宇文霁全不知道家里发生了什么事,自从吕墨襟彻底坐稳丞相的位置,宇文霁就直接不管后方了。


    他此刻虽然没去碰脈州,但在收拢净州,净州也是有水军的,但在鹿仙人和陆清月父子的手中,发展的却没有脈州的漫江水军好——因为净州本地人远走梁州时,净州水军有人帮忙,后来净州水军的第一代镇海神将莫寿向鹿仙人谏言,少造杀戮,重建官府,让鹿仙人给杀了。


    鹿仙人任命的镇海神将,任一个死一个,后来他就对净州水军彻底不管了。


    净州本地人虽然已经大部分逃离,可总还是有留下来的。这些人慢慢聚集在了几处湖泊附近,与净州水军互为倚仗,在乱世中艰难求生。


    石允不善水战,找过几次麻烦没吃到好果子,也就不来了。但漫江水军(官军)却跟净州水军有死仇,明面上两家都属于陆家,净州都穷得不能再穷了,却依旧遭过漫江水军十数次劫掠。


    至于曾被净州水军帮过,并且已经在梁州立足的方剂,就更有意思了。净州水军曾向其求援,却被他装聋作哑,外加一个拖字诀,给糊弄了。


    在了解净州水军的情况时,宇文霁竟然发现他自己帮过净州水军:“……”


    葛石向净州水军支援了一些粮食和粗盐,还是晒盐场早期晒出来的带着苦味的粗盐。宇文霁还以为都卖草原上去了,原来中原也有顾客呀。


    占据岐阳后,宇文霁就不像当年抱窝的时候,参与大量内政了。他将注意力放在了军事、城建、养马,和几个主要敌人的身上,净州水军在当时甚至都不能算是一方势力。


    这事儿应该是墨墨干的,不对,应该就是他干的,他是盖过章的,绝对也见过奏本,墨墨在这些事上不会给人落下任何口实的机会,就是他忘了。


    毕竟,宇文霁在智力上作为一个普通人,他是真做不到面面俱到。


    在陆清月嘎掉,宇文德占据脈州后,直接把净州给撒手了。净州没人管束,可不叫自由。过去净州百姓和净州水军,还能划船卖鱼稍稍补贴一些家用。漫江水军来劫掠他们的时候,也还算能留一条活路,这下净州人一旦出现在其他地方,立刻会被劫掠,漫江水军也彻底不留手了。


    他们也不能朝其他地方跑了,因为净州平坦的地区成了石允的跑马场,一旦让石允的匪军碰上,那结局不问可知——


    作者有话说:墨墨:[星星眼]


    大趾:[白眼]


    第154章 下雪了


    154


    宇文霁的到来, 对净州人来说,是救赎,多数地区快快乐乐地投了降, 只有少数犄角旮旯的人们,彻底对官府失去了信任,但他们也没能力反抗, 只是隐入山中, 做野人去了。


    宇文霁占据了半个净州,把净州水军给收了,然后又不动了。


    与此同时,石允依旧停留在梁州,不但没有半点返回灵州的迹象, 甚至还从灵州继续调兵。


    因为他在最后的疯狂,石允是畜生, 可他是很能打的。应该说在蒲王宇文凉那个棒槌死后, 江北剩下来的几个势力, 就都是很能打的了, 毕竟全是自己杀出来的。


    石允把大局看得很清楚。虽说江南也伸脚了, 但宇文霁依旧有着绝对的优势, 即使宇文霁被打败了, 那也只能代表着出现了一个更强大的势力。石允在最初的发展阶段没能发展起来, 他的势力到此为止了。


    他勉强算是后继有人, 可他的五虎儿子真没有一个吃素的,他一死,儿子们怕是就要内讧。本就处于弱势的势力再分散,更不是人家的对手了。


    投降?石允也看得明白宇文霁的态度,宇文霁不会留他活命的。


    石允不是安心待死的人, 他和宇文德也有相似之处,临死都要咬死点什么。


    但灵州快让他杀成白地了,在这地方搅和不出什么风波来。所以宇文德一死,石允就朝着允州去了。结果宇文霁同时派兵了,石允只能退下来。允州和脈州一堵,净州只有水泽之地有活人,最后剩下的就只有梁州了。


    所以,石允不会回灵州了,他会无所不用其极地祸害梁州。


    宇文霁发现,自己竟然不难猜出石允的想法。不是说只有变态才更容易猜出变态的想法吗?


    看着外头的蓝天,想想自己杀戮的模样,且他现在放纵石允杀戮,借石允的手除掉梁州,又借江南之兵,给不出兵援助梁州找出了合理的理由,自己不沾血,不惹恶名。


    刚穿过来时,他是不可能理所应当做出这样的事情的。因为那时候的他,还比较圣母,很可能会捏着鼻子救援梁州,觉得多少都是人命。


    现在的他,按照本时代的人来说,也还是圣母吧?可已经改变很多了,至少要给不出兵找一个合理的理由,不像宇文德他们。


    老天若在此时一个大雷把他劈回现代去,他也不知道怎么活了。毕竟,他在这边的日子,已经快超过他在现代的日子了。现代童年时他还是真小孩,至少十年都过得浑浑噩噩的,到这边,却一开始就是成年人的灵魂了。


    “墨墨……”他有些思念墨墨了,现在是两人成就好事后,第一次如此分离。


    且思念不只是精神上的,还有身体上的,宇文霁闭上眼睛,压制着身体火热的骚动。


    明明……他和墨墨,甚至都不是每一个休沐前日都会交流,两人也常常只是躺着聊天,聊臣子们家里的八卦,聊想吃什么,去哪个庄园看景。甚至有时候来感觉了,也依旧只是聊天。


    他们俩是有激情的,可因为一起长大的熟悉,以及宇文霁本人的佛,好像从最初就进入了老夫老夫模式。


    也只第一次十成的时候,宇文霁没收住。不过那次之后,墨墨也没那么爱玩了。属于是双方都吸取了教训(大趾捂脸)。


    此时此刻,墨墨要是在他面前,他得让墨墨快点跑,否则被他抓到,即便没有性命之忧,也得躺平三两天。


    不过墨墨没在,宇文霁扯了扯领子,灼热的皮肤突然感觉到了一丝微凉,就如墨墨的指尖轻轻点上来,宇文霁睁开眼——下雪了。


    一片大雪花落在了他的额头上,没想到,今年第一场雪就不小。不知道岐阳下没下雪?


    他给墨墨做了一件熊皮斗篷,熊皮是里子,黑翻毛,外罩是暗纹莲花的蓝缎子,如今男子的衣裳也花哨,花草纹样男女皆可,墨墨身量高,大斗篷极长,极华美,他若再打着个油纸伞走在雪中……


    宇文霁咽了口唾沫,雪的温度没能让他冷静下来,反而刺激得他越发难受。点点滴滴的雪,总让他想起墨墨的吻。可惜,即便一切顺利,他也要到明年的年底才能回岐阳了。


    “唉。”宇文霁叹了一声,其实他也有熊皮斗篷,黑红外罩的,他穿上后更像是一头怪物了,黑乎乎的老大一团……如果穿那身把墨墨一抱!呃,当年天蓬元帅抢老婆,是不是也是这副模样?


    今年,该是个冷冬。


    现代上大学的时候,宇文霁一直觉得南方人明明比北方人抗冻,他们北方的都穿羽绒服了,南方同学还穿着薄薄的小外套,甚至光脚穿拖鞋去玩雪……


    当然后来感冒躺下一片的也是他们。


    可现代北方有暖气啊,这时代,无论南北,平民抗冻都靠的是一身正气。此时南方的气温,比现代应该要高一些,因为部分地区还有活犀牛,以及亚洲象的象群。


    宇文霁暗道了几声罪过,他战车上还有犀牛皮,象牙这两年也有人送进宫来。


    棉花还在阿三那边呢,现在虽有棉衣的,可这个“棉”指的是木棉(百姓冬衣塞木棉、芦花、柳絮,更有甚者塞稻草。富贵人家用毛皮、丝绵。)


    不过十天之后,又一场大雪袭来,宇文霁知道,明年开春,他赢定了。


    他想的没错,江南士卒,根本没有储备足够的御寒物资。


    是没储备“足”,不是没储备。


    江南诸人想得挺好,觉得他们届时已经占据城市了,士卒冬天朝城里一待就成了(翻译:抢当地百姓的)。且江南士卒虽然挂着新帝的牌子,其实是一支联军,衣物类的补给,自然是各家准备各家的。许多世家只给精锐准备,根本不管寻常士兵。


