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徒征到宫城时,已近黄昏。
这一来一回的奔波,丝毫没有给他俊美的脸庞添上一丝疲倦之色,只是一贯的神色淡淡。他有令牌,出入宫廷没什么限制,很快便向二公主燕舜华所说的建春楼走去。
建春楼是宫城内第一高的楼宇,檐牙高啄,重楼叠阁。本是个赏月观星或眺望京城的好地方,但因着远离内宫妃嫔居处,少有人去,近年来更是渐渐有了荒废的迹象。
楼旁的小径上,花木扶疏,一棵苍绿的藤蔓攀附着楼身,直往云霄而去。道旁,有年轻宫女守着,轻声告诉他公主在二楼等他。
司徒征沿着高耸楼梯而上,楼梯口有丽装宫娥肃立,比手屈膝示意司徒征过去。
燕舜华坐在窗边,面对窗外盛景,只留一个娇小背影。听到脚步声,她连忙转身,鬓边的步摇珠玉颤颤晃动,朝司徒征一笑:“司徒哥哥,你来了。”
她的眼圈是红的。
司徒征快步走过去,向燕舜华行礼。
舜华笑吟吟道:“司徒哥哥和我还客气什么,快坐吧。”
司徒征在她对面撩袍坐下,开门见山道:“殿下寻我何事?”
听他这个客套又寻不出错误的称呼,燕舜华撅了撅嘴巴,没说什么。
她不开口,一张雪魄花魂的巴掌脸却渐渐红了起来。偏过头去,连带着耳垂都羞红了,看起来十分羞涩难言。
司徒征凝眉,看向燕舜华身后侍立的婢女。
他目光凛冽,吓得这名叫绮罗的宫娥情不自禁打了个哆嗦。
她知道公主的意思,也知道这话应该由她来说,嘴唇动了几下,才开口道:“回司徒郎君的话,奴婢等人隐约听说谈贵妃有意给公主许婚。”
本朝驸马没有不得参政的规矩。相反,驸马若是自己有本事,加上公主身份的天然一重助力,出将拜相的不在少数。虽然免不了会被人讥笑几句借助女人裙带升官发财,但总而言之,尚主实在是一件光耀门楣的好事,更有其中实惠。如成国公府萧氏这般百年勋贵之家,都尚了公主。
大公主早两年已经下降,二公主今年十五,是议婚待嫁的年纪了。
皇帝是不管这些事的,除了个别皇子他还会召见问策,其他皇子皇女一年都难得见上几回。而二公主母妃早逝,能给她做主婚事的,便是共掌宫权的谈贵妃和陈淑妃。
司徒征一时没有应答。
绮罗小心翼翼地看了眼他的脸色,扑通一声跪下道:“郎君,谈氏和陈氏能给公主选的驸马,还未有人选,但定然不会用心挑选,甚至会耽误公主终身啊还请您想个办法。”
镶嵌着珍珠翡翠的绮窗在暮色下闪着熠熠的光,辉煌落日下,燕舜华的脸染上一层柔和光芒。她咬着嘴唇,虽神色还是羞赧,却已经是带着信任,一双美目看向司徒征。
她轻启朱唇,唤他:“司徒哥哥”
司徒征不易察觉地皱了皱眉,问道:“殿下,你可有和太子殿下提过此事?”
舜华摇摇头,道:“嫂嫂近日身子不适,我不想让皇兄更加烦心,便想先询问司徒哥哥的意思。”
说着,她已是珠泪盈盈。
司徒征深深地凝望了她一眼,身体略微向后仰。他颔首道:“原是太子妃病了。殿下婚配之事,应由长辈做主。您不想让贵妃淑妃插手,不妨请太后做主,或是让太子妃操持。”
他语气平淡。
舜华从中听出了公事公办的意味,不由身子前倾。她自小就迷恋司徒征,因着太子的关系能和他一直有来往,更是令她喜悦万分。
虽然,这还是他们第一次单独会面。
她知道司徒征和太子已经绑死,说难听些就是一条船上的蚂蚱。而她,则是太子最亲近的一个妹妹。甚至,太子的一些谋算也会告诉她。
舜华虽然不受皇帝恩宠,但贵为公主,自有底气。她一直自信,不论从哪方面而论,做她的驸马都是司徒征婚配上最好的选择。
但面对司徒征平静的面容时,她的底气就消弭殆尽了。
他着武袍,束紫玉冠,年轻而英挺的面容上没有一丝符合年纪的青涩,只有一派澹然。
她含情凝睇着他,目光勾勒出的,是他俊美眉眼里的无动于衷。
舜华嗔怨地瞪他一眼,顿时有些丧气。她简直想打发掉婢女,扑到司徒征怀里迫他尚主。事后,司徒征有可能担起肌肤相亲的责任做她的驸马,也有可能再也不会搭理她了。
可她拉不下这个颜面,也不想强逼于他
舜华一颗芳心起起伏伏,突然想到太子和她说过的,司徒征身边暂时没有任何一个女子,不用着急。
可她真的急了,这回请他来的借口虽然是她胡扯的,但她成婚是早晚的事。
司徒征目视窗外光景,不远处连甍接栋的宫室沐浴在霞光夕照下,气象万千。
楼内静谧片刻,司徒征问:“殿下可还有何吩咐?”
舜华的语调一半埋怨一半撒娇:“司徒哥哥,我哪里敢来吩咐你?还是我今日扰了你原有的安排?”
司徒征微微一笑:“殿下已及笄,如此称呼臣很不合适。另外,殿下是如何知道谈贵妃有想要给殿下许婚的意思?”
他的目光,随着问话瞬间锐利了起来。
舜华这回是真的回答不出了,一张小脸涨得通红。太子一党在谈氏那里有耳目她是知道的,若真有其事,没道理她知道了而司徒征不知道。
司徒哥哥一定看出她撒谎了。
她不语,低垂下满头珠翠的脑袋,泪珠夺眶而出。
司徒征起身,淡声道:“殿下若无事,臣就告退了。”
舜华也不要绮罗扶,立刻提着华丽的罗裙站了起来,几步向前拉住司徒征的衣袖。司徒征向下瞥了一眼,轻轻将自己的衣袖抽了出来。
她顾不上伤心,颤声道:“司徒哥哥,你是不是生我气了?如果舜华日后真遇到什么难事,还可以来找你吗?”
司徒征沉默片刻,道:“自然可以。公主有何吩咐,不嫌臣愚弱力薄,臣理当效劳。”
燕舜华破涕而笑。
司徒征再次行了告退的礼,大步离去-
纪襄并没有留在郊外的东山别院中,傍晚时分就回城了。
碧梧已经将她近日在整理的文稿带了出来。给先人的文稿做注释是一个细致活计,纪襄祖父母曾经游历过不少山水,所写的不仅是当地风光,还有当地发生过的奇人奇事。有些书写简略之处,纪襄回忆着祖父母曾经给她说过的故事做注解,或是再仔细查证一番。
而司徒征,一次都没有来过。
离他匆匆从山林里打马而去,已经过了十一日。
她心里原本是好奇他做何事去了,但一想到他护卫严肃的模样,就知道不应该去问。
时间一久,她心中浮起说不清道不明的失落来。
这日午后,纪襄放下笔。走到窗边,看向庭院里一片幽幽绿意。青筠和画墨正在树荫下,一站一坐地说着话。
纪襄抿了抿唇。
似乎他们都知道司徒征的行踪,似乎他们之间有许多话必须要瞒着她说。这样的场景,她就已经撞见过几回了。
纪襄手搭在窗上,慢慢地垂了下来。
她的处境尴尬,即不是司徒征的下属仆从,也不是他的有情人。
当然,纪襄也无意和他发展这两种关系。她告诉自己,司徒征愿意将她救出来,给她一个宁静的安身之处,已经足够好了。她无意识地绞着手指,若是主动对司徒征献媚讨好,她也做不到。
可向他曲意逢迎做什么呢,让他常常来别院陪她吗?
纪襄被自己的念头骇了一吓。
她的心顿时怦怦直跳,嘴唇也跟着颤抖起来。纪襄挪着脚步,拿起茶盏将温热的茶水一饮而尽,勉强将心头这股古怪的心绪压了下去。
偌大一个卧房内,金猊吐烟,香霭浮空。她在一片袅袅白烟里恢复了平静,慢慢坐了下来。
她想要的,是和司徒征一起除去谈贵妃。是因为和他谈天,每每都能使她有不同的思忖和体会,她才会想要同他相处说话。
在完成她报仇的心愿前,和他的接触是难免的,要习惯。他既然如此繁忙,自己就该主动些。
纪襄不断说服着自己,双唇抿成一条线。
她正要重新提笔,青筠突然一边跑一边大喊道:“不好啦!太后传召纪姑娘啦——”
纪襄忍俊不禁,扑哧笑出声。
两个侍女也都进来给她重新梳了端丽的发髻,换了能出门进宫的衣衫。她知道自己如今应该是在家静养,且太后平日里也不管这些鸡毛碎皮的琐事,也不慌张,任由二人打扮。路上别院里的护卫在纪府门口特意停留片刻,送她入宫。
长秋殿内,章太后和章序的母亲苏氏正在有一搭没一搭说闲话,二位贵妇人都有些心不在焉。
章太后不通文墨,不爱调香制露,也不爱游园垂钓。深宫日长,平日里消遣便是和进宫请安的各家夫人姑娘说说话,或是念佛。纪襄出宫时日久了,她愈发知道了纪襄的好处。
不论是谈什么,她都是笑眯眯听着,神色认真,谈话会注意有来有回,不让话头落地。不像大多年轻姑娘,一听十几二十几年前的事就没了兴致。何况她还是个容色无双的小姑娘,放在眼前都觉得鲜嫩,心里舒畅。
而苏氏却是因着想见纪襄,才特意进宫,三言两语里挑动了太后去传纪襄。
章序不是头一回挨打,这回惩治却是格外严重,被章父关得密不透风,连她也是昨日才见到人。
她从章序那里听了一通话,越想越是心惊。
章序是家中幼子,原本对他婚配上所要求的就是小夫妻能和和美美过日子。而章序从九岁起就开始嚷嚷要娶纪襄,苏氏冷眼旁观,觉得纪氏除了门第差些,其它是挑不出任何毛病的,尤其性情和顺。
真为章序娶个高门贵女,人家也未必能容忍他的暴脾气。
但一想到儿子星夜独自归来就是因为想未婚妻了,少年情浓,苏氏和丈夫一致认为要冷一冷。
而章序说的,他去法云寺寻了纪襄大半日,都没有找到纪襄的人影。这一点又令苏氏生疑,好端端的,人去哪儿了?
有着这种考量,她没有如章序所求去纪府拜访——免得像是去商议婚事的,而是从太后这里绕了一圈。
纪襄走到太后会客的偏殿时,二人的说话声并没有停。她立了片刻,等太后和苏氏说完,才上前请安。
苏氏热情地握着她的手,打量了纪襄片刻。她听说纪襄身子不适在家中静养,看着却是风姿楚楚。
她嘘寒问暖好一阵,才笑呵呵问道:“阿襄,听章序说他有一回去法云寺寻你,你遇到友人了,这也不是什么事。可他在寺里一直没找着你,也是有些奇了。”
章太后闻言,沉下脸道:“什么?还有这事?你遇见谁了,裕华?”
京城越是高门,对女孩儿反而不怎么拘束。章太后却是十分在意女子贞静端庄,最见不得在外就胡乱走动的。
纪襄垂下眼,低声道:“我没有遇见谁是我不好,对家里撒谎了。”
她顿了顿,暗中掐了下自己的腿,逼出两滴眼泪道:“我难得出门,实在是不想立即回家去,就谎称我遇见友人了要迟些回去。我一直在一棵很大的木槿花树下坐着,可能是太过偏僻了,章序才没有找到我。”
苏氏拍了拍她的手。
撒谎自然不对,但她知道纪襄家中是继母管家,小姑娘使性子不想早早归家,不算什么大事。等她日后嫁入章府,再仔细教她就好。
太后眉头紧锁,呵斥道:“纪襄,你真是不懂事!”
章序父亲虽是她的侄儿,却只比她小了四岁。她一直觉得章父虽然恭谨,但苏氏是没把她当成姑母的。而纪襄是她教养出来的人,竟然又是对着父母亲撒谎,又是晚归家,实在是让她在苏氏面前颜面大失。
纪襄低眉敛目,再次轻声认错。
章太后瞥了苏氏一眼,又收回目光。她继续斥责道:“你如今也十六岁了,哪里还是不懂道理的年纪。我平日里难道是这般教导你的?”
纪襄讷讷道:“娘娘严重了,这些是我自己不好,当然不是您教我的。”
苏氏含笑劝道:“罢了,阿襄到底年纪不大,也没出事。依我看,不必过分苛责于她。”
章太后一见她笑,愈发气恼。何况,她原本就觉得纪襄犯了大错,有违礼法,若是再被旁人知道,那真是丢她的人。
“拿戒尺来。唐氏,再教纪襄一遍规矩。”
话音刚落,唐嬷嬷应了一声,脚下慢吞吞地挪着。
纪襄腾地站了起来。她幼时在家里是被当成掌上明珠养着的,进宫后小心谨慎就是为了不挨打挨骂。她实在忘不了十岁时,有人被活活打死在殿内的惨状。
谁能想到出宫后,章太后却要罚她一顿戒尺了。
苏氏连忙赔笑道:“很不至于如此,娘娘您消消气。阿襄这孩子,对咱们还是很坦诚的。指不定是她家中继母苛待她,才让阿襄有这种念头呢。未必就是她小孩儿的错了,您莫动怒。”
太后脸色铁青,没有松口。
纪襄抿了抿唇,想起司徒征曾经给她说过的三个办法。讲道理,撒泼,求助能帮她的人。
苏氏求情无用,她只有两条路了。
纪襄掐了掐自己的手心,要和从前一样默默忍下罚跪罚饿般,也忍下这一回的戒尺吗?
