问完,长青先自己给自己来了一巴掌——在心里。
见鬼,他脑子抽风了才会说出这种话。
但说出口的话再没有收回的道理,长青只能和屈黎大眼瞪小眼,看着他的表情像是凝固,像是难以置信。
长青也觉着自己的呼吸堵在胸腔里吐不出来,搅的胃里一阵翻江倒海。
这个玩笑是真的不合适,长青的眼神闪躲开来,垂下头,准备说一句抱歉。
但是此刻好像说什么,都有些古怪……
“是有一点。”
长青酝酿着,却猛地闻声抬头,撞入屈黎的眼中。
深邃,淡漠而又恍惚带着专注的错觉。没有什么特殊,却一下子将他所有酝酿的情绪打碎。
长青口干舌燥,艰难地舔了口下唇才找回自己的声音:“你……”应该知道“吃醋”的意思。
突然,兜里传来一阵震动,长青怔怔地低头,摸到手机。当他拿起手机的那一刻才意识到,他的手抖得不像话。
“什么事?”长青深吸一口气,平稳呼吸。
对面一句:“长师傅。”
长青便知道是客户,他抬眼看了眼对面的屈黎,不由得压低了声音。
“李老板?找我什么事?”长青很快想起是谁。
“对对对,是我,长师傅啊。我来问问你我的那批货办得怎么样了?知道您一向效率高,但是……”李老板故作亲切地唤,但言语中细小的颤抖,宣告了他藏不住的担忧。“我这批怎么到现在没个信呐?”
长青闻言,心头猛地一沉:“不应该,我三个月前就已经发货了。”
当时他在绵州停留一周,每天被屈黎要命地催,就是在清手上的货。
全部弄完,他才启程康江。
怎么会现在都没收到?
“你等我查一下物流。”
长青换面打开物流软件,结果上头明晃晃显示着:“快递已送达。”
他将这个消息原封不动地转述给李老板,同时为了防止对方不信,还截图发了过去。
那头看完,爆发出一声“哪儿去了?”的惊呼,隐隐约约还有些跺地的声音。
长青几乎能想象出李老板着急忙慌的样子。
但是他记得那批货挺一般的,都是些首饰,有这么重要?
“您看看您手……员工,有没有代签或者其他的,我再去问问物流,莫急,总不能凭空消失的,若真不在了,您的损失我都赔。”但是长青作为发货方,该尽的义务还是要尽。
想着,他便有些头疼。
终于挂断电话,就见屈黎不知何时走到了床的另一侧,很有压迫感地看着他。
“怎么?”长青问,边在手机里翻找当时的承接地物流公司。
床垫微微下塌,屈黎俯身将手撑在床上,将两人间的距离缩小了许多。
“你的客户?”他问。
或许从未有人对屈黎说过,他犯职业病,想要逼问些什么时,那一身的官味分外明显。
长青手一顿,他方才和李老板对话时都刻意避开了关键词,没想到还是被屈黎看出来了不对劲。
真是狼做的鼻子。
但那些之前不能与屈黎说的东西,随着这段时间的相处,貌似也没什么不能说了。
“是我的客户,我帮他做了单生意,但是这批货没到他手上。”长青边说,边查到了物流消息
他给了屈黎一个“稍等”的眼神示意,直接当面打过去电话。沟通得到的结果和物流信息显示一致,确认送达指定地点。
长青将这个消息告诉李老板,才得了空闲继续和屈黎讲:“你还是不信我。”
说这话时,他本没有埋怨的意思,但是说出来后还真有些沮丧:“不过这老板,我和你提起过,之前还是他叫我来找你的。”
“李云康?”
长青有些惊异:“你还记得?”
屈黎“嗯”了声。
长青看着他那副样子也大概明白了,估计是也查过。
屈黎这家伙,怪不得年纪轻轻能当队长,职业道德不是一般的强。长青合理怀疑,恐怕他当时来康江乘坐的航班,车次都被查过。
气氛一时间有些沉默。
“抱歉。”屈黎忽然道:“可你也不愿相信我。”
……
长青看着他,眯了眯眼,企图从那双浅黄色的眼眸中找出一丝缘由,无果。
认命地笑了笑,承认,他的确从未放下过对屈黎的戒心。
大哥莫说二哥。
长青叹了口气,低头打开几张照片递到屈黎眼前——是几串首饰。
“你好奇我的工作,没错,我除了当美术老师之外,的确会帮人做些……假货。”这些话说出来倒是费了些他的力气,因为他从未向其他人提起过。“但是我做的都是些小东西,喏,就是这些。小首饰,小玉石,本身就是大路货,不值什么钱。”
“屈黎,我没有你想得那么厉害。”
长青一字一句说着,嘴里再没有玩笑的意味,他像是在剖开自己给人看。
都说出来了,反倒由心获得一种解脱。
屈黎郑重地摇摇头:“没,你很厉害。”
也正是因为厉害,他才不得不时刻提心吊胆。“那你那间仓库呢?”
长青哑然失笑,没想到屈黎是真的记得牢。
“那间仓库确实是我父母留下的,我不过把它拿来当作物品存放地,你查一定能查得出。”
屈黎伫立半晌,才点了点头。
“睡觉吧,我明天还得去林家的藏书阁看看。”长青看了眼时间已晚,说着,一个人先用被子蒙住了脸。
他本身心里就藏着事,睡不安稳,但是他知道屈黎也没有睡着,因为身侧的呼吸声并不平稳。
同一张床,身侧人的每一个动作都能通过床垫清晰地传递过来。
呼吸同频,共振,心脏与心脏的距离似乎很近,又似乎很远。
一夜未眠。
但第二天还是得起床。
两人吃完早餐,长青开始收拾东西。
屈黎在一旁看了许久,倏忽问:“我和你一起去。”
长青背着身,听完过了会才回答:“不了,这次我和尹瑎去。”
说罢,不知为何他心里悸动,不想看屈黎的眼。
但屈黎只是说了句:“好”,便陷入沉默。
直到长青推门要走,他才在后面传来一句:
“注意安全,不要逞能。”
长青脚步微顿,侧头低声也回应了声“好”。
*
尹瑎早已在门外等候,二人会面便立即出发前往藏书阁。
今日天气不错,微凉,也许是长青的表情不算明朗,又或许是即将做的事压力极大,尹瑎一路都没有说话。
林家的藏书阁在林家很后面,与前面的欧式豪宅显得有些格格不入。
那是一座八角形楼阁式塔,约莫五层楼高,塔身自下而上渐收。外墙雕刻着龙凤莲瓣图样,历经岁月打磨仍旧鲜活。
林家曾经靠书画起家,第一代家主虽然后来做起“死人生意”,但出身于书香世家,非常喜爱收集书籍、书画。所以在林家建立之初,这间藏书阁便屹立于此,丰富和保护至今。
就连当年林家闹分家闹得极其严重,主家的确立也是看谁能夺得藏书阁。再后来林家凭借拍卖会再度繁盛,所有的建筑都依照最现代化的装修风格重建,唯独这栋藏书阁保留着老样子,仅做修缮。
当时杨宗师对他说,想知道五脉以前的事,就必须去一趟林家藏书阁,那里一定会有你想要的。
长青一直记在心里。
这里一共五层,几折阶梯围着中心柱而上,串联起各层。但是因为太过年久,木制的阶梯踩起来会扬起木屑,发出难听的“吱呀”声响。
“我们去顶楼。”尹瑎说。
他对这里比长青要熟悉得多,这次来也承担起带路的任务。
长青跟着一路来到顶楼,半路碰上一道铁门,上头刻着“禁地”二字。
但因为林家暂且无人,尹瑎几乎没费功夫就撬开了这“禁地”的大门,动作粗鲁地叫长青幻视来抢东西的强盗。
两人忍着空气中无数的灰尘进入。
这里明显要比其他楼层更老旧,每排书架上都布满了灰尘,墙角爬着残破的蛛网,灰土色的地板上还时不时爬过蚂蚁,小虫。
长青待了几分钟便开始不可控的咳嗽,他不得不抬手捂住口鼻。
地方是到了,但是要找到想要的东西还难着。
两人相互对了个眼神示意,分散开来。
长青估摸着林家人藏宝的性子,会把重要的东西藏在深处,便一个人走到里面去。
架子上的书也都很旧,有一些甚至难见书样,和他那幅画册有的一拼。
好在有画册的处理经验,长青翻阅这些古书还算顺利。
天阁里没有灯光,照明仅靠尹瑎提前给的石头。
那石头的材质特殊,自发光源,很好用。
长青有些心动,决心离开前要顺走的东西又多了一样。
不知道看了多久,长青看得眼花缭乱,甚至有些分不清眼前那些扭曲的东西是字迹还是空气中的灰尘。
耳畔也十分安静,尹瑎的声音几乎是听不见了。
整个世界好似只剩下他一个人。
好在,长青总算有了发现。
那是一本残破的本子,夹杂在两本书中,只因其过于粗糙的纸质而显眼。
这种纸质叫蒴果纸,指会在纸张中加入酢浆草蒴果种子,可极大增强纸张韧性。旧时常用于制作野外消息纸张,需要使用特制墨水才能书写,但一旦完成,便可防水,防火,长期运输与保存。
但是长青把它抽出来后发现它的页面上仍旧有一些像是焚烧过后的痕迹。
而翻开,是一篇日记。
“十月三日。石窟画册指引我们前往了绵州群山中,编号一、二、四队皆顺利返回,三队失联,全队于标记地驻扎寻找。已派人返回主家,传递消息。”
“十月十一日。三队二人归队,口述他们找到目标石窟,但是三队全队受伤,身体长出鱼鳞一般的红斑,疑似感染,不确定感染源。已紧急隔离归队二人,由各队分出精英前往目标石窟勘测,施展救援。”
“十月十四日。三队二人皆于隔离观察第三日死亡,死因疑似脏器衰竭,高度怀疑感染所致。对内暂无其他人感染,已将二人遗体掩埋,举办简易葬礼。精英小队暂无消息,主家暂无消息。”
“十月十八日。队中已有人感染,鱼鳞病具有传染性,队中水与食物出现短缺,石窟画册于河边打水时不慎丢失,主家和精英小队仍无消息,请求支援。”
“十月二十日。请求支援,请求支援……请求支援。”
日记最后一页,停留在十月二十五日,停留在无数个“救命。”
触目惊心。
但更加触目惊心的是这本日记的最后一页,那是一张最普通而柔软的纸,写着:“不予处理。”
日期为:“十月十日。”
而日记的背面则画着一个血色大叉:
“五脉立,所有余物,立即焚毁。”
第42章
很多事,淹没于历史和权力的河流,化作众人缄口不言的秘密。
长青缓缓合上那日记,一阵凉风却陡然自头顶倾斜。他今日的衣服恰巧是一件松领,很容易就随风鼓动,便自衣领下显露出隐隐约约,血一般的鳞斑。
这凉意还夹带着浑身的细微瘙痒,仿若有什么东西正在皮肤上爬。
长青了然的合上眼,任凉意愈甚。
尹瑎听到动静后,从其他书架奔来时,就见长青已然变成一个黑色的“蚕蛹状”物体,再仔细看,那分明是无数正在不断移动的蚂蚁。
他被这一幕恶心得浑身发麻,但还是咬牙吼道:
“长青!”
“长青!”
长青的耳朵微动,听清。只是一恍神,将这声音听成另一个人的了。
但很快他意识到不可能,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
长青没有动,因为他知道,尹瑎也不会动。
这场戏正按他们预期演着,长青被裹得严实,倒省了费神表演。
不过尹瑎的演技比他想象得好,就这几声呼唤,那声音里的惊惧和担忧几乎满溢,听得他都差点以为是真的了。
皮肤正源源不断传来针扎一般的疼痛感,长青回神,明白那是蚁群在分泌毒素。
果然,随着疼痛越来越轻,他渐渐有些困倦。
身体好似在不断下沉,直到再也感受不到它们的存在。
他理着最后一丝清明,听着尹瑎不断唤他,还是想起屈黎。
这一想,脑子里忽地窜入一股电流,刺得他眼皮颤了颤。
还好屈黎不在这,他想。
如果屈黎在这,那么挂脸的人肯定没有尹瑎演得好。
不,估计他会直接阻止这个“不合规矩”的行动开始。
长青想着,嘴角不由得弯了弯,但很快笑容僵在脸上。
他眉头一紧,五官蓄力,小心将嘴里那几只蚂蚁吐出来。
艹,这诡异至极的触感……
长青胃里一阵翻滚,只能认命地绷紧了唇角,心念赶紧晕了算了。
想着想着,便失去了意识,坠入黑暗。
直到冥冥中,耳朵听到遥远的陌生念叨声。
“请求支援……请求支援……”
这声音越来越大,越来越近,最后几乎响彻在长青耳侧,将他一把拽出混沌,如坠深渊。
长青才从失重感中缓过神,正缓慢喘着气。忽然鼻尖一痒,他下意识用手去摸,却惊起一只枯叶般的蝶,颤巍巍地飞远。
而同时,他也嗅到自己手上强烈的土腥气,看清眼前深绿不见天光的枝叶以及听到连绵的鸟鸣。
这是哪?
深山老林?
