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妃在一旁看出了纪襄的尴尬,她原本想提议四人一道玩牌,但转念一想,纪襄坐在这里确实不合适。
可她更不可能出言让纪襄走人。
她思虑时,纪襄站了起来,朝太子和太子妃屈膝行礼道:“殿下,我险些忘了前日身体不适还需按时喝药,这就向您告辞了。”
太子妃一笑,点头说好。
骊珠正在和二公主说话,闻言差点脱口而出你哪里要喝药了,幸好开口前想到了应该是纪襄找借口回去,将话咽了回去。其实她自己也不想继续待下去了,太子坐在一旁预备用饭,虽不打扰她们什么,但总归比之前拘束一些,也不好再聊一些女儿家的话题了。
她起身道:“表哥表嫂,你们慢用,我陪阿襄一道回去吧。”
二公主并不在意她们会不会留下,她看向立在帷帐的司徒征,俏皮一笑:“司徒哥哥,你还在外面站着做什么?该进来用饭了。”
“臣不敢,”司徒征仍是没有入内,“殿下,县主和纪姑娘出来并没有带仆从,臣护送她们回去吧。”
先前公主请人时宫女一副急切的模样,她们也就跟着来了,并没有带上县主出门应有的一群奴仆,只有两个婢女跟着。
二公主一愣,她心道这一段路有无数侍卫宫人在道旁,哪里有什么好护送的?他独自护送两个年轻女子,就不用避嫌了?
不过,司徒征一直自称臣,显然是用太子卫率的身份当做公事护送县主回去。她再出言阻挠,即使再委婉,都不合适了。
说不定还会被一旁的萧骊珠纪襄看出她的心思。
二公主不悦地撇撇嘴,太子则是压根没放在心上,随口应了句好。
骊珠万没有想到司徒征居然会提出护送她们,之前除了必要见礼,司徒征从没有给过她一个眼神。她虽然对司徒征并没有意思,但一个性情冷漠又十分英俊的男人主动提出护送,即使是出于公事,她也颇为畅快。
她和纪襄再次告辞,走到门口。
萧骊珠朝司徒征道谢时,纪襄抬眼,向他露出一个小小的笑容。
司徒征面色不改,什么反应都没有,也没有多看她一眼。
纪襄有些失落,转而想到这里这么多人在,万一被人发现,可就不好了。何况,她觉得背后还有一道若有若无的视线,二公主似乎相比起听太子妃嫂嫂说话,更关心骊珠和司徒征在说什么。
道谢完,司徒征又点了两名下属,一道护送她们回去。
实在是让人挑不出任何毛病的。
道旁帷帐不时传出欢声笑语,正是午膳热闹的时候。纪襄突然感到司徒征的手在衣袖下拂过了她的手,她吓得差点跳起来,看过去时,司徒征也恰好在看她。
司徒征很快就收回了视线。
他面无表情,却像是说她胆子太小。
许久没见的隐隐隔阂,瞬间就烟消云散了-
司阳行宫原本规模不大,是皇帝东巡的一个驻地而已。景瑞帝登基之后,银如流水般投下去,终于建造出了三座规模庞大的宫殿群,分别名曰宣光,建始,蓬莱。
其中蓬莱宫与另外两宫相隔甚远,建在山林之中。宣光,建始二宫则是几近连绵一片。
帝妃以及宗室住在宣光宫,其余人则是住在了建始宫。
纪襄这回离了太后,不能住在宣光宫。
而骊珠是宗室出女,又已经出嫁,同样也不能。她已成婚,虽然周围人都知她和丈夫不睦,但没有和离,还是被安排住在了一处。
纪襄便被安排住在了离萧骊珠不远的一处偏殿。
连日车马劳顿,她闷头在屋内睡了一场。翌日,她给太后,路上多有来往的太子妃,二公主请安后,原本想约着骊珠一道去周遭走走。
不料骊珠并不在屋内,她只好带着碧梧,在建始宫内的花苑里散步。
正走在一片槐树下,突然冒出一个小内监给纪襄塞信。
他一塞到纪襄手里,就一溜烟跑了,喊他停下也恍若未闻,很快就跑远了。
纪襄坐在树下,信才展露一半,她就认出了这龙飞凤舞的字迹是何人所写。
是章序约她见一面,说有很重要的事情说。
碧梧在一旁冷笑道:“算章郎君有点长进,没再做出直接找上门来的事。”
她顿了顿,又问:“您要去见见他吗?”
纪襄点点他因为写不下了而写的格外小的最后一句话,他写得明白,如果纪襄不去,他就直接过来了。
总归都是要见面的。
纪襄微微叹了口气,和碧梧一道往章序说的地方临危台而去。
临危台周遭花木扶疏,假山嶙峋,且十分偏僻,确实是个适合私会的好地方。
纪襄面无表情,心道章序似乎真有了一些长进。
他站在一个小池塘旁,原本百无聊赖地往池子里丢小石头,看着泛起的圈圈涟漪发呆。听到有脚步声,回头一看,立即将手里的石头一抛,快步向纪襄走去。
章序拽着纪襄的手,将她拉到一棵叶子金黄的树下,笑嘻嘻道:“你来得好快,我原还想着。你再不来,就过去找你呢。”
纪襄没好气地甩开他脏兮兮的手,走到池边洗手,又掏出手帕擦干净。
章序跟着她,有样学样,抢过了纪襄用过的手帕给自己擦手。
他一边擦手一边问道:“你在路上如何,我都没寻着什么机会来看你,有没有人欺负你?”
纪襄拧起眉头,道:“你为什么会这么想?”
章序只是随口一问,被纪襄反问了,不知该怎么回答。
他没回答,轻声道:“我不是故意不去纪府看你的,是我爹用侍卫将我卧房围了起来。你在纪府里好吗?”
“挺好的。”纪襄简略道。
“那我母亲有没有和你说,延迟两年成婚的事情?”章序没话找话道。
纪襄点头:“说了。”
金黄的落叶飘落在池上,循着水流飘远了。
二人沉默了片刻,谁也没有再开口。
章序有些失神,他都想不起来,上一回他和纪襄相对无言是什么时候。
似乎从来没有过。
纪襄虽然一直话不多,但和他之间从没有如此沉默。就连一盘新奇些的点心,他们都可以凑在一起说上半天。她的脸上,总是含着甜甜的笑,生气了就会背过身去,说再也不会理他了。
在池塘边,他忽然想起二人年幼时曾经在池边扑蜻蜓,他差点掉下去的事,连忙当做玩笑说了一遍。
纪襄闻言微微一笑,问道:“你约我见面,是想说什么?”
章序深吸了一口气,这桩事在他心里已经盘旋很久了,他想过干脆坦白,但还是因着种种考量,压下了这个极有可能得不偿失的念头。
这一回,他是下定决心要告诉她了。
见他面色如此郑重,纪襄不免好奇,微笑着看向他。
章序低着头,吞吞吐吐地开了口:“两年前,我看到一个女人在挨打”
纪襄打断了他的话:“如果你要和我说蕊初的事情,我已经知道了。”
闻言,章序目瞪口呆,人都摇晃了一下。过了好一会儿,才舌头打结一般道:“你是你怎么知道的?”
她将蕊初去法云寺里找她的事简略说了。
章序一愣,笑了起来,眉眼深邃的俊美面庞上,神采
飞扬。他霍然间跳了起来,又蹲下问纪襄:“阿襄,怪不得你那天对我这么坏!我一直在想是不是我惹你生气了,原来是因为这个。你放心,我已经把她送回她老家了!”
他讨好地凑过来,道:“阿襄,你如果还在生气,你打我吧!”
说着,他去抓纪襄的手。
纪襄往后避让,道:“我没有生气,我也不想打你。”
章序没有信她不生气的话。但一想到纪襄之前并不是无缘无故对他发脾气,而是在吃醋在生气,且这个女子他已经送走,此事已了,心中犹如一块大石落地,顿时觉得松快不少。
之前百思不得其解的事,有了答案。
他眼眸晶亮,看向纪襄道:“你生气也没事,是我做错了。这事”
章序迟疑了一瞬,还是什么理由都没找。他道:“这事是我的错,我向你保证,以后再也不会有了。不然,你打我骂我,哪怕杀了我都行。”
虽然纪襄从没有明说过,但章序看得出来,纪襄向往的是什么。所以他母亲要给他安排通房伺候时,他拒绝了。人如果留在府里过,总会有痕迹的。
纪襄是正经姑娘,又是他日后要明媒正娶的未婚妻,不能随便碰,她的性格也绝不可能和他成婚前亲近。但他有需求,只好找旁人。
花楼酒肆的女人根本不算什么,养外室算是有些出格,他自觉在这事上确实对不住纪襄。
而他们成婚后,他是早就想好了不会再碰旁人。
纪襄望着他赤忱的脸,她信他此时此刻说的话是真的。
可是,这让她说什么呢?说什么好呢?