    这过来的可是四十多万人,虽然占据了脈州与允州,可是……这两地的百姓,还有什么能被抢夺的啊?尤其脈州,鹿仙人和陆清月父子两代的畜生,已将百姓祸害得只剩下一把骨头和一身人皮了。


    活到现在的,都是物竞天择的强者。


    当然,这两地过去的世家也还是有积攒的,甚至积攒颇为丰厚,可是,江南世家却叮嘱唐樊,必要厚待江北世家。


    说来有点可笑,江南世家都推举宇文度为帝了,可……还是自卑,下意识会想去讨好。即便现在江北世家处于弱势,也没人敢说出杀了之后取而代之的话。因为他们这些江南世家的历史,确实没有江北世家的历史长远(比不过祖宗,或者祖宗就是江北世家的)。


    可江南士卒冷啊,那该抢百姓,还是只能抢百姓,什么都没有了,不是还有房子吗?拆屋。


    底层百姓的木头屋子、稻草屋顶,就是底层江南士卒取暖的柴火。


    就在苛待当地百姓的同时,江南军还在驱赶降卒干活。城头上站岗的都成降卒了,江南士卒在城门楼里烤火喝酒。


    就是那群被唐樊贬为家奴,分去各家种地的。江南军的将帅即便硬赶江南的士卒上城头,也没用,确实是冷得不成样子。守一夜,人下来都硬了。


    江南冬季也冷,但他们那边可没有把人手脚冻黑的冷。太冷也会冻病,可壮汉一晚上就直接冻硬,那属于极其少有的。


    江北本地的不会冻死?也会冻死。尤其是在他们的衣服鞋子都被抢走之后,但他们既是战俘又是最底层的奴婢,死也就死了。


    民变,由此而生。


    唐樊听军报都听烦了,全都是各处城镇有乱民,请他派兵的消息。


    唐樊就想啐他们,能把军报发到他这里来,就说明已经成功镇压了,派个狗屁的兵。何况这还不都是他们自找的?


    甚至镇压之后,只要江北战俘还有活着的,他们还得把人家赶上城墙,战俘死绝了,就从百姓里抓丁,就是舍不得给站岗的配几件暖身的衣裳,就是贪安逸,不想带着人巡哨扫雪。


    稍微勤快点的那几家就都没事,唐樊自己也没这样的烦恼。他烦的是每天来闹的陆角和胡晞,这俩都属于不想给普通士兵配冬衣,又不想自家的士卒巡逻的。结果这些差事就都落到了唐樊的士卒身上,唐樊气得想骂娘。


    必定要出事,只是时间早晚的问题。


    若今年冬天没冷到这种地步,唐樊还能挣扎一二,可现在唐樊根本无力解决。作为一个将领,最悲惨的不是稀里糊涂地战败。而是他明明看清了一切,却什么都做不了,眼睁睁看着战局滑向他已知的惨败。


    唐樊让人把军报堵在外头,每日晌午吃饭的时候再一块儿听。


    “碰!”饭碗掉在地上,摔成了渣子,唐樊瞪大眼睛站了起来。


    因为这一日有两份军报与众不同——平王军占据沱城、黄水镇。


    这是昨晚的军报了,和其他军报一块儿,给拦了一夜。


    唐樊很快又坐回去了,让人再盛了一碗饭。就算是昨天晚上唐樊拿到这份军报了,也没啥用……——


    作者有话说:大趾:[爆哭]墨墨!我饿了!


    墨墨:[问号]


    第155章 (捉虫) 梁州生变……


    155


    大雪纷飞的日子, 唐樊以为平王军会跟他一样缩在城市里,没想到他们反而来了。


    天时地利人和……


    寒冬腊月,南北皆苦。但平王军武备军械充足, 士兵还是能拿得动刀的,江南军手都伸不出来了。如今脈州各处河流已经封冻,河硬如铁, 反而比春夏更利于骑兵行动。至于人和……早就没了。


    且大雪封路, 各城之间的交流都有些问题,军报能传过来,已是千难万难。


    唐樊一边吃饭,一边想退路,他倒是希望宇文霁直接打到伏江城, 那样江南军还有一线生机。冬天打攻城战,也能给小平王迎头一击。


    可按照小平王过去的用兵习惯, 他这一波之后, 就会停了。


    唐樊心胸再如何敞亮, 此时也吃不下去了, 他将饭碗放下, 瞧着桌上的那条蒸鱼, 他往日最爱吃鱼眼, 此时却觉得那鱼的眼睛怎么看怎么像他自己——的尸体的眼睛。


    若他也有令行禁止的兵将, 充足的物资, 这仗还是有的打的。


    唐樊苦笑,哪个将军不想有?


    就说宇文霁,他用过奇谋吗?就连这次雪中夺城也不算是什么奇谋。


    书面的说法他都是用正兵,是堂堂之师。通俗点说,就是力大平推。


    可就是这种的反而最难对付, 因为别人力气(军力)没他大啊。用奇谋?他后盘稳得可怕。


    唐樊知道,江南世家可是从十几年前开始,就用尽了手段收买宇文霁身边的人了。结果收买的也只是些小人物,且这些人还经常三不五时地“消失”。


    至于那些大人物,尤其三巨头,老平王、崔王妃和吕相,就这么说吧,每次意图收买他们的行为,都代表着先前多年经营的人脉,得断掉一长串。


    这怎么赢?


    唐樊突然怔了一下,继而笑了。


    是他傻了,也是为将的习惯,竟然还想着赢。江南世家就没想赢啊,这次打过江北,是想占一占便宜,以及显示一下自己的存在。


    其实江南本地“待宇文霁登基称帝,老老实实称臣就好了”的称臣派其实不少,他们同意渡江,也只是为了给自己卖个好价钱。


    唐樊被亲爹逼迫答应领兵时,又何尝不是这种心态,乱世最好显名。他就算降了,也不能默默无闻就此一生。谁知道,他是太高看自己了。


    唐樊又把饭碗拿起来了,一筷子戳在了鱼眼上。


    这个冬天,宇文霁真正出兵占据的只有三座城,确实这一波就停了——能在大雪天出行的,也都是他的精锐。宇文霁心疼自己的精锐,可不愿他们太过耗费精力。


    但他顺利占据了半个脈州,皆因城中内讧。


    毕竟人家都主动改换王旗了,自然要接收。只是太远的就抱歉了,宇文霁一贯按照自己的脚步来,能少迈一步,也拒绝因为好大喜功多走半步。


    被他所占之城,城中世家多数不等宇文霁说,便主动将土地卖与朝廷。他们识时务,宇文霁也与他们相安无事。


    少数几个梗着脖子装傻的,没过多久便让宇文霁灭了门,罪名是通敌。


    江南军占领时,哪个世家没与江南军的将领送人、送钱、送粮?证据一抓一大把。


    既往不咎是宇文霁的仁善,不识时务是世家的取死之道。


    有了这些挂在旗杆子上的脑袋,后边的世家就格外老实听话了。暗地里怎么骂,宇文霁不管,反正土地到了他手了。


    其实,宇文霁还要感谢江南军来这一下子,属实是帮了他大忙。


    脈州和允州的世家本来都摆好姿势,随时准备对这宇文霁纳头便拜了,那宇文霁要收地就稍困难些了,现在多好?还有允州和脈州剩余的百姓,他们本来就对平王有好感了,江南军的行为,把这个好感拉到了顶。


    本地降卒更是忠心不二,给口热汤,给一件葛布被子,就已经痛哭流涕,仿若好不容易找到了爹娘的孩子。


    有趣的是,江南的多数降卒,在得知宇文霁日后会送他们回家后,也立刻高兴起来,变得特别老实。


    作为世家的“卒”,即便江南军占领了多城,分地也是没有他们的份的,最多胆子大的抢劫一些当地的贫苦百姓,但就脈州这破地方,百姓能有什么?


    这些士兵也是真惨,一些人的甲胄和兵刃还要自己掏钱买,买不起?征兵官直接把你的媳妇、姐妹、女儿,甚至亲娘拉走,以抵军资。若家中没女眷,男的一样能拉走,或者有什么拉什么。


    江南士卒最大的愿望,就是活着回家,家里……应该还有人等着他们吧?