长青忙撑着地站起身,靠在身后一棵参天高的巨木干上,不信邪的扣下来一块树皮,啃了一口木屑和苦味后又呸呸吐了出去。
林叔良给他带什么鬼地方来了,他搁着荒野求生吗?
这全然超出了长青的预料,他恼火地踏了踏泥土,企图在这里寻找到一点人烟——还真有。
就在不远处,似乎有一个“尖尖”于丛林间冒了个头。
那是一个帐篷,长青不可能看错。
这说明这里的确是有人类活动,就是不知道是敌是友了。但无论如何,他除了去,别无选择。因为眼下天快黑了,眼前能见度正在迅速下降。
但随着帐篷越来越近,他心里那股不祥的预感也愈发强烈。
没人,没人,还是没人。
长青松开最后一个帐篷的帘布,叉腰站在熄灭的篝火旁,生出一种要被寂静吞没的悚意。
“请求支援……请求支援……”
又是那陌生的声音,不断重复着,犹如森林鬼魅勾魂的低语。
长青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他迅速警戒起来,环顾四周,最后眼神止于远处一条河流。
这河流像是凭空出现般,毫无流水的动静。
一个人坐在河边,低头像是在写着什么。长青莫名地确定,方才那些话就是这个人发出的。
他一点一点地逼近,随着距离不断缩小,长青逐渐听到了“请求支援”之外的话:“主家,暂无消息。精英小队,暂无消息…”
“他们……不会来了、不会来了……”
长青僵在原地,不敢再向前一步。只是此时,他们之间距离不过两米。
他眼睁睁瞧着,那人从怀里拿出一本他再熟悉不过的东西——画册,毫不犹豫地丢入河中。而那一刹那,画面像是按到了播放键,急湍的河水声铺天盖地地袭来,画册瞬息便被冲的不见踪迹。
这一幕,像是那日记的重演。
这里,真的是现实吗?
长青呼吸紊乱,不由得后退一步,脚上却猛地踩到一节断木枝。
咔嚓一声,不远处的黑影直接将头扭转180°,一张没有五官的脸朝他看来。很快,又直接冲来。
长青心里暗骂,刚想迎战又倏忽脚底一空,地上凭空陷出一个黑洞将他扯下。
最后,他只看清那黑影的衣摆上绣着“旋齿鬼藤”的纹路。
*
再度睁眼,长青犹如溺水之人再度呼吸到空气一般剧烈喘息,额前布满了冷汗。
眼前一片漆黑,只是这黑暗中又存在些许的光亮,隐约照出石壁一般的墙。
没待长青看出什么,眼前赫然逼近一张大脸,与此同时,他感受到身体被一股巨力拉起,整个人悬空。
好不容易聚焦视线,长青的目光落在那大脸的獠牙铁面具之上——牙尖嘴利,仿若能闻到腥臭至极的血腥气。
长青却心定了,确定方才那是一场梦境。而现在,他醒了,笑了笑道:“林叔良。”
虽然嗓音还带着许久未说话的生涩,但言语间却全是挑衅似的上扬和轻佻:
“好久不见。”
那面带獠牙面具之人闻言并没有动作,半晌,才低声笑答:“好久不见。”
算是承认了他“林叔良”的身份。
“怎么?林叔良的身份死了,你只能用这种方式示人?”
长青抬手将手覆在那双拎着他衣领的手上,感受到的只有彻骨的寒凉——不似活人:“只敢蜗居于这狭隘之地?”
结合环境,他猜测这里应该是一个洞窟。
“哈哈哈几日不见,你这孩子怎的变得咄咄逼人。”林叔良闷声笑起,他突然逼近长青,分出一只手,袭向长青衣领。
速度之快,长青只觉胸前一凉,再反应过来时,林叔良已经施施然松开手。
长青“砰—”地砸在地上,闷哼一声,感受到背部传来剧痛。
这地面并不平整,上面布满了很多碎石,更加深了他对“洞窟”的确切。
林叔良缓缓站起身拍了拍手,而随着他动作,一排接一排的灯唰唰亮起,直将空间照得透亮。
“孩子,你身上的鳞真是藏得深呐。”
长青眼部一时间难以适应,不由得合了合眼。再睁眼时,便见林叔良已经将面具取下,显露出那张熟悉的脸。
但林叔良的脸上洋溢着令人毛骨悚然的笑意,再不见之前的和蔼文雅,反倒与林季良给他的第一感觉有些相似……都是疯子。眼前的人,像极了一只正在嘶嘶吐着舌头的冷血动物。
当时和林叔良谈合作时长青便有疑虑。
但自从得知林季良已死,他便什么都明白了。
什么手足相残,什么镜之两端,都不过林叔良掩人耳目的借口罢了。他真正要的,便是“林叔良”这三个字和林季良这个人完全消失。
“相信你在藏书阁已经找到你想找的东西了,可还满意?先前老头说那余部恐怕还有人幸存,我还不信,不过看了你这身上的痕迹我倒是信了。”他居高临下地睨视长青,眼中贪欲不掩。“说说,石窟在哪里?”
长青冷眼瞧着他,怎能叫他如愿。
想起之前的那个过于真实的梦,心下尽是寒凉:“所以你曾经说的清扫旁家都是假的,派出去的暗卫不过是试图挖掘出石窟对吗?私掘国宝,你们林家怎么敢的?”
“哈哈哈,做了又如何?”林叔良压低嗓音,戏谑地打量过长青全身。“知道这件事的人,都死了。乖乖听话,我考虑留你这小儿一条命。”
这话间已经完全不掩饰他的狂傲。
能有勇气说出这番话来,他背后的靠山应该很强。
按照之前他和屈黎的推断,林家应该和杨新叶那帮人脱不了干系,极大可能是下级。
可是,那帮人明明都摸到了长家村,已经拿到甘心草。
林叔良怎么像是什么都不知道一样?
真是,有趣。
“你上头的人居然没和你说吗?”长青习惯着硌人的地板后,倒觉得躺着也不错,他找了个舒服的姿势,笑弯了眼:“不应该呀,他们都快把我老家翻了个底朝天了,你怎么连它在哪儿都不知道呢?”
这话叫林叔良明显神色一变,他眯起眼,眼角爬满了皱纹:“什么意思?”
“字面意思。”长青好整以暇地撇撇嘴。“你不如亲自去问问他们什么意思。”
很显然,林叔良和那伙人心不诚。
长青故意诈他,效果不错。林叔良虽然面上平静,但他愈发快的胸膛起伏却暴露了他急躁的心情。
现在就等谁先急了。
当然,怀疑这颗种子一旦播下,便是一枚亟待引爆的炸弹。
林叔良率先坐立难安,撇下一句:“什么时候说,什么时候走。”后离开。
记下林叔良离开的方向,长青松了口气想起身,又感觉自身下传来如有生命一般的凉意。
不是……
又来?!
蚂蚁大军再度聚集,竟然直接将他抬离地面,齐刷刷地向前移动。
随着移动的步伐,长青生无可恋的眼前一黯,又再度亮起。
而再度光明的地方,却还有一个人。
第43章
那个人安安静静地坐在光与暗的交接处,像一尊木雕。他衣衫褴褛,苍白的胡须与头发如同一团乱毛线堆在地上,看起来很久没有打理过。
身旁放着一碟水和一个瓷盘子,水上漂浮在星星点点的灰尘,盘子上面也还残留着不可名状的食物残渣。
一切看起来都不太妙。
长青莫名幻视了杨宗师。
只不过,这个人看起来更老一些。如果说杨宗师气质像是乘鹤而来的仙人,那么眼前的人则像是仙人马上要驾鹤西去了。
他大概猜到此人是谁,但问出口时,还是有些难以置信。
“林千宗师?”
此人回应似的抬起了头。
长青心狠狠颤动起来。
在鉴古行,能被称为宗师的人不过五指。
而今,却只剩下金永裕还活跃在外。
金石玉器大家的杨宗师于前不久死于非命,神佛大家林宗师年初便宣布闭关,再未露面。
长青最开始来林家就是为了寻这位宗师,不曾想吃了闭门羹,反倒误打误撞把林家闹了个底朝天。
费了半天工夫,怎么也没想到会在这里遇见这位老人。
林千年近耄耋,比杨宗师,金永裕都还要大一个轮回。
老态完全无法遮掩,眼下也不知是不是环境原因,他的状态也很糟糕,浑浊的眼中没有一点神。甚至让人怀疑,这位老先生是否还是一位活人。
直到他开口问:“你是何人?”
“长青。”长青回道。他一向习惯用“长寿的长,常青树的青”来介绍自己,只为寻一个好的寓意。
但在面对这样一位老者,他觉着再这样说不大合适,便改了口:“长久的‘长’,青草的‘青’。”
介绍完自己,他迟疑问起林宗师:“听闻您闭关了,怎么……会这里?”
林叔良敢把他扔在这里,说明对这里很放心,大概是他的私密据点。
而林千也在这,岂不是说明他也落在了林叔良手里?
那对外宣扬的,所谓闭关一事……林叔良年初时应该还被困在地牢,这两件事之间的间隔与关联真是有些细思极恐。
长青看着林宗师,等待一个回答。
只见林宗师很轻地蹙了下眉:“你怎么来的,我便是怎么来的。”
得,长青艰难扯出一个笑。
林千说完后便合上了眼,一副极累的样子。
长青不好多打扰,只得自己给寻了处空地坐。
直到这时,他身体才缓过神,背后的伤尖锐地疼痛起来。同时胃部空空,不断分泌着胃酸上涌,还发出明显的咕咕叫声。
他叹了口气,熟练地揉按着下腹部,缓解胃部不适。
要说这段时间里,除了那顿早餐,长青就只吃过蚂蚁和树皮了。
饿也不能怪他……
但好在他早有准备,长青面无表情地从手背上撕下一张皮来。
当然,这不是真皮。
这是之前杨宗师留给他的储存袋,此次也一并带了进来。
那皮很快被搓开一道口,长青从里头掏出两个饼。
康江的饼全国闻名,用老式的锅炉炕出来金黄的外皮,饼皮还泛着油光,再加上一把白芝麻,出锅便飘香十里。
长青先前没吃过,但一吃就爱上了。
便携,易保存还顶饱。
绝佳的口粮。
现在就起了极大的作用,半块饼下肚,他的力气明显恢复不少。
“咕…咕……”
长青边吃边发呆,闻声摸了摸自己的肚子——平坦,安稳。
好像不是他的肚子在叫……
长青眨了眨眼,后知后觉地抬眼,缓慢扭转视线到林宗师那。
只见这老头,双眼迷瞪瞪地盯着他手上的饼。
被发现后飞快又合眼装睡。
长青:……
“宗师,你要吃吗?”他试探着问道。
老头嘟囔了个什么没听清,但长青结合他装出来的:“睡眼惺忪”猜测许是些梦话。
额。
其实演这一出真挺没必要的,主要是林宗师的演技有那么些许的“糟糕”。
但是长青怀着后辈应有的尊敬,也假装不知道:“抱歉,打扰您休息了。我这多拿了饼,给您一块?”
“拿来。”林千也是毫不推脱。
长青“诶”了一声,麻利地从地上爬起来,把那饼送到林宗师手上。
林宗师接过饼,还在装,故作高深地一挥衣袖,示意长青可以退下了。只是肚子不争气,主人手还挥在半空,它就像是闻到了饼的香气,急不可耐地叫唤起来。
长青费了好大一番功夫才憋住笑,返回时心道这林千和他想象中的太不一样。
一时间,空旷的场地里只剩下林千吃饼的咀嚼声。
长青闲得无聊,便打量起周围。这地方不见天日,完全分不清时候。四周的岩壁极为陡峭,实乃天然岩洞。
等等,岩石。
他脑中划过一道灵光——保不准,可以借岩石来定一下位。
岩石是地质变化的延伸,从构成、造型乃至纹理都刻着大自然的鬼斧造诣,都书写着一片土地的过去。
说干就干,长青又爬起来,挪到石壁旁边开始观察。
这些岩石颜色有些杂,基底色呈现青灰色,表面覆盖着铁锈色氧化斑块,裂缝中形成赭红色条带。摸起来的触感很粗糙,像是粗陶坯体,指腹摩挲时能感受到明显的细沙状颗粒。
应该是石砂岩,长青简单下了个定义。又凑近去闻,只闻到一股淡淡的土腥气和金属味。用手去敲打,能够听到明显的空腔结构的声音。
结合纹路,他最终推断大概是河流沉积石砂岩。
但是河流的范围就太广泛了。
康江虽然干旱,但是流经的河流并不少。而这里大抵还是以前的河流,难以确定现今是否还存在。要真探究,还得专业的地质勘探员来。
“你会看岩石?”
忽地他被唤回神,发现是林宗师不知何时吃完了饼,正挑眉瞧着他。
或许是吃饱了,林宗师说话的语气比先前好了许多。
长青点了点头:“会一些。”
林宗师似乎对此很有兴趣,他抬眼看向窟顶,再看向长青,问:“说说看。”
长青便将方才的结论说了出来,说完,难免有些紧张。
好在最后,林宗师点点头:“不错。你之前说找我,干什么?”
