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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51章

    为了尽快出院,长青安分地当几天病人——但问题是他真不觉得自己有什么问题啊,反倒是每天医生来查房都会让他有些心惊胆战。

    终于熬到屈黎进门的那天,长青扬眉吐气,抬眼扫去的视线都带满埋怨。

    屈黎进来,先是被这视线盯的一顿,故作正经地再迈开步子。他首先将长青全身打量一番,随即点了点头,嘴角显出明显的弧度。将手里的水果放到桌子上,在距离长青半米时低声用只有两个人能听到的声音说:“养得不错。”

    什么不错?

    长青滞愣片刻,一仰头看到屈黎嘴角的笑,忽地心里冒出一股无端的小火苗。

    “你笑什么?”他伸出手,拽住屈黎的袖口,眯眼威胁问。

    屈黎嘴角的笑愈发压不下,他偏没回答,任长青扯着他的袖口不松手,转头冲一旁,全程游离在氛围外的陈承开口:“照顾有功,这月给你加奖金。”

    陈承猛地回神,眼睛一亮,红着脸颊就是一个立正:“应该的,谢谢屈哥!”

    真是活宝。

    长青失笑地摇了摇头,松开了屈黎的袖口。自己端详自己的手、手腕和胳膊一会,发现是圆润了不少,没有像之前那样瘦了。

    后面又做了好些检查,这回总算绿灯,获得出院批准。屈黎去拿单子,长青一人留在病房,他站在窗边收拾物品,收着收着注意力便被窗外的景色夺走。

    其实也没什么好看的,汾临还没有下雪,一片萧瑟。

    他看了一会,不自觉推开了窗,一瞬,冷风争先恐后地涌进,吹散他浑身的闷热。

    虽然决定要回家,但是临到真出院了,长青又有些犹豫。

    “在这做什么?”身后,屈黎不知何时进来了。“不冷吗。”

    长青摇了摇头:“屋子里暖气开得太大了,热。”

    “绵州应该不开暖气。”屈黎胸腔震动,闷声笑了笑。他的眼停留在长青的背上,眼里带着自己都没有意识到的温柔。

    长青轻声嗯了下当作回应,一时间无人说话,唯有冷风不断敲打窗棂,也并不觉得尴尬。

    不知多久,长青吹的脸微微发麻,自身后便伸出只手来将窗合上。

    “你接下来有什么打算?”屈黎问。

    长青放在窗台上的手指轻轻抽了下,借着背身毫不遮掩他紧皱的眉。刚想说还不清楚,应该是回家吧……屈黎就又开了口。

    “愿不愿意和我去文物局?”

    长青猛地回头,撞进屈黎万分郑重的双眸中。

    那眼瞳的颜色极浅,本该像个剔透轻飘的琉璃珠,却总看起来沉重,认真至极。就像是屈黎此人,总是可信。

    长青:“我去文物局干什么?”

    屈黎眼神忽地变得有些奇怪,看得长青莫名生出股眼前人正在思考一个合适的理由把他拐走的错觉。

    “石窟的事,需要你配合调查。”屈黎总算憋出一句话,但是表情不太自然。

    “就这样?”道理是对的,但长青看着屈黎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总觉得不对劲。

    他歪了歪头想问出些什么,随动作漏出一小段白皙的脖颈皮肤,白的晃眼,看得屈黎眸色一黯,沉默了好一会,才道:

    “我想带你去检查一下那些痕迹。”

    “很抱歉,但我实在放心不下。”

    *

    鳞从出生就刻印在每一个长家村人的身上。

    最开始,只在心脏处的外皮肤出现红点,随着人长大,这些红点会逐渐化作鱼鳞状的红斑,不断蔓延,从心口到胸膛,再到脖颈,最后上脸,死亡,没有人能逃得过。长青从记事起,长家村所有人都是如此不人不鬼的“怪物”。他们每年都祭拜山祖,祈求山祖的保佑,以延缓鳞的生长,存留于世。

    可是作为献祭的代价,他们也一辈子无法离开犬牙山,因为一旦离开,山祖的保佑便会失效,他们便会死亡。

    幼时的长青不理解,如果都成了这副模样,山祖的庇护不也是诅咒,延缓折磨?他不想变成这样,只觉死亡才是解脱。

    可后来他才知道,外婆给他带上的那枚玉佩,是逃出犬牙山唯一的机会。

    是长家村的村民们一齐将他送出大山。

    他便不再心安理得,他得为一村的人寻找一条生路。

    *

    长青第一次知道,文物局也离绵州如此的近。

    文物局作为国家下属文物保护与管理部门,是一栋五层高的大楼,楼门面上高挂着一枚“中心是一尊青铜鼎,下方围绕一圈麦穗”的徽章,在阳光下熠熠生辉。门前建有一个巨型书页样雕像,上面刻着《文物保护法》。

    “一层是接待处和展览厅,二楼则是一些各部门办公室、会议室和鉴定室……”屈黎带着长青走过接待大厅。

    长青新奇地四处打量,来往人见到屈黎,都会点头喊一声“屈队好。”

    “三楼是核心,修复室和库房都在那里。”两人已经走到电梯门前,电梯正巧到达,屈黎进去就按下三层。“我们也去那。”

    按键随之亮起白光,电梯屏幕便弹出人脸识别,将屈黎的脸上下来回的扫了几遍后转成绿光,同时响起一道无机质的女声:“权限核实中——检测到外来人员,请尽快出示通行文件——三、二、滴,文件确认完毕。”

    “你好屈黎。”

    电梯门方才关闭,运行,上升。

    三楼到达得很快,伴随电梯轻微的震动,门渐渐打开,显现出文物局核心区的真实模样。这里的人少了很多,雪白成为环境的主色,数扇玻璃门呈竖列排开。

    长青才将脚迈出来,就闻到空气中浓烈的化学试剂气味。

    不好闻,他不由得皱了皱鼻子。

    远看那些玻璃似的门还不觉特别,走近了才发现它们压根不是玻璃,倒像是什么剔透至极的玉石所制,根本看不出门后的房间。

    两人最终停在了313的门前,屈黎安抚似的拍了拍长青的后背,用眼神向他做最后的确认。

    长青早做了一路的心理建设,现在心里也没什么波澜,他扯出一抹不算自然的笑,示意屈黎开门。

    如果真的能够查找出鳞的原因,那把鳞摆上试验台,他也心甘情愿。

    门后房间明显是实验室构造,一个男人正埋头奋笔疾书地写着什么。听到门开的动静也不抬头,喊了声:“稍等。”

    长青的右眼却猛地一跳,凝眸定在了这人的背上。

    屈黎的注意力本就一直挂在长青身上,很快捕捉到这点异常,即刻张口询问:“怎么?”

    但还没等待长青的回答,对面的那人也正巧干完事,来招呼他们。一声惊呼:“屈黎你……我靠!”

    又将屈黎的注意力转向那人身上。

    廖亚,文物局特聘研究员,最近正在进行疾病与环境物质之间关联性研究。屈黎直觉长青的病离不开他生长的环境,便起了将他带到这里来的心思。

    但眼下,这两人“初次”见面的氛围貌似和他想得不太一样。

    有些剑拔弩张。

    “怎么是……”廖亚唰的站起来,难以置信,连骂数声我靠。

    骂得长青和屈黎的面色都很不好看。

    屈黎皱眉:“你们认识?”

    赶在廖亚张口前,长青先一口回绝,催促流程:“不认识,我们接下来到底要干什么?尽快吧。”

    屈黎拧着眉抬头,虽然心里怀疑,但还是选择顺着长青的话走:“廖亚,直接开始吧。”

    他说,并没有注意到身旁人在听到“廖亚”两字后神情的古怪。

    首先需要取样,这间实验室里还有一间卫生级别更高的小实验室,只允许实验员和被取样者消毒后进入。

    也就是说,长青必须和廖亚待在一块。

    两人,一个愁眉苦脸,一个面无表情,就这样古怪的,一前一后走进实验室。留下屈黎越看越觉得不对劲,要不是受规定所限,他高低要跟进去看看。

    门一关,廖亚飞快转身,两人面面相觑。

    “屈黎说的人居然是你?”廖亚毫不犹豫地将长青所有裸露的皮肤观察一遍,发现长青捂得太严实,没露出一丝痕迹。“你身上居然有红色斑迹吗?我怎么不知道?是我们俩在一起之后才有的吗?”

    长青听到关键词,眉头又是一跳,面无表情的端庄也再伪装不下去:“闭嘴,一直就有,你没发现是你心大。”

    他这会儿完全不掩锋芒,说话也是夹枪带棍似的,若是屈黎在这也定会觉得长青的状态熟悉——和初到林家那晚打电话时的状态差不多。

    廖亚被骂也不恼,习以为常地嘟囔一句“神经”,就朝一旁的病床努了努嘴,让长青躺上去。

    床上正对就是一盏白炽灯,明晃晃的光照的人有种正躺在手术台上的恍惚,长青听到廖亚那边叮里哐啷一顿响,实在没忍住问:“丫丫怎么样?”

    廖亚背身回:“好得很,乐不思蜀,半夜还给我托梦说要在我这待一辈子呢。”

    “放屁。”长青骂,思考要不要趁现在就他俩把这不要脸的家伙打一顿解气。

    几年不见,还是这么欠揍。

    一想起之前和廖亚谈过都像是人生无法抹去的污点。

    两人原本是大学同学,后面工作遇到了几次,聊得过来便在一块了。年少无知,谈了几年发现脾气完全是一个牛头不对马嘴,只恨当时没早点划分财产,遗留下一只宝贝猫谁也不愿意放手。

    长青好不容易才把丫丫抢到自己手里来,结果因为要来康江不得不把猫寄给廖亚。眼下,要是丫丫真和他生疏了,廖亚绝对别想好过——小猫哪里懂人情,绝对是有人在其中挑拨离间。

    “你别这么看我,跟要杀了我似的,你懂不懂什么是开明的家长啊?要尊重孩子意愿!”廖亚他就是嘴贱,改不了:“诶,你和屈黎咋回事?感觉挺熟啊,怎么认识的?”

    长青合着眼皮翻白眼,一句话都不想说。

    “喂,哥说话呀。”廖亚试探道:“是不是你现任——”

    “和你有什么关系?你再不取我走了。”长青咬牙威胁,手已经攥成拳马上就要挥出去了。每次和这家伙待在一起,长青就感觉他像个易燃易爆的炸药桶,完全压不住火气。

    他现在也顾不得鳞漏出的不适,满心满眼都是赶紧结束赶紧走人。

    廖亚没得到想要的答案,啧了声,这才收了神通。

    取样过程进行得很快,廖亚嘴上不着调,手下动作倒是轻,长青只感觉到有东西刺入锁骨的冰凉,却没有疼痛。

    “好了。”廖亚道,冰凉触感消失,长青侧头避开灯睁眼,便看向廖亚将一针管的东西注入试管中。

    长青眨眨眼,适应了会光线才翻身坐起,拉上衣服便径直走了出去。

    屈黎早已等在门外,长青一出来便走过来,将他的衣领又往上整理了一下。“还好吗?”

    “还好。”长青回答,心道唯独这个廖亚很让人不爽。

    心里正想着,廖亚也走出来,一下看到长青和屈黎站在一起,表情又揶揄起来。

    “估计五天出结果,感谢你们对我实验做出的贡献。”廖亚突然冲着他们一鞠躬,抬头咧嘴笑的露出半边虎牙。

    凭着对此人的熟悉,长青直觉这家伙嘴里要喷出些什么鬼东西……

    “慢走不送,前男友。”廖亚摇头晃脑地挥了挥手。

    长青:……

    廖亚你TM,小人,恶毒至极。

    从313室出来,长青陡然间觉得外头那股化学试剂味都清新了些。他埋头一个劲地往前走,下嘴唇被自己咬的发白,就是不太敢回头看身后屈黎的反应。

    心里无声怒吼:廖亚就是个定时炸弹,他在知道的那瞬间就该扭头就走的。

    “长青。”手被后方传来的力道轻微一拉,拉停长青继续向前的步伐。“走过了,电梯在这。”

    “啊哦,我忘了。”长青佯装无异地抬头,实际上嘴上已经做了一套“嘴保健操”。

    屈黎的目光落在长青唇上,鬼迷心窍的再移不开,他心里忽然生出一股很想把那张乱动的嘴捂住的烦躁。方才听到的内容一度在脑中重播个不停,他终究还是没忍住问:“你和廖、谈过?”

    长青:……说不清第几次失语。

    他尴尬的头皮发麻,“嘴保健操”不合时宜地卡在张嘴的那刻,他的表情极其憋屈。

    在性向暂且不明的好感对象面前公然出轨,长青现在真是失去所有辩驳的力气。

    屈黎此刻也摒着口气,不想如之前那般善解人意,他心里很乱,说不出的情绪好像需要一个确切的理由才能释放。

    眼下,等的便是长青的答案。

    “哎哎哎,光天化日,朗朗乾坤,你们俩站路中央干什么呢?”突然,廖亚阴魂不散的声音再度响起,一下子引爆了两人之间蓄势待发的火星。

    屈黎回头,甩来一张冷脸。

    长青飞来一记横眼和怒骂:“你闭嘴!”

    廖亚端着水杯正喝水,被骂得猛猛呛了一大口,算是对他祸从口出的报应。

    经此一事,长青和屈黎也不好再留在这,两人飞快乘电梯离开这是非之地。

    电梯停在二楼,屈黎说要带长青去办个临时通行证,方便后面再来。

    只是门开时,外面却站了个大腹便便的中年男子,打着领带,穿着年龄标配的条纹衬衫。手上还端着一个玻璃杯,里面装满了枸杞茶水。

    一路来,屈黎都是被人喊的那个。

    但面对这个中年男子,屈黎率先开了口:“周副局。”

    听称呼,便知道这人的职务很高。长青在后头学着屈黎低了低头,以表尊敬。

    “哈小屈回来了。”周副局抬抬手让两人抬头,他因为肥胖,眼睛几乎被挤成一条缝隙,叫人怀疑他是否能看得清路。

    “这位是?”

    也以至于周副局看向长青时,长青完全没感受到视线,还是屈黎开口解了围:“我朋友,我先前到您那给他开了个通行文件。”

    屈黎边说,边悄然向右移了一步,将长青完全挡在身后。

    长青感觉到了,虽然不明原因,但决定当个听话的“哑巴”。

    “哦~长青是吧。”周副局想起来,颔首:“我想起来了,那事办得怎么样?还顺利吗?需不需要再给这孩子开个临时通行证?”

    屈黎:“正有此意。”

    “行啊,但是我要上去一趟,你们到我办公室等我一会吧。”周副局笑眯眯的,整个人活像画里的弥勒佛走出来。

    这样和善的面相本该让人舒服,但长青莫名不太喜欢这位周副局,只能将其归咎于此人笑得太亲近了。是他心恶,对于无端的善意总是抗拒。

    目送这位“弥勒佛”离开,屈黎才得空向长青解释:“这是文物局的副局长,主管文物挖掘与鉴定。”

    而在去周副局的办公室之前,长青被带着先去了一趟屈黎的办公室。这里不大,和之前屈黎的家一样收拾得很整洁。但仔细看,所有的物体上都落了一层厚灰,可见主人有多久没有来过这里。

    屈黎先是给窗台的一株植物浇了水,然后从抽屉里拿出一本文件递给长青。

    那是一册子的文物局员工手册,翻开第一页就是一句标语:【汇万古遗珍,铸文明长河】

    行楷字字铿锵,游云惊龙。

    “你留着吧,看不看无所谓,我会带着你。”屈黎合上抽屉,正色瞧着长青将册子收好。

    他再度欲言又止,想要说些什么,最后却也只是盯着长青圆润的发旋,咽了回去。

    还不是时候,屈黎这样对自己说。

    单间办公室主要按照职务顺序列下来,周副局的办公室就在屈黎旁边不远。两人到的时候,门是虚掩着的,屈黎直接将门打开了,屋内无人。

    风吹起窗帘,窗户也没有关,屋内寒气有些重。

    等了约莫半小时,周副局回来,才到门口,那沉重的脚步声直接将长青的神唤了回来。

    “等好久了吧,抱歉哈哈,去三楼忙了点事。”周副局一进来,吱呀一声陷入椅子里。双手置于啤酒肚上,笑眯眯地看着两个人。

    “小青,我可以这样叫你不?和那《白蛇传》里的小青一样,还挺亲切。”

    “当然可以。”长青已经习惯被这样称呼,之前倒是没意识到这和《白蛇传》里小青撞了名。

    “行,小青,林千宗师和你可是南山那石窟的功臣啊。没想到还有,这‘须臾’史记也算是完善了。就是你们受了苦,我看这五脉稳固了好些年,这几年是越发飘,现在真是犹豫这些石窟到底能不能交给他们办了。”  !

