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1章 (捉虫) 你不要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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宇文霁和吕墨襟, 却没有马蜂的这份轻松。
江南的暴乱好解决,这次乱过之后,反而有些好处, 因为最闹腾的那群不稳定因素,反而在这场混乱中被切除了大部分,剩下的也缩起了胆子, 可岐阳也在暗流涌动。
有些人故意给这场民乱起名为“城隍庙之乱”或“胡乱”, 又将民意引导向“陛下北征归来,市井没有太平,反而江南发生了民乱,你们说说,这是不是有什么内情?”
明明这件事的起因, 城隍庙是被害方,且最初闹乱子的人, 无论两边的村民又或庙祝本身, 都是汉人, 根本没移民什么事, 后来参与暴乱的, 有名有姓的里头, 胡人更是一个都没有(也有胡人跑去作乱的, 可都是脑子不清楚的, 也有许多人还没从移民村跑出来, 就让自家人给按住解决了。)
起这种名字,就是不怀好意,是把这事朝杂胡身上引,继而引向十几年前乱世的起因。
当年为什么乱?因为咱们中原放了不少杂胡内附,有些地方甚至杂胡比汉人都多。杂胡不像汉人百姓, 杂胡不老实,就惦记着劫掠,所以进了中原就去当强盗,咱们中原才乱了。现在陛下又开始放杂胡进来,陛下战神在世,他还在的时候,杂胡自然是不敢闹什么幺蛾子的,但陛下一走,中原怕是又要大乱了。
当年放杂胡内附,确实也是乱世的起因之一。
可更大的起因,依旧是朝廷不做人。从戾宗到宇文厚,几十年的时间,才彻底大乱,大景的威望,还是够厚实的。
假如朝廷拥有绝对的权力,那无论什么民族,只会能歌善舞,继而归附成为华夏民族的一员。
但这种说法,哄着老百姓就够了。很多百姓对于乱世的景象依旧记忆犹新,恐惧于乱世的降临。
不过,说书人很快就开始讲江南的各种小故事了,这些故事里,包括了江南动乱的起因,也包括了一些内迁之民携手护卫乡民的故事。
这些故事,并非吕墨襟为了稳定舆情命人胡编乱造的,完全都是取材于当地发生的小故事,让督亭卫的文人稍作收集整理便罢了。
正常百姓从说书人那儿听了故事后,就不会继续乱传了。
随着故事的铺开,岐阳的督亭卫也开始抓人了,一个月内,陆陆续续抓了四百多人进牢里。
有升斗小民,有二三品的大员,还有几位根本上不得台面的宗室。
那些别有图谋的就不用说了,就是为了煽动胡汉矛盾,意图从中得利。但数量最多的,反而是根本没图谋的……后世这种人也是很多了,属于在网络上叫最凶的。
从这些人口中传出来的邪乎说法,甚至比那些别有所图传谣的人传得更广泛。因为有图谋的还是不敢编太凶的,他们也怕跟江南似的,出大事,这些人坏,但还有分寸。可纯粹就是为了哗众取宠,为了显示自己与众不同的人,他们是没顾忌的,甚至绞尽脑汁,挖空心思,就是为了说出一个别人不知道的“大事”来。
比如有一位,就到处宣扬,宇文霁不是封神榜下凡,他其实是纣王转世,吕墨襟是妲己。他们吸取了上一次失败的经验,所以吕墨襟转世成了男的,现在是拿了天下,要以天下为鼎,以天下人的血肉要药材,炼制长生不老药呢。
宇文霁和吕墨襟拿着这位的供词,看得津津有味。
这位是真能编,而且要是把他的故事从头看到尾,还真觉得他这话有几分真,因为他这个故事的内容,看似十分有逻辑,桩桩件件都解释得通,因为这位本身是个屡考不中的秀才。
可他却又自视甚高,坚持认为,是吕妲己已经发现了他的才华,才故意将他刷下来,不让他入仕。
吕墨襟还去调查了一下,这种也是人才啊,按说督亭卫该收的。
原来人家根本看不上督亭卫,一直考的都是刑科。刑科的科举内容,是需要逻辑,可以适当地推理,但这是以证据为准绳的,是需要有依据,这不是一个“我认为、我觉得、我猜测”的科目。
这位却过于自我了,他就是一个大忽悠。
乡试的考官就把他刷下去了。有一位考官对这个人印象深刻,他太能胡编乱造了……考官还推荐他去督亭卫的对外招收看一看的,却被对方认为是侮辱,还说考官有黑幕。
怪不得按照他的逻辑,是吕墨襟故意把他刷下来呢。督亭卫的对外招收,招的是特殊人才,能歌善舞的、能说会道的,还有那些跳大神的。
外界传闻,这些特招的,其实就是去侍奉吕墨襟,逗他玩乐去了。
这是吕墨襟故意放的,他可不想这个特招途径变成一群官迷的升官梯,而且特招进来的人,都是没有官身的,他们都有一个由宇文霁提议的身份——外聘专家。
他们要转正,必须通过考试。
所以,转正的人阿谀贪婪一点无妨,但必须有在他们所属领域的真本事。有些事也就很有意思,说朝廷招人一定来一群滥竽充数的,但说吕相找陪玩,没一点真本事的人,还真不敢来。
鸡鸣狗盗的门客,也都是自己的业内翘楚啊。
但一些清高之人,便确实是不屑了。
所以,这些人到底怎么罚?
显然是不能关两天吓唬一通就完事的,否则下次还敢。
吕墨襟看宇文霁的表情,显然宇文霁他也是这个意思。
因为宇文霁前世也见多了各种造谣的,其五花八门程度,比之现在更加可怕。而且,这些人现在造谣的是宇文霁和吕墨襟,他们两人是绝对的强者。即使将来有一二谣言流传出去,甚至流传到后世变成了野史,影响的,也是两人的身后名,对现在的他们来说,没有丝毫影响。
但这些破嘴造谣的,假如是一个弱者呢?比如,造黄谣。
现在的女性官员和将领地位提升,市井间当家立户的女性也越来越多了,女性的羞耻观也越来越放得开,但这是指的中上层女性。底层女性的观念,依旧没太大变化,甚至随着市井平稳,一些地区对女性的贞操观念也开始收紧。
岐阳前年就有个案子,男的因为女子新婚夜没出血,说女子破了身,新婚早上,把女子披头散发地送回了家去,还说因为女子不贞,所以嫁妆不退了,另外索要聘礼。女子不堪受辱,一头撞死了。
女子的兄弟姊妹怒了,女子家的街坊邻居也觉得这男子太过,帮了忙。两边人一番厮打,男子的裤子被撕破了,露出了一个如幼儿的蚕宝宝……
拿去掏耳朵都不一定能有感觉。
男子的家人顿时也觉得丢脸了,不跟着这家人闹了。女子家人把这男人光着腚一路揪到了衙门,告他逼死人命。
且女子的尸首在仵作验过后,表示“仍为完璧”。
这自然是告赢了,男子杖责之后,戴伽发配岭南为官奴。这男子的亲妈在公审时,躺在地上嚎啕,还把自己的衣裳脱了,用各种污言秽语咒骂死去的女子,外加呼喊官府乃是拿了死者家人的钱,跟死者一块儿污蔑陷害她的好儿子。
按理说围观者中多少会有同情男方的,但这次没有,因为男方“只有一指”,还是小拇指的。
案子最后虽然是恶有恶报,却也是让人不胜唏嘘,女子年纪轻轻的,一条性命就这么没了。且若非她家里人敢闹,若非那男子身体有恙,这案子也无法如此落幕,多少要沾上些污糟。
这件事其实也是一起比较恶劣,对女子伤害极大的造黄谣。
最后,所有传谣之人,都被定了造谣诽谤的罪,且是按照诬告反坐办理的。
将来所有造谣之人,也按照诬告反坐办理。
你造谣说别人造反,对方没造反,你就按照造反判。至于造黄谣的,无论男女,都以强.暴.论处。
现在是封建社会,他可以没有人权一些。
因为行动迅速,按得够快,江南暴乱解决得也够快,因此官场上的大动作没发生,其他人看似都够老实。
在马蜂将江南彻底平息的事情上报后的第二日,吕墨襟回后宫就听说宇文霁去望星楼了。
那是宫里的一处高台,听说是宇文厚为了观星、饮酒,外加看宫女奏乐建的。宇文霁很少上这个高台,大风呼呼的,星星是挺好看,但现在这个年代,就算城市也没什么光污染,什么地方看星星都一样。
吕墨襟想了想,没有去望星楼,而是回了寝宫。
快晚膳的时候,宇文霁回来了。
“我本来不想闹太大,所以想着等年纪大了,或者干脆退下来的时候,轻车简从和你去江南,用那点余热震慑宵小……”
“你改变主意了?”
“嗯。摆开阵势,大张旗鼓地去。”
这种巡视,现代看小说和电视,总觉得皇帝就是去玩的,彻底的形式主义。现在站在皇帝的位置上,宇文霁意识到了这种事的重要性——
作者有话说:大趾:[愤怒]我自己下江南!
墨墨:[可怜]好……
第212章 熊爹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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宇文霁必须亲自去了。
一方面现在这个年代, 百姓见识狭隘,“帝王威仪”是真的能唬住很多人的。
另外,有些事, 确实只有皇帝能干——君前失仪,这罪名简直不要太好用。
你衣服带子没系好,系好了?左右侍卫扯一下。你这种奸诈小人!竟然还敢狡辩?罪加一等。
左脚先进门, 你想踢朕。
今天面君没洗头, 你身上有狐臭,熏到朕了。
送给朕的礼物,是讥讽朕的。
且君前失仪的量刑标准,上下限真的太大了。
先前北方有孙家,可宇文霁再怎么膈应他们, 孙家对当地还是很开通的。孙家曾经所在的尚粮郡,现在供奉的城隍就是孙家的先祖, 孙廊, 不过这位城隍爷比较奇特, 他是戴伽的, 因为他的后代里出了个私刻玉玺的不肖子孙, 所以阎王爷让他戴枷留任, 戴罪立功。
江南现在重新起来的这批人, 在乌龟大.法上, 跟孙家有的比, 在对地方的管理上,却只会保守、压制,再加剥削。
当然也有好的,可那就危害更大了,真就第二个孙家了。
这群人只有害, 没有益。
宇文霁也只能用点极端手段了。
即便下江南让他得到一个恶臭无比的名声,他也不在意了。
不过……也不知道将来会不会有野史,说他下江南不带墨墨,是去拈花惹草去了,日后可千万别有什么自称是他江南遗脉的家伙站出来啊。看来要留下遗诏,明确表示我确实没有后代,日后任何宣称是我后代的,都是乱臣贼子。
不过,承嗣新规继续施行下去,说是我儿女也没什么用处,皇帝的儿女一样是普通宗室。
宇文霁一心二用,一边想着,一边看着吕墨襟:“你不要去。”
吕墨襟皱眉:“打仗我不跟着也就罢了,你巡视也不带着我?”
