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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61章

    长青用眼神询问屈黎。

    屈黎深吸一口气:

    “说来话长。”

    时间回到几十分钟前,屈黎眼睁睁看着长青在前面走,忽然身旁的一个草丛传来微小的动静,他扭头去看,就看见丛里探出一个阿布。

    顶着一头植被伪装的阿布冲他招了招手,时不时胆怯地瞄着那群村民。

    屈黎快速评估,这孩子眼神纯净,肤色黝黑但血色正常,没有被“愚蛊”植入的症状。他眼见着拦不住长青,便悄然移动过去。

    孩子说,要带他们走。

    屈黎闻言质问:“为什么?”

    但此时,长青已经亲手捏断了那老妇人的脖颈,屈黎心道不妙,知道长青现在神志不清,而杀“人”一事所负的罪孽感绝不是清醒状态下的长青可以接受的。

    来不及让阿布解释了,得让长青停手。

    屈黎:“你有办法?”

    阿布点头如捣蒜。

    屈黎敛眉应了声好,直接起身将长青掳走。

    后来便是阿布在前面带路,他们子啊后面跟,一直到河谷才停下。

    听完这一切,长青对于阿布的防备放下了些,但还是警惕这个看似无害的孩子。

    阿布究竟有没有问题,还不好说。

    长青压低语调:“你是不想我杀了那些人,来引开我们的吗?”

    他的言语极尽直白,不久前的暴虐还残留于他的指间。若不是屈黎带走他,他的手很快就会伸到那些人的脖子上,只待像折断筷子那样一根根拧断他们脆弱的生命。

    长青审视的目光毫不遮掩,宛如一把剔骨刀在割阿布的肉。

    阿布看着这个哥哥,止不住地抖。

    这个之前觉得很好相处的哥哥,此刻变得好可怕,可怕到他只敢把求助的目光投向了另一位之前看起来凶狠的哥哥身上。

    屈黎接收到视线,无言,抬手轻轻拍打了几下长青的肩膀。

    还是有效的,长青稍稍放缓了语气,不再那么咄咄逼人,只是语调仍旧没有任何的起伏:“你和你妈妈为什么要帮我们?”

    阿布听到母亲,神情瞬息难过起来,连着声音也带上了些哭腔:“是妈妈让我救你们的……”

    说完,他像是再也忍不住,号啕大哭。

    这一句话,一哭,直接让屈黎和长青两人怔愣在了原地。

    阿布边哭边说:“是她让我带你们来的……其实我骗她说你们是学校特优班的老师,来家访完我能在学校住宿了。寨子里的人都变样了,我妈妈也变样了。但我以为没事的……对不起,妈妈只让我带你们在寨子里逛逛就好的,是我擅自主张要带你们去找阿嬷,才搞砸了这一切,都是我的错。我知道她不想让我留在这里,她想让你们带我走……”

    阿布一口气说了很多,说到最后他的嗓子已经哑了,不停地抽噎。

    过一会儿他停下来,好像好些了,可下一秒一句轻飘飘的话,瞬间叫长青红了眼眶。

    ——“可是,我也想带你出去啊妈妈。”

    恍如呓语,令人心碎,孩子陷入自己的喃喃自语中。

    虽然阿布的话有些混乱,但是其中的逻辑不难理清。长青先前所有的疑问此刻都得到了解释——

    为什么那个女人会突然反水?

    因为她要救的不是他们,而是阿布。

    为什么阿布要带他们走?

    因为阿布想要他们救他的妈妈。

    ……

    可是阿布怎么能够确定他们的身份,长青和屈黎从未和阿布提及过他们有能带走这对母子的能力,这孩子怎会犯这么大的险?

    “你就不怕我们的身份也是骗人的?”

    “我看到过你们的工作证,文物局,我知道的。”阿布低声道:“我查过,你们是好人。”

    长青再说不出一句话来。

    眼下对于一个刚失去了母亲的人来说,再多的话也仍然残忍。

    这是一场无关对错的错过,只能说造化弄人。

    而他们,也没能实现这个孩子的愿望。

    长青咬住舌尖,凭着轻微的疼痛咽下悲伤。

    “很抱歉,我没能救出你母亲。”一直沉默的屈黎忽地开了口,还是将责任都揽给了自己:“但我们一定会把你带出去的。”

    他神色认真,这般约定后,按照屈黎的性子而言,那便是毋庸置疑的保证。

    河流奔流不息,沿着山谷归于江海,人世间的一切磨难,若是能随着水一同带走便好。

    日落西山,天色渐渐笼罩于橙黄色的晚霞和朦胧水雾间,在这条大河旁边,他们所有的声响都会被掩埋。眼下在这里落脚一晚是他们唯一的选择,待第二天天一亮,他们就启程出山。

    张行的老巢已经找到,不怕后续寻找。就算张行连夜销毁这些痕迹,他们也早有准备,将所见所闻都留有视音频记录。

    总之这一趟,收获不少。张行的势力太过强大,想要一次除掉完全不可能。他们只能不断挖出对方的根底,好在下一次对峙中不居下风。

    趁着能见度还高,三人飞快搭好营地,简单吃过饭后,天色完全黑了下来,他们靠着两个手电照亮,靠在石滩上看星星。

    阿布还在断断续续地哭。

    长青合上眼,突然想起一个问题。

    “你说寨子里的人和你妈妈都变样了,是什么时候的事情?”

    阿布止住哭:“是我二年级时候的事,妈妈突然让我到外面租房子住,不让我回来了。好像说是当时寨子里来了一伙人,全部住在了寨里。”

    “大概是怎么个不对劲样子?仔细说说。”长青问,坐直了身子。

    阿布也坐了起来:“就是不像他们,我说不出,大家都变得很……”他艰难地思考了会,吐出三个字:“像死人。”

    说罢,他先恐惧地缩成一团,抱紧了自己。

    那是被种“愚蛊”没跑了,只是没想到,一切发生得如此早,可见张行这盘棋下得够大。

    “那你可知你们寨子炼蛊的事?”长青问出这个问题,压根也没抱阿布能答出来的期待。毕竟是见不得人的陋习……

    “我知道。”不承想阿布点点头,但很快反驳道:“但我妈妈说寨子里已经很久没有炼过蛊了。”

    长青闻言挑眉:“你确定?”

    “我确定,妈妈说如果有她绝不会把我生出来。我看过百科全书,炼蛊是违法的。”

    长青:“那你可知你们寨子后面有个万人坑?”

    这下,阿布唰得一下瞪大了眼。

    他不知道。

    长青吐出口气,孩子的想法都是跟着大人走的。

    之前那个不好的预感有了证实——那万人坑大概率不是卓朗寨的手笔,而是张行的手笔。

    所以:

    “那个白影真的是王城。”长青缓缓道,不再犹疑。

    这个以为发了大财的庄稼人,终究因为贪欲将自己送上了不归路,估计早已成为张行蛊虫实验的祭品之一。

    那张行多年间,恐怕在外走私的不仅仅只有文物,还有人口。

    不用再问了,一切都清晰了。

    气氛陷入死寂,夜河流咆哮的声音被无限放大。

    长青望着黑漆的河与山,想起他刚开始被惊醒时,以为这河水声是有人在哭。

    而今,有没有一种可能,这真的是那万人坑的哀号呢?

    毕竟这河流的源头,也是那山头啊。

    可能眼前的河流里正凝聚着无数的冤魂尸骨,只是他和屈黎都没有看到的能力罢了。

    长青越想越有些难过,屈黎像是听到了他的心声,适时道:“不论是不是他,这都脱离我们能够处理的范围了,等出去,后面会移交给专业的人。”

    碍于有阿布在场,屈黎不好说是什么人。

    但长青隐隐有个猜测,他叹息一声,点了点头。

    不早了,三人确定前半夜由屈黎来守夜后,长青便带着阿布先到帐篷里休息。

    长青心里总记挂着后半夜要接屈黎班的事,一直睡得不太安稳,不知何时没了意识,再度醒来时,只觉眼前黑的彻底,也静的彻底。

    这里不是帐篷,他好像被罩在一个密不透光的盒子里。

    长青瞬间清醒,后背尽是冷汗,而与背部相接的地面也是冰凉。

    “醒了。”

    声音破空传来,同时长青眼前有了光亮,他能模糊地看到一点色斑。

    只是这声音他实在是太过熟悉了。

    “张行。”

    真TM阴魂不散,长青忍不住在心里爆了句粗口。

    张行呵呵地笑起来,笑的整个胸腔都随着震动:“是我。”

    “他们人呢?”长青想坐起来,却发现自己动不了,他无法感知到自己四肢知觉的存在。这个念头狠狠吓到了长青:“你对我做了什么?”

    “放心,一点小麻药罢了。”张行似乎很享受这种他在暗处,而长青在明处惊慌挣扎的感觉,仍在笑个不停:“不重要的人,管他们作甚?”

    什么意思?他能落到张行手里,只要这个世界还存在科学,屈黎和阿布就不可能毫无察觉。

    那他们绝对出事了。

    “你TM对他们干了什么!”长青低吼道,血液直冲大脑,他猛地发力抬起上身,清晰地听见了手腕处传来的,纤维崩裂的声响。

    眼见长青就要挣脱束缚,张行总算不笑了。

    “既然不重要,我作甚么要对他们下手,可笑。”张行说,长青眼前又亮了些,这次,他总算能够看到眼前有一个很大的人影——不是别人,而是贴的极近的张行,长青已经能看到对面瞳孔中倒映的自己。

    还有自己身下的白骨。

    他居然在万人坑里。

    长青猛地打了个激灵,后背的冰凉逐渐变得毛骨悚然。

    “你到底要做什么?”长青强压住恶心,问。

    面前张行的脸熟悉又陌生,他诡异地勾起唇,嗓音沙哑:

    “我们来谈个合作吧。”

    第62章

    “这就是你谈合作的态度?”长青冷声反问,抬手拉扯了一下手上的束缚带。那不是绳子,更像是就地取材的藤蔓。

    张行抬脚拉开了些距离,笑道:“也是。”

    下一秒,长青明显感觉到双手一轻。

    而他恢复了感知的第一件事,就是要站起来。但仍旧失败,张行并没有松开他的脚,他还是只能坐在这堆白骨上。

    “我真是没想到,居然山体滑坡,叫你们瞧见了这白骨坑。”张行道,眼神里尽是叫人不寒而栗的怜惜,好似他看着的不是一地白骨,而是自己的血肉一般。

    长青冷冷地盯着张行。

    张行像是没感受到视线,自顾自地继续说着:“收到我给你的礼物吗?送进文物局那破地方可费了我不少力气。”

    长青一秒猜出这“礼物”指的是他那堆货。

    果然,也是张行放在那里的。

    想来为了这场“合作”,张行已经单方面给他发了很多次“邀请函”了。只不过每次邀请都来者不善,都明摆着要挑拨离间他与其他人的关系,长青肯应下邀约才是真的有病。

    而今他也懒得去问张行搞到他货的手段,没必要,他现在只需要一个契机,逃出去。

    “合作内容是什么?”长青问。

    张行长叹一声:“莫急莫急,你毁了我那么多心血,闲聊几句都不行?”

    这时候,他倒是一副老神在在的模样。他就是享受这种恶趣味,压根不管长青有没有听下去的耐心。

    “后生,那画册果真是你做的?你说你有这么好的技术,跟着文物局多屈才?瞧见林家那些货没有,都是我带出来的人做的。你要是跟着我做,钱和名声你现在一样都不会缺。”张行啧啧惋惜:“你说你何苦在这装清高?”

    他嘴巴一张一合,吐出好些真像回事的东西,但是通篇鬼扯。

    张行干的那些勾当,哪个不沾着违法肮脏的血?在他口中竟然成为值得骄傲的功绩!?明明就是要将人拖下不归深渊,居然还道貌岸然地给自己披了个好名头。

    无耻,可恨。

    长青咬牙朝张行呸了一口唾沫:“你也配说这些。”

    “唉,你不愿听也罢,那我就说些正事。”张行不以为然地摇了摇头,突然又逼近,压低嗓音:“犬牙山,你老家,乃是须臾龙脉最后一座石窟的所在……你想不想亲手挖掘出这个伟大的文明最后的遗迹?和我合作,我们一起打开它——此后,无尽的荣华富贵,都属于你我了。”

    他缓慢拉长了语调,话语里仿佛带着某种魔力,蛊惑着长青目光一点点陷入呆滞。

    伟大的宏图已然展开在了长青眼前,没有人不会为此倾心——

    张行的嘴角缓缓上扬起来,再度加码:“你这双巧手,你的价值,怎么甘愿在这摆弄些破铜烂铁?大材小用,暴殄天物啊。”

    “来,来跟我干吧……”

    一道惊雷劈开昏沉的天幕,白光划过长青的眼瞳。长青双手撑在地上,指缝都塞满了冰凉而滑腻的骨灰,他却恍若无觉。

    起风了,风吹得坑底呜呜作响,亦如局中人挣扎纠结的内心。

    “你需要我做什么?”长青松了嘴关,终究有些心动。

    他肯定张行已经找到长家村。而今非要拉他入伙,那只能是没找到石窟入口,或者找到了进不去。

    果不其然。

    张行:“我需要你的玉佩。”

    玉佩,长青了然的扬了扬眉。

    五脉聚首会时长青便了解到,从杨家的玉蝉到林家的玉蟾蜍,这些不足一掌大的玉佩之所以是五脉的镇脉之宝,就是因为它们是打开须臾石窟的钥匙。

    而长家村石窟的钥匙,便是外婆给他的那枚玉佩。

    张行早就盯上他的玉佩了。

    长青:“长家村里的石窟在哪里?”