    长青暗自心惊,这是要收回五脉管理权的意思?那五脉真是要变了天。

    “开个玩笑,别紧张。”周副局老油条一根,留着气口转开话题:“我不多说了,脑子糊涂,到时候祸从口出了哈哈。”

    他果真不说了,不知从哪儿翻出一张纸,遥遥看过去和之前屈黎在电梯里拿出来的那张差不多。一顿签字盖章的动作,朝长青递来。

    长青忙接过,看到那纸上分明的“临时通行证”五字。

    周副局后仰到椅子上,端起桌上的茶杯猛嘬一口,发出啧啧喟叹:“那小青有地住吗?需不需要我给你找间宿舍来?”

    一直沉默的屈黎总算开了口:“周副,他住我家。”

    “住你……”周副局一双小眼睛左右划动一瞬,很快又被肉挤没了影:“行,那这样吧,他也和你用一个办公室行不?反正小屈你也不怎么回来,那房间空着也是空着。”

    长青和屈黎相互对视一眼,同时点了点头。

    *

    屈黎家。

    长青这才知道康江那原来不是屈黎的家,只算半个歇脚处。

    至于原因——

    “我应该没有和你说过。”屈黎目视前方,车辆穿行于车流。长青在副驾上坐得舒服,望着窗外流动的街景出神。这里虽然离绵州更近,但城市景观还是与绵州有些不同。

    耳侧听着屈黎讲话。

    “其实张行不是普通人,他是文物局一级监管对象,我先前留在白泽街,主要也是看守他。”

    “这么严重!”长青大吃一惊,真是看不出来。但脑中突然冒出一条线来,隐隐约约好似能将之前散落一地的珠子连起来。

    他一下子坐正了,反问:“为什么?”

    “你知道‘0714’盗墓团伙吗?”屈黎望了眼后视镜,突然朝左打了一下方向盘,车子一下子驶入左转道,手机导航的女生温柔唤道:“请行驶在中间两车道,切勿左转。”

    “您已偏离,正在为您重新规划路线。”

    “长青,系好安全带。”

    “我系好了。”长青全心挂在问题上,并没有关注着几声警告。“有所耳闻。”

    ‘0714’盗墓团伙乃是华国建国初期处理的最大的一桩盗墓案。该团伙狡诈至极,十年间趁政局动荡,与外商勾结先后盗掘了上百座地墓,期间还在江南一带以“江南文化研究会”的名义活动,发表极具误导性的论文资料,引导官方考古方向。

    那段他们一手遮天的日子,基本就是华国文物保护的至暗时刻。

    直到文物局建立,将其全部逮捕归案,那日便是“0714”。

    屈黎:“但当时遗落下了一些老鼠——他们团队里的‘卖米郎’一直没有被抓到,藏得极深。我们追捕多年,最后确定嫌疑人是……”

    车子又猛地一拐,长青拽着安全带的手指发白。

    他与屈黎异口同声道:“张行。”

    心如擂鼓,长青抓住了好多灵光。但很快,车子又是剧烈的拐弯,这次力气空前的大,直接将长青抡到车窗上,所有思绪也都随魂一起被甩了个七零八落。

    “没事吧!”屈黎声音急迫,不断望向后视镜。“有车跟我们,拉好把手。”

    长青这才反应过来,他们早已偏航,驶入城野农田。而车尾后处,一辆无牌越野正紧追猛赶,几乎要咬着他们的车屁股。长青死抓着头顶把手,尝试回头去看后车的人,但无果。那车前玻璃一片乌黑,绝对经过特殊处理。

    屈黎在踩油门,后车也踩,两车完全拉不开距离。车体相互碰撞、摩擦,发出令人牙酸的金属制动声。和引擎加速的声音相互交融重叠,刺的人耳膜生疼。有那么两秒,越野已经并上了长青这侧的后车门,长青从窗户都能看到两车间滋啦啦的火星子。

    “坐好了。”屈黎沉声低吼道,一脚将油门踩到底。

    他们的车如箭一般窜飞出去,瞬间便将后车拉开。但很快,后车也蹿上来,穷追不舍。

    车速已经快到长青被惯性按死在了车背上,车前的所有都变成了晃影,好像死亡正如影随形。

    但又是一瞬间,屈黎猛地踩上刹车,整个车身向一沉,长青也随之被甩向前方。眼冒金星,他本不晕车,但眼下这场折磨再不结束他恐怕是真要吐了。

    车子虽然俯冲,但是却被把控在翻与不翻之间,最后稳稳当当地减下速,于前方一条小岔路猛地右拐弯,柳暗花明的顺利汇入城市车流。

    反观后车,因为他们的突然减速而避之不及,直直往前戳去,在农路上冲出去老远,在减速返回时,长青和屈黎的车早已不见踪迹。

    那越野车上的黑衣人急促喘息,按住耳麦:“任务失败了。”

    而耳麦对面,幽幽一道混杂电流的奇特声音,直接让这个黑衣人面容血色尽散。

    “废物,滚回来领罚!”

    *

    长青恍若从水池里捞出来,浑身被冷汗浸透。他看着身边遵守车规,缓慢行驶的车流,方才发生的一切倒像是在做梦一般。

    “我靠。”长青实在忍不住爆了声粗口,他后知后觉的全身都闷痛,手掌更是被安全带勒出了淤血,分不清是疼痛还是方才紧张的后遗症,颤抖个不停。

    要是屈黎车技烂一点,他们都要栽跟头,怕不是会随了林季良那辆警车的后路。

    回头看,那辆黑色无牌越野消失了。

    “那车是什么时候跟上的?”长青问。

    “很早,应该是从我们出局大院就跟上来了。”屈黎眉头锁的能夹死几只蚊子,他额头也布满了汗,但神色还是不变:“我先前尝试甩了一路,没甩开。”

    这样说,长青才反应过来之前那几次猛转弯是事出何因。

    敢情他全神贯注思考的时候,屈黎和后车已经演上了《速度与激情》。

    长青平稳呼吸,望向屈黎:“你觉得是谁?”

    他怀疑是那群人的动作,未曾想屈黎说出一个他从未想过的答案——“周副局。”

    “他吗?”长青整个人差点从车椅子上弹起来:“周副局这……”

    太出人意料了,

    “还记得我和你说过,文物局有内鬼吗?”

    “记得。”长青点点头,当时屈黎还将画册还给了他。

    “就是周。”随着车子刹停,屈黎却转开话:“到了,下车吧。”

    长青只觉心里压着一口浊气吐不出来。

    抬头,却被窗外花团锦簇的一栋小洋房治愈。

    第52章

    “这里是我父母留下来的房子,花是我母亲种的。”

    铁闸门感应到人脸解了锁,屈黎推了两把门,门轨随动作发出生锈的吱呀声。

    “真美。”长青虽然不认得什么花,但看着这些艳丽花朵簇拥绽放,好似这个冬天也变得明媚起来。“都是些什么花?不好照顾吧……”

    “长春,扶桑,月季这些。”屈黎摇了摇头,扫向花坛后眼里带上了些许笑意:“还好,它们都很通人性。”

    两人边聊边走进了房门,入眼的装潢很温馨。

    这栋小洋房还保留着一股浓厚的上世纪欧式装修风格,入户的一排木制鞋架,小客厅的古典沙发,茶几还有窗户上,粉白色花斑点的窗帘。

    这里像被定格在过去,也没什么居住痕迹。

    “因为工作,我很久没回来这了。”屈黎拿起一旁墙壁上的一把鸡毛掸子弹弹了四处的灰,才给长青拿出双男式拖鞋。“凑合穿,鞋码应该比你大一些。”

    长青很快换完拖鞋,走进客厅,脚下的地板甚至会随他脚步而产生轻微的下陷,可见老旧。

    但是房间里的空气并不难闻,客厅正对面便是面向花园的窗,屈黎将窗打开后,外面的花香就全涌进这间不大的屋子。

    长青左右看,却在一个转身蓦地停下了脚步。

    在沙发的后边有一行木架子,其中最中间的那行摆着一张彩色的相片,长青靠它前方的小供台才确认这是一幅遗像。

    遗像上的人明显是一对亲密的夫妻——女子打扮得很干练,留着短发,男子也同样打扮利落。他们相拥面对镜头,笑得开心。

    而镜头的视角有些低,拍摄者像是个孩子。

    乍一看,他们都很陌生。

    但是看得久了,他们的五官便仿若在眼前拆散。

    “这就是我父母。”

    长青猛地回神,脑中那些五官与眼前人重合。

    “屈黎。”长青不自觉地唤出了他的名字。

    屈黎嗯了声,望着这幅遗像,像是陷入回忆,再开口时语气有些低沉:“他们都牺牲于那场抓捕‘0714’盗墓团伙的行动中,去世得很早。”

    他用眼睛描摹着:“我母亲是个很爱美的人,她很早便选了这张当作遗像。只可惜,我没能把他们的尸骨找回来,葬在一起了。”

    屈黎第一次说起他的过去,说了很多话。

    长青听得鼻头一酸,他心算了下时间,惊觉那会屈黎还是个十几岁的小学生。

    难以想,幼时的屈黎该如何面对这至亲的离世。

    其实长青从小被外婆带大,他没见过他父母,与他们唯一的连接只存于血缘与称谓中。可亲人之间的感情本质一致,长青想起外婆,眼下也被一股悲伤压着,感同身受的喘不上气来。

    “这个团伙里都是一帮穷凶极恶之徒,为了达成目的不择手段。他们自成一套体系,之间阶级严密,有自制武器库和民兵团。当年抓捕时文物局几乎砸尽了人力物力……之后,文物局就因为人员紧缺沉寂数年,直到五脉的血脉汇进才重新运转。”屈黎说话的语气其实很平静,但他话里的内容却绝不和平。

    一句“人员紧缺”,背后都摆着血淋淋的伤亡数据。

    单是听,长青都心脏绞痛,恨不得穿回当年,将那帮人千刀万剐。

    两人无言沉默着,悲伤细细密密地在心里滋长,旋即又被一团火卷起。

    长青收拾起心绪,抬头认真地对屈黎说:“我想,他们在天看到你延续了他们的使命,一定会为你骄傲的。”

    明明知道这条路浸着父母的鲜血,仍旧愿意义无反顾地踏上,本就极需勇气与胆量。

    “我们可以为他们报仇。”

    长青道,他眼里亮起光,炽热,滚烫,好似无惧无畏。

    一如,他带着画册只身前往康江时的那样。

    *

    长青在终于平静后,将先前才成型就被那场“生死竞速”撞碎的灵光再度拾起。

    脑中无数断裂的珠子终于冒出一条可以将它们串联的线。

    张行。

    在此之前,长青一直以为张行不过是个古怪老头,也一直没有真正当一回事。

    但现在仔细想想,疑点很多。

    第一点,也是最重要的一点——张行看过他的画册。后面长青还履行了约定,将画册的下半部分给张行看了。现在想想乃是致命疏忽。

    这人仅凭一小时的短暂观察,便能看出他的画册造假且还有下部分,眼力惊人。

    记下“幽蛇纹”和画册其他细节于他而言绝不是难事。

    这般,与杨家巷子纵火一事便有了源头。

    其次,老张古董行的那尊明青花折枝花果纹梅瓶,确实在一位富商收藏品中出现过。

    长青亲眼判断过张行手上的为真品,那么那位富商手中的只能是赝品。

    而富商获取那瓶青花瓷的渠道不是其他,正是林家拍卖会。

    当巧合过于多时,那大概率就不再是巧合。

    这个张行,很不简单。

    林家背后之人绝对有他的一席之地。甚至,那些五脉探究不清的赝品渠道,都可能有张行在其中牵线搭桥。

    这只老黄鼠狼。藏得太深了,也藏得太好了。

    “既然他如此危险,为什么不直接把他抓起来?放在外面迟早是个隐患。”长青想不明白,发出疑问。

    屈黎修长的手指无意识地叩击桌面,发出沉闷的声响:“没有实质性证据指向他就是‘0714’背后的‘卖米郎’”

    “只能查找到他与主犯的疑似交易记录。但真正棘手的是他背后盘根错节的庞大关系网,上面一直压着对他的彻查令。”他低声道,语气森然。

    “是因为有人在保他?”长青试探着问,喉口发紧。

    “不全是。”屈黎眉峰高高隆起,他面前的玻璃水杯明晃晃的反射出他紧绷的下颌线:“这家伙比我们想象的更狡猾。自从我们在他的身边增派警力监管后,我们掌握的他的交易暗线都再没有了动静……他就像是能预知一般,对危险的感知能力强得吓人,总能在我们自诩天衣无缝的围剿中找到漏洞。”

    长青不自觉的攥紧了手中的水杯,仰头将剩下的温水一饮而尽,愤愤地将杯子置于桌面:“真棘手。”

    这双无处不见的黑手让他后颈的汗毛都竖了起来。消化了一会他又问:“那你为什么怀疑文物局的卧底是你们副局?”

    周崇华。

    虽然长青从最开始的直觉上就不喜欢这位“弥勒佛”上司,但通过与此人一番交谈,可以看得出他圆滑至极,屈黎判断的依据到底是什么?

    “这件事有些复杂。”

    屈黎声音忽然低了下去,蹙眉讲起:“最开始,是一批民众捐赠的文物在经过我手时发现捐献地和文物对不上账,捐献品里面有一半都是赝品。”

    长青皱眉:“赝品?”

    文物捐赠不同于文物出土,都需要专业人员先实地鉴定其真假,随后才判断等级,上报批准运送到文物局鉴定中心进行修复和保存。

    流程之所以繁琐,为的就是杜绝赝品、以次充好等问题出现。

    若是一批捐赠文物有参半是赝品,那属于重大工作失误,是会上下追责的。

    “我亲自去核实,在当地人手里找到了初次鉴定时的现场录像。却经过全方位观察鉴定,确认现场的那些确实是真品。只是不知为何,到了我的手上就变成假的了。”

    空气骤然凝固,长青和屈黎的眼里都没了轻松。

    “怎么会……”长青低声呢喃,脑子超负荷运转着。

    屈黎继续道:“之后我开始对档案的账,才发现有大部分的文物都对不上。文物的编号本该对应它们的来源地,可档案中记录的很多文物编码严重错位,甚至出现了空缺与断层。”

    “编号错位,意味着有人动过他们”屈黎指尖抵在桌面上,沾着些许残留的水渍横拉出一条指向线来,并在结尾用一个圆圈收尾:“而拥有这些修改权限的,只有周崇华和他的团队。”

    “还记得我带你去的三楼实验室吗?那里基本上都是他手下的实验员。”

    闻言,长青脑海中闪回到那充斥着刺鼻化学试剂气味的三楼。那一眼望不到尽头的实验室,宛如一个接一个无生机的牢狱。

    其后,是周崇华那张永远挂着笑容的脸。

    屈黎语调冷硬,嘴角勾出一抹很浅淡的讥讽笑意:“文物鉴定方面的工作属于部门核心,所有相关事项的拍定权全都掌握在周崇华的手上,包括文物编号权限。在此之前,从未有人怀疑过这样的权力划分是否合理。”

    “但是我无法给他定罪。”屈黎忽地向后靠到椅背上,抬手揉按着眉心:“除非我们能够黑进他掌控的权限系统中,找到他的修改记录。”

    ……

    “但你却相信廖亚?为什么?”长青听完,倏忽反问道。

    屈黎既然决定将他带往三楼,让廖亚给他做检查,说明他是信任对方的。

    长青这样问得坦率,他好似从未怀疑过屈黎的用心。

    屈黎望着长青,眸色渐深,沉重的心情因这双灼热的目光而柔软,连着语气也柔化下来:“他是上个星期刚从总局调来的人,周崇华的手不可能伸得这么快,暂时可信。”

    “那我有个办法。”长青眨了眨眼:“既然廖亚也是内部人员,干脆我们就让他去当卧底,黑出数据得了。”

    “他?”屈黎稍微起了精神,略有质疑地挑起半侧眉。

    “对,廖亚大学的时候学的计算机,我想眼下没有比他更合适的人选。”

    “这毕竟是一件高风险的事,他不一定愿意……”屈黎话还未说完,便被长青笑着打断。

    “以我对他的了解来说,他会非常乐意的。”

    嘴贱是吧,既然喜欢追求刺激,有什么比当卧底更刺激的事呢?