她闭了闭目,平静道:“没事。你不必对我做这种保证。若两年后我们还是得成婚,关于纳妾或是别的,你想怎样便怎样,我没关系的。”
章序闻言,挠了挠头,笃定道:“你还是在生气。”
纪襄没有争辩她是否因此生气,淡淡一笑。
当日伤心难过,觉得天崩地裂余生无望的心绪,已经离她十分遥远了。
如今回想起来,纪襄都怀疑自己当时真有这般伤心吗?
有这个必要吗?
章序往池塘里又丢了一小土块,他没想到这事情竟然就这般过了。他这事,连他父母都不知道,也没想过纪襄本就知道了。
看着她唇角微微含笑的脸,清澈平静的眼眸,章序心中又有着说不出的失落。
他宁愿她大吵大闹,扑上来厮打他也可以。
章序问道:“你真的不在意?”
纪襄很快回答了他:“我说了,我不在意,在此事上你不用顾忌我的想法。”
章序从中听出了另一种意思,不用顾忌,说明还是在意的,不是吗?他咧嘴笑道:“阿襄,你不用说了,我不会再有别人的。”
纪襄没有说话,也捡了块石头扔向池塘里,涟漪转瞬即逝。
章序道:“不是这么扔的,我教你。”
换作平常,他一定会去握纪襄的手教她,尽管她会守礼地甩开。但这时候,他心里更多的还是惭愧,口头上教了几句,又演示给纪襄看。
她一直微微含笑,看不出在想什么。
章序心里,渐渐浮起一种异样的不安。
他长到十七岁,还从没有过这种感觉。即使是星夜单骑在螭山里救肃王时,他都没有怕过,更没有现在这种害怕不安交融的心绪。
章序甩了甩脑袋,道:“明天我约人打马球,你来看吧。反正你待在屋里也没有什么事可做,不如来给我助威。你经常闷在屋里也不好,宣光宫里有一处打马球的好地方,你跟着我一块去吧?”
纪襄一脸心神不宁,目光眺望远处,没有答话。
他急切道:“阿襄,你听见我说的了吗?我请萧县主陪你一道去吧?”
她回过神来,无可无不可地点点头-
翌日,秋高气爽,万里无云。
纪襄和骊珠手挽着手,坐在马球场不远处的绣绷下。她微微眯起眼睛,见一群已换装完毕的少年武卫迟迟没有上马,正疑惑时,突然在一群高大武卫里看到了司徒征。
他站在太子身后,也已经换装完备。在一群英姿勃发的少年青年中,最是显眼。
骊珠奇道:“咦?这是怎的了?阿襄,章序莫非是约了太子打球?”
纪襄摇摇头,见太子妃往这里走来,站起来起身行礼。骊珠也连忙起身,行礼后将视野最好的位置让给太子妃。
周芳清笑着受了,目光看向太子。
原来是负责管理马球场的上一个小吏当值时,字迹太过潦草,将章序定的时间写的很像后日。太子不知有人约了,也派人定了今日的场地,这时已经换班过,新小吏也就记下了。
两边其实是约了同样的时间。
太子一向温和脾性好,并没有发作马球场的小吏,也没将章序等人赶走,而是干脆请章序等人一道打马球,比赛一场。
既然比试,两边队伍又重新筛选了一遍,章序的队里皆是他交好的各卫子弟。
太子那边则是向来都跟随他的司徒征顾明辞二人,以及他卫率里的青年武官。
章序发起这马球赛,请了未婚妻子来观战,本就存了出风头讨纪襄欢心的心思。对上太子,他毫不犹豫在定下比赛前特意说了一句,不会相让。太子闻言,爽朗大笑,只说各凭本事,一场比赛而已。
太子一向文静,顾明辞则微胖,都不是马球高手。至于司徒征,在庙里待了五年,即使从前再厉害,如今也不可能有之前的能耐了。
章序生怕在纪襄面前丢人,如此想定,放下心来。他扫了一眼不远处的纪襄,她正和太子妃,萧县主等人说说笑笑,看起来心情很是不错。
他的几个好友循着他的目光望去,正想吹口哨调侃一番,才发出声来,又看到一旁的太子妃,连忙将声音硬生生憋了回去。
纪襄身旁的人,都被这种蠢相逗乐了,掩嘴而笑。
她原本是个经常害羞,甚至很容易感到羞耻的人。换做往日,她早就面色通红,恨不得挖个洞将自己藏起来。现下不知是否因经历的事情比从前多了,她只是笑了笑,继续和身边的人说话。
陆陆续续又来了不少年轻姑娘和夫人观战。马球场外,亦是站了不少男子等着看比赛。
随着隆隆鼓声响起,马蹄声如疾风如骤雨,混着鼓声和站着观战的男子欢呼助威声,声响震天。马蹄疾驰,扬起阵阵黄沙烟尘。
纪襄还是头一回看马球赛,见他们骑在马上直接朝对手撞去,吓得面色一白,低低惊呼一声。
坐在她身边的周芳清柔柔一笑,安抚地拍了拍她的手,道:“没事的,你看他们都是熟练的好手,等闲不会出事。你安心瞧着便是了。”
太子妃自己也能上马打球,几句话里又约了骊珠等贵女改日比赛玩一场。
纪襄起初惴惴不安,直着身子观看。看了一会儿后发现身体冲撞其实并不常有,才松了口气。
她的目光,克制不住地看向司徒征。
他额头上绑着一块黑色抹额,免得汗水滚进眼睛。雪白的面容在日光下,简直璀璨炫目,令人移不开视线。
她不大看得懂,小声地问周芳清:“殿下,您觉得这场上谁打得好,哪边会赢?”
第42章
周芳清看过不少马球赛,自己也是个中高手。她不假思索道:“章序队伍里有的人放不开,但整体实力是在殿下那一队之上的,谁赢不好说。”
“至于谁打得好,”周芳清笑道,“章序很是不错。不过依我看,还是司徒征更胜一筹。打球终究不是只拼蛮力的。”
纪襄的视线一直在司徒征身上,她虽
不懂,却也看得出他击打的动作都十分迅疾,似乎在球还没飞过来时,就已经想好了自己要击打的方向和力度。
马球赛渐渐激烈了起来。
章序那一队,并不是因为顾忌太子而放不开。而是都知道章序特意请了未婚妻来看,而且还知道他婚约要延迟两年,虽然他没明说,都但都有意无意地收敛动作,让章序去出风头。
但眼见太子那一队实力不俗,谁也顾不上让好兄弟在未婚妻面前出风头的事了。
纪襄看得目不暇接,周遭人闲聊说话的声音也小了,都开始聚精会神看起来。
场上的局势十分焦灼,久久都不能分出胜负。
时间一久,纪襄身边去如厕更衣的人也多了起来。她的目光,又看向了司徒征。
距离相隔远,且他一直在动。纪襄只能看到他额头上已是密密细汗,如玉脸上泛着红晕。
她从前就很奇怪,司徒征的肌肤怎会如此白她从来没有见过他这般模样,动作迅疾干净,骑在马上自有一股睥睨的气势,合了他的名字。
纪襄出神凝望时,充作监较的衡王孙子叫了停,让两边队伍都去歇息一下。
场上的动静小了不少,烟尘散了,纪襄忽然在右侧站着助威看热闹的人群里,见到了一个熟悉的人影。
西弥王子侯幼突。
她下意识想遮挡自己的脸,忍住了,望了一会儿,生怕被他察觉,低下了头。
等面色缓过来,她问周芳清:“殿下,我瞧前面怎么还有个胡人模样的?”