    为了回家,他们乐意给平王军打仗,打回家去。


    江南的降将就更有意思了,把他们的发言总结精简一下:“大王啊,臣早就盼着王师到来了。宇文度这个乱臣贼子太坏了,他胁迫我们的家族来攻打大王您,我们可都是无辜的啊。您只要给臣一点人手,臣立刻就能为大王建功立业。不给人手也行,我们江南世家翘首盼望大王打过江去。”


    这些人都是忠诚的人。不是讽刺,他们是真的很忠诚。不过忠诚不是对宇文度,而是对世家的。


    他本来想勾唐樊出来,在冬天打一场野战,可唐樊也够稳的。


    唐樊最后的盼望,也是对江南军最后的忠诚,就是和宇文霁在冬天打一场攻城战。


    属实是君站城墙下,我在城墙上。日日思君不见君,同吹一场风。


    宇文霁在除夕后的两天,收到了一封密报。


    方家回归净州的人马,全灭。宇文霁和吕墨襟是想做一点手脚的,不过这回真和他们没有任何关系,纯粹是方家人自己内讧。


    本来归乡派计划得好好的,夜里出城,全员车马,用最快的速度奔袭脱离梁州境内。只要进了净州,石允就不敢追了——宇文霁虽只实际占领了一半,但等同于全部占领了。


    可他们前脚出城,后边城门刚关,石允的人就冲出来了。归乡派拥挤在城墙下方,朝着城内哭嚎哀求,可别说开城门了,城墙上没.射.出一支箭,也没放下一根绳子,甚至连一个探头的人都没有。


    偌大的一座城市,仿若变成了空城。


    城外的惨叫哀泣逐渐变小,待天明,城墙外只留下了一地尸骸。


    这不是自己人告密才怪了。


    方赦以为他和宇文霁的密会没有半点泄露,可在归乡派的人集结起来,决定集体跑路的时候,梁州很多人就已经明白了宇文霁的态度了。


    其实宇文霁把使团放着不管,这态度就已经很明确了——不喜梁州。


    此时,归乡派要跑。


    留梁派要么是舍不得梁州的土地财富,且存侥幸之心。要么是因为归乡派已经和小平王达成了某种协议,他们就算跟去了也得不到好处。


    无论如何……归乡派将来在小平王治下,必定前途远大的,那怎么能行啊?我得不到的,你怎么能得到啊?


    就是现在这个结果了。


    这是真狠,也真黑啊。


    宇文霁把密报放下,每次他要弄脏手的时候,都有人主动站出来干脏事。


    方家的内讧,引起了连锁反应。


    其他梁州城市在得知消息后,产生了错误的联想——方家是在给石允上供,石允吃饱了,就去别的地方了。


    于是在大冬天,多地接连发生内讧,败者被赶出了城池,遭石允蹂躏杀戮。


    又有些人心知自己势力弱小,比不得旁人,干脆先下手为强,给石允开了城门,大家一块儿死。


    明明石允不善攻城,他们再坚守个一年多,宇文霁平定了脈州和允州,再不乐意也得转头来收拾石允,可他们偏不……


    宇文霁裹了裹披风,这世上的有些事,比风雪更让人觉得阴冷。


    唐樊跟宇文霁的心情达到了一致,不过他可不是同情梁州人,他根本不知道梁州的事,知道了也没那么多精力分给别人。


    他在头疼军粮。


    宇文霁虽然不动了,可江南军的辖地还是一团乱麻,军粮只能依靠从江南运粮。


    江南那边关于各家出粮多少,就得一阵掰扯。世家都希望只出自己军队的那一份粮,最好他们出的粮食也只给到自家军队的手里,但可能吗?


    军粮都是从水军那边统一运到伏江城,再从伏江城分别送往各地的。各城在之前的哭着要兵后,现在变成了又要兵又要粮。但他们的粮食,哪里这么快就吃完了?


    安民?都给当地百姓了?


    唐樊又不是傻子,哪儿能信。


    正经安抚百姓的绝对就自唐樊自己,就这个,陆角还不乐意呢。说北人都是乱民,都是宇文大趾的奸细。


    他嚷嚷的时候,漫江水军的都督范远可也在座了。


    他们驻扎在伏江城,可伏江城,实际是漫江水军的地盘,这地方的百姓跟漫江水军都有千丝万缕的关系。赈济百姓,也是对漫江水军的安抚。


    可陆角还没完。


    “宇文大趾也耐不得如此寒冬,如今同是停步不前!这却是正好!”陆角又在拍着桌子慷慨激昂,“那些许小城他得了便得了,待天气转暖,必让他十倍奉还。听闻他那伪朝中的丞相吕墨襟乃是他的男后,待得了江山,我也要尝尝这男后的滋味儿。哈哈哈哈!”——


    作者有话说:大趾:[愤怒]他放了什么屁?!


    第156章 大趾:我来了哦


    156


    临开春的时候, 唐樊病了,重病,说是早就受了风寒, 一直扛着,如今眼看天气转暖,他放下心来, 彻底病倒了。如今唐樊病势沉重, 眼见要不成了,他唯一的心愿,就是死在家里,至于大将军这个职位,他是实在无力承担了。


    亲信哭哭啼啼, 将大将军一路从临时的大将军府里抬出来,送上船, 送回江南去了。


    继任的, 却不是陆角, 却是胡晞。


    唐樊知道他们赢不了了, 必败无疑。他是想降了的, 可左思右想, 觉得他一旦降了, 将来性命堪忧。


    别看现在都想投降, 他投降还算是引领江南风气。可将来太平了, 江南一定会有人暗地里出手搞死他,先出头的椽子先烂。他没有那个为江南众世家献身的精气神,还是跑吧。


    可唐樊多少有点良心,心疼这几十万的大好男儿。他能做的最后的挣扎,也只是将军权交给胡晞。胡晞虽是小人, 但在行伍上,比陆角稳妥。且胡晞自有他小人的行事之道,反正唐樊这个正经脑子是想不出除了投降之外的出路了,说不准胡晞可以。


    唐樊——我看好你哦,老胡。


    唐樊滚蛋了。


    他在的时候,江南军觉得这个大将军没什么能耐。可他一走,不到一个月,众将便感觉出不对劲了。


    明明开春了,天气转暖,士卒能活动了。不逼迫江北降军干活,也不劫掠百姓,本来各地的矛盾应该变少,局势应该平稳下去。


    可是,并没有。


    问题就出在唐樊一直头疼的粮食上。


    唐樊会为此头疼,因为他要顶着压力,把粮食按需分配。但他临走之前,还是大大假公济私了一把,将唐家所属势力的粮食一股脑多分了许多,因为他心知,无论胡晞或陆角,他们接手后,都不会给唐家的势力好果子吃。他不能让唐家留下的人手饿死。


    唐樊想的是对的,他一走,先前关系十分亲近的胡晞和陆角就翻脸了。可翻脸归翻脸,这两位在排挤唐家势力上,却是目的一致的。


    唐家势力却也不是吃素的,反正就是立刻收紧自己的控制范围,有调不听,有令不接。


    “我家将军也病了,起不得身了。”


    若敢催促,那就直接也要带兵回江南养病。


    胡晞是完全察觉不到唐樊临走的良苦用心的,只一味在肚子里骂唐樊的祖宗八代。


    他当初会捧着陆角,其实是存着陆角与唐樊相争,他在后头得利的想法。最好这俩都让小平王杀了,他再来一个率兵归顺。


    结果唐樊竟然跑了。


    陆角一直被胡晞捧着,已将他当下级看了,且陆角看似豁达豪迈,其实心眼小得很,如今恨他,还要超过恨唐樊。


    且各家又开始要粮了,这次倒还算有些道理,因为开春了,要春播了。士卒百姓要吃,还要种子。可对江南来说,也到了春播的时候了。他们这大半年的时候,一直朝外掏,就没赚。


    原本江南世家就是投机派与投降派的组合——说不准能占天下呢?试试呗。太恭顺地投降了,开朝就没自己的一席之地了。争取一下呗。


    他们的初衷就是占便宜,但回报对他们来说太低了,唐樊还因病而归,明摆着是缩了。


    也就是陆角送回来的军报依旧说得很好听,给一群不知前方情况的人增加了些信心,否则现在宇文度和宇文宏的脑袋已经被快马加鞭送过江了。


    总之,胡晞接手的,是一个勉强还能支撑一段时间,但说不好什么时候就崩的大局。可让他在直接把大将军的位置让给陆角、学唐樊一样装病跑回江南,以及直接向宇文霁投降间做出选择,他又不甘心。


