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开,屈黎直接寻了一个小土坡坐下。长青独自坐进人群中,亲昵地挨着那婶。
婶昏黄的眼珠子凝在对面屈黎的身上,抬手要指:“那娃子不过来?”
“他内向。”长青作势按下阿婶的手,摩挲:“不敢和你们聊天,我来就是。”
阿婶迟钝地点点头,这才把注意力转到长青身上。而看着长青,她僵硬的面容总算柔和,带上了笑意:“好久没见你呐,小青,还是俊。”
她反握住长青,粗糙的手掌像极了村里干了后的土路,这是种了一辈子地的农民的手。
阿婶的笑很僵硬,看得长青不由得心酸。
鳞病上脸,脸皮就会在一次又一次的溃烂,长好,再溃烂再长好。
最后,五官粘黏,基本剥夺了人做表情的能力和样貌。
“我这几个月太忙了,闲下来就回来了。”长青说道,看向婶婶后边那些同样僵硬的面容:“阿婶阿叔,我从外头拿了些东西。”
边说,他边翻包,从包里拿出好些小香囊。
“你们带着,这东西可以稍微控制一下那病。”
在场的村民都有些震惊,一连数声“真的吗?”接续传来。
阿婶按住其他声音,率先开口:“小青,这东西你哪里拿的?”
杨家。
这些就是当时杨家门栏上挂着的小香包,后来他找杨苏翎要了些。
里面的药材都普通,但组合在一起却对鳞有莫名的安抚作用,类似于他身上那块玉佩带来的感受。
这些肯定是不能跟村民说的:
“我有个医生朋友发现的,你们好好养着身体,现在科技发达了,这病说不定哪天就能治好了。”
他现在已经知道鳞来源于长家村的风土,到时候等他们取完样带回去检验,很可能就能找出鳞的诱因。
这也是他一定要回来的原因之一。
长青直接将香囊发到大家手里。
阿婶低头,把那小东西翻来覆去地看:“小青,莫哄我们了,这个咒哪是那么好解的咯。”
她摆着手,却还是将香囊收好了。
闲聊了好些,长青隐晦地问过村子里确实没来人后终于放下心。
说明张行还没真正朝长家村下手,总不算太糟糕。
终于日头升高,透过枝丫落下,有些晒人。
鳞这种病不抗晒,渐渐地树底下的村民走得差不多了,就剩下阿婶还在陪他等。
长青身后就是种树的土,他回头,百无聊赖地盯着那地一会儿。伸手捏起一指结土,发觉这土湿润,仿佛浸润在水里一般。
怪不得他总觉得脚底板窜上阴凉,敢情制冷剂是土。
这会儿也突然来了兴致,想挖挖地下会不会真的有水,就被阿婶制止:“多大人了,莫玩土。”
然后拉着长青,将他摆正。
不知等了多久,远处背着日光终于出现一个蹒跚的身影悠悠朝这里走来——村长终于回来了。
只是那个方向……
是村里唯一一条上山的路,长青很难不多想。
“得,小青你去吧,我走了。”阿婶拍拍长青的手背,柔和地摸了摸他的头:“记得常回来看看我,阿婶现在除了你也没什么念想了。”
长青鼻子蓦地一酸,阿婶的丈夫和孩子老早就没了,后来活着的念想就是瞧着村里剩下的孩子长大。
可惜至今,那群孩子只剩长青一个了。
目送着阿婶离开,才转身唤住正在开院门的村长。
“阿叔!”
“我们想和你说些事。”
屋里昏暗无灯,拉开帘子仅有日光照明。
村长没有说话,只是从里屋给长青和屈黎各搬了张板凳来。
三人坐下,长青开门见山:“我们昨夜进山了。”
村长的眼珠一动不动落在他们身上,好似对此早已知晓。
长青观察着反馈,斟酌着继续道:“阿叔,其实我们这次回来是为了寻找一个石窟。那里面有极其珍贵的国宝,但更重要的是,我们怀疑鳞的解药也在其中。只要找到石窟,村子就有救了。”
长青:“我不想再看到村民死去了,阿叔。”
“那石窟就在我们村子下面,您知道哪里有进去的办法吗?”
语罢,无人言语,气氛陷入沉默。
良久,村长在长青的注视下终于动了。他黝黑的面容透出一股森凉,语气平静:“你们有没有在子时回来?”
……
冥冥中,架在脖子上的那柄斧头直线下坠,被薄丝吊着,悬于气口。
长青好似被攥住了嗓子,胃中翻滚灼烧。
“这……”不是重点。
长青张口欲言,却终究无力地攥紧了手心。
因为对于村长,村民而言,就是重点,是他们不可触犯的禁忌。
他早该明白的。
所谓信仰,便是如此。
眼下说什么都显得没有意义,因为“国宝”“治病”这些都不是长家村村民所在乎的。
他们只在乎——
“你有没有在子时前回来?”
一遍接一遍的重复,无息的压迫,长青指甲几乎要按进手心,他却仍旧装作自然:“回了。”
又是良久的沉默。
“长青,切不可触戒,牢记。”
村长的声音好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的,一层套一层,犹如千层的塔,直直将长青套在其中。
他耳中只余磅礴的回响,与那如同念咒一般含糊的字句。
“所以到底为什么?”
牢记牢记牢记。
人难道就只能光记,然后一辈子困在这几句车轱辘话里吗?
长青猛地吼出声。
旋即手止不住地颤抖。
他不是不可以听,但他需要知道理由。
这番规矩禁忌,到底都是谁定的。
*
屈黎出去了,屋内仅剩长青和村长,再无外人:“小青,你实话跟叔说,外头那人是谁?”
“我朋友。”长青直接道。
村长深吸口气,摇着头,便是不信。
长青:“我们做个交换如何,您告诉我石窟的入口,我说出他的身份。”
“你就确定我一定清楚?”村长阿叔皱眉反问。
“那您为何要揪着人家的身份不放?”长青:“他是谁其实不重要。”
除非心里有鬼。
长青默不作声,实际上早已注意到地面上那一串若有若无的泥脚印,指向村长。
新鲜的泥土黏在地面上,反出晶莹的,几乎有些不像是土的光泽。
长青见过的,小时候村里送完葬,回来的村民身上总是会有这样新鲜且湿润的泥土。
“规矩都是祖宗定下的,存在,便有它存在的道理。你上过学,是大学生,觉得我们愚昧无知。”僵持着,村长还是先松了口:“但小青,我们都是守着规矩才能活到现在。你要知道,是你外婆给你的玉佩护着你,你才出得去山。”
“我不多说了,明早就带上你朋友走吧。”村长眼底似乎闪烁水光:“可别步了你母亲的后尘,否则我也无颜下去见她们了。”
“什么意思?”
阿叔这段话里的信息量大到长青顾不上任何事,好似溺水者看到最后一根救命稻草,尽管脑中一瞬间完全空白,也得拼命抓住。
他一把拉住村长,吐字如吐弹:“我妈妈怎么了?什么叫步了她的后尘?”
“我答应你阿婆了,不能说。”村长阿叔意识到说了不该说的话,步步后退。
长青却步步紧逼:“有什么不能说?玉佩是钥匙、老祭坛在树下还有那本画册,这些我都知道了,都是外婆告诉我的。”
“她!?”村长瞪目相视,难以置信:“不可能……”
“阿叔,我求你别和我打哑谜,我迟早会知道的。”长青完全没有意识到,他在说时,手劲大的让村长倒吸凉气。
两人纠缠着,直到村长背抵到墙,退无可退。
他仰头看着这个身材抽条的青年,早已不是记忆里可以哄着玩的孩童了。
只是那眉头皱起的弧度,眼间掩不住的青涩和倔强,仍与记忆中的一人相合。
这对母子,着实长得像。
不止长得像,脾气也像。
“叔,我要出山,我考上大学了!”
“叔,我要出去学医,到时候回来一定能把这病治好。”
“叔,你要照顾好身体,也多替我管管我妈,她最近老是不开心……”
碎片卷起风暴,继续拽着他向前。
“叔。”再度回来的长苑俨然憔悴了几岁,她的面容也被鳞病侵蚀了大半,但眼神蜕变得无比坚定:“我找到治这病的办法了,就在祭坛底下,里面有东西,我要下去一趟。”
“叔,我偏不信这些规矩,我要试试,你们等我回来。”
可终究……
长苑最后一次回来,留下了一个孩子,她给这孩子取名为:“长青。”
“小青,好好长大。就像门外头那棵常青树一样,替妈妈陪着阿婆,好不?”
其实那会儿起,他站在外头听见这话,就有预感长苑不会再回来了。
“阿叔!”
长青唤回了他的神,他瞧见眼前人受惊的目光,才反应过来自己失了态,不自觉流了泪。
那分明就是一条死路啊,他不懂,为何这外婆为何还要将这些事都告诉长青。
明明长苑都已经有去无回了。
可是,他又说不出来的痛心。
这些苦与罪,为何他们几代人一直赎,也赎不清呢?
山祖是没有心的。
他们也早该明白的。
第72章
“在那树底下。”
树底下是村里的老祭坛,长家村人生于此,葬于此。
每天村民还会守在树外,仿佛这般能够汲取到一些树的灵气,延缓寿命。
这些,都是长青从外婆那里知道的。
但祭坛
而从前,外婆似乎和村长有过约定——要将这些秘密都瞒着他。
因为那树底下,有的不只是祭坛,更是一条有去无回的路。
“虽然我不懂你外婆为何会同你说这些……但小青,你母亲已经有去无回了,我不希望你再去冒险。”
村长的眼泪已经干在眼角,苍老的皱纹藏了太多无奈和心酸。
长青瞧着心颤。
但是没办法。
长青也有他必须去做的执着。
这场对峙不欢而散。
长青出门来,一眼瞧见正对面的那棵大树。
此刻已是深冬,而它依旧枝繁叶茂,绿意盎然。于寒风中抖索着枝叶,有着一副与世无争的坦然自若。
“长青。”屈黎走过来。
长青遏住他的话口,自顾自地说:“差不多了。”
然后抬头:“屈黎,我今夜要下一次主祭坛。底下非常凶险,我也没什么把握。甚至可能我们解药没找到,你也会染上鳞。”
“你……要和我去吗?”
“去。”屈黎不等长青问完,径直点了点头。
长青得到肯定的回复,眼神却仍不见什么光彩,他喃喃道:“谢谢你。”
*
禁忌就是漏洞。
想要避开所有村民下祭坛,就只能是子时。
这一次,长青彻底破罐子破摔。
但白日回到屋内休整时,长青暗地做了一件事。做完这件事后,他才彻底地放松下来。
入夜。
天寒地冻,寂寥无声。
子时已到,两人夜潜回到树下。
夜幕下的树影犹如重重鬼影。
长青探身从树坛里捧起一把土,尽管月光皎洁,这土依旧泛着晶莹的水光,就像白天村长脚底的泥。
这土水润,下方必有暗流,恐怕与后山上那坛子净水同于一源。
一切都指向他们脚下不对劲。
但是入口在何处,村长并没有说。
长青结合他的反应,和那泥土差不多知道个大概。
小时候村子里有人去世,村里青壮年都会扛着他们下祭坛,而走的方向……
上山,不知走了多久,直到前方再次出现昨日那座土祭台,赫然可见石碑与飘扬的五彩旗。
而在即将到达之时,长青却带着屈黎拐入另一条野路。
说是野路都有些夸大它的路势,这简直是泥沼,一脚一个深洼,满腿皆是泥泞。四周茂盛的植被掩住了它,每一步都行走在未知当中。
长青说实话心里也没底,眼下他全凭记忆在行走。
小时候他曾偷偷跟在那群送葬人的身后,见过树冠顶上的曙光。
豁然开朗。
此刻,那模糊而久远的树冠,再度出现于眼前。
镀着月光,长青瞧见正下方完整的村落。
到了。
就是这里。
断崖前,月光如瀑布倾泻。
一排五彩旗穿成一条绳子,拦在崖前。
“入口大概就在这附近,我们分开找,不要离得太远了。”
长青冷静道:“注意脚下,这湿土容易脚滑。”
约莫半小时后,屈黎率先找到了一个入口。
那是一块石板,藏在草丛中,很不显眼,若是平常肯定扫一眼就忽视掉了。但此刻,它成为此地最大的异常。
屈黎确定石板能够移动,下方有空间便收手,回头去找长青。
隔着草丛,他一眼瞧见长青靠着棵树干,俯身扶着膝盖,头低垂。
“长青?!”屈黎心一颤,顾不上发出动静,用气声唤道。
夜太静,声音清清楚楚地传到了长青的耳中。他摆摆头,摇摇晃晃地站起。
随后被赶来的屈黎一把抱住:“你怎么了?”