他说这话,宇文霁便知道,他已经同意宇文霁南巡了。
宇文霁也跟着皱眉:“你比我清楚南边的情况有多糟糕。”
湿热瘴疠之地,蚊虫毒物多到离谱,后世的城市,现在有三成还在林子里埋着,另外三成多还是个小村子,还有各种可怕的寄生虫病,就是后世所谓的“蛊”。
南方各族都受寄生虫之苦,有些山中民族因为在当地住的久了,知道什么东西不能碰,或者某些生活方式能避免寄生虫,患病者少,就被一部分愚人指为炼蛊害人,女子更是深受其害。
南边有很多什么男子被山中女子诱惑,跑出来后向家人求助,结果发现女子果然是妖怪或蛊女之类的传说。
其实就是男子勾搭了人家异族女子不乐意负责,又怕女子找来“坏了他的名声”,所以先下手为强,说自己是被诱惑的,对方是要吸他精气害命,于是纠集同族,先害了人家的性命。
会干这种事的,过去一般都是长得不错,至少看上去有点能耐的世家子。至于将来,大概就是各种书生了。
只有官府有权威、一视同仁,这种事情才会逐渐减少。可只要当地势力世家的势力依旧在,那变得保守是一定的,因为世家、宗族,他们立足的就是一姓之利,脑子的善恶好坏,改变不了他们屁股的位置。
可一旦官员稍有偏差,别说江南了,各地都要出问题。
宇文霁叹气,有时候他觉得ai治国挺好的,ai应该没有人类这么多的私心……吧?
总之,江南各方面的生活环境,确实不太好。
宇文霁自己皮糙肉厚,他不怕,但他不想吕墨襟出事。
宇文霁也知道自己双标,他派遣了那么多官员前往江南,其中不乏他的熟人,宇文羽这个弟弟也派过去当钦差了,他自己也要去,但吕墨襟不行,熊爹和母亲们也不行。
现在派驻官员前往江南,也有很多拒绝赴任的,宁愿挂印而走的。水土不服,又因为稀奇古怪的原因嘎掉的官员士卒挺多的。
吕墨襟很想去,宇文霁北伐之后,他本不想再和宇文霁长时间分开了。虽然两人看着都不显老,但他们也不再是青春年少了,早已经进入了人生的后半辈子。
可是他看着宇文霁,第一次宇文霁对他阴沉着脸,吕墨襟便知道了,这件事没商量。
他叹了一声,点了点头:“好,我不去。”
宇文霁很好说话,可在另外一些事情上,他却又十分的执拗,不可能被说服。家人的安全问题,就是不可被说服的其中一件事。
而且,假如他真的在路上发生了什么事,那可真是想不分别也得分别了。
宇文霁要下江南这件事,两人是定下了,但也仅止于他们两人知道了,谁都没向外吐露一个字。因为宇文霁下江南……比北伐更危险。
杂胡已经被打断了脊梁,等他们重新有胆子拔刀相向,至少要这一代人死光了,甚至是要等一个新的草原民族出现了。而且杂胡还没有能力渗入到大景的高层,内附的杂胡现在真都是汉人了。
江南的虽是自己人,但他们对宇文霁的杀意却从未熄灭,目前这个帝国的所有制度,看似坚固,实则脆弱,一根又一根的梁木撑起这个帝国,它们的根基扎在宇文霁的肩膀上。宇文霁倒了,有些梁木会变得歪斜,有些则会彻底坍塌。
宇文霁需要时间,背负着这些梁木,尽力地朝前走,直到生命的终点,方才将它们放下。到时候就看他接力子孙的能力了。
两人都在暗中小心地准备着,但一件事打破了两人的节奏——熊爹,崩了。
“!!!”内侍来禀报时,宇文霁愣了一下,方才震惊地看向对方。
内侍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瑟瑟发抖:“陛、陛下,平王崩了。”
突然袭来的眩晕和恶心,让宇文霁摇晃了一下,但很快他便稳住了自己,一撩下摆,朝外奔了出去。
帝辇就在门口等着,但内侍们扛着辇车就没能追上宇文霁,宇文霁一路跑到了宫巷,这里有个小马棚,常年预备着两匹马,是为了内侍有什么命令快速出宫通传用的。
他进去拉了一匹马,直接骑着出宫奔向了平王府。
宇文霁穿着常服,脚上是一双飞云履,这就不是骑马用的,在平王府门口下马的时候,他的两只鞋子都已经丢了,穿着袜子踩在地上,跑进正堂时,袜子也跑没了。
医馆、宫人,和侍卫,都跪在外头。宇文霁仿若没看见他们一般,光着脚,径直冲进了屋。
熊爹躺在床上,宇文霁站在房里,有一瞬间以为老爷子能跳起来,然后如往常那样笑嘻嘻地对着他说:“傻小子,吓着了吧?”
但熊爹就这么安静地,微微张着嘴地,躺着,他悄无声息,他一直以来的活力,已经消失得一干二净。
宇文霁艰难地迈动双脚,拖着沉重的身体走向熊爹,他抬手想摸熊爹,可收了回来,又抬手,又收回来,直到第三次,才终于把手颤颤巍巍地放在了熊爹的鼻下……
宇文霁直接跪倒在了床边,他大口大口喘着气,可还是觉得窒息,不知道过了多久,他方才慌乱地握住熊爹的手,胸膛疼痛得仿佛裂开,他想哭,可两只眼睛仿佛放进了岩浆里煮,只能感觉到火热的痛,却流不出冰冷的泪来。
吕墨襟匆匆而来,在门口看见了崔王妃和素合。
向来刚强的崔王妃,却哭倒在素合怀里。见他来了,崔王妃强撑着站起来,与素合一起对正要行礼的吕墨襟道:“快进去。”
吕墨襟也不多客气,当即冲进了屋里——宇文霁出事了。
果然,宇文霁确实状况不好。
他单膝跪在老平王的床头,腰部以下的动作,十分板正。但他腰部以上却像是一根被折断了的树枝,十分板正地向前歪了三十度,两条胳膊下垂,双眼发直面无表情地僵在那儿了,更吓人的是,宇文霁脸憋得发紫,而吕墨襟根本看不见他的胸腔有起伏——他不喘气了!
吕墨襟赶紧从宇文霁和床之间挤了进去,挡在了宇文霁的面前,伸出双臂,用大袖子将他整个人罩住,不断拍着他的后背:“景光……景光……宇文霁!宇文大趾!大趾!”
最初吕墨襟声音和动作还算温柔,逐渐便都暴躁了起来。他叫着宇文霁,摇晃着他,甚至开始捶打他,抓他的耳后和脑袋。
不知道过了多久,终于,吕墨襟听见了一声响亮到刺耳的抽气声,僵住的宇文霁也在他怀里“抻”直了上身,接着便是一阵急促的喘息。
“大趾!大趾!”吕墨襟赶紧抓着宇文霁的下巴让他抬头,“哭!哭出来!”
可让吕墨襟感觉到恐惧的是,宇文霁非但没有哭出来,反而渐渐平稳了。他哭不出来。
“墨墨,我没事儿了。”宇文霁低声说着,语气平稳,他抬起胳膊双手温柔地拢住吕墨襟的手,果然,吕墨襟的指甲劈了,左手的食指甚至已经见了血,“去擦擦药。”
宇文霁站了起来,除了头发衣裳有些散乱外,看起来甚至比平常更沉稳些——
作者有话说:[爆哭][爆哭][爆哭]
第213章 茫然的大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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宇文霁过于冷静的情况, 却把吕墨襟吓得要厉害,比刚刚看见宇文霁动作怪异地僵在地上更害怕。
宇文霁是个性情中人,他哭哭笑笑都正常, 如今却是伤心至极了。
且除了如今老平王的死,吕墨襟还担心这后头的情况。
生老病死,人之寻常。
老平王走了, 平王妃……虽不近亦不远矣, 还有素合侧妃。
她们的年纪都到了,其实这个年纪,乃是喜丧。且有宇文霁照料后世,走的时候也清楚自己死后必定极其哀荣,都是放心地去的。
即便是吕墨襟自己, 该也是在宇文霁前头的。
宇文霁怎么办啊?
想到此处,吕墨襟泪水涟涟, 他模糊着视线, 想劝宇文霁, 可这事儿乃是性情相关, 言语难劝。反而是被宇文霁拉过来搂在怀里哄了哄, 又给他擦了泪, 引他坐到一边。
崔王妃和素合听到动静也进来了。
吕墨襟来之前, 她们就已进来过了, 可宇文霁那样子, 两人都知道他不好,却又怕惊了他,才离开等在了外头。不是推脱责任,是她们都知道,论亲密, 吕墨襟才是最亲密的。
如今进来看宇文霁一副沉静可靠的样子,反而吕墨襟一脸惊恐的擦泪,哭得厉害的崔王妃立刻努力憋住泪,素合反而泪水下来了。
老平王对素合来说,就是一个上司,还是儿子强大后,就想避开的上司。他的死亡,素合哀伤是有的,可点到为止,她以后该怎么过日子,还是怎么过日子。在这个家里,对熊爹的故去,她可能比吕墨襟的哀伤都要少些。
崔王妃和老平王,才是真正的伴侣、老伴。她之前哀伤至极,可是看着儿子有事又只能撑起来,不敢放开了悲痛。
宇文霁是知道他让崔王妃和墨墨担心了,更清楚的情况有问题,在被墨墨唤醒后,宇文霁觉得应该是传说中精神自我保护的开关被打开了——他关于熊爹的情感被剥离了。
这很像是他少年时候上战场的情景,对死亡的恐惧和对杀戮的厌恶,都被暂时地剥离了。
他当时是该害怕,却不害怕,直到习惯了,确实不害怕了。现在他是该哀伤,却不哀伤,所以……这个也要习惯吗?
宇文霁看了一眼房里的人,门口还有个哭得鼻涕眼泪的宇文羽在探头。宇文婷还在鲁州任上,现在该是还没收到消息。
他的家人也就这些了。
他要习惯,他们一个又一个地离开吗?
宇文霁眨了眨眼睛,开始处理熊爹的身后事。
熊爹留下了一份厚实的遗嘱,把他自己的身后事写得明明白白。
一是熊爹表明了,要回到丕州安葬。
这一点群臣也早已经知道了,且不止熊爹要到丕州安葬,宇文霁把第一代平王夫妻,也就是武烈太子夫妻的棺木这一次也准备一块儿带回去。等于将来平王这一支,就都埋葬在丕州了。
这也是做表率,将来继位的宗室,崩了也都是葬回自己的祖籍地了。
二是熊爹表明了“我死后以月代年,陛下守丧三月即可。国中大事小情,皆在陛下一人,不可因我而废公。我可明白说了,就守三个月。谁敢多说一天,都是坏我之名。是让陛不遵父言,置陛下于不孝的境地!”
守丧的规矩,在乱世中让皇家坏的差不多了,桶义本来还有心上奏折,让宇文霁作为天下之君父,当为天下典范,他自己守上至少六年——主要宇文霁既没有妃嫔,也没有了生孩子的急迫,他守丧就是不亲近吕墨襟,也不吃肉,再加衣服上戴孝,听着也不是太难。
但有了熊爹遗嘱上明确直白的那几句骂,桶义立刻把奏章塞自己袖子里了。以月代年,这是好事,因为真按照规矩守国丧,民间三年也不可嫁娶,不可欢庆,不可饮酒,对百姓影响也大,这是正经的仁政。
若让宇文霁自己守六年,是成就他的孝名了,却也是坏了老平王的大仁,也给后人增添了麻烦。
宇文霁表示“承父王之遗志,将来帝王,皆以月代年。”
众臣没有脑子有病出来反对的。
最后是薄葬,不要什么值钱的陪葬品,越值钱越让人惦记,他身为平王,每年都有宗族的香火祭祀,下面还有那么多宇文家的祖宗,他这辈子不但没做任何有愧祖宗的事情,还生了好儿子,祖宗也不会亏待他的,他一定饿不着的。
老平王随葬品中最昂贵的,就是一套皇帝仪仗,这是宇文霁自己给熊爹的,一路去丕州用的。但这里头的金瓜、金斧等等礼器,也都是铜的,不是真金——之前埋怨铜钱不够的宇文霁,也把铜器埋地里了。
只要将来的继承问题按照承嗣新规走,将来的皇帝,就很难厚葬了。
先前皇帝的内帑,是一代又一代继承下来的。可将来一个皇帝正好三十登记,那也只在位三十年。前任死亡或者禅让,积累的财产当然是要么带走,要么由他自身的子嗣继承,不可能留给下一任。
就说老平王随葬的这套仪仗,也只因为宇文霁是中兴之主,老平王本身也威望颇高,宇文霁才能给自己的亲爹用一用。后头的皇帝,想都别想。
仪制就不会给你松口,因为你是皇帝,你爹不是。想要钱让户部与工部大量出钱出人给他搞墓葬,或者他本人疯狂刮地皮……除非帝国已经腐朽得十分严重了,否则大概率会让在朝的宗室薅下来。
皇帝本人都没法厚葬了,顶多是按照规格入葬。
且不止没了皇帝厚葬的事情,皇后、皇太后、妃嫔、王爷等等,这是彻底都没有了,这等于少了一大笔国库支出,查看过去的账簿,这些墓葬,动辄数百万贯钱财,这还只是地宫的工料费用,不算陪葬品。大臣们私下里闲聊,都表示当年还真没想到这一点。
有些现在依旧反对新规的大臣,也渐渐动摇了。因为方方面面来说,确实是都省钱,生老病死都省,过去是皇家一脉吃举国供养,将来是只有皇帝一个吃供养,其子女稍有优待,但怎么比得过之前的龙子凤孙?