她思绪飘忽,她可以为着秦家姑娘和人说理,为何不能为了自己强硬一回呢?
尝试一回总比什么都不做好。
戒尺已经拿来了。
第32章
初秋的午后,殿内还残留着一丝暑气,殿里的气氛尤甚,活像是一锅在煮的热汤,令人汗流。
苏氏张口结舌,看看余怒未消的章太后,又看看双唇紧抿的纪襄,心中叫苦不迭。她万万没有想到自己问了一句,竟然闹到这个后果。
她余光里突然瞥到唐嬷嬷给纪襄使了个眼色,应是不会真用力惩打的意思。
可纪襄似乎并没有注意到
苏氏略微松了口气,又帮着说了几句好话。章太后仍是没有松口放过,苏氏奇怪地看了纪襄一眼,怎么从站起来以后就一言不发的?
“还不上前来?”太后道。
纪襄双目直视着太后,问:“我倒是想问娘娘一句,娘娘今日认定我有错要惩治我,是把我当成长秋殿的宫人,还是当做家中小辈?”
话一出口,纪襄闭了闭眼。
讲理这一步,大概是行不通了。
她的语气生硬成那样,太后怎会听她好好讲理?
也许是做小伏低惯了,一旦有了反抗的心思,过往的委屈和不甘都累积在一处,便再也做不到和之前一样柔声细语。
章太后满脸怒色,斥道:“你这是什么话?”
纪襄道:“若娘娘将我视作长秋殿的宫人,还请将这八年的月例都先发我。若是把我当成家中子侄小辈,那我姓纪不姓章。若把我看成未来的章家妇,那也该是苏夫人来管教我。”
她看向苏氏,她已看出来,苏氏今日会出现在这里,显然就只是为了要问她那句话。
话已经说得如此不客气,她不介意得罪太后的同时,再将苏氏拉下水。倘若能让苏氏厌恶她,反对她和章序的婚事,那简直是意外之喜了。
一旁的苏氏原本还在惊讶太后居然如此吝啬,一听到牵扯到了自己,连忙也站了起来。
她赔笑道:“阿襄所说的虽然直率了一些,细听却也有些道理。娘娘莫要动怒了,本也不是什么大事,她小孩子使性子也是有的,咱们做长辈的,日后好生教着便是了。”
苏氏已经后悔将这事告到太后跟前,平心而论,纪襄错不至此。这事万一被章序知道,指不定又要大闹一场。
而纪襄的话简直有些忤逆了,和过去乖顺的样子一点都不像,哪里还能指望她忍声吞气,不告诉章序?
太后难以置信地盯着纪襄冷淡的脸,仿佛今日才认识了她。
她原本想厉声斥责她没有礼数,忘恩负义,不敬皇家,戒尺责罚都是便宜了她,却一时呼哧呼哧说不出话。
一旁的嬷嬷宫娥忙着给太后抚心顺气,章太后面沉如水,额头青筋都鼓了出来。她一向将纪襄当成自己的从属,万没有想到还有被她顶撞的一日。
她不过是要小小教训她一回,竟然如此放肆?
苏氏和唐嬷嬷不断劝慰太后,终于让太后的脸色好看了些。二人又都给纪襄使眼色,示意她再次认个错。
她们眼中,都带着毫不掩饰的恳求之色。
纪襄明白,真把太后气病那就不好了,在场的不论是苏氏还是宫人都想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她微微屈膝,简短道:“是我不好。”
太后重重地哼了一声,道:“今日才知你如此忘恩负义!”
纪襄原本不想再多言,突然想到这是个提出解除婚约的大好时机,正要开口时,一直在留意她动作的苏氏道:“哎呀,阿襄的脸怎么红?”
闻言,纪襄诧异地摸了摸自己的脸。
几个宫人都配合地说她脸色不对,应是热糊涂了。你一言我一语,就将纪襄送神一般着急忙慌送了出去。
纪襄啼笑皆非。若是她老老实实应了,苏氏约摸也不会如此卖力帮她说话,帮她脱身。但她不肯认罚,执意要和太后争执,苏氏和一众宫人反而都害怕事情闹大起来,各个都在相助。
她坐在了马车上,拿起团扇给自己扇风。
背后已是一层细汗。
她小心惯了,其实在宫里时还是很害怕的。当时是什么都没有想,没有考虑后果,才会大胆说出这样一番话。
纪襄冷静下来,仔细想想,惹怒太后最差的结果,无非也就是一顿打吧?
至于日后如何,她无奈地笑了笑,原本一眼能望到底的平稳人生,已经悄然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大变化。至于往后究竟会怎样,她自己都不知道,也没有了要提前做打算的说法。
不过此事还是有一桩好处的,她发了一场脾气,也许太后和苏氏就会重新考量她和章序的婚事了呢?
思及此,虽然纪襄对往后还是迷茫,还是情不自禁展颜一笑-
纪襄回到司徒征的别院后,就立刻沐浴。
馥郁香汤中,她彻底放松下来。
在以前,在一件不快的事后,她的脑中都会反复浮现令她害怕或是不安的场景,即使想要克制却怎么也克制不住。但今日,她只要不主动去想,竟一次都没有出现在脑中过。
这事,大约也就这么过了吧。换做从前,她一定伤心太后如此严苛对待,如今倒是毫无波动。
她反而有闲心仔细回想了一遍,总觉得自己的表现不够好。让她现在想,就想到了许多讥讽的话,句句带刺,句句不重样。
纪襄有点可惜。
不过,章太后毕竟是太后,是天底下最尊贵的女人,也抚养了她多年。她虽有怨恨,大体还是感激太后的。
往后没什么事,她也不可能再和太后起争执了,更别说主动去触怒她了。
她莞尔一笑,心情愉悦起来。
从浴桶出来后,反正这里也不会有外人来,司徒征也不来。她没有再梳发髻,熏完发后就披散着一头青丝,歪在榻上看书。
傍晚时分,眼看天际赤金交错晚霞灿烂,纪襄正想走到窗边赏景,突然听到一阵脚步声。
纪襄以为是碧梧来问晚膳,随口道:“我还不饿,你和她们先吃了吧。”
“和谁吃?”
她立即坐了起来,司徒征已经绕过屏风,看向坐在一张美人榻上的纪襄。
纪襄脸色一红,一想到自己现在披头散发的不雅模样,站了起来就想走,好歹重新梳妆后再来见他。
司徒征走到她面前,按着她的肩膀坐下,自己也坐在了她身边。他道:“无妨,这副模样我也见过的。”
她两靥红晕更甚,问道:“你何时见过”
司徒征没有回答,手捻起她一缕发丝,放在鼻下轻嗅了一瞬,又很快松开了。
纪襄忽而想到什么,双目亮晶晶的,看向他,小声道:“你知道我被太后传召入宫了?”
司徒征颔首:“知道。”
她有些呆呆地看着司徒征英俊的脸,唇角情不自禁地上翘,怎么也克制不住。被人关心的感觉,真的很好,是她平时少有体会到的。
司徒征也微微一笑,道:“你就这般高兴?”
纪襄竟然还有敢和太后争执的一面。司徒征笑,不过今日他自己也是心情上佳,更是难得十分空闲,无什么事要做,想起了别院里的纪襄。
她虽然心中感动极了,嘴上却不大好意思承认,含糊着应了一声。
“将你在长秋殿里说的话告诉我。”
闻言,纪襄笑盈盈道:“你会不知道我说了什么?我不信太后宫里没有你的耳目。”
司徒征否认道:“没有。”
纪襄惊讶地微微挑眉,脱口而出道:“长秋殿里就有陛下的耳目。”
司徒征神色镇定,毫不意外的模样,淡声道:“正常,不过你如何得知的?”
她有些苦恼地答道:“我也不知道是谁呢。”
纪襄将太后讥讽了一句皇帝生母王氏太后就被皇帝知道还派人来教训的事说了,又告诉他自己几月前曾经被皇帝召见过一回。
“陛下为何会召见我呢?”纪襄微微蹙眉,鼓着脸颊在思索。
司徒征道:“我也不知。”
皇帝召见纪襄,和政事定然是没有关系的。至于私事司徒征微微皱了皱眉,或许是有人提醒过皇帝纪襄容色不错。
纪襄没注意到他的异样,二人闲话几句,她还是将长秋殿里发生的对话一五一十告诉了司徒征。
对上她粲粲双眸,司徒征夸赞道:“你做的很好,就该如此。”
“我也是想到了你之前教我的办法,只是我当时根本没办法和她说理。”纪襄莞尔,“对了,我想到了一个怎么取消我和章序婚约的办法。不过,还是需要你帮我。”
话到最后,她微感羞耻,无意识抿了抿唇。
司徒征难得揶揄人:“莫非你打算之后日日和太后争执,彻底惹恼她?”
“我才不会这般做呢!”纪襄立即否道。
二人相视一笑,只不过司徒征的笑意很淡很快就消散了。纪襄则是吃吃发笑,心中泛起一股微妙的心绪。她试图去捕捉,这种飘飘忽忽的心情却像是轻柔地带着她原地而起,在骀荡惠风里越飞越高。
她清了清嗓子,道:“我打算请一个出名的高僧大师,说我和章序命格相克,如果娶了我,他会有血光之灾等等。但是呢”
这个主意也是她突然想到的,见司徒征神色未改,纪襄继续说道:“请人帮这种忙,我想总是要贿赂一番的吧?不然也没有人会无缘无故帮我一次,我手头的积蓄应该是不够的,你能先借我吗?”
她补上一句:“日后,我一定会还你的。”
这还是司徒征借口大慈恩寺的大师给她相面,将她从家里救出的事给她的启发。
“不用还,”司徒征淡声道,“命格相克不可,改成近两年不宜成婚。”
纪襄一怔,小声问道:“为什么呀?”
第33章
绮窗大开,初秋的夜风夹杂着些微凉意和开得早的木樨香气,是淡淡的甜润。
纪襄面上的笑容僵住了,她蹙起蛾眉,看着司徒征等他回答。
司徒征却是没有解释,简略道:“这事我会在启程去行宫之前办好。”
他竟然就这么决定了?
纪襄愕然之余,生出一丝不虞。她追问道:“为何?是因为有什么说法或是忌讳吗?”
她心中倏然间闪过一个古怪的念头,司徒征似乎不想让她和章序解除婚约。
可是她和章序成不成婚,都和他没什么关系。相反,以他们如今的来往,司徒征应该希望她和章序解除婚约,才是寻常人该有的念头吧?
纪襄咬唇,目光执拗地看向司徒征。
这时,夜风突然作乱吹拂起纪襄披散着的发丝,如一面小小的绣旗飘扬,又覆盖在了她的面容上。
她连忙抬手想要整理,司徒征轻声道:“别动。”
纪襄的手停在半空,慢慢垂落,闭上了双眼。司徒征伸手慢条斯理地替纪襄整理面上的发丝,他温热的手指拂过她的琼鼻樱唇,最后作弄般捏了捏她的下颌。
她睁开眼,对上司徒征含着笑意的漆黑眼眸。
纪襄不由也露出一个笑容。
司徒征摸了摸纪襄的脑袋,问道:“你让高僧说你们命格相克,就不怕章序一旦出事,章太后就怪罪在你身上?”
她惊讶地瞪大了眼睛,这是她没有想过的。转念一想,以章太后的做事风格,做出这种事也不意外。
但是拖延两年,总归还是要嫁给章序的。
和司徒征直言坦白她不想嫁给章序,也太奇怪,太尴尬了。何况,她现在也说不清,为何如此不愿意嫁给章序。
和任何人都说不清的。
因为要说清楚,必须承认她就是一个妒妇,内心深处容不得丈夫有另外的妾室,外室,等等一切他人存在。
可是,她现在和司徒征,又算什么呢?
纪襄点点头道:“我明白了,是我考虑不周,这般做确实不妥。那你有没有别的方法,能够不留后患取消这桩婚约呢?”
司徒征沉默片刻,问道:“你已不愿和章序成婚?”
她简直要被司徒征气笑了,这还是头一回和他说话如此费劲。在往常,有时候她都不需要讲话说得很清楚甚至说出来,司徒征就已经明白了她的意思。
纪襄道:“是。”
她心念一动,问道:“那你呢,你很不愿意我取消婚约?”
空中漂浮着含着木樨香气的幽幽凉意,令人沉浸,令人清醒。灰蓝色的薄冥下,庭院里传来欢快的脚步声说话声,是仆从在预备着点起灯柱里的蜡烛。
纪襄心烦意乱地起身,走到窗边,任由夜风拂面片刻,将窗户关上了。
也将嘈杂声关在了窗外,屋内一片静谧。
她才走到司徒征面前,就被司徒征拉住了双手。
他含笑道:“你怎会如此想?”