“武卫里有番邦胡人出身的也是常事,”周芳清奇怪地看了纪襄一眼,觉得她不该不知道啊,于是也望了过去,“哦,你看到的倒不是番将,是西弥的一位王子。”
纪襄压低了声音,问道:“便是之前康王那事里的西弥使臣?他竟也跟着来了行宫?”
周芳清道:“是,他留下来恭贺过了陛下明年的四十万寿再走。不仅是他,陛下还传召了不少番邦来贺,连镇守北地八州的谢侯都召入行宫了,只不过人还没到。”
这些事并非机密,周芳清随口多说了几句。
纪襄现在并不关心还有谁会来,她克制着自己,不再去看那西弥王子。
除了司徒征的下属和自己的婢女,此人是唯一一个知道她和司徒征关系的人!
自然,他应该不知道自己叫什么名字,但他见过自己的脸。
非是纪襄自命不凡,但她的脸,应该是一时忘不掉的。
且他还要在行宫里待上几乎一年的时间,万一哪日撞见了
譬如现在,她只能寄希望于这王子专心观战,不会看见她了。
她紧张了许久,见王子一直都没看过来。大约是太子妃在这里,不敢放肆,心里松了口气。
而方才比赛的人聚到一处,球逢对手,实在是一件畅快的事。几人勾肩搭背在一起,章序独自去饮水时,看向纪襄的方向。
她竟然在看司徒征!
虽然她的目光很快就收回了,和旁边一个他不认识的姑娘说起话来,唇角含着一抹愉快的笑意。
章序气冲冲地瞪了她几眼,但纪襄毫无察觉,压根没看他一眼。
他闷闷地喝完了手,抱臂生气,不多时,他就去催着衡王孙重新开始。
鼓声响起,马球赛继续。
章序不想在纪襄面前输,而对面实力最强悍的就是司徒征,加之纪襄居然看了他几眼,让他心里十分不忿,比赛一重新开始就针对起了他。
其余人只当他有些上头,并未多想。
长时间骑马击球下来,许多人的体力都渐渐不支。场上,虽然还是两支队伍在比试,但看起来却像是章序和司徒征二人之间的较量。
纪襄哪还有心思去管这番邦王子,一颗心高高提起,不自觉绞着手指。见他们好几次来往间都是错身而过,若是有谁不当心一些,或是谁更凶狠些,就要有人坠马了。
她咬着嘴唇,牙齿在粉润的唇上咬出一片白。
章序抹了一把汗水,分神去看纪襄在的方位。他分辨不出她是在看谁,正眯起眼睛想细看时,他威武雄健的马一只前蹄突然向前屈。
眼看就要坠马,千钧一发间,离他不远的司徒征疾驰而来,一把拉住了他的手臂,将他从马上平稳地提到了地上。
众人目瞪口呆冷在原地,反应过来后,纷纷赶过去关心章序。观战的人群里,不少都踮起脚尖,看场内是何状况,议论纷纷。
适才的激烈程度,衡王孙原本就担心这一群少年子弟会有人受伤,见状连忙叫停,在太子眼神示意下高声宣布比赛结束。
章序面红耳赤,呼哧呼哧喘着气,拱手向司徒征道谢。
司徒征神色淡漠,看都没有看他一眼,道不必客气。
一片吵吵闹闹间,纪襄从错愕中回过神来,难以置信地眨眨眼。
司徒征竟然能一只手臂将章序提起
纪襄脑中瞬间掠过了许多画面,连忙将其抛到一边,抿了抿唇。
周围的几个贵女有不少低呼可惜的,难得看一回如此精彩的球赛,竟然没有分出结果。有人低声埋怨起了衡王孙的叫停,也有人小声说司徒征的反应真是太迅速了
纪襄向周芳清告退,拉着骊珠先走了。
她知道章序要面子,马会体力不支估计是他早上就刻意练习过了。至于为什么,她心里也明白。
若是他知道自己将方才的意外看在眼里,一定会难受许久。
还不如现在就走了-
翌日,纪襄去给太后请安。
引路的宫女悄声告诉她,定远侯夫人房氏和世子也在,正陪着太后说话。
那不就是司徒征和他的母亲吗?
纪襄一怔,也不知他们怎会在这里,笑着回了一句:“知道了。”
殿内,房夫人正笑容满面地和太后说着话。
她听说了前一日的事,有点拿不准太后的态度。
论起来,司徒征是救了太后侄孙一回。但若是遇见个小心眼的,指不定还觉得司徒征是抢了章序的风头。
房夫人不确定太后心眼的大小,便命司徒征跟着自己走一趟,自然不会说是赔罪,而是来给太后请安。
纪襄入内时,正是宾主尽欢,两位贵妇其乐融融。她行了礼,在一旁坐下。
见她来了,司徒征起身和她见礼后,便向太后提出告退。
这是合乎礼仪的做法。
但太后一向喜欢司徒征,且她今日心情上佳,又觉得司徒征和纪襄之间不可能生出什么事端来,阻止道:“无妨无妨,指不定论起来,你们祖上还结过亲是亲戚兄妹呢,一道坐着就是了。”
房夫人笑笑,脑中回想司徒氏和纪氏有没有结过亲事,似乎没有。
又想到了司徒征的曾祖父和纪襄的曾祖有过来往,她连忙将这事说了,道:“娘娘说的是,论起来,我家司徒征和纪姑娘也算是世兄妹了。”
太后笑眯眯地点头,看向纪襄。
纪襄便起身,朝司徒征行礼,口称“世兄”。
她是拼命忍住了,才没有笑出声音来,也克制住了没有朝司徒征眨眼。
司徒征便也站了起来,向纪襄回礼。自然,也叫了她一声“世妹”。
二人之间私下里的亲昵称呼,突然被放到大庭广众,甚至是二人长辈面前。
纪襄心里闪过一丝紧张之余,更多的是一种她自己也说不清的隐秘快意。
房夫人和太后皆是笑笑,全然不知有何暗潮涌动。房夫人很会说话,态度恭敬又不谄媚,太后很喜欢和她聊天。本来,司徒征及时拉住了章序,她就心中庆幸,看司徒征的母亲也就格外顺眼。二人相谈甚欢,渐渐,也顾不上在座的两个小辈。
司徒征和纪襄对视一瞬,又都飞快移开了视线。
不多时,司徒征起身告辞,纪襄也跟着告辞了。
她追出去,不远不近地跟在司徒征身后。眼见离太后所居的宫殿已经很远了,
她才提起裙摆,加快步伐追了上去。
行宫占地广袤,这一段路花木扶疏,两道俱是移栽的高大树木,除了他们,一个人影都没有。司徒征没有带随从,见纪襄追上来,没有看她,也没有停步。
她拉长声音唤了他一声“世兄”,语调可爱,偏着脑袋问:“你怎的也会在太后宫里?”
司徒征这才停下脚步,没有说话。
纪襄心里生出一股不妙的预感来,小声问道:“你怎么了?”
他一贯沉静的面容上似笑非笑,略带讥讽,凝视了纪襄片刻。
她微微启唇,神色茫然,习惯性地眨了眨眼。
司徒征淡声道:“跟着我做什么?来感谢我救了你未婚夫婿?”
她一怔,什么话都说不出来,脚像是被原地困住了一般,动弹不了。
司徒征说完,看着她的反应,轻笑一声,再也没有说什么。不过片刻,人已经走远了。
纪襄缓缓回过神来,自我宽慰般扫视了一圈四周的光景。
花木间,小道旁,远处的亭子里都没有人。
他不是在避人耳目,怕被人发现他们的关系。他的冷漠和嘲讽,都是真真切切给她的。
纪襄静静地凝望片刻,掏出手帕,擦干净了路边一块大石,坐下。
秋风瑟瑟,吹落几枚金黄的叶。她在风中打了个寒颤,坐了许久,才回到居住的地方。
第43章
黄昏时分,纪襄闷闷地倚在床榻上,让碧梧自己去用膳。
她没有胃口,什么也吃不下。
在一个时辰前,司徒征的冷漠和高傲在她面前展露无遗,仿佛和她不过只是陌生人的关系。
纪襄不得不承认,他们二人之间,是她更需要他,只有她需要他。而她,对他而言,大约是可有可无的存在。于他不仅没什么助力不说,反而是个爱哭的麻烦。
她突然觉得在行宫里的日子很是无聊,但相比起留在家中
纪襄没有再想下去,怔怔地望着顶上绣着蜻蜓的雪青色帐子发呆,待到夜幕低垂,碧梧进来点起灯烛,她才在跳跃的光里回过神来。
她懊恼地拍了拍自己的额头,她真傻,凭什么要因为司徒征对自己的态度就觉得整座行宫都没有意思?