没想到林宗师会自己提起这件事,长青神情一紧,他眼神飘移着看了看四周。
“放心,那些蚂蚁听不到。”林宗师道。
长青再次被切中心中担忧。
虽然不知道林宗师为什么回答得如此肯定,只道他有自己的方法。
犹豫片刻后,长青继续道:“是杨宗师让我来找你的。”
他说着,小心地从那皮兜里拿出两张纸。一张是之前没给林叔良看的幽蛇纹,另一张则是他在来之前,临摹下来的,画册封页上的女神像。
林宗师却是瞧着他那皮兜,容色渐缓,像是感叹:“他将这都给你了,小杨现在怎么样?”
……
长青止住动作,沉默半晌才低声答道:“杨宗师不在了。”
说完,一时静默,偌大的石窟洞穴中只听闻他自己的呼吸声与泠泠滴水声。
长青做了番准备才堪堪抬起头,他在想,要不要和林千说出杨宗师死亡的真相。还是,让死因被常人下意识的“自然死亡”盖过呢?
毕竟这真相太过残忍,长青有些于心不忍。
但没想到,林宗师虽然看起来迷糊,敏锐程度却高得吓人。
“谁杀的他?”
他问,眉间聚起一座高峰。
“我不知道,但是我也在找他们。他们是冲我来的,却……”
滥杀无辜,罔顾人命。
长青压低声音,心里好似有无数冤魂正在烈焰中朝他伸手,灼烧的他语气愈发坚定:“我需要您的帮助。”
林宗师的发须无风自动,他深深地凝视着眼前的年轻人:“冲、你、来?”
“冲我来的,准确来说,是冲我的家族,我的家乡而来。”
林宗师忽地坐直了些,他抚摸着自己的长须,让长青说说看。
这正合长青意,他忙将手里一直攥着的两幅画拿到林宗师的眼前。
林千能被称为宗师,绝非俗类。
他与金永裕自幼成才不同,前半生几乎平淡,一路求学,赶上最后一批公费留学出国学的壁画专业。回国如同开了窍般,投身于传统壁画修复,创下一人带着一团队,将砚山龙脉上五座石窟的壁画完全发掘与保护的奇迹。
神佛宗教,于他而言便是生命的氧气。
只是后来国家招了他几次,他都不去。给了很多奖章也都不拿,最后留在本家当宗师,倒又没什么响名声了。
屈黎当时说起这些,都还有些不解。
回到当下,林宗师先是琢磨起那幽蛇纹:“这就是那‘须臾’的图腾,你在你家乡见过?”
何止见过那么简单,长青失笑,又从兜里拿出那块玉。他方才捕捉到林千话里的一个陌生词:“须臾”
是什么?他问。
但林宗师的注意力已经完全被这布满幽蛇纹的玉夺走,他的表情也不再镇定,极为惊叹地拿过玉,在手里翻来覆去地看:
“不简单,不简单。你这上头的幽蛇纹纹路自然,清晰,绝对的真品。”
第44章
幽蛇纹,游蛇状,体附鳞,吐长舌。
玉上乍一看有许多“幽蛇”,但细看,其实只有两条,首尾相连,意为轮回。
“道之轮回。”林宗师说:“蟾蜍,蝎子,蜈蚣,壁虎,蝉,最后归于蛇,得以永生与轮回。这是‘须臾’最喜欢的东西,他们的信仰。”
又是须臾。
如此禅意的名字。
“所以林宗师,‘须臾’到底是什么?”长青坐不住,他直觉,这或许是他追求的关键。
林宗师:“你可知道那‘砚山五脉’石窟里头的壁画从何而来?”
“听人说过,是……”
长青微微一愣,旋即灵光乍现——他记起,那些石窟里画着的,都是一座古国的“浮世绘”。
“‘须臾’就是那座古国?”长青瞳孔轻轻收缩,看着林宗师点头,呼吸变得急促起来。
他抓着这感觉,又忙把手上的另一张画纸递给林宗师。
上头,合眼女神端坐于蛇绕成的神座,一如她存在于画册上那般栩栩如生。
“那您再看看这个?这也是我家族的传家之物,我来康江便是为她而来。”
长青像是抓住了最后的救命稻草。
他意识到,杨宗师曾说的“国家机密”,大概率就是当年林宗师亲自参与的壁画开凿,修复工作。
没有人,会比林千更加了解砚山龙脉,石窟和“须臾”。
林千看穿青年的急切,喟叹一声,接过那幅女神像。
只是才看,他的眉间瞬间高耸吊起。“是她……‘筤於’”
陌生而又古怪的语调,长青不解侧头,学着重复一遍。
“这是须臾话,简意为‘御百兽的女神’,我们后来唤她:‘琼巽元君’。”
“‘琼巽元君’乃须臾国供奉的轮回女神,他们相信她掌握通天与轮回之术。”他似乎陷入了回忆之中,神生向往:“只不过,‘琼巽元君’先前存在于须臾国人的文字与壁画之上。而他们自入境华国,一路吸取学习各地的造像工艺后,终于九叠石窟中为这位女神造出第一幅神像——那可是一幅极好的神像……”
“既保留了须臾国本源的绮丽风格,又一路汲取华国各地造像工艺,如此巧妙,再无可比拟的第二幅。”
“不过主室里头的东西非常脆弱,一经发掘便被严密保护起来,敢说着全国上下,没几个人能瞧得见,就连我。而你这画上的‘琼巽元君’,与那座造像一模一样,应该是造像之后的产物了。”
长青深吸一口气,他眼前忽地有些发花,如此说来,按照“须臾”迁移的轨迹,长家村还在九叠石窟之后。
而他又突然发觉,他最开始把画册给屈黎和那古玩店老板看的行为极鲁莽。
这“琼巽元君”要是被更多人看见了,保不准里面会有心怀不轨者存在……后果真是不堪设想。
“如此一来,你的家乡大概率是‘须臾’最后定居的地方,而你们,身上很可能留着‘须臾’的血。”
林宗师眯眼瞧来,一双浑浊的眼里透出些许清明和严肃。
长青嘴唇微抖,这被这讯息震得心里颤,他也曾想过这一出,但总觉得有着说不出来的不对劲在。
先前,“须臾”于他而言,还只是个不知姓名的神秘古国,未有全貌。而自林宗师的口中,这个国家忽地鲜明了不少。
长青没有回答,但心生怀疑。
长家村一直保留着信仰,只是从未有人和他说过,这信仰的名讳。村底下藏着巨大,且只允许“鳞上脸”者入的祭坛,或许是一切的根源。
但长青的鳞还在脖颈处,并未获得入场券。他垂眸,眼神闪烁间,倒映出自己衣领下若隐若现的血色烙印。
“鳞上脸,命不长。”难说,是福是祸。
直到今天,他好像才真正触摸到了那层笼罩在家乡顶上的信仰。
或许就是这位“琼巽元君”。
林宗师再度一挥衣袖,竟从他那长而茂密,堆积一团的毛发之中掏出一个铁做的破盒子。
长青被这突然的动作一惊,眼越看越大,他原以为那可以化作皮肤的口袋已经够稀奇,不想这位大师竟直接用胡子装物。
那他怎么走路呢?会不会边走边掉东西?
长青想了想,脑子里出现一副非常滑稽的样子。眼角一抽问:“这是什么?”
林宗师头也不抬:“好东西。”
“你快些回去,林叔良来了。”
闻言,长青笑容瞬间消失,眸光似箭飞向那黝黑的洞口,但没有什么异常。
但林宗师话语间不容置疑。
长青边听从着退回他那一方地。才坐下,就见林宗师打开铁盒,然后……然后,从里面抓了一把饭塞在了嘴里。
长青:……
饿得如此突然吗?
貌似距离上次吃饼还没过多久。
长青呆坐着看林宗师扒拉饭,过了会觉得有些辣眼睛,便合眼装起睡来。
耳朵竖起,很快,听到了自咀嚼外的脚步声。
“唰唰唰——”
长青心里纳闷,这脚步声着实有些不对劲。
怎么窸窸窣窣的,很轻,还夹杂着连绵不断的摩擦声。
这是人能走出来的动静?
长青实在按捺不住好奇,他悄咪咪地撩起一点眼皮,观察。
而当一个庞然大物自黑暗中完全显现后,长青无比庆幸他选择了装睡,不然他都不知道用什么表情来面对这样诡异的画面——
那一个蚂蚁做的人。
浑身上下,密密麻麻涌动着无数蚂蚁,一路走,一路掉,摇摇晃晃地走进了这间穴室。
它站停于正中央,先是看向林宗师所在的位置,然后发出一声极诡异的声音,像是无数柔软的卵相互摩擦,黏腻而又模糊不清:“蠢货,吃好了就快些干活。”
随即,蚁群回应般爆发出窸窸窣窣的窃笑声在石窟中此起彼伏地回荡,听得人毛骨悚然。
这“人”骂完林宗师,就往长青这边走来,近了,一脚踹在了长青的小腿上:“别装睡,起来。”
疼的长青睁开了眼,看清这家伙后掉了一身鸡皮疙瘩——完全没有五官,蚂蚁建出一座空骨架,眼下这副骨架正用空空的眼眶注视着他。
但是这骨架似乎有些眼熟……靠,长青倒吸一口凉气。
像林叔良!
觉得眼熟的想法进入他脑中后,他越看越觉得这人像林叔良。
但是“林叔良”踢完他后就再没说话,身体一抖,抖落一地的蚂蚁。从胃部位置陷出一个空洞,然后和反刍一般,推出一个最普通的白盘子,上面盛着饭。
最简单的白米饭,还淋着不知何物的浇头,看起来不算美味。
长青难以抑制的胃里一紧,幻痛。
心道搞这么大的动静就是来送个饭。
确实,林叔良好歹要去找人麻烦的,怎么也不可能这么快赶回来。
长青又目送蚂蚁给正在扒饭的林叔良送去一盘新饭。
然后它们像是得了令一般,登时如一潭池水倾泻而下,“林叔良”无声瓦解,地面被黑色覆盖,然后又恢复如初,那些蚂蚁不知跑到何处,消失的一干二净。
长青目睹一切,还在震惊。林宗师却像变脸一样,立刻恢复如初,手抓饭也不再吃了,反倒还呸呸吐出来好些,看样子被难吃得不轻。
长青在心里暗自给他竖了个大拇指,没想到林宗师老当益壮,竟然靠的是装疯卖傻来逃避视线。
高,这招实在是高。
“我用符咒布了阵,那些蚂蚁听不见我们的对话,过来。”林千看到长青过于扭曲的面部表情,飞来一记横眼。
长青识趣地走过去,一走近,就见林宗师那长胡子上凌乱的米粒。
长青:……
“宗师,您擦擦。”
他递过纸,着实有点看不下去。
林宗师像是被自己的气噎到,哼了句“闭嘴!”
才接过纸随便抹了抹嘴和胡子,说道:“方才那是林叔良的拟态,现在估摸着到晚上了,他每天饭点都会让这些东西来送吃食,难吃得要命。”
老头吹胡子瞪眼,对此充满了不满。
“原来如此,还是您考虑得周到。”长青低眉顺从道,已经摸透了这林老头的习惯。
虽然年纪大,但是心思幼稚得像个老顽童,万事得顺着来。
长青走着,忽地背上一痛,他反手,从背上抓下来几只蚂蚁。
它们没有跟着大部队走,反倒在吸他后背伤口的血。那伤愈合不了少,本来不咋痛了,又被这些小家伙撕开。
“这些蚂蚁在吸你的血?”林千忽然问。
长青老老实实地点点头。
林千神色忽地凝重许多,他眼睛滴溜一转,一拍大腿:“不对,我想错了。你不是‘须臾’的后人,你恐怕是我们林家的后人。”
为什么?看到蚂蚁吸他的血会这么说。而且这个话,好像林叔良也曾对他说过。
可是这真的有些荒谬,居然是真的。
长青又想起他方才做的那个梦,那封日记,那个不见天日的丛林,还有那位身着“旋齿鬼藤”之人,血一般凝望而来的视线。
身上的鳞,仿佛最恶毒的诅咒,也仿佛在诉说一件事,那便是他与林家脱不了干系。
而他究竟是林家还是须臾的人?
长青想,是时候要回长家村一趟了。
一切的开始,诅咒的源头。
但眼下,长青还是被困在这不见天日,也不知在何处的陌生石窟之中。
身旁只有一个稀里糊涂,神神叨叨的老头。
林千此人,胃口出奇的大。
长青兜里塞的几张饼后续数天都被他拿去吃了,一点渣都没留下。
看着林宗师狼吞虎咽的模样,长青再不愿也只能作罢,忍着恶心吃那些蚂蚁送来的“盖饭”。
吃完,无事地靠着石墙发呆。这破地儿也没有洗澡的地方,他每天吃睡完唯一的娱乐就是观察林宗师——老头子不咋爱说话,难的不答,答的不难。
许是被问得烦了,林宗师竟然直接从胡须里掏出了纸墨,扔到了长青这里来。
“你说画都是你画的对吧,来,再给我画两幅出来。”
长青怔愣两秒:“画什么?”