    长青光是想着,嘴角邪恶的笑容就越扬越高。

    只是这一番落在屈黎眼里,倒是让他眯起了眼睛,心里悄然滋长出不爽。

    *

    日子过得很快,清晨,长青起床时忽然发现窗外飘起了薄雪。雪下得浅,落到地面上就化开了。

    乍一看去,像是下了一场雨。

    屈黎照常起得早,带着一身雪气和温热的早餐已经坐在窗前等他。

    长青长这么大第一次摸到的雪花,便是屈黎外衣上那细小的结晶。

    冰冰凉凉的,才摸到便消失。

    他决定待会吃完饭就去外头接点雪花玩玩,只是现实不尽如人意。

    长青豆浆喝到一半,手机响了,是廖亚打来的。他伸手去拿手机,不小心撒了些豆浆也没顾及得上。

    “喂?出结果了,来一趟吧。”电话那头的声音略有些失真,听起来不怎么吊儿郎当。

    屈黎递来一张纸,长青边擦手边小声道了句谢。

    被那头的廖亚听见,半晌回了句:“你和谁住一起呢?”

    “和屈黎。”长青垂眸将手指一根一根擦得仔细,因为用力指尖都有些泛红。其实豆浆洒得不多,很快便擦干净了。

    但他只是想借此不愿抬头,掩饰一下自己的尴尬和那么一点的心虚。

    心虚什么?

    他本就和屈黎住在一起,不过实话实说罢了……可说是这么说,他还是感觉当下有两双眼睛都在盯着他,很不自在。

    “啧啧啧。”廖亚在那头发出欠揍至极的声响。

    听得长青又有些冒火,两人之间的交流一旦突破三句,大概率就要演变成一场争端。

    最好的办法就是老死不相往来。

    现在还聊不过是还有求于人。

    长青强压下骂人的欲望:“我们等会就过去,到时候有点事情和你说。”

    旋即挂断通话,不给对面一点犹豫和质疑的时间。

    “是廖亚吗?”屈黎在对面缓声问。

    看着屈黎那双沉静的眼,长青的心的烦躁逐渐平息下来。他点点头:“出结果了,喊我们去一趟。”

    长青眸色认真:“我打算去了直接和他说我们的计划。”

    这些天屈黎有工作,长青闲着也是闲着,就将他们的计划做的更加完善了些。后经过一致探讨,这个计划目前的可实行性达到了百分之五十,而另外的百分之五十属于变量“廖亚”。

    屈黎凝眉深思了会儿,回道:“有风险,周崇华在文物局里面安装有窃听设备,绝不是讨论这些的好地方。”

    “这样如何,我们拿完结果,约他出来一起吃顿饭。”

    ……

    长青喉结上下一滚,艰难道:“可以。”

    心里暗自祈祷,可千万别再出什么幺蛾子。

    第53章

    抵达文物局时,里面人出奇的多。

    原本宽敞的办事大厅被围得水泄不通,门口用隔离带分出进出两条通道。进去的人满脸喜色,出来的人愁眉苦脸。

    活像一张对比图。

    长青刚杵在门口张望,就被屈黎拉着往后门走。

    “我搞忘了,今天有点特殊。”在员工通道等电梯时,屈黎解释道:“每月初八,文物局会组织一次民众现场鉴宝,这会儿大厅里面基本人挤人,我们不凑这个热闹。”

    长青恍然大悟,怪不得他瞧见那些人手上都抱着东西,有的甚至几个人围着一个走,也不知道是在“保护”还是“防窥”。

    敢情是来鉴宝的。

    屈黎说不去凑热闹,但耐不住长青的好奇心——这可是现场版的鉴宝会啊,他之前只在节目里见过!

    想来这个现场也会如节目里那般精彩。

    有什么不信、不服假,大闹鉴宝现场的,还有什么幸运儿天降大财这样的热闹最好。

    “那你们这有见过特别牛的真货吗?”长青眼睛发亮,吃瓜的热情完全燃烧起来。

    屈黎无奈地瞥了他一眼:“有的,家传书画,生活用具这类的真品比较多,不过当时最轰动的是收了一枚后宋的玉玺。”

    长青的嘴慢慢变成“o”字形。

    后宋、玉玺,那确实是罕见。

    两人上了电梯,直达三楼。

    屈黎从电梯的反光板里看到长青震惊的表情,忙低咳两声掩饰笑意:“但概率极低,普通人缺乏专业训练,对文物的判断更基于买方的说辞以及物件自身的样貌。所以来到我们这儿的品十有九假,良品更是万里挑一。”

    话音刚落,仿佛回应似的,一道撕心裂肺的哀号穿透两层水泥板,自脚下破空传来。

    “怎么可能是假的?!你们不专业!我要报警!!报警!!!”

    长青忍俊不禁:“警察可不管这个的……”

    笑完,又觉得这位大哥稍稍有些可怜。毕竟这样破防,估摸着在假货上砸了不少钱。

    但随着他们推开313室的门,见到廖亚,长青所有玩笑心思都烟消云散。

    键盘敲击声在他们进门后戛然而止,廖亚从抽屉里拿出一张检验单,抬头望来。

    长青原以为廖亚瞧见他和屈黎一起来会说些揶揄话,连回怼的台词都想好了。

    却不想廖亚神色凝重,未带笑意的样子让长青陡然生出一种不祥的预感。

    长青忽地有些犹豫,但还是伸手去接那单子,却被屈黎抢了先,分出手臂挡在长青身前。

    “又不是病危通知书,病人没必要回避吧?”长青失笑,话说得有些冷硬。

    屈黎闻言,眉头瞬间皱起,他不喜欢长青说这样的话。但最终手还是放下来了,让长青抽了走检测单。

    雪白的纸张,密密麻麻地挤着很多字。而最下面一栏的结果上写却只写了几行大字,尤其显眼。

    【检查到未知化学成分】

    【疑似异常环境因子】

    什么意思

    廖亚适时开口解释道:“你的皮肤提取液里检查到异常化学元素,我查遍了对照表所有元素及化合物,也查找不到任何信息。我一开始怀疑过“砷”,这种元素长期接触后也会导致鳞状病变,但还是不对。”廖亚沮丧地摇了摇头:“大概率,这是一种新型元素,这种皮肤病也可能是该元素导致的变态反应。还有其他患病人员吗?我需要更多的样本量。”

    “有。”长青喉结滚动:“整个长家村上下,几百号老小都染着这病。”

    廖亚的表情逐渐凝固,他倒吸一口凉气,猛地回身在桌上翻出一张纸,飞快记下什么,随即语气笃定地对长青说:“那不用了,问题绝对就出在你老家。”

    然后他心里犯嘀咕,难怪当时卡在见家长那步,长青死活不愿意带他回老家,原来还有这层原因。

    廖亚是个嘴溜缝的,心里想着,不知不觉地说出了声。

    眼看旧账又要被翻出来,长青一阵急头白脸,直接就把廖亚的嘴捂死了。

    感受到一旁屈黎灼热的视线,长青咬牙切齿地冲满廖亚笑道:“饿了吧?走,我们一起吃饭。”

    “谁要跟你们俩吃饭……哎呀真是的,我要继续写报告了,拜拜。”

    廖亚刚转身,突然被扭手往后一拽。他一愣不明所以地回过头,却正巧撞进两双危险的眼睛。

    廖亚:……

    他突然心生不妙,满脸惊恐地问:“你们要干、干什么?”

    长青唇角一勾:“没什么?就是想请你吃顿饭。”

    然后用不容拒绝地将廖亚往外拖,拖了一半,屈黎插进来接了力。

    长青乐地在旁边拍了拍手,笑得活像个完成任务的小狐狸。

    落在廖亚眼里只觉得长青笑的奸诈,他耍嘴皮子跟打快板似的,一口一个我草,爆发出惊天质问:“你们这是要拐卖我吗?”

    “长青!我俩分手了之后我没欠你什么的吧?丫丫实在不行放你那去……哎哟!疼死我了。”

    廖亚龇牙咧嘴地看向罪魁祸首屈黎,丝毫不知道自己那句话触了这哥的雷区。只知道这人手劲真大,长青拽他好歹是想他走,屈黎拽他完全是想把他分尸!

    为了不让这种事发生,廖亚认命妥协。心想着法治社会,屈黎也好歹是个小领导,总不能真的光天化日之下对他做点什么。

    三人从后门电梯下了楼,真真切切到了光天化日之下,再那么扯着廖亚不好看。

    屈黎松了手,廖亚重获自由,一个劲地揉手腕,骂道:“你一个文职练那么大的劲干什么?”

    屈黎头也没回,只是脖颈关节发出两声脆响:“谁告诉你我是文职?”

    这话冲的,长青不由侧目,心说和廖亚这人待久了都会火大吧。

    廖亚瞧见屈黎紧绷的肩背肌肉线条也老实了,又跟个没事人一样,没心没肺地问:“我们现在去哪吃啊?我饿死了。”

    结果是,无人应答。

    三个大男人脚程很快,没多久就走到了大厅入口处。

    突然,一个人横飞出来,重重砸到地上。三人同时停下脚步,扭头看向人声鼎沸的办事厅。

    里面自熙熙攘攘的人群中挤出几个彪形壮汉,似乎来者不善,但是仔细瞧他们都挂着一张文物局的工作证。

    “滚!”其中的领头,中气十足的暴喝道。

    地上那人先是瑟缩一抖,然后四肢混乱的在地上摩擦、加速,跌跌撞撞的往前跑了。

    屈黎神色肃穆:“怎么回事?”

    领头的大汉先是质问屈黎:“你是谁啊?”

    随后被后面的人扯了扯衣服,指着看到了屈黎肩上的标,一下子老实了:“领导好!报告领导!刚刚那人在里面偷人家东西,被逮着正着,我们就把他撵出来了。”

    他们站得笔直,抢着汇报工作。

    但长青的视线完全没在他们身上,自刚才起,他就一直盯着那逐渐跑远的人影。

    不对劲,长青越看越觉得不对劲。

    这人起初一副腿软脚滑的怂包样,怎么没跑多远就跟那个人类进化史一般挺直了,健步如飞,像换了个人一样。

    心理素质还挺强大?

    长青正琢磨着,就听见屈黎问:“他偷了什么东西?”

    “偷得人家传家宝,一条古董项链,看着又大又闪!要真偷去可惨了。”

    知道没偷走便好,屈黎审视了这几个大汉,刚准备开口问他们是谁派来的人时,长青突然出声。

    “等等,不对。”

    所有人调转视线,一脸懵看着长青奔成一道残影,空中袅袅飘来一句:“可不一定找回来了。”

    屈黎反应极快,紧随其后。

    一路狂奔,很快追上了目标——因为这贼早已放松了警惕,走了好一会路了。

    被抓住后,这贼破口大骂。

    长青让屈黎压住他,然后在一连串脏话问候中,直接从他的衣兜里拿出一条项链。

    “那个丢失的项链长这样吗?”

    “又大,又闪。”直接摆在跟着后面来的两个大汉眼前,他们面面相觑,异口同声:“啊?怎么还在他手上?”

    长青反手将项链拿在掌心,再度伸进那人的兜里摸,结果摸出的东西还不少。零零散散的,其中居然还有一把电动车钥匙。

    长青冷笑,踢了那人的腿弯一脚:“挺能拿啊?这些都不少钱呢?我看你跑就不对,连局大门都没跑出去就开始清点自己偷了多少是吧?”

    刚刚他就看这家伙不对劲,果然,很快就出现了明显地从兜里拿东西又塞回去的动作。

    真是当小偷都当不明白。

    吃饭的路上还顺带抓了个小偷,长青也算是能上“好人好事”颁奖了,但他没什么获奖感言想要发表,只是言简意赅地嘱咐那两个跟过来的人,千万看好出入口,以及眼神放灵光些。

    那两人似乎有些委屈,嘟囔道:“但领导,这不归我们管来着……”

    说得不算小声,被长青听了个一清二楚。他不禁被气笑,反问道:“你们不是看场的吗?”

    他俩如同复制粘贴般一同摇了摇头,随即:“我们只是被周局喊过来保护鉴宝师傅的。”

    长青难以置信地摇着脑袋:“那文物局搞这么大个活动,全场连个看场的人都没有?这跟自助餐有什么区别?”

    这个周崇华,到底在搞什么鬼东西。

    憋着火气等那俩“保镖”走了,廖亚才姗姗来迟,跑到他们身边站定时整个人都直不起腰,扶着膝盖气喘吁吁。

    他都不好意思说,要不是那两个人返回的路上和他相遇,给他指了路,他估计还会追反方向。

    廖亚看到俩保安手里押着那人,也大概猜到了发生什么,喘完气冲长青竖了个大拇指:“牛逼,吃个饭还能抓小偷。”

    这场不算大的闹剧耗了好些时间,三人只能就近找了家饭馆。

    屈黎拒绝了店老板给他们指的四人位,要了一个包厢。

    几人跟着上到二楼,等到菜完全上齐,屈黎率先起身将包厢门落了锁。

    而正处于风暴中心的廖亚毫无察觉,抬起筷子已经在思考要吃那道菜了。

    等着等着,再缺心眼也感觉到了气氛不对劲。

    首先就是为什么所有人都在看着他……

    “你们……”廖亚缓缓放下了筷子,深吸一口气,都有些欲哭无泪了:“到底要干嘛?”

    长青微微一笑。或许是这段时间和林家人进修了一番,眼下他这笑容也变得人机味十足。他抬手支着下巴,笑容逐渐消失:“想托你办件事。”

    “我们怀疑你上司周崇华私自修改文物编号,以公谋私。现在需要你来当个间谍,帮我们查他更多的犯罪细节。”  ?廖亚目光呆滞了,缓缓抬手指向自己鼻尖,说:“我吗?”

    一时不知该先震惊“上司是内鬼”,还是“自己居然要演无间道”。

    看到长青和屈黎都是一副认真样,廖亚脸色变了又变,最终叹了口气:“你们确定他有问题?”

    他不是不愿意揪出周局,只是担心自己被当成枪子使。

    这种时候,只能由发现周崇华秘密的屈黎给出最终判决。

    屈黎将先前讲过的内容又简短复述给廖亚,一字一句,摆出来的都是触目惊心的罪恶。

    廖亚思考许久,最后妥协:“可以,把你们的计划告诉我。”

    长青倾身,语重心长道:“第一步——让周崇华信任你。”

    第54章

    水在瓷台边打转,廖亚洗着手,抬眼看见屈黎推门走了进来。

    地上的红白瓷砖倒映出两双脚,很快走到一起。

    “吃完了?”廖亚撒撒手上的水,他吃完来上厕所,现在准备回去了,嘴上还说着客套话。

    说着说着,他停下了动作。

    借着镜子狐疑地打量着后面的屈黎。

    这个高大的男人几乎触到厕所天花板,极强的逆光为他打上一层硬光,将他所有的表情匿在阴影里,看不真切。

    唯独那双眼很亮,镀着一层冷光。

    “你是长青前男友?”