纪襄垂眼,看着自己的手被他包裹住。想要抽出,突然司徒征轻轻挠了挠她的手心,逗得纪襄笑出声音来。
她不打算问明白了。她的直觉一向很准,如果她坚持要问个清楚明白,从司徒征这里得到的大概也不是什么令人愉快的
回答。
纪襄笑了笑,道:“不过随口一问罢了。”
司徒征道:“你才和太后争执,就有高僧说你需晚两年成婚,难免惹人生疑。我过几日再安排。”
他向来说一不二,纪襄没有和他再纠缠彻底取消婚约的问题,应了一声好。
但她的心情,却不可避免地低落了下去。脸上虽然还是笑盈盈的,心中怅惘茫然。
二人闲聊几句,司徒征告诉她,谈家官职最高的中书令谈嗣宗受了贬谪。
“这么快?”纪襄吃惊道。谈嗣宗的名声,纪襄在深宫里都常常听说,谈相公之名褒贬不一,但可以说是皇帝的第一心腹要臣。
她疑问道:“你们做了什么,才将他拉下马?”
司徒征微微一笑:“不是我们做了什么,是他做了什么。”
纪襄嗔他一眼,道:“你就不能说清楚一些嘛?我怎知他做了什么?”
说完,她突然想起一桩旧事,心跳骤然加快。
“不过是让陛下知道了谈家牟利的比陛下所得要多罢了。而天下人暗暗怨怼的却是陛下为首,谈家次之。陛下自然不满。”
他说的还是不大清楚。纪襄不禁噘嘴,瞥了他一眼。司徒征所言,应是他们揭发了谈家在几样修造工程里的牟利实数。这些积年累月的罪行,必然不是一朝一夕所能查明的,但司徒征回京没几月就将此事办了。莫非先前是他在外调查?
纪襄正胡思乱想,司徒征捏捏她的脸,又碰碰她的耳垂。像是对着一个精美的人偶,克制,却又上下其手。
她的脸渐渐红了起来,随着他修长手指而来的,还有拂在脸蛋脖颈旁的温热呼吸。
凑近了,纪襄才闻出来,有一股淡淡的酒味。
她轻轻地嗅了嗅,这气味并不难闻,浅淡清冽,随着他的呼吸丝丝缕缕覆在她周身,令人闻之欲醉。
纪襄一边琢磨司徒征的意思,一边开口道:“你还记得吗?当年发生的时候,你也还在宫里的,不知你有无察觉。”
和她不同,司徒征当太子伴读是每日回府的。
司徒征笑;“何事?”
她也笑,笑自己居然没说发生了何事。
“就是皇后仙去后,”虽然屋内只有他们二人,纪襄还是压低了声音,“谈贵妃失宠了许久,还是谈家给陛下建造好了宝庆宫,又送了原本寡居的小谈氏入宫,谈贵妃才重新恢复宠爱了。你说谈大人时,我突然想起了此事。我一直怀疑,是谈贵妃谋害了皇后。”
司徒征面色严肃起来,手上的动作一停,道:“这种话,是能随意说的?”
她很自然道:“我也不会对别人说呀,我还从来没有和人说过呢。”
纪襄看着陡然威严起来的司徒征,笑道:“你放心吧,我有分寸,不会对别人说的。”
司徒征看了她片刻,突然道:“过来。”
纪襄一怔,慢吞吞地朝他挪过去。两人原本就是坐得很近,现下连腿都挨在一起。身边人温热的肌肤隔着两层衣裳,也感觉明显,让她情不自禁瑟缩了一下。
她瞥了眼司徒征,见他一错不错地盯着自己,咬咬嘴唇,坐到了他的腿上。
他的脸埋在一片柔软青丝中,低声命令道:“抱住我。”
纪襄心里有些想笑,还是乖乖地伸出两只手臂,抱住了他的脖子。司徒征单臂揽住她的腰肢,不知在想什么,过了片刻,开口道:“当年你才十岁,一个小女孩儿能想到的事,自然很多人都有猜测。”
谈贵妃在皇后薨逝后就骤然失宠,一落千丈,家族鼎力相助后,境遇虽有所好转,但从未回到昔日荣宠。这前后变化如此明显,不论是王公贵族,还是文武重臣,都难免心里犯嘀咕是谈氏谋害了皇后。
但皇帝没有追究问罪的意思,还严惩过嚼舌的宗室,此事便讳莫如深了下去。
纪襄问道:“是真的?”
她惊讶的瞪大了双眼,澄澈双目秋水盈盈。
“娘娘薨前已有孕八月,一尸两命。不光是太医,顾家也想办法派人进宫验过尸首,并无任何中毒或是外伤的迹象。此事有古怪,但难以论断。”司徒征淡声道。
他摸了摸纪襄的脑袋,问道:“你怎的突然想起这事?”
她蹙眉,道:“我也不知道,就是突然想到了。”
司徒征道:“你不必想这么多。这些时日,你安生住在这里就好,我既然将你带了出来,就不会不管你。今日的事是桩意外,你做的很好,没有被人欺负。此类事以后不会再有了,你不用操心。”
她靠在他宽阔的肩上,抬起头来,四目交错间,她声极低道:“可我也不能依靠你一辈子呀”
纪襄说完,便有些不安。
这实在太像是一句乞怜的话。她暗暗责备自己在司徒征面前未免太不谨慎,大约幼年时起对他是个好人的印象太根深蒂固,她在他面前说话做事都不怎么过脑子。
是认定了他不会轻易动怒。
司徒征似乎没听到她近乎呢喃的低语,他抱着她,她的发丝拂过他的面颊,像是春烟杨柳轻轻柔柔,又带着她的发肤香气。纪襄抬眼看他,看他面如冠玉的脸,乍一看没什么表情,但仔细瞧就会留意到微微上翘的唇角。
他的嘴唇很薄。
司徒征问道:“适才喊不饿,现在饿了吗?”
纪襄点点头。
司徒征道:“你先用晚膳,一会儿和我一道出去走走。”
“会不会被人发现?”她紧张地问。
司徒征笑道:“你戴上帷帽就好。”
纪襄应了一声,起身时目光又在他的脸上停留了片刻。
“怎么了?”他含笑道,任由纪襄视线打量。
她一笑,没有说什么。司徒征的心情似乎很好,说话时的语气都是带着笑意的。除了在大慈恩寺对她置之不理,和先前在马车上凶她,大多数时候,他都是和传言中不一样的温和。
仿佛他很喜欢和自己私下待在一起。
但她一个人时,不面对他时,想起这个人心中总是茫然。
而且,他也没有再开怀到露出那颗酒窝过。
怀着说不清道不明的心事,纪襄沉默地用完了饭,司徒征来时已经用过晚膳了。
她去重新梳妆打扮,司徒征便坐在榻上,看她留下的书。
屋内点起灯烛,她不想让他等久,手上动作很快。双手正在盘发时,忽地听见他说了一句:“不用着急。”
她从镜中看过去,见他头都没抬,也不知怎么发现她急躁动作的,含含糊糊应了一声。
一切梳妆完毕,纪襄戴上帷帽,最后在镜中看了眼自己。除非是对她身形都十分熟悉的人,不然绝对认不出来。
夜色初上,两人一前一后地出了门。她还当司徒征说的出去走走是闹市游玩,不料真是就近散步。
附近十分幽静,少有房屋,偶尔有挑着卖货担子的人路过,会诧异地多打量几眼这一对男女。男的神姿高彻,女的虽然没有露出真容,光身影就娉婷袅娜,一看便知是个美人。
司徒征放慢脚步,和纪襄并肩而行。他谈起纪襄下午在看的书,她含惊带喜,热切地同他谈了起来。
这是一本记载前朝文人生平趣事的小书,短小精悍。纪襄还当司徒征只读治国方略,经义典籍,不想他居然很是熟悉。
言语你来我往中,纪襄不自觉牵住了司徒征的衣袖。他一笑,从她手里轻轻抽出了自己的衣袖,反手握住了她的手。
纪襄原想挣脱开,她从小到大所受教育,绝不包括在外和男人拉手。但她垂眼一看,在二人衣袖掩盖下,只要不走近了仔细盯着瞧,是看不出他们牵着手的。
左右这条街上来往的行人非常少。
他面上是平静的,说话时悄悄地捏捏她的手指。纪襄
忍住这痒意,嘴上回应着他的话,也去挠他的手掌心。
司徒征就摇了摇头,银辉遍洒大地,月明星稀,二人对上目光,她没忍住,扑哧一声笑出声来。
她双目一眨不眨地看着司徒征也笑起来,心头慢慢浮起一种隐秘的快乐。
他们出来已久,眼见夜风越发寒凉,司徒征道:“回去吧,你不必在府里闷着,若是想出门,尽管吩咐一声让人安排。”
纪襄点点头,司徒征顿了一顿,又道:“我若得空,也会多多陪你出门游玩。”
二人已经折返,她展颜而笑,正要应答,这时,一辆马车停在路旁一棵杨柳树下,马鸣声响亮。纪襄回头看了一眼,宝马香车,仆从众多,十分奢华。
“小征!”
第34章
司徒征停了脚步,回头一看,只见健仆从马车搀扶下一个精神矍铄的老人。老者宽袍大袖,头戴紫金冠,脸上虽然干皱苍老,眼神却依旧犀利。
他看了一眼司徒征和纪襄交握的手,呵呵而笑。
司徒征没有松开纪襄的手,大步向前,走到老者面前才放开她,谦恭地躬身行礼,道:“臣司徒征,拜见衡王殿下。”
“免礼免礼。”
此等出行规格,对衡王老殿下算是轻车简行了。但随扈的护卫小厮仍有一二十数,各个提着宫灯,照亮了半条街。道旁槐树桫椤,在月色下透照出处处树影。
纪襄屈膝行礼,正犹豫要不要开口时,司徒征已经重新握住了她的手,按了按她的指腹。
她明白过来,没有说话。
衡王今年八十有一,是当今陛下的伯祖,也是宗室里辈分最高最年长的一位老王。他天生是个闲不下来的性格,又满腹锦绣,曾经做过太子还是皇孙时那一代宗室子的启蒙老师。
自然,司徒征也是他启蒙的,年年都不忘向启蒙师父送年礼。
衡王对司徒征也很熟稔,掀开车帘张望时看到他和一个女孩儿在街上并肩行走,举止虽不张扬,却是有说有笑的模样,简直眼珠子都要掉出来。他老人家好奇心一起来,就叫停了马车,想来看一看是谁。
而越看,越觉得有些眼熟。
纪襄嘴唇发抖,即使戴了帷帽,都能感到探究的视线,她情不自禁低下了头。
她庆幸自己带了帷帽出来。衡王辈分大,太后虽然不亲去祝寿,但年年都派人去贺寿礼贺。纪襄就去过几回,因她是太后派去的人,衡王和颜悦色地同她说话过几次。
但应该不至于光凭身形就认出她吧?
不过片刻,司徒征不动声色地挡在了纪襄面前,只露出她丁香色轻纱帷帽一角。他道:“殿下这个时辰在外,可是有何急事?”
“哦,”衡王心不在焉地答道,“我和大慈恩寺的了慧约好夜谈,路上撞见你了,下来打个招呼。”
司徒征欠身道:“恕小臣眼拙,竟劳累了殿下。”
他一动,衡王好奇地看向他身后的姑娘。他没听说过司徒征有未婚妻,司徒征这作风也不像是会和未婚妻当街牵手的。
虽隐蔽,还是没有瞒过他的眼睛。而这姑娘身形,当真像是见过的。只是衡王见过的年轻女孩儿,没有上万也有上千,虽有个模模糊糊的影子,一时却想不到是谁。
司徒征已经将纪襄遮挡得严严实实。
衡王活到这个年纪,儿子都死了好几个,也就没什么顾忌避讳人情面子了,想知道了张口就问:“这位姑娘是?是你何人?”
司徒征感到纪襄的手指在他手里颤抖,他斟酌片刻,道:“是我一个世妹。”
“世妹?”衡王重复一遍,呵呵笑了两声。
若是旁人有这般举止,他都懒怠过问一句。只是司徒征不是那等风流浪荡子——虽然他的举止还远远称不上浪荡,他才生出好奇来。
不过瞧司徒征并没有再说下去的意思,衡王也没打破砂锅问到底,言语里暗示会替他保密,笑呵呵地拍了拍司徒征的肩膀,就在仆从的搀扶下,重新上了马车,往大慈恩寺而去。
司徒征在原地目送,直到马车声已远,纪襄才从他身后出来。
方才,司徒征一直没有松开她的手。她想抽出来,又害怕动静会被衡王察觉,只能任由他握着。
夜凉如水,双手交握的热意格外分明。她紧张地心怦怦直跳,一边怕衡王发现,一边埋怨司徒征不松手,又有些说不出的暖意。
她抽出自己的手,小声道:“回去吧。”
司徒征应了一声,二人一路沉默回到府中。他见纪襄脸色有些苍白,宽慰道:“别怕,衡王不会外传。”
纪襄无精打采地“嗯”了一声,突然想到了什么,皱眉道:“我们两个,似乎运道不太好。第一次,险些被你母亲发现,我当时躲在屏风后面,离侯夫人只有几步之遥。第二次,回去后我就被章序追问究竟去哪儿了。还有这回,小半个时辰都只有四五个行人经过,居然恰好遇到了要去大慈恩寺的衡王殿下。”
闻言,司徒征哑然失笑:“虽说都遇见了人,但都没有发觉你我见面,这不是运道好吗?”
纪襄问道:“侯夫人后来可有说过什么?”