“琼、巽、神、君。”林千目光如炬,铿锵有力道。
长青微启唇,嘴角的弧度在短暂惊愕后化作一丝笑意:“……好。”
正巧他也显得无聊,画些东西也能消磨时间,美事一桩。
但是闭嘴是做不到的。
长青时间有限,林宗师的事能多打听到一件算一件。
浑浑噩噩地过了约莫三天,长青琢磨着他外形上也快与林宗师无异——回归原始。
问题都问得差不多了。
现在就等林叔良回来。
林叔良回来之时,便是他下一步开展之时。
长青无声地打了个哈欠,抬手擦拭掉眼角挤出的泪。
手才落下,余光便瞧见一个正在站立的身影。
第45章
“林宗师?”他问,脑中的困倦散了些。
林千的个子不高,站起来差不多到长青肩膀位置,身体却是硬朗。似有几米长,站起来已经拖地的胡子和头发在他身上似乎轻若无物,他轻飘飘的拍拍手和身子,昂首挺胸的活像一只抖索着覆羽的白毛孔雀,迈步就要走。
“您去哪?”
长青问,连忙爬起来跟上。
林千闻声,背手而立,眯眼朝长青望来。
深厚的皱纹吞下了他的大部分面部微动,不苟言笑时,颇具长者威严。“慢着。”
长青猛地刹停脚步,与他面面相望,不明所以。
“有学过壁画吗?”林宗师问。
“没有,我大学学的国画。”长青如实道,心里有些好奇:“怎么了吗?”
林千久久不语,眼色复杂,上下打量着长青,仿佛在做最后的考核。
看得长青浑身不得劲,不自在地动了动身子,便听见对面人叹息一声,道:“想学吗?”
长青眨了眨眼,瞳孔蓦地扩大了。
壁画大师问你学不学壁画?
这哪里还有他想不想的事?
长青被这突如其来的喜事砸的略有些发蒙,但是看到林宗师逐渐黑起来的面色,又瞬间清醒。像是争取机会一样,他急忙加码道:“我当然学!师傅、老师?我学习能力挺强的,模仿的东西差不多能做到个九成像。”
他的确有这个实力,所以说起这话来也是脸不红心不跳。
倒是几句“老师”“师傅”的唤,把林千的老脸唤的红润不少。他摸着他的胡子,笑道:“那行,你来帮我做个活,林叔良要求我弄的。”
说起林叔良,林千的眸色又暗淡了些。
“活?”长青猛地想起方才那蚂蚁做的林叔良来的时候说的一句话:“蠢货,吃好了就快些干活。”
那估计是同一个活了,忙说:“好。”
不多废话,林千直接背过身,冲长青招了招手,两人一同面向原先林千打坐位置后面的石壁。这地方,长青无聊的时候盯着发了不知多久的呆,却是头一回近距离地看它。
石壁整体乌黑,严丝合缝的,唯有岩石棱角处的反射光像水洼一般清晰光洁。貌似没有什么不同,直到林宗师拿出一块玉,蹲下,将玉贴合在石壁的一角。
这一套动作行云流水,而眼前的景象却恍然间发生了变化。
“轰—隆隆”的声响,仿佛大地自胸腔深处发出的震颤,掀起一阵磅礴的音浪,带起人类灵魂的战栗。
长青目不转睛的注视着,石门运转带起细密如雨般的尘砾,那背后的光,一点一点的扩大,直至完全将他包裹。
短暂合眼后再睁开,映入眼帘的一幕美得让人窒息。
巨幅壁画,像是一枕彩色薄被,盖在了巨大的山壁之上。无数残破的色彩在灯火下跳动,乍一看,赭红最为鲜艳,似干涸的血痂层层堆积,填补在山石的创口中。
整体,一眼望不到头。画面正中心端坐着的女子,微阖眼,居高临下地投来若有若无的视线,宝相庄严。
是她,琼巽神君。
那扇缓缓打开的石门,大概是尘封千年的异世界之门,带长青一瞬穿越回千年之前。当传说中执掌轮回的神真切浮现于眼前,信仰便变得触手可及,感叹也再难掩藏。但抛开宗教,这幅巨大的壁画之后,藏着的也是千年的流光。
长青已然挪不开眼,身体也因剧烈的震撼冒出冷汗。
“这也是“须臾”建造的石窟之一,但是还没被挖掘出土,便被林叔良那孽种先找到了,便将我困于此地做这些东西!”林千声音骤然拔高,愤愤燃起怒火,却又在望向壁画后泄了气:
“九叠里的‘琼巽神君’还没有底座,这里便造出来了。还已经有了‘琼巽神君’的主像,比九叠石窟里的那幅画的更完善了好些。唉,不知道能不能留得下来……你说要是保不住,我又何苦修它?最后就怕是替恶人做了嫁衣呵!”
林宗师仰头看着这满墙的壁画,眼底波光闪动,一片悲戚。
可以看出,他真的很惋惜:“叔良和季良这两个孩子都是我看着长大的,我一手护着他们长大,也不知道后面到底发生了什么,都变成了现在这副模样。”
长青忽地感同身受的难受起来,先前与林宗师闲聊时,他得知了林叔良和林季良也曾是林宗师的学生。
林叔良和林季良两兄弟在林家干出来的那些事,震惊了五脉也惊动了文物局。毕竟是靠文物保护和鉴古建立的机构,却自己出手砸了自己的招牌,着实是让人难以置信。
不论林家曾经多么的辉煌,林家的拍卖会有多么的赚钱和支撑起五脉的脸面。而今,就算林家被逐出五脉,但丢失的文物已经无法追回。它都是五脉历史上永远无法洗去的污渍,令人不齿。
而作为他们的老师,林千是最丢脸面,也是最痛心的。
林宗师长吸一口气,镇神继续道:“好在他们还没有胆大妄为到直接上手处理这些壁画,还算有点良心,给我来弄。我已经鉴定过了,没有什么人为损伤,先前我修缮了不少。”
“但是上头的难度有些大,我一把老骨头也上不去,能不能交给你来做?”
长青听得入神,但听完,得知林宗师貌似想要把大头交给他来干时,他下意识地想拒绝。一想到他也许会亲手触摸到这面壁画,每一个动作都可能带来不可逆转的永久性损害,很难不心生退意。
书本里学的,工作接触的那些古董,顶了天不过一人大小。与眼下的一切相比,都变得“小巫见大巫”了。
不应该先从头开始学吗?壁画的制造,种类,好吧,虽然眼下的确没这个时间,也没这个条件给他学,但是直接上手会不会有点大胆了?
长青手足无措地咽了口唾沫,只觉得口干舌燥。
好在:“不慌,我会教你。”林宗师眼一扫,便看出了长青的慌张。
他危险地眯起眼:“怎么?难道说你是骗我的?你压根就不会画画?”
不会画难道之前那两张“作业”是鬼画的吗?
长青知道林宗师是在开玩笑,但看得出并不熟练,也不太好笑。
“我一定认真学。”不过心里的焦虑的确消散了不少,长青认真神情,郑重地承诺道。
但是转念,他又冒出些担忧:“林叔良他回来了看到不会……”
“会什么?发火?我在这你看他敢不敢。”林宗师逗完人,冷不丁蹦出这些话来,原本紧蹙的眉眼间稍稍舒缓。
长青忍俊不禁,心道林宗师说这话的霸气模样和他之前装疯卖傻的样子判若两人,明白这老头还在装。
但是,装就装吧,活泼些总是好:“林宗师你太厉害了!”
长青发自肺腑地夸赞道。
林宗师双手叉腰,威风得不得了:“我要教你,费的心血可不是一般多。想当年,五脉和上头派了多少人要来我手下学习来着,全都被我拒绝了。那些资质一般,还眼高手低的人,我宁愿不要他们,驳了所有人的面子,也绝对不会让他们走进主室半步。修壁画可是个精细活,眼高手低怎么行?这些东西一旦破损,那可是千方百计也再寻不回来了。”
“我手下教出来的学生个顶个的牛,哪个不是在壁画界混得风生水起?你算是走了好运,莫要骄傲。”林宗师虽是这么说着,但他脸上的骄傲再难遮掩。
想来,他的学生总体还是让他骄傲的。
是是是,长青一个劲地点头:“那我可以唤你师傅吗?”
心想着:师傅不行就老师,他磨也要磨出一个名号来。于是说完就微微抬头,看林宗师的反应。
林宗师闻言一顿,哼了一声:“喊吧。”
“诶,师傅好。”长青喜笑颜开,立马把腰弯下去了。
*
因为不懂壁画,林宗师需要从头开始教他。
从研究基石,分析病害到除污,加固,填补修复。每一步,都不容疏忽。
也正是因为亲自参与了,长青才切身体会到林宗师之前的那句:“这是个极为精细的活”到底有多精细。
那是以毫米记的精细,每一个头发丝大的缝隙里都藏着不可忽视的破损与重要画面。好在,长青最拿得出手的除了他的画技,就是他的眼力。
他可以看得出玉缝隙里的沁色,也可以看出要在这壁画上,何时轻重手。
这漫天的壁画就是一幅巨大的画布,先前,长青总会有种画不尽兴的感觉,但在这里,在这张“画布”上,这种感觉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无尽的满足感。是看到无数的灰暗因为自己的手而变得鲜明,无数风一吹,手一挥就会掉落的壁画碎片因为自己的手而变得牢固。
这种成就感是长青从未体验过的。
几乎叫他有些痴迷。
林千也没见过这样的学生,一下子也不太习惯,因为长青太好学了,而且学得还不错,基本上一教就会。一个好的学生,忽地有些唤醒了他沉寂多年的心,那曾试图依靠闭关而寻找回的激情。
直到一日,他喊停了长青,将他拉到自己身边:“莫要修了,就让这壁画留着残缺,我们就做最简单的修缮,一定要装出难以修好的样子,骗过林叔良。”
林千的双眼炯炯有神。
其实在之前他们就有过这般举止。
每到林叔良的蚂蚁来送饭的时间,林千都会让长青下来,在一旁装作无聊的样子,以此骗过林叔良。
长青知道,这是林宗师在保护他。
林叔良此人,心思歹毒至极,为了达成目的连自己老师都能拐过来,又怎会对长青手下留情。
但是林叔良自从那日之后就像是消失了一般,再也没有回来过,每日就只有他那诡异恶心的蚂蚁定时定点地来送饭,长青在这里待得几乎要忘记时间的流逝。
只能算着每天吃了第三顿饭后,外头差不多傍晚。他才得了空闲,能一个人在地上休息会。
但是每次脑子一空下来,他又发现没什么好想的——以前满脑子都是工作,也没什么朋友,唯一的情感牵挂只有丫丫和外婆。
但是来杨家镇久了,他忽然意识到他的脑中这个排序悄然发生了改变。
每当合上眼,眼前总会冒出的第一个人,变成屈黎。
那张脸的每一个五官都变得格外清晰,在数个他辗转反侧的夜里,刺激着他的大脑,提醒他还在“演戏”,还在“戏台”上。
可话是这样讲,他却骗不了自己的心。
那种无处安落的孤独感,就像是他被隔绝在一个荒无人烟的孤岛之中,虽然知道在海的那头有人正开着船寻找他,但是海是如此的大,他无法确定自己要多久才能被人找到。
他一切都不知道。
甚至久了,一种难以言喻的恐惧会在夜里找上他,谴责他的自私。
因此,他越来越不愿想起屈黎。
第46章
一幅顶山高的壁画,主要由支撑结构、地仗层和颜料层组成。
支撑结构即为“岩石”,乃是此壁画的承重基础。地仗层则通常由灰泥、混合黏土或者石膏等东西组成,构建出方便后续作画的平整支撑面。颜料层便是艺术表现的核心。
而长青眼前的这块壁画,每一层都伤痕累累。
地下盐水从乌黑岩块下不断渗出,析出结晶。过程中的状态变化将壁画地仗层与颜料层撑破,形成一片斑驳的景象。
如何填补裂隙,如何安抚起翘,如何擦去泥渍。
长青跟着林千一步一步,学着做。
而随着壁画的不断修复,“须臾”的过去也逐渐浮于画上。
可以看出,须臾人热爱在壁画上记录生活。大到祭祀,农耕,小到服装宝饰,稚子嬉戏,都能在上面找到踪迹。彼时的须臾,汉化程度已然极高。
长青第一次如此近距离地接触它,也终于知道了为什么砚山五脉会为“须臾”这五座石窟而立。
因为这些壁画简直绝迹。
最重要的是,这些都与长青记忆里那画册的后半部分存在重叠。
生老病死,收成祭祀,那本画册原本看不懂的一切,都于当下变得清晰。
一切平静,直到那天。
长青正坐在高处的架子上工作,忽地停下了修补的手。
“师傅。”他唤,呼吸都放得轻,像是怕惊碎什么。
林千闻声抬头,与长青目光于空中相接的刹那,他心里陡然一空。“怎么?”
长青紧皱眉头,三步作两步从架子上跳下来,颤抖着将手里的东西捧到林千眼前。
那是一张,仅有半个巴掌大的纸。
颜色泛黄,折痕明显,上面写着字。
林千低声念出上面的内容。
“这……是吗?”长青问。
但很快,随着林宗师翻译的话语落下,他的语气变得肯定:“是的。”
【神谕:暂不迁居,绵州犬牙山,当为后据】
无比清晰的“犬牙山”三字,让长青咬紧了后槽牙。
这就是先前五脉开会时,金永裕所说“指引。”
长青没想到,竟就是眼前这一张小小的纸。它夹在壁画之后,很难发现,也很轻易藏起。
这般,林家在参与九叠石窟挖掘时,发现“指引”并将其据为己有之事的确可能发生。
林宗师语气凝重:“这是你的家乡?”