长青吐出口气,倚着屈黎也不使劲,准确说,他也没劲可使。
“没事,可能低血糖了。”长青抬手拍了拍自己的面颊,用力眨了眨眼。
“我身上没带糖。”
听到屈黎显然懊恼的语气,随口扯了句低血糖理由的长青有些心虚。
他忙轻松一笑,站直身子:“好了我已经缓过来了,你有发现吗?”
“有,那边有个入口。”屈黎喉结上下一划,发觉怀里残留的余温竟然也是冷的。
他二话不说脱下自己身上的厚外套,蒙头披上长青的头。
长青隔着布料唔唔几声:“别……”
这大冷天的。
“我不冷,你身上太凉了。”屈黎回绝道。
长青从温热的衣服中探头,看到屈黎身上有两件厚衣服,才不作声了。
其实他不是低血糖。
他也不冷,反倒很热。
身体内里热的仿若要自燃一般,每一口呼吸都是痛的。
这是鳞的“杰作”,它平息了整整两月,终于抓住了他的破绽,席卷重来了。
长青提防了一整天,终究还是没逃过。
子时的夜风,也是第一把助燃的风,瞬息吹起他身上如野草般的鳞,燎原。
他忽地懂得子时这条禁忌的缘由了。
长青强压下喉口翻涌的血腥,佯装正常,心底暗自和鳞较劲。
事已至此,他们的行动再不许回头。
只希望——
长青悄然按住兜里的东西,这小香囊能多撑一会儿。
那石板不重。
长青确认后,屈黎便挡开他,一人抬开了这道门档。
伴随一阵狭隘尖锐的风鸣,一个漆黑的入口出现在两人眼前。
长青和屈黎相视一眼,屈黎打开头灯,打头阵先行下去,长青紧跟其后。
通道内部是一条石板阶梯,越走越宽,长青恍惚间幻视了他之前去杨家巷子地下暗市时走过的那条路。
除了不断下降的走势与温度,他们在没有其他参照物的情况下一直前进。
走的长青对于屈黎的背影都快看出视觉疲劳了,总算停下。
耳闻,呼吸于石壁间相撞,泠泠水声不息。
长青眼神一凛,越过前面的屈黎,瞧见了一个池塘?
是真的水池。
居然躺在这地底。
而且还是活水,一股透心凉的水腥气扑鼻而来。
到这里,长青彻底陌生。但他拉了把屈黎,侧身示意自己要到前面去。
屈黎有些不愿意,但还是让了路。
“屈黎,你把头灯关了。”长青在前头站了会儿,突然说。
身后的屈黎直接熄了灯。
下一秒,眼前的水潭竟然发出幽幽的荧光来,将四周的石壁映射的水光粼粼。
然而除了这光外,天顶也投下隐约的月光。
这个环境俨然已经不需要头灯照明了。
这空荡荡的水池肯定不会是祭坛,最多算是中途掩人耳目的小伎俩。
长青开始寻找这个空间的另一个出口,很快对面一处黑暗,没有水光映射的区域吸引了他的注意力。
他淌下水,冰凉的水削去些许他骨头缝上的燥热。
鞋子已然湿透,再是裤脚,水位最终停在长青小腿处。
他刚想回头让屈黎跟上,就发现这人一点不等他试水,早已跟在了后头。
两人涉水过去,钻入洞口,再度下行。
这里的石壁明显湿润多了,手摸着冰冰凉凉,时不时会有凸起划过手心,宛若异兽背部起伏的鳞角。
而越来越大的水声几乎能将闯入者一切动静抹去,叫人感受不到自己的存在。
再度循着光亮探头,水柱迎头直下,将长青浇了个完全。
他狼狈地跑出来,再抬头望,才发觉这洞口居然是被一道水帘盖着的。
屈黎出来也不可避免地被淋湿。
但是此时无人在意自己身上的状况。
因为祭坛出现了。
中央祭台由三块大小递减的黑石造成,一层层堆叠安放。其上,一尊约莫三米高的琼巽元君造像直指天穹。
石顶刻着无数繁复纹样,游蛇交错从四周石壁蜿蜒爬行而下,栩栩如生,接入地面,与祭台外的巨型环形水道相连。水道中央又分出五角星般的五条小水道,不息的水流滚向女神盘蛇台座之下。
循环,轮回。
这是长青看到这座祭坛后唯剩的想法。
良久,长青才缓过神来:“到了。”
他踩着水道边准备靠近祭台,却猛地脚下一滑,打了个机灵。
凝眸仔细一看才发现这石道已经完全被青苔包裹了,这些斑驳的绿意其实会代谢产生酸性物质,在经久年岁中便啃食掉石头表面,最终混入石缝不可分离。
如此景象出现在各处。
整座祭台藏在湿润当中,岩体极易被水渗透,导致壁画地仗层酥碱、空鼓,甚至大面积脱落。
这是南方地区石窟壁画保护中面临的最大问题。
尽管长青还没有看到这座石窟的全貌,也没有看到壁画,但是忧虑已然产生。
但他还是俯身,从怀里拿出一个小玻璃瓶和小镊子,然后夹取一些碎片放入。
做完这一切,长青才继续走近祭台。而随着距离的不断缩小,整座琼巽元君的造像变得更加真切。
看得出已经是完全体形态,与长青手里画册上的基本一致。
它的主体由就地取材的石玉构成,造诣精良。但上面的色彩剥落比石道更高一筹,年代着实久远,基本可以确定是须臾人所造,而非长家村人。
这里应该就是须臾当年的祭祀台,处处可见他们信仰的轮回之道。
光就把这祭坛,这造像拎出去,外界对于须臾古国的研究都能前进一大步。
他们来对了。
想到这,长青那股胃灼热的痛感都削弱了不少。
但这绝不是尽头。
须臾人崇尚绘画,他们的壁画才是真正的瑰宝。这里应该只是分室,主祭祀,不是主室。
可主室在哪儿?
长青没找到。
整个空间纹路繁杂,压根看不见继续前行的地方。
第73章
“我们再分头找找。”长青说:“你用眼睛看,不要碰这里的任何东西。”
长家村规矩二:鳞未上脸不可入祭坛。
然而现在,他一个鳞未上脸的再加上屈黎一个没鳞的全进了。
长青不知道导致鳞的源头藏在何处,现在感觉哪里都不太安全。
若不是效率过低,长青巴不得屈黎一直跟在他后头。
两人分开找了许久,仍旧毫无收获,最后不约而同地回到了祭台前。
忽地,长青瞧见元君座下垂着的一排天然苔藓屏障里似乎露出一个形状,有些白,像是石刻。
长青屏息,正准备蹲下去看……
“唉——”
陡然间,一声沉重叹息荡漾于耳中。
长青登时汗毛直立,抬头看,巨型的琼巽元君垂眸沉思,冥冥中那双石头做的眸子,好似正与他对视。
他盯着元君造像紧闭的嘴唇半晌,才意识到那声音来自于身后——
水帘再度被一道身影破开,随后一个矮小的兜帽黑衣人徐步走入。
长青浑身肌肉紧绷,进入警惕状态。
他转身前看了一眼时间,才刚过零点,仍在子时。
这个点谁会来?长青死死盯着那人,直到他将兜帽拉下。
“阿叔你……”
长青深吸一口气。
村长。
兜帽下的脸苍老可怖,昏暗月光中,那些鳞竟然都泛着蠢蠢欲动的血光。他脸上的皮像是被生硬地剥了下来,血肉都袒露在空气中,远远就能嗅到刺鼻的脓臭味。
长青被这一幕惊的,什么话都卡在了喉咙口。
“小青,你还是不听话。”
直到村长开口说完,长青才渐渐找回了自己的声音,他急切道:“您来做什么?”
大概真是子时天地浊气重,长青身上的鳞愈发难受。
而瞧着面前村长的样子,显然他更加不好受。
“你阿妈,阿婆全来我梦里喊我,我实在睡不着。”村长阿叔疲惫地揉着眉眼:“跟我回去吧小青,趁现在还有回头路。”
……
“叔,我没办法。”
长青垂下头。
“这些东西太重要了。”
他不能袖手旁观,任它们一直躺在地底被水汽和植被浸染湮灭。
出乎意料的,阿叔拦他的意愿不似先前那般强烈。
他浑浊的眼落在长青身上,尽是长青看不明白的情绪。
良久,村长才再度道:
“我给你讲个故事吧。”
*
很久以前。
中东有一支传教队进入华国,一路南迁。他们沿途传教却效果不佳,又因返程过于遥远,最终择了一处山清水秀之地定居,建须臾国。
须臾国人延续信仰,为山祖造像立碑。生活归于平静,并于某一天,因为未知的缘由,须臾国消失,葬于群山间。
而有这样一批人,早在华国部队前,找到了须臾安眠的地方——犬牙山。
他们凿山,入洞,像是受到神的旨意,径直进入了须臾旧址,见到了“须臾盛世”。
没有人知道他们在石窟里做了什么,但是出来后,代价降临了。
山祖发怒,降下诅咒。
每个进入石窟的人身上都渐渐长出蛇鳞状的红斑,一些人死在了归家途中,一些人因为恐惧返回犬牙山。
最后他们绝望地发现,只有在这座山上,才能活命。
后,长家村建立。
村民者,仿古以血肉为引,祭祀山祖,为后代赎罪。
“但没用,诅咒还是延续到了你们一辈人身上。”
故事讲完了,但长青知道,这不只是故事。
村长口中的那群人,长青大概明白是谁了,这也与他先前获得的证据一致。
但是按照村长的年纪,他绝对不是那群人中的一个。那么这些事,这样的当事的视角,村长是怎么知道的?
村长边讲边朝他们靠近,裹挟着腥风却没在他们身边停留。
长青正欲问,话就被村长蓦地下蹲动作惊了回去。
他像是知道长青要问什么,虔诚的,缓慢地跪坐在了琼巽元君的台座前。
这一切发生得太突然,长青和屈黎都不明所以地看着村长接下来的动作——他将底部垂着的苔藓拉开了。
底下那抹白,真的是一面石刻。
《长家村规》
不用村长说长青就已经凑近,仔仔细细地阅读起上面的内容。
半晌,他看完,静止在原地。
上面写的内容,其实与村长所言无异。
而真正让长青震惊的是,他认得这个字迹,没想到会在这里看见林家藏书阁那篇日记的后续。
和他开始想的一样,长家村的祖先就是林家私派偷掘的那批暗卫军。
然而五脉的成立阻断了这批人和林家主家的联系,他们迷失于绵江群山间。
原来他们找到石窟,后续也全部染上了鳞,最后被彻底困在了这犬牙山上,模仿当年的须臾人,建立了一个村落。
只是,长青觉得上面的一段话写得有些奇怪。
【我们不知窟内发生事宜……】
进入过石窟的人,怎么不知道里面发生了什么?
还是说,潜入者与建村者其实是两批人?
但若是两批人,没有同样的身份归属又怎会自然而然地将另一批人的罪孽揽到自己身上?