“并无。”司徒征轻描淡写道。
房夫人有分寸,之前不过是觉得儿子有遁入空门的迹象,才管上一管。既然是多虑了,一些细枝末节的事情就不会再过问。
她松了一口气,笑盈盈道:“世兄方才说得有理,不过下次,我还是盼着不要再有任何人来了。”
一声世兄,衬着她本就娇柔的嗓音。司徒征喉结滚动,也唤了她一声“世妹”,正要凑近,突然响起一阵急促的敲门声。
“进来。”
青筠笑嘻嘻地端着两盘糕点进来,手舞足蹈说了一串,从厨娘一大早就去郊外买了新藕到他是如何在厨房帮忙了一日吃了四块这新做出的藕粉糕点。小童声音清脆,听着丝毫不烦人。
待他出去后,纪襄若有所思。她以前没细想,如今看来青筠必然不可能是侯府出来的。她问道:“青筠莫不是你在钱塘时收的?”
“是。”司徒征回忆道,“那年钱塘大雪,叔父来看望我,执意要和我一道去灵云寺后山赏景。大雪及踝,树木倾倒,在一片竹林里捡到了冻晕过去的青筠。他被父母遗弃,叔父可怜他,让他给我当个侍从。”
纪襄支颐而坐,偏过脸道:“那你原本想怎么做?”
“送到慈济院。”司徒征想了想,道。
被这么一打岔,原本屋内旖旎的气氛一扫而空,只有香烟袅袅。纪襄捡起一块糕点,咬了一口,清甜不腻。
她将桌案上整整齐齐拜访的文稿提起一卷,道:“还请世兄指点。”
原本,她对于怎么称呼司徒征就很纠结,直呼其名不大礼貌,幼时的亲昵称呼她叫不出口,世兄就很适宜。
“指点不敢当。”司徒征接过,看了起来。
不多时,他挑挑眉,问道:“这是你写的?”
纪襄伸出一根手指,将自己写的注释,圈了出来。司徒征瞥她一眼,继续聚精会神地看了起来。
蜡烛短了一截,纪襄坐在一旁观察他的神色,有些忐忑问道:“你觉得如何?”
司徒征微微一笑,似是感叹道:“璧坐玑驰。”
纪襄拼命掩饰脸上的笑容,却怎么也压不下上翘的唇角。她不确信道:“因为你是我的”
她顿了顿,道:“我妻之美我者,私我也。”
司徒征摇头,正色道:“我从不会假意恭维谁,你确实文采斐然。”
纪襄抿唇,忍住笑意。她凑过去,和司徒征聊了起来。原先她还
想着寻点门路请教几个出名的文人,但既然年少就以辞无所假而文名颇盛的司徒征就在身旁,何必舍近求远?
二人坐得很近,说着说着便脑袋凑在一处,在灯下或是同看文稿,或是讨论一番。
纪襄极难得有和人讨论文章的机会,和她相熟的骊珠,碧梧都不好此道,章序更是不用说。纪襄曾有一段时间,还怀疑过他不识字。
她面上,已没有了过往因为常年小心翼翼而流露出的拘谨,提及所喜好所擅长的东西时,眼眸粲粲,神采飞扬。
司徒征看着她,静静地等她说完,方不急不缓地开了口。
你一言我一语,不知不觉间,已是夜色如墨,漏至三更。纪襄睡眼惺忪,手中还提着一支笔,含含糊糊地开口。
司徒征将她手里的笔放下,单臂将她抱起,轻声道:“睡吧。”
她困极,本就是不舍得中断和他对谈,才勉强撑着精神不睡觉。睡意朦胧间,她往司徒征的胸膛靠了靠,阖上了双眼。
翌日醒来,已是日上三竿。纪襄除却生病,很少睡到这么晚。醒来时吓了一跳,正在回忆昨天睡前发生的事时,碧梧端着盆进来了。
碧梧笑道:“姑娘好起了。”
纪襄揉揉眼睛,坐起来问道:“他人呢?”
碧梧故意卖了个关子没回答,看着纪襄脸红抿唇的模样,才道:“司徒郎君昨晚就走了,我听青筠提了一嘴,说是夜里有急事赶回去了。”
“什么急事?”她瞪大了眼睛。
碧梧答道:“这我哪里知道,想来也和咱们没什么干系。”
纪襄思忖片刻,重新躺下,含糊道:“我要再睡一会儿。”
她的脸埋在锦被中蹭了蹭,悄悄笑了-
平静的生活过了三日,早晨,青筠又大呼小叫来报,太后传召纪襄。
她登时目瞪口呆,司徒征不是说过这类事不会再发生了吗?
倒不是埋怨他,只是潜意识里信了他所说的。
她撑着额头,垂头丧气道:“我能不能寻个理由不去?”
画墨进来为她梳妆打扮,宽慰道:“姑娘放心去吧,郎君派的人说了,不是坏事,让您安心去就是了。”
“他怎知”纪襄话到一半,没有再说下去。
画墨便也当做没有听见,笑吟吟道:“郎君百忙之中,还惦记着姑娘的事宜,实在是对姑娘上心。”
她闻言,莞尔一笑。
“他这些时日在忙什么呢?”纪襄随口问道。
画墨惊讶地挑挑眉,没想到她会这么问,下意识想到了她在打探消息。不过,画墨本来也不知道,老老实实道:“奴婢也不知道郎君在忙什么,只知道他很忙。毕竟,他不忙的时候,都来看您了。”
她有意奉承几句,看纪襄笑盈盈的,便知道自己说对了。
第35章
几日前,太后看着纪襄走后,气得再也顾不上颜面,摔了案旁的茶盏。
章氏贵为太后,谁在她面前不是毕恭毕敬的。若是本就桀骜的那些贵女在她面前放肆,那她也不至于这般生气。可居然是一贯乖巧的纪襄,她真是做梦都想不到。
她愤愤念了半天,说纪襄不知恩图报,说要让章序另择淑女婚配。
苏氏在一旁劝了许久才回府,她劝完,几个贴身服侍的嬷嬷和宫娥又都继续劝。
过了两日,章太后终于明白过来,自己对于纪襄有些严苛了。
到底是看着从小长大的女孩儿,想想她当日说的话,心疼起她在家中的境况。又想到日后她和章序成婚后,免不了还是要常常传她入宫说话,在宫人劝说下,传了纪襄入宫。
纪襄知道不是什么坏事,便也坦然进了长秋殿。她在宫里多年,了解太后是容易动怒,但也容易被人劝服的脾性。这回估计是已经被身边宫女劝得消气了。
方一入殿,她行礼问安后,太后就招手示意她坐到手边来。小几上摆满瓜果,点心,甜汤,章太后笑眯眯地让宫娥端一碗甜点心给纪襄吃,自己洋洋洒洒说了一串。
纪襄小口小口地用着,从前她哪里敢在太后说话时吃东西。但太后竟然没有一丝一毫不高兴的样子,心中称奇之余,不免陷入了对过往的沉思。
她一遍思索,一边分神听着章太后的话。
太后自然不会对她道歉,揪着前几日的事反反复复来回说。她抹不下面子说得太明白,言语里又隐隐透露着一种心疼她在家中境况的意思。
纪襄鼓起勇气,插嘴道:“那娘娘当日也不该想要罚我。”
章太后面色一僵,过了片刻叹气道:“我也是怕你小姑娘不懂事,在外乱走丢了颜面。”
她没想到太后居然会服软,纪襄不由启唇而笑。但她也很清楚,这般就已经是太后的极限了。
此事就此揭过。不动怒时的太后,还是很容易相处的。她虽然出宫机会极少,但对宫外许多勋贵重臣人家的家事了如指掌,正不屑地说完了一桩御史弹劾某家子蒸庶母的事,突然想到什么,开口道:“阿襄,你这回入宫就不用走了,再过一月就要出发去司阳行宫了,你随我一道去。”
纪襄笑道:“此事我先前听裕华县主提过一回,已和她说好与她同行,要辜负娘娘的美意了。”
“哟,”章太后吃了一惊,放下手中的茶盏,“裕华消息倒是灵通,难不成是她娘告诉她的?这桩事,今日皇帝才在朝会提起。”
纪襄一怔,数数日子司徒征应是提前了许久知道的。
她连忙用话敷衍过去,免得太后琢磨起骊珠和她母亲寿阳长公主是如何事先得知的。
太后对去行宫长住很是期待,她没强求纪襄一定要跟着她去,兴致勃勃地说起了此事的起因。
明年是皇帝四十的万寿,他今日上朝时先说了为了万寿要修缮宫城,引起不少大臣的反对。皇帝并未动怒,转而提出,既然众卿反对,那不如在司阳再修建新行宫。
此言一出,皇帝是摆明了决心要在整寿前修建新宫或是修缮宫殿了。
原本反对修缮宫城的大臣都纷纷改口,相比之下,还是修缮宫城实惠多了。毕竟宫城历经数百年,确实有荒芜破败的地方了。燕氏的王朝还要千秋万代传下去,将宫城修缮一番也不是什么坏事,反而对后世有利。
皇帝便当场下令,一月后启程去司阳行宫,住到宫城修缮完毕。
这个命令来得仓促,负责皇帝出行的臣属宫人皆是有如泰山压顶。尤其是此次东幸规模庞大,一应人的出行仪仗护卫,途中的清跸住宿,行宫的预备接驾
如此等等,太后自然不用操心。她说完了去行宫的好事,让宫娥喂着吃了一盏燕窝粥,看了微垂着眼仿佛正在思索的纪襄一眼,问道:“阿襄,你在想什么?”
她自然不会说她正在揣摩圣意觉得皇帝本意就是要让大臣都赞成修缮宫城,笑着应了几句。
太后果然没有再细问,感叹道:“也不知道去的路上,还会不会遇到刺客?”
纪襄微微蹙眉,她不记得之前去行宫围场有遇过刺客,问道:“娘娘何出此言?”
太后笑道:“你瞧,你出宫后竟是什么事都不知道了。”
这时,她又忘记了纪襄提前知道要去行宫的事,道:“在我寿辰那日,禁军居然在大慈恩寺的小水池子里抓了一个刺客。”
她皱起眉头,脸上显露苍老痕迹的几条纹路也跟着皱了起来,不悦道:“禁军未免也太粗陋了些!这么多天排查还有漏网之鱼。”
纪襄脑中嗡然一声,没想到当日竟然还有这样一桩事。蓦然间,她想起当日讲经时司徒征出去过,回来时已是腰间佩刀。
莫非和太后说的刺客有关?此事她一点都不知道纪襄连忙问道:“娘娘,之后可有审问出是谁指使的?”
太后皱
眉不语,纪襄就明白了,必然是没有查到。
怪不得太后会有顾虑,虽然她觉得刺客的目标未必是太后。当日在大慈恩寺,听经的王公贵族都没有一个是随身携带武器的。要真有刺客能成功混入,恐怕就要血溅佛堂了。
她很快做了一个决定,将纷纷思绪暂时抛到一边,专心地陪太后说话。
告退出宫时,才刚过了申时。纪襄婉拒太后命人用软轿子送她,走到一处无人的小径时,停住了脚步。
碧梧奇怪道:“姑娘怎的不走了?”
她笑道:“碧梧姐姐,你有办法能和长秋殿里你熟悉的人联络吧。”
十分肯定的语气。
碧梧不假思索地点点头,她自幼生于掖庭,想要在宫外联络宫人,不算难事。她笑道:“自然可以,姑娘是想要我打探什么消息?”
“不用特意打探什么,”纪襄莞尔,“只不过我不想什么都不知道。长秋殿的消息,自然比我们在外灵通不少,能够传出一些新奇的事就好。至于打点的银钱”
她蹙起蛾眉想了想,道:“没事,暂且还够用。”
从前她在长秋殿时,倒没体会到这层好处。那时她是巴不得都没听过这些事,但如今她是不同了。
相比于别人乐意时才告诉她一句两句,她更想自己能够知道。
太后的长秋殿是一个能获悉政事的好地方,别的渠道也一定还有。她父亲官位不够上朝,但肯定也比她知道的更多只是关系已经闹僵成这样,纪襄心烦地咬咬嘴唇。
她的好友骊珠也是消息灵通,纪襄立在原地,细细思索该如何获知前朝后宫的消息。她无意搅弄风云,但自保是很重要的。她决不能像之前那样天真,觉得自己对贵人足够恭敬就好。
碧梧已奉命而去,纪襄用手帕擦拭了一块青石,坐着等她。
等碧梧联络好,一回到司徒征的别院后,她就将青筠喊来。
二人一起吃了半盘点心,纪襄才开口问道:“郎君他近日可忙?”
青筠咽下点心,笑嘻嘻道:“纪姑娘,你是不是想他了?”
她轻咳了一声:“我只想知道他忙不忙,有没有空见我?”
“那我去帮你问问,让郎君如果有空闲时间就来看望你。”青筠煞有介事地点点头。
她突然想到什么,问道:“你是如何联系他的?”
青筠一脸理所应当道:“传话啊。”
纪襄笑笑,没有再多问什么。
她似乎不能自己直接联系司徒征。
这个念头令她不快的同时,还有些不安。她在卧室内反复踱步,近日来独居别院的日子过于安稳。她都快要忘了在水榭中被人灌药的绝望,也快忘了她为何会在大慈恩寺一事后还会和司徒征有来往。
纪襄走到窗边,凝望着庭院里的光景。日光下,墙边花影重重,尚未到落叶的时候,繁密的树枝在微风中簌簌作响,偶尔飘落几枚绿叶。
她的心绪,一点一点沉了下去,竟有了一种不知身在何处的怅惘。
青筠没有给她答复,纪襄用了晚膳后,习惯地提起笔,却怎么也静不下来。
她不得不承认,她一直在想司徒征。
他们二人之间,似乎谁也没有依照当日心照不宣的一桩交易来相处。
如今的关系算什么呢?