    大将军的这个头衔,就如直接在他脑袋里点了一把火,让他产生了别样的激情。


    思来想去,胡晞还真的想出了一个对策。


    春暖花开,胡晞与陆角分两路进军,约定谁先拿下一城,谁便得大将军之位。


    士气高昂的陆角出发时,根本不知道,胡晞私下里将他对吕墨襟的说辞,全都散了出去,甚至还添油加醋了许多。


    小平王和吕相的事儿,谁不知道啊?私下里说荤话的,其实不少,但这些人嘴里的对象都是小平王和吕相,又或者说的人身份地位,就是纯粹的YY(类似现代YY明星)。但像陆角这样,有一定身份,且YY内容,是把自己变成主角,当着许多人的面,说得这么大声的,他还真是头一个。


    胡晞暗道:陆角,你若真可战胜小平王,我自然推你上位。若不能……我那时降了,也算是救下一半江南士卒的性命了。


    胡晞美滋滋地率领精锐直扑邻水郡,陆角更猛,仰仗着水军的优势,乘坐战船逆流而上到了宇文霁所在的淀城后方,意图袭扰宇文霁的辎重部队。


    胡晞那边打上攻城战了,可陆角……又坐上水军战船退回去了。


    平王军运送辎重的路线彻底是陆路的,陆角若派遣少量精兵,打不过辎重部队的护军。若派遣大量军队,必定会被宇文霁发现。陆角虽是个莽汉,可还没莽到要用脑袋去撞大山的地步。


    而且,平王水军也过来了。


    载有大量士卒,且是逆流的江南水军战船,在速度和灵活上都要大打折扣。且平王水军过去和他们就是一家,先前落于下风,因为江南水军是官军,补给更充足,且常有陆上的士兵配合。可现在正好反过来,两边打起来,平王水军非但不落下风,还有大胜之势。


    陆角只能赶紧撤退。


    但也只是不再进攻淀城,他吃到了教训,换了个小城进攻。这次是稳扎稳打的正经攻城,也是他在江南从来没经历过的攻城,连攻三日后,陆角的脸色也越来越难看,日日在外带着大嗓门的士卒骂阵。


    “将军!有平王援军自城西而来!”


    “多少人?”


    “三千骑。”


    陆角冷哼一声,命麾下将领率万人前去迎敌。虽说是步打骑,但此处多有缓坡,他们已率先发现了骑兵,可占据地势高处。而骑兵长途奔袭,马力已有衰微。


    优势在我!


    陆角还是挺得意的,私心里将自比为三国时的江东名将。可他也没想想,江东名将……要么是在中原战场打过的,要么也见识过中原大战的。


    “必带敌将人头归来!”被点到的将领挺高兴,以三倍兵力打骑兵,可是比攻城容易多了。


    他们不知道的是,来敌只有八百多,又是没见过副马的。还不知道,来敌不只骑兵还有十辆战车。更不知道……全甲的小平王,扶着他久未见血的铁骨朵,正坐在一辆战车里。


    这位将领领着一万人离队,迎敌去了。隔了半个多时辰,陆角听见马蹄声了,他立刻大笑起来:“陆杨果为将才,这许多的马匹,可是要让这小子吐出一半来!”


    其余众将也整齐点头称是,且一起转头看向西边。他们看到了有穿着自家号衣的兵丁被骑兵驱赶,甚至砍掉脑袋,但依旧没有在意,反而哈哈大笑:“臭小子,现在就耐不住了!”


    他们以为,这是派出去的将领正在试自己新得的好马和缴获的兵器。


    可陆角笑着笑着脸僵了,那骑兵举着的是平王旗!


    陆角匆忙迎战,直面骑兵的一侧,士兵举起长.枪,组成枪.林。


    能够以长.枪抵御骑兵的军队,需要的至少是身体强壮、精神稳定的精锐。陆角的军队,是没有和大规模骑兵的作战经验的,立起来的长.枪本身歪七扭八。现在这点骑兵虽然也不算大规模,可是,他们都是精锐中的精锐。


    与此同时,骑兵(目标枪兵)与江南军的弓箭手(目标骑兵),进行了第一轮比拼。


    骑兵……没见着有损伤的,有些骑兵身上扎着箭依旧活动自如,因为箭头根本没射穿甲胄,甚至动两下,箭就掉了。


    面对骑兵的长.枪倒下去了一片,这自然是需要后边的枪兵替补上位,结果枪.林发生了混乱,反而更多的长.枪倒下去了。骑兵的第二轮箭雨到了,又倒下去了一轮枪兵。


    枪.林出现了明显的缺口,骑兵直接冲了进去,缺口被彻底撕裂。


    当被骑兵撕扯开阵形时,才有人发现,这队骑兵里,还藏着战车,而且,骑兵的实际人数其实不多,很多马身上没有人,是空鞍。但不多也打不过啊,而且空着的马,一样能踩死人。


    骑兵只有三千,己方却有六万余人,怎么会输?陆角指挥士卒填补缺口,他坚信,只要骑兵疲惫,战马速度放缓,这些骑兵就会被士卒从马上扯下来,死无全尸。


    马力确实渐渐放缓了,于是骑兵后撤,战车上来了。


    陆角听了禀报,哈哈大笑,越发觉得胜利在望:“跳上战车,那等蠢物,怕它作甚?!”


    命令下达两刻钟后:“将军!我军大溃,士卒奔逃难止,平王军过来了!”


    “怎么可能?!”


    “那头一辆战车上的,不是人!是个怪物!”士卒匍匐在地,崩溃大哭,他能回来报讯,没跟着其他人一块亡命而逃,就已经是忠心了——


    作者有话说:大趾:[好的]


    第157章 舌头别要了


    157


    先前领教宇文霁战车的托博人, 好歹还是骑兵,这回都是步卒,宇文霁都杀得于心不忍了。


    他甚至不需要什么太大的动作, 把铁骨朵从车里探出去,稍微向下压一点点,就是步卒脑袋的高度。他本人只要把握住铁骨朵就好了, 战车一路向前, 人头一路打爆。


    因为过于不忍,宇文霁收了铁骨朵,换了他的投矛,对准那些着甲的家伙,投掷出去。


    无论是脑袋爆炸的同伴, 还是被穿了串串的同伴,都是可怕的冲击。


    托博人的王庭卫队身经百战, 能撑几个时辰, 这些江南军……根本撑不住, 看见的就吓崩。


    倒是有些搞不清楚情况的莽汉, 意图朝拉车的战马身上扑, 对于这些人, 宇文霁都敬他们是条汉子。


    拉车的战马也是全甲, 且因为无人, 它们的马甲上是有倒刺的, 这些人往往在扑上去的一瞬就惨叫着掉了下来,卷入马蹄之下。即便真有能够坚持的,驾车的刘饱或刘咸也不是吃素的,两人配有长矛,抱着马的, 就是他俩的活靶子。


    这辆黑色的战车,没多久就被涂上了黑红的花纹。


    在没有减速的情况下,彻底撕裂了陆角的阵形,被吓疯了的士卒,正朝着两侧疯狂奔逃。


    陆角根本来不及调遣更多的士兵前来补足缺口,他的士兵原本就没有那么快的行动速度。而崩溃的士兵,正在带动着整个大军都陷入崩溃。


    陆角不死心命自己的亲卫上去堵截,希望亲卫能够为大军的移动争取足够的时间,可他不但高看了自己的普通士卒,更高看了自己的亲卫,他们没能多争取半点时间。


    “主公!快跑!那来将不似人!”此时回来禀报的,就是忠心的亲兵了。


    在他背后,陆角已经能依稀看见战车的轮廓了。


    与此同时,宇文霁当然也清楚地看见了陆角的帅旗。


    他很“喜欢”这位陆角陆将军,比当年的运动健将托博大单于喜欢多了。


    宇文霁拿起长弓,对着帅旗下那一伙人的外围开始点名。


    陆角本来还想再调人过去的,就听“嗖”的一声,两名偏将一块儿倒了下去。


    陆角拨马转身,终于知道逃命了。最初他还想着绕到其他军阵后头去,可已经迟了,稍有偏转,他身边的人就会被射死。后来他身边的人死光了,或跑光了,箭便会擦着陆角的脸飞过去,陆角的头盔不知何时没了,他的左耳也碎掉了,鲜血糊了一脸。