之前来过几回,她都是陪在太后身边,一步都多走不了。每日多数辰光,都是在太后和各路来请安的贵妇贵女谈话中,在一旁配合地微笑点头。
既然这回相较起从前,自由不少,就当是来出远门好了。
她想定,拿起碧梧放在床边小几上的一小碗甜粥,吃得一干二净。
过了五日,她去给太后请安。
这日,太后心情却是不怎么好。她拉着纪襄的手,抱怨了一箩筐,突然说起了章序。
“这孩子,这几日在忙什么呢?我都已经许久没瞧见他了!”
纪襄在马球赛后,也没有见过章序,她将自己听说的告诉了太后:“章序似乎是在上值,不得空闲。”
太后点点头:“这我也知道,可他是这大半年了,都没怎么来给我请安,是他父亲拘着他不让出门,还是他把我这个老婆子忘了?”
纪襄轻声提醒她,今年章序去过潼川平乱,离京了很长一段时日。
闻言,太后的脸色稍微好看了一些,命纪襄去找章序传她的话。
纪襄也有些奇怪章序怎么不来给太后请安了。
他一直是太后最宠爱最放纵的一个小辈,对他好过几个皇子公主。
章序从前一个月能来长秋殿里好几趟。她不清楚他究竟有多久没来了,应下了太后的命令。
纪襄学着他的做法,找了个小内监跑腿,约他有空闲时见一面。
章序很快就回了信,打发同一个内监送了回来,极其潦草的五个字——明早临危台。
她辨认许久才认出来,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这个字迹实在太难看了她心里嘲笑两句,将字条放到一边。
转日,天光明媚,空中流荡着秋日特有的瓜果成熟的香气,甜滋滋,馥郁怡人。纪襄早早等在了临危台,看着叶子上的晨露渐渐消弭,章序来了。
他在她身旁蹲下,问道:“阿襄,什么事?”
章序尽量让自己的语气显得平静,却还是掩饰不住的高兴。
纪襄也只好提起裙摆,在他身边蹲下,开口道:“是太后娘娘有话让我带给你。她说,你这大半年,都极少进宫给她请安。你若不忙,还是多去给娘娘请安吧。”
他咧嘴笑:“我和太后又没什么好说的,她哪里缺我一个说话的人?”
纪襄微微蹙眉,道:“那你从前是”
“你说呢?”章序抬手,轻轻地拧了拧她的脸,“我是为什么才经常往长秋殿跑?”
“你别这样。”她避让一步,从前就不习惯他这样,现在更不习惯了。
章序道:“好好,我不动了。”
他看着纪襄侧脸连着耳廓白净肌肤上细软浅淡的茸毛,喃喃道:“太后也真是的,这点事情都想不明白。你都出宫了,我还去长秋殿做什么?她若是无聊,传个说书的跳舞的唱曲的呗。”
纪襄抿抿唇,沉默了片刻。
她微笑道:“那不一样。娘娘没有自己的孩子,有时候会觉得寂寞,这和听曲看舞不一样。你是她娘家小辈,她自然希望你能常常承欢膝下。”
章序打了个哆嗦,作势要呕,道:“承欢膝下就罢了!行了我知道了,你让我去我就去,我改日就去看她。”
她的任务已经完成,莞尔一笑,站了起来。
章序连忙起身,脸颊微红,问道:“阿襄,你那天什么时候走的?”
“就是打马球那一天。”他补充了一句。
纪襄皱起眉头,道:“我也记不清什么时辰了。我记得原本站在一边的人都涌到了前头,根本看不清里面发生了什么,那衡王孙就高声宣布结束了。我坐着无聊,就和萧县主一道先走了,后来才听说算作平局。”
章序试探道:“你没看到是怎么停的?”
“没有,”纪襄忍笑,“是怎么停的?”
他含含糊糊道:“出了点意外也不是什么大事,是那衡王孙大惊小怪叫停了。”
纪襄一笑,没有多言。
章序这几日老老实实没有来找纪襄,就是怕她看到了或是知道了。如今一想,她对马球这事根本没兴趣,或许都没有问过当时情景。
他的心情,顿时好了起来。
其实,他和纪襄一起长大,都见过彼此丢人的丑态。自然,主要还是纪襄见过他的。
以前年纪小没觉得有什么,长大后有了自尊心,就不想被她知道了。现在是生怕在她面前丢人,被她看不起。
何况,他心底怀疑,因着那个歌女的事情,纪襄已经有些看不起他了。
他笑道:“对了阿襄,上回我一个人在行宫里闲逛,走到了一个风景很好,又很幽静的地方。是你平常喜欢待着看书的那种,我带你去看看吧!”
纪襄一时想不出回绝的借口,点头应了。
章序大笑起来,兴致勃勃地和她说话。
他一边说,一边走,还不忘观察纪襄的神色,看她一直唇边含笑,恢复了往常的模样,放下心来。
之前那桩事,应该就已经过去了吧?
章序所说的地方叫做清凉州,即有茂密的灌木草丛,又有一条细长的内河流经,往更富贵风流的地方流去。
因着偏僻,少有人来。
章序伸手摘了几枚树叶,找话道:“如果是春季来,风光一定更好。”
纪襄嗯了一声。
他有些失望:“阿襄,你能不能和我多说几句话?”
纪襄从他说去长秋殿是为了看她时,就有些心软。看着他讨好自己的模样,更是心中泛起一阵酸楚。
但更多的,是觉得没有必要。
自己也不值得他花心思讨好。
她微叹了口气,正要开口时,突然看到
不远处树木掩映下,站着一男一女。
章序已经认出了二人是谁,“嘘”了一声,拉着纪襄往前走去,躲在一颗大树后偷听。他小声道:“是司徒征,和密国公那个在家守寡的孙女。”
约摸一盏茶的功夫前,司徒征遇见了密国公孙女李子衿。
李子衿没想到能在这里看到司徒征,十分惊喜,娇艳的脸上嫣然一笑,朝司徒征快步走去。
她一直没忘记自己落水被他救起的事情,朝他道谢后,又委婉表达了自己虽是寡妇,但他若是不嫌弃,愿意以身相许,婚配于他。
司徒征淡淡道:“李夫人客气了。当日并非是我救你,是太子卫率里一个武官下河救的你。你若要谢,更该谢他。”
李子衿面色一僵,笑吟吟道:“是吗?不过,还是要多谢您。若不是您路过,恐怕我也早就死在河底了,哪里还有机会在这里和您重逢?”
章序拉着纪襄走过去时,听到的就是李子衿这句话。
什么河底,什么重逢他惊讶地挑了挑眉,看向纪襄。她脸色十分平静,似乎觉得这种事情挺无聊的。
那厢司徒征又听李子衿说了几句,她带着仆婢走了。
随着他走过来,清晰地看到了树木后的一对小儿女。
眼看被正主撞到了偷听,章序坦然地对上他投过来的目光,挡在纪襄面前,朝他点点头。
两人不熟,没有寒暄的必要。
司徒征颔首,大步走了。
自始至终,他和纪襄都没有看彼此一眼-
秋雨绵绵,好不容易连着放晴了好几日,太子妃约的马球赛总算能比了。
纪襄不会打球无法上场,不妨碍她一大早就被骊珠拉去马球场,给她助威。太子妃叫上的贵女都会打球,骊珠笑着让她好好观战,改日教她,下次便能一起玩了。
她独自一人在绣棚里坐着,见她们在场上因着分人嘀嘀咕咕许久,不由扑哧一笑。
突然间,她远远望见太子领着一群人来了。
纪襄脸色一白,若不是好友骊珠要下场比赛,她真想立即走人。
来人里有司徒征罢了,竟然还有那个西弥王子侯幼突!
她最不想见到的两个人,竟然同时撞到了。
纪襄暗呼倒霉。这几日她极少出去走动,偏偏一次和章序闲逛时撞到了他和曾经被他英雄救美过的李夫人。这一次,又是撞到了他。
太子去寻太子妃说话,跟随他而来的人都走到绣棚之下。顾明辞走过来,客气地和纪襄见礼,她也只好站起来,互相见礼时,撞上了侯幼突诧异的神色,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
顾明辞笑道:“纪姑娘怎的一个人在这里?”