按照字迹,长青确定刻下这碑文的人就是那纸日记的书写者……
等等,长青脑子灵光乍现,想起那日记上写的一个细节——那批暗卫最后是分出了一支精英部队先行探索的。
那就说得通了。
大概率的情况是:先遣部队进入了石窟,做了些事染上鳞滞留原地,派两人回到在丛林中驻守的主队。
然而大部队被赶回的两人传染,在诡异疾病和等不到主家回复的茫然中,寻找到了精英小队滞留的地方,收拾了残局,将一切变成了他们看见的这样。
长家村,留下来的那些人没有延续林姓。
已经没有人知道,最初的那批人在临死前,对于将他们推入火坑又不拉他们上来的林家主家是什么想法了。
“凡将死者,当谨记此训:罪以死赎,魂以血涤,义不容辞。”
村长的声音低沉而嘶哑,然字字清晰。
这些话承载的情绪过分沉重,或许只有千百遍念过的人,才能有这般坦然的语气。
长青终于知晓那条“鳞未上脸者不可入祭坛”的规矩背后的含义。
因为鳞上脸者将死,将死者才能够入祭坛看到这些。
而每一次村子里送葬,对于送葬人都是一次思维强化,告诫他们谨记此训,心甘情愿地成为祭品。
赎罪。
为何幼时送完葬回来的外婆,会一直抱着他,摩挲那枚玉佩。
为何村子里的人对他们这些孩子,年轻人缄口不言和祭坛有关的一切。
长青全懂了。
但是这一切宛如一柄落下的大锤,砸得他眼冒金星。
“可是阿叔,长家村不会再有后代了。”长青低声道。
献祭自己为后代赎罪,于他而言本身就是一个谬论。
他先忽略掉两道齐齐定在他身上的视线,径直说完:“仪式进行到现在,您比我更清楚它的作用。我不会让这肮脏的血脉延续下去,村子现在只剩两条路:要么我们找到鳞的真相救所有人,要么我带着诅咒死,一了百了。”
“荒唐!”村长奋力一甩手臂,烈风袭面,长青下意识闭上了眼。
但是预想中的痛感并未传来。长青睁眼,就见村长颤抖着将手放下了。
他终究对自己下不了手。
村长胸膛止不住地上下起伏,他脸被涨得通红,可见被气得不轻。
如此反复纠缠,其实两人都明白他们谁也无法向对方妥协。
但长青这些日子也发现了,对于村长而言,山祖的信仰算不得天,他不过是不想让自己冒险。
这份情,着实重。
却更为他要找到解药的执念天平上加码。
长青深深地望着村长。
可下一秒,他脚步轻移,这位老人便在瞬息间瘫倒于他怀中
长青缓慢地将老人放置地上,抬眼与错愕的屈黎对视。
“快没时间了。”
最后他脱下屈黎的外套,将里面自己的外套脱下盖在了村长的身上。将其移到了环形水道外的,一处被植被掩盖的角落里藏好。
确保一切都不再被干扰,长青才回到屈黎身边。
猝不及防的,屈黎被抱住了。
冷冽的气息扑面而来,怀里人身体瘦得惊人。
分明好似用力便能将这副骨架按散,可此人骨子里的脾气却固执得离奇。
屈黎僵住了,他高兴不起来。
眼下绝不是一个适合拥抱的时间,这行为也不符合长青的处事逻辑。
他不免有些害怕:“怎么了?你哪里不舒服吗?”
却仍旧遵从本心地搂住长青,柔力拍着长青的背,企图安抚。
“没事。”这个拥抱并未持续多久,长青很快松开了手。
他面色如常,就像方才什么也没发生过似的。
屈黎心里顿时有些空落落的。
“我知道后面怎么走了。”
长青扭过头,盯着那台座下的《长家村训》,边说,边蹲下伸手在一旁的植被丛里拨弄着。
屈黎看到长青伸出的左手里正攥着枚玉佩,而这只手方才正覆在他的后背上。
什么时候拿的?
这个疑问短暂的从屈黎脑中划过,而后他的注意力就被长青的动作夺走,福至心灵般看向那琼巽元君底座。
果然,在《长家村训》旁边,有一个浅显的凹槽。
瞧起来大小形状正好与长青手上那玉佩相符。
随着玉佩严丝合缝的按入那凹槽,一道清脆的机关声顿时响起。
很快,琼巽元君底座上那一圈圈的石雕蛇活灵活现地动了起来,盘着转着,直直钻入地底。
又一个漆黑幽深的下行洞,就如此出现在了两人眼前。
第74章
屈黎探了探洞中氧气,手扣着岩墙正准备下去时,长青突然将他拉起。
不待他问话,手臂忽地一沉,多了件仍有余温的外套。
“我运动过来已经完全不冷了。”长青低头整理好自己的里衣,随手摸了把自己的脖子,递外套的动作自然而亲昵。
他歉意一笑,语气略微拉长,眼底的笑意很亮:“有点重,你拿着好吗?”
登时,屈黎心尖尖像是被羽毛轻飘飘地挠了下,什么话都说不出了。
长青弄完这一切顺势走到了屈黎前面,半个身子已经探入洞中又突然回头叮嘱道:“但我有挺重要的东西还放在你那兜里,你别碰掉了它。”
屈黎穿上外套,正欲插兜的手一紧,站直点头应了声好。
又是一路向下。
甬道愈发宽敞,最后宽度居然大到长青打横手臂都触不到边的地步。
出发点的光已经照不到这里,屈黎再度亮起头灯。
明亮的光线却没有带来暖意,反倒照亮了身侧一双精亮的眸子。
瞬间,长青生出股被野兽盯上的毛骨悚然感。
但随着灯光将那处完全照亮,他才反应过来那是壁画。
古老脱皮的墙壁上画着潦草却又鲜活的生物,随着灯火拉长,脚步推移,一条一眼望不到尽头的壁画长廊徐徐展现在两人面前。
仔细瞧,壁画风格非常鲜明,同长青烂熟于心的画册和玉佩上的纹样一样。
这种同属一源,古今交映的奇妙感觉,更构建出此刻长青心底难以言喻的情绪。
黑底上白色石刻着的,模糊绵延的线条是群山,其间豆粒大的黑点是劳作的农民。
这支传教队伍进入华国后已然融入了传统农耕体系,在此安居乐业。
而沿着一条蜿蜒的河流指引,画面由农田进入村庄,简笔画房屋紧密地围绕着一棵巨树,熙攘的人群被卡在房与树之间。他们有人跪拜在地,也有人挥舞着手脚。
继续往后,画面推进一堆燃烧的篝火。
原来这些人们载歌载舞,是在祭祀。
而篝火之上,烟灰被画作蛇纹,古怪而奇异地与巨树相连。
此刻画面完全变成特写,定格在架于巨树枝杈上的一个平台,无数根大小不一,细密如丝的蛇纹像是无数条血管,正源源不断地朝那个平台上,它们的“心脏”处传输“血液”。
那颗“心脏”正是平台中央供奉着的琼巽元君像。
这样的造像,画幅已经占据这一整面的石壁。哪怕石壁被岁月啃食斑驳,神像的细节也仍旧清晰可见。
而巨树繁盛,不由得让长青想起村中心那棵树。
或许就是同一棵。
但难以忽视的是,除开自然风化外,这上面还有利器留下的线性划痕或点状凿坑。
有人进来过,还企图挖过这些壁画。
是谁?
长青想着有些出神,再度回神,是被身后的屈黎拽了一把。
不知为何,屈黎的手劲使得有些大,有些抖,像是在害怕什么。
长青盯着面前的漆黑,这才意识到身边的壁画消失了。
他们走到尽头了吗?
长青正欲往前一步,屈黎硬生生将他拉在了原地,劲大得他手骨剧痛,忍不住倒吸一口凉气。
屈黎的声音猛地响起:
“我没关头灯。”
……没关灯?
那光呢?
光只为他镀了一层绒光,却完全没有投射到他面前的黑暗上。
长青唰的一下,屏住了呼吸,瞪大双眼,望着眼前。
这黑暗犹如深渊,吞噬掉了一切光线。
顷刻间,空气静得出奇,只剩几声温吞的喘息声。
但下一刻,长青伸出另一只没被屈黎拉住的手,径直探向那片漆黑。
一切发生得太快,屈黎完全没来得及去扣住那只苍白到几近透明的手,那手便扣在了黑暗上。
颜色最极致的反差,带来巨大的视觉冲击。
屈黎的心脏随之猛烈跳动,呼吸沉重,神经也被拉直成线——
“没事。”
长青轻声道:“只是面墙。”
手下冰凉而粗糙的触感与一路而来身侧的石壁如出一辙,但是不知道用了什么吞光严重的石料才会如此吓人一跳。
而没有光,长青只能双手都附着到石壁上摸索,企图寻出这面墙的全貌。
“咔噔。”一声突然响起,他的指节按到一个凸起明显的机关。
眼前的石门又开始运转,新的空间出现了。
一环套一环,一层又一层。
整个甬道漫长到模糊时空感知,重重机关隔门让这里仿佛没有尽头。
但长青明显能感觉到,他们在不断深入。
至于深入到何处……仍旧未知。
长青咽了口唾沫,喉口的黏稠翻滚的血腥更重也更难以忽视。
但更令他忧心的是,他的脖子处出现瘙痒了。
鳞在生长。
过往鳞生长产生的不适都消融于日常中,从未像现在这般明显,甚至都汇聚成一股难耐的瘙痒。
时间真的不多了。
至于最后若是没能找到解药,会面临的后果于此刻也无法阻止他前进的步伐了。
因为门后不再是黑暗,而是刺眼的光。
眼前的一幕,足以让人震撼。
那是一棵树,一棵参天巨树,顶破了天顶,枝繁叶茂,辽无边际。叶冠分割光线,地面落满零碎天光,目之所及皆明媚而温暖。
站在这,仿佛能蒸发掉身上由于长时间在甬道内行走积攒的霉湿气。
空气中弥漫着浓厚的木香,浓厚到长青都有些反胃。
他看着眼前的一切难以置信,因为这棵树生长在这里完全颠覆常理。
这样零碎的日照怎么能够生产出足够这大树生长的养料?
若不是亲眼所见,他绝对会认为这树只可能出现在故事绘本里。
就像方才在墙上看到的那壁画一般。
长青仰头望,遥遥顺着树干一直往上,试图寻找一个东西——
找到了。
他眼睛一亮,视线定在那悬在半空中的平台上。
像是有人长时间来此修剪一般,那琼巽元君造像静置如壁画上画着的模样。完全没有被枝叶遮挡。
而结合壁画上屋舍的位置,长青转头,顺利在周围瞧见了些残垣。它们大部分被侵蚀成土包,又被植被覆盖,只剩下些凸起。底下大概率存在大量的须臾人生活生产用品,又是一批宝藏。
至此,内容都对上了。
现在这里的景观和壁画上结尾的画面完全一致,他直觉这石窟他们已经走到结尾了。
收获众多,不虚此行。
接下来他只剩下最后一步——提取这里的土壤,植被给廖亚的实验室,找出鳞真正的致病原因。
之后既能将长家村人从这片土地上解脱下来,也能为后续进来做研究的人提供保障。
长青从怀里拿出数个小瓶子,说干就干。
屈黎也想要参与进来,但是被长青拒绝了。对方头也不回的一句“活简单”,就把他的话完全堵在嘴里,最后只好寸步不离地跟在长青后头。
长青一路挖挖捡捡,直到来到树边。
刚吸进一口气,他便被那浓厚的木头味刺激的干哕一声。
这味道闻多了是真难闻,不像自然的草木香,反倒有股恶心的腐烂味。
但毕竟是在地底,倒也合理。
长青想着,屏住呼吸去夹那树皮。
但未曾想第一下没夹下来,他力气使得大了些,又尝试了几次仍旧没夹下来。
那翘边的树皮仿若黏在了树干上似的,居然弄不掉?
长青凑近几分,顶着那味道愈看愈发现了不对劲。
这树的质感……
怎么有点像假的。
这个想法刚一出现就被长青自己否定了,按照以前的技术水平,能造出一棵如此大的假树?