    张行歪了歪脑袋,突然哽住。长青看着他这样子,也明白过来,他们估计还没找到石窟的入口。

    说是合作,无非就是想要榨干他的所有信息而已。

    不过这次,得让张行失望了。

    “那不行,连石窟都没找到,还谈什么合作?”长青好整以暇的沉了沉肩膀,寻了个舒服些的坐姿:“不用看我了,我也不知道。”

    长青确实不知道长家村有石窟,他长这么大,一直以为老家就是个普通山村。还是拿到画册,来了康江,才发觉一切都不像他想得那么简单。

    张行露出一半发黄的牙,和蔼笑道:“无碍,我们可以一起找。对于你的家乡,你肯定还是熟悉些的……”

    “我说不行。”长青突然重重叹了口气,直接打断了张行的话:“意思就是‘我、不、合、作’。张行,你就是个彻头彻尾的畜生,下地狱去吧!”

    语罢,他整个人凌空弹起,猛地朝张行冲去。

    原来早趁着张行自说自话时,他用鞋后跟藏着的小刀割断了脚上的束缚。先前一切,也不过是转移张行注意力的小伎俩而已。

    “你耍我。”

    张行瞬间变了副脸色,他枯枝般的手猛地挥向长青眼前,却在距离长青瞳孔五厘米的位置赫然悬停不动。

    因为他的腹部,正插着一把匕首。

    张行难以置信地瞪大眼,手下移想要拽着长青拿着匕首的手。但失败了,长青甚至更往里捅了几分。

    很快张行的手泄了力气,他因疼痛,嘴里发出难耐的呜咽。

    长青感受到温热的血流过自己的手,心里毫无波澜,但胃里已然泛起生理性的恶心。

    他看着张行的眼睛,低声狠道:“我早就想捅你了。”

    这一刀,一为他们被耍的这些日子,二为刚才咬屈黎的那一口。久违再见到张行的真容,仿佛激起了长青这段日子受的所有委屈和不甘心,只有千刀万剐了张行才能出气。

    可暂且不行。

    “放心,不会让你死得那么轻易的。”

    长青精心挑选的位置,避开了脏器。所以这一刀虽痛,但绝不致命。张行的罪孽,只能交由国家来审判。

    “他们在哪?”长青目光落在张行花白的额前发上,发觉这人比上一次见他要老了好些。

    张行哼哧哼哧地喘着粗气,咧嘴牙齿已经被鲜血染红:“死了。”

    “你也跟他们做伴去吧!”

    话音未落,平地瞬起狂风,卷起一地残骸,在空中汇成一片浑浊的雾瘴。长青突然手上刀一轻,眼睁睁看着原本还挂在他刀上的张行悬浮起飞。

    事态瞬息间转变,长青惊愕发现周围的坑景都化作虚无,连着他手里的武器也都消失得无影无踪。唯有脚底下的白骨还存在,但它们也都泛着一股诡异的珠光白。

    这一切仿佛在颠倒长青多年来建立的意识观念。

    他生出一个可怕的念头——

    这TM不会是个梦吧。

    与此同时,张行像是回应地说道:“在我这幻境中,我就是主宰,你有天大的能耐也逃不出去。”

    邪门,极致的邪门。

    荒谬却合理,这样就能解释为什么他会毫无感觉地被转移到万人坑。

    因为长青或许连帐篷都没出去。

    其实他开始也有怀疑,因为手掌下触及的骨灰质感与他之前在现实中摸到的不一样。

    可怎么出去啊?

    长青陷入前所未有的迷茫。

    张行此时已经像只蝙蝠一样升到了半空中,长青猛地感觉脚踝一紧。低头一看,他的面色立马灰败了好几个度——骨头堆里颤颤巍巍地伸出几只手骨,死死抓住了他。

    ……

    长青狠踹一脚,将那些破骨头架子全部踢散,抬头对上张行阴狠的目光。

    “既然你敬酒不吃吃罚酒。”张行佯装惋惜地摇了摇头:“那就成为我蛊虫的养料吧,可惜,你为何要不识好歹?”

    他冷哼一声,抬手挥袖。

    很快,随着张行的命令,无数黑色的虫子从白骨下钻出,密密麻麻如潮水一般朝长青逼近。

    即便对虫蚁无感,此刻长青也不禁毛骨悚然。

    毕竟他不知道在这幻境里被这些虫子咬了,现实会怎么样。

    怎么办?

    长青脑子转得快要冒烟,手攥紧到疼痛来强迫自己清醒。眼下他真的手无缚鸡之力,只能不断后退,任虫子渐渐在他的脚边围成一个圈。目之所及黑压压的,尽是翻涌的黑色躯壳,窸窸窣窣的声响令人头皮发麻。

    张行这招实在阴险,拉他入幻境,即可不打草惊蛇。若是他答应合作,张行会带他入局,丝毫不用担心会留下交易痕迹。而若是他不答应,那他便会归于这坑内尸骨,也不会留下丝毫的痕迹。

    现在,他只能盼着屈黎尽快发现异常,来叫醒他了。

    长青微微合上眼,但是期待的救援并没有出现。虫群尖锐的足肢腿毛已经触及他的皮肤,细密的瘙痒感如浪花般席卷过他的感知,惊起一阵战栗。

    如果他也会变成张行的傀儡,长青想,那不如死了算了。

    他陡然抬手,将刀尖对向了自己。

    长青不想怕,但身体开始不受控制地颤抖。那股熟悉的,被蚁虫爬满身体的感觉再度袭来,他只觉得有些站不住,身体好像被一股巨力来回晃荡。

    但是晃得久了,长青突然睁开眼,发觉不对劲。

    这摇晃不是因为他站不住,而是因为他真的在摇——有人在摇晃他!

    意识到这件事的瞬间,长青的眼前闪过一道猛烈的白光。

    耳侧突然传来锣鼓庄严低沉的敲打声,长青鼻尖动了动,又嗅到一股若有若无的香火味。

    “醒!”

    长青犹如溺水之人探出水面,整个身体瞬间轻松,他大口喘气起来。

    但是眼前仍旧花白一片,只有模模糊糊的一点光斑。

    长青这一次明显感觉他躺在了柔软的床铺上,有很多人围着他。

    应该……安全了。

    长青的脑子空前的清醒,但他还是睁不开眼睛,动弹不得。

    直到某一个混沌的时刻,有人轻柔地拉起他的手,亲吻了他的手背。

    那陌生干燥,却有些扎人的触感顺着他的血管神经,传向大脑。先是手指轻颤,再是眉头,最后眼睫微抖,长青睁开了眼。

    第一眼,落在床边过分沧桑的屈黎身上。

    屈黎逆着光,正将长青的手紧紧贴在他的脸颊上。

    第63章

    “检查过了,无碍,幻境的迷香应该是附着在了傀儡上,然后通过肢体接触传递到了这孩子身上。后五日按时服药,便可出院了。”

    “只可惜,幻境做了特殊处理,大部分的痕迹都破损了,我没办法从里面抓住你们想要的人。”

    男子身穿整洁白西装,面容干净。却梳着一顶油头,左手托着一面八卦镜,右手摇着一支三清铃。嘴里振振有词。

    若是只凭第一眼印象,绝无人能将这人和大师联想在一起,但他确实是。

    袅袅檀烟在眼前弥漾,隐约中,时不时突兀隆起的垫肩,过度紧绷而伸展不开的四肢,都叫此人做法的模样分外古怪和滑稽。

    “诶诶诶——这里不能燃火喂!”

    门突然打开,烟雾顺着门缝直往外冒。护士忙挥手扇开烟,吼道:“你们什么人啊?”

    西装男气定神闲,由他身后探出一个脑袋。尹瑎拎出证件,解释道:“公事,和你们领导报过了,叨扰。”

    护士瞧见证件,盯着上面偌大的【非自然事件调查局】半晌,不懂。转而看向桌上的香坛犯嘀咕:“什么东西……人又没死点什么香?”

    一直沉默的长青:……这话说的。

    “那你们小心些,燃香一定确保灭净了才能走哦。”护士搞不明白事态,但毕竟是单人间也没扰到别的病人,且这一众人看起来神神道道的不太好惹。

    她再三嘱咐完明火注意事项后还是退了出去,带着几声被呛到的咳嗽声渐行渐远。

    “咳咳。”长青听得喉咙也犯痒,尴尬地掩住了口鼻咳了两声。

    非自然事件调查局的大师,尹瑎的上司,突然也应声咳了咳,然后整了整衣襟,语气中似乎有些失落:“好了,醒来就行,我有事先走了。”

    “小瑎,你把东西收好。”

    “诶。”尹瑎又从云雾间露出半个头。

    他刚应完,大师捋了把油头,提溜起床尾的公文包,蹬着双油光锃亮的白皮鞋,飞快走了。

    直到房间里只剩下长青,屈黎和尹瑎三人。长青才松懈下来,忍俊不禁。

    “我领导,神奇吧。”尹瑎无奈说着,他不知从何处拿出个水壶浇灭香火,又熟练地拿出一台小型除烟机开始忙活。

    此时距离他醒来,还没有过去一小时,他已然被熏得毫无睡意了。

    听屈黎说,他陷入昏迷了整整三天,是这位大师做了三日法术将他从幻境中拽了出来。

    “真是辛苦了。”长青为刚才嘲笑大师穿搭的想法感到愧疚。

    “可别了,他在这待三天跟休假似的,工资照拿,爽死了。”尹瑎吐槽道,一套行云流水后房间烟雾密度终于降到外人不会怀疑着火的程度,他才去开了窗。

    长青眼前终于清晰,他听完幽幽叹了口气:

    “现在除鬼都这么社畜化了吗?”

    又是西装做法,又是休假加班的,明明很科学,但他怎么感觉还是那么玄幻呢?

    长青百无聊赖地躺在这床上。而直到这时,他才看见尹瑎肩头的那只鸟。

    ……又有新鸟了。

    长青不由得多看了两眼,但越看越觉得熟悉。这小家伙和尹瑎之前那只长得几乎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似的,也太像了吧。

    真是没想到,尹瑎这么情深义重,连养宠物都要养个一模一样的。

    尹瑎像是感受到目光,他侧头挠了挠鸟的头,那小鸟便极为亲昵地贴了贴他的手指。

    “没有养新的,还是那个。”尹瑎郑重道。

    长青缓缓地睁大了眼,乌黑的眼珠在小鸟和尹瑎之间来回转了一圈。

    “它?怎么……”

    又活了?

    尹瑎轻哼一声,语调柔和而亲昵,其中的庆幸还是藏不住:

    “福大命大。”

    那小鸟很灵性,听到主人这样说他,高兴地张嘴喊了两声——虽然有点难听,像被掐住脖子的鸡。

    但看着活蹦乱跳,天真可爱的小鸟。长青虽然不明白它活过来的原理,但还是由衷地感到开心。

    小鸟歪着头盯着长青,一蹦一跳地来到尹瑎的手指尖,貌似想要跳过来……

    “吃苹果吗?”

    突然,身侧守床的屈黎开口问。

    长青本在逗鸟,闻言不明所以的看向他,发现他不知何时削完了一个苹果,不容拒绝的给自己塞了一块来。

    那块苹果有些大,长青怕掉,只好收回要去接鸟的手,小心地吃起苹果来。

    苹果的口感很清脆,润润的甜也不腻人。长青眼睛一亮,没想到这之前平常的水果居然这么好吃。

    屈黎一块块切好递到长青口中,除了第一块有点大之外,剩下的苹果都正好入口。

    长青吃完连手都没脏,屈黎在一旁慢条斯理地擦起手。

    一时间也没有人再说话。

    徒留尹瑎在一旁,无人在意他的表情别扭。迟钝如他,经过这三天,也察觉出些事了。但他判断不出这两人的进度,也不愿擅自插手姻缘,终究是将好奇憋了回去。

    但这不妨碍他此刻感觉自己头顶锃光瓦亮。

    尹瑎无奈说起正事,打断这两人旁若无人的氛围:“那个,卓朗寨我们已经接管了,后续找到张行的任何线索会和你们对接。”

    “合作愉快。”屈黎点了点头,扔掉擦手纸。

    长青突然想起一件事:“那个万人坑里面的人能够确定吗?”