    如此情况,战车上的神箭手很显然已经确定了陆角的身份,陆角怀疑,对方这是想活捉他。


    想活捉就好,如此他还有逃命的机会。


    陆角拼命地逃,他弃了铠甲,后来连兵刃、箭壶,乃至水囊都扔了。他在马上披头散发衣不蔽体,若不是实在扔不得,屁股底下的马鞍子也得让他拽下来扔了。


    可身后辘轳的车轮声,仿佛怪物的低吼,非但没有半分远离,反而越来越近。


    ——江南骑的是到了江北后缴获的战马,但允州和脈州的战马本来就差了宇文霁的战马一大截。且江南缺马,陆角的骑术在江南算是出色的,可是到了江北,就差了。


    陆角也算有些急智,他竟一咬牙,直接御马偏离了官道,朝着林木茂盛的地方去了。待进了林子,陆角立即舍了马。


    他身材不高,奔跑灵活快捷,擅长林地奔袭。平王军都着重甲,即便弃了马和车,也追不上他。


    他在前边跑,后边是没了车轮声,却依旧有着沉重却快速的脚步声。陆角甚至不敢回头,他的靴子也跑掉了,脸、手和衣服上,都是被树枝抽打出来的伤痕,他的血洒了一路。他在拼死奔跑,胸膛甚至已经开始发疼,但身后沉重的脚步,一直在缓缓地逼近。


    “啊!”陆角的头发被一把扯住,头皮传来剧痛。


    陆角掏出最后的防身匕首,回身就刺,却被人扭住手腕,一把掰断了腕骨,匕首掉在地上,甚至划破了陆角的赤脚。


    “我乃大将军陆角!活捉我可得高位!”陆角放弃了反抗,被活捉就被活捉吧。他一边喊着,一边抬头,顿时吓了一跳。


    眼前的家伙果然不似人,若非面甲里的眼珠子确实在动,简直就是哪家镇墓的石人将军活了。


    “我、我愿归顺平王!小将军可封侯矣!”


    “就是你……诬言我家丞相?”“石人将军”发出沉闷的声音,陆角哆嗦了一下,双眼大睁,瞳仁缩小。


    宇文大趾?本人?!


    “大王,臣……唔!”


    宇文霁一把捏住了陆角的下颚,将陆角提了起来——宇文霁给了他短暂自由的原因,是他在思考该如何处理这个人。


    陆角双脚离地,被捏得张大了嘴巴,他心知宇文霁不会留他活路了,完好的手去捶击宇文霁的胳膊,两条腿也去踢踹宇文霁身上的弱处。


    但本来就是个怪物的宇文霁,现在还穿着全甲,他现在真的不是人。陆角这个成年男性的挣扎反抗,毫无任何效果,他依旧巍然不动,做着自己决定的事情。


    宇文霁把另外一只戴着铁手套的手强塞进了陆角的嘴巴,陆角被撑得下巴脱位,然后,宇文霁捏住了他的舌头,硬生生将其拉了出来,直至扯断。


    “啪嗒”舌头掉在了地上——没用的零件,就别要了。


    宇文霁松手,陆角捂着嘴,发出无声的沉闷惨叫,宇文霁拽住陆角的头发,把他一路朝外拖去。


    当他们离开,一只胆子大的乌鸦叼走了陆角的舌头。


    不能闭嘴的陆角嘴巴里不断涌出一股又一股的鲜血,后来他的鼻子里也开始冒血,当宇文霁拖着他走出树林时,陆角早已气绝。


    没有及时止血,外加呛咳,大量鲜血涌进了陆角的肺,从死法上来说,陆角是被他自己的血淹死的。


    宇文霁看着陆角的尸体,心情没有半分波动——战争状态下,他会做出一些自己也意外的事情来,就如某个开关被按下,可他不会有丝毫的动摇。


    两日后,漫江水军都督范远夜里正睡觉,突然被下属叫了起来,说是收到急报,一队溃兵向着他们而来。


    “不是逃兵?”


    “不是逃兵!确是溃兵。”


    范远立刻瞪大了眼睛,命令将士兵都叫醒。


    舰船再大,也不及陆地上宽敞。将陆角的人分数次送上岸后,范远留下一部分士卒看守舰船,其余多数人都在岸上扎营休息。


    直到天明,陆续回来了三队巡哨,其中一队还带了三个溃兵回来。溃兵是江南口音,范远亲自给三人倒了热粥,用江南本地话温言抚慰:“你们是安远郡的啊?我有个女儿就嫁到了那边,是个好地方,当地不是有一棵大茶树?听说是三百多年了?”


    “少说五百年了。”


    “是是是。”范远笑道,“听说去年遭了雷劈?”


    “没有,没听说过。”“去年是因为雷劈着了山火,可树娘娘无碍。”


    三人与范远闲扯着,肚子里又有了吃食,渐渐安下心来。范远听他们所答的情况,也确实都是对的,这才问及战事:“陆将军威武之师,这到底发生了何事?”


    这三人一听,立刻都怕了,不约而同跪在地上,道:“将军,小人等不是逃兵啊。”


    “别怕,别怕,起来慢慢说。”


    他态度一直都很温和,三人被他亲自搀扶起来后,便也敢于开口了。


    三个人三张嘴,能给范远的情报,却十分有限。


    ——败了、散了,大家都跑。


    陆角死了没?不知道。平王军来了多少人,谁做主帅?不知道。怎么败的?这个知道,平王军来了,他们就败了……


    范远的态度却很平静,因为江南军所有将领(包括唐樊)的战斗经验加起来,都没范远丰富。虽然他是水军将领,可有些事情是共通的。


    他很清楚,陆角这是惨败了,彻底被打崩了。


    三人都是小卒,数万人的战场上,他们连陆角的帅旗都看不见是啥样的。外围的士卒都是看上级的反应,一级跟着一级走的。


    一旦发生大范围的溃败,上级尚且只顾自己逃命,小卒又能如何?


    所以小卒说不清自己怎么败的,这是很正常的事情。他们要是说得一清二楚……嘿嘿,那身份就可疑了。


    且陆角军本就是外军,许多人完全分不清东南西北,这三位其实也不是奔着范远来的,纯粹是没头苍蝇一样乱跑,巧合地跑来了。


    这说明在他们乱跑的过程中,没有遇到过任何一个收拢士卒的将领。


    但朝着范远跑,恰是陆角败军最正确的败逃方向。这条路上都没形成组织,要么是有点官衔的就给一网打尽了,没人了。要么就是将军们也被吓破了胆子,也只顾着逃跑了。


    可平王军的人数应该也不是太多。


    因为带这仨回来的巡哨说,后头的溃兵人数更多,应该有数千之多,这人数可不少了,漏了这么大的鱼,说明平王军的“网”不够密。


    范远对三人微笑,三人越发放松,却没想到,范远突然抽出剑来,一剑刺穿了当前一人的胸膛。他的亲兵与范远配合默契,早已杀了另外两人——


    作者有话说:大趾:[好的]


    第158章 (捉虫) 大趾:范远行……


    158


    “撤。”


    其实早准备了撤, 在知道溃败士卒的人数时,范远就明确意识是什么情况了,现在不过是最后下达确切的命令罢了。


    这三个士卒, 他带上其实也无妨,但他何必带呢?扔在远处怕是又要哭闹咒骂,说他坏话。又让他范大都督伺候了这么久, 杀了干净。


    “都督……真就这么回去?”


    “这三人看起来也不是格外机灵的士卒, 他们都到这儿了,陆角还没回来。不是死了就是被俘了。”顿了顿,范远又道,“或者也别想有个好下场了。”


    胡晞可是把陆角的“胡言乱语”传得到处都是,偏偏陆角这傻子自己还喜欢这些传言, 他自己不但不否认,私下里还对那些言论添油加醋。


    当宇文大趾是把妃嫔送给“忠臣”的傻子皇帝吗?宇文大趾可是个情种, 如此煊赫都只守着吕墨襟一个。陆角最好真的是他自吹自擂认为的战神, 否则就只有惨死一个下场。


    都到了如今这个地步了, 很显然, 他不是战神。


    “乱世里, 顾好自己吧。”范远边说边朝外走。


    范远其实是和平王军交过手的, 毕竟平王治下富庶, 他眼馋多年。但是, 淘州的水道狭窄, 鹭州沼泽也不深,他们水军的大船进不去。只能以小船试探性地进攻,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因为淘州当地也只以为是寻常水匪滋事,没闹出什么动静来,就都给杀了。甚至当地都没上报过。因为那段时期, 宇文霁治下各地的匪患可太多了。


    范远后来又派了些探子去,结果十几个探子就回来了俩,这两人还都是范家人。其余探子不是被发现了,是不想回来了,报了个流民就在当地安家了,总算这些探子还顾忌着在水军中的亲朋,没有向官府告密。