熊爹和宇文霁是自主选择薄葬,将来的皇帝,大概是不得不选择薄葬。
虽然也知道宇文霁建了好几个墓,但每个里边塞的都是书瓷,闹得书瓷在陪葬中也是越来越流行了。
但大臣们也觉得这挺好,十分风雅。
即将出发前往丕州时,崔王妃来寻宇文霁:“大趾,我也要和他一块儿回去。”
宇文霁:“……”
她本就是送葬中的一员,所以,这个“一块儿回去”,指的是,崔王妃也要留在丕州了。
崔王妃已想了很久了,她跟老平王这两年一个住宫里,一个住平王府,也就偶尔见个面——老平王从外头看见了好吃的,带进宫来给她尝一尝。到季节了,她出宫去给他送新衣裳,也把宫里的小点心给他带去些。
但人没了,她还是瞬间觉得心口空了一块儿。
如今再去丕州,当年觉得不算远的一条路,如今恍然一想,却成了漫漫远途,崔王妃莫名就是觉得,这一回好大趾开了墓,要抬进去两口棺椁的,这回家的路,已经足够熬干她这具老朽身躯里,最后的一点热乎气了。
崔王妃本不觉得自己是一个没了丈夫就垮了的人。
……只能说老平王死得太晚了,她与老平王成亲的时间太漫长了,他们在一块儿的时间太长了,实在是过于习惯了,可以分离、可以吵闹,但任何一方都已经无法承受死别——换了她先走情况大概也是差不多的。
他们已经彻底成了传说中的比翼鸟,谁失去另外一半,都再难长活。
且如今也确实没有什么需要崔王妃担心的了。
崔王妃思考过,是否再撑一撑?可这事儿还真不是她想撑就能撑的,她无奈地感觉到自己的精气神每天都在快速地流失。待他们到了丕州再对宇文霁言明?可她怕自己支撑不住,来个突然暴毙,那对宇文霁的打击更大。
宇文霁也确实没什么需要她担心的了,虽然她搬进宫来,是为了给宇文霁管辖内廷。可不只是她,即便素合也只是做个样子,因为宫外还是有点“后宅需要女人当家才稳当”的说法。
这庞大的皇宫,其中七成的建筑都改为了各种官署,由士卒和相应的衙门管辖。属于宇文霁皇宫的部分很少,也很简单,他的内宫人数最庞大的部门是御马监,其次是御膳房,宇文霁有着合格的内廷总管,他自己和吕墨襟也都不是大意的人,他们能保护好自己。
宇文霁看着崔王妃,他眼睛里流露出的,是类似于天真孩童的不解和茫然。
他如果真的没听懂,该多好啊?
可是,理智像是一柄锥子,一下又一下刺着他的脑子,让他必须直面所有的事实——父亲走了,母亲可能也要走了——
作者有话说:大趾:[心碎]
第214章 封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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酸涩的哀伤, 如春日融水般,从胸口点点滴滴地向五脏六腑蔓延,带来丝丝缕缕却又绵延不绝的疼痛。宇文霁恍惚间看见自己在冰水中挣扎着, 水是黑色的一眼看不到底,可下一刻又能看见了,黑水中是密密麻麻的水草, 它们缠绕着宇文霁的四肢, 让他本就沉重的身体越发难以动弹。
漂浮在黑水表面的冰也在水波的推动下,慢慢聚拢在他的周围,当宇文霁终于被扯到水中时,坚冰碰撞着在他头顶上聚合,重新冻在了一处, 把“宇文霁”封冻在了暗无天日的冰下黑水之中……
从彻骨的幻象中回过神来,宇文霁胸腔中酸涩的疼, 也大部分消失了, 好像控制情绪的开关, 再次起作用了。
但宇文霁依旧扎着手, 他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崔王妃, 沉默半晌后, 宇文霁只能弯下腰, 深深地向崔王妃作揖:“遵母亲之意。”
一直以来, 崔王妃为他做了很多, 他们没有血缘关系,可她就是宇文霁的母亲。
他小时候甚至还各种胡思乱想,崔王妃会害他,害他的生母。当时那么想无可厚非,可如今朝后看, 当时实在是小人之心。
宇文霁又道:“娘。”
他现在处于精神异常时期,这一声娘叫得十分刻板,但却十分顺口。若是正常的宇文霁,即便知道这可能是最后一次的机会,也可能叫不出来,因为他要顾及亲娘素合。
崔王妃也愣了一下,她没笑,反而忧虑地抬起手,冰凉的指尖摸到了宇文霁拱起的手掌上。
作为儿子,宇文霁给了她一个儿子能给的最好。不只是物质的,还有精神的,外头的家里的。崔王妃没生育过子嗣,她不知道旁人说的骨血相连的感觉,但她的位置,却见多了空有血脉的父母子女兄弟姊妹之间做出的龌龊事。
父亲兄弟多些,母亲姊妹少些,可人为了自己,做出什么事儿来都不奇怪。
她小时候就对血脉这事儿没了什么念想,旁人家庭和美,受爹娘宠爱,她也不羡慕。因为爱这个东西……会淡的。他或她能爱你,也能爱别人,或者今日爱你多一点,明日爱你少一点,毕竟爱这玩意儿,看不见摸不着。
反而利更稳当些,利这玩意儿一直捏在手里,逐利而来的人,反而更稳当。
她嫁给宇文良那夯货,是出于利益考量。到了年纪没有生育,好好教养宇文霁,是利益考量。留着宇文霁的生母,到了时间告诉给他,也是利益考量。
这孩子太出息了,且又重情,与其让他自己偷摸着找,不如说明白了。其实宇文羽和宇文婷的娘,也在她身边留了五年,之后方才嫁了,后来也不让她远离,就在左右留了十年,就是为了看这俩孩子的情况,再看这女子以及她新嫁的那家人是如何的做法。
她没告诉他们生母,因为没必要了。都是聪明人,没人添事。
一个不追求爱,“拈轻怕重”的人,却得到了沉甸甸的爱。从宇文良那儿(夫妻),从宇文霁这儿(母子),甚至从素合身上(姐妹)。
“大趾……”当年,她的手很大,能轻易包裹住小大趾的两只手。现在,她的手已经很小了,完全裹不住小大趾的一只拳头了,“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这是她对于儿子最大的祝福——愿他政权安稳,愿他长命万岁。
她又踮着脚,抱了抱宇文霁,她很少拥抱这个孩子,但这一次他用了自己最大的力量。
夜里,吕墨襟陪着宇文霁吃完了晚膳,没走。
孝期,宇文霁不该与吕墨襟同房,但他没劝吕墨襟离开,宫人们也没有谁多看一眼,崔王妃和素合那儿,更是没派人过来说什么,只是把紧了宫中门户,不让这事儿传出去。
宇文霁躺在床上,吕墨襟并排躺在他身边,不过两人中间还是隔着了一些。
宇文霁突然便觉得冷的厉害了,且胸口又开始丝丝缕缕的疼了。他偷偷摸摸地转身,偷偷摸摸地朝着吕墨襟蛄蛹,他的脑袋缓慢地,抵在了吕墨襟的肩膀上。
吕墨襟就没睡,瞪着眼睛看着黑暗中的床顶。宇文霁靠过来了,他也没动,呼吸都没乱的。
渐渐地,他感觉到了胳膊冰冷的湿润感。可宇文霁是没有声音的,黑暗的床帐里,宇文霁的呼吸声也是平稳的,甚至比吕墨襟的还要稳。
犹豫了一下,吕墨襟没有抱着宇文霁,他总觉得宇文霁现在像是某种惊恐的小动物,可能因为寒冷或其他的什么原因跑到了人类的身边,然而只要人类的动静稍大,这个小动物就会立刻跑掉。
瞪了不知道多久,吕墨襟恍然感觉到眼睛发干,原来他已经很久没有眨眼了。他闭了一下眼睛,突然,耳边想起了一声细弱的抽泣声。
但这声音太短促细小了,以至于让吕墨襟不由得怀疑这是自己的错觉。
他猛然睁开眼,呼吸也乱了一瞬,依偎着他胳膊的“小动物”宇文霁立刻便退走了,吕墨襟感觉不到他靠着自己的触感了……
吕墨襟在黑暗中安静地咬牙切齿了一会儿,犹豫着,没转过身去抱他,一切又归于了平静。
慢慢地,宇文霁再次靠了过来,也再次将额头抵在了吕墨襟的胳膊上。一切再次重演,这一回,但一直到天亮,吕墨襟都没能再次听到宇文霁的抽泣声,仿佛那一声,真的只是他的幻觉。
吕墨襟起身的时候,胳膊的位置湿了一片,凉飕飕的,而宇文霁已经侧过了身,背对着他,面对着墙,好像泪水跟他无关。
宇文霁现在不正常。
吕墨襟知道,宇文霁自己也知道,亲近的两位母亲知道,甚至大臣们都看出来了。
可吕墨襟再心焦,也只能第二天继续来守着他,但在那一夜之后,宇文霁夜里睡觉就真的老实睡觉,再不朝他身边凑了。吕墨襟有心抓着他摇晃,又实在怕惊到了他。结果急得吕墨襟舌头和嘴角长满了水泡,又因为熬夜,两眼青黑。
与他相比,宇文霁神情冷漠,表情泰然,皮肤状况非常好,只因孝期不能刮脸,所以胡子渐渐长出来了——群臣,包括吕墨襟也一样,毕竟国丧,老百姓都不能刮脸,亲儿子更不行。
至于王妃和侧妃,两人每次露面,泪水就没有停过,御医随侍在侧,就怕两人有个万一。
宇文婷尚且在赶回来的路上,宇文羽哭得没眼看了,鼻涕眼泪糊了满脸。
有的大臣就觉得不好,陛下不够哀痛,不够孝顺,这可不好。
有人便看向了桶义,这位可是朝堂上直臣的标杆,结果桶义真的上去了,可他张口说的是:“陛下,还请保重龙体,切勿哀毁过度。”
不明所以的大臣们:“???”