不是情人,不是兄妹,更不是仇敌
夜里,她睡下没多久,朦朦胧胧间感到有人轻轻拍了拍她的脸颊。纪襄才要尖叫,睁开眼发现是司徒征坐在床榻边看着她。
在一盏烛灯的幽暗光下,他解下的玉冠摆在一旁小几上,看起来心情不佳。
纪襄拥着被子坐起来,眨眨眼问道:“这么晚了,你怎的来了?”
“青筠说你想见我,何事?”他道,声音低醇。
凑近了一些,她能清晰地看到他眼下淡淡青黑。不知为何,纪襄突然说不出她原本的念头了,摇摇头轻声道:“没什么大事,你是不是很累呀?”
司徒征不置可否,道:“上回我和你说可以出府游玩不必拘束,倒是忘记给你花用的银钱了。”
他将自己的钱袋取出,放到纪襄的手上,道:“拿着玩。”
她一愣,杏眼圆睁,嘴唇动了几下才回过神来,连忙拒绝道:“不用了。”
“拿着。”司徒征握了握纪襄的手。她垂眼一看,荷包是浅青色,没有花纹,十分清淡。不知司徒征塞了多少,鼓成了一个圆球。
纪襄虽然出身伯府,又在宫里多年,但手头从未宽裕过。今日又有了花银钱多多打探消息的念头,她垂着眼,心里挣扎片刻,还是将荷包推了回去。
然而司徒征一直握着她的手,不等纪襄再次开口拒绝,他道:“还有一事要和你说,我明日需出京一趟,约摸二十天。”
纪襄顾不得银钱的事了,下意识问道:“何事?”
第36章
大雍国力之强盛,虽已远不如高宗朝,但周边仍有不少小国视大雍为圣朝宗主,向大雍称臣。
在西域,原有一国名曰弥,十年前王庭动乱,自此一分为二,皆以弥国正统自居。大雍依据方位,称呼其为东弥,西弥。
皇帝万寿节将近,东弥西弥各自派了使臣朝贺。东弥派出的是一位王叔,为东弥国王请大雍册封王后。西弥则是派出王子,亲来请立册封世子。
好巧不巧,两边出发时间差不多,脚程差不多,行经离京城不远的汉阳时住进了同一家官驿。
东弥西弥的王室不愧曾经是一家人,不约而同命人打听了对方要向大雍皇帝送的礼。而打听出来,发觉贺礼竟然是一样的,都是产自弥国的一种名贵宝石。
双方得知此消息后,立即剑拔弩张,谁也不愿意换贺礼,在汉阳官驿已经僵持了好几日。
此事一层层上报,原本绝对轮不到司徒征去管。偏偏有人在皇帝面前提了一句司徒家祖上曾有出镇西域的,对如何应对胡人十分了解。
皇帝本就对政事懒怠多想,大手一挥定了此事。司徒征的父亲定远侯身体不好,便封了司徒征做这次的宣慰使。
司徒征简略地将此事告诉了纪襄。
烛灯只照亮了一张床榻,帷幔半垂,纪襄的脸在昏暗光线下,染上一层朦朦胧胧的醺黄。她问道:“那你打算怎么做呢?”
见她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司徒征问道:“依你之见,应当如何?”
“嗯”纪襄思索许久,“我想,我朝自然是不愿意看周边强盛的,不然也不会对弥国当年的分裂置之不理。东弥西弥两边势如水火,没有统一的苗头,应是朝廷乐意见到的。”
司徒征一笑,没有说话。
纪襄顿了顿,双手往后拢了拢耳边的青丝,道:“但是呢——我如果有说错的,你不能笑话我。”
她突然抬首,瞥了司徒征一眼。
“你说。”
纪襄爱读经史典籍,笑道:“但是这种心思不该表现出来吧,总不能让弥国的人觉得我们幸灾乐祸他们干架。何况,他们已经进了我朝的地界,他们若真的大打出手,有损我圣朝颜面。”
“如果是我,两边都好生安抚一番,至少不能让他们在我朝地界闹起来。至于日后如何,我不知道。”她说完,就看向司徒征,眼眸明亮,活像是一个等着夫子批阅文章的学生。
司徒征仔细端详了她一下,道:“很对。”
纪襄望着他的脸,睡前的失落一扫而空,脱口而出道:“我想和你一起去。”
司徒征微微挑眉,似在惊讶:“不行。”
若是原来,纪襄早就乖乖听了他的话,不再争辩提要求。但潜意识里,司徒征对她一直很好很宽容,让她不由继续为自己争取一下,她道:“你就带我一起去吧!我保证不会给你惹麻烦,也不会打扰你。我可以将头发束起来,扮作你的仆从。你说来去二十日,我也能赶得上回来后去行宫。”
其实如果事情顺利,算上来去的日子,五日最多了。她眨着眼,嘟着嘴,一脸可怜又诚恳的模样,在恳求他。
司徒征仍是拒绝:“不行。你既然无事,我走了。”
“等等,”纪襄扑过去抱住他,两只
雪白的手臂挂在了他臂膀上,“你别走。为什么不行呀?你是不信我在路上会听你话吗?”
她自己也说不清为何这般执着,凭着心中一股意气纠缠下去。
纪襄保证道:“我一定会听你话的。”
体肤的热度顺着轻薄的寝衣,丝丝缕缕渗透过来。两人挨得极近,他的睫毛很长,蹭在她脸上有些痒。纪襄偏过脸,仍是眼巴巴地看着他。
司徒征人往后仰,没有一刻迟疑,道:“我不用你听话。我此行不是玩乐,不方便带你去。你嫌在府里无趣,尽管出门去游乐。”
她小声道:“我又不是因为想出门玩,才一定要跟去的。”
司徒征没问她为什么想去,将她的两只手臂从自己身上放下,站起来往外走。
纪襄怔怔地看着他的背影,片刻,整个人钻到锦被里,抑制不住地哭了起来。越哭越伤心,她咬住嘴唇,竭力不让自己发出声响。
司徒征的脚步停滞了一瞬,推门向外走去。夜风拂面,夹杂着满院的花香。烛灯熄灭了大半,白日里尽态极妍的花丛黑黢黢的,在微风里沙沙作响。
他走在竹林的小径上,月华如洗。司徒征神色冷淡,对着月色停住脚步,微叹了口气,折返回去。
“你就这么想去?”
纪襄哭得头疼,脑袋闷在被子里,隔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有人在说话。她掀开被子,坐了起来,也顾不上整理经此折腾后皱巴巴的寝衣,道:“我又不是因为这件事才会哭的,我是想到了白日里别的事情”
她的声音越说越小,胡乱地擦了一下脸。
司徒征站在窗边,凝眉看了她一会儿,笑了一声,向外走去。
纪襄一呆,咬咬嘴唇憋住又要滚落的泪珠。她想下床洗把脸,再做些其他事,等彻底累了再睡。
因为过往经验告诉她,如果是哭着睡着,很容易夜里醒来好几回。
她倚在床边,正想下床时,司徒征端着水盆和布巾进来了。
他在她身边坐下,用干净的布巾过了热水,拧干轻轻地给纪襄擦干净脸。
司徒征什么话都没有说,擦完,将布巾挂在水盆上。
纪襄的眼中已经再次蓄满了泪水,她胸口像是被什么堵住,想也不想地抱着司徒征的腰,大哭了起来。
司徒征原本皱着眉,神色厌烦,垂眼看着自己胸膛前的脑袋,和被她哭湿的衣裳。看了片刻,在她抽抽搭搭的哭声中,冷硬的神色渐渐软了下来,伸手摸了摸她的脑袋。
纪襄哭了一会儿,心头涌起一阵深深的羞耻之情,越发不想见人。逃避一般在他胸膛前赖了一会儿,才松开了手,低头道歉:“对不住,我忍不住想哭,弄湿了你的衣衫。我一定惹你心烦了”
他语气不悦:“这又有何好道歉的?”
纪襄原本张嘴就想说“对不住我不该道歉”的,及时忍住了,脑袋垂得更低了。
司徒征淡声道:“你可还有话要说?”
她如此丢脸,哪里还敢在他面前多说什么,摇了摇头,小声道:“没有了。”
纪襄抬起头,勉强露出一个泪痕点点的笑。
司徒征冷眼看了她片刻,略一颔首,起身走了。
纪襄呆坐了片刻,夜里的别院一片阒静,什么声响都没有了。
半晌,她如梦初醒般打了个激灵,趿上鞋子,擦拭了几遍自己的脸,直到两靥皮肤都疼了才作罢。她点起烛火,在书案前拿起了最近的一本经义,静静地抄写了两遍,直到眼皮打架,才撑着最后一点精神上了床。
翌日一早,天还没有完全亮,她就被画墨推醒了。
“姑娘快醒醒!郎君说要带你出一趟远门。”
纪襄努力睁开惺忪睡眼,怀疑自己听错了,道:“你说什么?”
画墨没有回答,手脚麻利地扶起纪襄,推着她去洗漱梳妆。纪襄还是懵的,全然不知道司徒征怎么过了一夜又改了主意。画墨给纪襄梳了个简练的发髻,又拿出一套骑装要服侍她换上。
纪襄这才清醒过来,疑惑道:“我不用穿男装吗?”
“不用。”一个男声从屏风后传来,“你即使换了男装,也能看出是个姑娘。”
她从屏风露出一张脸,看向司徒征。
和昨晚一副心情不佳的模样不同,司徒征唇角含笑,好整以暇地看着她。他开口道:“将骑装换上。我们一路都是骑马,你若嫌累,也可不去。”
纪襄小声道:“我想过了,是我昨夜太任性。我还是不去了,别人看见你办公务还带了一个女人同行,一定会说你的不是。”
司徒征道:“谁在乎?”
他英俊的眉眼里,含着淡淡的不屑。纪襄恍然,她险些都要忘记了,司徒征原本就是这般高傲的一个人。听他这轻描淡写的语气,简直是理所应当地看不起旁人。
也不知经过昨晚的事,他会不会看不起自己?她心中飞快闪过这个念头,应了一声,就去换衣裳。
出门前,她戴好帷帽,又备了面纱,省得被人认出来。司徒征的下属们对司徒征带了个女人一道去,都没有表示出什么异样,只当做没看见。
骑了没一会儿,纪襄就后悔了。她后来自己又在别院里练过骑马,基本每日不热时都会骑好几圈,但要跟上一群年轻武官还是十分吃力。而即使穿了骑装,也觉得腿内侧有点疼。
她正暗自后悔时,在前面的司徒征似有所感,回头看了一眼。
纪襄被吓了一跳,立即将放弃的念头抛到一边。渐渐,她也察觉出乐趣来,山水壮阔,转而是是风沙弥漫的黄土山坡。虽然队伍行走很快,但也能看到两道的风景。
到了傍晚在官驿投宿,纪襄整个人像是散架了一样,浑身上下哪里都疼。她累得没胃口用晚膳,躺在官驿的窄床上,正一动不动,突然有敲门声响起。
这敲门声只响了两下,司徒征就推门进来了。他手里拿着一小匣子药膏,简短道:“给你。”
“这是什么?”纪襄接过,问道。
“擦大腿用。”他淡声道。
她眼睛立即亮了起来,似惊似喜道:“世兄,你对我真好!”
司徒征的面色有些古怪,在皱眉和轻笑间模糊了片刻,片刻后无奈地道:“给你送药,就是对你很好了?”
纪襄轻声道:“自我长大以后,就没有人对我这么好了。”
“你现在也还是个小姑娘呢。”司徒征道,面色又渐渐严肃了起来,“明日中午就到汉阳了,你在房里好好待着或是跟紧我,不要自己乱跑。那个西弥王子,曾经来过京城几次,人有些轻浮,你离他远些。”
纪襄连连点头,保证道:“我一定会乖乖听你话的。而且,我也不会摘下帷帽或是面纱被人认出是谁的。”
司徒征颔首,漆若寒星的墨黑眼珠里含着浅浅的笑意。
也不知怎的,只要看到他笑,她的心情也会随之愉悦起来。看到他心情不佳,她也会紧张,不安。
一时间谁也没有说话,纪襄笑盈盈地看着司徒征,心里有些甜蜜。
他问:“你不饿吗?”
纪襄摇头,她从来没有哪一日如此累过,疲惫感让她根本没有胃口吃饭。
此处官驿不大,驿卒给别的厢房拍门送水的声音很是清晰。夕阳透过小窗,斜斜映照出两张年轻美好的面容。
司徒征皱了皱眉,向外走去。纪襄坐起来,透过窗户看到他弯腰在走廊的水缸里净手,又折返回来了。
“我给你涂药。”他淡淡道。
第37章
纪襄下意识应了一声,正要道谢,谢字已经出口,才反应过来。
她迟疑了片刻,道:“我自己来吧。”
“也好。”司徒征没有坚持,将药膏放在了床边,自己则是背过身去。
纪襄出发的行囊是画墨替她收拾的。画墨还特意叮嘱了几句,汉阳沙大风也大,夜里比京城冷,且官驿的床未必干净,是以特意给她备了几条厚厚中衣中裤。
她才弯腰坐起来 ,就忍不住“嘶”了一声。她一动,身上就疼,而这厚的中裤在经过一日骑行变得坚硬起来,十分难脱下。片刻,她就气喘吁吁,额头冒出一层细汗。
厢房窄小,窸窸窣窣的脱衣动静就比寻常明显几分。
倏然间,司徒征转过身,声音比平日里低沉几分:“还是我帮你吧。”
纪襄没说好,也没说不好,静静地和司徒征对望片刻,一张原本就红的脸,越发红了。
她点点头,闭上了眼睛。
司徒征心内好笑,低声命令道:“睁开眼。”
她不听,索性用手捂住了自己的眼睛,执意不想面对接下来发生的事情。
司徒征没再管她,她雪白娇嫩的肌肤上大片的红,睡上一觉就会变青紫。大约是骑装和中裤都很厚实,倒是没有擦伤。司徒征动作轻柔,给她抹上了药膏,道:“好了。”
纪襄这才放下手,莞尔一笑,向他道谢。
司徒征凝望她片刻,道:“你当我是什么人?会在这种地方对受伤的你下手?”