“屈黎,你来看看。”
长青忙招手,不想屈黎就在他后头,这一动作差点打人家个正着。
但眼下长青也都顾不上了,既然树皮拉不下来,那他就换个方式。
长青用镊子将那一层层的树皮往旁边拨去,肉眼可见的,那些树皮有着和它外貌不符的韧性,弯折的弧度之大几乎让长青怀疑它们是由塑料所做。
树皮被逐渐拉出空隙,底下愈发透出些孔雀蓝色,这色被外头的深绿树皮一包围,不特意掀开来看是完全看不到的。
“这是……”长青迟疑地问,心中有了一个猜测。
“青铜?”
两人同时说道,相视一眼后皆点了点头。
跑不了,这孔雀蓝的锈色就是南方潮湿环境下青铜器氧化形成的特殊锈蚀层。
文物教科书里的基础内容,长青记得清楚。
他瞬间不敢再动,撑着屈黎的肩膀,与对方一同站起身,望着这一棵参天树。
长青久久仰望着这棵树,看过它舒展的枝叶,看过那清晰显露的琼巽元君神像。
他脑中无数线索碎片正在逐渐串联,点亮。
为何这棵树深埋地底仍可以凭借有限的光照肆意生长?
为何千百年后,它的枝叶在无人修剪打理的情况下仍旧和壁画上无异?连神像、平台出露的面积都丝毫不变?
因为这是一棵人造树,是一棵自那个文明覆灭后,就再不会生长的树。
而若是它全棵都是由青铜所造……那价值彻底是不可估量了。
这是无数人力财力堆积而出的神树,是须臾文明的核心。
上一棵挖掘出土的青铜树,现已成为华国研究古蜀文明的关键实物证据。
树——通天达地,道之轮回,展现古人最原始的自然崇拜。
而它们的根,就是连接人类信仰与宇宙自然的血管。
长青和屈黎站在这块土地之上,已然可以窥得当年那须臾国该是怎样繁盛的景象。
思此,长青脑中已经满是那《长家村训》上刻着的字:
“须臾盛世”
幸好幸好,半个世纪前的林家没能寻到这里,而今的张行也慢了他们一步。
一切都还在可控范围内,不算太晚。
第75章
两人不再动这棵青铜树,转而将目光投向周围的土丘遗址。
根据壁画记载,这里的房子曾经依树而建。环绕着中央的青铜巨树,形成一个庞大的圆形聚居地,到处皆是须臾国人生活过的痕迹。
长青的步子稍稍轻松了些,他绕着树,保持着安全距离,慢慢看过那些被植被覆盖的土包。
时间生出细密的植物根茎掩埋这里的遗迹,但植被也是时间的证明之一。
而今仍留在面上的,基本都属于后来者。
长青就发现了这么一个“后来者”。
它们躺在一个平坦的角落,处在两个土包之间,所以长青并未第一时间发现——骨头堆。
是人骨。
因为长青看到了上面挂着的残破衣物布料。因为侵蚀,衣物的颜色已经难以分辨了。
居然有人进来过。
长青方才放下的心再度悬起,他隔着一米远瞧见那堆骨头里的盆骨。
整体呈扁圆形,入口宽大,耻骨联合下方的角度为钝角。
这是一个标准的女性骨盆。
长青简单数了一下骨头数量,确认这些骨头属于同一个人。
一人,女性,怎么进到这里的?又为什么没能出去?
一切未知。
但是无端地,一股寒意窜上他的脊背。
进来的路确实平静,这下倒像是一种风雨欲来前的预兆了。
长青迟疑片刻,最后还是向那堆白骨走去。
不知为何,他心里总有股直觉在说:这不是坏人。
而他不去,一定会后悔。
长青俯身,近距离小心翼翼地观察起来,他想找到能证明她身份的东西,哪怕无法带她离开,也至少给她一个答案。
长青探出手,避开那些脆弱的骨骼,在草野中摸索,忽地指尖就触到一块硬物。
轻轻勾起来一看,居然是一个纯黑色,土迹斑驳的背包。
它半埋在土里,布料风化破损,露出不少纤维,但好在结构还结实,里头的东西保留完善。
看工艺属于近代产物,这位女性进来的时间应该距离他们不久。
长青虽然不寄希望于这包里会有身份证这样的直接身份证明,但是有些其他的也好。
但是结果令人失望。
他将包拉开,里面东西很少,连生存物资都极少,更不见身份证明的踪影。
这个人出发前似乎做了很“充足”的准备——
不是生的准备,而是死的准备。
不然无法解释,为什么会有人携带如此不完备的装备独身进入这里。
长青不免失望,但是仍旧翻着夹层。
终于功夫不负有心人,他在包最里侧找到了一个拉链。毫不犹豫地拉开来,里面却只有一串项链。
这是一条银项链,但由于长期处在湿润环境下,它整体呈现哑光黑灰色,已经完全失去金属反光。
而项链顶上的装饰是一个戒指。
长青细细地捏着那小戒指,做惯了精细活的手指腹很快摸到了它内圈刻着的细小纹路。
戒指这东西,于大多数人来说是很有意义的物件。
好像无论是什么情绪,只要刻在了上头,就能变成最深刻不灭的誓言。
长青手指颤抖着抚过那些凹痕,像盲人摸象那般,企图读出模糊纹路上的具体内容。
良久,无人说话,空气都好似凝固。
屈黎屏息瞧着长青动作,只见他身体陡然僵直,血色从脸颊褪到脖颈。
“怎么了?”屈黎担忧,强制地抬起长青的头,一瞬被那双通红的眼望的心惊。
“C、Y”
长青细若游丝地说。
屈黎没听清。
但长青已然没有再说的意思,方才他也不过是在自言自语。
因为他摸出了上面的字母——C、Y。
长、苑。
那些刻意忽视的直觉、那些进入洞穴后如影随形的焦躁,全都于此刻化作针尖扎进了他的心脏。
不会有这么巧的巧合。
长青像雕像一般站在那儿,手心紧攥着那枚戒指项链。
从进来这里,他止不住地想要靠近那堆白骨开始,一切冥冥中就像有了指引,有人在呼唤他。
是长苑吗?
长青不愿再想下去。
飘荡在记忆边缘的,模糊的母亲形象,终于在二十五年后清晰。
却是以一副白骨的模样。
……
长苑为何会一个人来到这里?
长青先前从阿叔含糊其词的话语中拼凑出过些信息——
长苑出山获得了一些信息后回村,又为了寻找鳞的解药而下来。
可为何最终没能走出去?
仍是谜。
长青心头总隐约飘着一丝疑虑,却说不出古怪在哪。
但他们的目的是一致的。
找到鳞的解药,将这座石窟带到大众面前。
放心,妈妈。
长青在心底道,他语气坚定,尽管“妈妈”这两个字说出来时很生疏:“我会替你完成的。”
他暗自捏紧了手心,血锈味在口腔中肆意蔓延。
倏忽,屈黎的手指突然介入唇齿间,温热的指腹抹去了他唇上渗出的血珠。
长青抬头,望入屈黎幽深的注视中。
屈黎那双眸子本身颜很浅,但在此刻也深了些,看起来就没有以往冷薄——很适合依托的一双眼,只可惜长青现在没有心情回应。
他收拾好情绪,缓缓开口道:“她是我妈妈。”
屈黎瞬间瞳孔骤缩,难以置信地望向那堆白骨:“这……”
他咬紧牙关,下意识想抬手遮住长青的眼。
但是现在做一切都为时过晚。
至亲的尸骨突然出现在这里,屈黎作为外人都觉得残忍。
那作为当事人的长青会怎么想。
肯定非常难受,否则不会将自己的下唇咬得血肉模糊,也没有意识到。
屈黎看着自己手上那抹未干涸的血渍,指尖用力将其按入指纹。
长青:“我们走吧。”
“等出去了,我要回来带她出去,跟外婆葬在一起。”
长青想让她们都入土安息。
外婆曾对他说过,她能活到这岁数已然满足,只是还放不下他……和她。
那是外婆未说出口的名字,只因不愿让长青过度挂念。
然而母子血脉相连,他非但走上了和母亲同样的路,还在这里见到了她。
*
两人重新回到甬道,眼前恢复昏暗,鼻腔再度被湿润水汽填充。
头灯单薄的光随走动而摆动,照出墙上影影绰绰的壁画。
长青从踏入这里的第一步起,就开始计自己的脚步数。
他这个身高的成年男性平均步伐宽度约为75厘米,叠加计算就可以由脚步数简单计算出这条壁画长廊的长度。
一百五十,两百,两百五十步……
长青由原本的默念到逐渐出声,注意力完全转移到脚步上。
一直数到接近四百步时,长青率先停下了,他怔愣地站着,眉头紧皱。
不对劲。
按照计算,他们现在起码走了三百米远。
来时的走廊有这么长吗?
这面壁画已知由“农耕”“村落生活”和“祭祀”三模块构成,是一条完整的时空链。
如果是他多疑,那现在他们怎么也该走到农耕图区域中了。
长青借着光,缓缓抬眼扫过身侧的墙壁——
绵延的群山,潦草但眸子精亮的野兽石刻印记一如他来时看见的模样。
他们已经走到进来时发现壁画的位置了,长青微不可闻地松了一口气。
没问题。
那大概率是感官疲倦带来的错觉。
壁画很长,长青获取到这个信息后就不再数步数。
他收心继续前进,余光却一直没从壁画上移开。
然而又走了许久,长青再度停下。
这一回,是真的不对劲。路是真的太长太长了,他们进来时绝对没有走那么久。
顺着光照亮的方向,他的视线定在前方的石壁上,而在那里,有一双精亮的眼睛。
因为开始被其吓到过,所以长青对这家伙的记忆很深,绝不会认错。
壁画重复了。
方才经过的那只野兽再度出现于前方的墙面上。
长青眉间微蹙,突然鼻尖嗅到一股若有若无的气味。
而同时那股一直萦绕在他心头的诡异感抵达了顶峰。
他们好像是在这里打转。
“屈黎。”
“屈……”
长青猛地噤声。
……人呢?
从什么时候起,屈黎就没再发出过声音了?
长青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拽在了原地,一时间进退两难。
片刻,他回过头。
身后一片黑暗。
屈黎果然不见了。
空间寂静无声,唯剩下长青一人的呼吸声。
他眉眼压低,眼尾细小的皮肤褶皱显出隐忍的不悦。
“你把他弄到哪里去了?”
无缘由的,长青突然开口道。
他像是在对虚空对话。
像是确定这里除他之外,还有人。
“张行,我知道是你。”
……
“你这孩子也是不好糊弄了。”
低沉的笑声倏忽响起,长青循声回头,死死望着那道凭空出现的人影。
张行,他仍旧是那副漫不经心,慢条斯理的可恶样:“怎么发觉的?”
“我不会在一个坑里栽两回。”
张行那破香他真是闻够了。
前面味道还没有很强烈,但是就在刚刚,当他意识到不对劲后,那味道瞬间变得强烈起来。
简直令人作呕。
长青的声音几乎是从齿缝挤出来的:“你果然来了。”
张行会来这里,他早已预料。
第76章
“哈哈哈,我就说根本不需要折腾那些玉佩。仿来仿去仿出一堆废品,白费功夫。”张行的声音嘶哑阴冷,宛如蛇蝎吐信:“毕竟开这扇门的钥匙一直都在这孩子手上。”
张行用词用句有些怪,给长青一种他在向某人解释般的感觉。
那肯定是同伙了。
和对面死鱼似的眼正对上,长青瞳孔微缩。
果然,张行早就盯上了他的玉佩。
砚山五脉的玉佩表面被林家人拿走,实则幕后黑手正是张行。而听他说他们有过仿制玉佩开启大门的念头,却发现难度太大,才转而寻找玉佩的持有者长青。
这样,之前在卓朗寨,张行莫名要找他合作一事就有了缘由。
就算当时长青没有答应,张行也绝不会善罢甘休。
长青身上有玉佩,而玉佩就是开启通道的唯一方式……
吗?