长青沉默地点了点头,心里难抑的后怕。
好在,这张纸现在拿在他们手上。
“一切都明了了。”林千长叹一声:“犬牙山就是‘须臾’下一个定居之地,你在你家乡有看见过石窟或者貌似的地方吗?”
说完见长青摇头,他又自顾自地喃喃道:
“也是,这些石窟都埋得深。”
*
将“指引”收好,两人都假装无事继续工作。
而林叔良出现那天,长青是被石窟里的水滴醒的。
冷冽的水不知从而来,顺着岩壁一滴接一滴落在他头上。
他恍惚地睁眼,瞧了半晌也没找到水的来源,意识到应该是外头下雨了。
而伴随着水声而来的,便是清晰的脚步声。
不再是窸窸窣窣的,蚂蚁群移动的声响,而是清晰的,利落的,独属于人的脚步声。
长青一下子清醒过来,借着黑暗,死死盯着那洞口处。
果然,出现了一个黑影。
再一个恍神,一张血盆大口直冲眼前,锋利的獠牙直接刺在他的眼前。
砰—砰—砰。
耳膜被心跳撞击,鼻尖嗅到潮湿的血锈气。
长青喉结上下微微滑动,咬紧牙关。
而就是这微小的动作,也逃不过林叔良的“眼”——他是瞎子,其他感官远超常人想象的敏感。更何况,整座石窟无处不在的蚂蚁,都是他的眼线。
猝然,亮起烛火,于长青侧脸上摇曳光影,照亮他白似纸的肤色和沁着冰的目光。
林叔良忽地凑近,亲昵一般捏住长青下巴,蛇蝎吐息耳语着:“瘦了。”
手上的力气不减,攥的长青下颌骨轻微移位,发出难耐的声响与疼痛。
长青撇开脑袋,心里冷笑,每天吃的那点白米饭,他要是不瘦就有鬼了。进来后没几天就开始后悔,早知道多带些饼进来。
其实他原本带的量也够他一个人吃上半个月,却不想蹦出来一个林宗师,快入土的年纪,胃口出奇的大。一个劲地得着饼炫,没几天就全干完了。
作为林千的学生,长青也不好拒绝师傅吃饭的要求。
但现在他对自己的要求就是,在出去前,绝对不把自己弄得跟林宗师一样邋遢就行——这要求已经放得极低了。
好在这里的石窟气候非常干燥,所以几天不洗澡也问题不大……吧。
反正长青是完全不想闻自己。
他只希望出去后不要有任何人找他。
屈黎除外。
回到眼前,林叔良盯着长青,惊奇地发现这人在他手上还敢发呆。非常不爽,于是又加大些力度,这下捏的长青发出痛嘶声才作罢。
林叔良笑起来,像一个找到糖果的小孩,无神眼中泄出最无邪也最直白的恶意。
“在这不好受吧,想不想出去?很简单,说了你就能走,不说…”他阴冷的眸子扫过林千,嘴角弧度愈发上扬:“你们就一辈子待在这里,待到死,一起腐烂,指不定哪一天我心软了,下来替你们收收尸。”
因为凑得过于近,长青闻到林叔良身上浓重的血腥气。
他心里突然有了一个大胆的想法。
长青勾起唇角,猛地一抬腰,瘦削的腰部因为力气要绷紧到了极致,肌肉和筋脉都明显充血,从显露一角的衣摆下露出,白得晃眼。
林叔良一个失神,在反应过来时,脸上的面具已被长青扯下。
这下,轮到长青的脸上挂上了孩童似的,最狡黠的笑。
因为林叔良面具之后的脸上惨不忍睹,布满了血痕。几乎要辨别不出他原本的模样。
“怎么,和上头没谈拢?”长青将每个字都咬得尖锐,语气摆明着嘲弄。
林叔良闻言,危险地眯起眼:“你闭嘴。”
长青确定自己戳中了林叔良的痛楚,笑得越发开心起来。
“不要笑了!”林叔良一声怒吼,直接破空挥来一巴掌,这一巴掌裹挟无比大的力道。
直接扇在长青的脸上,将他整个人往右边推移了半分。
长青脑中一声巨大的嗡鸣声,几乎神飞天外。
半晌,他感觉到口中弥漫的血腥。
藏在背后的手,死死攥紧,青筋暴起,几乎难以压抑杀意。
“林叔良!”忽然一声喝斥传来,长青自嗡鸣声中辨别出,这是林宗师的声音。
他的手微微松了些。
因为他的师傅要替他做主:“放肆,你休能动手!”
然后不知从何而起了一阵风,竟然直接将林叔良掀飞出去。
长青眼睁睁看着上一秒还在他面上发火的林叔良,下一秒就飞在了墙上。
然后过了一小会,林叔良的背后聚集起无数的蚂蚁,像在锅炉里为一块饼翻面似的,将林叔良从墙上扒拉下来。
林叔良站稳在地上狠狠喘气,但是奇怪的是,他并不敢对林宗师说什么。
只是古怪地盯着,随即擦去嘴角的血渍,埋头认错:“师傅,对不起。”
“莫要叫我师傅,我没有你这样的学生。”林宗师一挥衣袖,拔地而起,整个人红似浴血,言辞也字字泣血:“我这一辈子,林叔良,还有林季良都是我最大的污点。我真该在你们一出生就溺死你们才好!一体双魂,我们费了多大的功夫才将你俩分开?而你们?居然这样报答?阿岑在天之灵不会如愿的!你们死后怎么还有脸去见她?!不!你们全都会直接下地狱。”
“天生祸端!孽徒!”
字字诛心,听得长青都不忍的心脏直抽抽,有些听不下去
而反观林叔良也好不到哪里去,他的神色也极为扭曲,眼底几乎被血色染红。
一体双魂,长青捕捉到这个词,只觉惊奇。
他曾经在一本古籍中听过这词,指同一个躯体中同时存在两个独立的灵魂或意识。
这两个灵魂可能彼此共生、对抗、融合,或轮流掌控身体。
这或许便是林叔良和林季良之间奇怪的根源。
真是玄幻,长青暗自咋舌。
“不要再说了!”林叔良道,眼神残忍:“我也是为了林家好!”
“那是你觉得,一意孤行,林家彻底毁在你的手上了!你将我拐到这石窟中来,不就是怕你和你弟那些破事被我发现?”
“你怎么知道!”林叔良猛地扫视而来,目光直刺长青:“你说的?”
长青闷声笑了下,很快笑容一僵,被痛苦取代。被打得脸完全泛红,正火辣辣地疼。放在平时,他高低地打回去,但眼下却只能咽下这口气。
他身上藏的东西太多,让林叔良不注意到他才是最重要的。
的确,这些天他已经将外面发生的事全部告诉了林宗师。
林千也一直强忍火气,只等林叔良来。
最后林叔良率先败下阵来,他像是对不起师傅,一撇头不再多费口舌,好像之前偷偷辱骂林宗师的不是他一般。
真是可笑。
第47章
林叔良的面容在昏黄的灯光下扭曲如恶鬼,他几步迈到长青跟前,枯枝般的手指猛地钳住对方的衣领。唾沫横飞,嘶哑的嗓音里裹挟着腐朽的血腥气:“说!那地方究竟在哪!”
长青随着被拉起,喉间艰难挤压出一声气音。
既是窒息,亦是嘲弄。林叔良如此急不可耐,想必是和背后的人闹得极其不愉快,没什么松缓的余地了。
他的视线缓缓下移,落在自己衣领上那双颤抖的手上——掌纹间藏满了血疴一般的污渍,尽是杀孽。
这场戏,差不多要收尾了。
长青默然下了定义。
此番前来,就是要将林叔良“缉拿归案”。
而今人已在这儿,只差最后一步——让他亲口承认自己的罪行。
兄弟相残,倒卖文物,综上所有。
长青似笑非笑地弯了弯嘴角,林叔良却自心底传来不妙的预感,怒火欲盛。
以至于遥远的林宗师再度开口说话时,他烦躁地发出几声类似于野兽咆哮的低吼,转而死死盯着他曾经的“师傅”。
“林季良可曾来梦里找过你?”林千的声音平静,而又颤抖,说出来的内容惊的林叔良瞳孔紧缩:“他却夜夜都来寻我,那具泡胀的尸体总是于一片漆黑中爬出水面,指甲半拖不掉的连在指尖,缝里都嵌着河底的淤泥。他想要拽住我,朝我爬过来,一路爬,身上的衣服便和他青黑色肌肤一同摩擦、撕裂出数道痕迹,余一地的脏器残留,恶臭至极。昨夜,他终于爬到了我的面前……你可知他对我说什么?”
林千话口一转,逼得林叔良胸膛剧烈地上下起伏,他的喘息渐渐变成破风箱般的抽气,瞪着布满血丝的眼,死死凝视。光影间,照亮他无神的眸子,恍若一具活死人。
“他说,他是无辜的,这一切都是你叫他做的。是你的勾结外党,又在他的身上种下‘愚蛊’,让他替你去死了……”
此言一出,林叔良如遭雷击,整个人像是僵在原地,半晌才找回他的意识来。他看着林千的目光变得极其可怖,仿佛是在看一个怪物。
他嘴里呢喃着:“不可能……”
这不可能!
“愚蛊”分明是那老头给的东西,可口口声声说是世间绝物,绝不会被人认出!
为什么会在这里被林千说出来?!
难道……难道真的是林季良……可是死人怎会复活!
林叔良的价值观受到冲击,身形微晃,如坠冰窟。
身正不怕影子斜,而身不正,犹疑便无缝不入。
趁他恍惚,林千与长青对视一眼,轻微地点了点头。
长青在角落里,嘴角嗤血,像是看戏的局外人,冷眼瞧着这一幕。
“愚蛊”极毒,下蛊时,需要目标者长期不动,母虫会在其伤口上产卵,孵化,随后幼虫再一点点地钻入目标者的体内,扎根于血肉之中。如此一循环,至少要两个月的时间。期间,目标者不能行动,却被迫保持神志清醒,感受着自己的躯体一点一点地变成幼虫的成长容器,感知着自己的身体与意识被一点点的蚕食殆尽。
最后,控制者将会取代目标者的大脑。至此,人便不再是人,虽然与先前外表无异,但是本质已经换了人。能够知道这件事,也只有控制者和目标者两人。
长青第一次听到这东西时,表情和眼前的林叔良差不多。
很难想象,人类能够为了达成目标,而对同胞下此毒手——这分明是酷刑。
而林季良,还有杨新叶,生前都曾受过这般虐待。
在长青和屈黎出发参加聚首会前,文物局那边终于传来了尸检结果。
先前因为杨新叶死因蹊跷,屈黎决定为其申请二次尸检。而这一检查,便发现了问题。
法医从她腐烂脑组织内挑出数枚虫卵,他们本没当回事,但隔日,林季良的尸体被打捞上岸,送来了同一间解剖室。这群法医在林季良的身体里再度发现了类似虫卵,更令人作呕的是,水体环境似乎促进了这些虫子的生长,在林季良的尸体上,出现了诡异的蠕虫成体。
当即上报。
而彼时正值各局召开年度会议,非自然局的局长对这几枚虫卵产生了极大兴趣。
就像是上天的安排,一切都凑巧,“愚蛊”很快被挖了出来。
长青原以为,这“愚蛊”会是林叔良所致,会与林家存在关系。
但在将其告诉林宗师后,得到确切的“不可能”回答。那结合林叔良眼下无比明显的慌乱,长青大概懂了。
突然,林叔良一甩脑袋像是回神,长青和林宗师默契地恢复如初。
“一派胡言!”林叔良再沉不住气,暴喝出声,尾音直逼破音边缘。“他清白个屁!也敢说出这种话?他要是真如他说的那般,怎的倒去找你!却不敢到我的面前说……”
话一出口,林叔良却在下个瞬间僵住,仿佛这才意识到他刚刚承认了什么。
林千:“为何要找你?就因为是你杀了他。”
他话语肯定,一个“杀”字,携着刺耳的爆破音炸响于所有人的耳边。
又如同一道惊雷,直接将林叔良愤怒后的癫狂全数激发:“是,是我杀了他又如何?”