“那你也不是一个不求回报的大善人呀”她小声道,又给自己辩解,“我不是说你不好,你已经对我足够好了,我很感激。但你也要容许我会害怕呀。”
他微微一笑道:“那你再选择一次。我可以明日就送你回去,延迟婚约的事我还是会帮你,也会继续和谈氏争斗。但之后我们就不要见面了。”
纪襄不假思索道:“我要跟着你!”
说完,她有些羞窘,但还是坚定地重复道:“我要跟着你。”
司徒征面色不改,只是点头表示知道了。
他问:“还有其他地方难受吗?”
“有,”纪襄苦着脸诉苦,“我一动腰就很疼,躺着倒是会舒服不少。”
“那你躺着吧,”他的声音里似乎带了点愉悦,“我走了。你好好歇着。”
纪襄乖乖点头,目送他走出去后,才发现褪下的中裤一直没有穿上。她闭了闭眼睛,用手指轻轻碰了碰,还有些药膏的黏腻。她等到干透,才慢吞吞地穿好,躺下。
这些动作已经令她很吃力了,可就是毫无睡意。
她躺在一只硬枕上,想起路上见到的莽莽黄原,这般粗犷光景,是她从未见过的。虽然身体疲累,却觉得十分满足。她下马时,听到司徒征的下属提到大约明日中午就能到汉阳用午膳,只要再骑半日,就可以熬过去了。
还是非常值得的。
纪襄打了个哈欠,又有人敲门。她还以为是司徒征,知他会自己推门,便没有动。
外边却是传来一个温和的女声,唤了一句“姑娘”。
纪襄实在难受,就喊她自己进来。来人三四十岁的年纪,肤色微黑,嘴边两条深深的纹路,自称是医女,来替她按跷一番。她上下打量了纪襄几眼,夸她美貌,又让她背过身去。
医女年纪不算大,说话语气和脸上神态却很慈祥,给纪襄按跷的动作不轻不重,又给纪襄针灸了一会儿,很快就让纪襄哈欠连天,浑身都舒畅不少。
纪襄困得迷迷糊糊时,见她告退,连忙坐起来要给她银钱。这医女笑着摆摆手,说已经有人付过,拿上自己的医箱告退了。
她重新躺下,忘记问她是谁请她来的了。不过,这其实也不必问的。
不多时,又有驿站的仆妇端着一碗枣粥和两张肉饼进来。看着纪襄吃完,又打水服侍她洗漱,十分周到。等纪襄入睡时,身上已经好受不少。
翌日,或许是她已经习惯了赶路的强度,没有了昨日那种咬牙苦撑的感觉。
到汉阳官驿时,果然是午膳前。
此地官驿经常迎送西域来使的各国使臣,地方比上一处官驿大上不少。驿丞一见司徒征来,就连连作揖,一边招呼驿卒去喂众人的马,一边将一行人都迎接了进去。
驿丞愁眉苦脸地和司徒征诉苦,低声埋怨两方使臣日日都叫嚣动手,都是他跪完这个求那个拦下的。正唾沫横飞说得兴起,恨不得当场给京城里来的大官表演一番,突然注意到司徒征身旁还有一个蒙面的年轻姑娘,登时话也不会讲了。
他讷讷道:“这位是?”
司徒征道:“有劳你先将她带去安置。”
“是!是!”驿丞连着应了好几声,叫了一声不知是谁的名字,很快就有一个妇人出来,引着纪襄去房里歇息。
纪襄回头看了司徒征一眼,不大情愿地跟着妇人走了。
虽说这驿丞定然是将自己的三分功劳夸大到了十分,听着却也很有趣。原来这东弥西弥的使臣一入住,就各自占了两边离得最远的院子,每顿饭食都要求不能吃同样的菜
她原本正听得津津有味,现下只好在房里歇息。这屋子用熏香熏过,一股馥郁的香气,比昨夜住的豪奢不少。她在小榻上阖眼睡了半晌,隐隐绰绰中听到有人进来,坐了起来。
纪襄揉揉眼睛,见司徒征逆着光站在她面前,看不清他脸上的神情,只觉得他似乎有些惊讶,大约是没想到她在这里。
他淡淡道:“驿丞应以为你是我的姬妾,将你我安排在了一处。”
原来他先前没过问自己住在哪儿啊。
纪襄有些沮丧,紧接着又提醒自己不要过于贪心,不要计较这些小事。她应了一声,还没问之后做什么,就有驿卒来送水。
司徒征解下玉冠,去了净房沐浴。
她坐在榻上,紧张地等着他出来。她单手托腮,目光定定地看着阳光透过小窗照出的浮尘。
片刻,她又换了个姿势,垂首绞着自己的手指。也不知过了多久,司徒征从净房出来了,他已穿好衣裳,面容整洁,纤毫不染。
“不饿?”
纪襄突然想到司徒征不知道问过多少回她饿不饿了,不由扑哧一笑,道:“我饿了。”
“你自己在屋里吃,在我回来前不要乱走。”
他拿起发冠,纪襄问道:“你这就要去见东弥西弥的使臣了?”
司徒征侧过脸瞥她一眼,轻笑道:“你猜猜。”
“应该不会吧?”纪襄站起来,走到他面前,从他手里拿过玉冠,踮起脚给他戴上,戴好后,后退了一步,似是在欣赏自己的成果,笑了一下。
她继续道:“东弥西弥听说你来了,虽说他们使臣的身份是王叔和王子,但我猜,他们心里也是惶恐不安的。若是认真论起来,你要给他们治一个不敬之罪,也不是他们小国能承担的。”
谁让这两批人,为着贺礼而惹出事端来的,简直是将彼此仇恨凌驾在了对大雍皇帝的忠心上。
司徒征微微挑眉:“那你说,我要这么做吗?”
纪襄眨眨眼道:“当然不了!我想——我要是说错了,你可不能笑我。不过,你一定已经想好怎么办了吧?”
“我已有主意,你有想法便说说看。”
她道:“你和西弥王子认识,若是我,就先去私下见他,和他商议好一个他能接受的方案,最好也是让东弥王叔能够接受的。再三人一道会面,将此事定下来。”
司徒征漫不经心道:“官驿就这么大,我先去见了西弥王子,东弥那边一定能知道,他怎会不多想我因为私人关系而偏向西弥?”
纪襄微微启唇,沮丧道:“我没有想到这一点。”
他微微一笑,抚了抚纪襄陷入沉思而不自觉鼓起的小脸,道:“你说的很不错,我原本就打算先去见王子,就是要让有一方不安。”
她不解地看着他,司徒征却没有再解释,瞧了一眼屋外一碧如洗的天色,道:“你歇息吧,我走了。”-
西弥王子住在官驿东面的一座大院子里,他亲自在院门口等着司徒征。院内娇声软语,粉香漪漪,来往的皆是穿红着绿,雪肤花貌的西弥婢女。
他名叫侯幼突,身材高大面容俊美,今年二十有二,曾经在京城待过一段时日。
但他过去和司徒征算不上相熟,这回却是打定主意要好好借着这层关系,让他站在自己这一边的。
侯幼突亲自迎接,一路说说笑笑进了内院,呼奴上美酒佳肴,又摆手让一个轻纱蔽体的西弥美女给司徒征倒酒,服侍他用膳。
司徒征抬手拒绝了婢女靠近,他便也没有强求,
只心里诧异。听说他带了个姬妾同行,还当他是已经改性,不想还是拒绝了。
自然,也有可能是怕那姬妾生出嫉妒之心。
侯幼突知道中原人讲究食不言寝不语,二人和几个西弥使臣安静地用完午膳,其余人等告退后,才急切地问道:“司徒兄,陛下可是有密旨让你给我?”
司徒征略微吃惊,抬眼道:“你怎会如此想?”
侯幼突讪讪一笑,问:“那不知陛下是何意思?”
“弥国分裂已久,陛下一直盼着你们能停战止戈,重归于好”
还未说完,侯幼突就打断了他:“这绝不可能!”
他顿了一顿,神色缓和下来:“我非违命,只是你知道,此事我也无法做主。”
“自然。”司徒征道,“可你们二国因着一点小事在官驿大打出手,拖延上京朝贺的行程。因小失大,是何道理?”
他的面色,渐渐严肃起来。
第38章
官驿里有一布置端正厚重的花厅,专供各国使臣会面商议。
东弥王叔坐在左边,面上冷笑。他已听说皇帝派来宣慰的司徒征,不过是一东宫年轻武官,和西弥那小儿早就相熟。也不知他们二人去商议了什么,若是要强逼他更换贺礼,那他到了京城后也要再告上一状的!
他如此想着,又等了一刻钟,才见司徒征和侯幼突一前一后来了。
进了花厅,侯幼突勉勉强强斜着身子给王叔行了个不伦不类的礼,就坐在了右边。论起来,东弥王叔还是侯幼突的堂叔叔。
司徒征拱手行礼,道:“我二人来迟了,劳王叔久候。”
话罢,他坐在上首,并未再开口。
这王叔忍了又忍,还是站了起来,草草行了一礼,从鼻子里冷哼一声:“不知司徒大人有何见教?”
他如此态度,侯幼突嗤笑道:“东贼是国中无人了吗?竟让一无礼粗鄙老翁来出使圣朝!”
弥国分裂后,东西二国都蔑称对方为贼。
闻言,王叔怒道:“黄口小儿,竟敢放肆!分明是你打探到了我的消息,才将贺礼换成了火珠!还借此由头打伤了我的仆从下人,你西边的可有将大雍皇帝的万寿放在眼里?我看你因贺礼发难是假,对大雍不敬是真!”
侯幼突一脚踢开了旁边的椅子,拔剑道:“老贼,你血口喷人!你倒打一耙,故意在圣朝大臣面前污蔑于我,是想让我获罪?我告诉你,我若获罪,你也逃不开!”
司徒征起身,一把按住侯幼突手中的长剑。他神色不改,侯幼突却是面色涨红青筋直跳,许久,颓然叹了一声,将剑收了回去。
王叔冷笑道:“你二人早就有旧,你又拿出美酒美婢同乐,他怎会让你获罪?”
侯幼突还要反唇相讥,被司徒征示意不要开口。
他微微一笑道:“不错,我和王子确实曾有几面之缘。只不过还请王叔想想,我此行并非私人关系来调解二位矛盾,而是奉了陛下命令,我怎会因着一己之私而偏袒王子?至于王叔所言,因贺礼发难是假,对大雍不敬是真。二位,若是陛下不派人来,你们预计要在汉阳停留不前多久?是已有计量陛下必然会出手管你们的事,才有恃无恐,敢在进京朝贺的路上大肆拖延?”
司徒征站在二人中间,仍是微微笑着的模样,语气亦是轻描淡写。东弥王叔听完,面色铁青,一声不吭。
侯幼突却是冷哼一声,大声道:“我并无此意。”
他在自己院子里听司徒征讲过一回道理,听得冷汗涔涔。知道自己的所作所为在中原皇帝眼里已是有胁迫他插手弥国事务的意思,只是现下皇帝无意问罪,便立即听从了司徒征的说法。
原本他也打算好,来了之后什么话都不说,让司徒征去和东边的交涉去。只是东边的态度跋扈,又污蔑他先换贺礼,他实在忍不住,才发作一场。
王叔僵着脖子片刻,才道:“我亦是绝无此意,不敢扰圣朝皇帝过问。”
司徒征淡淡道:“如此便好。”
王叔急切道:“那以司徒大人看来,贺礼一事,该如何解决才好?”
“火珠珍贵无比,二位一片忠心,青天可鉴。但我听闻高宗朝时,曾有国来贺岁时送上美酒珍宝和公主,高宗却只收下了美酒。我朝曾向弥国带去过粮食种子和培植法子,二位何不遵循前人旧例,改献上美酒作物等物,以彰显陛下抚育四海之功绩。”司徒征淡声道。
叔侄两对视一眼,又都飞快地移开视线。
“那火珠呢”王叔迟疑道。
司徒征只是淡淡一笑,并未再做出回答-
纪襄一下午都待在房里,到了申时左右,有个青年妇人自称是驿丞的儿媳,抱着一个绣筐,来陪纪襄做针线说说话。
汉阳离京城虽然称不上远,风土人情却已经是大有不同。纪襄一边手里慢吞吞地做着针线,一边打听汉阳可有什么新鲜有趣的事。
和这青年妇人聊了约一个时辰,她走了。
纪襄独自用了晚膳,从窗户的缝隙里注意到庭院中不仅有司徒征带来的武卫,还有不少异族长相的护卫在四处巡逻,偶尔飘过来几声狂荡不羁的笑。
听起来,像是化干戈为玉帛了?
她百无聊赖地等到了晚上,司徒征终于回来了。
他是独自进来的,一张如玉脸上泛着熏红,脚步有些踉跄。纪襄吃了一惊,连忙上前扶着他在小榻上坐下,快步去关上了门,又在下午自己叫的水里,沾湿了一块布巾给他擦脸。
司徒征突然握住了她的手,用力将半蹲在他面前的纪襄抱了起来,放在了自己腿上。
纪襄吃痛,哎呦了一声,小声抱怨道:“你怎的喝醉了?”