长青不知为何,又突然想起了还躺在里面的石窟里的长苑。
如果进来需要玉佩,而母亲进入后没能从底下回来。
那玉佩怎么会在他手上?
长青瞬息明白了他之前看到那尸骨时,心里觉得最怪异的地方是什么了——
长苑是怎么进来的?
以他所知,文物局掌握着维持石窟开启的尖端科技手段,但这项技术只授予了研究队核心成员。
例如屈黎,作为文保处监察组的组长,常年活动于石窟保护和打盗的前线,就这个权限。
玉佩在当今更多地成为五脉家族权力的象征,抽象意义远大于实际意义。
而长苑能进入这里,是不是说明除了文物局外还有什么进入的技术呢?这样的技术又掌握在谁的手里?
事情愈发复杂了。
他懊恼刚才忘了让屈黎瞧一眼石窟内是否有技术残留的痕迹。
这样还能看看会不会是文物局的手笔。
长青久久的沉默让张行有些不爽,他眯起眼,眼皮耷拉的样子像极了一只黄鼠狼:“不过这小孩把玉佩藏得那么深,倒是出乎我的意料。”
张行仍旧像是在和什么人对话,绝不是他。
那是谁?
张行到底带了多少人来?梦境之外又发生了什么?屈黎怎么样了?
一个接一个的疑问刺向长青。
他得出去。
长青死死盯着面前的张行,如果视线有温度,那几乎能将这人烧穿。
他再不愿继续听下去,手指甲几乎要攥紧手心,连心的疼痛感叫他清醒。
长青蓄力,准备控制住面前的张行。
然而,下一秒他的脚还未能抬离地面,就被一双冰凉的手拽住。
长青低头,看到数双从地面探出的“雾手”。
它们宛若幽灵藤蔓,黏在了他的皮肤上,正在不断攀爬上行,沿路留下无解的寒气。
什么鬼!
一股血直涌向大脑,长青想踢开这些手,但是失败,这些手愈挣扎抓得愈紧,他最终被定在了原地。
长青失去了反抗的手段,在这香制造的幻境里张行就是老大,他想怎么样就能怎么样。
这些邪门东西最烦人。
罪魁祸首张行全程就在一旁看着,待到长青完全冷静,才慢悠悠地开口道:“你那玉佩藏在哪儿了?”
“是不是有人给了你什么宝贝?”他语调危险,毫不遮掩打量的目光。
杨宗师给他的那皮兜。
长青舌根一涩,顶着这视线狠狠瞪了回去。
怎么能不藏起来呢?
这半年来,如影随形的觊觎目光一直凝视着他。
砚山五脉一半的玉先后踪迹不明,杨家失火,杨新叶几次试探套玉。那一次,若不是他提前将玉交给了屈黎,东西肯定就落到这伙人手里了。
张行敢做这些,居然还有脸反过来怪他藏得严实。
此后长青就长时间将玉佩放在那个皮兜里,极少取出。
那皮兜很好用,虽然隐蔽,但玉佩放在里面依然能够发挥作用。后来他从杨苏翎处得知,这竟是连主家都罕见的宝物。
杨宗师为何将它赠予自己?
长青想不通,但这是恩师遗物,他必须保管好。
长青压根不想回答这个问题,他眼尾微弯,眼底冷戾:“你们一直躲在哪里?”
张行他们能够在他们一下来就紧跟上,在长家村一定有据点。
但张行只是笑,旋即留下一句意味深长的话:“你们村子里的人呐虽人不美,心倒是挺善。”
“你——!”长青后槽牙紧绷,看着面前的坦然的张行,突然生出一股邪念。
他现在恨不得这空气里全是鳞的治病物。最好能顺着此人恶臭的嘴,瞬间完成寄生与发酵。
反正都已经是发烂发臭的躯壳,不如亲自体验一下全身长满鳞的痛苦与绝望。
这病为什么要折磨他们呢?
明明真正有罪的另有其人。
*
“唉,我本不想这样对你的小青。”张行笑容玩味。
“只看一次就能学会用这香,你真是天才。不过你也清楚,我这香的主要功效就是会做噩梦……你不好奇为什么你没有做噩梦吗?”
“别叫我小青。”长青怒视而骂。
张行偏了偏头,嘴角的笑意仍旧明显:“好好,因为我真不想让你受什么苦啊孩子。你看,如果你之前就答应和我合作,那还会像现在这样狼狈?我本可以好好保护你,你只需要带带路、开开门,多轻松的差事?”
“你不要我们,选择了屈黎,而今他在哪里?”张行冷笑道:“梦里,你这么在意他,想不想知道他最怕什么?”
说着,张行突然凑近,几乎是贴着长青的耳畔。
语音黏腻令人作呕。
“好奇吗?我可以替你去看看。”张行说罢,手腕扭转像是使用了什么招式。
片刻几秒,他回来了,嘴角噙着诡异地笑。
“有意思,他怕的东西还不少……不过如此一来,我倒是有些后悔了。”张行咧嘴一笑:“突然想看看你害怕些什么了。”
“疯子!”长青冷眼看着,声音因愤怒而颤抖:
“真正该受诅咒,该下地狱的是你们。”
是你们这些人,心怀不轨,残害文物。
鳞如果冤有头债有主,就应该完全寄生于这群人的身上。
他的双眼几乎要射出火焰,而这些愤怒却成了张行的助燃剂。
张行故作遗憾地摸着长青的头,他的手掌极为细腻,有着和面容完全不符的油滑感:“孩子,这话说得可不对。”
“你们的祖辈可也是我们的先辈呢,区区一个村训,一个祭祀就想洗清罪孽?也就唬得住你们这些后生。”
张行的笑戛然而止,他的神色骤暗,猛地逼近长青:“你们身上的血可比我脏多了。”
“林家那些暗卫军,手上沾了多少铁血铜臭你清楚吗?他们能够办起来这么大的一个拍卖会,所谓的“底蕴”有多少是先人挖出来的?”
“林家无论进没进入砚山五脉,可一直都是我们最大的资助商……”
轰——
那是长青耳膜因巨大的震惊而产生的震颤。
“0714”盗墓团伙当年能在江南一带建立“江南文化研究会”,能被追捕数十年仍有余部散落在外,背后离不开大量财力支持和政治包庇。
这件事众人心知肚明,却无人敢公开提及。他们像是默契地隐瞒着同一个秘密,以此来维持最表面的和平。
如果刨开这些“虫洞”,或许是真的和平。
他原以为林家最多是替张行销赃的下线,但这样来看,不过是鼠蚁同流合污。
最可笑的是,林家在被他们掘掉之前,一直都凭着“砚山五脉”的名号在文保界混得风生水起。
长青脑中闪回很多画面——那棵青铜树,那刀痕遍布的壁画,还有那金碧辉煌的林家,那顶天高,热闹非凡的拍卖厅。
画面破碎成复杂的光斑,梦幻迷离。
眼前的张行的躯体正以缓慢的速度生出深褐色的伤口。那些伤口像一朵朵盛开的地狱之花,不断地绽放,又破裂,最后淌出黑红的血液。
但是这一切都是假的,长青猛地一甩脑袋,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
他出现幻觉了。
但是眼下在这香的效果里,他有些分不出是香的作用还是他的鳞问题在发酵。
鳞到最后会导致幻觉,这件事一直是他心里掩埋最深也最不愿面对的恐惧。
但现在他只能强压下不适,咬紧牙关维持表面正常。
可苍白的面色骗不了人,张行将一切都看在眼里,嘴角正不断抬高。
看过《村训》上的内容,再结合进入甬道后那些明显的人为破坏。
罪恶指的是什么,其实长青就已经清楚了。
都是盗墓贼,壁画贼。
死有余辜。
而林家这支盘踞百年的罪恶家族,终是被他们终结。
突然,长青腿部那些雾手疯狂蠕动起来,像是得了什么指令,更加肆意地往上行进。
与此同时,更多雾手破土而出,宛如雨后春笋一般越长越多,场面骇人。
长青厉声:“你要干什么?!”
“你方才这般……说得我很不愉快。”雾手几乎抓到了他的眼前,给他的视线笼上一层模糊的纱,而对面张行的面容则在雾气中扭曲:“我决定惩罚你,正好满足我的好奇,瞧瞧你心底最恐惧的是什么……”
话音刚落,黏稠的黑雾从四周向他蔓延,衬得张行表情阴冷得可怕。
视线完全受阻。长青浑身布满了雾手那冰凉的触感,突然想起来了。
这雾手分明就是当时在千峰山上抓他脚的那东西。
当时身旁还有屈黎,解释说这是“雾灵”。
也就是鬼,当时长青虽表现得波澜不惊,但实际上被吓得不轻。
原来这个恐惧也早已植入了他的深层意识中,而今被香诱发,首当其冲地蔓生出来。
张行一口一个心疼,不想让他受苦。但实际上,从这雾手锢住他的那一刻起,对方要看他噩梦的恶趣味就已经掩藏不住。
“你想困住我?”
长青突然冷笑一声,好整以暇的目光扫向张行。他这会儿,反倒镇定得不似从前。
张行身子一顿,觉出不对。
而下一秒,就听长青徐徐道:
“做、梦。”
第77章
我不会在一个坑里栽两次了。
长青心道,眼底映出血色——他抬起手,厚重的衣服被潦草地撩至肘弯,苍白的手腕处赫然有一道血口。鲜血正汩汩向外涌出,沿着手臂爬出几条触目惊心的“河流”
“你怎么会知道……什么时候!”
张行顿然出声,他震惊的不单是长青清楚破解香的引子是自己的血,更震惊于长青身上居然有刀。
普通的刀可带不进来,更不可能造成伤害。
长青此人,怎么会有这么些法子。
“你猜。”笑容转移到长青脸上。
在前往绵江前,长青就有预感张行会在这边等着他们。
为此,他专门去找了一趟尹瑎……和他那位上司。
毕竟尹瑎保证过,关于非自然事件都可以找他。
再见上司,人依旧是穿着一套整洁的白西装,梳着一头油顺的大背头,手提着公文包,一副随时要走的着急样。
三人的会面是在路边。
尹瑎带着长青用一顿午饭,将这位社畜上司从午高峰地铁上拽了出来。
“之前是因为你已经陷在里面过久,被邪物侵染太多才要做法。”上司叔一丝不苟道:“如果操作及时,你本体的血便是药引。血中含先天元阳,可破阴浊之气。”
但张行制造的幻境绝非普通的梦魇。
大师因此给了长青一个特制的“刀”。
那刀通体冰凉,虽颜色透明,但某些角度下会反射出幽幽的蓝光。体型仅有一个指甲盖大,夹在手指缝里完全看不见。
拿着刀时,长青只觉得一股凉风袭过心尖,神经分外清明。
自他再度嗅到那迷魂的香味时,便时刻捏着刀,强制自己清醒。
手里握着破解之法,犹如背靠稳固大山,如此想要装出不甘、惊恐和愤怒的情绪异常简单,尤其表演面对的人还是他的老对手。
他让张行放松警惕,从对话中获取更多的信息。蛰伏着就待一个时机出手,打他们一个措手不及。
长青眸里不见纹丝笑意,随着手腕处的鲜血不断滴落,地面上那些“雾手”嚣张不再,纷纷消散。
他的禁锢逐渐解开,总算能够自如地活动起身体。
眼前的画面再度发生扭曲,而这一次的扭曲则是梦境破碎的前兆。
张行眼看状况不对就想跑,长青压根不着急去抓。
因为张行绝不会放一个实体在这里挑衅他,而对于一个虚假物,他也没有浪费体力的必要。
眼下耳侧没有了聒噪的人声,一时间倒是安静,这个虚假世界正在沉默中逐渐崩塌。
长青独自站在原地,手因为失血而止不住地轻颤。
他却像是完全感受不到痛,面无表情的撕下一角衣服,飞快地在手腕受伤处打了个紧结。
随后他尝试活动手腕,确定这个伤口和包扎方式不会影响活动后才松了一口气。
他不能坐以待毙,他得找到屈黎。
看张行跑这么快的样子,很可能屈黎还被困在梦里。
长青现在有些懊恼,因为尹瑎当时对他说屈黎八字特别硬,基本不会被这种东西困住,所以他便没有再多讨一些东西来护体。
现在一看,只要剂量够大且手段够阴,天王老子的八字来了也得被阴一把。
刚才张行在他面前做了结印,长青留意背了下来。
他冥思片刻后,手腕飞转,便将那复杂的结印手势复刻出来。
然而做完,没什么变化。
就在他以为自己做错了或者是这个手势只对特定人群有用时,长青脚底下猛地一轻。
地面出现了一个黑洞,他甚至还没来得及反应就掉了进去。
不知道下落了多久,长青眼前一片漆黑,他像是独自漂浮于虚无之中,手脚悬空,被无源的风吹得手脚发麻。
终于,他落地了。
脚下踩到了实地,而地面坚硬。
眼前的一切逐渐变亮,温润的光刺破了黑暗,给他的身体带来了些许的暖意。
光源来自一盏摇摇晃晃的灯,灯下是一张亮黄色的木制桌椅,桌面上还放着剩菜,用一个大红色罩子罩着。
这是屈黎的噩梦?