“装神弄鬼!故弄玄虚,反正死人……可开不了口。”
林叔良的笑容愈发猖狂,肆意地扫过长青和林千,眼里“杀人灭口”的意图毫不遮掩。
那笑容,与先前林季良在宴会厅时的模样,神态隐隐重叠,遥遥相望。
林叔良和林季良,果真是镜之两端,不分你我。
长青现在才能够确定,为什么这两兄弟既像又不像,有如此古怪的外化:一体双魂刻出他们截然不同的灵魂,而“愚蛊”为灵魂披上一张相同的脸。不知从何时起,两人已经合为一人,全权为林叔良掌控。
至于“弃子”身体,自然是在物尽其用后,寻一处地抛了便是。
捋清楚这些,长青整个人几乎要被冷汗洗刷,脑中空前清明。
眼下,林叔良的注意力完全集中于林宗师那边。
长青潜伏在暗处,只待一个时机。而这个时机不远了,以林叔良狡猾谨慎的性子,能开口承认杀人,已经说明他的心理防线悬在坍塌的边缘。
或许是……
自洞口而来的一阵风,也能吹倒。
长青的发梢随风扬起,他眼神凌然,忽地抬手,轻微按灭手腕下的一个小红点。随即他从地上一跃而起,后脚触地蹬出,与风同行,几步间便触及林叔良的后背。
林叔良耳朵微动,感受到自身后袭来的风与凉意,骇然回头。
很快,双目欲裂,映出一个鬼魅般的残影和一道寒光。
烛火在棱角分明的石壁上倒映出两个交错的身影,刀光剑影,一切都发生于瞬息之间。
林叔良余光可见的锋芒只在自己几分外,喉口像是被什么异物堵塞住,艰难憋出一句:“你……”
他难以置信,方才还倒在地上,一幅弱不禁风模样的长青,转眼会出现在他的眼前冲他笑。
局势逆转。
眼下,他倒成为那个落入陷阱,任人宰割的“猎物”。
林叔良后知后觉出些不对劲,心里不可控地生出恐慌,但是他也没有别的办法了,因为除了脖颈处的刀锋刺人外,他的双手也被手铐桎梏,不得动弹。
面前人,陌生如恶鬼。
长青舌尖抵着上颚,吐掉口中含蓄的鲜血。随动作,他浅色的嘴唇也染上艳丽的血色,照着他容貌惊人的亮,一双眼轻飘飘的弯着,尽是得逞的狡黠。
从一开始,林叔良看到的他,都是他刻意营造出来的样子——脆弱,不足为惧。
为的就是让林叔良放松警惕,好一举得逞。
长青从皮兜里拿出一根长麻绳,绕着林叔良转圈,直接将他捆了个严严实实。
最后一拉尾绳,确定林叔良没办法挣脱后,长青才满意地拍了拍手,退后两步欣赏自己的杰作。他眯起眼,银刃在手掌间翻转成花,透露出危险的锋芒,几乎就在林叔良眼前。
林叔良眼睁睁见那银刃毫不犹豫地朝着他面部袭来,破空声后,不由得闭上了眼。但是想象中的剧痛并没有传来,反倒是下巴上出现凉意和微弱的刺痛感。再睁眼,他才发现长青将刀抵在了自己的下巴上。
明白过来,是在模仿他先前威胁的那些动作,心里生出恶寒。
“怎么样,被威胁的感觉不好受吧。”长青使着寸劲,让刀刃更近了些。
林叔良鼻孔翕张,嘴唇抿得发白。
长青才不怕他不说,他摊开手,露出方才按掉的小红点。这是录音器,录下了林叔良方才所说的所有,这些东西拿出去,足以成为定罪的证据之一。
但其实在司法程序上,私自录下来的音和私自拍摄的视频本不应该被作为证据使用。
所以他在下来之前,也曾问过屈黎,得到的解释是:某些情况上可以——例如他们文物局行事,可没有这么多的规范要求。
“但我不想看到你为了获取证据而冒险,如果你发现任何事,都可以直接告诉我。”屈黎如是说道。但长青担心屈黎起疑,打着哈哈便糊弄过去了。
现在突然想起来,屈黎当时的眼睛极度认真。
长青将这些情绪摇出脑中,抬手使得小红点逼近林叔良的眼前。
从林宗师那,他也得知,林叔良的眼没有全盲,最多称之为弱视。只要距离足够近,光线足够亮,他是能够看到印记的。
果然,林叔良看见了。
聪明如他,很快便联想到了上次地牢的事:“你居然!都录下来了……你们、你们果然是早有预谋的……哈哈哈好哇!”林叔良因为被捆绑而动弹不得,只能仰天长笑,每一声都仿若是在撕碎声带。
长青看着他满脸的血渍,不由得唏嘘,至此也不再多废话,直接从兜里掏出一个烟火样的东西,朝着天空放出“一炮”
那东西说是“炮”,倒不如说是一道剧烈的白闪光。
分明头顶还是不见天日,厚实无比的石壁,那光芒却像是直接突破了石壁,自上空消散。
林千这才施施然从台子上走下来,每一步都迈得沉重。
清晰的脚步声落在林叔良的耳中,却显得无比刺耳。他这才像是反应过来般,朝着林千发出怒吼:“你诈我!你替一个外人诈我!”
林千的面部表情却分毫的不变,他的冷漠与长青置身事外的无畏不同,更多的是对眼前现实的不忍与唾弃。
“林叔良,你作的那些孽,欠的那些债,这一辈子也别想还清。你……着实是让我太失望了。”林千说罢,直接将头撇开。
而今,亲手将孽徒捉拿,也为他痛苦的内心减轻些许的不安。
林叔良双目通红,无尽的憎恶犹如潮水一般涌向林宗师。
长青干脆直接将他的脸蒙住,盖掉这无端的视线。
信号弹已经放出,尹瑎会在外头接应,眼下只等救援来临便是。
长青轻舒了口气,打算站起身,忽然眼前的东西都摇晃起来。他用力地眨了眨眼,以为是蹲太久了导致的低血压。
但很快身子也站不稳了,长青陡然环视起这间石室,踉跄几步躲开自头顶落下的碎石。
整个石室都陷入了剧烈的震动中。
地震了?
长青意识到事态不对,神色大变,立马也顾不上站不站得稳,朝林宗师跑去。跑到一半,突然转身,又将无法自主动弹的林叔良带上。
而就是在这一来一往的过程中,长青的头顶明显有些湿润,他再度抬头张望,只见那些都是水。
越来越多的水,正不断滴落,有渐成流水之势。
长青突然想起,他醒来时就是被这些水滴醒的。
大概率,是外面在下雨。
那什么情况,外面下雨,石窟里面会漏水?
背上的林叔良开始乱动,他像渴水之人,拼了命地张大嘴去接这些水,同时大笑道:“下雨了,老天待我不薄,你们全部都陪我死在这吧哈哈哈……”
再度印证了长青的预感,如果他没猜错,要变天了。
外头在下暴雨,而这里恐怕要倒。
第48章
“哈哈哈……呜呜!”
他的笑声戛然而止——长青眼疾手快从地上抄起一块大小适中的碎石,在掌心稍稍掂量后,毫不犹豫的反手一塞,精准地卡进了林叔良的嘴里。
伴随着人类下颌骨错位的一声脆响,长青的耳畔总算清净。他已经赶到林千身旁,说出了“这石窟要塌”的怀疑。
“怎么办?”他问。
林千抬头望向不断剥落的天顶,下定决心般猛地抓住长青的手腕,力道大得惊人:“此地不宜久留,壁画所在的主室一般都是整个洞窟中结构最稳定的地方,我们只能躲到那里面去了。”
但是按照这架势,谁也说不好主室能否撑得住。
两人的神色都愈发凝重,但眼下没有任何思考的余地。
林千说罢,熟练地将玉佩卡入石门空格中,机关转动,大门再度开启。
长青颠了颠背上的林叔良,寻了个好发力的姿势,三人先后挤入主室甬道。
就在最后一片衣角没入黑暗的瞬间,自身后传来天崩地裂般的巨响,原本站立的地方已彻底被倾泻而下的乱石吞没。
*
【第二十天】
笔尖淌出黑色墨水,在纸绢上留下一个未收尾的圈。顺着日期往前,分别是:“第十九、十八……二、一天。”
每一个日期都被圈起,唯有十五号上用红笔勾着一个勾。
屈黎将纸张翻过,不再看,仰身靠上椅子,咿咿呀呀地转出半条弧线。
他望向窗外,天色暗淡的像是一幅未经描摹的素描画,雨水擦出线条的形状,风正不知疲倦地敲着窗。大院里一片萧瑟,花树都无人打理,被风和雨敲落一地残叶。
“屈黎!”
木制门被推开,尹瑎探身走了进来,语调激动,却在看到屈黎的状态后动作一僵。只见屈黎眉眼间都是化不开的疲惫,而身上的衣服还在不断向下滴水。
不知道屈黎有多久没有休息了。
尹瑎重重地叹了一口气,神情复杂。
时间倒回那日。
他一人从藏书阁回来,在门口便被屈黎拦下。
尹瑎第一次见到屈黎发那么大的火,那真是野兽一般的眼睛,盯着你时仿佛隔空就能把你的心脏刨出来。而声音分明还是没变,但里面压抑着的怒火真叫人心惊肉跳。
屈黎问他怎么一个人回来?
问长青在哪里?
两个问题把尹瑎问得汗流浃背,掉头就想走——脚却像是被钉子钉在了原地,他扯出难看的笑:“他有事呢,先走……”
很快,他被屈黎浅黄色的眼瞳瞪得后背发紧,尴尬地轻咳了两声,自己先没了声。
心里暗骂:长青怎么没把这家伙打理好!
让他来糊弄屈黎?
这事和上青天有什么区别。
果然屈黎完全不信,得着他“刑讯逼供”了几天。
未果,最后甚至拿出了他的宝贝鸟威胁他:“如果不说,你那鸟这辈子都别想退休了。”
冤枉啊,鸟是无辜的。尹瑎炸了锅,说起这个他就头大。
自从他的宝贝鸟被文物局征用,派去监管一个重刑犯,工作就开始比他这个主人还忙算个什么事?他像个离婚后没判到小孩的老父亲,每个月就那么两天有探视权。
看着眼前好友陌生的样子,他被一种无所适从的茫然感要挟,终于忍无可忍发出质问:
“你怎么这么在乎他?他是死是活跟你有什么关系啊?”
一问完,气温瞬间降至冰点。
尹瑎窒息,恨不得刮自己一耳光,封上他这张破嘴。
长青生死未卜,他却在这说这种话。
两人相持对峙许久,屈黎只扔下一句:“与你无关。”
顿了顿,语气中多了几分不明的情绪:“是死是活,我都会在这等他回来。”
尹瑎紧紧盯着自己的脚尖,心里无奈。他有些不知道说些什么好,最终用力地合上眼,咽下一口气。
其实在最开始,没有人同意演这场戏。因为这虽然说是一场需要配合的戏,但编剧和导演从始至终都只有长青一个人,只有他知道剧本。
尹瑎真的看不出,长青原来是个如此固执的人,好像认准了一件事,便不再回头,哪怕是以他的生命为代价。
但是最后,在长青一味地保证下以及确实没有其他更好的办法了,这场如同“霸王条例”的戏还是开场。
记得那晚会议结束,长青将尹瑎拉到角落,对他说:“明天我需要你来配合我,所有行事,千万保密,谁问都绝不要说出去……”
尹瑎当时很不解,这事他无端能和谁说?还要这般认真地叮嘱。
而随后,长青的尾音微微一抖,仿若哽咽,又极快消散不见:“尤其是屈黎,绝对不能告诉他。如果十五天之后,我还没有传出任何消息,你当我死了就好。”
……原来是屈黎。
尹瑎好像猜到了,但还是有些意外。
他清楚地记得当时长青的表情。
说起死亡,长青像是在说天气。那双漂亮的眼睛里,他丝毫看不见恐惧,只有令人心颤的平静。这彻底颠覆了他对长青的初印象。之前在拍卖行头一回瞧着长青那张脸,还以为是混娱乐圈的小白脸。
而后一出门,就撞见长青和屈黎贴得紧密。
这两人关系这么好吗?
昔日好友更是诡异,仅是抬眸连带着扫过他的眼神都温柔……尹瑎吓得掉了一身鸡皮疙瘩,从未见过这样的屈黎。
什么鬼?他想不明白,遂放弃。心里却残留下一个怀疑的引子,在这几天屈黎的连续拷问中不断发酵。
尹瑎好像有些明白长青不说的理由了。
当然,一码归一码,这不是长青把“隐瞒”这件高危活留给他的理由。
*
“有消息了吗?”屈黎揉了揉眉间,问。
就在五天前,卡在长青承诺的十五天,尹瑎终于收到了长青传来的第一个信号。
那是非常珍贵灵弹,可以被特殊灵石感应,拥有无视距离、物质发送地址的能力,唯一的缺点就是存在时间有限,想具体定位光靠一个难以实现。
所以长青随身携带两枚灵弹,尹瑎带着对应的灵石。在进去前他们便约定:第一枚发射时,说明目标人物林叔良出现;第二枚发射时,说明任务结束,尽快支援。
第一枚很早便发射,他们获得了长青的位置。
他在:汾临。
汾临乃是尹家底下管辖的范围,见这林叔良居然混到了自己家门口,尹瑎大惊,直接给他哥打去电话。
结果没想到屈黎比他更急,收到信息的当天就安排了前往汾临的机票。
半个小时前还在手机里的尹商,半个小时后就一脸震惊地出现在他俩面前,最后给他们安排了住宿。
之后他们便一直在勘测周围的山体,缩小范围,最后将中心点划定在郊区的一座野山上。那山名为“南山”,因为地势险峻和闹鬼传闻,一直没有得到开发,成为当地家长骗小孩的利器。
但是山里面的危险程度不容小觑,屈黎和尹瑎初次探寻的时候差点在里面迷路。好不容易,七扭八拐地绕出来后,才发现身上不知何时被植物划得到处都是伤口,可谓是危机四伏。
但是真正的考验才缓缓降临——汾临真正入冬前,都会迎来雨季。而今,雨来了。轰轰烈烈,不眠不休地下了三天,将整个尹宅上下都萦绕在一片阴霾之中。
但屈黎还是不放弃,每天冒着雨也要进山。淋得浑身湿再回来,记下日期。
这副失了魂的样,眼下也只有“好消息”才能唤得回来了。
“我收到了第二枚弹的位置信息。”尹瑎不再迟疑,直接说明了来意。他眼见着屈黎的眼神,魔法一般飞速亮起。
屈黎问:“在哪?”