    尹瑎为难地皱了皱眉:“可以是可以,但是样本太大,需要很久。”

    长青沉默半晌,也知道这个工作量确实大,不再说话。

    尹瑎歪了歪脑袋:“你是要找什么人吗?”

    “算不上。”长青有些迟疑,回忆道:“我在那见到个脸熟的,他整个人像白雾似的,看不清,却引着我们进了坑里。”

    王城。

    长青还是不能够确定那是不是幻觉。

    “哦,那应该是魂体了。”尹瑎还未听完就了然下了论断,看到长青略有呆滞的表情,怕他不懂,还换了个更通俗易懂的表达:

    “就是鬼。”

    长青深吸一口气:果然,这个世界果然有鬼。

    “可能是卓朗寨死了太多人导致磁场紊乱,不巧你磁场又弱,就看见喽。像屈黎这种磁场强的就不可能看得到。”尹瑎说着朝屈黎努了努嘴,神色正经起来:“不过不用担心它们会缠着你,人有人的规矩,鬼也有鬼的规矩,我们这边会组织科学超度。”

    “当然,如果你遇到不守规矩的,欢迎随时找我。”尹瑎俏皮地眨了下眼,说起他熟悉领域的事,连话调都升高了不少。

    相信科学。

    长青如是安慰自己。

    尹瑎替他领导收完烂摊子,也懒得在这当灯泡,摆摆手走了。

    很快,病房里只剩下长青和屈黎。

    但真到两人独处时,长青陡然有些尴尬。自从醒来,他还没有和屈黎聊过什么,一时间也无从说起什么。

    聊聊他陷入幻境后的事?

    但长青看着屈黎憔悴的面容,也几乎能猜出个大概。

    长青半躺在床上,被子下,被吻过的手背正微微发烫,烫得他的目光在与屈黎对上的瞬息便移向别处。

    “廖亚那边有消息了。”屈黎未动,很静地看着长青。他用眼描摹过这张脸,不由得放轻了声音:“他说等你出院,就可以收网。”

    说起正事,长青才自在些。

    此行前往卓朗寨,他们留廖亚在文物局攻破周崇华的数据库防线。

    张行其后的关系网极其复杂,但是经过数次交手,他们也不算毫无收获。

    现已知的线索,林家毋庸置疑是张行伸在五脉里的手。但自从林叔良死后,林家再无翻身之日。眼下他们只需要全力对付另外一位怀疑对象——周崇华。

    而他……如果他的权限系统无异常,那便是他们冤枉了这位副局长。可若是他们查出问题,那周崇华必除无疑。

    他们现在的策略就是挨个除掉张行的左膀右臂,一点点剥碎这蚂蚁构筑的高塔,让这个犯罪集团彻底消失。

    上次在展厅,他和屈黎激怒周崇华。廖亚便借机表现,探出了试探周崇华的手。

    不过这个构建信任的过程比长青预想的要快上许多。

    “太好了。”他果然没有看错廖亚。

    这家伙虽然有些讨嫌,但人缘一直好得出奇。他像是天生就会交朋友,天生就适合流转于人与人间。

    当年长青刚考出大山,年纪尚轻,对外界的一切都不熟悉。他虽自诩一个人待着也舒服,但是内心还是会艳羡那些能够自如和他人交往的人。

    所以当人缘很好的廖亚对他展开猛烈攻势时,他其实没什么抵抗力。

    说来可笑,他当时接受这段恋爱的原因也是不想失去一个朋友。

    廖亚帮了他很多。

    只是事过久远,长青早就不是那会儿的幼稚模样了。对于情爱这些东西,也理解得稍微深刻了些。

    “我感觉我挺好了的,拿药回去喝也一样……”长青有些坐不住,一想到周崇华的马脚就摆在那儿,他便恨不得飞过去。

    但屈黎直接回绝,语气疲惫但不容置疑:“不行,再等五天,吃完药我们就出发。”

    话说得略有些生硬,看到长青明显错愕的神情,屈黎心脏好像被一只手猛拽了下,他又自责哽住一口气,猛地垂头道:“对不起。”

    不只是为他过于强势的语气,还为那晚的失责。

    时间回到那夜里,山林很静,鸟兽河水声不息。

    屈黎守着夜,到了约定的换班时刻,并没有等到长青出来。他却想着,许是长青还没睡醒。抬头看了眼雾霭霭的天,因为还不困,便想着不叫长青了,让长青多睡会。

    只是过一个多小时,长青还是没有出来。屈黎才发觉不对劲。

    按照长青的习惯,应该不会睡得这般沉。

    他从地上站起来,顾不上一屁股的灰,拉开了帐篷。

    其中,长青半搂着阿布,睡得很沉很静。就像一枝躺在玻璃瓶中,无生机的花。

    “长青…”阿布睁开了眼。

    “长青?”

    “长青!”屈黎吼道。

    在一声声的呼唤唤不醒长青的那一刻,夜晚不再重要,一切都不再重要。屈黎即刻启程,带着长青出山。

    尹瑎带着的人已经到了市区休整,为了早些进山,他们睡得也早。半夜正当所有人都迷迷糊糊时,屈黎抱着长青踢开了他们的门。

    大师说,这是梦魇,陷得时间越久,越难唤醒。

    如果他再早一些发现……

    “屈黎。”

    屈黎的手掌被突然握紧,屈黎抬眼,撞入长青担忧的目光。

    “你不用对我说对不起。”

    长青声音微微有些抖,他的手也有些抖。好似对于接下来他要做的事情,有些紧张。

    屈黎怔怔地坐着,纹丝不动。他直勾勾地看着长青缓缓地勾起他的手心,在他的手背落下一抹柔软温热。

    长青:“哥,谢谢你救我。”

    虽然前路一片迷茫,他们谁也不敢妄下结论。但此刻,起码长青可以凭此回应些什么。

    瞬间,无人说话,却心如擂鼓。

    “吱呀——查房!”

    倏忽,门被开了。

    那护士已经雷厉风行地探了半个身子进来,正巧撞见这一幕。

    长青蓦地红了耳根,想松手,不想却被屈黎握得更紧,反手按在了床褥之中。

    也不知道人家看没看到,但护士确实是来查房的,她环视一圈确定屋内没有明火也没有烟后,转身走了。

    第64章

    文物局。

    黑车停稳在后门,两个戴着鸭舌帽的高大男人一前一后从车上下来,快步消失于阴影处。

    因为屈黎还在停职期间,所以两人只能跟着廖亚活动。

    “你们就呆我办公室。”廖亚在最前面带路,但是这次去的不是三楼,而是拐进了二楼的一间小房间。

    上次来,廖亚还只有实验室,这才一周出头,就已经在行政区有了办公室……

    长青多瞧了他两眼,心里暗自夸道:“厉害。”

    廖亚拉下百叶帘,彻底挡住外面,屋内一片昏暗。

    三人各寻了张椅子坐,廖亚率先开口:“我在这里装了信号干扰器,实时替换周崇华那边的监控画面,他听不到我们的对话,也看不到你们,放心。”

    “现在他虽然对我有了信任,可是还不够。但我懒得等他,差不多搞懂他的习惯和登录时间后就直接黑进他的系统了。”

    廖亚说得轻巧,但长青知道这不简单:“你找到了什么?”

    廖亚点了点头:“可不少。”

    “权限这个东西是最好伪造的,自然也是最好查的。周崇华对他的权限系统做过违规改造,简单来说就是盖了层被子,使其从面上还能过得去。”廖亚说着抬眼,目光挑衅地盯着房顶上的那枚摄像头:“就像我现在骗他这样。”

    “只不过我可以掀开他的被子,他就不一定能察觉到我们的被子了。”

    “好了。”长青听到廖亚越装越起劲,只能打断:“所以你找到了什么呢?”

    廖亚虽没说尽兴,但是也停下来,打开手机递了过来。对他而言,手机是他最私密,也是最能防住周崇华监管的东西。

    微亮屏幕下,是数页的代码。

    长青虽然看不明白,但是其中数段飘红的部分依旧触目惊心。

    “这些绝对够定他的罪了,是你们拿去还是我直接交呢?”廖亚问。

    正巧,他之前在总局干的就是这些,递交证据的渠道也会快很多。

    自从廖亚看到这些证据后,率先说服了自己,原先他还对周崇华抱有一丝侥幸。毕竟文物局这么大一个局子,副局这么大的一个位子,若真不干净,牵扯出的恐怕不止一个人那么简单了,但是查出来的结果就明晃晃地摆在眼前。

    这段日子,他只能摆着好态度和这位笑面虎领导周旋,心里却紧绷这根弦。

    “不麻烦你了,我们这边来就好。”屈黎半边身子匿在阴影中,神情浅淡。

    也是,好歹是查出了他领导的问题,一时间难以接受也正常,廖亚默默叹了口气:“得,那……”

    “巡展现在是谁接手?”屈黎的眼直穿透昏暗射过来,好似带着些凶意。

    “周崇华吧。”

    巡展这事,先前由屈黎接手时,万事大吉一切顺利。结果屈黎一走,局里人才发觉这活繁琐麻烦至极。

    短时间内周崇华居然找不到能干的人,发了场大火后亲自上了。

    这两天,廖亚都没怎么在楼上见过这位领导,所以这也是他敢把屈长二人直接带上来的原因。

    廖亚说完,瞧见屈黎和长青对视一眼,像是确定了什么,不免好奇:“你们怎么打算的?”

    长青看着他,眼睛很亮地说:“直接逮他。”

    何必放虎归山,这巡展就是绝佳的机会,也让周崇华体验一把在展厅被视线围剿的感觉。

    *

    “砚山五脉石窟巡展”开放一周,期间文物局一楼大厅都会向市民开放观赏。而因为名额有限,前来的人员并未像之前的鉴宝会那般多和失控。

    周崇华在楼下坐班,满脸笑呵呵的弥勒佛像,和市民聊得有来有回,搞得像是领导问政民情一般。

    他笑着送走一批人,脸部的褶子立马耷拉下来:“小陈,过来接手。”

    一个年轻人闻声连忙跑过来,他熟练地给周崇华递过水杯。

    周崇华满意的啄了两口茶,站起身挺着啤酒肚开始慢逛,这几日可把他累得不轻。

    他朝展厅走去,隔着门,目光已经落在了白墙上。原先那里可是写满了血字,虽然已经被清理干净了,但是好似还停留于他的眼前。

    说起这事他就郁闷,张行说要给长青一个下马威,他因为信任才给开了展厅后门。结果没想到对方这下马威下到了他们文物局头上,差点叫他栽了个跟头……

    好在处理及时,才没让消息流出去,对巡展造成影响。要是窟窿补不回来,他第一个被问责。

    下次合作还得再考量考量了……

    周崇华越想越气,嘴里抿到一根茶叶,他好似将茶叶拟化成张行,用力咀嚼了个粉碎。

    忽地耳畔乍响惊雷,周崇华背后一紧,暗骂这天怎地下雨,心里那股莫名的不安感不断积攒。

    眼前,明亮的走道灯光突然开始一闪一闪,像是电路不稳。周崇华狐疑地停下步伐,便听到展厅里的人声正在不断加大。

    他循声看去,发现展厅直接黑了灯,惊恐的人群正往外挤。

    没多时,走廊也彻底黑了灯。

    周崇华站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眯起了眼,拿出手机开始拨打电话。

    他要打给电力部,让他们赶紧开启备用电源。

    但是手机对面只传来一阵忙音。

    黑暗吞没五感,只无限扩大了未知与恐惧。

    手机的忙音和人群愈发嘈杂的喧闹来回撞击着周崇华的耳膜,他的面色愈发阴沉。

    “真是的,怎么这么黑啊,吓死人了。”

    “诶诶别挤我啊,前面有光,大家伙赶紧到那去吧。”

    几位文物局的工作人员打着手电筒,从黑暗中冒出来,很快被人群围起。

    他们分工引导这些游客有序离场,但还在原地留下两个人,手电光在黑暗中留下杂乱的光柱。

    “周副局!”

    “您在这吗?”

    遥遥呼唤了几声,除了回音毫无回应。

    “奇怪,陈哥不是说周副局在这里吗?”