为什么还挺温馨的。
长青尝试向前迈步,一脚从黑暗中踏入屋里。眼前的环境也随着动作变得愈发清晰,他确定这是一间欧式装修的小洋房。
入户处摆着一排木制鞋架,一个包着白色花边的镜子,明晃晃地反射出他苍白的面容。小客厅摆放着古典沙发,茶几,正对面是粉白色花斑点窗帘挡住的窗户。
长青觉得这里有些眼熟。
眼下房子安静,确定没有人后,长青径直走到那窗帘前。
他在心里做了几次建设,才屏息将窗帘拉开——一瞬,那浓烈到近乎眩晕的色浪直晃得他眼底发烫。
都是花。
阳光正好,花园明媚。
长青却笑不出来,他下意识望向身旁的木柜,上面堆放了很多杂物。而与他记忆里那同样的木柜相比,上面少了一副黑白遗照。
取而代之的,是一张彩色全家福。
他确定了,这里是屈黎儿时的家。
屈黎心底最害怕的东西……竟然是他自己的家?
瞬间,一股难言的苦涩席卷长青的感官,叫他有些呼吸不畅。
而才收回视线,眼前就一晃,一抹突兀的黑逐渐扩大——院门突然开了,门后出现一辆老式黑轿车。
长青不知道他现在算不算实体,会不会被发现。但还是下意识蹲在了窗户下面,就探出一双眼睛看着那车。
车最终停在了花园里,驾驶座车门打开后里面出来了一个男人。梳着寸头,个子有些高,乍一看很像屈黎。但是转过身来后,清晰的五官看着和屈黎还是有区别。
副驾上下来一个女人,留着短发,上衣被塞在裤子里,袖子被撸到小臂上,打扮干练。
两人的皮肤都呈现出阳光的小麦色,身上都算不得干净,像是刚从什么泥地里打滚回来。
这是屈黎的父母,和相片上一模一样。只是这会儿变得鲜活,有更生动的情绪表达。
他们的神情给长青一种很凝重却又要故作轻松的别扭感。
长青继续看。
他们下车后,车后门也开了。
先是两条腿踏下车,这人身子和头还在车里,似乎在车里找什么东西,半晌才探出身,完全站在了阳光下。
也是女性,穿着同样利落的土色制服,扎着一个高马尾。
而当她的脸完全转过来,长青心跳都仿佛停止了。
如果说屈黎父亲的身形加上屈黎母亲的脸庞得出一个屈黎,那么长青和这个女人就像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似的。
这是谁?
答案显而易见,只是长青暂时还难以接受。
而就在他神情恍惚之际,那个女子突然抬头,朝这个方向飞来一记冷眼——
她什么也没看到,只看到了窗口飘摇的碎花窗帘。
“长苑?”甄薏唤道:“你看什么呢?”
长苑才回神,摇了摇头说:“你们家窗帘开着。”
甄薏闻言发出疑惑:“哥,我们走前是关了的吧?”
“我记性差,可能忘记了。”屈江城抹了一把额头汗,弯腰从后备厢里拿出几个棕绿色的皮箱子:“我的问题我的问题,这毒太阳可别把我们那盆树晒坏了,快进屋吧。”
长青目光一顿,看向了身旁摇曳的那盆发财树。
不好,他得躲起来。
三人前前后后地进了屋。
屋里非常明亮,空气中都是一股自然的花香。
“这屋里灯也没关呢,哥,你这记性怎么回事呐?”
“嘶,这真怪。”
“算了,小苑你先随便坐。”
听到这,长青额角滑落几滴冷汗。
真的是她。
母亲认识屈黎父母这件事,完全出乎他意料。
但眼下,哪怕他已经确定外面的人就是长苑,他也来不及惊讶或者有更多的反应。
因为眼前纯白温馨的房间里,一个刚到膝盖的屈黎“幼儿版”,正坐在一张鹅黄色的大床上,顶着一头刚睡醒般蓬松的头发,盯着他看。
老天爷。
长青心脏马上就要跳出胸口,空气好似都凝滞了几秒,他才生疏地弯出一个自以为最和蔼的笑。
然而笑容甚至还没能做完,对面的小孩的嘴就率先咧到了最大。 !
长青的嘴瞬间变得一个巨大的o型,他三步并作两步的冲到小屈黎面前。
他试图捂住孩子的嘴,但是又怕自己力气使得过大,最后只能半捂着,恳求道:“乖啊宝,哥哥不是坏人。”
“额,哥哥是路过的神仙,可以帮你完成愿望,如果你哭的话,我就会带着你的愿望消失的。”
长青脑子转得飞快,看着小屈黎,感觉对方应该有六岁了,应该能够理解他的话吧……
他只能凭借自己对于小孩浅薄的了解来判断什么东西能够哄住这个孩子。
毕竟他进来的目的就是找到大屈黎,但到现在连个人影都还没有看到。所以完全不敢轻举妄动,谁也说不好在这里被梦魇体发现了后会发生什么。
更别说,那群梦魇体中还有他的母亲。
小屈黎好像是信了,眼睛圆溜溜地看着他,半晌,才点了点头。
长青顿时松了肩膀,庆幸地摸着这孩子的头:“真是个聪明蛋。”
“好啦,我可以帮你完成愿望,但是得等我先做一些法术。你保持安静,千万不要被爸爸妈妈发现了好吗?”
长青继续扮演着“神仙身份”。
他说完,看着这孩子澄澈纯净的目光,猛地迟疑住:“你会说话吧。”
“我会的。”小屈黎突然开口,声音稚嫩可爱。
就是他的语气很正经,莫名有种小大人既视感。
小屈黎又歪了歪头,目光下移:
“哥哥,神仙也会受伤吗?”
第78章
……
长青不由得眼角一跳,顺着目光低头看,手腕处的血已经渗出,将布料完全洇红。
这属实是少儿不宜。
他赶忙将手背在身后,回避了这个问题:“哥哥要做法了,从现在开始你不要说话哦。”
小屈黎懵懵懂懂地点了点头。
长青表面镇定,但嘴角微微抽搐——
这人小时候怎么这么可爱!
长得可爱,说话也可爱,可比杨忱那小魔王顺眼了。
他不由得又摸了摸小屈黎的头,小孩的头发很软,触感有点像蒲公英。
长青开始做法。
说是做法,实际上就是他选了个可以靠在门边,偷听外面聊天的理由。
长青盘腿坐下,外面的人声音逐渐变得清晰。
“小苑,你放松些。”
甄薏倒了杯温水放在长苑的面前:“不论如何,结果总是好呀。”
“我们成功阻止他们进入犬牙山,涉案人员也都落网。虽然这对于‘0714’而言只是微不足道的一点人手,但是好歹阻止了他们一次活动,没让我们前功尽弃。”
长苑轻声道谢,但她的神经无法松懈:“但我总是心不安。”
温热的水咽下肚,略微缓解了喉咙的干涩。
她盯着那水,水波摇晃的弧度荡漾出山野——这次的抓捕行动,他们完全是瞎猫碰上死耗子。
三人在犬牙山的外围调查中意外发现了一批装备精良的未报备人员潜入,凭借丰富的经验,他们很快判断出这伙人的身份。
他们紧急报备,跟了一天,总算在这伙人找到村子前将其全部捉拿。
但是那领头的人被强压在地面上,死撑着抬头,双目极尽凶狠:“你们都给我等着!”
这一幕久久在长苑的脑中挥散不去。
有一窝耗子,背后就会有一群。正因为她熟悉这伙人的行事作风,所以此刻更加害怕。
想到这,长苑面容已然灰败。
甄薏面露难色,她深深地叹了口气,搬了个抱枕坐到长苑身边:“没事的,要相信连你都没找到的地方,他们更不可能找得到。”
长苑点了点头,眼底露出感激:“谢谢你薏姐,没有你和屈哥,我真的不知道要怎么办了。”
“瞧你这话说的,你一个小姑娘考进来也不容易……那等局里弄得差不多了,我们就再去一次吧。我有直觉,这一次我们一定能够找到。”甄薏笑,暖着长苑冰凉的手。
“好。”长苑轻声应道:“我也有预感它在哪里了。”
“哪里?”
“村子底下。”
长苑:“我妈妈给我提供了一些线索……和村子的秘密有关。”
屈江靠着沙发,闻言问:“但是我们要怎么说服村子里的人,他们不太友好,旅游这个理由糊弄不动……”
“这次不一样。”长苑微微加重语气:“我妈妈会帮忙,到时候你们藏在我家里,夜半出发。”
语罢,三人一番眼神交换。
良久,甄薏率先打破沉默:“好了好了,不说这些了。哥哥,我们俩去做饭吧,晚些该叫梨子起床了。”
随后,客厅仅剩下模糊不清的少量交谈。
屋里。
长青闭着的眼睫微扇,大概总结了一下获得的信息。
长苑和屈黎父母是同事,进过长家村,正在寻找石窟入口。
他们在探查过程中撞见并控制了一支“0713”中的小队,现在刚从犬牙山返回,但仍旧心存疑虑。
想来当时的长苑不是一个人进的村,大概也不是一个人下的石窟——这样就能解释底下的门是怎么开的了。
屈黎父母背后代表着文物局,那门大概就是他们的手笔。
但长青没想到,他记忆里保守的外婆居然也参与其中,为这些人提供了庇护。
他琢磨完,便睁开了眼。
然而一眼就瞧见对面的小孩反应不太对劲。
小屈黎望着窗外,身子似乎正在抖。
长青一齐抬眸,望向那扇窗户。
这间屋子的构造长青是清楚的。
之前屈黎停职期间,他就在这里住了一个星期。
屋子主体坐北朝南,中心床东西走向摆放,所以从长青靠门的角度,很轻易就能看到窗外的景色。
不过这里的视野并不好,正好被院子里的一栏花圃挡了个正着,连阳光照进来都免不了染上花色。
当时长青就好奇这个采光问题,屈黎解释说,他父母也曾犹豫过。
他们既想给孩子一个视野好的房间,但是又舍不得这些花。在这两者间做了好几年抉择,一直做到……不在人世前,他们也没能下定决心。
透过层层密闭的花丛,长青看不清孩子在看什么。
长时间的盘坐导致脚麻,但是长青也顾不上。他站起身,一瘸一拐地移动到小屈黎身边。
才伸出手碰到孩子的肩,对方就仿佛受到了巨大的惊吓,猛地回过头。
那双眼,恐惧几乎满溢。
长青的心脏咚咚地震了两下。
“你看到什么了?”
孩子的眼瞳被杂乱的光影割裂,一片花色中,闪过几道黑影。 !
黑影?
长青瞬间眯起了眼睛,紧盯那几道黑影。随即看清了他们的真面目——竟然是几个人。
这个院子有些大,除了正门处外没有可以进来的门,但是这些人是怎么进来的?