    范远当时在心里计较了一番,他若是想攻陷一两座城镇,还是有法子的。但收获虽大,损失却必定也不小。


    范远很清楚,军中老卒的重要。若军中皆为老卒,即便是一头猪做主帅,只要他听话。对阵一头老虎率领的猪群,一样能获胜。呃……那头老虎是小平王除外。


    且水军对老卒的依靠,比步卒更要重上三分。连擦甲板的都要有两把刷子。若是损失大了,一时难以补足,而江南的世家又一直想朝水军里掺沙子。


    沙子多了,范远就要被踢开了。


    且若真那样大动干戈,就要惹来小平王的视线了,虽说这位没打过水战,可水军总也要登陆的啊。


    其实范远已想着投降小平王了,可小平王的规矩忌讳太多,他与亲信都觉得受不得束缚。就这么犹豫着,洛禀先降了。当时范远就知道,他若降,必定没命,江南军过江,他也是拼了老命支持,还把最喜爱的小妾送给了陆角。


    想起自己那个小妾,范远在肚子里骂陆角骂得越发起劲了。


    然后,范远在回去的路上,就撞上了净州水军,两边水军正打着呢,上游的前漫江水军叛军,也下来了。水军齐聚江上,大小船只无数,一时甚至堵塞了江流。


    更下游的地方,宇文霁正带着人在江上捞人,这回是真的带人,他没自己上,毕竟他下水就沉底,小池子还好,这大江河……他沉下去就彻底完蛋了。他本来以为都这么远了,冲下来的可能都是尸首了,没想到活人还挺多。果然是水军,水性都好得很。


    自家的水军捞上来赶紧送帐篷里包裹伤口,烤火吃饭,范远的水军捞上来就关笼子里,是死是活看他自己的命了。


    水军们感动得不成,这可是小平王亲率近卫捞人啊,他们过去哪里被上官这样对待过?掉进水里,是死是活就跟现在笼子里的敌军一样——看命。


    感动之余,有人便忍不住念叨过去的糟心事。


    洛禀麾下便道:“我等原来在漫江水军,便是战死的也要给报个逃兵,家里必须出钱赎罪,否则就要一家入狱。”


    净州水兵听得一愣一愣的:“先前知道你们的大都督不似人,不想缺德成这个样子。”他们的水军小,但上官都很不错,后来净州遭了大难,都督被害,水军也是上下一心的,硬是保持着完整,护卫留存的稀少百姓,一直到投效宇文霁。


    但他们也是真惨,靠着跟百姓的打鱼为生,打渔没那么好打的,更何况几万口子的吃嚼。哪儿有好地方有如此多的渔获取之不尽的?常年靠水吃水,又少盐,水军三十出头就身子佝偻,手脚变形了。


    还是小平王不时接济,几次给他们送盐,可是救了他们的命了。


    那时候他们就盼着小平王打过来了,却也不怨小平王不过来,因为小平王挨着北边,要先抵挡胡人。净州人见识过石允的残暴,那还不是个真胡,若关外的杂胡进来了,谁知道他们如何了?


    “现在好了。”净州水军喝了一口浓粥,这粥里还有姜,有盐,吃起来浑身都暖了,年轻的水军也笑得越发暖了。


    ——看现在的梁州,会觉得净州人没好人。看净州水军,却有恍然之感,好人都在这儿呢。


    一边照顾他们的步卒没忍住,也过来插话了:“你们这还算是好的。”


    这步卒是鲁州的军士,他们那边入军籍的,除了要自备兵器甲胄还得自备战马,没战马的就会被报个逃役,战马不达标的也会被报个逃役,可若真自备了好马,也有可能被官差直接拉走。


    步卒一叹:“大王来前三年,我大哥给征走了,我姐姐和嫂子也给他们强拉走了。多亏大王来了,我们一家子也是运气好,三个人都回来了,一家团圆。”


    两伙水军这回是一起愣了,至少他们水军当兵没听说自己带船的。


    这倒是莫名成了诉苦大会了。


    水军打到了黄昏,范远投降。


    洛禀虽然在骂娘,可还是受了范远的降,把他和一众漫江水军的将领押到了宇文霁面前。


    宇文霁的手指头敲着膝盖,看了看洛禀,又看了看范远,他对净州水军都督公孙平道:“亮雅,我有些事和你聊聊。”


    公孙平是个黄头发黄胡子,身材矮小,甚至还有些罗锅的小老头,可其实他才三十五。他的手伸出来,就是后世的标准风湿手,增生变形。公孙家,也是净州的将门,但净州经历过这一场大劫难,公孙家快死光了……


    公孙平和乐箭老将军很类似,宇文霁很喜欢他。所以他站起来,弯着腰搀扶着公孙平出去了。


    洛禀一脸疑惑:“???”出去就出去,但你们出去之前,至少给我留个吩咐吧?把我们这么多人放你帅帐里算什么?


    如今为洛禀副将的葛石用胳膊肘戳了戳洛禀,而范远和一众降将已经开始反抗了。


    洛禀按着范远,一脸茫然地看向葛石。


    洛禀颇有几分水战的才能,但是他打小就是野起来的,确实没什么和上官相处的经验。


    葛石心下叹气,只能道:“动手啊!”再不动手,范远都要挣脱了啊!


    洛禀和众人这才醒悟,他们进宇文霁大帐没带兵刃,也不敢用宇文霁的兵刃,只能手脚齐上,或勒,或捶打,或按捂。


    折腾了半天,总算将这群降将全杀了。葛石这才出去探头,只见宇文霁和公孙平正在外头一块儿低头看蚂蚁。


    公孙平站宇文霁身边跟个孩子似的。


    宇文霁回来,洛禀正笑得露出一口白牙。


    “范远入帐后,欲行刺于我,你们护卫有功。”


    众人仰头看了看宇文霁,再看了看死不瞑目的一地尸首,齐齐道:“为大王效死!”


    宇文霁挥手让其他人退了,只留洛禀,直接道:“你若直接将范远杀了,那你也命不久矣。”


    洛禀立刻抿嘴,收起自己的大白牙,躬身道:“大王收容臣这盗匪之身,已是宽宏,臣自当遵大王的法令。”


    他没有私杀范远,因为当了多年水匪,他最大的愿望,已经从复仇,变成了想让跟随他的弟兄们能有一个安身立命之处,复仇反而是第二位的。


    押送范远前来的路上,他甚至已经做好了跟范远同殿为臣的准备。他劝自己,历史上不都这样的吗?


    而小平王不但给了他们所有人安身立命之处,给了他们前程,还帮他报了仇。


    想到此处,洛禀噗通一声跪下了:“愿为陛下效死!”


    宇文霁微笑点头:“善。”


    水军这边还在收拾战场,又有急报传来,胡晞……他也降了。


    胡晞投降,宇文霁受降,但没这么快去接管,只让他等着。胡晞也是十分乖觉,他没白白等着,而是一边等,一边收拢了军资粮草。把想偷偷回江南的几群人,都给干掉了。


    他打仗不行,他干这种事可真是十分干净利落。


    有人担忧在江南的家人,立刻便有人笑着道:“谁敢动?你若在江南,敢动吗?”


    江南所立的皇帝无权,就江南世家的德行,他们难道不清楚?江南世家怕是要不了多久也要投降了。他们这些先降的将领,届时就是打过江去的先锋,现在若有傻子敢动他们的家眷,就是将来给他们自己的灭族之令上画押——


    作者有话说:大趾:[可怜]对,他行刺我。


    范远:[害怕]已嘎,勿扰……


    第159章 (捉虫) 石允(没有大……


    159


    今年春天, 在宇文霁不在岐阳的情况下,加了一次恩科。反正宇文霁没登基,殿试时, 学子们是对着龙椅写卷子的,宇文霁在不在一样,只是过去宇文霁会跟群臣一块儿坐在两边。


    ——有个插曲, 有个礼部的官员提议, 让老平王代替小平王,或者让二殿下(宇文羽)代替也可以啊。否则好不容易考到了殿试,一个平王家的人都见不着,是否寒了学子之心?


    他是晌午的时候说的,下午众臣下职, 他刚出来,就让一群蒙面人在礼部的官署门口给揪住, 暴揍了一顿。


    他挨打的过程中, 无人帮忙, 无人招呼。往常片刻便有一队走过的巡查禁军, 或督亭卫, 今日也不见了踪影。但这被打的人, 也默不吭声, 硬挨着。


    因为……边上停着战车呢。全岐阳, 这种形制的战车就两个人有。其中一个如今在前线, 另外一个可不正是老平王?