她和他挨得很近,闻到他炽热呼吸间,尽是一股浓浓的,甜甜的酒味。
大约是番邦人带来的酒?
纪襄凑得更近,仔细闻了一下,只觉自己也要醉了。她轻轻地拍了拍司徒征的脸颊,问道:“难受吗?要不要我叫水来沐浴?”
司徒征捉住她的手,往日里那双清隽眼眸里,既没有在外的冷漠疏远,也没有了私下里独处时的温和笑意。
灯烛的光投在他眼皮上,一切都是明亮的,他的眼珠是亮的,好看的眉骨,颧骨,仿佛也在这个初秋的夜里泛着光亮,湛然若神。
他确实是醉了,捉住纪襄的手,放在唇边吻了一下。
纪襄情不自禁瑟缩,只觉得被吻过的地方像是被炽热火焰燎了一下,立即全身发烫。
接着,他又托起她的下颌,在手里摩挲了片刻,像是找不准方向一般,亲在了她唇边。
酒是色媒人。
纪襄脑中突然蹦出这句话,她脑袋往后,轻声问道:“司徒征,我是谁?”
“纪襄。”他道。
她眼眶突然一热,不知自己为何突然有想要流泪的冲动,眨眨眼睛将泪意忍住了。她缓缓闭上眼睛,二人头靠着头,司徒征有一下没一下地亲着纪襄的耳垂和脸颊,呼吸拂在她耳边,弄得她有些痒。
若是有何神物,能将此时此刻的光景细细描绘下来就好了。
烛光昏黄,夜幕低垂,偌大的一间卧房里,二人挤在一张狭窄的小榻上,耳鬓厮磨。
她仿佛真的醉了,沉醉在一个无比美好的美梦里。
在这美梦中,她不再受着种种桎梏,而是和心上的情郎独处着。
呼吸交错间,可以清晰地听见彼此的心跳声。
纪襄突然觉得这般光景很是熟悉。司徒征把她从家中救走后,在别院独处时,就和她呼吸视线皆是相错,他还让自己用唇舌去舔他的手
当时,她还不大情愿,还怀着一种深深的羞耻之情。
如
今
她敏感的耳垂被轻咬了一下,纪襄顿时什么胡思乱想的力气没有了,身子软了一半。
这时,门外突然响起一阵喧哗声。
外边火光重重,登时屋内都更亮了几分,纪襄轻轻推了一把司徒征,提醒他:“好像有人来了。”
“不用去管。”他含糊道,埋头继续想要亲吻纪襄。
她忍俊不禁,只觉醉酒的司徒征像一个小孩儿般执拗。
但现在无论如何,都不应该再亲了。
外边的对话声渐渐响了起来。
“王子,司徒大人已经歇下了,您改日再来吧!”
“胡说八道,他屋里的灯还亮着呢!你别拦着我——我要去他送醒酒汤,司徒兄,司徒兄!”
这西弥王子的语调一句话里有十八弯,听起来也是醉了。他在外,不死心地叫嚷着司徒征的名字,大有一副要闯进来的架势。
纪襄小声道:“你要不还是见见他吧?”
她扶着司徒征坐直,不确定地问:“你现在清醒吗?”
司徒征用力揉了揉眉心,目光里恢复了些许清明,道:“我自然清醒。”
她笑了起来,怕被外边的人听见,连忙捂住嘴,只是笑意又从眼眸里流露出来。
他轻抚了一下纪襄的脸颊,道:“你再给我擦擦脸吧。”
纪襄就重新一丝不苟地给他擦脸,将水盆端到一旁,小声道:“我先去藏起来。”
她还不知道西弥王子已经知道了她的存在,想了想坐在了小榻后一张八扇大屏风之后。
司徒征提高声量喊人进来,西弥王子侯幼突也是醉得厉害,说着来送醒酒汤,实际手里端的是一碗清水。他进来后,便先道歉这酒太烈,害他喝醉了,不过看着东边老贼喝醉了更是开心
他絮絮说起来,从年幼年少时几次去京城朝贺的经历,又说起东弥西弥连年战事不休,他也亲自带兵了几回
纪襄听着新奇,王子喋喋不休,而司徒征则是极少应答。她不由有些担心,不知司徒征是不是还醉得不清醒,会不会头疼难受?
若是侯幼突在平日里的清醒状态,一定能看出司徒征脸上毫不掩饰的不耐烦。可惜二人都醉了,一个看不懂他人脸色,一个还勉强记得对面是番邦王子。
司徒征极少醉酒,耳边又有人不断念叨。若是纪襄方才的轻声细语,便也忍了。现在却是西弥王子不断的抱怨,若是平常,他最多也就是一笑,不会放在心上,现下却是觉得十分烦躁。
若不是还顾忌着对方来自番邦不能直接赶人,他真要克制不住自己。
侯幼突说了许久,突然道:“司徒兄,你这位一并带来的,可是我小嫂,怎的不见她人影?”
他虽然年纪比司徒征大,但称呼起兄嫂却很是自然。
司徒征霍然间睁开了半阖着的眼睛,将斜坐着的侯幼突提了起来。
“王子醉了,请回吧。”他冷冷道。
第39章
纪襄听见有人入内,将还是不肯走的西弥王子拉走了。
这王子,真是醉糊涂了!
她暗骂一声,在屏风后空坐了一会儿,屋内一点响动都没有,就走了出去想瞧瞧司徒征如何了。
灯下,他倚在榻旁,闭着眼睛,长而密的睫毛在眼下打出一层朦朦胧胧的阴影来。身如玉山倾倒,呼吸比平常粗重几分。
竟然是已经睡着了,纪襄心里松了口气,又有些怅然。她半蹲在他身边,突然起了一点戏弄的心思,伸出一根手指戳了戳他的脸颊。
雪白面容上,被她戳出一颗小坑,司徒征却是毫无所觉。
纪襄静静地看了一会儿,扶起他。她两条腿本就因为骑马而疲累不堪,扶起一个青年男子更是吃力极了,没一会儿就两腿颤抖,气喘吁吁。
好不容易扶着比她高出一个头还不止的司徒征到了床榻上,纪襄又开始犯难。
是否应该请他的随从进来,给他宽衣,再伺候沐浴一番?
但她看得出来,他此番所带之人,皆是下属护卫,而非小厮之流。
她这般说服了自己,轻手轻脚地解下了司徒征所穿的外袍。他睡得太熟,一点反应都没有,自然也不会有所配合地抬手抬脚。纪襄耐心地,慢慢地,给他褪去外衫。
另外的衣物,她迟疑了片刻,什么都没有动,推着他去床榻的内侧。
这般竟然还是没醒!纪襄知道自己酒水吃多了行径会比平常大胆一些,所以从没有饮酒到倒头就睡的地步,有些怀疑司徒征是在装睡,又戳了戳他的面颊。
司徒征发出了轻轻的一声呓语,只是她虽然凑得很近,却也听不清在说什么。
纪襄不想真的把他弄醒了。
原本,夜里怎么睡她是打算让司徒征决定的。但现下他醉了,她熄灭了卧房内各处的烛火,只留床边一盏,等她也褪去外衫后,也吹灭了孤灯,睡在外侧。
一室漆黑,一室寂静。
熟睡中,纪襄隐约听见了有刀戈相撞声,可她连日骑马困得厉害,迷迷糊糊感到有人拍了拍她肩膀,她又睡着了。
翌日,纪襄清醒时,屋内就只有她一人了,且她躺在了内侧,被子严严实实。
她在屋内寻找了一番,司徒征并没有留书给她。而外边的院子走廊都是静悄悄的,只有风吹过,似乎没有人在。
纪襄犹豫一二,蒙上面纱,走了出去。她知自己最好不要被人瞧见,路上寻人都是小心翼翼的,走了片刻,在一间厢房里遇到了她昨日见过的青年妇人。
这妇人一见她,面色煞白,连连道歉,指了指怀里的孩子,说是被孩子绊住,忘记给她送水送饭了。说着,她连忙去把准备好的早膳端来给纪襄。
纪襄道无事,在她不远处坐下,问她可知京城来的那帮人去哪儿了?
青年妇人摇摇头,她只知他们和东弥西弥的使团都一大早出去了,但也不知道他们究竟去做甚了。
她脸上很是不安,一想到忘记给京城来的贵人送膳食,很怕被她责罚。
纪襄没注意到她的脸色,自己思忖了一会儿,才偏过脸告诉她好生陪孩子,不用惦记着自己,若是饿了她自会出来。
妇人感激道谢,纪襄逗弄了一会儿小孩儿,见她要睡,便走了。
驿舍内静悄悄的,偶尔有驿卒路过,都很自觉地避让开。纪襄快要回到院子时,一个转角,突然被一只横生出来的手拦住了。
她被吓了一跳,往后退让。只见一个高大健壮的身影从后走出,发束金冠,一袭锦袍。虽是个汉人打扮,但高鼻深目,眼珠是淡淡的琥铂色。
纪襄目光警惕地看着他,问道:“你是何人?”
此人正是西弥王子侯幼突,平日里他见到个五官端正的美人,若是没能献上一番殷勤,心里都要不舒服好一阵。他昨日饮酒不适,提早独自回来了,正好见到司徒征带来的那个女人独自一人。
虽然蒙着面,但光看露出来的一双秋水盈盈的眼睛,就知是个难得一见的大美人。
他柔声地说出了自己的名字。
纪襄蹙眉,行了一礼道:“见过王子。”
她往旁走去,又被侯幼突拦住。他笑道:“你是司徒征的何人?真是稀奇,他竟然也会带着姬妾来办公差。”
纪襄淡淡道:“王子既然知道我是司徒大人的姬妾,又有何好问的?”
侯幼突笑吟吟道:“奇了,你既然是他姬妾,为何又要遮着面孔,难不成是他不想让别的男子看到你的面容?”
纪襄敷衍地点点头,对上他这张虽然俊美却笑得几分色迷迷的脸,心生厌烦。
侯幼突道:“我却是很好奇你长什么模样,你将面纱摘下我瞧瞧。”
她有些胆怯,装出一副根本
不怕他的模样,嗤笑一声:“你不怕我告诉司徒征?”
侯幼突哈哈大笑:“你告诉他?我告诉你,男人听了这话,即使信了,也会怀疑是你勾我在先,会怀疑你已经被我占去了便宜,你之后可要失宠咯。”
闻言,纪襄目瞪口呆地看着他。
她接触最多的男人,其实是宫中阉人。而其他几个熟悉的男子,也不会同她说这些。
这王子一脸坦荡,说出的话却十分恶心。
纪襄忍不住想他祸害了多少人,抑制住想要呕吐的感觉,冷声道:“他出行两日都要将我带上,你自己琢磨吧。你若敢欺辱我,他定有法子让你,和你的西弥都完蛋。”
侯幼突笑道:“他是有这本事,但眼下也是自身难保,哪有功夫来管你?”
“你这是什么意思?”
侯幼突含糊道:“没什么。”
纪襄想起司徒征一早就不见的人影,焦急道:“你快告诉我!究竟怎么了?”
她心急,眼见他腰间佩剑,立即想要上前拔出指着他,再厉声要求他告诉自己。
侯幼突头一回被一个小姑娘发难,见她手也不稳,笑了笑,快速将她才碰到的剑收回,又趁她不备拉下了她的面纱。
这一拉,他却是看呆了,神色如痴如醉。
纪襄一把抢过自己的面纱,恶狠狠地瞪了他几眼,见他越发一副骨头都要酥了的模样,心内呸呸几声。
她忍住嫌恶,问道:“你究竟说不说?还是你其实也不知道?也是,你一个弥人,怎会知道我朝朝堂的事?”
侯幼突回过神来,道:“我怎么会不知!”
他迟疑片刻,想了想这事也不是秘密,告诉她也无妨,开口道:“你夜里睡得可真够熟的!昨日应是有人在驿卒护卫的酒里下了蒙汗药,下半夜时将我们带来的东西全都抢走了!原还有人想要刺杀我和东贼,幸好还有人清醒着。天没亮,司徒征将我叫起,叫我们一道出去,尽力追回失物和追查是谁干的。我头疼,就先回来歇息了。”
纪襄蛾眉紧蹙,问道:“你怎知不是东弥的人做的?”
“老贼自己都受伤了,哪有做到这个地步的?他原本还认定是我做的,见我也死了两个爱姬,才肯罢休。要我说,一定是你们雍朝自己人干的,司徒征估摸着要焦头烂额一阵了。”
侯幼突不以为意道。
纪襄问:“还有别的事吗?”
侯幼突摇头,纪襄拔腿就跑,大声喊救命。
果然如她所料,很快便有她见过的司徒征下属突然出现,护在她身前,问她怎的了。
纪襄想想便知,昨夜发生这样惊天动地的事,司徒征不可能让她一人留在驿舍里。她指着追上来的侯幼突,什么话都没说。
护卫沉下面色,向侯幼突一拱手,问道:“王子有何指教?”