    屈黎薄唇轻启,抛下一颗巨弹。

    廖亚被原地炸懵,不自觉地朝洗手台贴近了些,因为他莫名从这句询问中嗅到了些危险的信号。

    “额,都多久前的事了哈哈。”廖亚飞快运转思绪,最终还是选择不正面回答这个问题:“我们俩性格不合适。”

    说完,他瞧着屈黎的反应,脑子再迟钝也品出了不对劲。

    只可惜眼下不是打趣的时候,廖亚遗憾强压下嘴痒。

    两人相互干瞪眼,一直僵持到廖亚站的脚麻时,屈黎才再度开口:“你们都是同性恋。”

    这是一句肯定句。

    屈黎说得认真。

    可答案不是显而易见……的吗?

    廖亚不懂,但他识趣地干笑两声,应答:“我是。”

    临时想到长青不一定乐意告诉别人他的性取向,廖亚话到嘴边又改口只承认了自己。

    但是这样的欲盖弥彰显然只能骗小孩。

    屈黎明显不信,但他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答案,神色稍缓。

    廖亚感觉身上的压迫感随之减弱不少,立马得空猛喘了口气。

    但屈黎还是没有要结束的意思:“丫丫是谁?”

    霎时,廖亚被那口气呛到,低头咳嗽起来。

    耳畔明明就是工作的冷风机,他却依旧有些冒汗。

    “丫丫啊,它就是只猫。”廖亚缓过了,斟酌道。

    “猫?”屈黎错愕地挑起眉头,的确没想到“丫丫”的身份居然是只猫。

    不知怎的,之前一直堵在胸口的气忽地散了,他心情好了不少。

    屈黎若有所思地点点头,调转脚尖朝向门口,像是要结束这场不合规的“审问”。

    不是,这家伙进来那么久,既不是上厕所也不是洗手,就是光来问他话的!

    廖亚满脸黑线,嘴皮子再憋不住。等到屈黎即将走出门时,他阴恻恻地开口道:

    “你想追他得抓紧,他挺难追的。”

    屈黎停下脚步,侧脸逆光,棱角分明。

    良久,他才道了句:“谢了。”

    “丫丫月底寄到我这里来,辛苦。”他微微点头,语气却是不容置疑,说罢快步离去。

    厕所门自动合上,留下廖亚满脸震惊。

    这还没追上呢就开始讨要丫丫了?

    屈黎这人这么霸道?

    廖亚仿佛第一次认识他,呆滞了会儿突然一拍脑壳,意识到一件事。

    他说长青难追,是因为他当时追长青的时候,人家压根对他没意思。

    但是现在,情况很明显不是那样的。

    不仅屈黎对长青有意思,长青好像对屈黎也有意思。

    坏了,到时候人俩在一起了,不会背后蛐蛐他吧……

    廖亚后知后觉打了个颤,突然觉得他的鼻子红红的。

    等他平复心情再出来时,长青正在看手机,戏弄的冲他一笑:“上挺久啊,我饭都快消化完了。”

    廖亚:……

    他扫了眼屈黎,又扫了眼长青,表情跟便秘了一样扭曲。

    好了不逗了,长青适可而止,按灭手机准备起身。

    倏忽间,屈黎的手机响起。那手机自带的铃声,急促而尖锐,听得人心慌。

    屈黎接听,眉头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蹙起。

    “好,我们马上回来。”随后,他抬眼和对面两人对了个眼神,面色凝重:“局里出事了。”

    *

    原来,那小偷被押回文物局,那些安保便组织起“失物招领”。号召现场人员检查自己的物品,丢失的及时过来辨认。

    一开始还好,很多人庆幸着找回自己的东西。

    直到一个老人突然站出来,高喊他的汉铜钱串没了。

    是真的没了,翻遍小偷的口袋也没找到半枚铜钱的影子。

    那老人当场捂住心口,呜呼一声,倒地不起。

    给所有人吓得不轻,整个大厅里尖叫的尖叫,喊救人的喊救人,乱成一锅粥了也没几个人手能够控制状况。所有的声音混杂在一起,几乎要将文物局的天花板顶飞。

    屈黎一行人随救护车的笛声赶回来时就看到这一幕。

    文物局二三楼的人也渐渐发现不对,汇聚到一楼来。

    里外包夹之势,直到那位老人被抬上救护车,现场人的情绪总算安稳下来。

    而此刻,鉴定厅一片狼藉。鉴定桌的桌布被随意扔到地上,几位鉴定专家也早不知道躲哪里去了。

    到处都是杂乱的脚印,每个人脸上都还残留着惊魂未定。

    屈黎和长青挤入人群,去到了唯一还在喧哗的角落。

    入眼便是那几个彪形大汉拎着那小偷的衣领,挥着拳头怒吼:“偷了就是偷了!你再嘴硬!等闹出人命来你第一个遭殃,快说!”

    “发生了什么?”屈黎上前压下那男子的拳头,肃穆的气场瞬间袭过,压制住了众人。

    壮汉领头的神色一软,讪讪地放下手,解释道:“领导,这人不认罪,非说他是捡的不是偷的,这怎么可能……”

    “领导啊,领导,你要替我做主啊!”不承想,地上那小偷听到“领导”二字,仿佛受了天大的委屈,一把鼻涕一把泪的爬过来要抱屈黎的腿。

    屈黎立刻后退避开,警告道:“安分点。”

    “你说是捡的,在哪里捡的?”

    若是扯谎,“捡的”这种说辞最易被戳破。

    但是那小偷还真说出来了,他抹了抹眼泪,抬手指向一条黝黑走道。“就是那里面,一个厅子里面,有很多,我真的都是捡的啊……您信我,那老头死了真的和我没关系啊。”还没说完,便呜呜抽噎起来。

    屈黎凝眸朝那里面望去,长青和廖亚已然走到了他的身侧。

    长青凑近,轻声问:“哪里是什么地方?”

    “‘须臾’壁画巡展的主展厅。”屈黎的嘴角紧绷成直线,冷声回道。

    听闻这话,长青心脏陡然一跳。

    “须臾”壁画乃是国宝,每隔四年,文物局就会开展一次壁画巡展,致力于宣扬文化自信。今年是第六届,依旧是从文物局总局开始巡展的第一步。展厅布置工作由屈黎主管,早已完成,封闭起来只待大众鉴宝会结束后开启。

    若是确认封闭了展厅,那这小偷是如何进入的?

    若是人能够随意进入,那谁能保证展厅内容不受损?

    还有这些失物,若真是小偷在展厅里捡的,那么是谁干的?他们的目的是什么?

    数道疑问直直刺向负责人屈黎,但眼下还不是追责的时候。

    展厅的门锁的确是开的,猖狂地露着一条缝。

    屈黎径直将门推开,没有任何犹豫地打开了展厅的灯。

    直到所有的灯完全亮起后,他一直平稳的呼吸却猛地紊乱了。不只是他,在场所有文物局员工在看清眼前的一幕后都倒吸了一口凉气。

    冷光照耀下的白墙上,用刺眼的红色写满了鬼画符般的文字,活像是恐怖片倒进现实,后面凑热闹的人群再度爆发出惊呼与尖叫。

    一切都仿佛在后退,唯独眼前墙上的字在不断扭曲,蠕动着放大,向前。

    “五脉偿命!私吞壁画,血债血还!”

    豆大的汗珠顺着屈黎凌厉逼人的脸侧滑落,他再难以镇定,骤然扭头,怒斥身后那些文物局的人:“清场!全部人——退到警戒线外!”

    所有文物局员工打了个激灵,纷纷活了过来,开始催促人群向外退,不要凑热闹。

    但如此具有视觉冲击力的场景还是已经刻在那些民众眼里。

    “什么意思啊!”

    “这得给个说法吧!吓死我了。”

    “就是!就是!”

    当羊群中出现第一只出头羊时,便会出现更多。这样的无知又无畏的羊群,往往能激荡出最势不可挡的力量。

    最后,屈黎拉下展厅的挡帘,总算将所有视线都拦在门外。此刻,这里面只有他、长青和廖亚,以及其他几个员工。

    “分开把全部地方都检查一遍,着重留意地面上有没有东西。”

    屈黎一声令下,人散开,融入无数台冷基调的展示台后。

    长青走到那幅大字下,并没有嗅到血腥味,而是一股浓烈的油漆颜料味。他再抬手去擦了下,手指上立马沾上颜料。

    还没干透,在当下这个季节,这些字写的时间不会超过一天。

    大概率写的那人就是冲着今天的民众鉴宝会而来,至于目的——字已经写得很清楚,长青仰头将这些字刻在脑子里,眼神渐渐沉下去。

    “屈队,这里有发现!”

    呼喊破空传来,吸引到全部人的注意力。

    长青动了动有些僵硬的脖颈,抬脚朝那里走去。

    到时,那里外面已经围了些人。

    他本还在想要如何才能挤进去,却不想数双眼睛忽地盯着了他身上,齐刷刷的给他让开了路。

    长青没多想,借着道走进去,和屈黎的眸子相对。

    而屈黎的眼里,情绪有些复杂。

    有严肃,有柔和,有不忍,似乎还有……

    陌生地怀疑。

    长青看到了地上的东西。

    零零碎碎的,用一个布袋子兜着许多小物品。有遗失的汉铜钱串,还有不少反射出锐利光芒的宝石。似乎是最普通的首饰,只是那布袋子上用笔潇洒写着一串签名:

    “Q.长青”

    长青不会不认得自己的字迹,他也认出了这些东西——都是先前他替李老板做的货。

    不知为何,居然会跨越几省出现这里。

    一股阴冷感直入骨髓,长青面容血色尽散。

    第55章

    长青知道,那人是在威胁他——

    “记得我们的约定,我等你。”幽暗石窟里,被愚蛊控制的“林叔良”的笑容犹在眼前。

    但当时现场只有他、屈黎和尹瑎,那人估计觉得没达到拉他下水的目的,又紧追不舍地来到这里抛下一枚炸弹。

    很不幸,那人的目的达到。

    屈黎注意到长青过分难看的脸色,敛眉起身,一把将长青揽到角落,用身体挡住其他人赤裸的视线。

    “是你?”

    “是。”长青回答得干脆,眼皮微垂,折出两条锋利的褶皱。

    单字迹或许有人能够伪造,但再加上那包袱,那些首饰,还有他的签名,一切就太巧了。

    长青知道,这是不可能完成的事。

    他先前独自在工作室里忙碌,打包和寄出的所有记忆全都争先恐后跳出来。

    对他说:对,就是他亲自做的这些。

    “这些小首饰就是我之前给李老板做的货,当时丢了,我不知道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长青的语速越来越快,试图以此来掩盖掉声音中微小的颤抖。

    他虽然没有抬眼,却明显感受到放在自己肩头的手更用力了些,捏的他肩胛骨生疼。

    玻璃门突然被叩响。

    “小屈!把门开开,我是周崇华。”

    听闻,两人皆是一僵。

    周崇华来了。

    屈黎手臂肌肉紧绷,当即就要松开还揽在长青肩上的手。

    感受到温度的抽离,长青于瞬间抓住了那只手。

    血液在身体里翻涌,咆哮。他喉结剧烈滚动着,无数的话堵在喉间,无法倾泻。那不停息的敲门声宛若倒计时的摇表,逼着长青将所有想说的都最终凝结成舌尖上颤抖的两个字:

    “信我。”

    信。

    可这太奢侈了。

    当下的一切都对长青不利,强迫一个人无条件相信他,无异于给那人绑上了沉重的道德枷锁。

    “没事。”屈黎的手掌突然抚上他的发顶,指尖带起发丝,力道里带着不容分说的安抚意味:“别怕。”

    长青自头顶沿着背脊顺下一阵麻意,将他混沌的思绪拽落于地面,他意识到他刚刚有些失态。

    屈黎已经去开门,周崇华大步走了进来。

    这位“弥勒佛”上司的脸上总算褪去了笑意,额间堆积着三层厚重的皮肉。原本想问的话再看清屋内后化为一声叹息:“造孽啊。”

    周崇华走向人员聚集的地方,昂首阔步,接受在场所有人的目光洗礼,所有人都要对他尊敬地唤一声:“周副局好。”

    ——权利的威压,使他看起来容光焕发。

    很快,他看到了包袱,也看到了上面的字,遂将视线转向靠在角落的长青。

    青年的眼神冷得惊人,像一把薄刃刺入周崇华的眼底。他不由得眯了眯眼,嘴上逐渐挂上笑,似乎像维持出之前那般和蔼可亲。

    只可惜这落到长青眼里都只剩下“伪善”。

    “这是你写的?”周崇华轻声问。

    长青上下眼睫点水般相触,算是回答。

    这简单的动作却像是按到了周崇华的某个开关,他的表情瞬间垮下,双眼化作一台扫描仪,将长青从头到脚都审视了个遍。

    长青虽然坦然接受了他会被怀疑的心理准备,但真当这些视线毫不遮掩地落到身上时,他还是被盯得浑身发紧。

    周崇华叹了口气,神情失望地摇了摇头:“那没办法了,长青,按照规定,你得跟我们走一趟……”

    “他一直和我在一块。”屈黎蓦地开口,一字一句说得认真:“不可能有时间布置现场,我怀疑是有人栽赃。”

    众人看去,只见他眉眼肃然,一副斩钉截铁的坚定模样。

    周崇华微微偏头,嘴角的笑意愈发肆意:“哦?这么确定?”

    “你可要想好,你也脱不开调查屈黎。这个展会厅是你负责的部分,现在出了这么大事,这次巡展该怎么办下去呢?还能不能办得下去?这些问题我全部都会依程序向你追责的。”

    他呵呵说罢,又笑着看向长青:“再说,我怎么能确定不是你们两个在联手糊弄我们呢?”

    周崇华终于不再掩藏他的恶意,简单一句话,直接将屈黎噩耗长青一同摆上了怀疑席。

    长青耳畔嗡嗡作响,双手不由得攥成拳头,面颊也因为愤怒而染上些红润。

    他气,气的是屈黎义无反顾地和他站在一侧,而他却百口莫辩。更气屈黎,几番话语间,又将责任与审视都揽在了他的身上。

    他向前一步,话已经逼到了嘴边。

    就在这时,屈黎又开口了,时候巧妙的就像是在堵长青的话一般。

    他面不改色:“我全力配合组织的任何调查,也接受所有处分。但这不妨碍我为他做证。”屈黎边说边向前逼近周崇华:“能同时接触五脉和文物局,还能在展厅自由活动——栽赃者的级别,绝对低不了。”

    周崇华眯起眼睛,眼里闪过一丝冷光:“你什么意思?”

    都是聪明人,都听懂对方的言外之意。

    屈黎的声音不算小,正巧涵盖了整个展会厅。

    两人视线在空中交锋,谁都没有要退让的意思,虚空中仿佛传来刀剑相对的铁革声,震得在场所有人屏息凝神。

    “哈哈哈!也是。”周崇华突然大笑,五官全部被肉挤没了影:“那按照屈队长所说,不仅这五脉需要大洗牌,文物局里也得洗一下是吗?”

    在一旁努力降低存在感的文物局员工闻言纷纷虎躯一震,面面相觑,从身边人的眼里看到了同一个担忧:

    这莫不是要裁人的意思……

    屈黎不语,只是不合时宜地弯了弯嘴角。

    “好、好。”好在,周崇华又恢复和蔼,好似方才的对峙从未发生过一般,只是那笑意丝毫未及眼底:“那便按我们小屈队长说的,等这件事处理完,我们一起把文物局翻个遍,非要找出那‘卧底’不可。”

    “哎呀,周副局别动气呀。”忽地,廖亚不知从何处钻了出来,恰到好处地打破僵局。“服从调查,那就调查清楚嘛,屈队长说什么洗牌那多生硬呐?”

    总算有个站自己这边的,周崇华面色稍缓:“你是那个……总局来的小廖吧?”

    廖亚忙不迭点头,笑容灿烂:“是我呢,我这边实验刚好告一段落,后面还想多跟您学习学习局里……”

    “好好好。”周崇华连连点头:“也是,你也来这么些天了,还没带你好好逛过。我失职!我的错!”