她强装镇定道:“她们都会打球,我不会,只能坐着助威了。”
寒暄几句,几人坐到了离她不远不近的位置。
顾明辞坐下没多久,注意到侯幼突直勾勾地盯着纪襄瞧,神色说不出的古怪,知他有好色之名,连忙警告道:“别看了,这姑娘是太后侄孙没过门的妻子,你再看下去,小心惹出事情来。”
侯幼突的脑袋,“唰”一下看向司徒征。
他很确定,司徒征和太后绝不是姑祖母和侄孙的关系。
而这两个人,怎么看起来像是根本不认识的模样?
他记错了?绝不可能!
侯幼突的脑袋又转了回来,问顾明辞:“这姑娘有没有同胞姐妹?”
顾明辞简直不知该说什么,他压低声音道:“没有!你别盯着人家看了,也别肖想了。”
侯幼突若有所思,猛然起身往纪襄的位置走去。顾明辞颇有种好言难劝该死的鬼之感,对着司徒征讷讷道:“他是不是色迷心窍了?”
纪襄双目直视前方,突然听到身边一个压低的声音响起:“你和司徒征,到底是什么关系?”
侯幼突补充了一句:“你还记得我吧?”
纪襄在看到他时就料到了,侯幼突会来找她。这个西弥王子,不像是能憋住话的性格。
但她没想到,他会这么快找来,而且问得如此直白。
她沉默片刻,倏然冷笑一声:“司徒征就在你身边,你为何不去问他?”
似乎是被她的态度惊到了,侯幼突一噎。
他又问道:“你快要成婚了?”
纪襄懒得和他解释,淡淡道:“和你有什么干系?”
“不是”侯幼突是真好奇了,他一直以为雍朝人做事都十分讲究礼法,王公贵族更甚,怎么还有快要成婚的姑娘,跟着另一个男人乱跑?
“那你成婚后,你还会和司徒苟合吗?”他直白问道。
纪襄面色一白,手指掐着自己的掌心,险些喘不过气来。
她不是第一次想弄清二人的关系,但也总免不了欺骗自己。突然被人直白点破,心内自嘲一笑。她沉默许久,见场上已经分了两只队伍。说来也巧,今日是衡王的一个曾孙女做监校。
侯幼突不死心地凑过去,问道:“你觉得我的模样如何?”
闻言,纪襄惊讶地瞪大了眼睛,看着眼前放大的一张眉目深邃的脸,面上露出嫌恶之色。
她压低了声量,飞快道:“我告诉你,你就算想告诉别人也无事,我是没关系的。你尽管试试去,看有没有人会相信你的话!”
接着,她提高了音量,朝着往绣棚走来的太子求助般喊道:“殿下!”
“侯幼突!”司徒征出声喝道,“回来。”
他面色严肃。
在场的人没有多想,只当他是在替太子管这显然失礼了的西弥王子。
侯幼突没想到她会突然喊人,又想到她小声说的话,起身垂头丧气地走了回去,被顾明辞拉去教训了一番。他其实也不是有多好奇他们的私情,只不过这么美的一个女孩儿在眼前,他不说上几句就浑身难受。
可见雍朝贵女脾性大,不好惹。
纪襄往他们那边看了一眼,恰好对上司徒征冷峻神色。他漆黑眼珠静静盯了纪襄一会儿,眸光难以琢磨。
原本,她不想示弱移开视线,但太子回来了,她只好继续直视前方,装作无事。
太子温声宽慰了她几句,又让侯幼突过来给她道歉。
这桩事,算是过了。
马球赛开始了,十分精彩。纪襄逼迫自己不去看司徒征一眼,可心绪却忍不住去想他。
自己做错了什么吗,以至于他突然态度大改?
她怎么也想不到。
反正她是不会去找他了。
正想着,纪襄突然想到,除非司徒征主动联系她,她根本没有办法找到司徒征。她都不知他住在哪处宫殿。
这个念头,令她顿时感到无比失落。
还伴随着一股挫败感。
阵阵马蹄声中,纪襄努力让自己的精神都集中到马球赛上。骊珠和太子妃一队,她这个一窍不通的人也能看出来,她玩得不如太子妃。
果然,她分神望过去,见太子也是一脸有荣与焉。
而太子身旁的司徒征,则是面沉如水,活像是有人极大地得罪了他。
其实,司徒征的面色和平常也没什么区别。只不过纪襄熟悉他,看得出他在生气。
意识到自己又在琢磨司徒征心思的时候,她暗骂自己不争气,可偏偏忍不住。
她一边想,一边皱着眉看完了一场比赛,众人便各自散去了。
第44章
秋意消弭,暮秋初冬时节,人在外行走,已有了丝丝寒意。
萧骊珠挽着纪襄的手,小声道:“我听说康王死了。”
此事纪襄也通过太后宫人的消息,提前得知了。她点点头,也低声道:“我瞧宫里并没有大办丧事的意思,我们也就当做不知道吧。”
“哎,”骊珠叹了口气,“原本好好的大王不当,流放路上日子一定很难熬,才会到了岭南没多久就病死了。”
她的语气里,不乏同情。毕竟康王是她的亲表哥,从前对她也很不错。
纪襄微微出神,纵古通今,谁能说
得清康王原本就是死罪还是真的虚弱病亡呢?
二人压低声量,讨论了几句。很快,萧骊珠便将这点同情抛到一边,相比亲戚情分,她更不耻于这种行为。她换了话题,道:“阿襄,你说陛下为何将谢侯传召入行宫了,还让他带着三千将士入京?”
雍朝姓谢的侯爵,其实有两家,一曰威远侯,另一曰镇北侯。
两家原本是一家,初代镇北侯原本是威远侯次子,尚了高宗朝一位公主。夫妇俩没有像寻常公主驸马一般在京,而是去镇守北地,羁縻胡人,保护边境,以功封侯。
而大雍立国已有一百六十余年,大小公侯不计其数,这一串封号记不清的大有人在,用姓氏称呼便方便许多。
这爵位一代代传下去时,谢家也常有宗室女赐婚相配婚姻,镇北侯这一支谢家血脉也代代镇守帝国北境。但随着气候寒冷,边境劫掠的状况愈演愈烈,需时刻提防,而先帝和如今皇帝都是不拨军费的主,谢家已是勉力支撑。
纪襄抿唇而笑:“我猜陛下明年的万寿是想检阅军士的,所以召了谢侯。”
“那也还有一年呢!”
二人要去的,正是皇帝为了迎接镇北侯谢宪而设立的大宴。
自从到行宫以来,宫妃办了不少大大小小的宴,但还是头一回皇帝亲自到场,给足了谢侯颜面。
她们二人来得不早不晚,落座后,骊珠已经四处张望起,想看这传说里如山如岳镇守北地的谢侯长什么模样。御宴规模庞大,除了主殿,另外还开了两处偏殿宴饮。
纪襄有幸和骊珠同在主殿,也和她一同寻找起来。
“你瞧这个是不是?”骊珠扬了扬下颌,示意她看向对侧上首的一个男人。
他约摸三十出头的年纪,肤色较深,双目如炬,五官英俊,左脸上有一道很长的伤痕,虽然相貌有损,却有着一股难以描摹的英雄峥嵘。
纪襄眯起眼睛打量了一会儿,收回了视线。
骊珠又道:“他是鳏夫,妻子已经病逝多年,没有续娶。”
纪襄也听过此事,对着这样人物,不由泛起一阵同情。
不止她们二人,在场不少人都在小声交头接耳,议论纷纷。
皇帝终于姗姗来迟,跟着他一道来的,还有严妆丽服的谈贵妃。
纪襄毫不掩饰地蹙起了眉头。
自然,谈贵妃不会注意到她,但她身边的骊珠被吓了一跳,忙用手臂轻轻碰她,低声道:“你这是什么神情,小心被别人看到了,说你大不敬。”
纪襄垂眼,淡淡道:“我讨厌谈贵妃。”
骊珠闻言,更是惊讶。她自己对皇帝舅舅的后妃都没什么感情,也不喜欢谈氏一族,只是没想到纪襄会这么说。正想问她是否被谈贵妃欺凌过,皇帝已经摆手宣布开宴。一时间,笙乐齐响。
纪襄笑道:“我随口一说罢了,没什么事。”
她已经很久没有想被谈贵妃下药的事了。因着从那一天起,大多数的日子都是新奇而又愉快的,令她极少去回忆当日光景。
若是真的发生了,她会如何?