    老平王打完了就走,这位从地上爬起来也不敢回家,而是一瘸一拐去了他的老师家。


    他的老师,是桶义。桶义其实是“坐师”,只是这个词还没被发明出来。


    其实桶义年岁比这位挨打的还轻呢。毕竟他也是宇文霁当年“少年班”的一员, 不过他已经早早蓄须了,看着倒是当年伙伴里最老成的一个。


    桶义让这位进门了,他了解这位学生,他不是故意离间平王家的,只是这人略有些愚直,且说话有些不看场合。


    他提点过学生,言谈谨慎些。对方当时应下了,但看来没记住。


    这次对他也算是好事,人教人学不会,事教人一次会。不过,若是这次的事还没教会他,那这个学生也该扔了。


    “你去新地吧。”桶义看仆人给学生裹好了伤,便直接道。


    “谢过老师。”学生赶紧行礼。


    今年这一批恩科,正是为了新地的官员。但新科的官员可不是朝新地送的,他们是接替旧地官员的。


    去年官员考评下来的时候,名单已经在整理了。


    也是在去年,宇文霁刚刚出发,各地的百姓就收到了督亭卫的移民新消息。


    各家各户都在商量移民的事情,想移民的就去报名,要接受审查,得身强体健的,还得是没犯过法的,因为过去了就有大片土地,虽然开荒辛苦,但朝廷还会免费借给他们牲畜与工具,前两年的税也是全免的。


    他们还要在新建立的村庄中,配合督亭卫的工作。若配合得足够出色,他们还能够成为督亭卫的编外人员,朝廷征兵的时候,他们家中的子弟也能排在前头——军户子弟,才能进督亭蒙学。


    不能说每一个人都幸福,也不能说宇文霁的势力范围内就所有人都得到了公平和公正,但至少多数百姓,是有奔头的,是在欢畅地走向更好的未来。


    与之相反的,却是梁州。


    古代的百姓,都有囤积粮食的习惯,经历过饥荒的人,还要加上“尤其”两个字,比如经历过饥荒和逃亡的,身处梁州的净州人。


    可不是小心存粮,粮食就有的,尤其对寻常百姓来说,丰年犹有饿死虑——即使这些梁州的平民也是当年的流民军,可他们这些平民,和其余世家怎可同日而语?


    在经过了一个冬天的“献祭”,让石允及其麾下过了一个饱暖的冬季后,梁州人发现石允非但没走,反而是想长期留下后,开始慌了。


    明明开了春,万物复苏,野菜也能让人糊弄肚皮了,可石允麾下的骑兵也更活跃了,他们仿佛深眠了一冬的熊,对血肉有着深切的渴望——和熊唯一的不同,就是熊是真的一冬未曾进食,他们在过去的那个冬天里,明明吃饱喝足。


    相比之下,梁州去年是颗粒无收,今年的春播若是也错过了,那今年的冬天,可怎么活?小平王?去年小平王没过来,他什么态度就很清楚了。


    然有人开始主动联系石允,表示愿意上供,使者们,就是带着“贡品”去的。贡品也无外乎是那些——粮食、年轻美丽的女子,璀璨的黄金。


    须发皆白的石允,依旧体格健硕,精力旺盛,每夜还要女子服侍,偶尔还会找些鲜嫩的少年人玩一玩新奇的。


    他看着下面的使者们,他已经不会因为一些人的满脸谄媚而欣喜了,也不会因为另外一些人的怒目圆睁而愤怒。无论他们态度如何,反正都是来送贡品的。


    “若宇文大趾也是尔等这般就好了。”石允想着,也说了出来,“若汉人都是尔等这般就好了,那孤……如今就是坐在岐阳了。”


    石允的意思,不是当皇帝,他也从来没想过要当汉人的皇帝。


    石允小时候,过的是汉人的生活。他的父母是主家的胡奴,可也只是牙人单方面说他们是胡奴,这两人其实怎么看都是汉人,主家买下也只是图便宜。因为两人没有半点胡人技能,不会侍弄牲畜,不会唱歌跳舞,甚至两人只会说汉话。


    他们大概已经在中原活了几代,彻底汉化了。这样的杂胡奴婢到了主家手里,也只是做寻常的农活。


    石允就是被他的母亲生在地里的。


    可虽然怎么看都和汉人一样,地主对待他们比对待汉人佃农苛刻得多,其他汉人也会欺辱他一家。他很小的时候,父母双亡,主家嫌弃养一个小孩子很麻烦,就将他卖给了路过的客商。


    如果人生彻底是这样的话,那石允简直就是“洗白反派流”小说的男主,是一个事出有因的被迫的坏人,如果有一个人在他需要的时候出现,拯救了他,两人之间就会展开一段可歌可泣的爱情故事。


    然而,那位买到他的客商,就是一个和善的好人,当初会买下他,也是知道这样的小孩子,若落在别人手里,没有活路。


    商人对石允很好,甚至教导了石允读书习字,后来又让他加入商队,石允就是跟随着他骑马射猎、读书习字。连“石允”这个名字,也是商人给他取的。


    可后来他们遇到了叛乱的杂胡,石允便高喊“我不是汉人,我是疾勒人!”


    带队的杂胡首领可能当时觉得有意思,没有杀掉石允,只是让他亲手杀掉当时商队里还活着的人,以证明他不是汉人。


    石允杀得毫不犹豫,拎着恩人的人头,他加入了这支杂胡的队伍,一直到现在。


    当年听说疾勒大单于要入关,他欣喜不已。然后没多久,就听说大单于让宇文大趾杀了,那时候的他还算年轻,顿时暴跳如雷,赌咒发誓要杀了宇文大趾,还带人砍了好些汉人的脑袋解气。


    后来听说托博大单于打到岐阳了,他又高兴了,甚至已经调兵准备去投奔托博大单于了。他觉得这次托博大单于都已经入关了,应该没问题了。他也不在意对方到底是托博人,还是疾勒人,反正都是胡人就行了。


    然后,宇文大趾又把托博大单于杀了。


    那时候的石允还是很生气,可他已经不会暴怒了。他不明白,明明宇文大趾也有胡人的血统,为什么一个劲跟自己人作对?


    汉人有什么好的?虚伪又懦弱,汉人的那些所谓世家,干的事情不就是和胡人差不多吗?不过胡人更直接,他们却要给自己挂上个风雅、高尚的名号。


    石允就喜欢做杂胡,做一头狼,一头虎,撕碎猎物,在猎物的惨叫声中享受他们甘甜的鲜血与紧绷的嫩肉。


    “宇文大趾不识时务,哪里能与大王相提并论?”有使者赔笑道。


    石允笑了笑,这笑容在他白胡子的衬托下,竟还挺慈和的:“尔等觉得,孤称其为宇文大趾,乃是轻视?”石允摇摇头,“大趾,麒麟趾也。他该是我们胡人的英雄啊。尔等怎么配了?”


    当年的托博人大军被宇文霁打崩后,有部分托博人逃入了中原,后来陆续归到了石允麾下。


    石允很理解杂胡对“宇文大趾”这个名称的敬畏,汉人称呼“大趾”是嘲讽轻蔑,杂胡不是,杂胡是正经认为宇文霁是天神的大脚趾。所以石允对宇文霁的避战,他军队中八成士卒都是认同的,他们不想去和宇文霁对掐。


    石允抬手随便点了两个人:“你们俩回去通知吧——贡品孤收下了。但是,孤甚爱打猎,三不五时地会带人去逛一逛,且孤不喜束缚手下儿郎。”


    石允这话等于是什么承诺也没给啊。


    可石允已经站起来要走了,使者们立刻出声阻止,可还没等他们说出完整的句子,四下里的士卒已经围了上来,将使者们扭住,不顾他们的惊愕和质问,直接将人拖拽了出去。


    不一会儿,大厅里只剩下那两个被点名的幸运儿了。两人惊恐对视,正无措间,便听见了外头传来的凄厉惨叫。


    未被选中的使者们,都被剥去了衣物,从衣冠楚楚的高门世家子,变成了一个接一个被屠宰的羔羊。


    真的羔羊……——


    作者有话说:大趾:[吃瓜]打完了要回家!


    第160章 (捉虫) 红豆雪媚娘


    160


    石允和他的下属们, 皆食人成性。


    对他们来说,这些世家尤其美味,喜爱练剑骑马的, 肥瘦得宜,不爱运动的,则油润可口。且他们又爱干净, 沐浴熏香, 皮上自带一股风味。比芦柴棒一样干瘦的百姓,可是美味多了。


    这俩幸运儿,被人带出去时,看见的便是同僚的惨状。


    他们来的路上,也见过石允的下属吃人, 但当时至多只觉得厌恶。而这些同僚,与他俩的关系也说不上好, 毕竟他们来自不同的城市, 甚至还曾彼此敌对。可这些人的死亡, 没有带给他们任何的快慰, 或者半点幸灾乐祸, 他们只感觉到了深切的大恐怖。


    两人都是强撑着各自回城的, 一个禀报完便一头栽倒在地上, 重病难起了。另外一个禀报到一半便突然蹦起来哭哭笑笑蹦蹦跳跳, 一脸疯笑地跑出去了。病的, 两天就病死了。疯的活了三天,拿刀将自己捅死了。


    而这些使者的牺牲,没有任何的价值。


    因为石允的承诺,就是没有承诺。


    梁州众人总算意识到了,与石允妥协是没用的, 下定了决心携手将其击溃。


    但是……信任呢?