    “不知道,可能走了?你有没有闻到这里有股香味啊?”一个人嗅了嗅,问。

    “唉哪有什么香味?我们赶紧回去吧,感觉这里怪冷的。”另一个人抱紧了自己,安抚自己手上的鸡皮疙瘩

    两个人简单寻找无果,缓慢倚对方着离开了。

    走廊再度陷入黑暗。

    无人在意尽头的巡展厅,透明的玻璃上赫然贴上一张扭曲变形的脸。

    很快,那张脸被从玻璃下“撕”下来,五官逐渐清晰,组合出周崇华的面容来,只是此刻他的脸上再不见笑容,只剩惊恐。

    他仿佛见到了极为可怖的东西,整个人趴在地上陷入痛苦的痉挛。

    “真别说,这邪门的东西怪好用的。”长青背靠在展台上,饶有兴致地瞧着周崇华陷在梦魇里挣扎。

    恶人自有恶人磨,张行研发出这东西,怎么能不让他队友尝尝滋味。而且他自诩毫不留痕的幻境,现在被他们用来,也是同理。

    先前大师将那香提取出来,长青便有了这计划。他一向不是什么善人,受了气是一定要还回去的。

    倒是屈黎一言不发。

    长青扭头看了看他,从他的表情中瞧出些不对劲。屈黎看着地上的周崇华的样子,像在看这个人,但又不只是在看这个人。

    长青忽地懂了些什么,他的声音一下子变得很轻:“我和他……”

    这一声瞬间夺回了屈黎的注意力,他飞快否定道:“不一样。”

    长青舔了舔略有些干涩的下唇,也不再说话了。

    这香的作用比较神奇,当时长青是陷在了张行创造的幻境之中,所以能够见到万人坑。但是没有人创造幻境时,便只能生成对应者最害怕的梦魇。

    这能确保在等待调查局的人过来期间,周崇华不会闹出什么幺蛾子。

    在他们出发卓朗寨前,整个环节就只差一步——证据。因为涉及文物局高管贪腐,所以举报链条打通得极快。

    证据到位,环节补齐,调查随即开始。

    这间展厅,耗费了所有人如此多的心血,在此将周崇华捉拿归案,倒是一桩好事。

    长青静静地看着周崇华在地上挣扎的样子,突然想起一件事。

    既然这香能扰人心智,那如果能够借此机会从周崇华口中得到些信息就好。

    想到就干,长青快步走到周崇华身边。

    下一秒,肥胖的身体撞上长青的小腿,他看着周崇华在地上翻滚,被折磨得不见人形的样子,不由得心里一凉,想回头看屈黎。

    虽然屈黎说不一样,但他还是有些害怕自己在梦魇期间,与这样的周崇华没有区别。

    心里有些乱,但他还是按住了回头的想法,蹲在了周崇华身前。

    “周崇华,想不想醒过来。”

    一语落,周崇华登时一顿抽搐,朝长青这蛄蛹过来。他张嘴啊啊地叫个不停,透明的唾液顺着嘴角不断滴落在地面。

    长青厌恶地后退数步,冷声道:“我可以唤醒你,但是你要如实回答我的问题。”

    “被你篡改记录的那些文物是不是都倒卖给了张行。”

    这个问题之尖锐,让混乱的周崇华都一度沉默了。他像是僵住,鼻子里发出抽风机似的喘气声。

    但很快,恐怖的梦魇让他再度扭动起来。张嘴含糊地啊了几声,隐约能听到“嗯”的回复。

    长青了然,继续下一个问题。

    “你们拿走的,五脉的玉,现在在张行手上对吗?而盼着五脉解散,是好借此控制砚山龙脉吗?”

    截至目前,五脉有几家的玉佩还流落在外。准确来说,是在张行一伙人的手里。他们拿玉佩的目地是一个谜。

    长青只能想到,这帮人除了寻找未知的须臾石窟外,还有更大的企图——控制须臾已知和未知的六座石窟。

    那手拿开门钥匙的五脉必然是他们的心头大患。这样就能解释,杨家的大火,林家的覆灭还有展厅那要无端向五脉夺仇的血字。

    周崇华痛苦地用头撞地,发出含糊的口水音。这个问题,已经让他难以抉择梦魇和回答哪个更糟糕了。

    但是长青提问时就留了心眼,问题也不需要周崇华回答,他的表现就已经能够说明一切。

    长青嘴角嗤着笑,却不近人情地问到下一个问题:“四个月前,康村那批货为什么你隔了快五天才录入系统?”

    长青这个问题是替屈黎问的。

    康村那批赝品因为录入时间太迟,落到了屈黎手上,成为屈黎撕开文物局腐朽面目的引子。

    但经过卓朗寨一行后,屈黎一直担忧。他再想该是什么样的缘故,会让这群谨慎到了极致的人留下如此大的把柄?

    想的这几日不见笑意,愈发松不开眉头。

    周崇华的反应更加诡异,像是陷入死寂,唯有身体仍在痛苦地蜷缩,但是他一点声音都发不出,仿佛极度的恐惧扼住了他的喉咙。

    “周崇华,不说话就一辈子待在里面吧。”长青没想到这个问题会让周崇华如此难做,反而更起了好奇。

    他们可没那么多时间等待。

    第65章

    长青眼神一黯,再度拿出那香,装在一个手指结大小的玻璃瓶中,他屏息将其凑到了周崇华鼻尖。

    不出数秒,周崇华的汗水便将地毯蹭出一个深色的人形。他宛如被囚禁于狭小笼中的野兽,痛苦地挣扎于躯壳内,发出嘶吼。

    长青几乎有些不忍心,撇开了视线:“回答我。”

    “唔唔啊呃——”周崇华发出意义不明的音节。

    长青听不懂,他盯着身侧透明的展柜,与其中那须臾壁画中的古怪小人对视。豆大的眼睛,用的是不涂一块当做高光的古老的画法,倒还活灵活现。

    耳侧,周崇华哀嚎着,只过了瞬息,却像是过了半个世纪之久。终于,他嚎叫到筋疲力尽,整个人瘫在地上。

    他受不了梦魇的痛苦,汗如雨下,断断续续地开口说道:

    “因为你……”

    长青瞬间身体一震。

    “你去了他那古董行……来不及转移了。”

    四个月前,和屈黎的一通电话后,他只身来到康江,推开了老张古董行的铁门。

    一切都对上了,原来如此。

    长青蓦地回头看向屈黎,两人都看到对方眼里的惊异。

    原来是他们打乱了张行转移赝品赃款的计划,才导致这伙人露出了马脚。

    原来命运的齿轮早在他抵达白泽街那天就开始了运转。

    长青迟钝地咽了口唾沫,却喉口发紧,怎么也咽不下去。他猛然起身后退数步,死死盯着地上的周崇华。

    ——噔噔噔

    整齐划一的脚步声突然由远及近地传来,整个地毯的灰尘都随之飞扬震动。

    几束白光扫过眼睛,长青恍然抬起头,看到玻璃门外憧憧的人影。

    “都不准动!”全副武装的人群突破玻璃,直接撞了进来。

    灯亮了。

    照亮长青苍白的脸。

    “是我们举报的。”屈黎自身后走上前,拿出证件。

    调查局的人仔细检查过证件,再三确认过屈黎和长青的姓名后,才收了武器。

    他们围着开始检查起周崇华的状况,似乎有些束手无措。

    “他好像被自己的梦魇困住了。”长青的声音幽幽传来,带着平静的诚恳:“他想攻击我们,却误吸入了他自己的粉末。”

    调查局,带头的人眉头紧锁,意味深长地扫了几眼长青,谢过这条线索。

    “好了,麻烦你们跟我们走一趟吧,把周崇华押去调查局。”

    *

    三辆武装车行驶于高速。

    第一辆开道,第二辆关着周崇华,第三辆则坐着长青和屈黎。

    他们不是嫌疑人,不用坐在监网后头,各自在后排坐了一张椅子。

    长青望着窗外出神。

    路边的景色愈发荒凉,车内寂静,只能听到暖风运转的呼呼声。

    突然,长青耳朵一动,刚听到几声突兀的电流杂音,就见前排武装从口袋里拿出一个对讲机。

    “这里三车,二车你们那边有什么事?”

    对面嘶嘶滋啦地响了好一会,隐隐约约说了什么。

    长青手心无端冒汗,后背靠得很不舒服,他坐立难安地前倾身子,似乎是想听清对面的话。

    “嘶滋这有……倒计……”

    透过后视镜,长青看到前排的人面色变得很疑惑。

    “这里三车,二车再说——”

    “砰!”

    话还未说完,一声巨响猛地自前方传来,音波带着气波将他们整辆车推向路边。

    长青只觉身体被一股巨力死死按在了车上,五脏六腑都要被挤出嘴巴。

    耳膜在一片嗡鸣后陷入死寂,只有隐约的轮胎摩擦声刺痛着他的神经,牵连起他的心跳。

    而当一口裹挟着硝烟气的空气被吸入肺中,长青再度恢复身体知觉后,他脑中陡然闪过一道白光,明白了那电流后的话——

    “这有倒计时……”

    炸弹倒计时。

    “铁壁”武装车直直撞开了高速护栏,撞折一棵路旁的树后才被树干截停。

    长青一侧的窗户已经完全破裂,他缓过神,反手从外面开了车门,踉跄着下了车。

    身体很轻,他没感觉到痛,只是风吹得有些凉。

    眼前的一切都染着血色重影,长青看着路中央那爆炸后,被黑焦涂满的车辆残骸,一步步地走了过去。

    越靠近,血腥、焦煳和硝烟味道就越刺鼻。

    长青弯腰,扒拉开明显是车门的铁框架,眯眼去看里面。

    那被铁丝网框着的最后排,更是漆黑一片,爆炸大概就是发自这里。

    而周崇华不见踪影。

    死了?

    长青沉重地喘着气,好似闻到了自己嘴里弥漫的血腥气。

    他不能破坏现场,但是看不到周崇华的人或尸体都叫他放心不下。

    没有,还是没有。

    全是灰,只恐怕是人是物在此刻都变成了灰。

    “长青!”

    长青猛地被拉出了车体,他被阳光刺得一下子睁不开眼。

    再恢复视线,面前赫然站着一个暴怒的男人:“爆炸点都没有排除你就靠近,不要命了!”

    “屈黎,周崇华不见了。”长青摇了摇脑袋,沉沉说道。

    屈黎却不再说话,咬着牙压着怒火,拉过长青的手。

    长青眼角微跳,发觉屈黎的手在抖,他一言不发的任屈黎将他拉到了安全位置。

    “痛不痛?”屈黎问。

    痛?

    “不痛。”长青飞快回答。

    他是真不痛,但顺着屈黎的目光而下,他才看见自己身上都是血。

    蜿蜒的血附着在皮肤上,没有干,说明伤口还在。

    长青拧着眉头,旋即从手臂上扯出一小块玻璃碎渣。

    他说呢,他这侧的玻璃怎么碎得如此干净,原来是全飞他身上了。给他衣服刮得稀烂,呼啦啦漏风。

    屈黎很重地叹了口气,不知从哪儿拿出一件外套,给长青裹上了。“别动,等救护车来处理玻璃行吗?”

    长青眨了眨眼睫,低头嗯了声。

    爆炸发生得过于突然,所有人都负伤,二车更是全军覆没,但是眼下没有人来得及伤感。

    在等救护车到的这段时间里,长青说不上发呆,但是神思总是飘在外头,像一盘沙聚不起来。

    唯一摸得着的沙盘,是一个念头:“周崇华真的死了?”

    死得太突然,也太轻易了。

    夜幕渐沉,当晚霞渐退至山头时,救援总算到了。长青虽然看起来成了个血人,但受的伤不重,医生在现场很快给他清理干净了玻璃碴子。

    一时间无人管他,长青站在逐渐猖狂的夜风中,听到身后压抑呜咽的抽泣。

    当爆炸的惊慌散去后,悲伤才堪堪涌上心头,并且一发不可收拾。

    长青攥着手心,强制自己不回头。

    从和张行纠纠缠缠这段日子开始到现在,真的死了太多太多的人了。

    虽然一直知道张行眼里没有人命可言,但每次看到他毫不手软的除掉同谋,并连带杀死一批无辜的人时,长青还是会不由得胆寒。

    而这一幕,和林季良死去的那日也没什么不同。只可怜这些无辜的公务人员,被深渊连累,湮灭于火光中。

    爆炸现场已经被警戒线包围,许多痕鉴在里面进进出出。蓝红色的警灯交错,晃亮半边夜空。

    屈黎逆着警灯挤出警戒线,大步跑到长青面前,扶着他的肩膀将他全身打量了个遍:“怎么出来了?伤口包扎了吗?”

    长青被按得吸了口气。

    屈黎立刻松开了手。

    “都取完了,不严重。”长青透过屈黎的肩望去,眼波被光分割得支离破碎:“他真的死了吗?”

    屈黎一哽,瞬息间明白这个“他”指的是谁:“真的。”

    长青一下子失了力,刷的蹲在了地上,用手蒙住了头。

    心累。

    身体后知后觉的泛起疼痛,刺的他呼吸不畅。

    旷野的风有些过于喧嚣了,真冷。

    忽地,温热的手掌递过来一杯温热的水。

    “你需要放松一下。”

    长青无意识地撕着下嘴唇起翘的死皮,他边喝水,边好似陷进了这水杯里。

    “诶,你听到没?”廖亚坐在对面,晃悠悠地摇着椅子:“不是我说啊长青,你从卓朗寨出来后就有些太紧绷了。”

    “有吗?”