纪襄想来想去,十分怀疑自己极有可能在巨大的羞愤下自戕。
当然,她现在是绝对不会有这种亲者痛仇者快,白白赔上一条命的念头。
但看着仇人坐在宫宴上首,受众人敬仰,这种感觉当真令人十分难受。
宴饮到气氛高潮时,皇帝赐酒赐菜于谢侯,又命众人举杯共饮,将宴上气氛推至愈发热烈。
纪襄食不知味,一边和骊珠有一搭没一搭说话,一边想着谈贵妃的事。
正想着,突然间年幼的六公主挣脱开了乳母的手,跑到了纪襄身边。
她是个样貌十分可爱的四岁小女孩,拉着纪襄的手喊她“纪姐姐”。
纪襄的思绪骤然中断,听着六公主的童言稚语,接过六公主几个乳母宫女手里端着的羹汤,温柔地喂给她吃-
这日午后,天气难得十分晴朗,一丝阴云都没有。
皇帝兴致大起,下令围猎,自己则没有下场。
行宫外便有一处围猎的场地,纪襄原本是跟着骊珠一道去了,在外闲坐聊天。围场鼓声隆隆,内里不时传来马鸣和野兽的嘶鸣声,陪侍的王公重臣不计其数,人影幢幢。
但她心情莫名低落,只想独自到安静的地方待着,也好思索一下今后该怎么办。
纪襄推说吹风了头疼,独自离开了。
她很少有坚定地要做成一件事的念头,报仇就是一桩。
只是如今的境况,相比起从前,她除了胆子大了一些,似乎全无长进。
而那个曾经答应过帮她报复的男人,纪襄一想起来,就忍不住加快了脚步,想把这个念头甩到身后。
从他提出将婚约延迟两年而她应下时,她心里就隐约明白,他所设立的“苟合”时间最多两年。而现在,大约是他没兴致了,提早结束了他们之间的来往。
原本,这也只是二人之间心照不宣,彼此心里明白的事。要断绝往来,也不必特意告知一声。
实在是没这个必要。
只能怪自己不争气,才会时不时就想起。
她自嘲地笑了一笑,倏然间听到有人喊了一声“姐姐”。
不知不觉间,她已经走到一处不甚茂密的树林里,落叶满地。纪襄抬头张望四周,在前方一颗树上看到了一个半坐在树上,垂下一条腿的少年。
少年一袭武袍,身量瘦长,小麦色的肌肤,牙齿洁白,笑嘻嘻的。
“你在叫我?”她不确定地问道。
“是!”少年露齿而笑,将手里摘的果子轻轻扔给纪襄,“纪姐姐你吃。”
说着,他轻盈地跳了下来,擦也不擦,咬了红通通的果子一口。
“呸呸呸太难吃了,”他被酸得皱起脸,全都吐了出来,“纪姐姐你别吃了,快扔了。”
纪襄原本就没打算吃这压根没洗过的果子,看他这样子,忍笑道:“好,谢小侯的美意心领了。”
少年诧异道:“你怎么知道我是谁?”
他五官肖似其父,精致俊美,只是稚嫩许多,也没有那沉稳的气场。纪襄很轻巧地认出了他的身份。
她不答,反问道:“你怎么知道我姓纪?”
少年一怔,吭哧了半天没有答话,脸渐渐红了。
昨日宴饮,他就在一片衣香鬓影里,远远注意到了她。后来看她抱着一个四五岁的小女孩,哄她喂她吃饭,神态温柔,心里竟然生出一丝羡慕。不知怎的,竟然希望自己是那小女孩,被她抱着。
这念头令他不由一颤,顿觉羞耻,向侍立的宫人打听了她的名字。
但这回撞上,却是凑巧。
他回过神,道:“纪姐姐你别叫我什么谢小侯了,我名叫谢方。”
纪襄瞧他才十四岁的模样,瞳仁清亮,放下了戒心,点了点头。
她问:“今日陛下命狩猎,你怎么没有去围猎?”
“没什么意思。”谢方嗤了一声,“我懒得和他们比。”
他又问纪襄:“那你怎么不去看?”
纪襄道:“我也觉得没什么意思。”
谢方哈哈大笑起来,和她维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问道:“纪姐姐,你是不是心情不好,有什么心事?我瞧你一直低着头走路,原本还以为你哭了。”
第一次见面就问私事,纪襄却不讨厌他。大约是他整个人虽然爬树摘果,但十分干净,言行举止也大大方方的。
最重要的是,谢小侯看起来还是个半大少年。
她笑道:“没什么,只是觉得有些无聊罢了。”
谢方连忙接口道:“我也觉得!成日在宫殿里关着,什么事情都做不了,而且,还不知道要住上多久。”
他抱怨着,突然又觉得住下去也好。他父亲和他说过,这回既然被皇帝传召了,机会难得,当面讨军饷同时也会为他求一门婚事。
虽然他才十四岁,但可以先定下来,过几年再正式成婚。
谢方原来没细想过这事 ,随父亲安排。
但昨日见了纪襄,少年始知一见钟情的滋味。虽然见她应该比自己大几岁,但也没关系,大不了可以早些成婚。
“纪姐姐,你今年多大了?”
纪襄答道:“我十六岁了。”
谢方笑道:“还好,也就比我大两岁。”
她哪里知道谢方在想什么,奇道:“还好什么?”
他自然不会答话,笑嘻嘻混了过去。
纪襄前几日还和骊珠谈论过谢侯突然被传召是因为什么,她好奇,也就问了出来。
谢方认认真真道:“我也不知道。我如果知道,一定会告诉你的。你想知道的话等我再问问我爹,不过他好像也不知道。也可能是他知道,不肯告诉我。”
她忍笑,只觉得他果然年纪小,什么心眼都没有。
二人不过是头回遇见的陌生人,遇见了随口聊几句的关系。
换做从前,她甚至不会和外男单独说话的,除非是幼童年纪。
“我也只是问问,你不必挂心,更不用去问谢侯的。”她莞尔。
谢方应下,知道了纪襄是京城人士,转了转眼珠说自己从没有去过京城,不断问她京城里的事。
偏偏纪襄是极少出门的,绞尽脑汁告诉了他一些关于京城的事情,就说不出来了。
谢方看出她有告辞的意思,试探地开始给她讲庭州和北地草原的事情。
等她意识到已经聊了许久时,已是薄暮时分,远处的天际泛起霞光。日落西山,远处突然响起一阵极大的动静,连走远的二人都能听到。
“不早了,该回去了。”
纪襄有些后悔和谢方聊了这么久,从小受到的教导告诉她,这是十分不妥当的行为。但从心而论,听谢方说北地风土人情,比在围场旁枯坐有意思多了。
谢方很是不舍,决心改日再仔细打听一下纪姐姐的家事,再去告诉父亲求赐婚。眼下,只好点点头。
他不打算回到围场旁,护送纪襄到能看见人群的地方,就一溜烟跑远了。
她走到骊珠身边,萧骊珠一见到她,就激动道:“你知不知道,我听说围场里司徒征和章序都快打起来了。”
“什么?”纪襄大惊失色,而后摇摇头,“不太可能,我估摸着传话的人是将这事夸大了说的。”
骊珠失望地撇撇嘴,道:“果然没有骗过你,我还以为你会信呢。”
“所以这是怎么一回事?”她沉默片刻,装作不经意地问道。
骊珠道:“阿襄,你是不是还在生章序之前骂你的气?你从前很关心他的!”
她一时难以解释,骊珠继续道:“但我觉得你生气也是应该的,本来就是他有错在先。你放心,即使你们之间你有什么不是,也一定是他的错。”
纪襄扑哧一笑,催她快说究竟发生了何事。
“里面什么状况,传出来的也不清不楚。好像是他们在不同方向追赶了同一只鹿,最后有些争执吧?”骊珠不大确定,偏着脑袋,“章序也就算了,我还当司徒征那种性格,不会搭理这种事情呢!”