    “哎呀,您这么说我可受不起了。”廖亚不犯贱的时候,嘴一向是很甜的,哄周崇华开心不算难事。

    而在周崇华看不见的角落,廖亚悄悄给后面的长青比了个“OK”手势。

    *

    屈黎推开办公室门出来时,就见长青坐在走廊的长椅上,双手交叠抵在唇前,不知道在想什么。

    他好似又瘦了,厚衣服都藏不住背骨形状,就这样坐着便几乎要融进身后的雪色白墙。

    屈黎心里有些泛涩,突然很想把陈承再绑回来给长青做几天饭。

    遥远的陈承,锄地时莫名其妙打了个大喷嚏,不明所以地拉紧了自己的大棉袄。

    长青听到脚步声,猛地抬头,眼神在看到屈黎后瞬间亮了:“你终于出来了。”

    “嗯,你结束得很早?”屈黎慢慢走近长青。

    长青摇了摇头,他快完全是托屈黎的福——有屈黎的证词,再加之包袱来源尚未查明,他并没有被审讯多久,只简单做了笔录就被放出来了。

    而他出来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向路过的人打听屈黎的去向。那人些许有些不忍,悄悄给他指了方向。

    “他们给你的处罚是什么?”长青的声音有些干涩。在等待期间,他一直坐立难安。

    他不是文物局的人,所以就算被处罚也是归警察局管,文物局并不会对他有什么根本上的影响,但是屈黎不一样,屈黎作为巡展的负责人,首当其冲,处罚一定不会轻。

    “出去说。”屈黎摇了摇头,拉着长青朝外走。

    而看到屈黎的神色,长青便知道事情不太好。这个男人向来喜怒不形于色,可现在,那双野兽似的眸中危险的一面就完全显露。

    两人直坐进车里,长青再也忍不住问:“到底怎么样?”

    他看到屈黎微微撇开头,像是不愿说,突然伸手抚上了屈黎的脸侧。

    那略带粗糙和温度的皮肤蹭过指尖,带起涟漪,但长青眼下却没有心思多想。他强制屈黎看着自己,一字一句认真道:

    “屈黎,你别瞒我。”

    屈黎明显僵硬一瞬,但等他反应过来后也没有躲开。相反,还朝长青的手掌心贴近了几分。

    这个举动让长青心头一软,而下一秒,屈黎温暖而干燥的手掌又覆上了他的手背,将他的手牢牢按在了掌心之中。

    “没什么,只是我暂时不用来上班了。”屈黎将语气放得很轻,甚至带上了些玩笑意味。

    停职调查。

    这仅次于开除的严厉处分,却被屈黎说得轻松。

    “我……对不起。”长青咬住下唇,喉间像是堵了团棉花,呼吸都艰难。

    “长青,你不用对我说对不起。”屈黎猝不及防地靠近,给了长青一个拥抱。这个怀抱分明还带着外头的雪气,却依旧热得惊人。“往好处想,现在我们有的是时间查案。”

    “你说,我们接下来去哪?”屈黎放开手,坐回位置。

    他一脚踩上油门,引擎随之发出嗡鸣。

    长青毫不犹豫:

    “回康江,去找张行。”

    第56章

    白泽街,天蒙蒙亮。

    入冬后,康江像扯破的棉被般飞了一个多星期的雪絮,大地银装素裹。光秃的枝桠盛着白雪,背依天光,才露高墙,简洁素净宛如国画留白。

    男子一脚深一脚浅的踩在雪地上,猎猎穿巷风毫不留情的卷起他的外衣,他冷的一哆嗦,赶忙抱紧了自己,冲手机对面道:“不干嘛,就是屈黎托我去古董行看一眼,我正好去看看我的鸟。”

    上次五脉开完聚首会,尹家被安排代管林家藏宝库,进行文物清扫。

    所以救出长青后,尹瑎又马不停蹄赶回了康江,待到现在。

    “哥你别担心,我很快就回去了。你就在家里好好地,什么事都千万给我打电话商量好吗?”尹瑎反复叮嘱完,确认对面的尹商听进去了才挂断电话。

    他说这番话,主要是怕他哥又好心办坏事。

    上次就是他被屈黎喊过来包围林家,结果回到尹家后却发现尹商把镇宅的玉蝎子卖给林家人了。真是忙活半天结果家丢了,费了半天功夫还找回了假货,真品到现在都不知所踪。

    也是心累,但尹瑎这么多年也习惯了,没有抱怨。

    他无奈地叹了口气,一旁墙上拐着的路牌已经来到“250号”。

    老张古董行,白泽街257号,就在这条巷子的尽头。

    尹瑎把手揣进兜里,不由得加快了脚步。

    只是当他站立于门前时,他动了动鼻子,心道雪气都掩不住这破铁门的锈味。空气中隐隐约约飘着一股铁腥气,而随着门吱呀打开,尹瑎的心里陡然生出一股不妙。

    不对,铁锈的腥气真的会如此浓重吗?

    门内场景逐渐显现,尹瑎的双眼瞪大,瞳孔骤缩,倒映出一地“红梅残雪”

    *

    等长青和屈黎抵达白泽街时,老张古董行已经被几道警戒线围起来,外围的警察拦着看热闹的居民。

    屈黎摆出工作证,带着长青一齐进入警戒线内。

    再见这里,一如之前残破。入眼正院子,地上白雪却被血迹染成刺眼的红。一个人蹲在地上,似乎捧着什么。

    而正房和两间侧房都有不少痕鉴员在忙碌进出,没有任何声音,整个老张古董行都笼罩在一股冷冽的死寂之中。

    “尹瑎?”长青唤。

    蹲着的那人一顿,回过头来,露出一双通红的眼睛。而在他的怀里,抱着一只蜷缩的鸟。它身体早已僵硬,羽毛不再富有光彩。它的身下聚着一摊血洼,脖子几乎被拧折成与身体垂直的角度。而那双黑珍珠一般的眼睁大着,覆着一层灰白色的膜,无神倒映着天空。

    长青记得这小家伙,之前住在白泽街时,每次到古董行来它都会飞过来挂在自己身上。说不上多有感情,但毕竟是一条生命,消逝总归唏嘘。

    他才意识到,原来这只鸟是尹瑎的,他们早已见过。

    “节哀。”屈黎开口,率先冲着那鸟的尸体和尹瑎鞠了一躬。眼下,说再多的话也无济于事。

    尹瑎强咬着牙,撇回了头:“你们忙你们的,让我缓一会儿就好。”

    别过尹瑎,长青和屈黎先去了正屋。他们遣散里面几位痕鉴,整间房很快就空了下来,只剩下几张桌凳和几排空架子——这里是张行之前工作的地方,但张行早已不见踪迹。

    “让他跑了!”长青从牙缝中挤出几个字,然后收着力一拳挥到墙壁上,打下一层薄土。

    这黄鼠狼,究竟是如何提前得知他们行动的?预知能力?简直荒谬。

    长青更愿意相信是有人在通风报信——一个清楚他们行踪的人。

    文物局,周崇华。

    拳头缓缓松开,长青眼睛落到那排空架子上。

    现在不是生气的时候。

    张行杀死那只鸟,明晃晃地挑衅与警告,这与之前杀害杨新叶那帮人的手法如出一辙。

    都是疯子,好似在他们眼中,生命都是谈判的筹码。

    架子上的灰还很薄,原先摆放的物体痕迹明显,可见张行应该走得不久。

    长青不信,这家伙真的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抹净所有痕迹,他眼神一凛,径直朝屋内走去。

    那里曾是张行的工作室,按理来说会留下最多的破绽线索。

    可拉开挡帘后,长青不禁沮丧,屋内比预想的更加干净,空荡得令人烦躁。角落里堆着一摞破纸箱,旁边还孤零零地立着个床头柜。

    长青拉开抽屉,空的,意料之中。

    这柜子年久失修,仅仅是拉开就有些脱轨,高低不平的卡在了半途中,一时间拉不出来也塞不回去。

    长青无奈,伸手去探了探拉不出来的那部分,确认也是空的便不再尝试了,转而将注意力放到下面的那两个抽屉上。

    好在,这两个的滑轨要顺畅一些,一拉即开。但里面也是空空如也。

    没有收获,长青准备将那两个抽屉都塞回去——

    忽地他手指一顿,停下动作,伸手丈量起下两个抽屉的深度,都约莫他三分之二手臂长度。

    而当他将手探入最上层时,手肘还露在外面,指尖却已经触底。

    这三层中,明显最上层的抽屉要短一截。

    但因为它被卡住了,导致这点长度差异极易被忽略。

    一个抽屉无缘无故怎会这样设计?

    长青来了兴致,一鼓作气用力往拽,非要看看这后头的空间用来干什么了。可扯了半晌,整个柜子都移了位,屉子仍旧像是焊死了一般纹丝不动。

    “怎么了?”屈黎的声音从身后传来,被这番动静吸引了进来。

    长青见状卸力,后退几步让开位置:“这柜子有玄机,你来把上面这层拽出来。”

    屈黎虽然不知有何“玄机”,但胜在听话,二话不说就开始执行。面对这样的死物,他不再收着力。浑身的肌肉没有一处是白练,此刻爆发出惊人的力量。

    不是夸张,长青很清晰地听到柜子内传来木材撕裂的声音,感同身受的身体肌肉疼了一瞬。

    没一会儿,那抽屉就带着两条扭曲的滑轨一齐被扯落在地。

    “空的。”屈黎拍了拍手上的灰,神色自若。

    长青摇了摇头,抽屉不是重点,重点在抽屉后面的空间。

    乍一看,那洞口黑漆漆的,没有任何异样。他只能再伸手去摸,果然触到一处突兀的隆起。

    找到了。

    长青眼睛亮起,指腹在凸起上不断摸索,终于指尖勾到一处凹槽。伴随“咔”的轻响,暗格应声弹出,一个黑漆小盒落入掌心。

    这盒子刻满了诡异的暗色花纹,它们像某种生命力旺盛的植物,又像是某种禁忌的图腾符文,盯的久了有种能将人的目光吸进去的魔力。但是它没有开启的地方,宛如一个严丝合缝的长方体。

    长青捯饬了半天,看久了花纹眼睛犯晕。

    只得作罢将盒子拿在耳边摇晃,听到里面有东西来回晃荡的动静,更坚定了他要打开它的心。

    “有劳。”

    长青毫不犹豫,将盒子抛给了屈黎。

    最后因为徒手掰不开,屈黎只能用柜子角砸。

    一时间,木头与木头的撞击声不绝于耳,木屑四溅,活像个装修现场。

    屈黎框框砸了许久终于砸开,一个玻璃瓶瞬间掉到地上。他也没顾上,抹一额头汗,回头就见长青在旁边憋笑。

    他不明所以地高挑双眉:“你笑什么?”

    “没。”长青摆了摆手,然后冲屈黎竖起大拇指,满眼笑意:“你太厉害了。”

    屈黎被哄到了,嘴角微微上扬,回道:“谢谢。”

    *

    两人将那玻璃瓶捡起来放到桌子上,只见里面装着一个芝麻大小,乌漆麻黑的小玩意。

    忽地,那玩意动了,自身下探出数只触角,原先的黑壳不过是它的背部。它一苏醒,先是动了动触角,旋即开始在瓶子里到处乱爬。

    “这是个什么鬼?”长青紧紧盯着这虫子,看着它最终停在瓶外屈黎手指的位置。

    它的智商并不能支撑它意识到玻璃瓶的存在,它仿若渴水之人寻到水源那般,急不可耐地探出口器,吸附在瓶壁上。

    如果没有这层玻璃,这虫子绝对是要吸屈黎的血的。

    有这样吸血本能的虫子,绝非善类……

    一股电流猛地窜入长青脑中,他强忍着恶心更凑近了玻璃瓶几分,看得仔细。

    “屈黎。”长青突然喊道,一下子抬起头,眼神沉重:“你看它像不像‘愚蛊’的母虫?”

    之前他们调查“愚蛊”的时候,屈黎曾将“愚蛊”母虫和子虫的照片都给长青看过。

    长青记忆尤深。

    因为这种虫子的母虫和子虫差别极大。子虫分明是蠕虫模样,而母虫却是甲壳虫。两者像是八竿子打不到一起的物种,却是血脉相连。

    此话出,屈黎的神色也一变,凑近观察起来。

    很快他给出结论,肯定道:“是它。”

    两人深深对视一眼,从对方眼里看到了同样复杂的情绪。

    真是,不知是该喜还是该悲。

    “愚蛊”的母虫仅此一只,如今出现在张行这里。

    这意味着所有子虫,所有问题与阴谋都有了源头,指向他——张行。

    真相好像已经近在咫尺,可是事态并未因此而变得晴朗,反倒更加扑朔迷离。

    “不是让我来找你吗?”

    长青突然仰头吼道:“我来了,你人呢?”

    他的声音在屋里回荡、消散,最终只有屋顶簌簌落下的灰尘作为回应。

    长青早该知道,先前石窟里附身林叔良的那个声音,那个说会等他来见的约定,都不过是张行为了诬陷他,拉他下水而开的卑劣玩笑。

    他的指节在身侧攥的发白,呼吸愈发重。

    张行跑了,这样一只狡猾至极的黄鼠狼,融入人群,想再找到他无异于大海捞针。

    难道他们只能坐以待毙?等着张行重振旗鼓再卷土重来?

    这叫人如何不气馁。

    “不急,还有一个办法。”

    粗糙又灼热的掌心忽地覆上来,屈黎慢慢地,一根一根地分离开长青攥紧的手指。明明他手里的茧子很硬,但是这动作被做得温柔:“我们之前查到了‘愚蛊’的来源地。”

    “哪里?”长青猛地抬头。

    “卓朗寨。”

    *

    卓朗寨,地处华国边境线上。是一座少数民族原始村落,避世而居,自给自足。

    它隐匿于无边雨林之中,全年浸润在湿漉漉的绿意里。初冬的寒意在这里也被湿热消解成黏稠的雾瘴。虫鸣鸟啼四起,未知的野兽咆哮声随山谷河水翻滚声一同在耳旁回荡。

    这里危机四伏,而大众对它的认知更多地停留在——传说中“巫蛊毒术的发源地”

    长青自幼长在南方,对这里的气候适应还好。但屈黎就不行,严重水土不服,来的第一天就发起高烧。

    所以原本进山的计划被迫推迟,两人在市中心暂时休整两日,等到屈黎烧退下了才向山里进发。

    为了方便,长青在当地找了个向导。

    是个小孩,今年上初二。在市里上学,但放学就得赶回寨子里,对于进山的路非常熟悉,而且既会普通话,又会当地话,极好的向导人选。

    头一次见他,长青便喜欢。这孩子皮肤黝黑,爬起山路来比走路还快,真不愧是大山的子女。

    跟着走了约一天,总算到了地方。卓朗寨子里的建筑都是那种传统吊脚楼,户与户之间都隔着距离。

    而一路上,长青和屈黎顶着不少陌生而直白的注视。

    直到那孩子将他们带到村长屋里,才隔绝了视线。

    小向导和村长用当地的语言叽里咕噜地说了很多,然后那孩子带他们去了一栋闲置的吊脚楼后便回家了,和他们约定明早再见。

    这座吊脚楼像是从雨林里自然生长出来似的,不大,就装下了一张床,一盏灯和两把藤椅。空气中弥漫着一股雨林独特的植被霉湿气。

    好在能够挡风遮雨,对于过夜已然足够。

    直到有了落脚的地方,屈黎终于卸下强撑的姿态,重重跌坐在藤椅上。

    长青闻声望去,借着灯光,就见屈黎的面色非常惨淡,又变成了刚来这边的惨样。今天路上屈黎一声不吭,都快让长青忘记他还是个病号了。

    长青皱起眉,眼里尽是心疼。他走过去摸了摸屈黎的额头,确定没有发烧后松了口气。

    这大老爷们,长青真是没想到屈黎会被湿气折磨得如此狼狈。

    “一方水土养一方人”这话真是没说错。

    长青到这里和回家没什么特别大的区别,他熟练地铺好凉席,点上蚊香,很快就把今晚睡得地方收拾了出来。

    因为在雨林里走了一整天,浑身衣物都湿透了。长青和屈黎为了防止着凉,都换了身干净衣服,端了个小火盆开始烤火。

    长青感觉身体渐渐暖和了不少,决定去给两人打水洗澡。

    来的时候他特意问过那孩子,这地方怎么用水。

    那小孩有些不好意思,说他们挺落后的,全寨子都还在用公共井里的井水。至于那井在哪里,小孩没说,还得去找。

    长青决定自己去。

    屈黎原本虚弱地靠在椅子上休息,听到长青要一个人外出瞬间坐直了身子:“不行,我跟你一起去。”

    长青听着他过分沙哑低沉的嗓音,看着他被擦的通红的鼻子不禁失笑,软声道:“哥,现在天冷下来呢。”

    这山里昼夜温差大,傍晚的时候就已经开始起风,现在出门更是要裹上棉衣了。按照屈黎这感冒的严重程度,出去遛两圈回来鬼知道会不会再发烧。

    要是病情再加重,这个寨子里就医都不方便,长青不忍心。

    但是屈黎很坚持,他的声音闷的像是被捂在胸腔里:“不行,你不能一个人去。”

    嘶,这人感冒了怎么跟个小孩一样。

    长青双手叉腰,开始耐心讲道理:“我不去那今天怎么洗澡?”