可以紧接着,文武大臣就站出来一群,以吕相为首,一起行礼道:“陛下,切勿哀毁过度。”
不明所以的赶紧都跟着行礼,因为这可都是天子近臣。而且,这些人多数都不是爱拍马屁的。
待到私下里,有大臣询问:“陛下这是……”
“陛下乃性情中人,哭笑随心。这是伤心过度了,别做傻事。”
不信的二愣子,或者别有用心的人还是有的。但这可是老平王的丧礼,谁都不想在这件事上,给宇文霁找不痛快,因此虽未曾有人明说,但都盯住了自己的手下人。
终于,到了起灵前往丕州的这一日。他们是黄昏的时候起灵的,众人按照礼仪跪拜在棺椁周围,随着宫人们的声音,跪、磕头、哭、起、跪……
三跪九叩,棺椁起,站在前边的宇文霁身着麻衣,头戴孝帽,赤着双脚。他接下来便该上车去,领着一部分大臣前往丕州,但宇文霁竟然就这么直接光脚跟着棺椁后边走了。
崔王妃和素合本来是要上车的,见此情景便去追宇文霁,结果见到他的瞬间,两人都僵住了,同时,四周围但凡能看见宇文霁的宫人或侍卫,都露出惊恐的表情。
吕墨襟顾不得许多,匆忙冲了上去:“陛下!陛下!”
两行血泪,顺着宇文霁赤红的眼睛淌下,流下两道触目惊心的血红泪痕。
大臣们见有异状,犹豫片刻,也陆续围了上来,见此情景也都惊呼起来。
宇文霁被冰封的心,再次逐渐开裂,从裂痕里流出来的,正是这两行血泪。他冒出来的胡茬被血痕弄得一团糟,白色的麻衣鲜红一片。
宇文霁眨了眨眼睛,他的视线也是一片血红。再眨了眨眼睛,更多的泪涌了出来的,这次都是滚烫的透明泪滴了,可这些泪水跟血泪混在了一块儿,分不出来到底是如何情景了。
他的手按在吕墨襟的肩膀上,本意是想表示“我没事,你放心”,谁知按下去的一瞬,他的人也摇晃了一下,眩晕和无力侵袭着他,让他有些反胃,但如今的场合,干呕显然不合适,他必须憋回去。幸好宇文霁的手撑在吕墨襟的肩膀上,让他撑过了这一阵——
作者有话说:大趾:[爆哭][爆哭][爆哭]
第215章 倭寇来了?
215
眼看着宇文霁重新站直, 众臣也终于松了一口气。
宇文霁顶着那张凄惨无比的脸,扫视了一圈众臣,他的眼泪还在不停地流, 与血泪犁出的泪痕混在了一块儿——没人敢说宇文霁不够哀伤了,这确实是哀毁过度了。有曾与其他朝臣嘀咕的大臣,不住缩脖子。
“我……我送一送父王……”宇文霁张口, 嗓音嘶哑得仿佛他的嗓子已被人割开了无数口子。
众臣哪里还敢再多说, 陛下说送就送吧。宇文霁就这么让吕墨襟搀扶着,朝前走。
朝臣们也是分两批的,一批留在岐阳,少数跟着宇文霁一同前往丕州辰丰。但无论走还是留的,都应上车, 现在皇帝都这样,他们也只能苦着跟在后头。
众人一路跟在棺椁后, 待宇文霁走出了甬道, 到了宫门前, 他却停下了, 他转过身, 朝后看去。他看不见宫里, 只能看见高墙与甬道, 众臣皆一脸疑惑, 却也不敢多言。
宇文霁眯着眼——这里熊爹也住了好几年呢, 他甚至产生了一种跑去熊爹原先宫中住处的冲动。说不定熊爹是和我开玩笑,他一会儿就从后边跑出来了,跟我说他开玩笑呢。
但这是自欺欺人。
刚干了一会儿的泪水,顿时又汹涌了起来,宇文霁吸了吸鼻子。
“我走了。”他拍了拍墨墨的手, 此时他才发现原来刚才大半的分量都倚靠在了墨墨身上……
这是丧礼,虽然吕墨襟很想抱一抱宇文霁,但不能抱,他只能和群臣一起,目送他上了车,消失在宫道的前方。
崔王妃在出发前,是真以为自己不行了。但随着上路,她开始觉得自己越来越行了,因为他必须和素合一块儿担心宇文霁。
宇文霁又开始吃不下东西了,没人陪着他,压着他,他干嚼半个馒头,不吃菜,就不吃了。他一顿这么吃的时候,梁安就来找崔王妃了。
一心等死的崔王妃本以为宇文霁哭出来好多了,谁想到他还没恢复呢。现在吕墨襟可没在,也不可能让他跟来,岐阳必须有他坐镇。她也想过全交给素合,毕竟自己都要死了,没道理临死之前再和好大趾亲近,到时候不让他更担心了?
可狠不下心。
但就算两位母亲强迫,出发两天,宇文霁的脸颊还是明显地凹陷了下去。
崔王妃和素合都提心吊胆起来,结果发现,她们吃的时候,宇文霁能多吃两口,两人本也没胃口,只能提起精神跟着多吃。
宇文霁的理智也知道这么下去不是办法,也是强迫自己多进食,可是,他的脾胃就是出问题了,过去还能感觉到饿,现在没饥饿感了,甚至还有些厌食。整个人也懒洋洋的,对周围的感知都出问题了,他现在唯一想做的事情,就是看着前头熊爹的灵车。
一旦车队停下来,宇文霁就很喜欢朝熊爹的灵车凑,崔王妃和素合又赶紧追过去。她们发现,宇文霁的眼神里,满是渴望,比较怪异、难以理解的渴望。
崔王妃终于耐不住了,问她:“大趾,你想做什么?”
“母亲,父亲可能躲在里头,等着吓唬我呢。”
“……”
宇文霁又摇了摇头,道:“我知道是我胡思乱想,可我总能听见那个……那个盒子里头,传来父亲的笑声。”
他不想说那个是棺椁,只承认它是个大木头盒子。
他闭上了眼睛,脑海中浮现出的,是熊爹特有的豪爽笑声。他小时候,熊爹当着一群士卒的面,把他裤子扒了举起来,是那么笑的。他单骑赴岐阳,终于跟父亲相见时,父亲看见他,也是这么笑的。当他得胜,父亲也都是这么笑的。后来父亲去当了宗正,给他说给那些宗室好看时,也是这么笑的。
父亲的年岁越来越大,笑声一直没变,最多后来底气有些不足。初时让宇文霁恨得有点牙痒,久了便只剩下亲切。
宇文霁蹲了下来,麻衣的下摆整个扑在了地上。他撑着下巴,十分认真地看着那个盒子。
宇文霁真的是很理智的,他清楚熊爹已经去了。但是,那个压制了悲痛的开关,好像把他的另外一些东西也给压制住了,以至于他现在的反应变得不太正常。
这就是“我明知道我不正常,但我控制不住。”
也正因他自己知道,所以终究是没去把熊爹的棺材盖掀了。虽然他们父子经常不正经,可总不能不正经到这个地步啊。
熊爹,你是笑着安心走的。一定要幸福啊。
崔王妃和素合被宇文霁又不敢说重话,又一惊一乍的。
天天陪着吃饭,三餐稳定,为了让宇文霁多吃,她们也尽量多吃。精神紧张地十二个时辰跟着宇文霁,甚至到了晚上也得等宇文霁睡了,两人才回房,这一回房好容易放松下来了,倒头就睡。
待到了辰丰,崔王妃和素合竟然还胖了点,看着面色红润神采奕奕。倒是宇文霁彻底成了个胡子拉碴的落拓大汉了。
眼看着熊爹的棺椁被抬进了地宫,跪在地上的宇文霁再次哭了出来。他磕了下去,额头抵着地面,久久未曾抬起头来。
他抬起头来时,脸上满满的都是泥土和泪水,崔王妃面上也有泪,见状却松了一口气,毕竟没有血泪了。
她突然一愣——好大趾还是把她的注意力从宇文良的死上,拉扯开了。
地宫半封了(崔王妃和素合,将来也要被放进去),就看宇文霁朝着地宫的大门走去,崔王妃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她和素合想去拉,碍于场合,又不能动。
还好,宇文霁只是站在那儿摸了摸地宫的大门,又把脸贴上去,蹭了蹭,其余没干什么出格的。
对宇文霁来说,熊爹的葬礼彻底结束了。
素合是要跟着一块儿回去的,但她看着崔王妃:“姐姐,一块儿回去吧。”
出发前,崔王妃是一定要拒绝的,她行李都带过来了,岐阳王府和宫里她的东西全都搬空了,可现在又犹豫了。
素合便哭了:“姐姐,路上我一个人怕是看不住大趾啊。”
对素合来说,这个家里,熊爹是她最无所谓的,她的老伴是崔王妃——她们没有任何情人之间的感情,只有家人之情。
崔王妃叹了一声,终于是点了头。
当她告知宇文霁这一点时,一脸麻木的宇文霁,终于在眼中闪过了一丝喜悦的光。
离开时,崔王妃撩开车帘子,看向地宫的方向:大王,给我留着门。奈何桥上等着我,你可别先走了。
本来宇文霁就该顺顺利利地回去见吕墨襟,然后一点点地养回自己的精神,可在回去的半路上,宇文霁接到了一封军报——倭寇袭边。
宇文霁呆滞了一瞬,露出不知今夕是何夕的表情,这个时代就有倭寇了?
(宇文霁的理解,现在他所在的年纪,横向对比,应该是五代十国的初期。他以为倭寇是宋明时才会出现的。可其实倭寇唐代就有记载了,也很可能在更早时就已经出现。)
他甚至让人拿了铜镜来看自己的脸。他看见了被大胡子遮住的半张脸,宇文霁吓了一跳,有一瞬间他真以为自己穿了,穿成了某个世界的土匪头子。
再看周围的场景,又明显不对。
我还是我,宇文霁,没有再一次把家人弄丢。
这段时间以来,极端冷静却又极端混乱的脑子,终于被倭寇这盆冷水浇得彻底恢复了神志。
宇文霁瞪着一双黑黝黝的眼睛,重新去看那封军报。
这是军报,可不是八百里加急的,他有些类似一种比较重要的上报,而且这件事现在已经解决了,但是当地的知府认为,这不只是一件小事,因为倭寇很可能还会继续来袭。
这位知府是谁呢?说来也是宇文霁的亲戚,可是她自己不知道——大母娘家传下的,赵镶。
赵镶本还没到能担任知府的年岁,可谁让宇文霁和吕墨襟都特别照顾她呢?之前她待的江南小县,破事极多,但她本人的才干也是足的,到了当地花了两个月,就攻破了语言关,继而开始下地实干。
她也是会武的,且身材高大,虽是女子,足有一七五的身量,这放在此时的江南也是傲视多数男性了。
虽然当地男人说他“不似女子”,但刺头确实没有了,表面上都归她管,后来还接纳了三千内迁杂胡。
江南暴乱,她的县如狂涛中的一块坚韧礁石,安稳镇定。
所以暴乱这事儿一过,就给赵镶升官了,不过她资历还有些不够,所以去的是个小州——海州,还是没人愿意去的地方,因为太南了,太靠海了……破地方除了海鲜,什么都没有。江南百姓能不去那儿都不去,当地很多人年纪轻轻就长得奇奇怪怪(长了痛风石)。
赵镶的同僚和下属,都悲愤不已,觉得她是被针对了。
但赵镶却得了一道密旨,密旨上说,让她到海州建立一座深水海港——
作者有话说:大趾:[白眼]谁来了?