“他是为太子表哥狩猎,可能是维护表哥的猎物?”骊珠猜测道,“好像也不对,因为最后还是表哥让他们彼此道歉了。”
纪襄听见自己的声音平静地响起:“狩猎这种事,和马球,比武其实无甚区别,都有输赢,谁都想自己的猎物多一些。其他事偶尔有因为结果打起来的,那狩猎也一样。争执几句,也很正常。”
她都惊讶于自己声音里的冷漠,怪不得骊珠诧异地看了她一眼。
也许真有人极大地得罪了司徒征吧,让他这么久了还心情不佳。她和骊珠一样,也觉得司徒征不是会计较这种小事的人。
但这一切,都和她无关。
骊珠皱眉道:“阿襄,你去哪里歇息了?怎么越歇息脸色越差?”
纪襄指指旁边的树林,道:“我无事,只是走了走。”
“算了,原本还想看看清点猎物时谁最多呢,我们回去吧。”
纪襄笑道:“我当真无事的,一起留下来看会儿吧。”
骊珠坚持道:“你的身子重要,我们回吧,结果我之后问我哥哥好了,顺便问问里面究竟怎的了。”
她感动地握住骊珠的手,和她一道回去了。
至于别的,她连打听的心思都没有了。
第45章
“司徒,近日是有谁得罪你了?”顾明辞疑惑地问道。
司徒征矢口否认:“没有。”
“你”顾明辞原本想说他近日脾气有些大,但他除了和章序有所争执外,没有其他任何情绪不对的地方。甚至,他对章序也没说任何无礼的话。
但司徒征平日里,绝不会和人起这种争执!
顾明辞到底不是个心思细腻的人,随口说了几句后,就没有再问了。
夜幕低垂,晚风寒凉。今日围猎收获颇丰,一行人预备回行宫了。
“殿下,你们回吧,我再去跑几圈。”司徒征倏地停下脚步,扯了扯一旁马的缰绳。
太子和几个随从不约而同地停步,看向他。
司徒征仿佛没有注意到旁人目光,一下一下抚摸着骏马的大脑袋。
“去吧,让两个侍卫跟着你。”太子道。
司徒征颔首,飞身上马,驰行在山林中。风声猎猎,偶尔有细小的树枝拂过他的脸颊。
他懒怠伸手拨开或是避让,枯瘦的枝丫戳着他的脸,他丝毫没有疼痛感,无名处有一股违抗不了的力量驱使着他在夜暮时分疾驰,尽情发泄精力。
而不是继续维持着一张能见人的脸面,混迹于人群中。
许久,直到筋疲力尽,他才感到了乏累。
月上中天,惨惨淡淡的冷白,照出空寂的山林。
在疲倦之余,他还有着一股近似百无聊赖的感觉,慢慢回到了行宫。
司徒征沐浴后,仰卧在床上,心中始终团着一股无名火,迟迟不灭。
他从没有过这种感受。
对于遇到的任何令自己不满,不适的事情,他向来都是尽快将其处理掉。
行动上的解决比情绪的发作有用。
但眼下,令他最为恼火的,是他甚至不知道自己心头的恼怒是来源何处,因为什么。
是因为困在行宫里感到束手束脚?是来了行宫后过多的宴饮游乐让他觉得浪费光阴?是一时间难以将谈家尽数除去而感到挫败?
一想到谈家,他的脑中就无法避免地想到了她。
前次,他讥讽她。看到她一张娇面上原有的可爱笑容凝固住了,黯淡下去,咬着嘴唇要哭不哭的模样,什么话都没有说。
这种逆来顺受,不知解释或者反驳的态度,毫无长进,令他很是厌烦。
既然厌烦了她,不如——不行,他曾经答应过她,要帮她报复谈贵妃。
如果现在和她断绝来往,那他岂不成了背信弃义的小人?
诚然,和她私下来往就已经违背礼法,不是君子所为。
但如果现在终断,简直就像是哄骗一个无知的小姑娘和自己好,他都要看不起自己了。
就这样,遵守诺言。
这般想着,司徒征心中郁气消散些许。正准备传膳,仆从通报他的父亲定远侯来了。
定远侯听说他还没有用饭,责备了儿子一番不知身体保养,命人上酒上菜,显然是准备着再陪吃一顿。
父子两用膳,定远侯没讲究食不言的规矩,开门见山问道:“关于你的婚事,你有何想法?”
司徒征淡淡道:“没想法。”
定远侯筷子一停,无奈叹气。
原本,他和妻子都以为儿子的婚事,多半是会有赐婚的。但皇帝迟迟没有旨意下来,而新到行宫的谢侯有意为儿子求赐婚,西弥王子也想娶个雍朝贵女当正妃。
他和妻子之前一致觉得最合适的人选是二公主。
谢侯一家迟早回庭州,西弥王子也要回西域,二人尚主的概率都微乎其微。
但定远侯还是有了一定的危机感。儿子也未必能尚主,再蹉跎下去,被人占了先机挑选,适龄的好姑娘就更少了。
最重要的是,司徒征到了婚配的年龄。
“尚主你觉得如何?”定远侯问,“虽说燕家公主都不循妇德不事舅姑,但除此以外,可说百利而无一害。和你适龄的公主仪容性情,也都无可挑剔,于你仕途,更是有着种种好处。”
司徒征痛饮一杯,慢慢放下捏在手里的酒盏,问:“我如果不尚公主,会有什么后果?”
定远侯一怔,很快懂了儿子的意思。
就是不想尚主。
也不知是不想做驸马,还是没有婚配的打算。
“不会有什么后果。你真不想,也就罢了。说到底,你也不需要再借助公主青云。”
定远侯话罢,又玩笑道:“你预备着何时定亲?你娘绝不会允许你一直敷衍下去。”
司徒征又饮了一杯,敷衍道:“也许哪日就想了,总之现在不想。”
定远侯重重叹气一声,见司徒征一直饮酒,猜他可能是心情不佳。
问他所为何事,儿子又不肯透露。
对这样软硬不吃,嘴如锯嘴葫芦的儿子,定远侯真是无计可施。
叮嘱了几句莫要饮酒过度,他便走了。
司徒征只觉又烦躁起来,心如火燎。他懒怠再去细想为了什么,一杯接着一杯地喝。
早些入眠,就不心烦了。
等他再次醒来,已是第二日,临近午时。司徒征自有记忆起,就从没有睡如此晚过。
韩岱派人来递了个消息,正候在门外多时了。
谢侯独子谢方不知为何和谈家子弟起了冲突,将谈嗣宗一个侄儿痛殴一番,打到人当场晕厥过去。
如今谢方跑了,不知跑去了哪里,这事闹起来,暂时还没有人接手处理。
司徒征宿醉,头痛欲裂,听完用力地揉了揉太阳穴。
谢侯是他和太子都觉得必须要拉拢的人物。
与其说是拉拢,不如说二人都明白,绝不能再让谢侯自己想办法筹军饷了。这事必须得解决。不然,北境丢地是迟早的事。甚至,谢家被逼无奈,反了也不是没有可能。
眼下,他得立即去给谢小侯周全一番。
细问仆从,才知道离谢小侯人跑不见都已经过了半个时辰。
而谢侯去安顿带来的三千镇北军,人不在行宫中。
他不由懊悔昨夜醉酒,乃至晚起。
用一块冷水浸泡的布巾重重洗脸后,他恢复了平日的清醒。
沐浴,更衣,洗去宿醉的味道。
司徒征带上束发的玉冠,这时,又有消息递来。
他面色一变,立即大步向外走去-
半早,纪襄带着一本书,向清凉州走去。
初冬时节这个地名有些不合时宜,是以纪襄去过几次,都没有遇到过人。
是个安静读书,思索的好地方。
她才擦拭了一块青石,坐下翻开书页没多久,突然感觉有人在高处看她。
抬头望去时,却只有树木簌簌声。但如今树叶远不如春夏繁茂,她很快就在一棵大树上,看到了神情沮丧的谢方。
他这苦巴巴噘着嘴的郁闷模样,让她想到了做不出功课怕被责罚时的弟弟纪喻。
纪襄走过去,问道:“你怎么独自在这里,是有什么心事吗?”