    “不洗了。”

    “不洗怎么行?着凉了怎么办?”

    “那我就要和你一块去。”

    得,又绕回来了。

    长青喉结滚动了下,哑口无言。他和屈黎四目相对,谁也不肯服软。

    “噔噔——”

    突兀的敲门声刺破沉默。

    长青叹了口气,走去开门。

    结果一打开,居然是他们的小向导。

    孩子小小的身体几乎要被手上的水桶压弯,还仍旧对他们露出开心的笑:“哥哥们,我白天忘记和你们说水井的位置了,就给你们提水来了。”

    长青忙接过水桶,又惊喜又感动。

    天这么黑,这孩子还挂念着来给他们送水。

    “谢谢你!这么晚辛苦你了,你等我一下,我待会送你回去。”

    小孩背手站得有些拘谨,闻言忙摆了摆手:“不用了哥哥,我阿妈在外头等我。”

    “先走啦!明天再来找你们玩。”

    小孩挥挥手,一溜烟就跑没影了。

    长青迎出去,就看见下面的确有个女人的身形隐在黑夜中。

    他笑着对小孩喊再见,那女人便抬起头,似乎遥遥望了他一眼。

    第57章

    夜,长青伴着淅淅沥沥的雨声入睡。

    但半夜他忽地被一声巨响惊醒,架势之大宛如大地下的巨龙撕开了地皮一角。

    长青在黑暗中睁眼,悬着心听了半晌后意识到那是河流翻滚和撞击山谷发出的咆哮。

    不会发洪水吧?

    借着月光,长青担忧地看了眼窗外,也看到了屈黎的睡颜。他似乎也被这动静打扰到了,在睡梦中眉头也是紧拧着的。

    长青鬼使神差地伸出手,想去抚平那隆起。但屈黎的眼睫突然动了动,吓得他又将手藏回被中,合眼装睡。

    装着装着,山谷的咆哮声在减弱。不知何时,长青也渐渐睡去。

    再醒来,天光大亮。外头早已放晴,鸟儿在枝头叫唤个不停。

    长青先醒的,屈黎随后被长青起身的动作弄醒。

    他像是没有才醒来的发蒙阶段一般,麻利地坐起身,却蓦地吃痛般捂住脑袋。

    从长青的角度看去,屈黎的面色难看极了,几近灰败。

    昨晚长青特意在竹席上多铺了一床被子防寒,但夜里寒气重,屈黎的感冒显然还是加重了。

    “你还好吗?”长青满眼担忧:“今天我和那孩子去,你留在屋里休息。”

    屈黎刚要开口就被咳嗽打断,但他还没待呼吸平缓就艰难地开口,回绝了长青的想法:“不行,我们一起。”

    说完才觉得他说得有些生硬,又补充道:“我没事,不用担心。”

    可那沙哑的嗓音骗不了人,长青知道劝不动他,沉默地去准备早餐了。

    往常他们在一块时总是屈黎干这活,但现在屈黎染了伤寒,角色便调转过来。

    长青在这雨林里变不出什么好东西,两人草草吃了点面包结束早餐。

    今天的任务不多,主要是熟悉村寨,寻找可疑人物。两人简单沟通完后就相顾无言,等着那孩子上门来找他们。

    没等多久,门就被敲响了。传来的孩子声音清亮,活力十足。

    “哥哥们!我们出发吧!”

    孩子叫阿布,正值假期,是在网上联系到的。当时长青解释他们的身份是一支“地址勘测小队”,过来收集一点雨林土壤样本,并没有告诉阿布他们来这儿的真正目的。

    小孩对此兴致极高,接下这个活时还拍着胸脯保证,不论他们要找什么他都有办法。

    三人会面,即刻出发。

    长青刚踏出门,一滴冰凉的水珠砸在他的头顶。他仰起头,看见浓密树冠缝隙间里被雨水滋养过后最纯粹的绿。忽地想起昨夜下雨,巨响河谷的事。

    长青:“阿布,这寨子附近有大河吗?”

    阿布蹦蹦跳跳地在前面带路,闻言回头,咧嘴一笑:“有啊!不过爸妈都不让我们去那里玩,说是有河神会发怒!”

    他说着,突然用手拉住自己的嘴巴,摆出一个鬼脸——典型的吓唬小孩的故事,长青听完笑了笑,没放在心上。

    路上又要经过村寨,在一户普通的吊脚楼前,阿布蓦地停住脚步。

    他对门口的一个弯曲的身影高兴喊道:“妈妈,我带哥哥们去玩啦!”

    那个身影缓缓抬头。

    一张瘦削到近乎凹陷的脸,眼窝深陷,颧骨高耸,嘴唇紧抿着,没有一丝笑意。她只是点了点头,目光在长青和屈黎身上短暂停留,随即垂下眼,继续忙自己的事。

    原来这就是阿布的妈妈,昨夜那个屋下的女人。

    长青微微皱眉,这位母亲的反应着实冷淡,但阿布却丝毫没被影响,反倒很用力地冲他母亲挥挥手,才转身继续带路。

    这样的相处方式,长青总觉得有些怪,但是有说不出来哪里怪,感觉更多的古怪感源自这位母亲。

    然而,他们刚走出两步,身后突然传来一声嘶哑的呼喊。

    “阿布。”

    三个人齐齐转身。

    女人的声音犹如被砂纸磨过一样干涩刺耳,听得人头皮发麻。

    但是她喊完阿布的名字后就再没有说话,只是直勾勾地盯着阿布。

    忽地,阿布用力摆了摆手,像是听懂了什么似的高声道:“好的妈妈,我走啦!”

    然后又招呼着长青和屈黎跟上,脚步轻快地往前走。

    长青和屈黎落在后面,对视一眼,都起了疑心。

    这对母子有蹊跷,分明他们四个人在一块,他和屈黎完全没有听到这对母子间有任何沟通,但阿布却像是接收到了某种无声的信息。

    要么就是在阿布出门前,他母亲和他说过什么,要么就是他们有特殊的沟通方式。

    无论哪一种,都不对劲。

    他们心照不宣的是什么?

    长青眼神一沉,若有所思地盯着前面阿布的背影,随即快步追了上去,温声问:“你妈妈刚才和你说什么了?”

    阿布不明所以地抬起头,眨巴着一双圆溜溜的大眼:“我妈妈什么都没有和我说呀。”

    “哥哥你听到了什么吗?”

    “这样吗?我就是看她喊你,以为是担心你跟我们一块走呢。没事就好,今天我们搞完会亲自把你送回家的,放心。”

    长青斟酌道,每一句话似乎不只是在说给这个小孩听。

    阿布嘿嘿地笑了两声,挠挠头没再说话。

    他今天要带着两位哥哥去见寨子里最老的奶奶,住在远离寨子中心的地方,必须早些出发。

    不知走了多久,长青正觉得路上的景观逐渐变得同质化时,眼前出现一口被青苔覆盖的古井。

    井口不大,但周围的泥土被踩得发亮,显然经常有人来打水。

    阿布:“这就是我们寨子里打水的井哩。”

    经过时,长青特意凑近了些。他探头往下面望了望——井很深,只能看到一片幽深黑暗,仿佛一个无底深渊。

    但诡异的事,仔细听,长青竟然隐约听到了河流汹涌的声响。

    “走了。”

    一只温热的手突然攥住他的手腕,猛地将他往后一拽。

    长青这才回过神,惊觉他与这口井离得有些太近。他刚刚好像为了听到井下面的声音,几乎要将半个身子贴过去。

    他是什么时候靠得这么近的?

    长青对此毫无印象,一股寒意顺着背脊直蹿上来,他反扣住屈黎的手。

    “谢谢。”长青低声道谢,快步与这口邪门的井远了些。

    只是在走了没多远,井底的水声逐渐在他的脑海中勾勒出一条暗河的走向,蜿蜒向前,与昨夜那咆哮的大河汇聚。

    他回头,看向一个方向,直觉那山谷应该就在附近。

    但是收回眼时,长青的余光隐隐约约地瞧见那口井上,似乎坐着一个白影。

    长青身体一僵,喉咙发紧。

    “怎么了?”屈黎察觉到长青的异样,低声问。

    但长青没有回答,他收回眼将屈黎的手握得更紧了。

    两人默契地牵着,谁都没再说话,也没有要松开手的意思。

    直到前面的阿布突然停下脚步:“到了!”

    他们这才如梦初醒般松开了手,默契地装作刚才无事发生。

    阿布指了指眼前的老旧吊脚楼,莫名缩了缩肩膀,似乎有些害怕:“哥哥们,这里就是那个阿婆的家了。但是她有点老年痴呆,可能说话没那么利索。”

    “没事。”长青无所谓,反正他们有的是时间。

    现在屈黎被停职,廖亚那边还在尝试攻略周崇华,他们两个人在这座小小的寨子里起码要待上好几天。

    虽然这里过分原始,看起来非常危险,但是对比那个周崇华敢公然追他们车的城市钢铁森林,保不准哪里更安全一点。

    但是,这一切的前提是不能有鬼。

    长青怕鬼,但是他的世界观好像变得越来越邪门了。

    那个井边白影在他的脑中久久挥之不去,连带着眼前这座房子都变得有些阴森森的,好像被完全笼罩在一片看不见的阴影之下。

    无边的茂密树冠全部压在这间吊脚楼的尖顶上,像一只巨手,将整座房子压得扭曲变形,摇摇欲坠起来。

    “吱呀”一声,阿布将门推开。里面更是黑得不行。一股阴冷的霉味扑面而来。

    长青才迈进一步就感觉不对劲,这屋子里特别特别冷,冷意直入骨髓,他下意识地又去够屈黎的手。

    两个温热的掌心相接,长青借着黑暗遮挡,慢慢后退到屈黎的耳边道:“这里冷得不正常,你还好吗?”

    说着就要脱下外套。屈黎刚要拒绝,却被他抢先一步披在了身上。

    “本来就是给你带的。”长青眨眨眼,嘴角扬起狡黠的弧度。

    屈黎失笑,不再推脱,伸手揉了一把长青的头发。

    阿布轻车熟路地在屋子里找到灯,很快屋檐上的一盏老油灯忽闪忽闪的亮了。许多小飞虫循着光源,围绕着那盏灯转,但是很快带着焦煳味死了一地。

    “我去。”

    灯亮起的瞬间,长青被吓得心脏怦怦直跳。

    眼前破败的环境里摆着一张灰黄恶臭的床,上头瘫着一个形容枯槁的老妇人。她的四肢干瘪地蜷缩在身侧,配合上诡异宽大的身躯,遥遥看过去就像是一截枯木桩。

    她似乎只有眼睛能动,但那双眼也极其浑浊。莫名让长青想到了雨后的河水,他脑中又突然浮现出那条还未曾见过的河流。

    这是今天第四次想起那河流了,这种挥之不去,阴魂不散的感觉有些不妙,长青的面色不由得难看了几分。

    阿布熟练地扶起老人,像摆弄木偶似的将她的头转向他们。两人用方言低声交谈半晌,阿布扭头看向他们:“婆婆问你们具体来干什么的?我说了你们是地质勘测队,她听不懂……”

    阿布看起来很着急,貌似真的因为婆婆听不懂而困扰。

    但长青看着这位老妇人,心底隐隐泛起一丝违和感。

    突然,老人剧烈咳嗽起来。然后一大坨深乌色的血喷射而出,溅在了床单和地面上。

    所有人都紧张起来,阿布被吓了一大跳,一下子跳起来。他去接老人嘴角的血,两个人又不知道交流了什么。阿布才对他们说:“你们等等我,婆婆发病了,我去后院给她割点药!”

    话音未落,他已经冲出门去,脚步声迅速消失在黑暗中。

    屋内气氛陷入沉寂。

    长青正思考要怎么和这位老人解释什么是“地质勘测队”时,床上的老妇人忽地开口了。

    “你们是来做什么的?”

    苍老的声音,说的却是一口流利的汉语。

    长青骇然抬头,与这位她四目相对。

    此时这位老人,哪里还看得见虚弱样。

    第58章

    老人浑浊的眼中凝出清晰的审视,似乎要射入长青和屈黎的内里,刨出他们此次前来的原委。

    长青眼角轻挑,惊奇于这与世隔绝的古老寨子中,居然还有一位汉语说得如此流利的老人家。

    而且瞧她口齿伶俐的模样,怎么也不像个“老年痴呆”患者。

    恐怕她刚刚是有意支阿布出去,只为和他们单独聊聊。

    这正中长青下怀,他收拾表情,挂上柔和而富有欺骗性的笑:“您莫慌,我们的确是一支地勘队,接活来着寻个东西罢了。”

    “这是我们的证件。”

    他嘴上说着,却站得端正,一旁的屈黎默契递出一张工作证。

    老人面色虽疑,但还是抬手接过。

    得,连是否瘫痪也有待考量,长青掩眸压下了然。

    工作证上写有地勘队编号和国家公章,经过屈黎手找来的假证,骗过普通人绰绰有余。

    老人盯着他们和证件许久,脸色渐缓——她的嘴角皱出褶子,艰难地上扬,露出半颗发黄的牙:“你们来这找什么?”

    信了?

    长青心里缓了口气,仍不敢放松警惕。

    直言:“老人家知道‘愚蛊’?这东西在外面可闹出了不少乱子,我们听说它来自这里。”

    此话一出,老人的神情明显僵硬,那种狐疑再度攀上她的眉梢。她低语重复道:“愚蛊?”

    “愚蛊一物炼制方法极为刁钻,早已灭绝,怎会出现在外面?你莫要扯谎骗我。”老婆婆口间挤出几声咯痰的哼笑。

    长青脸上再没有笑意,阿布出去采药不知何时就会回来,他们得速战速决。他直接拿出那装有愚蛊母虫的盒子摆在了老人的眼前,没有什么比这个解释更令人信服。

    “我们想知道。这蛊虫最开始是谁炼的,又有谁知道方法?”

    老人面色一骇,双目欲裂定在那只小虫身上,话语同喘气声都戛然而止,许久才猛地进一口气:“小毒虫……”

    “谁?”长青抓到线索,步步紧逼。

    “他没有名字,我们就叫他小毒虫,只能是他了……”老妇人的背好似更佝偻了,陷入回忆:“后山那个吃寨子百家饭长大的野种,我已经很久没见过他。如果他还活着,估计也六十好几了。”

    六十多岁。

    长青和屈黎对视一眼,在对方眼里看到了同样的怀疑——年龄和张行也对上了,大概率就是他。

    这次,他们终于揪住了狐狸尾巴。

    “那山在何处?”

    *

    “哥哥们?”阿布急刹停与屋前,鼻尖几乎撞上长青的胸膛,他踮脚朝屋里望了望,在一片阴影里看到婆婆似乎躺下了:“你们好了吗?”