    去年冬天,许多城镇可是都爆发了内讧,把自己人送去当贡品的,如今石允占的城就是城里人自己开的门啊。现在开春又送了一波的贡品,这其中自然少不了派系斗争。


    一城之人尚且如此,对其他城的人,他们能有多少信用?


    便如那个黑暗笑话,和朋友遇到野兽了怎么办?打断朋友的腿。


    都想着让旁人去喂野兽,野兽吃饱了肚子,就不会来吃他了。却没想到石允是一头不知餍足的野兽。


    找方家人?这事儿不就是方家人带头做的吗?


    若前往岐阳的方赦回来了,或许还能有几分威望,可是,被杀的就是方赦一派的啊。


    使者在各个城市间来来去去,石允的人马杀来杀去,所有人都知道结盟迫在眉睫,每个人都点头同意,可一旦要将盟约化为行动,每个人又都拖拖拉拉起来。


    眼看着入夏了,终于有人当了一回先锋,本意是他的人马在前,让其他人率兵跟上。然后毫不意外的,他被自己人卖了……


    没人跟上,只有他自己孤军奋战,甚至他自己的人马见势不对也立刻跑了。


    梁州如今的情况,梁州人自己都清楚,他们确实就是这样了。


    结果最后又回到了给石允上供这条路上。


    “怪不得小平王不要梁州,谁会要?!呸!恶心!”


    谁甘心做贡品?何况石允放纵下属不断索要,今日来一群明日来一伙,都要上供的。


    恰在此时,石允又向几座大城派出使者,使者还是他的五个儿子,说是只要招待好了他这五个儿子,便无人敢惹事。看似诚意十足,其实这五虎根本就不是结盟,而是捣乱去的。


    他们以敌人的身份无法攻破的城墙,以使者的身份轻易进去了。进去之后,用指甲盖想都知道,这五个畜生是不会做什么人事的。可这些城中的世家却做出了相同的选择——非但没有不满,反而对五虎十分亲近,他们想做什么,必定会十二万分的达成。


    石允也是毫不意外,这些人若是敢杀五虎,也不至于到走到现在这样的地步了。当然,即便真有人杀了五虎,石允也不会意外,因为五虎死了,那些城才会大乱。


    他到梁州,本也不是为了什么胜利,而是为了快活来的。


    梁州更乱了……脈州、允州、净州、桐州、潘州等其余各州,却相继归于宇文霁治下,从岐阳获得任命的文武,以及督亭卫,率领人马奔赴任地。愿意移民的百姓,也已经完成了登记,他们将会跟随第二批驻军(第一批跟着武将走,一路上扫清盗匪、野人,粗略开辟道路),一起前往当地。


    甚至连本是石允大本营的灵州,都逐渐恢复了生机,因为石允的大队人马已经不在了,现在留下来不走的……都是有点人性的,或者至少是有点脑子的。


    他们很清楚,石允就是在求死,留在灵州,是等着归附宇文霁,过太平日子的。此时倒是格外爱护百姓,并为他们赶走那些残存的兽性杂胡。


    只有梁州,朝着癫狂与混乱的灭亡一步步迈进,谁都知道他们要死了。可是,人都是想活的,所以,还是让别人先死吧。


    与此同时,江南在等着宇文霁过江,他只要过江,他们……立刻就拜!甚至几个港口城市,都准备好了“箪食壶浆”的人马,男女老少、鸡鸭鱼肉,美酒美人应有尽有。


    宇文度所在的皇宫都给围起来了,原禄王府的一家子都给管束起来了,堂堂皇帝和太子,现在连吃饭都成问题了。


    宇文度已经重病不起,太子宇文宏也只能坐在他父亲的床边,每日哭泣。


    他不认为父亲的每日叨念是痴傻了,那种无奈和无力,他现在终于感受得十分清楚明白了。


    但宇文霁没过江,不止没过江,他还把江南军投降的将军士卒都给送回去了。


    甚至胡晞在被送回去之前,见都没见过宇文霁。胡晞虽然是小人,可他也是要脸的。回去之后便直接闭门,谁都不见了。虽然他敞开门来,也没什么人见他就是了。


    宇文霁送人回去也不是羞辱谁,他纯粹是出于价值利益的考虑。他没这么多粮食给这些降卒,又不想现在就接手江南,不过,江南世家送过来的军粮他笑纳了。


    是稻米啊,甚至宇文霁发现了糯米。宇文霁赶紧写了菜谱,把这些给岐阳送过去了。


    所以,吕墨襟的面前就有了红豆雪媚娘,他伸出手指头,戳了两下这个白包子,戳完他便笑了起来:“你可是比景光好戳多了。”


    它软乎乎的,宇文霁硬邦邦的,戳得他指头疼。


    “景光,你可真是总能出人意料。”拿起雪媚娘,吕墨襟吃了一口,他喜欢,“总有神来之笔。”


    他说的不只是这个好吃的软乎乎,还有送归降将与降兵……


    吕墨襟快快乐乐地吃糯米制品时,江南世家愁到头秃。


    他们期待了多日,宇文霁没过江,但也不能算意外。


    宇文霁的做事方式,都是明摆着的。每次大规模扩张后,他都会停一停,要等他将自己的官员与他创建的督亭卫铺展到新地后,才会继续向下一片土地扩张。他就像是一棵大树,用根系彻底抓牢了一片土地,茎秆长得足够粗壮,才会探访下一片崭新的土地。


    至于宇文霁把人送回来,众人猜测有点多。


    有说宇文霁小气,舍不得粮食的。有说南人思归,宇文霁发现移民难为,觉得麻烦,就把人都送回来了,所以……还是小气。


    “非小气,乃是会坏了他的步骤。”有人摇头,“他从不贪心,甚至过分谨慎。明明他年纪轻轻,且未闻败绩,如何就养成了这种性子?”


    众人顿时沉默,他这种少年……童年成名的猛将,明明应该暴躁易怒,好大喜功,冲动冒进,结果半点这种毛病都没有,沉稳得像是个遭受了三十年毒打的中年人,一步一个脚印,扎实得很。


    他不好色、不好酒,就好一点点美食,但他好的是正经的美食,不是稀奇古怪的食材。甚至还总吃那些下贱人才吃的东西,世家是真的难接近他。


    且按理,乱世争霸是很难彻底按照自己的步骤来的,都该是抓紧时机,无所不用其极地扩张自己的势力。


    可宇文霁……当他雄踞六州的时候,已经不是外人能招惹的势力了,甚至该说那时候便是大势已定之时了。江南唯一一个打垮他的时机,便是他刚得了关外内附的疾勒人,内政不稳之时,无奈,鹿仙人也是在那个时候生了异心,未曾发兵。


    之后的宇文霁,便是猛虎下山,虎踞鲸吞了。他却又求稳,不见丝毫贪心,如今其势力扎实无比。


    前年科举闹腾的那一场倒是听了点响动,可看似声势浩大,实则是彻底把江北世家的那点势力给熄了。


    “此时请降,乃是最佳时机。”一轮了半天,还是这个结论。


    小平王这次土地扩张了一倍,他积蓄的人手都用在江北的新地上了,绝对不够放到江南来。且江南和其他地方不同,此地没有经历过战火的摧残,世家与宗族势力还十分稳固,南北方言差距又有些大。


    百姓在没经历过乱世洗礼的情况下,他们是不可能跟着北方陌生官员走的,也不能说他们愚昧,他们只是赌不起,


    小平王若只是送些稀松的官员过来,要不了多久,这些人就会被江南本地世家稀释掉。


    因为他们确实会这么干,也必须这么干,江北世家已经是他们的前车之鉴。


    “谁不知道呢?但你们觉得小平王会受降?”


    “……”


    这就是一个矛盾,两边都不是傻子,都会选择最有利自己的行动方式。


    江南世家最好的方法是让自己推举的皇帝宇文度,成为真正的皇帝,可他们试了,败了——


    作者有话说:墨墨:[星星眼]好吃


    大趾:[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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