“就在那个坎坡。”那是他们最后确定的位置,长青的信息也印证了他们的结论。
事不宜迟,屈黎一身衣服未换,起身又再度披上了雨衣。
尹瑎无法,只得跟上。
大雨还在一直下,几乎模糊了眼前的世界,什么都要看不清了。
“这里真的不能再找了,屈黎!”尹瑎拉过雨衣,在喧闹的雨声里冲前面的男人吼道。他艰难地跟着,但终究还是筋疲力尽。脚下的泥土像是一张地毯,每踩一脚就滑一脚,再这样下去,长青没找到,他怕是一个不留神就要栽在这儿。
但是屈黎没听到,身影越来越远。
尹瑎怕落后了又迷路,只得咬咬牙,迈着兜满水的双腿跟上。只是还没走几步,脚下猛地一滑,整个人向后倒去。但他很快反应过来,忙伸手拽住一旁的树干,才堪堪站稳了脚跟。
定睛一看,脚下的泥土形态已然变得无比诡异,无数的草根无端翻涌到地表,像是一锅煮沸了粥。
随即,空旷的山谷传来巨浪翻滚般的巨响,同时掀起铺天盖地的飞鸟,鸟鸣响彻山谷。整座山像是苏醒的巨兽,发出震耳欲聋的咆哮。
尹瑎的耳膜紧绷到了极限,带起一片尖锐的嗡鸣。
仿佛过了一个世纪之久,周围才总算平静下来。尹瑎再度睁眼,才发觉他的手指已经嵌入树干之中,鲜血直流。
但他完全感受不到疼痛,因为眼前的景象更令人震惊。
原先植被密布的来路,顷刻间就变成了一条望不见尽头的大坑,无数的树木栽在坑底,流动的泥土顺着山势正不断向下移动着。
山体滑坡。
直面大自然时,才能更直观地感受到人类的渺小。
如果他们刚刚再走慢一些,如果他因为累而停下休息。
那么他现在就不会站在这里,尹瑎半晌才找回自己的呼吸,劫后余生地喘息起来。
他忙呼喊:“屈黎!”
屈黎也终于从他上面的一个山窝窝处探出头来:“这里。”
随即不再说话,只盯着山体滑坡留下的坑看,仿佛里面有什么很重要的东西。
尹瑎不明所以地也将视线转移回那个坑中,他刚才就看过了,什么都没有——等等。
他的眼睛蓦地瞪大了,落在底下的一个异样的凸起上。
那是,一个洞口。
第49章
阴暗,泥泞。
尖锐的岩壁就算已经被泥土润滑过,依旧尖锐。这个入口原本的空间应该就不大,眼下泥石混杂更是狭窄,走在其中跟受刑没什么区别,每一步都艰难。
尹瑎走的都憋屈得不行,完全想不通屈黎那高个子是怎么走得这么快的。
真是个铁人,他暗自腹诽,龇牙咧嘴地跟在后头。
终于,一路向下看到光亮,尹瑎以为煎熬就此结束,结果屈黎突然加速,掀起的泥土挥了他一脸,再睁眼,屈黎便凭空不见了。
人呢?!尹瑎只得加速,然后一脚踏空,失重感猛烈袭来。
他从半空掉下,结结实实地栽了个屁股蹲。再一看屈黎,这人跟拍电影海报似的,落地动作居然还挺帅,顿时起了一肚子火。
但很快,手上的灵石适时地亮起巨光,他的目光被眼前的一切夺走。
全是壁画,这里居然是石窟主腔室!他再定睛一看,看到那熟悉的画风,嘴巴不自觉地咧大了。
都是“须臾”的画,这个风格他再熟悉不过。
尹瑎没想到,在这里居然还藏着一个石窟。
但是按照先前会议上讨论的,长青的家乡绝不在这里,那么这里再加上长青那边的石窟,岂不是说明有两座未开发的石窟?
靠,原以为康江存在两个石窟已经是罕见的事了。
之前国家因此为康江倾斜了大量的人力财力,杨家巷子和林家拍卖会便是乘着这场东风发展起来。
没想到他们汾临也有两个。
这座石窟的出现……尹瑎有些自私地想,大概也是尹家发展的机会。
但是这“机遇”怎么初见就是一副半死不活的模样啊。尹瑎越看越心痛,好像财和物都自手指缝间溜走了。
屈黎站在原地看了会,突然冒出一句:“这些壁画有很新的修复痕迹,他们就在这。”
尹瑎顺着一看,发现的确,壁画存在明显的色差。
再一扭头,屈黎早走出去老远。
尹瑎:……不是你等我一下啊。
自屈黎确定长青他们就在这里后,便直接开口喊起:“长青”
一声接着一声,在两侧岩壁之间撞击回荡。
而功夫不负有心人,一道人声回应而来。
模模糊糊,但尹瑎莫名确定这就是长青的声音。
二十天了,再次听见这声音,尹瑎都激动地喊了两声。
两人都加快了脚步,屈黎甚至已经跑起来。
蓦地,人声消失,随之传来令人牙酸的撞击闷响,像是**与石壁发生的撞击。
然后一个黑影就径直从前方窜了出来,他的后面还跟着一个人,大吼道:“抓住他!别让他跑了!”
屈黎立即飞奔而去,他的身子也化为残影,与那黑影如同两颗榴弹一般悍然撞击在了一起,发出巨响。
一切都发生得极快,尹瑎只觉得眼前的画面一花。
再看,地上两人扭打在一起,而后面出现的那人容貌也愈发清晰。
“长青!”尹瑎唤,将这个活生生的长青打量个遍。
这几日,他一直不敢想要是长青真没了,他该怎么面对屈黎。还好,貌似除了人有点狼狈外没缺胳膊少腿。
他登时心里落下一块大石,浑身卸力。
但是没时间多看,长青也并没有理会尹瑎这一声高呼,朝扭打的两人跑去。
赶到时,屈黎已经将其制服。他双手锁住那人肩颈上,膝盖顶压对方腰腹,将其死死下压在地上,是非常标准的军用控制姿态。
被按住的那人艰难冲地上抬起头,凌乱头发后露出林叔良那张发紫的脸。
只是这时,他的表情有些诡异。
分明脸上已经被地上的碎石划出数道血痕,嘴角却像是被一根木偶线高高吊起,五官僵硬地弯折笑容弧度。
长青气喘吁吁地于屈黎和尹瑎面前停下,来不及叙旧就抛出一道惊雷。
“他不是林叔良。”
*
山崩之后,长青带着林叔良随林千躲进了主室里。
林千因为体力不支,在石窟更里面一些的位置休息。长青便守着林叔良,坐在外面以便第一时间回应救援。
他显得无聊,看到刚才随手捡起的石头将林叔良的嘴角划得血肉模糊,于心不忍就把那石头取了出来。
林叔良得了空,又开始不断大笑,跟疯了似的。
嘴里癫狂地嘟囔着什么:“老天不薄”“都一起死”。
翻来覆去就是那么几句话,想着这好歹也算个消遣,长青就放任他聒噪地在旁边叫个不停。
一直叫着,突然停下时,长青还有些不习惯。原以为是林叔良累了,他撩起眼皮扫了一眼很快发现不对劲——林叔良的嘴张得极大,淌出黏稠的口水,双目无神。
长青心道不好,从地上一跃而起跑到林叔良面前,抬起他的脸,企图看出他变成这样的原因。
无果,林叔良的状态反倒更加严重了,双眼上翻漏出大片的眼白,像触电般一个劲地抽搐。
直到猛地一个鲤鱼打挺,没了声息。
长青探手去摸他的脉搏,旋即整个人僵在原地——没有跳动。
死了?怎么会?
分明方才还活蹦乱跳的一个人怎么能……这怎么和杨新叶一样?上次,她就是这样在他面前翻白眼,没熬过半小时就死在了警局里。
那日的噩梦再度袭来,看着生命在面前流逝,但是又无能为力的心悸感再度席卷全身,长青的喉咙有些发紧。
最担心的事还是发生了,林叔良作为证人,提前死了怎么办?
可如果什么措施都不做,就让林叔良这么死了,长青又无法接受。
所以他闭眼再睁眼,咬咬牙,不断给自己鼓气,做了半天心理建设终于俯下身。随着距离不断缩小,长青几乎能闻到林叔良身上散发出的那股血与汗混杂的恶臭味。
……艹,他眉头紧锁,面部表情临近失控——眼前紧闭的眼却陡然睁开,林叔良睁开了眼。
长青毫不夸张地说,那瞬间他的心脏几乎停跳。这怎么还来恐游里突脸那套?犯规!
但很快他理智回笼,舒了一口气。
林叔良醒了,他起码不用再人工呼吸,是件好事。
但喜悦没有维持多久,他便发现林叔良的状态极其不对劲。
林叔良的面部肌肉变得很诡异,突然每一块都分割得很清晰,像是木偶。
他抬起手在林叔良的眼前挥了挥,那双眼睛也完全没有聚焦——不是先前的那种因为视力不好导致的虚焦。而是更加瘆人的,像是灵魂脱离身躯的那种空泛。
直白而言就是不像个活人,像具尸体。
长青喊了几声林叔良的名字,他也完全没有反应。
长青又伸出手拍了拍林叔良的肩,这下总算是把他拍醒了,但是情况依旧没有好到哪里去。
醒来的林叔良整个人更不太对劲。
之前的他哪怕是伪装出的温文尔雅,整个人的气质还是温和的,一副斯文败类样,绝不是现在这副邪气的样子,不,说邪气都算夸奖。
眼前这人的双眼都被压成三角状,眼神锐利,视线清明。其他的五官本就如同木偶一般僵硬,现在一微笑,嘴角高高地上扬,走势完全超越了人类能做出来的表情范畴,简直邪门。
跟之前在林家见到的那个管家一样,两个人如出一辙的伪人。
这正好把住了长青的命脉——他别的都不怎么怕,唯独就是怕鬼。原本坚定的唯物主义随着在这几家间来回转悠后已经彻底碎成了渣渣,他现在已经开始怀疑整个世界的真实性。
然后这个林叔良突然开始说话了,语调平常像人,只不过是像另一个人。
他说:“怎么把事情办成这样,真是废物。”
那阴森而轻柔的语调,每一个字都跟在嘴里滑冰一样,说得圆滑而极令人感到不适。唯独在“废物”二字上,加重些许语气。
长青面色大变,质问他到底是谁?他确定,眼前的人绝对不是林叔良。
“林叔良”闻言,眯眼将阴冷的视线落在了长青的脸上:“长青,好久未见,模样真是一点都没变呐。”
他笑,所有本就僵硬的五官随着这大幅度的震动而变得更加扭曲,视觉上就像一团被揉得非常皱的纸绢拉开后甩在了眼前。
“你认得我?”长青听着,心底一紧,却大致猜到此人是谁。
林叔良后面的人,终于出现了。
他眼前一亮,好机会,这可是那背后之人第一次出现在他们的面前。
如果能够把这个人逮住,那所有问题都将迎刃而解。
但很快长青又意识到不对,林叔良眼下这副模样,和之前的杨新叶无异——完全就是一副被“愚蛊”的子虫寄生了的模样。
长青本以为林叔良大概率就是“愚蛊”母虫的操纵者,但现在看来,他还是想得过于简单了。
真正的主人另有其人,林叔良也不过是子虫的养料。
就算现在他把林叔良带回去了也无法抓出那背后之人,反正只要操纵子虫,林叔良这块躯体很快就会化成毫无意义的无机物。
但眼下机会难得,长青不想放弃。
先前林叔良对他说,玉佩已经不在他的手上,说长青这辈子也别想找回那些玉佩。长青琢磨着,估计是玉佩已经落到了背后人手上,林叔良才敢放此狠话。
所以他和这个背后人周旋着,想要最后再套出一些信息来。但明显,这人更加狡诈多端,完全不被长青的话套住。
长青无法,只能这样和他熬鹰似的干瞪眼。
直到屈黎的声音传来。
那一声接一声的“长青”,直接将他从梦境里拽了回了现实。
长青的呼吸一下子急促起来,控制不住心里的激动回应:“我在这里!”他直接站起来,只是还没走出几步,余光扫过一旁的“林叔良”,眸色一凌。
在那有一根绳子,不知何时被甩在地上。
他的身体骤然调转方向,呈现防御姿态,抵挡住了前方突如其来的攻势。“林叔良”见攻不破,也不多费功夫,他对长青咧嘴一笑,露出鲜红的牙龈:“后会有期,我会让你亲自来找我的,长、青。”
随即,他直接朝外飞奔而去,身体倍棒,完全不见虚弱。
长青连着饿了两人,体力早已没有之前充足,这一时间居然还追不上,只能放开嗓子大喊抓人。
好在,屈黎在外面顺利制服了“林叔良”。
*
将这一切都讲完,长青的目光不自觉地落在屈黎的身上,企图看出些他的情绪。
但很失落的是,屈黎没有任何表情。
可原本屈黎又能有什么表情呢?