    “有啊,你瞧你现在状态对吗?”

    长青闻言悠悠抬起眼,盯着一处几秒,又飞速落了下去。

    他好像没什么力气,这个状态确实不对。

    可身后的事没有着落,身前的路一片漆黑。

    无所适从一般,长青不知道他现在该做什么。好像做什么都没用,还会导致无辜的人受到牵连。

    “要不你去看看丫丫吧。”廖亚突然道。

    同时,身后的门被推开,屈黎走进来,完美接上话题:“你们要去看丫丫?”

    “这个想法不错。”

    确实不错,长青一下子来了精神。

    廖亚转停椅子,脚尖点地站起身:“那走吧,去我家。”

    *

    廖亚家就在市区,但他不会开车,通勤都靠公共交通。以前是长青开,如今理所当然地将这个活抛给了屈黎。

    驶入市区,人都多了许多。他们独行或同行,都平静地过着各自的日子,分明嘈杂的车笛声在此刻也只显得更加热闹。

    长青已经很久没体会过这样安稳的生活了。以至于当窗外出现一家普通的连锁超市时,他喊停了车,说想去逛逛。

    正巧,廖亚想起家没菜。三人便将车停到停车场,下车去逛超市。结果碰上商场打折,一群大爷大妈挤在蔬菜区,宛如争食的鱼。

    长青来这就是想融入一下人群,被挤来挤去反倒还乐在其中。

    正咧着嘴,想着不白来,也去抢点土豆时就被屈黎拎出来,狠狠揉了把头:“跟紧了。”

    得,长青只能收起凑热闹的心思。

    天大地大,厨子最大。

    终于把菜米油全提溜到家,廖亚乐颠颠地给两位冤大头开了门。

    以他的自理能力而言,屈黎和长青的到达完全是“改善生活”。

    廖亚扔出两双拖鞋。

    长青低头换了个鞋,再抬头,就见廖亚正从鞋柜顶上搂了大堆衣服下来。

    长青:……没眼看。

    然后还未进屋,就听到几声猫叫。

    软软的,甜甜的,萌得人起一片鸡皮疙瘩。

    长青的嗓子也瞬间捏了起来。

    “丫丫!”

    随着门开,一只手臂长的狸花挤出来,绕着长青的裤脚边叫边蹭。

    长青直接捞了个满怀,差点热泪盈眶:“好孩子,还记得爸爸呢。”

    他压抑许久的想念终于于此刻决堤,将丫丫捧到脸颊,发了狠地蹭了回去。

    丫丫喵喵直叫,后面哪怕长青松了手,它也不下去。而像之前那样,熟稔地在长青大腿处寻了个舒服的位置躺下。

    小猫毛茸茸的,那点重量,却终于让长青的心有了着落。

    第66章

    因为被顺毛,丫丫发出舒服的咕噜声。

    长青侧头,发现廖亚正在给屈黎介绍厨房。

    “打火灶先按下去再转,我把抽油烟机开了啊……”

    屈黎点点头,听到后面传来脚步声。他回身瞧到青年抱着猫探头,眉眼瞬间舒缓下来:“怎么了?”

    “我看看你们。”长青靠在门边,笑了笑。

    廖亚举起双手做投降样,揶揄道:“别了,还看我们……你俩做吧,我出去等吃了。”

    说完他挠了挠脑袋,一身清闲地出了厨房,经过长青时还企图拐走丫丫。

    奈何猫不亲他,反倒更埋进了长青手臂里。

    “嘿你这丫头,真是的。”

    廖亚笑骂了声,抱着手臂走了。

    “猫更亲你些。”屈黎手上已经开始忙活,听着背后即刻发生的猫咪争夺战,感到有些新奇:“它是怎么来的?”

    “我刚毕业的时候,在出租屋排水沟里捡的。”长青低头看着丫丫,笑了笑有些出神——记得那天,雨下得很大。

    狭小的出租楼间不见天光,公共区域完全被电线侵占,雨水被它们分得七零八落,倒削弱了些巷内的雨势。

    排水渠紧张工作中,水流声不止。长青裤脚完全湿了,心情正烦,便听见几声微弱的叫声。

    他迈过水坑,透过楼间狭小的缝隙,与一双乌漆墨黑的小眼睛对视上。

    “小猫!”长青也顾不得蹲下衣服会湿得更彻底,把伞夹在脖子与肩膀间就去够。

    小猫似乎明白眼前的不是坏人,居然颤颤巍巍地爬到了长青手上。

    它那么小,身上的毛湿漉漉,唯独眼睛很亮。

    长青决定要养它。

    因为村里喊女孩都是喊“丫头”,所以长青喊她“丫丫”。

    一直喊到现在。

    屈黎简单炒了三菜一汤,端上桌时赢得了一众好评。

    他的手艺很好,每道菜都色香味俱全,泛着亮晶晶的油光,空气中飘满了诱人的烟火气。

    “你一个人抵我们俩。”廖亚尝过后,认真夸道。

    吃过饭,带不了多久廖亚就得回去。

    文物局现在的情况有些复杂。周崇华虽然死了,但局里处处留有他的痕迹。全局上下完全被封锁调查,所有员工则被控制在了二楼,等待调查。

    廖亚也逃不过,但因为有屈黎担保,他还能出来吃个饭。

    长青虽然舍不得丫丫,可也不好在别人的家里久留,三人启程回到文物局。

    局里已经大变模样,昔日庄严的大门拉起了铁栅栏,遥遥望去都能瞧见里头院子停着数辆警车。

    每层都有调查员在忙碌,在廖亚回管制区后,长青和屈黎没事干,就去了屈黎没停职前的办公室。

    一进屋就扑面而来的灰尘味。

    屈黎直接去开了窗,不知为何,他探头望了望窗外。

    “是有什么东西吗?”长青察觉到不对劲,问。

    屈黎轻轻点了点头,他伸手快速摸过窗台,然后闻完说:“有人来过。”

    长青双眸一沉,快步凑近,就见屈黎的指尖确实沾有不明灰褐色的粉末。

    屈黎却突然背手回身,将长青推在了半米外。

    长青有些愣,但很快一股苦涩的草木香气幽幽钻入鼻腔,他顿时如临大敌的连退数步。

    “甘心草。”

    长青低声念道。

    这样钻心的苦气,他不会闻错。

    张行来过这里。

    屈黎听到这名字回想了片刻,旋即想起来了,是之前从杨新叶身上收缴的证物之一。

    “这到底……”是个什么鬼东西?屈黎拧眉盯着手上的粉末,一时不知该作何动作。

    “我老家山上的一种野草,也是鳞的养料。”长青缓慢地叙述起来,他说到“养料”二字时,声线不可控的颤抖起来。

    整个人瞬间重回到那昏暗楼道里,杨新叶死死拽着他的衣领,将这甘心草抵在他鼻尖的记忆。

    因为当时杨新叶过于癫狂,且身份不明,长青便没透露出这草的真实作用。

    其实,它既不是祈福,也不是驱邪。

    而是滋养。

    长家村的新生儿都要用这草浸润至三岁生日,期间鳞得到养分,才会从皮肤中破土,再尔蔓延。

    村子里的人称之为“灵药”,称这项仪式为“洗礼”。

    屈黎听完,久久沉默。但他即刻将手伸出窗外,不停地甩动,动作意味再明显不过。

    长青摇了摇头:“没事的,这点剂量不足以诱发我的鳞,张行的意图不会那么简单……”

    他抬眼望向窗外,明明天上的太阳如此大,却像是和他隔着层雾似的,暖不了他。

    但渐渐地,长青的眼神逐渐坚定,他知道张行的意思,是在说:“我该回去了。”

    犬牙山,长家村。

    一切开始的地方。

    在长青没有看到的地方,屈黎背手将窗台上,那用粉末写成的“我在等你”四个狰狞的字迹完全销毁。

    他也像是下定决心般,对长青说:

    “我和你一起。”

    *

    绵州,冬季无雪的地方。

    才下过雨,空气中的冷水气仿佛能击穿一切外衣防备,直入骨髓。

    长青虽然自幼长于这个环境,但在北方待了小半年后再回来,还是有些不适应。

    这种不适应还体现在方方面面,不论是回家的路还是周围的环境,他都有些陌生了。

    取回在机场停了五个月的车,长青自然而然地落座驾驶位,屈黎便去了副驾。

    在熟悉车内操作和导航的同时,长青脑中突然出现一个地方。

    想着,他修改了导航目的地,在搜索框上打出两个字——仓库。

    “你们后来有去查我那个仓库吗?”长青问。

    他还记得清楚,初到康江时被屈黎质问的那个夜晚。

    关于这个仓库,后面一次又一次被屈黎提起,总让他觉得对方不信任自己。

    而今终于回来,他决定要带屈黎去一趟。

    副驾正在扣安全带的屈黎闻言动作一顿:“查过,但我没去过。”

    “好。”长青摆正后视镜,一脚油门就朝那仓库驶去。

    他没骗屈黎,仓库确实是父母财产,更准确地说是他母亲留给他的。

    不算大,位置也有些偏,但旁边就是国道,交通很方便。

    车轮胎压出两条新鲜的印子,车门砰砰两声关上,长青和屈黎一齐下车。

    入目皆是荒凉,野草丛生,于猎猎寒风中摇。

    随着长青按动遥控器,三米高的铁门渐渐拉起,露出里面的漆黑与幽深。

    但开灯后,面前却只有几排空荡荡的货架。

    “全空的,在出发前里面的东西就已经全被我清了空。”长青走近,眼里微微带了点笑意:“李老板的那单是我最后一单。”

    屈黎惊诧地望着长青的背影。

    “之前我靠这手艺吃饭,每天昏天黑地地忙……但这不是个好活。”

    时常有人会好奇,古玩市场里面那些稀奇古怪的小玩意,工艺品到底是什么人在做。

    其实就是他们这行的师傅在弄。从他们手上流出去的货,说好听点叫工艺品,说直白点叫大路货。

    不违法,但是也不光彩,总归是骗人的勾当。在切实经历过张行做的那一切后,长青有些憎恶过去的自己。

    但这不是他最开始清空这里的原因。

    “自打收到那本画册起我便明白,我在这外头留不久了。”

    长青的目光久久留在那数排货架上:“村子在喊我回去。”

    记忆中,不尽的山路仿佛通向一只吃人巨兽的血盆大口,而他被鳞牵着,似乎无处可避,逃无可逃……

    “而我除了回去,就剩一条路还能走。”

    他回头看向屈黎,眼前却不只是这个男人,而是影影绰绰地覆盖上一位老人的面容。

    那是外婆。

    她于生命终时,挣扎着写下一封遗书。

    【小青,千万收好这册子。绝对不能弄丢它……它关系着整个长家村的命运,鳞、山祖以及…你想知道的一切…】

    那条路名为:“挣扎”

    外婆将玉佩与画册全都托付于他,也将这信仰传给了他。

    画册背后的须臾古国,琼巽元君,他已经无限地接近真相。

    而若是让一切都毁在张行手上,他比死了更不甘心。

    “长家村有邪祟,有诅咒,有最狂热的信仰,只会比卓朗寨更加险恶。”

    险峻到张行这般“神通广大”之人,也要数次拉他入局。

    而回到长家村,不亚于将他的心剖开给屈黎看,每多说一个字,他的喉口都会涌上一股血腥气。

    鳞,死亡,愚昧,他不愿意面对的一切,在未来几天或许就要全部撕开在屈黎眼前。

    “屈黎,你确定要和我一起去吗?”