    长青伸手扶住阿布单薄的身子,轻嗯一声:“对,我们在外面等你,待会送你回家。”

    “这么快嘛,没有别的活动了吗?”阿布面色难掩失望,他似乎很享受这种探险。

    长青嘴角挂着笑,但一双眼看起来颇为冷淡,好在阿布个子不高,没能看见他的哥哥们审视他的目光。

    他们既然拿到线索,那么后几天的任务已然清晰。阿布这孩子是个包袱,必须甩开,不能坏事。

    天色还早,刚过中午。

    阿布不情不愿地回到家中,他的母亲还在楼台上,正洗着衣服。女人听到他们的声音,又抬头望过来,她并没有惊讶,反倒在长青和屈黎即将转身时问了一句:

    “留下来吃顿饭吧。”

    这平常的话,从她嘴里说出来却没有一丝和善的意味。

    长青看着面无表情的女人,背后攀上一阵毛骨悚然的凉意。好似她不是喊他们吃饭,而是要吃他们一样。

    “不麻烦了,我们屋里有准备。”长青眉眼弯弯,但笑意不及眼底。

    回绝完,两人赶回自己那栋小吊脚楼,收拾起下午进山的装备。

    这寨子里太过古怪,而张行此人也过分狡猾。指不定这里潜伏有他的眼线,正盯着他们的一举一动,他们绝不允许这种情况的发生。

    远山间,数座隆起相依,宛若几座坟包伏在大地上。

    屈黎和长青简单吃过饭,搭伙朝山里进发。

    老人所说的山没有名字,她凭经验给他们指了一条上山路。但是山道险阻,在没有向导的情况下极易出事。最后两人一致考量决定,跟着卫星改走水道。

    当发出昨夜可怖动静的河流真正出现在眼前时,它却比长青想象中温顺。只是当水在岩石上拍打出白浪时,才能于这份平静下窥得些狂暴。

    它犹如一条绸面白缎,自遥远的山尖顺势铺下来。

    而那山尖,便是他们要去的地方。

    沿着河边走,一路不可避免地涉水,两人的鞋袜和裤腿都湿得彻底。

    一直走了许久,天色渐暗,林间的风愈发呼啸,湿透的衣服黏在身上,冷得长青打了个寒战。

    他看了眼时间,又看了眼天,意识到不对劲。

    分明还是白天,这天色怎会如此的暗?

    没待长青低头,豆大的雨水便争先恐后,毫无预兆地落下。

    整座森林像是活了过来,在雨点的敲击下同鸣共振。一时间四处喧哗,却又无端寂静,因为那都不是人的动静。

    长青和屈黎隔着雨雾相视,此刻唯有眼前的人可以触及。

    这样猝不及防的大雨,让两人的神情都凝重了几分,想起了上次那场山体滑坡。

    眼下最重要的事不再是前进,而是寻一个高处落脚。

    随着雨不断变大,身侧的河水明显急湍起来,隐约能听到前方山谷传来与夜里相似的咆哮。此刻近距离听着,冲击力仿若万鬼齐哭,几乎要震碎人类耳膜。

    “手给我!”屈黎从腰包里翻出一条安全绳,麻利地扣在两人腰间。

    大雨逐渐模糊了眼前的视线,湿滑了脚下的泥土。两只手已然被雨水打湿,却又在相握间,被对方的体温蒸发。

    两条命拴在一块儿,他们都明白,对方是可以交付信任的人,也是眼下唯一的依靠。

    一路拽着树木植被,最终寻了一处石壁后停下。

    屈黎环顾四周后摇摇头,作出判断:“不能走了,我们原地休整。”

    “好。”长青也有些体力不支,靠着石壁平缓呼吸。渐渐地,他瞧着雨露出愁容——天要黑了。

    天黑之后,情况只会更加凶险。

    而今一场大雨,直接打乱了他们的大部分计划,不仅目的地无法顺利达到,眼下连搭营地的条件也没有。

    只能等雨小些。

    好在没等多久,眼前的雨幕弱了些,可见度扩大到方圆十米。

    长青眼尖,瞧见不远处有一个歪斜的轮廓——像是一栋房子。

    说是房子都有些夸大,那分明是一堆破木头堆就的空间,上面用几片大芭蕉叶盖着遮雨,风一来就吹得哗啦啦作响,在这暴雨的侵袭之下更显得脆弱不堪,这像是雨林原始人的房屋。

    但有地方落脚好过在这里淋雨,正好解决了他们搭不起帐篷的难题。

    两人拉开那摇摇欲坠的破叶子门,进到屋内。

    这里面很黑,屈黎从防水背包里拿出手电,冷光瞬间撕破黑暗,惊起无数虫子般的灰尘。

    长青没设防,猛地打了个喷嚏。

    屈黎挥了挥手打散空气中的浮尘,但是打不掉空气里那股浓烈的木叶腐朽臭。

    两人表情微微扭曲,长青捂着口鼻闷声道:“这真不是个住人的好地方。”

    手电筒光在一阵闪烁逐渐变大,照亮了更多的角落。随着屈黎手腕移动,光束横扫过一处,照亮了崎岖混乱的墙面。

    光影割裂出无数诡异的形状,细看,那竟都是些画。

    那些说不上是画,更像是“鬼画符”。乍一看,完全看不出任何意义,倒是暗色的笔迹与下淌的笔墨相融,遥遥看去就像是用血书成的一般。

    长青正了正心神,不自觉地走近几步,眯起眼思考起画里的内容。

    很快,他找到了这种熟悉感的来源,嘴里发出一声轻骂——眼前的这些,都是他曾在专业书上学过的,现储存于各大博物馆中的镇馆之宝和藏品。

    简直是一比一等比例草图,虽然笔迹潦草。但是每一处工艺,纹样重点都清晰分明,可见绘画人花了重心思。当然,除开认真,这份手艺也是精巧得吓人。

    长青这边的消息还没消化完,屈黎那边就又传来更吓人的消息。

    “这边都是些奇门遁甲之术,还有些墓室结构。”他不知何时到另一堵墙前,面色凝重:“修的都是些盗墓的法子。”

    长青怔愣地注视着这几面墙,突然感觉到一阵眩晕,墙上的所有图纹都好像张牙舞爪般在朝他压来。

    眼前浮现一个人,站在这墙前,一点一点地绘着这些东西,然后从孩童到成年。然后自模糊的黑暗里,那人佝偻着身躯转过来,露出一张张行的脸。

    眼下,这栋破楼房子的主人是谁已然清晰可见。

    “嘎——!”

    一声凄厉鸟啼刺破天际,数声鸟类扑朔起飞。

    两人双双僵住,看向脚下。

    脚下在动。

    是那种缓慢而轻微的移动,屈黎很快反应过来,是土在滑。

    “快走!”

    他脸色剧变,来不及多说,拉着长青撞开那摇摇欲坠的门就冲进大雨之中。

    历经过山体滑坡的人不会不知道这个动静代表着什么。

    没跑多远,脚下突然喷出一片龙息般的嗡鸣声,大地旋即开始剧烈地抖动。

    两人宛如处于雷暴海浪中心的船舶,身子跟着摇晃,只能紧紧靠着对方,抓着树干,才堪堪站住。

    长青已经彻底被这雨磨得没脾气了,好不容易干了些的头发再度黏在了额前,活像个沾了水的拖把头。

    屈黎头发短,看起来没有他狼狈。

    长青分神想:要是活着出去了,他非要把这头发剃了不可。

    剧烈的震动消失得很快,仿佛叹息般的余震渐渐平息。

    “你……”屈黎的询问声蓦地止住,他看着长青惊骇的表情,顺着望去。

    只是,他什么都没看见。

    屈黎心头袭上丝不安,他猛地攥住长青的手腕:“你在看什么?”

    “有人。”长青死死盯着那块空地,喃喃道,好似那里的确有东西。

    长青没有说谎,但他眼下也分不出力气去和屈黎解释。因为那个井边的白影,它又出现了。

    一次可以用错觉解释,两次他便无法再用这理由糊弄自己。

    那白影一动不动,垂着脑袋看不清五官,却莫名传来某种凝视的意味。但长青没有从这白影上感受到任何恶意,它就站在那儿,似乎想要引导他们做些什么。

    当屈黎摇晃起长青的身体,那白影才随着眼前画面的晃动一齐动了,径直飘向林深处。

    “长青!”

    屈黎见长青仿若丢了魂,还迈步就要走,忙伸手将长青的脸强制按向自己。

    “我看到了一个鬼。”长青声音轻得像梦呓:“它在引路。”

    屈黎用力扣住长青的肩膀:“你确定……”不是幻觉?

    话音未落,长青反握住屈黎的手:“我确定,我想跟过去。”

    他仰头看屈黎,似乎是在询问屈黎的意思,但言语间分明是“无论如何都要去看看”的恳切。

    屈黎不放心,自然没有了拒绝的理由。

    两人一前一后,跟着白影赶去。

    长青眼里都是前面的那白影,并未注意到身后,一双担忧的视线分毫未从他的背上离开过。

    “小心!”

    长青猛地被后方力道一拽,随惯性倒退数步,失去平衡栽入屈黎的怀中。

    直到熟悉的气息极具侵略性的萦绕于鼻尖,长青才后知后觉地回了神,看着眼前深不见底的大坑倒吸了一口凉气。坑边的泥土还在簌簌掉落,滚进去后再无声息。

    若是屈黎再慢些,他恐怕就要跟着这些泥土一样消失了。

    劫后余生,长青感受到腰间,属于屈黎的手正在不断收紧,几乎要将他整个人按进对方怀抱里。隔着肌肤传来的急促呼吸声,也将屈黎的紧张全诉说给了长青。

    长青被勒的呼吸有些艰难,抬手贴上屈黎的手臂:“疼……”

    “抱歉。”屈黎才倏忽初醒,深吸一口气撒开了环腰的手。

    但他的身体依然贴的近,手反扣住长青的手,无意识地摩挲着长青的脉搏。

    若是长青此时抬头,便能看见屈黎的眼底毫不遮掩的戾气,好似要将这块地生吞活剥了般。

    “我想下去。”

    长青忽略掉手腕上的痒意,说道。语罢就感觉到屈黎的力气又加重了,另一只手忽地扣住他的下颌,硬生生让他抬头。

    屈黎低头,两人对视。他严肃道:“给我一个理由。”

    长青头一回看到屈黎眼里有这么大的火气,也反应过来他才死里逃生就说出这番话确实有些冷血。

    但是没办法,长青直觉下面有东西,而他一直相信自己的直觉:“那个白影想让我们下去,下面应该有东西。”

    他放软声音:“你信我,我没有疯。”

    屈黎眼底神色复杂,火气摇曳渐息,他最终还是松开了手,算作同意。

    巨大的山坡不算陡峭,但是没有任何人为开发的道路可供通行。长青将攀岩绳在腰际缠了三圈,另一端系在屈黎身上。每下降五米,他们就得找棵尚且稳固的树打结。这样稳步下降,逐渐逼近坑底。

    只是当坑底的景象穿过雨雾,透过一众茂密植被的遮掩,长青恍惚看到了雪。灰白色的,迎着阳光有些刺眼。

    但是此时此地,怎么会有雪?

    随着距离越来越近,那雪白也逐渐变得清晰,长青的表情瞬间变得僵硬起来,同时他和屈黎都停下了脚步,不再继续向前。

    因为地下的哪里是什么雪,那分明是人的骸骨。

    这是一个万人坑。

    第59章

    无数骸骨被七零八落地随意丢弃,层层堆叠。它们每一个都千疮百孔,布满了蜂窝似的孔洞。

    就像是……

    “蛊虫啃食过后的痕迹。”屈黎也看到了,他的声音很轻的扫过长青发梢,扰的长青一阵头皮发麻。

    两人心知肚明:这万人坑大概率就是寨子过去炼蛊的地方。

    长青眸色复杂,他想起那抹白影,心底震撼。

    若不是刚才的地质震动,这万人坑大概率不会显现。

    若不是那道白影,他们也绝对不会到达这里,发现这座万人坑。

    所以那白影的出现,不是巧合。

    长青踩着侧坑的泥土,置于身侧的手指微蜷,恍惚间,他看到白色的影子飘飘至白骨中央,站立不再动了。而在白影的笼罩下,一块深黑色棱角突兀的出露于一片灰败中。

    那是什么东西?

    长青迈步朝那儿去,只是他一脚下去,地面的骨头就纷纷扬扬被湮灭成粉末,更像雪了。

    他小心落脚,却无奈地发现坑底的白骨已然铺满了土地,避无可避。

    抱歉。

    长青默哀道,历经刚才的一切,他早已相信了这世上有鬼的存在,也没有之前那般怕了……嘶。

    好吧,还是有点怕的。

    那白影仍旧站着不动,长青靠近时不由得屏住呼吸,眯起了眼睛以求些许的心理慰藉。

    但是很快,像是触及水面般,他的眼睫扫过一阵微凉,那白影便于眼前蓦地散去了。显露出底下的棱角更加的黑,在光照下泛出油润的锈蚀光泽。

    长青将它挖出来,却在看清的瞬间差点脱手甩飞出去——青铜面具?

    铁齿獠牙,锈迹斑斑的眉心刻着干涸的暗红色符文,一双眼眶黑漆漆地瞪着天空,也似乎正在注视着长青。

    他缓过神,只觉得手拿着面具的地方无端地有些发烫。

    好眼熟,但这面具的样式,并不是之前在杨家巷子暗市里见到的那种,也不是石窟里林叔良戴的那种……

    可除此之外,他究竟还在哪里见过这类面具?

    突然,他的太阳穴猛烈跃动数下后,脑中灵光顿现:

    “王城家的那个照片!”

    两双瞳孔骤缩的眼完美对视在了一起。原来屈黎不放心,也赶了过来。

    长青连忙将面具递向屈黎,寻求确认:“你还记得王城家那张照片吗?上面那个人戴的是不是就是这个面具?”

    藏在王城包里的老照片,是一群所谓的“地质勘测员”的合照。而在人群的末尾,藏着一个人,戴着面具并未露出全身。当时他们就觉得古怪,长青更是多留了些心眼,不知何时将那黑影的面具样式记下了。

    不承想会在这里有了对应。

    “没错。”屈黎恍然,点点头,但很快他的眉角隆起愁云,神色愈发难看:“居然在这里。”

    说明当年暗访仙人地的那伙人,也曾经来过这里,不知道发生了什么,里面的那个神秘人留下他的面具。

    长青看着一地的白骨,忽地俯身握了一小把骨灰看。

    依照这些白骨化的程度而言,这些尸骸躺在这不过是近几十年间的事。

    所以要么是这卓朗寨直到近些年还在炼蛊,要么就是……

    他有了个糟糕至极的猜想。

    他呢喃道:“我们回去。”

    回到那栋古怪的房子,他要确定一些事。

    两人原路返回,屈黎将安全扣牢牢锁在长青腰间,拽了拽松紧后,率先走在前面开路。

    长青跟在后头,忽地心有所感般,扭头又望了望坑中央。

    不知何时,坑底起了白雾。但那白影却渐渐明晰。黏稠的雾似乎为它凝出了一副五官,仿佛也正在望着他们。

    王城。

    这张由雾聚拢成的脸,是王城。

    长青背脊瞬间窜上一阵噼里啪啦的电流,刺激得他倒吸一口凉气。可惜再一眨眼,雾已然吞没了一切,再看不见。

    *

    重回地面没走多久,那栋歪斜扭曲的楼出现在眼前。它孤零零立在雨中,被深如墨水般的绿意肆意浸染。

    可当那破叶子门近在咫尺之际,两人却同步后退,一瞬拉开了与门的距离。

    下一秒,那叶子门无风自动,自漆黑中猛地蹿出一道黑影。

    长青脚后发力,粗糙的鞋底硬生生将泥土划拉出几道卷边深痕。他向前伸手去夺那黑影的头,却不想黑影动作极快,转瞬间调转方向,擦着他们身侧隐入草丛,只在长青手臂上留下一条冰凉而又腥臭的黄绿黏液。

    “什么鬼!”长青暗骂,鼻尖被那味道刺激着,有些反胃。

    他并未看清它的真容,但是为了躲避,他与屈黎此刻都转了个大身。

    他们紧紧盯着黑影消失的地方不敢松懈,却很快感受到另外的注视——直白,冰冷,宛若附骨之疽般黏上了他们的后背。

    生物的危机本能让长青眉心一紧,回头时他仿佛能听到自己颈椎正发出生锈的咔咔声,同时心如擂鼓。

    而当他的目光,与一双泛着幽绿荧光的眼对上时,心脏跳动的声响便完全占据上风,充斥于他的五脏六腑之间。

    一双、两双、三双……

    林中,倏忽间亮起数不清的幽绿发光眼,照得那块植被都暗淡了几个色调。恍惚间像是天黑了,星星都亮起来了。

    但现实更加惊悚,那些眼,都是人。

    这些人呆滞的站立着,隐秘于树荫遮挡下看不真切。但隐隐约约露出的肤色都极尽苍白,一副不人不鬼的模样,让人想起方才那万人坑底的白骨。

    有时候,人比鬼魅更恐怖,长青算是认识到了。他悄然后退,与屈黎贴得更近了些。

    现在的事态发展犹如脱缰的野马,仿佛要将长青带入另一个世界,一个他完全不敢相信存在的世界。

    双方都不敢轻举妄动,长青借机打量起里面的人。

    貌似有几张眼熟的脸?