长青尴尬地舔了舔干涩的下唇,突然有些恍惚刚刚那几声呼唤,到底是不是从屈黎嘴里吼出来的。
倒是尹瑎率先打破了死寂,他难以置信地拍了拍林叔良的脸,惊呼:“行啊,连环套中套是吧,你不是林叔良,怎么跟他长得一模一样啊?”
长青这才反应过来,尹瑎还不知道“愚蛊”的存在,刚想开口解释,一直屈黎突然下蹲,盯着“林叔良”开口:“你是谁?”
长青的眼尾挑了挑,心道这不还是会说话的。
林叔良被屈黎压在腿下,憋得满脸通红,但还是伪人一般地笑,他似乎知道屈黎不好惹,也不回答。
只是扭头看向长青,对着长青轻声细语地吐出一句:“记得我们的约定,我等你。”
此话一出,所有的视线全部集中到了长青的脸上,犹如火烧。
“你……”长青张嘴,猛地注意到林叔良瞳孔诡异地放大,一瞬间,一切都变得很慢,他看到林叔良的躯体不断开始抖动。
长青爆发出一声怒吼:“跑!他要自爆!”
才说完,眼前的林叔良就爆发出一道猛烈的白光,长青只觉身体一轻,然后又一沉,神魂都要被甩飞出去。
终于在白光消失后,长青视线恢复,入目第一眼,是一张帅脸突面。
每个五官细节都清晰至极,掩不住的疲惫,眉间的纹路似乎比之前更深了,青黑色的胡茬也冒出,为这张脸平添几分野性。
长青不合时宜的出了神,屈黎这脸哪怕这样都是帅的,帅得很有视觉冲击力。
他是真吃。
然后屈黎也睁开眼。
猝不及防的,两双眼这样对视。于眼底印下对方最狼狈的样子,却没有人移开视线。
然后,长青看着看着,突然后脑勺传来一股不大不小的力,直接将他按了下去。
喉间空气瞬间挤压而出,长青发出很轻的一声呜咽……他不动了,因为屈黎的皮肤就近在眼前,几乎与他的眼睫相接。眼皮被另一个温度炙烤着,泛起一股慰藉的暖意。
“谢谢。”他轻声说,闭上眼,手足无措地加深了这个拥抱。
谢屈黎来找他,也谢方才的保护。
屈黎胸腔闷闷地震动,回了一声:“嗯。”
“哇你们俩!”
尹瑎被炸的一脸血花,先前摔的屁股蹲还没缓过来,因为担心屈黎和长青的情况好不容易站起身,就看见这两个人搁地上抱?
现在是干这个的时候吗?
林叔良整个人都炸没影了啊。
尹瑎嘴角一抽,心里那股不对劲的感觉愈发强烈。
都是成年人,他理解屈黎有其他的朋友,和长青的关系比和他好。
但是好兄弟之间会这样吗?他怎么感觉自己头顶亮亮的……
屈黎搂着长青从地上坐起,随即松开了搂腰的手。
长青莫名有股被抓包的尴尬,耳尖微红,翻身坐回地面——有些硬,完全没有屈黎身上舒服。
要是以刚刚那个冲击力直接砸到这些碎石上,长青怀疑他的骨头会散架。感同身受地嘶了声。
然后眼前猛地一黑,屈黎的手掌又覆了上来。
长青实在忍不住,轻笑了一声:“我不是怕。”
抬手覆上屈黎的手,拉下时,手指尖很轻微地挠了一下屈黎的手背。
说是不怕,但是眼前的一幕还是太过于血腥,长青看完后面色还是苍白了些。
第50章
他看到四溅的血花,看到对面尹瑎满脸的狼狈——立刻明白自己背后的情况也好不到哪里去,悄悄瞄一眼屈黎,发现对方正低头擦拭手掌后,心完全死了。
长青痛恨他的想象力在不该丰富的时候丰富得不行,背上忽地黏腻起来,好似有无数血污与肉泥正翻涌。
不行,那诡异的触感越想越清晰。
长青将这些甩出脑子,强迫自己思考正事。眼下林叔良死无全尸,证据链最重要的一环断裂。
好在,他提前将问出的事都录了音。证明了林季良的死确实由他所为,证明了想要拿走五脉玉佩的人就藏在背后。还第一次和那人面对面对撞了一番,直观了解对方狠辣的行事风格。
为什么那人在自爆前还要对他说那么一堆话,长青也想明白了,分明就是想把他往火坑里拽。但凡在场的换几个陌生人,听着“等你”“约定”这样诱人遐想的表述,保不准就把他也列入怀疑范畴。
……但是眼前人会不会误会也不好说。
长青纠结半晌,决定还是要解释一下,只是刚张嘴未发声,石窟深处突然传来脚步声夺走了众人的注意力。
林千提溜着胡子一脚深一脚浅地走出来,他显然是被爆炸声惊醒。当他看清眼前的血腥场景时,顿时面色惨白,踉跄着转过身去干呕不止。
“林宗师!”长青也顾不得其他,急忙起身迎上前。
在靠近时,林千已经勉强平复,用袖子擦了擦嘴角,摆摆手示意无碍。
“是林叔……”他沙哑地问,话音戛然而止,最终化作一声长叹:“就这样死了……倒是便宜他了。”
虽然这么说,但长青清楚地看到老人眼中闪过的落寞。他张了张嘴,知道眼下说什么都不合适,便沉默地低下头。
尹瑎本在后面,左一下右一下地抹掉脸上的血糊,听到动静看到林千走出来非常震惊。“您居然也在这?”他惊呼,心道林叔良已经丧心病狂到把自己老师都拐到这个鬼地方来?
林千挑眉望过去,并不认识,五脉之间,像他这样的宗师一向避人耳目,与别家的后辈交集不深。他这才像是看到其他人一样,又看向屈黎。
屈黎适时开口,简单地介绍了一下自己。
说起文物局,林千的眼神倏忽间亮起来。
“好、好好,你们终于来了……”他急迫说着,似乎眼眶湿润,又仰头张开双臂,似要将天地都揽入怀抱:“这里,全都是须臾的壁画,第六座,接下来交给国家了。我一人擅自修了大半,罚我罢。”
气口落下,林千背手而立。简单几句话,听得在场人都有些感触。
屈黎语气坚定,不容置喙的样子总让人信服:“您放心,定然不会罚您的。”
也不多废话,转开话题:“外面还在下雨,这里不安全。我们先出去,救援马上到。”
*
几方人马汇集得很快,因为石窟在汾临境内,尹家便承担了主要的救援任务。
很快,整座南山都被封闭起来。
金永裕一直在等消息,得知长青出来了,激动地亲自赶了过来。
只是他人抵达时,从现场的人口中得知长青一行人都被送往了医院。
长青直到被架上救护车前都在抗拒去医院。他觉得自己没有任何问题,既徒步走出了石窟,还配合文物局的人做了一个多小时笔录,生龙活虎,完全没有去医院的必要。
于是一个劲地说自己没事,让救护车把林千送去就好。
他不愿意去医院的原因很简单,就是身上那些见不得光的鳞。这件事长青对别人说不了,但屈黎是知道的。
长青只能将最后的希望寄托在屈黎身上。
但是屈黎这个时候分毫不让,他忽然逼近,指尖扣在长青脑后将其拉近,附耳低语。
现场人声嘈杂,所有人就在不远处,长青却清清楚楚地听到屈黎的声音,感受到那手掌扩散出的温热。
“不怕,我带你去军区医院,那里绝对保密。”
旋即松开手,在医护迎上的前一秒,屈黎用指尖很轻地摸过了长青的耳廓,像是在回应先前长青摸他的手。
心脏重重跳动几下,长青轻咬着,点了点头。
到了后,医院的确如屈黎保证的那般,隐私性极强,连给他换的病号服领子都比正常款高一大截,不用想就知道是谁的手笔。
而后不查不知道,一查吓一跳,长青基本全身受伤。
光单领出来的缺水虚脱和脑震荡都能要走半条命,整体情况比林千严重许多。检查一路红灯,最后医院直接扣留,给这位不明所以还自觉良好的伤员腾了间病房,强制留观。
检查的医生拿着报告递给屈黎——因为他全程陪在一旁,眼下也成了长青这个病号的“病人家属”。
“这个病人心是真大……”两人交头接耳说了很多,屈黎双手插兜,站姿愈发笔直,表情也愈发难看。
期间好像还侧头剜了偷听的长青一眼。
长青:……
他老实了些,也感觉到事态比他想得严重。
但做完一切,屈黎也没有更多时间。南山那边的开掘工作还严峻,他无法缺席太久,最后看着长青住进病房,削了个苹果给他就要走了。
长青靠在床背上,低眸很认真地啃着苹果。他毫无血色的肌肤在阳光下几近透明,几日的饥饿消瘦了面颊和身躯,掩在厚厚的被子下几乎要看不见起伏。
虚弱的像是马上就会倒下……但实际上他心里算盘打得提溜转。
等屈黎走了,可就没人能管得住他了。
一个黑色的小恶魔和白色的小天使正在脑中疯狂打架,然后小恶魔胜利,发出邪恶的狂笑。
须臾与绵州省份相接,车距约莫三小时。这是长青离家最近的一次,他决定要走。
余光瞧着屈黎站起身,长青借着苹果的遮掩抬眼,状似依依不舍道:“拜拜,路上小心。”
屈黎拉门的手一顿,忽地扭头对他说:“再见。”
从那双眼里,长青莫名品出些不对劲来,但是没来得及想更多,门合上隔绝掉所有视线。
长青屏息等了几分钟,直到外头没有一丝动静。
他才像做贼一样从床上跳下来,温热的地板并不冻脚。他叉着腰思考了半分钟要干什么,决定去收拾一下东西。结果左脚刚悬在半空中,双手悄咪咪地抬在胸侧,门吱呀一下开了。
长青就如此僵在了原地,以一个极其不美观的姿势和进门的陈承相对视。
“小偷!”
陈承爆发出一声惊呼,然后在长青瞳孔地震的表情下猛地噤声,捂住了嘴。
度日如年,长青头好痛,一把甩开陈承冲上来要扶他的手。
陈承像一个做错事的小孩,撇着嘴:“长哥,你怎么下地了啊?”
“是要上厕所吗?来来来我扶你去……”陈承的声音逐渐微弱,他看着长青皮笑肉不笑的笑容,后背一凉。
长青只能承认他就是要上厕所,但是直接拒绝了陈承要扶他的动作,自己跑向厕所,啪的一声把门合上了。
留下陈承一人在外面无措的扣了扣脑门,欣慰长哥恢复得还不错。
镜子里倒映出青年瘦削的身躯,脊骨几乎要刺破病服,长青双手撑在洗手台上,感受水滴沿着皮肤不断滴落,他突然明白屈黎走之前那奇怪的表情了——敢情是这里等着他呢。
水滴得差不多,长青捋了把额前发,与镜子里的自己对视。
看着看着,他的视线停滞在衣领上,突然有些不太敢看了。
先前,他每天起床的第一件事就是确定鳞的生长情况,但是这几天例外。
因为在石窟里艰苦求生,他完全没心思关心鳞的生长情况。
开还是不开,这个问题令他煎熬。
长领子下犹如潘多拉的魔盒,长青渐渐鼓起勇气,将手攀上衣领边缘。一寸,一寸,衣物与皮肤剥离的触感此刻与剥皮无异。
而随着皮肤越露越多,长青手指尖颤抖得不行,也仍旧没有停下,直到全部显露,一直袒露到胸膛。他才如同触及了火焰那般猛地抽回手,呼吸急促。
他看到了。
鳞,已经长到了他的脖子中部位置。
那里已经完全看不出皮肤原本的模样,只是极具视觉冲击力的黑红一片,惨不忍睹。
鳞是一个非常恶毒的病,它真的能够完全剥夺掉一个人的自尊心。
长青躲开镜子里的自己,却又低头看到他在洗手台白瓷里的影子,只因为颜色略深,他心里都泛出一阵恶心。
玉佩在身,鳞的生长都如此的快,他的时间真的不多了。
“长哥!”陈承在外面砰砰砰地敲起门,“你都在里面待了好久了,没事吧?”
“我进来了哦!?”说罢,门把手便发出不堪支撑的扭转声。
长青再往自己脸上泼了把冷水冷静,他赶忙将衣领扣好,忍着厌恶审视镜子里的自己,确认没有露出一点马脚,才回复道:“没事,我马上出来。”
经过这么一吓,陈承的监管力度加强许多,现在就算是天王老子来了也飞不出这间病房。
他这人虽然脑子单纯且一根筋,但是做事极为仔细。每天不仅细致到做三顿营养餐,还每隔一段时间就要来问一次长青上不上厕所。
长青深吸无数口气才压住骂人的欲望,强调道:“我只是受了点伤,脑子和行为能力都没有问题。”
他现在倒是希望屈黎赶紧回来救救他。
或者是他赶紧好起来,出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