    在这里就收手,还能回头。

    “我确定。”屈黎守在门口处,犹如一座顶天的树:“这个问题不论你问几遍,我都只会有‘确定’这一个答案。”

    “我们是同伴。”

    又不只是同伴。

    屈黎下颚紧绷,定在长青身上的目光坚定而灼热。

    “我很抱歉,没能解决鳞。”

    他尝试了很多方法,却发现这种皮肤病极其诡异,唯一的收获就是廖亚那的一份报告,说此病疑似环境因素所致。

    所以关于这个神秘的村子,他非去不可。

    都到了这种时候,长青千算万算没想到屈黎还想着鳞。

    他失笑着摇了摇头:“你做得已经足够多了。”

    “我从未和你说过,自从和你待在一块后,我就很少会想起鳞的事情。”

    鳞与痛苦如影随形,这样漫长而丑陋的古怪病症,曾叫他一而再再而三地想到死亡的结局。

    而遗忘鳞,对于几个月前的他而言,是一件绝不可能的事。

    但是这件不可能的事在遇见屈黎后,变得可能。

    他曾被诅咒压得喘不过气,曾为画册只身来到这里。

    却有幸能在陌生的地方遇见了这么一个人,愿意朝深陷泥潭中的他伸出手。

    第67章

    蜿蜒的山路颠簸而复杂,越往山中行,道路越发狭窄,车侧就是万丈悬崖,能够清晰听见碎石滚落的声响。

    最终,车子只能停在中途。

    寻了个能倒车的位置安放好车后,长青和屈黎下车步行。

    这一次,长青就是向导。

    犬牙山的环境比卓朗寨要温和一些。

    当然“温和”也不过是个相对的概念,这里只是没有那么陡峭的地势和那么潮湿的热带密林罢了。

    但是依旧难走,才下过雨,山路泥泞,两人皆是走得一脚深一脚浅,裤脚沉重。

    太阳时而透过树叶投在地上,树影重重,前路遥遥,好似怎么也望不尽。

    不知走了多久,前方的地势逐渐变得开阔,在一个显著的大坡之后,眼前出现了一个用稻草搭建的,简陋至极的村门。

    屈黎眉头一紧,很难想象,在这样深的山中,居然真的存在一个村子。

    村口一旁竖着一石碑,上面刻着三个久经风霜的古怪字体。

    “长家村。”长青适时开口解释道。

    屈黎望向长青的背影,有些担忧。

    自打进山起,长青就一直走在前面,一言不发,直到这时才慢慢有了些活气。

    但很快屈黎的注意力又被夺了去——日头正盛,前方似乎立着一棵着歪斜扭曲的树。

    长青忽地加快了步伐,屈黎只得快步跟上,而随着愈发走近,他惊觉这不是树。

    这是一个活生生的人。

    老人佝偻着身体。

    面容黑的像是地底翻出的湿泥,他满脸的皱纹犹如沟壑,浑浊的眼球几乎要挣脱眼眶,暗色的唇露出臊黄的牙。

    而更骇人的是,在那乌黑的面容下,涌现着密密麻麻的红褐色斑点。

    屈黎在长青身上见过它们,只是程度远不及眼前的这位老人这般严重。

    看着面前如此干枯的老人,再看着他身旁同样消瘦的长青,两个背影好似正在隐隐重叠。

    ……

    一瞬,屈黎的心脏好似被什么东西用力掐了一下,钝痛。

    “阿叔。”

    长青温声说道,他垂眸拉起阿叔的手,细细摩挲着。

    忽而无奈叹息一声:“你的鳞又重了。”

    老人双目温善,眼底好似含着泪光:“回来好、回来好,阿叔没事,就是可怜你唉……”

    他似乎想说什么,却在看到屈黎后咽了回去,转而问:“这位是?”

    “屈黎,我朋友。”长青用力地眨了眨眼,这才匆忙回头介绍起两人。

    “这是我们村子里的村长,我们喊他阿叔。”

    “阿叔好。”屈黎谦卑朝村长鞠了一躬,低头就瞧见老人脚上踩着的草鞋。

    再抬头,村长虽然是对着他笑,话却是对长青说:“小青,你要带外人进来,我拦不住。但你可要带好人家,切莫坏了村子里的规矩。”

    规矩,什么规矩?

    屈黎沉默着,看着长青再三保证。

    旋即就见村长阿叔深深望着他,叹了口气后才转身领他们进村。

    然而,村子里的景象更为触目惊心。

    建筑宛如远古时代的产物,各个简陋,以茅草为顶,草木为墙,空气中都散发着一阵苦草味。

    而每家每户并排在一条土路两旁,都只用几块石头当作隔栏,一眼就能望清里头的构造。门和窗都是木头做的,上头破烂的布帘飘荡,透着屋子里的黑。而与这一切老旧构造相反的,是每一家墙上贴着的工笔神像画。

    上头的神干净,整洁,神态清晰可辨。

    屈黎觉得有些眼熟。

    但猛地他眼神一晃,就和窗口处一双乌黑似墨,毫无光彩的眼睛对了个正着。

    哪怕走得远了,一种注视的意味仍旧黏在后背。

    路上,他们见到的人要么是用布蒙着全身,只露出一双眼睛。要么就是横尸一般躺在院子里,任由身上腐烂的血色暴露在阳光之下。

    他们全都面色青乌,面容苍老,许久不见一个儿童。

    这座村子死气沉沉。

    屈黎总算知道那股从进来开始,就阴魂不散的黏腻阴冷感是什么了——

    死亡。

    这也是这里和卓朗寨最大的区别。

    卓朗寨是阴冷潮湿的,是邪门诡异的,但却不是死寂的。那里起码有山野与人声,而不是长家村这般,无声无息,恍如异世,带给屈黎的异样感更甚。

    来到这里的感觉,就像是一脚踩入泥沼,不断下坠,无力而无措。

    就连长青,好似也褪色了许多。

    回到当下,屈黎又发现路边的异样。

    每隔数十米,及腰高的荒草中就会出现神龛。与墙上神像一致的干净精致,看起来经常有人打理。

    屈黎总觉得在哪里见过,脚步方有些停顿,前面的长青就像是感知到他的想法般突然扭头,拉着他继续前行。

    期间无一语交流,但屈黎很快明白这与村子里的规矩有关,收起了好奇。

    最终他们停在一间和前面相比还算不错的屋子前,村长推开木栏,三人进入院子。

    “小青,知道你回来,我把你房间扫了扫。”村长背手,身形佝偻。“放心,你外婆的屋子没动。”

    长青视线久久地落在这地上。

    再度站在这里时,他居然有些不敢靠近。

    记忆被一瞬拽回到那天,他得知外婆死亡,连夜赶回来时,这地上落满了黄纸钱与焚烧过后的香火。

    外婆生前是村子里最德高望重的人,她的葬礼举行的是最高规格,来了全村人,唯独没有他。

    他还未见到老人的最后一面,便已合棺。

    村子里剩下的青壮年都集合在了这小小的院子里,准备将外婆送入祭坛。那些手力道太大了,将他拦在数米外,无法靠近。

    明明死去的人是他的亲人,他却只能目送她远去,那天的风刮得很大,风卷着纸灰打在他脸上,却连风声都听不真切。

    屈黎察觉到长青的异样,抬手拍了拍他的肩。

    长青回过头,与屈黎对视。

    屈黎:“你没事吧?”

    长青摇了摇头,垂眸掩下情绪。

    村长喊他们进屋,两人快步追上。

    一进屋,正屋摆着一幅遗像,上面的老人笑容和蔼。而在她身侧,仍旧摆放着一座神龛。

    左右各开着两扇门,左边是外婆的屋子,长青压住心里的忐忑,先进去了,可光看到只剩下木板的床,他就忍不住红了眼。

    自从外婆去世,收拾完她的遗物,他就再也没有回来过这里。原因无他,怕触景伤情。

    这里的每一寸空气,都还飘着外婆的味道,那是田里的土腥,抑或是灶台的柴火,总之复合的构成来了一股独属于外婆的气味。

    哪怕这里灰尘铺天盖地,他也能在步入的瞬间闻到。

    当亲人逝去已久,当她用过的物品遗落完,当过去的地方再也没有她的味道,才算消亡。

    长青此刻甚至喘不出一口气,担心过分失态,他只能退了出来。

    而在房子的右侧,则是长青小时候的屋子,与左边构造一致。但是这里铺好了一床被子,还干净着,应该是阿叔提前布置的。

    这样,整栋房子算是彻底逛完,不大,就只有两室一厅。

    厨房和厕所都在外面,是半个公用。

    这里真的很落后,而且随着时代的不断发展,越来越落后了。

    长家村仿佛被遗忘在过去,成为长青记忆中无法触碰的那个“故乡”。

    一切安置妥当,阿叔最后再一次叮嘱长青不要坏了寨子里的规矩。直要长青带着屈黎发了誓,他才准备走,可刚迈两步却又被长青叫住。

    长青:“阿叔,村子里这段日子来过人吗?”

    阿叔听闻一愣,飞快回道:“没有人来过。”

    长青盯着他的皱纹堆叠的侧脸,缓慢地应了声好。

    门将光隔绝在外。

    长青站立许久才将东西放在床头,他余光却瞧见屈黎不知道在身后站了多久。

    长青故作轻松地耸了耸肩:“房子不大,辛苦你这几天和我挤一张床了。”

    屈黎心疼摇了摇头:“怎么会辛苦,你没事吧?”

    长青被问得有些怔,似乎恍神片刻才轻声回道:“心里有点难受。”

    “我从小就是住在这里。”长青仰头望着这间小破屋子,神情怀念而又悲戚:“你一路上看到他们了吗?”

    “那些村民?”屈黎问:“看到了,但我没有看见孩子。”

    “不只是没有孩子了,很快,这整个村子都会死亡。”长青突然哼笑一声,望过来,眼底悲悯:“我是这里最后的年轻人。”

    其实在儿时记忆里,村子里还不是这样的,有烟火气,有邻里。可不知从何时起,他们就一点点地死去了。就连长青童年时的玩伴,也早已于几年前去世。

    而在去世前,他们都未曾出过村子。

    越想这些就越沉重,长青甩了甩脑袋,不想再说。

    他盯着剥离的墙皮,提起另一件事:“那你应该也注意到了路上的那些造像了。”

    屈黎确实注意到,他还很好奇:“有些眼熟……”

    “是山祖。”

    两道声音同时响起,屈黎的眼赫然瞪大。

    长青了然地点了点头:“眼熟是正常的,因为她与我那本画册上的女神是同一位。”

    第68章

    琼巽元君,须臾的轮回神,其实就是山祖。

    “只是我们村子里的琼巽元君造像产生于须臾信仰传播末期,须臾人一路东行到这里,途中吸收了华国大部分地区的雕刻技法用于神像的塑造。所以画册上的元君和村里的元君会有些不一样,但是仔细看,她身上的核心宗教意象是一致的。”

    蛇,从一而终幽蛇纹附着在一切与须臾相关的物体上,是原始轮回信仰的载体。

    “你怎么发现的?”屈黎被信息冲击的消化了一会,手不自觉地按揉起眉心。

    “因为张行。”长青眼睫扇动数下:“自从我确定长家村与须臾有关后,便一直在想山祖到底是什么,对于须臾人有这样狂热信仰的民族而言,不大可能临时更改或创造信仰。当时张行将我拐至五号石窟后,林千大师和我聊了很多。”

    五号石窟,是文物局对汾临南山石窟的代称。

    在那里,长青第一次见到琼巽元君中后期的样式。那时的造像就已经有了山祖的影子。

    长青讲完,屈黎不禁又问:“那这般,你们难道是须臾的后人?”

    须臾的后人,这句话,长青在其他人口中听到过几遍。

    从外人眼中,须臾在此定居是画册与指引的事实。长家村屹立于遗址之上,其后人身份好似顺理成章。

    如果长青未曾进过林家的藏书阁,他或许也会这样认为。

    但他进去过,也看到了那封信。

    长青摇着头,否定了:“我们是林家的后人。”

    屈黎瞬息露出难以置信的神色。

    他不知道这些信息,更不知道长青是何时何地获取到这些信息的。他心里莫名有些不平,但还是压了下去。

    此时长青已然陷入回忆。

    关于证据,那封林家暗卫的日记中清白地写出了一切。

    “……十月十一日。三队二人归队,口述他们找到目标石窟,但是三队全队受伤,身体长出鱼鳞一般的红斑,疑似感染,不确定感染源。已紧急隔离归队二人,由各队分出精英前往目标石窟勘测,施展救援。”

    “十月十八日。队中已有人感染,鱼鳞病具有传染性,队中水与食物出现短缺,石窟画册于河边打水时不慎丢失,主家和精英小队仍无消息,请求支援……”

    林家被利益冲昏头脑,竟私藏指引,派遣暗卫前往犬牙山寻找石窟。然而五脉成立之际,这群人也很快成为时局下被抛弃的棋子。

    他曾在梦里见过的那个森林,仔细想来植被其实也与犬牙山相符。

    但是长青想不明白,那群暗卫都是活生生的,有主体性的人,为什么宁愿死等在此,也不自己回去寻一条生路呢?

    还是说不是他们不想走,而是有东西绊住了他们的脚。

    这片群山之中的秘密,或许将会是一切的突破口。

    长青直觉,这与鳞、诅咒有关。

    只有搞懂这几件事之间的关联,他才能将整个长家村的村民从水深火热中拯救出来。

    “先不想这些。”屈黎突然抬手轻压了一下长青的额前发,眉梢藏不住的担忧:“先休息吧,时候不早了。”

    长青脑子空白一瞬,旋即点了点头。

    *

    次日清晨,窗外叮铃哐啷一阵响,把长青从睡梦中拽出。

    他下意识地翻身,却在下一秒清醒——身边无人。

    “屈黎?”