长青没来得及多想,小屈黎就已经浑身抖的不成样子,他很害怕。
长青连忙伸手抱住他,安抚道:“没事。”
但是内心已然有了一种不祥的预感。
这里是屈黎的噩梦,尽管刚才经历的一切都看起来非常美好,但长青没有忘记这件事。
小屈黎作为这个梦境里唯一和屈黎有直接关系的人,他的反应绝对指向了什么。
这群人不对劲。
长青连忙低头,问:“你认识他们吗?”
小屈黎没有说话,他的呼吸急促,死死盯着窗外。
而随着他们的面容逐渐变得清晰,长青更确定这群人来者不善。
因为光天化日之下,他们都蒙着脸。
什么人才会要蒙着脸?
见不得光的人。
长青一把将小屈黎抱起,快速环视一圈后将其放在了床、柜与墙壁的缝隙间。
当他做完这些,再抬头时窗外的那些黑影已经消失了。
长青独自向外走,手臂自然摆动时突然被拽了一把。
“哥哥,你要去哪?”小孩猫儿似的从床后探出眼睛。
看着这双眼,长青嘴唇翕张,最终吐出一句:“别怕,没事的。”
尽管明知这只是一场梦,但长青内心极度不愿看到接下来的事情发生。此刻,他已无暇顾及这样做会不会打草惊蛇,满脑子只剩“能救多少是多少”。
更何况,里面有长苑,他母亲。
长青做不到袖手旁观。
他逐渐靠近门,手攀上了那门锁,冰凉的触感时刻刺激着神经。他进来后直接锁了门,眼下他只需转动,这门便会应声而开。
咔咔——
锁开了。
但是长青面色猛地一沉,用力拽动着门把手。
可无论他怎么用力,那门都宛如焊死在门框上,打不开。
长青深喘几口气,又转而用身体去撞。
可一连撞了数下,巨大的声响不断回荡在这间不大的房里,他的耳膜几乎被刺激的发烫,门仍旧是不开。
外面完全寂静无声。
如果世界状态正常,不应该听不见这么巨大的声响。
除非世界不正常,又或者是……
梦境的主体已经熟知接下来会发生的事,并且明确地知道无论如何尝试,也无法改变结局。
长青赫然回头,看向那个藏在床夹角里,还在瑟瑟发抖的孩子。
他呼吸不稳,脚步沉重,一步步地走近小屈黎。
“你……”
然而看着孩子那双眼,长青实在是无法将其和大屈黎对应在一起。
他再度看了眼那严丝合缝的门,最后深深叹出一口浊气。
“我陪你。”
长青折叠自己,也缩进了那罅隙间。
他伸手将孩子捞入怀里,两人紧紧贴着墙。
“你们是谁?”
“不要进来!出去!”
数道惊呼,犹如惊雷在耳际炸裂。
长青紧紧咬着唇,不忍地闭上了眼。他的手冰凉,却一直捂在小屈黎的耳朵上。
他不想去听外面的声响,但是没办法,那利器割开血肉的黏腻声响,那些痛苦的哀号一切都不可控地传入他的脑中。
而接下来的事,长青已然知晓。
穷凶极恶之人不会轻易善罢甘休,这就是长苑最开始最担心的事。
但是他们没能想到,光天化日之下,这群人会胆大妄为到直接闯入私宅,进行一场毫无人性的屠杀。
小孩一动不动。
若不是长青的手感受到那微弱的呼吸起伏,他都怀疑怀里抱着的是一个失去生息的布偶。
这是屈黎的梦,长青是闯入梦的人。
而真实世界里,这个年纪的屈黎,可没有人捂着他耳朵。而是只能听着外面发生的一切。
屈黎的父母死在“0713”的手上,就死在这栋房子里。
而幼时的屈黎仅一墙之隔,目睹了全程。
此刻,长青倒真希望他是神仙,能改变这一切。
“全部杀了,一个不留!敢动我们的弟兄,给文物局那帮废物看看什么叫作自寻死路!”
果然,是那个盗墓团伙过来寻仇了。
“老大,这全家福上头还有个小孩,会不会在这屋里?”
“有道理,分开搜!”
闻言,长青呼吸一滞。
第79章
不待他反应,外面传来嘈杂的破碎打击声。
长青咬牙:这群人,简直就是土匪。
他收紧手指,将小屈黎完全压在身下。
随后便听见门口传来急促的脚步声,愈走愈近,最终被粗重呼吸掩盖。
有人在外面。
门把手嘎吱乱响,片刻,砰的一声巨响——
方才不论长青怎样撞击都难以开启的那扇门,瞬间以肉眼可见的幅度猛烈震动起来。
“老大!这屋子锁着!里头有人。”
艹!这房间小成这样,哪有可以躲的地方?!
长青额角渗出冷汗,瞬息间将整间房审视一番,最后目光落在那扇窗上。
窗装着铁纱网,是打不开的。
屈黎父母本是为了防花粉才将这窗焊死,而今倒成了逃命的阻碍。
不管了,眼下先把人弄出去再说。
长青艰难地在夹缝中转身,站起来想尝试将窗砸开。
然而刚动,怀里的小孩一把抱住了他的腰。
“哥哥。”小屈黎仰头看他,眸光细碎颤动着:“我们可以躲床下。”
沿着手指方向,长青望向那黑黝黝的床下空间。旋即,他的目光在床下和小屈黎间来回打了个转儿……
他太着急了,都忘了这里最知道如何活下去的人,是面前这个小孩。
长青压下心头酸涩,点头应了声好。
他再度趴下身,结果眼睛正巧对上床底下一只兔子玩偶。
它的毛绒干枯成簇,应该经常被主人抱着。
而大致一扫,这底下灰尘蒙了薄灰,却隐约有一处干净,像是人形。
屈黎小时候经常躲在床下吗?
为什么?
长青不由得多看了眼小屈黎。
但来不及多想,拉着对方,两人匍匐着爬进那床下。而刚爬进去没多久,门砰的一声巨响,被一脚踹开了。
“给我仔仔细细地搜!”
此时,怀里的小人闻声狠狠一抖。
长青蜷缩着身体,忙用手和身体的弧度造出一个“保护罩”,将对方牢牢地扣在了自己怀中。
此刻他虽然没办法发出声音,但手掌有节奏地拍着小屈黎的背,作为无声的安抚。
虽然他无法穿越时空,回到过去。但起码此刻,他可以为这个孩子,提供片刻的安抚和依靠。
足以。
直到现在他要找的人仍旧没有出现,那么大概率屈黎的噩梦就是一条成长线。
或许很长,或许久远。
但他也会陪着,直到大屈黎出现。
“别怕。”
长青心里默念,缓缓低下头,用唇贴了贴小屈黎的额头。
他动作温柔至极,孩子渐渐不再抖得厉害,似乎也探出手,将他抱的更紧。
那群人真的就是强盗,到处翻。
衣柜、桌面和床铺,无一幸免。咒骂,恶笑,刺痛耳膜。
他们仿佛行至世界尽头,纷繁的喧嚣中,心跳声震耳欲聋,仅剩对方的体温是唯一可及的火种。
不知道过了多久。
突然:“老大!有个女人还活着,跑出去了!”
“什么?”
“他娘的一群废物!连个人都杀不好!快追!”
长青一直强制平稳的呼吸于瞬间紊乱。他用指甲死死掐着自己的指尖,才压下了猛地一口吸进的凉气造成的咳嗽。
一直忍到岔气,腹部阵阵作痛,耳际才渐渐归于平静。
他才睁开眼,眼里隐隐有水光。
这个人只可能是长苑,她间接救了一墙之隔的二人。
她跑了。
她还好吗?受的伤严不严重?
长青刚才一直不愿也不敢去想的这件事,现在却避无可避。
他后背爬满细汗,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他的浑身都发冰发麻。
唯有那双按在小屈黎的耳朵上的手,发热发烫。
那群人似乎走了。
不知道又过了多久,久到长青几乎要与黑暗融为一体时。他微微一眨眼,突然怀里一空,人没了。
而他,也不再头顶着床板,整个人再度漂浮于那片孤独寂静的黑暗深渊。
“屈黎?”
声音也被吞没。
但不多时,眼前又亮起一抹白光。
长青屏住呼吸,确认屈黎的梦确实是连续的。
他继续看下去——无论接下来会出现什么,他对这梦境的情况也有了大致的了解,不会太无把握了。
随着光越来越亮,画面逐渐清晰。
但是出乎意料的是,这个场景,长青也有些眼熟。
这是一间装修古色古香,陈设考究的屋子。
正中央摆放着一张宽大的红木雕花床,外头蒙着一层月光似的白帷幔,轻柔地垂落在地。它随风微微摇晃,与地面上那花窗形状的月光投影相接。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清幽的檀香,四处宁静,墙外传来夜半小虫不息的鸣叫。
帷幔之下,似乎掩着一个人形。
长青缓缓迈出步子,靠近那床,透过帷幔的空隙,看清了那个人的面容——
隔扇门外,同时响起人声交谈:
“你回吧,我一个人进去就行。”
“为什……你行吗?”
“可以。”
女声叹气:“那好吧。”
随后是一个踩着虫鸣离去的脚步声。
门窗上透出外面还有一人站在原地。
至此,长青才堪堪找回了自己的魂。
他盯着眼前的另一个自己,只觉得血液倒流,摇摇晃晃才稳住了身子。
这个他,合眼躺在床上,面色苍白,一床厚被褥掩到肩膀,露出的肌肤赤裸,上面却爬满了蜿蜒的血色疤痕和黑色纹身,正朝他张牙舞爪。
真丑。
长青只觉得胃里一阵翻滚,喉口神经质地痉挛哽咽。
这样的场景,是他做梦也不敢梦到的。
有人看到了他见不得光的一切秘密,几乎让他头皮发麻。
可……
这不是屈黎的梦吗?
长青都快要认为这是张行使得什么手段,将他的恐惧拽出来了。
直到外面的声音响起。
外头对话的两道声音长青都听出来了,女声是杨苏翎,男声是屈黎。
而结合这些,那些久远的记忆再度被翻出。
这里是杨家府。
这会儿是他为了找杨忱,进入千峰石窟被一个自爆的人炸昏之后的情况。
当时长青醒来,就发现自己换了一身衣服,如临大敌地质问屈黎。
而屈黎的眼神,已然证实他看到了所有。但他对自己保证,仅有他一人看到过。
……这里分明应该是他的噩梦。
可为什么?会成为屈黎的噩梦?
难道……难道对于屈黎而言,看到他身上那些伤,是很可怕的事……吗?