    但是还没来得及细看,一双眼动了,顶着幽光缓步从树丛中走出,露出一张苍老,干枯的面孔来。

    “是你。”长青抿紧唇,挤出一抹冷笑。

    老人也勾起唇,连带着整张脸堆起数不清的皱纹,像是一张被风干了的木浆纸,粗糙而又生硬。

    她哪还有之前躺在榻上时的虚弱样?一双腿可是迈得利索。

    她不语,只一味用浑浊的眼瞳划过长青和屈黎的身体,像是打量,更像是评估。

    人再傻也该反应过来,他们中了圈套。

    “你是故意的。”

    故意告诉他们这山,故意引他们来。

    这群人可来者不善。

    长青咬住舌尖,从疼痛中寻回一丝清明。

    可是为什么?

    他们本无冤无仇……

    “唰——”又是一道破空声,长青赫然扭头,余光中再次看见那黑影。

    但很快,又消失。

    瞬息间,面前的老人脖颈间已然挂上一条油黑发亮的围巾——蛇。它的鳞片吞噬阳光,眼皮微眯,露出一双金色竖瞳,正朝他们嘶嘶吐着舌头,

    长青和它对视。

    一时间,他有些无法判断,这蛇与人的关系。

    “你的主人呢?”身后的屈黎突然说道,他伸手将长青拉到自己的身后。

    长青被拉的一个踉跄,不明白屈黎此话的意思,但他明白屈黎认出这条蛇了。

    像是解释,屈黎再度说道:“我们开始一直抓不到‘0714盗墓团伙’背后的卖米郎,因为他每次交易都鲜少留下痕迹。但是后来我们才发现,痕迹少只是因为来的不是人罢了。”

    长青猛地转视这条蛇,屈黎话里的意思再明显不过。

    “张行的灵蛇,先来一直替张行办事……”

    “又见面了,长青。”蛇口翕张,竟吐出了人声。

    而这声音长青和屈黎都再熟悉不过。

    “张行。”长青几乎是咬牙切齿地说道。

    蛇仿若得意的在老人脖间扭了扭,口中淌出黄绿色的黏液,全数滴落在老人身上,而她毫无反应。

    顷刻间,人蛇谁主谁附姿态各显。

    自从来到康江,见过杨家的那只灵猴之后,长青已经逐渐接受了这个世界玄幻的底色,也知道了原来这个世界上的生灵并不只有他熟悉的那些动物。

    而是万物皆有灵性,皆有所源。

    这条蛇也显然是的。

    它成为张行传声于外界的媒介。

    “不错,能看懂我留给你们的东西,还不算愚蠢。”

    受限于蛇的声带狭隘,张行的声音被压缩得尖锐而又诡异,漾出令人毛骨悚然的笑意。

    “那我们来找你了,你怎的不敢现身?”长青直接刺了回去,不给张行再说更多话的机会。“派条宠物来,胆可真够怂的。你跑不掉的,张行。”

    张行忽地大声笑起来:“威胁我是吗?但是这话应该我对你们说才对吧……”

    他忽地拉长语调,语句变得鬼气森森起来,然后那双蛇的眼底泛起幽幽的磷光,貌似幽深墨绿的山谷。

    “猜猜看,你们能不能出得去这个地方呢?”

    什么意思?

    长青和屈黎的神情皆是一变,身后忽地传来喧闹的声响,仿佛电影按下了播放键。

    两人同时眼角一跳,那声音不是雨林的声响,而是人声。

    老人与蛇背后的树丛还在源源不断地冒出幽绿色的眼睛,仿佛无穷无尽,他们像得了指令,整齐划一的从丛中走出,眼底闪烁着与这条蛇一样的金色。

    就像是这条蛇的信众。

    但仔细一看,更加骇人的是他们身上的衣服都非常熟悉,分明就是之前在卓朗寨子里见过的村民。其中,阿布的母亲,那个不苟言笑的女人赫然在列,也正盯着他们看。

    先前觉得眼熟,不是错觉。

    长青咬紧牙关,猛地回头。

    果然没这么简单,这整座卓朗寨分明就是张行此人的大本营。他们来到这,完全就是被指引刻意指引而来的。

    那个小孩,长青心一跳,虽然不愿意相信,但是眼下的一切都在告诉他——阿布也是故意。

    “既然来了,就别想跑了。”

    蛇的舌尖低频飞速震动起来,嗓音忽地变得幽深低沉。

    像是邪笑。

    音落,黑影瞬间弹射而起,以所有人都无法反应的速度直接冲向了屈黎的心口,带起的虚影间,森白牙齿寒意刺人。

    “屈黎!”

    长青刹那惊呼,尾音划向破音边缘。

    第60章

    蛇尾急速摆动,如一支长枪直刺向屈黎的胸口。

    一切发生得太快。

    只听一声闷响,屈黎身体受力向后弓张,心口前的外衣上凭空出现了两个黑漆漆的小洞,与那蛇的牙完全对应——

    咬到了。

    瞬间,仿佛一辆重卡碾过长青的耳膜,嗡的巨响压过了所有声息。他死死盯着那蛇,几乎要将它生吞活剥了般。

    那蛇身体都被黏液附着,滑溜得不行,屈黎一下子抓不住它,眼见它就要从右肩溜走时,长青出手了。

    南方山林中蛇总是常见,学会抓蛇是他们幼时的必修课。这样被蛇咬了,还能第一时间把蛇抓去医院就诊。

    但眼下,长青也不知道就算他抓住了这蛇又能如何。

    在这深山老林间,最近的医院也有着重山的距离。待到那时……

    长青想不下去,也不愿想。抬手钳子一般按住了蛇的后尾,力道之大到他小臂青筋暴起,手指骨结发白。

    蛇很快发现无法挣脱,猛地甩头调转身体,张开森森巨口冲向屈黎的后脖。

    只是还未窜出去多远,就被长青捏住了七寸。

    打蛇打七寸,这是蛇心脏的位置,一击毙命。

    蛇抖了数下,像是最后的垂死挣扎,正仰起头。

    大雨不知道何时停下了,阳光透过树梢洒在地面上,将它身上的鳞片照射得闪闪发光。

    长青乘他眩晕,将它踩在脚底。

    脚下用劲,立马便能够听到它肉骨碾磨的声响。血渐渐从脚下渗出,蛇皮也逐渐脱漏,与肉混杂着一些被碾入泥土。

    很快,蛇不动了。

    大抵是为了适应灵活交易的需求,这蛇约莫半米长,体型非常小巧。可就是这么个小东西,成为张行逃脱多年的庇护符,成为令几代抓捕者头痛的“神秘卖米郎”。

    此刻却在他的脚下成为黑泥的一部分,再无声息。

    血气在喉咙间翻涌,长青心里突然泛起些暴虐的肆意感,如触电般从心口蔓延传递到指尖,麻麻木木的,弥漫起针扎一样的刺痛。

    像是鳞的痛,又好像有什么,正随着他的血脉在向四肢流动。陌生的声音在心里不断地叫嚣:“死了好,带着张行一起死了好。”

    “这蛇的毒性极强,不出半个时辰便能夺人性命。长青,你与其在这和我对峙,不如好好地和你的同伴道个别……哈哈哈。”

    如同电流信号错频般,苍老的女声与男声穿插,最终被低哑的男声取代。

    长青缓缓扭过头,双目血一般的红,落在了对面领头的那位老妇人身上。

    她与她身后的那些村民,都只是睁大了无神而冷漠的双眼,好似对于老人口中发出张行的声音一事习以为常。

    这样的症状,和“愚蛊”一模一样。

    长青总算是明白了,大概率这整座卓朗寨里的人都是张行精心捏造出的传声傀儡。众人伪装潜伏两日,只为将他们驱来这山中围剿。

    他们还是对张行的手段掉以轻心了。

    才落得现在这番局面,都怪他。

    长青想到这,整个身子便不受控得有些发抖。却不是因为害怕,而是愤怒。

    他愤怒,直觉身上燃起一团烈火,几乎要烧尽他的理智。

    他看着眼前的所有人,都重重叠叠地化作一张脸——张行,笑着,无处不在。

    长青双手不自觉地在身侧攥成拳,迈步出去。

    屈黎抬手去拉长青,却只够到一手心的冰凉。而无论他怎么喊,长青都像中邪似的听不见,简直陌生得可怕。

    屈黎看着长青的背影,满眼担忧。

    忽地,他注意到眼侧的草丛无端动了动,扭头望去——

    长青走到老妇人跟前,蓦地贴近,一双眼冷得像雪,直直钉入对方浑浊的瞳孔底:“张行,滚出来。”

    老人被褥似堆叠的嘴角上扬起,正要吐出什么时,突然被长青掐住了脖子提起。

    瞬间她的声音被捏在了喉咙内,堪堪发出几声尖锐急促的憋气声。

    长青面色白似纸,唯一的红色仅点缀在他的眼尾,为他添上些悚意。

    “不出,我就杀到你出来为止。”

    一语止,手中的老人和身后的屈黎赫然都抬起了头。

    但长青置若罔闻,先前他们便了解过,“愚蛊”的寄生者一旦成为传声傀儡,便不再能够被称为“人”。

    所以眼前这些东西,长青想杀,便杀了。

    随着最后一口气被从腹腔中挤出,老人四肢无力地垂下。她的面色在这样的力道下也没有分毫缺氧的变化,一双死鱼眼干瞪着天空,嘴角缓慢流出乌黑的血迹。

    长青将她的尸体直接甩在了地上,旋即抬眼望向后方所有人。

    他眼眶通红,看起来宛如从地狱爬出来的恶鬼,眼底肆虐的凶残滔天,几乎要将他洗涤成另一副模样。

    还是不说。

    长青冷笑,抬手伸向下一个人。

    只是手还在悬半空中,他眼中倏忽恢复了些许清明。因为腰间传来一股巨力,将他整个人拦腰拐向另一侧。  !

    粗壮的手臂卡在腰间,长青做不出大动作,便屈起手肘顺势往后顶去。然而,他触及一块温热而坚硬的肌肉,听到身后人闷哼一声。

    熟悉的声音让长青僵住,停下动作。

    “屈黎?”他的声音带着些许的不确定,但下一秒,熟悉的声音压住了他的犹疑。

    “是我。”

    屈黎收紧手,丈量着长青过分瘦削的腰间,神色一沉。

    眼前的一切似乎都在变得清晰。

    “你的伤……”长青理智回笼,小心翼翼地和屈黎贴近了些。

    虽然活人的温度正源源不断地从屈黎的身上传递过来,但是长青还是放心不下。蛇毒一旦入体,任何剧烈的运动都会加剧毒素的扩散。

    想到这,长青再度要挣扎,却被耳边一口气吹软了半边身子。

    “别怕,我没事。”屈黎轻声道:“过后和你说。”

    语罢,带着长青就要掠入深林之中。

    冷风迎面,吹得长青脸疼。

    他忽地听到些喧闹,回头越过屈黎的肩,瞧见后面的混乱。

    一群犹如行尸走肉的卓朗寨村民全部向前走,黑压压的很大架势,但他们的步子却是很慢,就像是被什么拦住了一般。

    果然,在人群最前面,挡着一个单薄瘦小的身躯。

    那个身影很瘦小,很佝偻,一头枯燥的黄发像是秋后带着干涩气味的稻草堆,长青一眼就认出来了她。

    阿布的妈妈。

    那个不苟言笑,甚至有些诡异的女人。

    她用自己的身体几乎要将所有人挡下来,而在她的身后,那些人也几乎要将她完全撕碎。

    这样惨烈的一幕,应当是很痛的,但是她的脸上也依旧没有什么表情,只是一味地盯着长青和屈黎远离的方向。那双眼里似乎带着些什么情绪,太复杂了,长青一时间无法看懂。

    随着她的距离越来越远,长青眼中的她也越来越模糊。

    长青不明白,怎么会是她。

    她先前明明和那群傀儡待在一起,分明和卓朗寨的其他人一样……怎会突然反水,用自己的性命给他们两个毫无干系的人作掩?

    但是细想来,这个有些阴森的女人的确从未对他们做过什么。

    只是眼下,他们也没有机会再对她说一声谢了。

    长青垂眸掩下复杂的心绪,又看见自己手掌上还沾着人蛇混杂的血迹,黏腻又恶心。

    恍惚间,那血化作一滩流动的黑水,仿佛要将他的手心灼出一个洞来。

    只是未出神多久,脚下蹬到了实地,他们停下来了。

    屈黎轻轻将长青放下。

    眼前就是他们来时经过的那条河谷,湍急不息的水流声此刻形成一张天然屏障,成为他们最好的伪装。

    “给我看看你的伤。”

    长青脚一沾地就回身,想要查看屈黎的伤口。

    在屈黎错愕的眼神下,长青直接拉开屈黎的衣领。

    长青仔仔细细在屈黎先前被咬的皮肤上搜寻,却什么都没有看到。

    “诶——”

    屈黎无奈扣住了长青的手腕,将这只懵懵还作乱的手拉离了自己胸口。而他的另一只手,将一张工作证反抵在了长青鼻尖。

    刚刚一直找不到的牙印,此刻赫然出现在了这张工作证上的屈黎脸上,看起来甚至有些滑稽。

    “真的……假的?”

    长青心里的大石头总算落地,但声音仍有些发紧发涩。他颤抖着手指抚摸过屈黎的手臂,还是有些不敢相信,生怕这不过是对方安抚他的谎言。

    屈黎再度无奈地摇了摇头:“我为何要骗你,方才它就是咬到了我的工作证上,我没事。”

    “那你方才为什么不说!”

    害得他担心得要命。

    长青拧着眉,愤愤将头撇开。

    他此刻的面容总算生动了些,只不过缘由却是发火。

    屈黎心里愧疚。

    虽然当时,导致他说出口话未能被长青听到的因素有很多,但眼下,看着长青的眼。千言万语也终究化为一句:“对不起,是我的错。”

    有这样一个为自己全心全意地担忧的人,有错没错早已变得不重要。

    无论如何,屈黎都心甘情愿地认错。

    他出神地望着长青因为激动而泛出血色的唇,忽地生出一股想要吻上去的冲动。

    心里那股不知从何而起的、一直压制的异样情愫,渐渐地快要压抑不住了。

    屈黎的眼神愈发幽深,不自觉间,已经靠的长青有些过分的近——

    “哥哥们?”

    “你们在做什么?”

    童声同时唤回了两个人的神,长青和屈黎默契的,心照不宣的后退一步,拉断了那暧昧的距离与氛围。

    长青骤然回头,一眼看到了阿布。

    许久未见,阿布满脸的泥土,一身污渍的站在那里,怯怯地望向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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