    长青麻利地坐起来。

    “我在外面。”好在很快,屈黎的声音就从窗外传来。

    纸窗棂为天光添上一份混沌,长青睡眼惺忪中一时分辨不出天色。但听到回应后他舒了口气,下意识松了松身体,就听到骨筋犹如重组般发出数声咔咔响。

    身下是最原始的木板床,又硬又小。昨夜哪怕他尽力靠墙缩了,手臂仍旧会时不时触碰到屈黎。

    身侧躯体传来的温热,几乎要将被褥燃烧。

    长青不知道他何时睡了去,而夜里有没有乱动就不是他能控制得住了。好在现在粗略一看,他并没有“越界”多少。

    屈黎这人睡觉习惯可好。

    每天醒得老早,完美属于大众眼中最认可的那类自律成功人士。

    而他,熬夜都是常事,基本不可能早起,吃饭同猫咪一致,猫叫他就吃。

    在遇见屈黎后,他的生活作息和饮食习惯着实有了不小的改善。

    长青理了把乱糟糟的头发,穿好鞋子去外面找屈黎。刚出门,就瞧见屈黎在那个土墙堆的厨房里弯腰捣鼓着什么。

    “早上好。”屈黎拍了拍手,站直身子朝长青抬了抬下巴。

    长青刚礼尚往来地回了一个早上好,就眼尖看到屈黎手上沾着的灶台灰。

    结合方才叮里哐啷的动静,想必这家伙应该是做了好一番生火的尝试。

    “你会用灶台吗?”长青不禁笑,微微隆起的脸颊上还残留着些许压红。

    他们家的灶台也还是最老式的那种,需要放柴生火。对于不熟悉这些的人而言会有些难。而且……

    长青望了眼空荡荡的院子,这里早没有生火用的木头了。

    再看灶台下那些埋汰木枝,估计都是屈黎找的。

    屈黎难得露出局促的神情:“我怕乱动会坏了村子里的规矩,就在门口附近找了些易燃物。但还是不够,生不起火。”

    长青扬眉,想起什么似的飞快眨了眨眼:“没事,我记得屋子里应该有,我去找给你。”

    旋即,他狡黠地弯起眼睛:“待会辛苦你做早饭了。”

    长青回到房间,弯腰从床底拉出一个箱子。随他的动作,空中扬起无数灰尘,有些迷眼。

    而当视野再度清晰,箱子已经安静地躺在地面上,上面蒙着厚厚一层灰。

    长青打开,里面全是些纸。有练字帖,有算术题。都是他小时候的作业纸,是很好的助燃材料。粗略地扫了几眼后,长青张开手抱了一大把站起身,心里琢磨着这些应该够用了。

    而当他正准备一同抱到外头生火时,窗外忽地袭进来一股冷风,将几张纸吹起。它们飘悠悠落地,长青俯身准备去捡,却蓦地顿住动作。

    那分明也是作业纸,上面还写着稚嫩的数字和拼音。

    但是长青发觉,这些字迹有些陌生。他忙将手中纸放到一旁,抽出张他幼时的练字纸对着地上的纸看了半晌。

    果然不一样。

    这里不止有他的作业纸。

    意识到这件事后,长青立刻开始按照字迹分类。

    直到手上拿起一张,在右下角写有模糊的字迹。

    长青凑得离纸极近,鼻尖已然能嗅到一股腐朽的纸味,终于看清了那里签着的字:

    “长苑。”

    “长青?”

    屈黎自门后探出头,不明白长青寻找易燃物为何寻了这么久:“找不到就算了,我包里还有干粮。”

    长青站在床边,闻言好似刚从梦中惊醒一般打了个哆嗦。

    他猛地摇摇头,抱着一沓纸走了出来:“先用这些,辛苦你了。”

    “不辛苦。”屈黎接过那些作业纸,微微挑起眉,余光貌似瞥到长青背后挡住的地面上还落很多纸张。

    他有些不解,但还是出去了。

    眼下最重要的就是解决生火问题,只要火生起来一切好说。

    屈黎一阵忙活后总算是煮出两碗面,白净的面条躺在奶白色的清汤中,面香阵阵。

    能够在湿气沉重的早晨吃到这样一碗热面,足以驱散所有寒气。

    两人无言吃着饭,屈黎察觉到长青的视线一直若有若无地往屋子里飘。

    待到吃完,长青主动揽下了收拾的任务。

    借着机会,屈黎踌躇片刻,还是决定站在门口看看房间里面的情况。

    在没有得到长青允许的情况下,他还是自觉保持了分寸。

    直到长青甩着手率先进屋,唤他,他才迈步进去。

    “我发现些东西。”

    长青拿起地上的纸,小心翼翼地捏在手心。

    在屈黎做饭的间隙里,他已经重新将所有纸张筛选了一遍,将确保是他小时候写的作业拿给屈黎,剩下的则进行了简单的分类。

    “我外婆以前是村子唯一一间私塾的校长,所以特别注重我的学习,会给我上课和安排作业,那些作业纸都被收在箱子里,后来就全部塞在床底了。我刚刚把箱子翻出来,却在里面发现了另外的一些作业。”

    长青语气微停,望过来的神情复杂至极。

    屈黎一时看不明白,却不由得屏住了呼吸,意识到长青接下来的话不简单。

    “那些不是我字迹,而是我妈妈的。”

    长苑。

    这个陌生而又熟悉的名字再度出现在眼前时,长青瞬间僵在了原地。

    外婆从未和他提起母亲的名字,但长青却听过。

    只不过当时外婆正在生病,于高烧迷糊之际,唤了一宿的:“阿yuan。”

    小时候的长青站在外婆床边,并不知道这是谁,但记了下来。

    后来他长大,出山,一天接到一通来自遗产公证处的电话,收到了一份他母亲留下的遗产清单。

    在上面,那个一直留在脑中的音调终于有了对应的字。

    是苑。

    气氛凝滞,屈黎顺着长青的目光,看向他手里拿着的那张纸,只见上面用明显不同的字写着几句话:

    “小苑,长命百岁。”

    这段笔锋老练,应该是长青外婆写的。而在下面,一行歪曲且稚嫩的字迹回应道:

    “妈妈,长命百岁。”

    长命百岁。

    长青不敢想,外婆白发人送黑发人的时候,该有多痛。

    他未曾知晓母亲的死因,外婆也从未提及过。

    外婆对他说的,关于母亲最多的一句话就是:“你妈妈很厉害,是天上最亮的那颗星星。”

    随后,便总会要他好好学习,早些出山。

    长青总想着,外婆如此执念着让他出山,或许是因为外面曾有过母亲的痕迹。

    因为他以前就听村子里的大人讲过,他是村里第二个大学生。

    第一个,是他的母亲。

    长苑。

    第69章

    长家村规矩一:子时不可出村。

    规矩二:鳞未上脸不可入祭坛。

    规矩三:不可触怒山祖。

    三条,前两条皆有具体实际可依,唯独最后一条虚无缥缈,并未说明如何会触怒山祖。

    屈黎听完,反倒心里困惑更深。

    但长青也不愿意多说,只是瞧着他,认真叮嘱道:“你跟紧我,不要擅自行动就好,不会出事的。”

    屈黎忽地眸色一黯,他想起他也曾无数次让长青不要擅自行动。

    但长青好似并未放在心上,一次又一次地将他置于事外。

    不乖。

    但他听话。

    屈黎掩住情绪,沉声应允。

    两人将那些作业纸全部收拾好,重新塞回床底。

    刚弄完大门就被敲响,长青去开了门,发现是村长阿叔。

    “小青,收拾一下,子时带上你朋友去受洗。”

    “受洗?”长青闻言,神情瞬变:“为什么?”

    他听到身后传来脚步,先一步掩上门将屈黎关在了屋内。自己拉着村长走到院子角落,语速略快:“他是村外人,与山祖无关,不用洗礼吧。”

    村长还未言语,只是有些诧异地将长青打量了一遍后摇摇头:“你莫紧张,只是让山祖见见,好勿伤了他。”

    但长青仍旧坚持:“还是算了阿叔,他与山祖无关,也不信这些。他只是陪我回来玩一趟,我不想让他知道那么多。”

    长青带屈黎来的理由很简单,就是朋友想来玩。不想让朋友知道村子里太多的东西,确实正常。

    话已至此,村长也不好再说什么。

    他幽幽地叹了口气:“那行,那不受洗,你守好他。”

    “这几月来山祖愈发难安抚了,恐怕要变天哩……”

    “什么意思?”长青才放下的心再度悬起,他眉间死死扭紧。

    “自从你外婆下葬那天起,村子里就几个月村子都没死人,无人献祭,山里就一直地动,震得村子里都不安宁。”村长边说边摇头:“山祖怕是在怪我们,唉,也不知道我条老命什么时候能被收了去。”

    “阿叔你别说这种胡话,村子里其他人感受到过异动吗?”

    长青难以置信,他们这里压根不在地震带上,哪里来的地动?

    他反倒看着村长满脸的鳞和过分消瘦发黑的面颊,有种更不好的预感。

    之前去医院检查鳞的时候,医生虽然弄不明白这病的原理,但怀疑它会伤及神经。

    外婆去世前就异常容易发火,当时长青以为是天气热导致的她心情烦躁,故没有放在心上。后来他才意识到,那时的她已经不太对劲了。

    长青担心,是鳞导致村长阿叔产生了“异动”这样的错觉。

    然而村长直接否认:“我绝不是老糊涂说胡话……唉罢了罢了,我不扰你们了。”

    他摆摆手,迈着步子就走了。

    直到他消失于眼前,长青叹了口气,突然侧头开口道:“村长说这几个月村子里有异动,我们得快些做准备了。”

    “异动?”屈黎才从屋子里走出,站在他身后环胸沉思。

    他联想起一件事:“先前砚山龙脉上的五座石窟也发生过异动,我曾调查过,犬牙山同属这条龙脉。异动不源于地质运动,而源于石窟内部某种东西发生的震动。”

    ……

    “我怀疑来自这里。”屈黎郑重道。

    当时五座石窟里都没有排查到异动始源,他就怀疑源头恐怕在龙脉上他们没有发现的地方。

    正巧长青出现,首次提到“犬牙山”。但是那会他还没来得及上报这条信息就因撞破周崇华的秘密而搁置。后来突发事件一件接一件,他没再寻到去调查犬牙山的机会,直到现在。

    一切证据都指向犬牙山,而他,也终随着长青到达这里。

    长青深呼吸:“那事不宜迟,等晚些我们就去后山祭坛吧,把可能藏有石窟的地方都找一遍。”

    拒绝洗礼,可不代表他们不去祭坛。

    “夜半入山会出村吧,不会犯禁吗?”

    屈黎问,他还记得长家村的规矩,没想长青会主动破矩。

    长青哼哼两声:“我们赶在子时前就好,夜半村民是绝对不会出村的,这会是我们最好活动的时机。至于神鬼之事……尹瑎和我说过,信则有不信则无,不信就行。”

    当然,长青盯着屈黎,吞下了另一个原因——

    当时在医院尹瑎信誓旦旦地告诉他:

    “你跟着屈黎准没错,这人八字硬得要命,小鬼的戾瘴压根困不住他。我反正每次出任务都会偷摸取点他的东西作符,巨好用,真人肯定比符更好用。”

    尹瑎说起这事时,向往的神情仿佛屈黎就是一个人形驱邪咒。

    现在这咒就站在自己旁边,长青实在舒坦。

    *

    亥时,夜幕已深,大地铺上纯黑色的底盖,整座长家村已然陷入死寂。

    微茫中只余下风划过的痕迹,仰头不见星光,路人只能依靠微弱的手电光照明前行。

    长青和屈黎已经走入森林,看着不远处的村子剪影,两人不约而同地吐出一口气,放下心来。

    长青:“跟紧我。”

    他们脚下这座山是村子里用得最多的山,上面设有一个土祭坛。不是主祭坛,允许鳞未上脸者进入,所以平时村子里有什么活动都会在这里做。

    地面积不算大,由主场和祭台供桌组成。主场空地由数个低矮木桩围起,约莫能容纳百人。长青记忆里是一个很平整的泥地,而今再一看,已然荒草四起。

    主场往前,三层夯土台阶连接一块石板平台,便是一座土祭台。上面一米高的天然石柱正立中央,刻着熟悉的“琼巽元君”造像,又名“山祖”,清晰且灵动。周围一圈微微褪色的五色旗仍旧随风飘荡,台前的供奉却早已腐烂。

    在后面,是一缸水。虽盛在缸中,却水质清澈,无风自动,仿若活水。

    此乃受洗之地,水为圣水。

    但其实水缸底下就是一口井,只是水源之地暂且不明。

    长青只是随意俯身拔下一根再普通不过的野草,抬手放在屈黎面前摇了摇它的叶:“这就是甘心草。”

    “它们聚集生长于这土祭坛边,所以张行一定来过这里了。”

    长青将草扔下,见证着它瞬息消失于草野,旋即朝屈黎点点头:“开始吧。”

    寻找石窟。

    专业寻找石窟的方式有很多,有小部分地区在特殊文化和气候的共同作用下,石窟类型多为露天摩崖造像或悬空窟。即无完整窟室,直接在崖面上雕刻,所以基本可以用肉眼发觉。像千峰石窟,就是如此被农户发现。

    但是更多地区的石窟都依靠现有地形,在溶洞,山体中开凿。所以位置更加隐蔽,需要借用专业技术手段。

    例如机械钻直接探取地下岩层样本,电磁波传导3D成像,抑或是眼下,屈黎手里拿着的那个小方盒子——质子旋进磁力仪。

    地下空洞会形成低磁区,而这仪器可以测量到地磁场微小变化,从而找到空洞。

    屈黎将其绑在微型无人机上,便可以快速巡查这座山的磁场情况。

    土祭坛这里地势开阔,既没有树林遮蔽,又离村落远,放无人机再适合不过。

    无人机在夜色中起飞,设定好飞行路径后便可脱手。屈黎和长青一齐坐下,看起检测仪上的实时观测图像。

    然而无人机飞完一圈,几乎将山体探查了个遍,也没发现有什么异常。

    能够作为石窟的空洞一定大型,且有极为明显的地磁变化。

    而今没有,难道是他们想错了?