第216章 赵镶所见
216
对于新的任命, 赵镶是可以拒绝的。
她却很清楚,她这次的功劳虽然不错,可江南暴乱, 同等功劳的同僚也是不少的,而她的资历还不够,若拒绝当不了知府, 最多换一个上县, 官是升了,也去了好地方,但也就此离开了上面的视线,再想立大功,可就困难了。
赵镶便接受了, 没想到,刚上任不到俩月, 就来了个大的, 非常大。
——倭寇竟不是第一次袭扰沿海了。
宇文霁上次听说倭寇的事情, 还是新罗三国打倭国去了。他以为这些倭寇就是因为新罗三国攻打倭国, 大景坐视不理, 因而来报复的。
他想多了。
按赵镶的这份军报, 倭寇早就开始袭扰沿海了, 已经有几十年的历史。之所以赵镶的前任没有上报, 因为这事儿真就太小了。
目前的倭寇, 一伙就最多不超过三十人,没有甲胄,破衣烂衫,多数人连武器都没有,就空着手, 跑来袭扰渔村。
这时候他们可还没把唐刀的制作工艺学走呢,倭国目前的冶炼技术还处于青铜器时期。
现在的倭寇虽也有杀人之事,但极少,有时甚至还不如本地两个村子械斗死得人多。他们更像是成群结队的小偷,什么都偷,连渔民晾晒的渔网和咸鱼虾干、放在屋外的各类盆子罐子、破烂衣物等等。
他们冒大风险来到汉土,就为了这些破烂吗?就为了这些破烂,因为倭国现在这些东西都没有。而这么干的人,甚至还不是倭国的平民百姓,因为平民百姓连烂船都没有。
前任知府懒得管这些人,还是专心于内务治理为好,但赵镶却觉得倭寇若不理,将来必成大祸。
因为赵镶学过督亭卫的刑科,她知道很多犯人的手段都是不断升级的,俗话说“小时偷针,大时偷金”。
她仔细查探过倭寇的情况,他们就是在不断升级。
最早的时候,有些渔民还很可怜他们,让一部分过来人用做工换食物,当时也有极少数倭人留下来了,可多数在得到了渔民的信任后,却偷了东西就走,还有的甚至杀了人,所以,渔民再不敢收留倭人了。
——习惯了偷盗,即使得到的不多,可他们老实干活,一样所得不多,毕竟偏僻渔村也是连糊口都艰难,那为何不继续更轻松的偷盗“工作”呢?
赵镶为官见多了这种人。偷盗和赌博,习惯了“轻松来钱”的买卖,就很难回头了。
倭人从不敢进村,到如今已敢进村了,只是还不敢闯门,但也发生过多起老人被殴打,妇人被掠走的情况。督亭卫后来加进了巡查,但没法子,渔村住得太散,一些区域过百人就是大村,还有一两户搭个破窝棚就住下来的情况。
赵镶也劝过他们聚居,可百姓不乐意,也对朝廷缺乏信任。根本不信朝廷让他们迁居是善意的,第一反应都是朝廷是来骗他们去服徭役,骗女子幼儿去卖掉的。因为过去真有,且是普遍现象,因为海州实在是太穷,海货运输困难,且比起做正经海货买卖,还是直接买卖人口更方便些。
海州这地方也确实太偏僻了,百姓别说是中原之事了,连江南事知道的都少,男女活到五十都算罕有的长寿老人。
目前对他们来说,倭寇根本不算事。风浪、饥饿,甚至其他村子的渔民,反而是他们更大的威胁。
赵镶有心强制迁移,既是为了防备倭寇,也是为了聚人气建大城,百姓的生计也确实能有好转,第一批迁过来日子好过了,后边的也就跟来了。
可她不敢。
因为强迁是必定会出事的,甚至会死人,这点她不会遮着眼睛说没事。因为就是会有不想迁的动刀子拼命,让官兵站着不动被砍是不可能的。
所以假如是她的私人行为,搅扰百姓、害死人命,朝上一报,完蛋的就不是她的考绩了,她人头都要搬家。
所以,这次上报,是综合多方面考量的。
既然早有倭寇,为什么倭国还敢派使?
因为不是一个部分的。
虽然倭国的本土派和徐福派,都表示对华夏臣服,但这两派各自的领头人,连自己内部的盟友都约束不住,更遑论不在派系中的散乱势力了,根本管不了。
新罗三国开始打倭国后,非但没能遏制倭寇,反而让倭寇的活动更频繁了。
一方面,倭人有些报复心态,觉得华夏说他们不臣,就给华夏一个好看。
另外一方面,新罗三国只有最初打得比较用心,后来看华夏根本连个眼神都没给,就摆烂了。更膈应的是,部分新罗人跟倭寇勾结,用新罗的船,运倭寇去华夏沿海骚扰。
赵镶还发现了一个大的,有汉人已经与倭寇联系上了,意图利用他们,攻击村镇。
人已经抓起来了,赵镶还利用他为饵,抓了十几个倭寇。关他们的时候,牢房栅栏都得再加两道,就怕他们真跟耗子一样钻出来。
抓着了后赵镶哭笑不得,就这么十几个倭寇,攻击村镇?可赵镶强压着自己的轻视之心,对这些人细细审问,审完了,她冷汗下来了。
倭寇招供,他们是能召集起两百多人的,且还有新罗人被说动了心,再加上当地图谋不轨者,以及地痞流浪——近千人。
若让这群人内外勾结,潜进了某个村镇里,真要出大祸的。
通过亲自审问,赵镶又看见了这群人的另外一面。她其实根本没“审”,全程都在“问”,这群倭寇极其顺服。
赵镶便特意去询问了抓捕他们的督亭卫。
这些家伙被抓的时候,极其凶悍,拿着小匕首发出杀猪一样的叫声,前赴后继地冲上来,他们砍死了冲得最快的,后头冲的人淋了满头血不但不怕,反而红了眼睛,冲得更凶了。可前头这批全被砍死后,那个叫得最大声的头领,立刻给他们点头哈腰地跪下了。
也是这个头领,带领着其他倭寇规规矩矩地在牢里住下,牢里发米汤的时候,这群人还流着泪道谢。
送他们进大牢的督亭卫表示:“没看过这么邪乎的人,变脸变得太快了。倭人也算人吧?”
宇文霁若是听见这句疑问,必定会对他说,跑到华夏来打家劫舍的,不是人,是鬼子。
赵镶当时只觉得后脖颈冒凉气,这就不只是不轻视了,这是放着不管,会遗祸后代啊,好逸恶劳、贪婪狡诈、反复无常,说是豺狼性子都委屈了豺狼。她还要建城,建大港,届时定会引来觊觎。
有人劝赵镶说别把这些小事上报,就是寻常的,她小题大做了,看对方那眼神,赵镶都知道他肚皮里嘀咕什么——你们女子就是这样,芝麻绿豆的小事揪住不放。
赵镶管他们放屁!还是坚决上报了,即便被训斥小题大做,她也认了。而且,陛下一见倭人便说其是不臣之民,她觉得,陛下应该也会在意一些这件事。
崔王妃和素合,大概是唯二“感激”这些倭寇的人,所以,她们会默默祈祷,杀倭寇的刀子够快够硬,一刀能多砍几个倭头,让他们死在华夏的土地上,做了鬼进华夏的地府,下辈子当个好畜.生——比如屎壳郎啥的。
宇文霁振奋起来了。
“母亲,母妃,你们回岐阳吧。”
崔王妃问:“你现在要去海州?”
“我要南巡。”
刚离开丕州几天,回去也快。虽然现在有孝在身,但他南下又不是吃喝玩乐去的。
崔王妃和素合是劝不住的,宇文霁带着自己的部分人马,转身就回了丕州,同时快马通知了吕墨襟。
吕墨襟接到宇文霁的急报,虽然觉得他不回来有点伤心,可知道干活了,便说明心气振奋起来了,虽还忧虑着,还稍放松了一些。
他赶紧把皇帝的大队仪仗,护卫禁军全打理打理,给他送过去了——送葬,宇文霁不愿夺了熊爹的声势,所以仪仗是熊爹的,后来也跟着放地宫了,他自己来去就一辆披麻的双马马车,护卫都带的极少。且他带出来的人,还要护送崔王妃和素合回京,人马全都不够。
与此同时,宇文霁向江南各地下旨。
大意:朕当年打天下的时候,江北各地都曾经去过,亲眼见到过当地的山川河流,百姓老弱。可江南,朕是没有到过的,是未曾了解过朕的百姓的。也只有江南,在朕平定天下,登基为帝后,反而生乱,先有匪乱,后有倭乱,朕觉得这就是朕没有亲眼去看的原因。朕在江南的子民啊,朕来见你们了。
然后就下江南了……
水路终究是比陆路快得多的,宇文霁虽然有些恐水,可还是上船了。
在船上期间,他一直在舱里待着,出舱透气,也坚决不靠近船舷。还好,他没有晕船。但是一路摇摇晃晃时,宇文霁想着,好像该建京杭大运河了?算了,还是搞海运吧,大运河建与不建,就交给后人的智慧吧——
作者有话说:大趾:[可怜]不想坐船
墨墨:[捂脸笑哭]还好还好
第217章 北迁南移
217
宇文霁人还没到, 江南各地州郡已经都得到了宇文霁南巡的路线图。
不过,这路线图也是仅供参考,毕竟, 真正拿主意的,是皇帝宇文霁本人。
宇文霁下船时,马蜂与水军都督洛禀在岸上迎接他。
宇文霁还在孝中, 胡子更长了, 但他精神好了许多,且打理和修剪了胡须,所以看着挺符合帝王威仪的——除了没有将军肚,其余跟历史书上的皇帝其实很像。
很熟悉宇文霁的马蜂愣了一下,他们陛下很讨厌胡子, 觉得脏。他说的“喝汤水就像是洗胡须,吃个饼, 若胡子上落了渣滓, 一觉醒来蚂蚁都爬到嘴边了。”行军时都不忘了刮脸, 以至于外界抹黑他, 说他不长胡子。
其实陛下说得也没错, 有些人不乐意打理自己, 夏天出征在外, 一身跳蚤虱子, 靠近他三步之内, 都能让他传一身。冬天稍微好点,因为冬天夜里睡觉时,能把脏衣裳扔出去冻着,衣裳上头的虫子就冻死了,不过他身上的当然还是活得依旧滋润的。
要是所有人都这样也就罢了, 他们为了向陛下学习,都爱干净,会擦擦身,爱晒衣裳被子,臭是臭,但不至于埋汰成那个样子。
宇文霁现在倒也不至于是那种样子,可是这胡子拉碴的,确实不像陛下。
马蜂心中一叹,知道是老大王崩闹的,陛下就是重情。他担忧陛下,可心里又有些高兴,毕竟他们还是乐意陛下重情的。
洛禀没见过宇文霁,且被告知了很多次,他们陛下高大威猛,所以这一见倒是很符合他的想象:“陛下分明有一副美髯,下回再有人说陛下没胡子,我撕了他的脸皮。陛下真威武神人也。”
马蜂:“……”原来如此,陛下竟有如此深意,是我狭隘。
宇文霁后来听说:呃……你们这群人换现代都适合当语文老师,这阅读理解的能力强啊,俩人还是从不同角度解答的。
既是国丧,没谁不长眼地安排什么宴会、歌舞,这就是陛下忍着丧父之痛,来见他的百姓了。
所以,只有正事。
宇文霁手里有一份吕墨襟提供的名单,他就按照这份名单的顺序,一家家地,让他们“君前失仪”。江南震动,但江南不敢动。
别看他们先前民乱闹得凶,现在宇文霁真的是在杀人不见血了,隔十天半个月就几百口子的全家流放,一部分向北,直接出关,一部分向更南,赵镶的海州去。
江南被流放者皆畏惧向北,怕死于水土不服。毕竟他们渡江打过仗,且见识过北方来的杂胡移民。杂胡那还是“内迁”的,虽然条件也不大好,但人家不算囚犯,就这十个里还得嘎一个。他们还不如人家呢,因为人家是民籍,到地方了在名义上,就是寻常汉人老百姓了。他们是囚犯,还入了贱籍,这要是长途跋涉北去,怎么活?