见还有人在,侯幼突只好讪笑一声,摆摆手走了。
护卫一路护送纪襄回屋,告诉她莫怕,只要喊一声便会有人来。纪襄道过谢,进了屋,只觉呼吸急促,瘫软在床榻上。
心跳仍是怦怦的,纪襄平复了好一会儿,才开始细想侯幼突说的话。
他说的应该是真话。
一想到昨夜竟然发生了烧杀劫掠的事,而她竟然毫无所觉,纪襄不由一阵后怕。
她琢磨许久,确实不像是东弥西弥两边做的,除非他们是铁了心要和雍朝作对。但不论幕后凶手是冲着弥国而来,还是有意和司徒征过不去的,司徒征现在的处境一定很棘手。
纪襄想到她虽然身在汉阳驿舍和他一道出来了,却什么忙也帮不上。这一日,她过得怏怏不乐,对昨日留下的针线,也始终提不起兴趣,发呆了一日。
到了夜里,司徒征才回来,脸色是一贯的平静无波。
见他这般,纪襄一颗惶恐担忧的心立即平定了下来。
她上前,接过他要放下的佩剑,不想竟然十分沉重,险些连人带剑飞出去。
司徒征从她手里接过,笑着弹了弹她的脑门,将佩剑随手一扔,将纪襄拉到眼前。
“侯幼突的事我知道了,现下不大方便,改日我教训他一顿。”司徒征端详着她,“明日,我命人送你回京城。”
纪襄点点头,没有说话。
“不要哭,我近日确实没有什么空暇照看你。”
她嗔道:“我又没有哭!”
司徒征看着她气恼的小脸,一笑,继续道:“我送你到裕华县主那里暂住,还是送你回家去?”
骊珠平时是住在夫家的,让她出来陪自己居住许久也不好。纪襄道:“还是送我回纪府吧。”
他颔首道:“也好。延迟婚约的事你放心等着就好,你父母亲知道你和宫中关系仍是紧密,应不敢再关你。”
纪襄听他难得一口气说上许多,却又根本没给送她回别院的选择,心里顿时慌张起来,生出一种不妙的预感。
她点头,含糊应了声好。见他起身往净房的方向走去,叫住他,问道:“司徒,等你回到京城后,还会和我见面吗?”
司徒征转身,微微挑眉道:“当然还会见面,你怎会这么想?”
第40章
自纪襄从汉阳坐马车回来,已有半月。
她当日被司徒征带走的理由是为宫中贵人礼佛,广康伯在她刚回来时,奇怪为何太后还来传召过两回,被纪襄用一通说辞敷衍过去了。
广康伯听着女儿诚恳地说了几句宫中私密不能外传,没有再问什么。走时他回头看了纪襄一眼,虽然她的容貌和往日并无变化,却莫名觉得和过往有所不同了。
他摇摇头走了,叮嘱易氏对纪襄好些。他对着纪襄,是让她忍让易氏,左右她很快就要出阁了。
回去后对着易氏,也是劝她不要再想着克扣为难纪襄,反正她在纪府的时日也不长了。
如此平静过了半月,这日,正是休沐。纪喻坐在姐姐的书桌前,喊她过来看自己做的功课。前几日他学堂里答不出,被老师罚了戒尺,回家后闷闷不乐在小花园里踢土块石子,正好撞见了纪襄。
他知道了姐姐识文断字,恨不得让姐姐帮他做功课。但纪襄只答应了帮他看。
纪襄正拿起他写的一页纸,易氏身边的一个婆子过来了,说章家的苏夫人过来了,请她过去,又带走了闷闷不乐的纪喻。
苏夫人一见纪襄,就亲亲热热地拉过她的手,仔细打量了一番,才开始唉声叹气。
而一旁易氏的脸色僵硬,笑容都快要挂不住了。
原来苏夫人和家中女眷两日前去上香,解签时,被告知家中幼子近两年不宜成婚,也不宜定亲,否则对自身会有不利。她原本就有拖延此事的意思,听了这话直接信了。
回家后,苏夫人和丈夫商议一番,进宫回禀了太后,见太后也同意,再告诉了章序。
章序自然很不高兴,苏夫人好好地哄了他几句,只说两年后他们一个十九一个十八,都还是青春好年纪。且旁人都知道她是章家未来儿媳,也无人会去提亲。
好不容易将章序哄住,转日,苏夫人来了纪府。
两家原本就是口头婚约,原本的默契是今年年底就正式定亲,如今是要再延后两年。
易氏一想到继女在家中还要待上两年,就烦闷极了。但苏夫人这回登门,带了不少赔罪的礼,绫罗绸缎金银珠宝满满一桌,她才能勉强住脸色。
苏夫人看在眼里,不由心内啧啧称奇。
据她所知,广康伯官职是太后看在纪襄脸面帮着安排的,纪家几次随扈也都是因着纪襄的颜面。若易氏懂得感激,合该对纪襄好一些。
但人心总是难以满足。不少人得了一分好处,就还想要十分的,得不到就怨怼曾给过好处的人。
纪襄在一旁静静坐着。这样议婚的场合,论理她是不应该出现的,也不知苏夫人怎么想到请她来的。
这延迟成婚的事居然轻轻松松成了。
她欣喜之余,一想到两年后还是要和章序成婚,就有说不出的不适。
纪襄已经很久没有想过章序了,而一想到他,就想到了那个名叫蕊初的女子。
而她现在所做的事,似乎和蕊初没有丝毫区别。
她这样想着,心头刺痛,面上含笑地送走了苏夫人-
章序和纪襄的婚事波折,在京城知道他们的人家里,小范围议论了两日。
很快,便有一件更大的事传出,谁也顾不上这小儿女婚事了。
当今皇帝曾有一个同胞兄长,立为太子,但在皇帝年幼时就青年猝然崩卒,太子之位才改立了同是嫡子的
景瑞帝。这位早逝的惠昭太子去世时年十九,育有一子,被先帝封为康王。
康王自懂事起,他父亲的那些遗孀和幕僚就常在他面前长吁短叹,若是惠昭太子没有病逝,早已是万乘之尊,连带着他也是储君。
在这般环境日复一日长大,康王哪里甘心只做一个宗室王?
只是苦于惠昭太子早逝,人死不能复生。群臣虽然对当今皇帝有些微词的,却也极少有愿意支持康王的。
康王再不甘心,缺兵少将,缺乏朝臣宗室支持,只能做些不痛不痒的小事。
近日,他听说了东弥西弥的争端后,琢磨出了一个自以为两全其美的计划。
如今西域小国里,有不少对雍朝断了朝贡的小国,还有曾被雍朝灭国后复国的。挑动一个东西弥,若能生出战事,便能消耗国内兵力。
且去办此事的司徒征,是东宫卫率。能去除太子羽翼或是让太子一党大大损失颜面,对康王百利而无一害。
他想定,暗中命令几个死士奔赴到汉阳,花费重金买通官驿里负责饭食的驿卒,大肆烧杀劫掠一番,不怕弥国对雍朝反目。
康王身边能用的人本就不多,若他真能狠狠心直接下毒,或许此事还能成。
司徒征在当地追查时,当即一封密奏上去,由太子转呈给了皇帝。
这事的幕后指使一看就不怀好意,且涉及番邦,肃王立即跳出来申明绝对和他无关,主动提出协查。
皇帝对肃王的表态不置可否,只是让太子负责查明。
太子接下此事,却并未如肃王所料,派遣大量官员前去汉阳协助。
司徒征镇住了脾气暴躁的东弥王叔和西弥王子,顺着饭食的线索查下去,借了当地官员人手仔细在汉阳及周遭严密搜查。短短几日,所有证据就确定了背后真凶是康王。
这事一在京城里传开,就掀起了轩然大波。家家户户,茶余饭后,都在讨论此事。
自然,有人同情康王。如果不是他父亲早逝,如今东宫主人就是他了。但更多的,还是对康王心思的鄙夷,为了谋求造反篡位,竟然试图挑起对西域的战争,来损耗本朝兵力?
这真是骇人听闻,大损皇家威仪。
证据确凿,康王起初不肯认罪,但在一张张供状前,再无回天之力,只能承认了自己的罪行。
众臣还以为皇帝会因着同母兄长遗孤的作乱,而推迟去司阳行宫的行程。不料皇帝丝毫没有这个意思,他干脆利落地判了康王除爵贬为庶民,立即流放岭南。
皇帝接见了东弥西弥及各番邦使臣后,下令去司阳行宫的行程照旧。又下旨命肃王留守京城,还特意在旨意里说明,肃王留京并非监国。
这事实在闹得太大,连纪喻这样的七岁孩童都挂在嘴边说。他知道姐姐曾经长住宫廷,追着问她康王是个什么样的人。
在纪襄印象里,康王沉默寡言,并不多话,也不爱笑,总是一副悒悒不乐的苍白模样。或许他没有意识到,在他父亲死后,先帝并没有封他做皇太孙,而是另立太子,他就离皇位十分遥远,再无可能了。
或许康王明白,只是实在不甘心。
纪襄万万没有想到竟然是平日里不声不响的康王所为,她先前还下意识地以为又是肃王一党干的呢。
此事已了,谁也不会知道这惊心动魄的一夜里,纪襄在事发地点睡得很熟。
如此恍惚了两日,她才想起不日就要出发去司阳行宫了。
这回纪家人中,只有纪襄能去。
她对于去行宫是已经去惯了,但有一层好处是可以不用和父亲继母待在一处,所以很是期待地给萧骊珠送了一封信。
骊珠婚后一贯住在夫家韦府,近日她母亲有些小病,她便回了公主府照料。她一看纪襄送信,立刻派人来纪家接走了纪襄。
公主府内,骊珠在二门等她,一见纪襄就笑吟吟道:“总算知道要偷懒了,你就好好和我,和我娘待在一处吧,保管你轻松。”
纪襄也笑,二人说了两句,纪襄问道:“我听说长公主殿下身体抱恙,可好些了?”
骊珠小声道:“我娘倒不是真的病了,是她从前一向怜惜康王年幼失怙,对他很是关照,也算是尽一份姑母的心意。谁知道他竟然做出这种大逆不道之事来,她一时有些受不住这打击。若不是惠昭太子只有他一个血脉,哪里仅仅是除爵流放,定是要杀头了。”
她拍拍自己的胸脯,继续道:“想想也是怪吓人的,康王竟然是买通了驿卒下药,他怎的不直接下毒药,是怕这样做太明显了?他也不想想,真打起仗来,对他能有什么好处?哎,我实在弄不懂他。幸好去的人是司徒征,要是换个人对着东西弥的使臣卑躬屈膝道歉,那才是丢人死了”
“假若我遇上这种事,一定吓死了。对了,阿襄,你的脸色看起来好像不太好?你是不是也病了许久?先前我派人去你家中,你继母说你病了,在家静养。”
骊珠一口气说完这一串,关切地看向纪襄。
纪襄原在回忆汉阳的事,只可惜毫无印象,即使有,也不能告诉任何人。又听骊珠提起去家中找过她,这件事,易氏根本没有告诉过她。
但她其实并不在家中,有些心虚地应了一声,含糊了过去。
二人挽着手,一起去拜见了寿阳长公主。长公主笑眯眯拉着纪襄的手,过问了两句她的婚事,就让她放心在府中住着,届时坐同一车辇去行宫。
三日后,阊阖门前,数万甲士整装待发,香车宝马不计其数。天子出行的车驾,仪仗,和车驾旁的骑马卫士,规模浩大如海,还有浩浩荡荡的无数嫔御王公的仪仗,一行车马从阊阖门迤逦而出。路旁百姓跪送,车马延绵数十里,尘土飞扬。
纪襄坐在长公主宽大舒适的车辇上,长公主虽也是长辈,却并不要小辈们在跟前服侍。三人一道有说有笑,吃着茶和点心,很是畅快。
到了午时,车马行进的速度渐渐缓了下来,宫人在道旁搭起帷帐,供贵人用膳歇息。
这时,二公主命人来请骊珠,一道去寻太子妃玩耍。
骊珠还未应下,长公主就道:“去吧,你和阿襄一道去,你们年轻女孩儿聚在一起好好玩玩,我也好歇会儿不用管着你们。”
闻言,纪襄和骊珠都笑了起来,携手下了马车,和二公主派来引路的宫娥去了。
二人在路上遇到了二公主燕舜华,三个年龄相仿的女孩一道往太子妃的帷帐而去。
太子妃姓周,闺名芳清,生就一张温和可亲的鹅蛋脸,纪襄对她印象一向很是不错。
她热情地接待了几个姑娘,招呼她们一道用膳。太子和太子妃的帷帐比长公主的宽敞不少,也奢华不少,内里布置陈设无一不精美,镶金嵌玉,几个小小的金鸭熏笼散着淡淡的柔和花香。
几人说说笑笑,饭毕,帷帐前响起一阵脚步声,是太子进来了。
太子原本听太子妃说中午要去陪母亲,何况他进自己的帷帐哪里需要通报,一进来,就见除了妻子,还有几个年轻姑娘,见状,他在帷帐口停住了脚步。
纪襄的呼吸陡然急促了起来,心跳砰砰。
在太子身后,司徒征露出了半张脸,一半被帷帘掩住,只看见他分明的下颌。
从汉阳回来后,她还没有见过他呢。
太子微笑和几人见礼,就要退出去避嫌,二公主道:“哥哥这是做什么?和我们几个还有什么好见外的?”
说着,她快步走过去拉住太子的手臂,道:“哥哥还没有用饭吧,快坐下来歇会,司徒哥哥,你也一道进来吧。你们若是有事商议,也不急于一时,先用膳吧。”
太子被妹妹拉着,走了进来。太子妃连忙问太子是否用饭了,听到还没有,立即让人去取膳食,也顾不上避嫌不避嫌的事了。
纪襄一时有些踌躇。二公主是太子亲妹妹,自然不用避嫌。骊珠是太子的表妹,又已经成婚,也不大要紧。
她垂下眼,预备告辞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