    屈黎表情凝重:“这里没有符合体积的空洞存在。”

    长青无意识地捏着手指:“再往外飞呢?”

    “那需要我操作无人机。”

    不多说,长青接手监视器,屈黎起身去手动操作无人机脱离航线往外探索。

    毕竟这里群山延绵,石窟还真不一定就在犬牙山下。

    长青冷静地给予屈黎飞行指示。

    他并不知道屈黎那边的景象,所有的指示都基于手上探测器颜色的变化。

    哪里颜色变化大,他就指挥屈黎操作无人机往哪里飞。

    所以当屈黎询问:“你确定要飞这里?”时。

    他直接点头:“这里有问题,颜色不对。”

    在一片温和的蓝中,突然出现了大片的红,这是低磁区警告。

    而随着无人机愈发深入,那片红递进加深,伴随着断崖式下跌的地磁强度信号,最终一片血红深渊停留在长青的眼前。

    他几乎屏住了呼吸,被这刺眼的颜色惊的说不出话。但他手快,径直截了图。

    “不好。”突然,屈黎说道。

    长青刚抬头,余光就发现屏幕上的红色正在快速退去。

    “怎么了?”

    “村子里有灯亮了。”

    长青闻言下意识望向身后,却发现从这里不可能看得到村子。

    那屈黎怎么知道……

    无人机。

    反应过来的刹那,长青背后直接发麻。

    他才意识到,他刚刚看到的那片深渊在哪里。

    那不是深山,而是长家村。

    嗡嗡作响的无人机很快飞回落地,长青麻溜从地上爬起来。

    两人相视一眼,都明白现在下不了山。

    得等,等到子时,所有人都不出家门之时,再回去。

    但这一定会破了子时的戒。

    之后会发生什么,长青也把不住了。

    可眼下他们别无选择。

    第70章

    “夜半为阴陇,夜半后而为阴衰。”——《黄帝内经素问金匮真言论》

    意为此刻天地阴气达到最盛,之后阴气逐渐衰退,阳气开始生发。

    天光彻灭,林影幢幢,四下无声。在这片空寂中,视线聚焦在钟表上不断前进的时针。

    随着指针竖直摆正,长青的心跳于此震耳。

    子时已到。

    夜风忽地喧嚣,长青侧耳听到身后的祭坛传来欻欻声响。

    屈黎手掌按住了长青想要回转的脑袋,与自己的头相抵:“不信则无。”

    长青呼地喘了口气,点了点头:“走吧。”

    语罢,两人悄声朝山下走去。再度看见房屋,长家村已然漆黑一片,仿佛所有人都已经陷入梦乡。

    他们一路穿行野道,总算顺利回到屋中。因为不能开灯,他们便摸着黑简单收拾一番后入睡。

    再度醒来,便是被一阵敲门声惊醒。

    长青霎时睁开了眼,只见四周仍旧漆黑一片。他像是才合眼,都说不好究竟睡没睡着。

    再回神,就见面前屈黎的眼睛泛着光,他也醒了。

    只是这眼睛的距离是不是有些近了……

    长青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手底下的触感也不太对劲。

    ……

    靠,他怎么扒人家身上了。

    长青弹射往后,后背登时撞到了墙上。但他也顾不及疼,只是在心里猛烈审判起了自己的睡姿。

    现在他知道自己应该是睡着了,而且睡得不浅。

    救命。

    长青身体,特别是残留有另一个身体温度的手脚都麻了。

    屈黎此刻一动不动,像是也被吓到一般。

    而外头敲门的人更仿佛是听到了这动静,竟直接开始唤人名。

    “长青。”是村长的声音。

    长青也顾不上太多,正巧屈黎抬手看时间,他一咬牙,直接拉过屈黎的手,盯着那表上的凌晨三点,陷入沉思。

    村长这个时候来,绝不是叫他们起床的。

    昨夜那户亮灯的屋子,估计就是村长家。

    这会儿,刚过子时禁忌,村长恐怕就是来找他们确认行程的了。

    担心说话会被听见,长青不能和屈黎说这个想法。

    他眼睛一转,抬手就把头发弄得稀乱,还在自己面颊上捏了两个红印。然后眼一眯,嘴微微一张,看起来完全一副刚刚睡醒的模样。

    屈黎就这样瞧着,鬼迷心窍般在长青跨过他时,伸手捏了把长青的脸。

    ……像受惊的猫,长青猛地瞪了他一眼。

    旋即很紧张地抿紧唇,跟作贼似的下了床。

    留在屈黎一人仰躺在床上,嘴缓缓地上扬。

    长青吱呀一声推开了门,被外头站着的村长吓了一跳。

    老人穿戴整齐,像是未曾安寝。苍老的面容与骨瘦如柴的身躯浸在黑夜里,更像一棵扭曲的枯树了。

    “阿叔,这么晚了有什么事吗?”

    长青揉了揉眼,透过指缝打量这个老人。

    “还在睡呢,夜里村里又地动了,我怕你害怕。”老人弯着腰,嗓音低哑:“刚刚屋子里是什么动静呢?”

    “哦,我被您吓了一跳,从床上滚下来了。”长青不好意思地笑道:“地动吗?可能我睡得沉,没感觉到。”

    地动?他们在山上离得也不远,地动不可能毫无察觉。

    长青直觉村长是在借此诈他们,不得不说,是个很油滑的理由。

    他察觉到村长企图往里望的视线,连忙开口:“叔,我朋友睡得比我还沉,现在都没醒呢,您别管他。”

    村长不知是信了没信,也不动作,两人无声地对峙半晌。

    直到长青幽幽打了个哈欠,村长才动,第数次叮嘱道:“守好规矩,切莫触了山祖的逆鳞。”

    只是这次,他还多加了一句话:“不然玉也护不住你了……”

    长青冷眼瞧着他消失,眼里哪还有一丝睡意。

    “他在怀疑我们,昨晚亮灯的就是他。”长青走进屋,屈黎早已坐起,靠在床边。

    长青犹豫了一下,还是爬上了床,但是和屈黎隔了点距离:“我用了些理由糊弄他,但是他估计不太信。”

    “但这也不是办法,如果低磁区确定在长家村下,我们光凭自己肯定找不到的。”

    村子里的人非常传统排外,不可能允许他们擅自开采村中土地。如此,想要进入那神秘的地下空洞也将变得无比困难。

    “能不能和村长先沟通?”屈黎问,看见角落里的长青连打数个哈欠,便放轻些语气:“毕竟是关系文保的重事,未必争取不到理解。”

    在来之前,他们做了很多预案,唯独没有料到石窟可能藏在长家村底下。毕竟长家村倚着山,地理位置较高,不属于水流侵蚀的范围,很难想象地下会形成天然溶洞。

    而今,确实只有征得了村长的同意,他们才好继续进行下一步。

    况且暗地里埋着的人不知道何时会探头,他们也得为后续安排铺垫些势力。若是能里应外合一举收网,将会杜绝大部分的节外生枝。

    “行,那我到时候去和阿叔聊聊。”长青微微合眼,眼睫相交打架:“但还是别抱太大希望了……”

    说着,长青强忍困意但未果,头一点一点地垂下。最后他趴在了自己的膝盖上,说的话也变成几句听不清的嘟囔。

    屈黎静静看着他,眼里带着他自己都没有察觉到的温柔,目光代替他的手,捏过面前人被膝盖挤压起的脸颊肉:“睡吧,天还早。”

    他语气柔缓而亲昵,只能借着这宁静的夜色,于寥寥数字间,悄声泄出些爱意。

    不求那人能听见,只是他自己藏不住。

    长青抱着自己的腿,闻言顺势栽回了他原先躺着的位置。但是整个人蜷缩着,一个劲往墙上靠:“你也躺。”

    “好。”屈黎撇过脸,轻笑出声。

    再回头,长青就着这么不舒服的姿势已经呼吸平稳了。

    睡了?这么快。

    屈黎微微挑眉,俯身凑近看了看。发觉长青确实地睡着后,闷声咽下笑。

    他枕着手臂躺下去,却没合眼,有些睡不着,扭头看着长青圆润的后脑勺。

    他见长青头发被压得翘起,便伸手去压。没想到那缕发丝过分顽强,根本压不下,反倒顺着他的手指绕了个圈。

    长青突然哼了一声,人翻了个身,面朝屋顶。

    屈黎的手就僵在长青额前,几乎能触到温热。

    还好,一切很快归静,长青没醒。

    屈黎重新呼吸,缓缓收回了手。

    他小心地正回身子盯着屋顶,企图通过放空按捺住过分躁动的心脏。

    然而屈黎正有睡意,身侧的长青又翻了个身,只是这次,他的手正正拍在了屈黎的肩弯上。

    不痛,但扰的屈黎呼吸是一紊。

    因为长青舒展的指尖,正巧触着他的喉结。

    只是下意识的吞咽,那指尖便按着他心乱的开关,身体实诚的燃起密密麻麻的火焰。

    屈黎不敢动了,无声的咬紧牙关,却小心地将那手拿起,扶着放在了自己的身侧。

    没醒。

    屈黎望着长青恬静的睡颜,秘而不宣的,将他的手牵在自己手心。

    旋即闭眼,任心跳几乎要震出胸膛。

    他在等一个时机,等一个言说而不会给长青带来负担的时机。

    心上人的心被包在层层迷障下,还没有完全对他打开。

    但他一定会打开的。

    只要他做得足够多,就会打开的。

    天亮了。

    没有鸡鸣犬吠,长家村于无息中迎来了晨光。

    起床时,长青很庆幸他安安稳稳地躺在自己的位置上,一如前天那样。

    看来乱动只是一时的而已,那他就没那么尴尬了。

    两人都心照不宣地装作昨晚无事发生。

    吃过早食,长青打算直接去找村长,屈黎也强硬要求跟上了。

    村长的院子就在村子中段,面对着一棵古树广场。要去村长家,就必须闯过这个广场。

    此树年岁上百,盘根错节,树枝向四面八方舒展开来,于深冬依旧绿意盎然,有着与整座村庄不相符的生机。

    下面几块石砖排成圈,围成一个简易的休憩区。

    对于长家村村民而言,在这棵树下闲聊是他们为数不多,习以为常的活动。

    眼下,上面就座几人。如果忽略掉他们脸上血疴一般的鳞斑,那这一幕自然愉悦的就像是最普通的村落人文。

    但没有如果,长青带着屈黎走过,得到一众注视。

    “阿叔阿婶,早上好。”长青挂着笑脸,这些老人他都认得,也算是看着他长大的。

    但是此刻无人回应他,任他的话音落到地里。

    长青也顾不上尴尬,顶着那些视线,赶紧拽着屈黎离开。

    只是没走多远,身后一人突然开口唤住他:“小青,村长不在家,来我屋子坐坐吧,好久没见你了。”

    这人怎会知道他们是来找村长的?

    来不及疑惑,长青回头,发觉是住旁边的一户阿婶。

    其实她年纪不算大,四十出头,却已然被鳞侵蚀的看不出年龄。

    “村长阿叔不在啊。”长青站住脚,后背莫名有些发毛:“那我们在这等等他,正好我陪你们聊聊天。”

    长青背着阳光,白净的面容几乎透光,光是站着,就与那隐藏在阴影中的人群好似处在两个世界。

    屈黎被长青背手拉了一把,手心感触到对方写了一句话:“坐外头。”

    意思是……

    让他远离那棵树?

    屈黎眯眼打量着那群人,忽地觉得,他们整齐地坐在那儿,像是在守着什么东西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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