况且这些江南世家剩下的渣滓,还有些以己度人的想法,且还是前朝的想法,担心自己这半路上,怕是就要给人卖掉了。
其实向北走,到了当地,把他们打散就给民籍了。反而向南的,做苦力干活,死活可就不确定了。
但他们自己强烈选择去南边,宇文霁也就答应他们了。
——宇文霁接手岐阳之后,曾经想过逐步取消贱籍,或者至少把贱籍里边的乐籍给取消了。
因为那时候还有官营的J院,只不过经过先前的浩劫,当时J院只是有个名字有个地方,里头已经没人了。
但让吕墨襟给制止了,吕墨襟告诉他:“只取消乐籍是没有用的。若你现在的制度能够稳定住,再过个两代人,贱籍会开始自动消亡,你现在不要管,你现在管了,即便只针对乐籍,反而会让有些人开始提高警惕,因为你的形式风格,外人都很了解的,都是从点到面,逐步推进的,取消乐籍就是奔着取消全部贱籍去的。到时候,他们只会在你在世时阳奉阴违,在你去后,疯狂反扑。”
“……”
“但我知道你膈应的是什么,所以关于乐籍的规定,还是有一条能够更该的。”
步子大了,会扯到蛋的。宇文霁理解。而吕墨襟膈应的东西,吕墨襟也理解。
家眷没入乐籍,那不就是官府层面上的逼良为娼吗?
其实吕墨襟也不理解,为什么世家也会让这条律法流传至今。
世家未受打压时,有大世家倒了,便有好友买走其家中女眷,年轻者无论妻妾女儿皆纳为妾,年老者交由这些妾抚养……当时皆以为美谈。
还有把政敌的妻妾女儿甚至儿子都弄到最下流的地方,挂牌让穷汉去侮辱的。
他们是不怕自己做的事发生在自己的家人身上吗?或者,根本无所谓?反正是女人受罪,最严重了也只是儿子受罪,他那时已经头掉了碗大个疤了。
他让宇文霁在律法上加了一句话:逼.奸.他人,畜生也。官妓也是妓,朕不做老鸨子!
十分通俗的破口大骂了。
所以,乐籍还有,也有家眷入贱籍的,但官办的J院取消了,且现在女子们的工作也不只是吹拉弹唱了。在北方,无论是搬货垒墙的苦力,还是盘账看店的掌柜,就连最计较传男不传女的工匠,都有女子了,且这是越来越多的。
乐籍的女子,即便没有任何技能,但抄书总会吧?
现在印刷术还是以雕版为主,活字印刷的水平还是差一些。书籍的价钱下来了,可一套雕版价格不菲,所以,科举的相关书籍很便宜,因为有朝廷组织大规模印刷,但杂书(小说、乐谱、诗集、游记,包括春宫书等等)的价格还是很贵的,且以抄书为主。
过去宇文霁看穿越小说,无论男频女频,好像都是男的抄书,他就很不理解,为什么女的就没有抄书换钱的,他依稀记得李清照也有写词换钱?后来穿了,找到原因了,女子手迹不可外传。
即使大景过去对女子的态度已经算是开放的了,但女子的手迹依旧只能家里人看到的私密之事,私密到若女子的字迹不小心流传出去,亲爹兄弟能跑出去拼命。
不过现在没这情况了。
女子们能赚钱,就能赎身。宇文霁规定了入乐籍的罪人,不逢大赦,也可赎身,重归民籍。
当然入了乐籍的男的也一样。
众臣虽然不知道“精神洁癖”这个词,但还是明白他们的陛下在某些角度,是很圣人的。而且,陛下说的倒也没错。
往常宫中乐籍男女……说实话也赚不来几个钱,朝中高官把他们叫到府里游乐,乐官还真敢管对方要钱啊?
陛下又骂得这么直白了,即便有些人心思龌龊,可这时候也不敢提出来。
当时宇文霁扫视一圈,说了一句更不客气的:“众爱卿若有异议者,其家眷皆入乐籍,其本人为乐官——按照旧制管理。”
己所不欲勿施于人,这么惦记着祸害别人的子女,你自己先试试。
当时顺着这件事,宇文霁还打击了一通掠买——那会儿刚安稳下来,百姓成家立业的想法迫切,买卖女子的事儿也是猛增,又因当时女子较少,又有父子、兄弟共有一“妻”的情况。可当时督亭卫还没铺开,女子们觉得被人掠买至少能活着,比当菜人好,她们不知道有别的活路。
宇文霁是真的理解了什么叫“历史局限性”,而且他不是伟人,他缺少同伴,他甚至连个系统都没有,只有墨墨部分理解他,但墨墨也总觉得他太心善了。
没墨墨,他早翻车了。
民间还真有不少人因为这件事骂宇文霁,因为没有官营J院,他们一辈子都睡不到高门女子了。打击掠买,女子地位提升,又让聘礼的价钱越来越高,他们连老婆都难娶了。过去还能兄弟几个凑一凑,现在敢这么干的,督亭卫就来敲门请他们去站笼了。
而且民间的J院也少了,就……某部分人越发饥渴了。
(越是北方,越靠近大城,这种情况越少。其他地区,类似情况还是有的,总归是有阳光照不到的地方。)
但现在国家又不缺人口,所以饥渴就饥渴吧。
说回江南,国丧期间,不动血,一部分关牢里,国丧之后再嘎,其余大部分流放,就去南边海州,那儿要建城,亟需一群苦力。征召徭役,实在是不够,就算是花钱聘请,百姓也不乐意去。还是囚犯的性价比更高。
赵镶是真没想到,这么快就得到了上面的回应。但他们陛下,到底是早就想南巡了,借她上奏的这件事过来,还是真因为倭乱就过来呢?
她想不明白,那就……干脆不想了。撸起袖子干活就是了,送来的人是真多,青壮也多,但也真不好管,因为他们都分别是一族的,都很抱团。不过赵镶有在江南理政的经验,知道如何处理。
她最初直接提拔那些领头的族人,让他们管事。
赵镶很清楚,这些人多数都是狗改不了吃屎的,没权力时还好,一旦手里有了权力,便会拿着鸡毛当令箭,盘剥底层族人,她故意的。只要这些人跳得过了界,赵镶便看准时机全杀了,便能同时得到青天的好名声,还有听话的正经普通百姓了。一次若不成,就多来几次。
如果有些领头人真的能好好管理他族中百姓,赵镶也不会多事,按规矩办事就好。
能干到知府的女官,向来便没有心慈手软的,赵镶这种被着重培养的,更是杀伐果断——
作者有话说:赵镶:[撒花]陛下给我送劳力啦
第218章 新罗又来使
218
一支新建水军也在宇文霁巡视江南期间, 悄无声息地来到了海州新建的太平港。他们其实该被称为水军,因为他们的任务就是拿倭寇训练,顺带熟悉长途海上航运。
宇文霁的水军碰上的, 是运送倭寇的新罗水军。新罗水军还是有一定战斗力的,能起到陪练的作用——倭寇没水军,只有小舢板。
打了两次, 新罗水军就不敢过来了。
宇文霁也没让自家水军追过去, 军报上也是分明暗两封,明处的说打的是倭水军,暗处说的很明白就是新罗水军。
然后新罗三国莫名其妙就统一了……信任的监国者赶紧派使臣过来求册封。宇文霁身在江南,倒是方便了他们了。
宇文霁一问,使臣立刻把真实情况全说了。
其中一个侯(他们当地自称大王, 可只敢用侯一级的物品,见到了宇文霁, 更是只称侯, 毕竟宇文霁封的就是侯), 因为水军被破, 给吓死了。
原来他虽然有心思占一点华夏的便宜, 却怎么都没那个胆子对华夏动兵。这么干的是他的小舅子, 水军的将领, 这家伙觉得他运送了如此多的倭寇过来, 中原朝廷都没反应, 应该能干个大的。然后就去海里喂鱼了。
这位侯一听见,顿时吓死了。
另外那位是让他的大臣杀掉的,连带大王亲信也都给杀了,以至于国王召回水军的旨意没能及时发下去(水军位置是机密,只有他与他的近臣知道), 漂在海上的水军还不知道同伴让大景水军给全灭了呢。结果让大景水军吃到了第二顿饭。
所以吃到天上掉馅饼的,是胆子最小,实力也最弱的这一位。
宇文霁听完了,把国书拿起来了,使者刚松一口气,就见宇文霁把眉毛挑起来了,使者赶紧五体投地跪下了。
国书:叩拜父上大景安狩大皇帝,儿,赵慕景,孙,赵忠景,二叩,三叩。感念至深,叩而又叩。愿父安好。愿以十年性命,换父一日之寿……
他快速扫下了两段,才算是看到了一点国书的正常要求,不过也是夹杂在大量的让人满身鸡皮疙瘩的吹捧中的。
翻译:爹啊,儿国内的坏人已经嘎了,儿对大景是无比忠诚的。爹啊,儿求册封。爹啊,儿已经准备好了国内最强壮的勇士,这就杀上倭国,杀尽那些天杀的倭人。爹啊,儿和您孙子孙女,已经备好了庆贺您生日的礼物,这就送去。爹啊,儿登基,会将咱们列祖列宗的牌位请入宗庙,您看如何?爹啊,儿不只想改名,还想改个姓,您看如何?
宇文霁对于这个“咱们列祖列宗的牌位请入宗庙”最初还真没看明白,看了后边才意识到,他这是要改姓宇文?