一瞬间,他听到自己身体里,仿佛有什么东西碎了的声响。怎么都捡不完,也怎么都拼不起来。
一块一块的,尖锐的边缘毫不留情地剜入他的五脏六腑,连呼吸都艰难。
忽地门被推开了,夜风卷进来,吹动帷幔掩住床上那个长青的脸。
而站立在地的长青,因为方才那一连串巨大的信息冲击,甚至忘记了躲藏。
就这样怔愣地站在了原地。
身后良久无声,长青才一点一点地扭过脑袋。扭头时,僵硬的脖颈间好似发出机器生锈般刺耳的摩擦声。
屈黎就站在不远处,背手将门关严。
他的神情平淡,看不出任何情绪。唯有那双眼底,透着难捱的情色。
他步子跨得很大,三步便到了长青面前。
空间被瞬息压缩至厘米。
长青嘴唇翕张,可呼吸都痛,嗓子又怎么能发出声音。
他眼睁睁看着,屈黎离他越来越近。
背部忽地一疼,两个宽厚的手掌用力地按揉着他的脊椎骨和皮肉。
长青胸腔的气被挤压,不适使得他只能顺着那手的力道,与屈黎灼热的胸膛紧贴。
眼前的屈黎,五官已然变成他熟悉的样子,凌厉硬朗,分明的线条刻着不容分说的强硬。
却和那幼时的模样相差甚远,以至于当那温热耳朵气息扑面而来,唇上一热时,长青还恍惚着。
他呼吸和心跳都像是绑上了热气球,飘飘悠悠地上了天。
屈黎舌头撬开了他的牙关,抵在了他的舌尖前。
长青大脑宕机,一片空白。
好热、
好软、
好奇妙的触感。
一股痒意自背后那手掌按揉的地方而起,带起他浑身的战栗。
屈黎在等,他空出右手,一路抚摸上行,最后轻柔地揉着长青的后劲肉。
他已情至深处,没有感受到长青的拒绝,便不再等了。
手不再收力,紧扣着长青的后脑,舌头长驱直入,毫无章法,肆意翻绞。霸道的攻城略地,剥夺着长青每一口呼吸的权利。
这些动作是粗鲁的,也是动情的。
屈黎的亲吻并无章法,一切从心。
长青渐渐地被吻的喘不上气,他身子顺着屈黎的手腕后仰,本能叫嚣着要挣脱。却又无力挣脱,只能软倒,最后认命地勾住屈黎的脖子回吻回去。
耳畔唇齿相依,发出清晰暧昧的水渍声。
按捺已久的那些情绪,那些想说不能说,那些顾忌,都于此刻宛如决堤的洪水,冲散了二人的理智。
不知吻了多久,直到长青的嘴唇麻木,有些失去知觉。
两人才堪堪分离
不知吻了多久,唇堪堪分离,唾液却仍藕断丝连。两双眼相互倒映着对方,呼吸紊乱而急促。
长青眼角湿漉漉的,不知是被吻的缺氧所致,还是他接下来要说的话所致。
“你害怕我?”
他气声颤抖着问。
虽然被吻得动情,但长青没有失了魂。
身后的床上还躺着他,这里还是屈黎的噩梦。
然而屈黎眼神痴迷地定在长青一张一合的唇瓣上,好似什么都听不进。他就像是初次品尝到最新鲜血肉的野兽,发了狂,怎么舔咬啃噬都不够,完全松不开侵略的视线。
那唇泛着晶莹的水光,自内而外的鲜红欲滴,为他眼底染上刺眼的艳色。
不待长青说完,屈黎便再度倾身,用动作堵住对方将要出口的疑问。
他其实听见了。
所以在真正接吻前,他嗓音沙哑道:“没有。”
“我爱你。”
因为爱你,所以心痛,所以害怕。
第80章
灯火昏黄,于黑暗中仅能照亮一方落脚地,照不亮影中人眉目间杂糅的情绪。
屈黎的指尖抚过长青额前,温热的指腹缓缓描摹这张脸的轮廓。
“不怕。”
不怕。
方才,长青就是这样温柔地抱着他,掌心轻拍他的头顶,唤他不要怕。
其实,他一直都在。小屈黎是他,这里也是他。他恍恍惚惚了道,回到了记忆中永封的那一天。
在长青出现之前,他思绪中真的以为,这梦真的。
但曾经,没有人这样抱着他。
屈黎附在长青身后的手逐渐收紧,仿佛想要攥住这抹滚烫。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
或许当他出现在眼前的那一刻,目光便不由自主地追随其身影时……
就注定了他与自己生命中其他人不可一概而论。
他的呼吸可闻,心跳可闻,连最微小的表情都清晰而吸睛。
就连曾经固执坚守的底线,也因他一次次退让、修改,甚至生出了自己都感到陌生的恻隐。
爱这个命题,曾在心底幻想、构思过无数遍,却终究抵不过一次真实的心动。而一旦心动,便再难回头,所有犹疑都溃不成军。
若这世上真的有神明,那定是月老悄然将他的红线与一个叫长青的人系在了一起。
因为尘封久远的那些记忆,在那个轻落于额前的吻中,变得不那么可怕了。
屈黎只想吻回去。
再深一些,再重一些。
若是这样真的能将长青揉进他的骨血中,成为他的专属就好。
双唇滚烫,因为长时间的吸吮而泛起刺痛。但屈黎的攻势却丝毫不减,舌齿碰撞之间,炸开腥甜。
血腥刺激最原始的野性,吻至此刻,毫无享受可言,完全就是一种情绪的宣泄。
他们甚至分不清是谁咬破了谁,唯有共同沉沦。
周遭的一切逐渐暗淡,漆黑。
温度似乎正在不断下降。
长青眼睫微扇,伸手抵在屈黎肩头,使了把力拉开两人间负向接的距离,猛地吸进一口冰凉的空气。
“不……不对劲。”
屈黎指腹抹过长青的唇。
长青盯到他手上粘连的血丝,口腔内后知后觉地泛起痛楚:“血?”
“我们出来了。”
破梦的法子是血,大概是在他们那番激烈的亲吻中,屈黎的嘴破了,流出了血。
方才宛如黄粱一梦,而今他们大梦初醒,默契地分开,收拾起自己的状态。
既然醒来便不能再继续,一切都尚未定局。
“感人至深啊,真是感人至深。”
黑暗中,忽地响起数声清脆的鼓掌声。这熟悉的人声像是一盆冷水迎面泼来。
而随着黑暗褪去,身旁的景象逐渐变得清晰,他们再度回到了那条壁画长廊上,不远处,那双野兽的眸子仍旧精亮地盯着他们。
大概,他们压根就没有从这狭小的甬道中走出去过。
对面有人影显现——果然是张行。
头灯在其身后投射出明显的影子,确定是一个真实存在的人。
但出乎意料的是,在张行的旁边,还立着一道熟悉的身影。
那张脸,熟悉又陌生。
像是被烈火燎烧过,褶皱纵横,狰狞如地狱中爬出的恶鬼,彻底毁去了旧貌。
唯独那双眼,像淬了毒一般,再不见伪善的笑容——
周崇华。
“你果然没死。”
长青冷声道。
当时那场爆炸突然发生后,他就怀疑这人没死。
一群狡兔,命比天大。
周崇华死死瞪着他,喉咙的状态也不对劲,每一个字音节都牵扯声带,撕裂而沙哑:“真可惜,你们也还活着。”
一时间,双目相对,剑拔弩张。
想来周崇华对于他下香反击一事,恨意不轻。
“哎。”张行装模作样地伸手一拦:“不急。”
他转而面向二人,笑容满面:“一点小见面礼,还喜欢吗?”
说的就是那香,看似询问,实则挑衅。
所以他话音未落,长青身侧的人便有了动作。
屈黎如一头迅猛的豹子,猛地窜了出去。
他倏忽间掠至张行身旁,以肘代拳直挥向张行面部,破风声震耳。
长青也紧随其后,冲向落单的周崇华。
他拳拳直击周崇华后脑,只为了能在最短的时间内将此人撂倒。
他们本以为很快就能结束,毕竟对方的年纪都不小,身子骨也不算硬朗。
可这个念头却落了空,因为下一秒,这两位像是脚踩烟雾,人忽地一下就行远了。
转瞬几道黑影无声无息挡在了他们面前。
长青被蓦地拦住,站稳,第一反应就是他们还在梦里,否则怎么会有这么诡异的事情。
这些居然都是人?
方才完全隐秘于黑暗当中,居然能不发出一点声息。
那双拦在他面前的手,忽地翻转,按在自己身前,冰凉的触感,带着特殊布料独有的滑顺,压根抓不紧,一用力就在手指缝间流出,只剩一场空。
长青低头望去,依稀光线下,只可见那双“拦路手”苍白如纸,似乎凝聚寒霜,正散发出幽幽寒气。
不似活人,不知道被这样的东西抓住会有什么后果。
长青直觉不妙,伸手拽住一旁的屈黎,两人借力快速后退。
“精彩,精彩至极。”
张行的掌声再度轻轻响起,他的整个身子都藏在黑暗中,只有打量的目光散发恶意,直刺入长青的眼中。
“不过突然对我们这些老人家动手,是不是……”张行嘴角勾起:“有些不合规矩了?”
更多黑衣人从暗处走出,安静地将他们围在了中间。
他们衣料细腻泛着微光,有些晃眼。
长青和屈黎背贴着背,警惕地看向这些人。
最后,长青的视线落到他们的衣摆上。
那衣摆上绣着几朵花,整体都呈现出一种扭曲的螺旋状,花瓣是锐利的锯齿,纤细的根茎上枝蔓横生,姿态张牙舞爪。
长青眼角一跳,久违的记忆再度袭来。他再熟悉不过这纹样——
旋齿鬼藤。
林家不是彻底消失了吗?
那夜的灯火通明,那夜的警笛长鸣。按理来说文物局已经全面清缴这些人了,居然还有暗卫存在?
但长青盯着他们整齐划一,低头的动作与神情,心里生出一个更可能也更可怕的念头。
“你给他们种了愚蛊?”长青压声怒道。
这些人的状态完全不正常,更像是当时卓朗寨村民的那种死气状态。
张行的动作似乎一僵,但很快,他的表情恢复自然,声音里带着一丝若有似无的嘲弄:“长青,惊讶吗?”
“看到自己人,不应该感到惊喜吗?”
惊喜,惊讶,这两个词是怎么能够被这么自然地被眼前人说出呢?
张行对他的恶意,真的毫不遮掩。
但他说的,偏偏没错。
按照长家村训上面写的内容,这群暗卫,的确曾与他们同根同源。
“你……”
张行的这番话让长青背脊发寒,看着这些东西明显无生机的死人样。
张行总不能是对地下的人动了手吧。
长青不可置信地望着张行,从他挑眉的表情中看明白了。
这些人,生前为林家卖命,死后徒留一副空壳,还要被驯成张行的盾和刃,余剩叹息。
这些傀儡个个身材高大,站在张行和周崇华的面前,能够将两人完全遮挡。
他们如果想处理掉张行和周崇华两人,就必须先突破掉他们面前这堵人墙。
林家暗卫皆训练有素,且数量摆在这里……难办。
长青和屈黎在黑暗中回头,相视一眼,皆在对方眼底看到了犹豫与凝重。
单凭他们两人,真的能突围吗?
但没有时间犹豫了。
下一刻,长青和屈黎再度冲了出去。
他们以肉身搏,肉与肉相撞发出令人牙酸的疼痛声响。
长青盯紧了这群人僵硬的身板,瞬息俯身躲过数双袭向他面门的手,转而横扫出腿,一连绊倒几人。
同时手掌聚成拳,飞快扣住一人的脖颈,腰带肩带臂,蓄力以此人为盾,猛地向前推去。
打群架有打群架的办法,能用最少的力气干倒最多数量的人便是上策。
长青身前的人墙在如此攻击下很快出现了裂缝。
但很快,人数上的劣势就显现出来。有人被推倒,就会有源源不断的人从另外的方向补充。
他们每一步的攻击招式都能带着一股寒风,非常打扰长青的攻击节奏。
他向来打野架打惯了,那些见血的招式眼下人潮当中完全使不出来。
眼见着面前好不容易破开的人道即将被重新堵上,行动愈发艰难,长青咬牙转身奔向屈黎。
屈黎也反应过来这边的变故,伸手将长青拽了过来,两人再度汇合。
长青稳住呼吸:“这样下去不是个办法。”
这群人只会不断消耗他们的体力,拖延他们的时间。
他的目光越过攒动的人头,余光瞥见张行竟然还在笑?
长青心底莫名一颤,隐约觉得不对。
下一刻,还没待他完全想清楚,意外就发生了。这群暗卫仿佛被注入了一针强心剂,力道陡增,与长青相接的肌肉赫然变得坚硬似铁。
但是更令两人无法接受的是,长青透过人墙的空隙,看到了前面的张行的动作。
他正摩挲着那墙上的壁画。
那些壁画本身就年久失修,如今早已脆弱不堪。
长青和屈黎想要速战速决的最根本原因就是担心会损坏这甬道里的内容。
而今,随着张行指尖划过的地方,正铺刷刷的往下掉落碎片。
长青的眼睛蓦地瞪圆,心里涌现出他第一次走进张行那家老旧古董行里,他小心翼翼地打开自己当作宝贝一般的旧画册,却依旧掉落了许多画册的碎片时相同的情绪。
心如刀绞。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