为防遗漏,宇文霁忍着难受又看了一遍,这一次他发现,至少从字里行间看,这位新罗未来的新王,写这些肉麻玩意儿的时候,还挺高兴的?颇有种越写越飞的感觉。
宇文霁脑海中浮现出了一只摇头晃脑的京巴,凑到他脚边,嗷嗷叫了两声就翻身露肚皮。
几千年后……他们的祖宗也是这么侍奉老米的。
这是小国的悲哀,总得有个爹。
而华夏一旦跌落,连这种悲哀都没资格拥有,因为她太过庞大,也太过辉煌了。
所以宇文霁对这位使臣没有轻视,他很平淡地道:“你先回去吧。朕送给你们大王两条犬吧。也是朕的爱犬,尤善捕鼠、驱狼。”
刚吓得趴下的使者,规规矩矩谢了恩,方才小心翼翼爬起来。
他本来寻思,这是皇帝讽刺他们,或者忠告他们“安心为犬”,但抬起头来一看,却发现这位大皇帝眼睛里颇有几分温和,嘴角边还带着淡淡的笑意。使者身上的汗,都没那般难受了。
宇文霁又道:“听闻你们新罗也是苦寒之地?带几床棉花被回去吧。回礼也无需弄什么珍宝,送粮食过来便好,朕想尝一尝你们新罗的大米。”
使者直接哭了,以袖掩面:“陛下仁厚。”
“回去让你们陛下再等一等,朕要让朝臣们想一个好封号,王袍与金印也要新做,大概要过上一两年了。明年你再来吧。”
使者再泣,三泣,他正要走,宇文霁却把他叫住了:“朕给你们新罗十个国子监名额,送来岐阳吧。”
招留学生还是有用的,但倭国留学生就算了吧。那地方孤悬海外,倭国只会学了好东西回去,然后想方设法登陆华夏。
宇文霁又写了个老大的“余”字,让他带走了。那意思要改姓就姓这个,国姓就算了吧。别回来野史上真来一个说新罗国王是他私生子……
使者哭哭笑笑走了,使团其他人在外头看他这样子,还以为让大皇帝吓疯了。后来听他讲了大皇帝的温和,以及对新罗的厚待,顿时都跟他一块儿哭哭笑笑,甚至当街起舞起来,全团都状若疯癫。让来往的大景百姓为之侧目,都离他们远远的。
使者走了,宇文霁再召的,却是几名商人、船长和水手。
原来,已经有华夏船队在季风期,一路远行到非洲了,但全部都是去了一次,就不想再去第二次了。
当地还是有好东西的,象牙、宝石、香料、黄金等等,这些用丝绸与瓷器都能轻易换来。这个路确实太遥远了,也太危险了。跟当地土人打架他们是不怕的,可天有不测风云,海上的老天更是难测。反正一次就挣够了,不去受这个罪了,买田地当个富家翁比什么都好。
西域那边区域还是有些好东西的,也有城。可更远的地方,就让商人们彻底看不上了。
宇文霁问过他们更西方的白人,商人想了白天,答皮肤特别白的白人没见过,只有稍微不黑,但也不像汉人皮肤的,高鼻深目,满身是毛,他们称之为毛人,男女都毛多,还臭烘烘的。他们那边百姓不穿衣服,贵人也只裹两块布,体臭极重,洗澡的时候还在澡池子里拉屎撒尿。
宇文霁寻思,这群人,可能就是现在的白人。不穿的可能是奴隶。至于说他们显得黑,大概是饮食问题和生活条件的问题。
商人和水手们都很不喜欢这些毛人,说他们比更远的黑皮人还没道德,见船队就来就打,打不过就佯装送东西,跟你混得熟悉了,再偷袭你,还给船队的水源食物下毒,做买卖也缺斤短两,以次充好。
怪不得说华夏之外皆蛮夷呢。这还真蛮夷。
可宇文霁听完了,没因为自身的发达而高兴,他反而愁了。
如今的华夏地大物博,物产丰富,即便最拉胯的乱世那几十年,西南诸国也老老实实。杂胡的两次大规模来犯,遂州那次没有宇文霁,老将军乐箭也不一定守不住。鲁州那次,完全就是败于内部,自己人开的关。
她是这颗星球上,最强盛的文明。
她是有扩张欲的,但……北边和西南就够扩张一段时间的了。毕竟华夏从来不喜欢搞殖民地那一套,即便是羁縻统治,也是在逐步将其熔铸入华夏的过程。
而西方最早出海的,就没几个好人。所谓的冒险家、开拓者,很多都是在陆地上混不下去的,里边大把的强盗、小偷和诈骗犯。从这个角度看,徐福可能是这群人的鼻祖?
现在还没到开启大航海时代的时候,说占领全世界?华夏根本没这么多的人口,发展一地也是需要漫长时间和财力物力的。
“算了,还是也交给后代的智慧吧。”宇文霁把这件费脑子的事情放下了,他已经除服。但原本他的穿衣习惯就是一身黑袍,少有修饰,他还把胡子刮了,非但没变得柔和一些,反而更吓人了。因为经过这一次,他的轮廓变得更深了,脸皮却没松,反而显得年轻了一些,就如一个高大阴鹜的年轻人。
他背着手看向窗外,如今在北方已经入秋,该换上厚实些的衣裳了,他在江南的这地方,天气却依旧温暖,外头的树叶子还是绿的,既有树结了果,也有只该春夏盛放的鲜花开得正艳。
宇文霁已经接受了,接受了熊爹离开的事实。
曾经那种不正常的游离感正在渐渐褪去,感情的回潮,让他开始思念家里的其他人了,思念两位母亲和墨墨。毕竟他刚刚北征回家,不到半年,熊爹就出事了。如今又已经在江南停留了近四个月。
他想回去了,可是既然到了江南,就得把事情办完,有始有终。
为了不让自己胡思乱想,宇文霁准备去市面上走一走。
他叫上了两名侍卫,自己也穿着侍卫的衣裳,上了街。
街上像是他这种打扮的人,还真不少,都是轮班出来休息的禁军,有人看见宇文霁就是一愣,但众人都没靠过来。陛下明显是微服,你冲上去行礼,叫破陛下身份,再嗷嗷乱叫一通,是纯傻子。
这里也有如祁阳一般,专供小贩摆摊的坊市,名兴隆坊。宇文霁下江南之前,便明确通晓各地,严禁他们阻止百姓摆摊。
他虽然经常被人骂,但在某些事情上,他不想被人骂——现代一有人过来开会啊,访问啊,争做XX城市啊,他家楼下和学校对面的小贩就没了。虽说他不吃,只从家里带饭,但没少听邻居和同学骂街——
作者有话说:大趾:[问号]我哪儿来的儿?
第219章 墨墨病了
219
这些摆摊的市民里, 应该也有假的吧?比如当地官员和士绅派过来,监视其他小商贩的。
不过水至清则无鱼,谁想在上头视察的时候, 自己的辖地出事?
宇文霁这大高个一出现,百姓也都吓了一跳,但没人想到这是宇文霁。因为陛下是个大胡子啊。
但也有人指着宇文霁与旁人叨叨, 说是先前就见识到北人的高大了, 没想到还有这么高的。男女都有以喜爱眼神看着宇文霁的,跟现代大街上看见个制服帅哥(帅叔叔)的老百姓一样。
宇文霁见到了卖菌子的,还有卖各种水果、干果的,他买了些许,有的好吃, 有的不好吃。这里渔获也颇多,许多卖鱼干的。
宇文霁竟然还见着了弹棉花的摊子, 就搭了个棚子, 里边横着一张桌子, 男人在弹棉花, 女人抱着孩子, 正在跟客人介绍。客人一走, 她便趁着间歇去给男人擦汗, 喂水。
从两人的言谈看, 女人该是江南本地人, 男人很可能是北人。
“此地也用棉被?”宇文霁好奇之下,过去问了问。
他给使团的棉被,还是自己带来的,没用过的。没想到,当地竟然也有。
询问的同时, 他看见了这个弹棉花棚子里有些别的东西——牌位,但不是先祖、先妣之类的祖先牌位,是神主牌位,上书“封神大帝”,这是哪位?封神榜里好像没叫这个的。
女子只照例被宇文霁的身高惊了惊,但见了他身上的衣裳,却很坦然道:“我们还是用薄被的,只是时间不长。也多有人买回去纺线的,棉布好穿得很,没有粗麻磨身子,软乎。”她果然是能听懂宇文霁的北方话,用带着当地口音的话回应。
宇文霁点了点头,棉花推广到江南了,便是好事,他又问:“那牌位是何人?”
女子又答:“就是当今陛下啊。”
“啊?”
各行各业都有认祖师的传统,都朝有名气的强悍的找,可宇文霁真没想到,这个祖师爷会找到他的头上。
男子听见了提问也抬起头来答:“陛下可是我们弹棉花的祖师爷呢。”他说话颇带着几分骄傲,脑袋昂得高高。且这一下子打开了话匣子,开始和宇文霁说起了自己的过往。
他果然原本是个北人,当年江北一片混乱,他被家里大人带着逃难到江南。可刚过来亲娘就没了,他爹去找娘,也没了。他大哥带着两个弟弟一个妹妹乞讨为生,路上最小的弟弟和妹妹不知道怎么就先后没了。
他们都不敢去找,就怕自己也像去找娘的爹一样,也没了。
本来高兴笑着的男子,在谈论到此事时,神情变得冷漠,宇文霁懂这种冷漠,他不是无所谓,是脑子将那一段痛苦的往事冻了起来。他记得,却又不记得。
男子继续说,他们兄弟俩总算是野狗一样艰难地长大了,却不想,当地开始抓丁了,兄弟俩都给抓走打仗去了,没多久就被俘了,他们本想留在北地,可管俘虏的官爷不听,还是给送回江南了。但刚落地兄弟俩就跑了,跟着其他人钻进了深山。
一百多号人进山,几个月就死了二十多号,众人只能出山,结果就遇到了他老婆的寨子。那寨子男人少(抓丁抓走了),但女人们都彪悍得很,一个个拿着标枪和带着毒箭,他们也老实没坏心,就只想活命。
这两群人就合在了一块儿,有入赘也有嫁人的。
又没多久,江北的朝廷兵马就过来了。
他和大哥因为能说江南的好几种方言,又会说北人的话,因此在县衙当了一段时间的差,但是两人都不会写字,大哥聪明也认头学,如今已经成了书隶。他实在是没有那个向学的心思,倒是听说了棉花这个东西,觉得是个好营生,便来做买卖了。
现在的日子虽然劳苦些,但过得舒心。
大哥又指着妻子怀里的娃:“第三个了,前两个一男一女,如今都在学堂里上学呢。好日子啊。他们能上学堂了。”
说到此处,大哥流起泪来,他的妻子赶紧去为他擦泪。
“让军爷见笑了。”大哥哑着嗓子道,“军爷,您是侍候陛下,有机会,你能帮草民道声谢吗?”
“好,陛下知道了,一定很开心。”
“哎哎!那、那军爷……”大哥拿了两大包袱棉花,直接塞宇文霁手里了。宇文霁没推辞,接了。
待他们走远了,大哥兴冲冲弹棉花的时候,却从棉花里弹出来了几块银角子。
“这——”他抓着银子冲出去,哪里还见宇文霁?他干脆又抓了做买卖的禁军,拉着人,请他将银子还给那个个子老高的禁军。
禁军却对他笑了笑,把银子塞回了他手里,扣拢了他的手指头:“这并非买棉银,实乃赏赐,接着吧。”
“赏赐?那位——”大哥也是聪明人,脑子一转,意识到了。
“嘘!”禁军以手比在唇边,“噤声。”
宇文霁久违地笑了。
让他此时愉悦起来的,不是被人拍马屁,还因为抄抄先生成了祖师爷,而是他做的事情,确实改变了很多人的生命——理智和逻辑上知道这一点,和亲眼见证这一点,还是不同的。
我确实是个好人,至少目前为止,我做的事情,多数是好的。虽然这位大哥是特意安排的钉子,毕竟家里有大哥当书吏,他自己开了铺面,两个大孩子都在学堂,这不是正经的普通家庭。
别的不说,就说孩子,能上学的六岁左右的蒙童,现代是什么都干不了的小屁孩,古代就是半个劳力了。这个年纪的孩子甚至已经能做饭、洗衣,给家里大人送饭送水,打下手了。
在最初送孩子进学堂做官的风潮过去后,很多家庭还是选择只送一个孩子,甚至都不送。即便是上学的孩子农忙时也要放假,让人回去家里帮忙。宇文霁想效仿现代某些国家,中午给孩子鸡蛋牛奶之类的,但发现不可能。
没这么大规模的养鸡场,现在可没有各种禽类疾病的疫苗,规模一大,很容易一下死一片。牛的话,现在没有专门产奶的奶牛,黄牛没那么多奶,还腥味大。岐阳这边是让宇文家把吃奶制品的风气带起来了,新一代的孩子确实更高大了。
就算粮食,甚至豆渣饼都不可能,因为粮食不足。
所以,这家里把两个孩子都送去学堂,必定是殷实之家。看父子俩的体格,也都健壮,脸色红润。
他很可能在旁的地方,还有大铺子。
但宇文霁相信他说的是真的,他的目的也应该不是吹皇帝的彩虹屁,是之前宇文霁想的,监管其他商贩。
挺好的,宇文霁挺高兴,一个底层的老百姓,通过努力和运气,走到现在这一步的。
对家人的思念,顿时更深了。宇文霁回去后写了一封长信,满满的都是他的思念之情,写完了他发现自己写的语句不通,颠三倒四,重复了好几处,甚至还写了几处十分露骨的私密情话,可宇文霁还是把这封信寄出去了,这就是他对吕墨襟最深的思念。
岐阳的吕墨襟,病了。
搁现代就是感冒发烧,但在古代就是大病。
其实这事儿就是他担心宇文霁闹的,原想宇文霁送葬后就回来了,谁知道下江南了。
吕墨襟清楚,固然是江南真有事了,但也不至于一刻都等不得。宇文霁这是潜意识不想回来,不想面对一个没有了爹的岐阳。后来几次来信,宇文霁的字里行间也根本瞧不出感情来,旁人看来他该干的事情都干了,可吕墨襟却看得浑身发毛。
这个宇文霁就像是个假人。
宇文霁自己都没意识到这份不对劲,只有吕墨襟发现了。
除了工作,宇文霁已经不干别的了。过去他哪怕北征,还会偷偷跟他说买了礼物,会私下里写信,告诉他看到了哪里的风景。他甚至会在书信里夹杂些少见的树叶子、干花,一块儿送过来。
宇文霁的某个部分,一直保持着一份清澈的童心,现在这份童心不见了。
吕墨襟十分想去见他,可是不能。
焦心了大半年,虽然这个过程中他一直保持着饮食规律,但睡眠实在是不好,总是做噩梦,惊醒之后也不记得梦到了什么,只是头疼心慌,再难入睡,睁着眼睛过一会儿就天亮了。
大夫给开了安眠的药不好,他只能提高工作强度,外加练武,累翻自己。
可这法子只是最初管用,不出半个月,他就是把自己累成死狗,浑身酸疼,也依旧睡不着了。
这种情况下,不病才怪了。
现代感冒,即使不吃药,身体好撑一个礼拜就好了(身体不好可能转肺炎……)。可古代,感冒确实是致命的。
吕墨襟显然就是要么不病,一病就汹涌澎湃的人。正因为太久没生病了,他最初甚至没意识到自己病了。长期失眠和疲劳,头疼与身体酸疼成了常态,他头晕都习以为常了,有时候做梦发现自己莫名哭了一晚上,眼睛红还鼻酸。
一块儿干活的众臣都没发现吕墨襟病了。
直到一天早晨,吕墨襟彻底爬不起来了——
作者有话说:墨墨:[心碎]
第220章 (捉虫) 狗头滩
220
可即便是起都起不来了, 吕墨襟都还没意识到自己是病了。只觉得是太长时间睡不着了,只能把侍奉的内侍叫进来,搀扶他起来。
进来的内侍一上手, 吓坏了,语气颤抖道:“大人,您发着热呢。”
吕墨襟脑袋瓜子嗡嗡的, 听见了内侍说话, 却连这么简单的一句话是什么意思都没听懂,他嘶哑着嗓子,声音如蚊:“什么?”
“大人!您发着热呢!”内侍大声道,小心翼翼把吕墨襟扶回去躺着了。
吕墨襟脑子还是糊涂,就惦记着起来干活。还寻思着内侍胆子真大, 可他以为的自己扑腾了半天,其实就手指头微微用了些力, 他以为自己大声斥责内侍, 其实声音比刚才更小了, 都闷在了自己嗓子眼里头。
内侍跑出去叫人了。
吕墨襟眼前一阵黑, 一阵花, 不一会儿, 房里涌进来了很多人。这时候吕墨襟才终于意识到——我病了。
继而他想;坏了, 可千万别让景光知道。
可他已经彻底没办法发出一点声音了。
万幸, 有这种想法的人, 不在少数。包括崔王妃和素合在内,别说是让宇文霁知道吕墨襟病了,他们甚至不敢让岐阳知道这事儿的人多一点。
否则,别看岐阳坐镇的人多,但在熊爹已去、宇文霁南巡的情况下, 岐阳还真可能要出乱子。
吕墨襟高烧了三天,烧得脑子都糊涂了,宇文霁来信了。
这次他是八百里加急送过来的,除了信,他还附带送过来了两口大箱子,里边是两大包袱棉花,一些果干、虾干、鱿鱼干、紫菜干,以及两条臭咸鱼……
果干和棉花,甚至那封信,都被各种各种晒干的海鲜,尤其是臭咸鱼弄得腥臭异常了。
病中的吕墨襟,闻见臭味就吐了。拿信进去的内侍吓得出来了。守在外头的崔王妃当即呵斥道:“送进去,给他念!大声念!”
人的精气神有多要紧,崔王妃是深有感触的。
她先前也觉得自己是要没了,可如今也撑起来了。为家,也为国。
内侍赶紧又进去了。
这还是找的一个声音没那么娘气的内侍,说话很有点英气。
宇文霁来信的大概意思:墨墨,我在江南很想你。想得坐卧不宁。看见了蓝天很好看,想你今天也看见了吗?看见了太阳很好,想你晒到太阳了吗?看见了大片美丽的花,我却很难过,因为你没在我身上,看不见花,我也看不见在花丛中的你。
墨墨,我好想你啊。今天吃的果子很甜,你一定很喜欢。但它送不到岐阳,我问当地人能不能晒果干,还真的有。果干更甜了,你一定会更喜欢的。
墨墨,我今天遇见了一位弹棉花的小贩,原来弹棉花的人,拜的祖师爷是我呀。哈哈哈哈,我有点骄傲。可是一转头又开始想你了,我把他送给我的棉花给你寄回去了。
墨墨,我在这里看见了大片的甘蔗田,将来红糖会越来越便宜的,但你依旧不能多吃。我没在家,你可千万别趁机多吃啊。
墨墨,我想你。想你,真想你……
因为声音够大,所以崔王妃站在外头捂着腮帮子,无他,牙酸尔。
她又忍不住想起了老平王,他就不会写这么柔情蜜意的信,下辈子可得让他好好读书,多写情诗。
屋里的内侍宫女和御医,也都低着头,眼观鼻鼻观心,被酸得齐齐抠脚。
吕墨襟还真睁眼了,他睁着眼睛,看着床帐,莫名就觉得宇文霁出现在了他的身边,一声又一声地在他耳边念叨:“墨墨,我想你。”
宇文大趾,我也想你……
他的好大趾,回来了。
不是回到了岐阳,是他这个人回到了这个世间。
唉,说起来,他好像是很久没吃糖了,竟然把这件事忘了。
他这场病,虽然熬过了最凶险的时候,可也缠绵病榻近半个月,待好了,人瘦了大半下去。
这还是幸亏他生病那段时间,已经过了国丧,否则肉都不能吃,滋补身体更困难。
什么都不知道的宇文霁,已经到达了海州。如今这里可真的是个破地方,大城市还不如北方的县城,海是很美的,沙滩也很美,但只有他一个,宇文霁也无心欣赏什么美景。
宇文霁到这儿,还是为了见一眼倭寇。
当时那个倭人使团,就让他觉得是矮人使团的,这倭寇……
将来那哥布林就是你们照着自己画的吧?这真不是侮辱,完全是事实。
他们身高还没到一米二了,成年人竟然能矮小成这个样子,身材普遍就是大头、大肚子,四肢短小。可对比之下,能发现他们的脑袋其实和正常人一样大,还是身材比例的原因,显得头大。
单看他们的样子,完全想象不到这些家伙是来劫掠的,他们给你的第一印象,甚至是“可怜”。那张脸还是人脸,晒得黝黑,当他对你笑的时候,甚至有几分淳朴。他们现在还没有鞠躬的习俗,但已习惯了弯着腰,表示谦恭。还有几个人根本就是驼背,佝偻着身子,两只手作揖一样举在眼前。
而且这些能来当倭寇的,还不是倭国的真正底层穷人,比如这个带头,他甚至能磕磕巴巴说汉话,他们还算是倭国的沿海贵族。江南最矮小的渔夫,看见他们都觉得自己是庞然大物。
怪不得沿海死于倭寇的人,加起来也不少了,却还没什么危机意识。宇文霁还听过那些死者与被绑架者,都是自己太过不小心的言论。就长这样的,是很难对他们升起警惕。
宇文霁穿着一件黑色熊皮斗篷,没告诉倭寇要见他们的是谁,但倭寇们也知道是个大人物。他们最初也只是摆着无害的惊恐的姿态,看着高大的汉家贵人。待发现这个贵人一脸看稀罕物的表情看着他们,倭寇们开始出现反应了。
“误、误会。”带头的一个说着生硬的江南土话。
后头的人开始跪下,哭泣着磕头。还有人跳舞,或者做出滑稽的动作,就像是演杂耍的丑角。
在一旁陪同的赵镶嘴唇紧紧抿着,她不断告诉自己:陛下说他们是不臣之民,还因为他们一路南巡。他不可能被这群人的假象迷惑的。
宇文霁露出了淡淡的笑容。
倭寇们以为自己有救了,带头的说着:“愿为奴,愿为奴。”
“吊死。”宇文霁道。
在倭寇闹出来的嘈杂环境中,赵镶一开始甚至没听清。
但倭寇首领听清了,“死”这个字,岐阳话的发音和本地土话的发音几乎一样。为首的倭寇立刻扑上来想抱宇文霁的脚,宇文霁直接一脚踢了出去。
其他本来也想扑的倭寇,只见他们的首领飞上了屋顶……
正常被踢飞该是横着飞,即便是被踢得人腾空也只是非常短暂的瞬间,可这位首领直接飞到撞上了房梁,发出“砰!”的一声后,才掉下来,落在了众多倭寇的身上,砸趴下了一群。
他死了。
不是撞房梁上死的,是被宇文霁那一脚踢实,就已经死了。
他落下来后,大张着嘴,血还汩汩地从里头往外涌,眼睛里满是哀求。有倭寇按在了他的胸口上,立刻尖叫一声,因为他的手摸到的是软的,随着这一按死者的胸腔里发出怪异的骨骼摩擦声。
宇文霁则已经转身离开了。
赵镶赶紧低声问下属:“陛下说怎么处置,我怎么没听清?”
下属刚要说话,一脸惊恐站住了。
赵镶不敢回头:“……”
她只觉得芒刺在背:陛下听见了,对吧?嘤。
“吊死。”宇文霁道,“挂旗杆子上。放到倭寇登陆的常经之路上。”
“是。”赵镶遵旨了。
她想起来了,他们陛下是很喜欢“挂旗杆子”这码事的,就是最近少挂了,但是当年打江山的时候,可是挂了不少的。平定江南的时候,那些将军们也喜欢挂旗杆子。决定了,以后挂旗杆子也会是她的常规处理办法。
畏威而不怀德。鬼子什么德行,除了脑袋不清楚的,穿越过来的都很坚定。宇文霁本来还以为技术手段不达标,为了国力考虑,无奈放弃而遗憾,如今能打倭寇,虽然只是仨瓜俩枣的,他还是很高兴的。
现在每多打死一个倭寇,将来他的子孙及都不会来祸害国人。
而且,不能就这么算了。宇文霁一边朝外走,一边思索着,倭寇还是得趁着现在国力正盛,找个法子,适当解决一下,至少把国策彻底定下来。
欢欢喜喜回去挂旗杆子的赵镶难过了——沿海旗杆子不大好立,尤其倭寇登陆的地方,多为犄角旮旯的滩涂,那地方更不好立。
后来在赵镶禀明了宇文霁后,就从挂旗杆子上,变成了埋进沙子里,只露出一个脑袋。
人埋到胸口的时候,就已经开始窒息了,不用没顶。即便侥幸没有憋死的,待涨潮,这些人也会被淹死。
后来这些埋倭寇的地方,便都被称为倭寇滩、狗头滩、奴儿滩等等——
作者有话说:墨墨:[化了]撑过来了……
大趾:[求你了]想你
210-2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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