谢方闷闷不乐地道:“没事。”
既然他不想说,纪襄也没有追问下去。她回到了自己精挑细选的青石上,继续低头读书,只当他不存在。
没一会儿,谢方从树上跳下来,快步走到纪襄面前。离着四五步的距离,他又迟疑了,停住脚步蹲下来,低声道:“我惹祸了。”
在到达行宫前,他父亲就叮嘱过他不要开罪皇室,也不要得罪谈陈两家之人。但才到行宫几日,他就把谈家人给打了。
打人他倒是不后悔,只是后悔不该跑的,实在丢人。现下,他都没有颜面开口告诉纪襄发生了何事。
纪襄合上书,轻声道:“你做了什么?”
她见谢方面红耳赤,补充了一句:“你若是不乐意说,也无妨。”
谢方低头看着枯草,道:“我把一个姓谈的给打了。”
纪襄惊讶地瞪大了眼睛,转念一想,一定是谈家人的错处。她想起章序也打过一个谈家子弟,因为是在宫里上值时动的手,事态严重,被杖刑了五下。
不过,章序是有太后撑腰,才轻拿轻放。
“纪姐姐,不是我要打他的,是他嘴巴太贱!”谢方怕她误会,解释道,“他说我穿的还不如给他房里倒夜香的小厮,又嘲笑我爹毁容,续弦都娶不到女人。我生气,就把他打昏了。”
谢方一肚子的气,一提起来,只觉得下手轻了。
他从小就习惯了家里虽有世袭爵位,但无精膳无绸衣,仆从甚少。他知道谢家的银钱,都花在了养兵上,还有供养战死将士的父母妻儿。
临行前,谢侯才给他做了两身稍好一些的衣裳。今日一早他去校场练箭,撞到一群勋贵子弟。原本他们逗他说话,他没有搭理,后来扯到他父亲头上,才忍不住动手。
谁知这嘴皮子厉害的,身板这么不经打。
眼下,他只担心会连累亲爹。他可不想让自己爹去给别人道歉。
“他如此无礼,活该被打!”纪襄轻声道。
谢方垂着脑袋不说话了,纪襄沉吟片刻,问道:“他人还活着吧?”
“没死。”
纪襄知道这事若是发生在宫里或是京里,该由谁处置。但在行宫里,她一下子还真想不到该是谁来管。
她真心觉得谢方并无错处。即使换做她,也不可能白白受此屈辱。
“你不要着急,我会帮你的。”她柔声道,脑中思索起该怎么将这事大事化小。
找太子妃二公主?
她很快就觉得不可行。一方面,她和她们的关系还没有到可以请她们帮这种忙的地步,一方面寿春长公主都得给谈家人让道,她们二人未必帮得上忙。
至于太后,她迟疑了一会儿,还是放弃了。
谢方道:“纪姐姐,你不用我帮想办法了!大不了我也被打一顿!”
她严肃道:“不,你让我想一会儿。”
纪襄想帮谢方,并不是因为看谢方有多顺眼。
而是觉得于情于理,一个保家卫国的将军都不该被纨绔子弟侮辱。她纠结许久,已经将自己掺和其中的危险抛却了,却总还有种种顾虑。
突然间,她有了主意。
“跟我走。”
第46章
打架斗殴这类事,等闲皇帝是不会插手去管的。
除非参与其中的人是皇子公主。
但她有一种直觉,谈家是一定会将此事捅到皇帝面前的。
她弄不清皇帝如今对谈家究竟是何态度。从前从前有人告诉过她谈家里最得力的谈嗣宗受了贬谪,这和她后来自己想办法在太子妃二公主等人闲聊时,委婉问到的结果一致。谈家几个大臣,在朝堂上受了不同程度的申饬。
但宫宴上,皇帝却和谈贵妃一道而来,甚至让她坐在了自己身边,本应该是皇后的位置。
但不论如何她都觉得,求任何人都不如直接找皇帝陈情。
谈家会告状。她也可以,她就不信皇帝听了谈家人说什么后,还会偏袒谈家。
要真是这样,那她也没什么好说的了。
她领着谢方一路走,让他届时不用害怕,实话实说就好。
到了皇帝所居住的明光殿前,纪襄松了口气,幸好皇帝用的还是京城里那些宫人,多少有个面子情在。她塞了一条小银鱼给一个小内监,让他去把玉萱姑娘请出来。
她从前帮过玉萱一个忙。找她打听点消息,应该是可以的。
玉萱出来后,纪襄寒暄了几句,就问她谈贵妃或者谈家人有没有来过。
也是巧,玉萱虽然方才没在殿里伺候,但她同屋的姑娘在,将谈贵妃说的话当
做闲聊告诉了她。
她犹豫了一会儿,拉着纪襄的手走到一边,离谢方稍远,压低声音问她:“纪姑娘,你是预备帮谢小侯说情?谈贵妃已经来了,说她的一个侄儿开了几句玩笑,就被谢小侯打晕过去,人到现在都没有醒转,求陛下给她侄儿做主。”
纪襄问:“陛下可有信了贵妃的话?”
玉萱道:“这个我也不知,贵妃她人还没有走,就在里面。”
纪襄的心立即快要蹦到嗓子眼了。她是有些害怕谈贵妃的,谁知道她还会不会对自己下手,会不会因为这事又想到害自己了?
但既然已经来了,就不该再犹豫了。何况,能当面对质也好。
她没再拜托玉萱,按照正常求见皇帝应该做的,去请人传话求见。
纪襄立在殿外,低声道:“你不用紧张,你实话实说就好,其他的话我会帮你说的。”
谢方用力点头。
但皇帝会不会见她们,她也不确定。
好在没有等多久,就有内监毕恭毕敬地请二人入殿。
殿内温暖如春,兰香漪漪。殿内陈设和她去过的京里那一座明光殿类似,珠帘玉幕,光线幽微,一室旖旎。
贵妃立在皇帝跟前,见二人入殿,眉头下意识地皱了皱。
谢方这个小畜生就算了,今日一定要让他赔上半条命。
而纪襄,当日人无声无息地在宫里消失了。她才不信她真的在二公主那里睡了一夜,一定是和太子攀上了关系。
而那个计划失败后,谈家仿佛见了鬼一样,什么陈年旧事都被扯出来,直到近日,皇帝才给了她一次极大的体面。
她虽然不觉得纪襄有本事做什么,但还是怀疑和她有关。
纪襄和谢方行过礼,皇帝和颜悦色道:“你们二人有何事?”
谈贵妃嗤笑一声:“是来狡辩了吧。我倒是不明白了,纪姑娘你和谢方是何关系,怎的一道来了?”
她微笑道:“臣女和谢小侯素不相识,适才也只是在路上偶然撞见,听谢小侯说了发生的事,一时气愤,忍不住和他一起来面圣。”
谈贵妃哂笑,皇帝拍了拍她的手,道:“谢方,那你来说说,就将你告诉纪氏的一句话不差说出来。”
在路上,纪襄就让谢方仔细回忆过谈家子说的话。原本,谢方气昏了头,对谈家子具体说了什么已经记不清了。在纪襄温柔目光鼓励下,才渐渐想起。
谢方一边说,一边又生气了,双目里迸射出两道气恼的光。幸好他还记得规矩,及时低下了头。
皇帝瞥了谈贵妃一眼。
谈贵妃初初听说时,不用问就猜到一定是自家侄子先说了什么难听的话。但她并没有觉得有何不妥,问过了在场几人,知道只不过是嘲讽了几句谢方寒酸,无关紧要。
哪里能想到什么倒夜香,侮辱谢侯容貌,诅咒谢侯鳏夫一辈子的
“陛下”
“陛下!”纪襄当做没听见谈贵妃所说的,提高了声量,“臣女知道这事无论如何都轮不到臣女来说嘴。但我朝一向以孝治天下,谢小侯被人侮辱自身时,尚且能克制住,是谈家子诅咒谢侯才怒意上头的。对子骂父,十分无礼。纵使谢小侯力道有些大,但若是不能在人前维护父亲,日后还有何颜面活在世间?”
谢方原本低着的脑袋,抬了起来,目光直直地看着纪襄。
他的嘴唇动了动,什么都没有说,跪倒在地。
谢方不怕挨打,皇帝要怎么判,他都能受得住,只是不想父亲去对着这群人道歉。
皇帝问道:“你方才说,人晕过去了?”
“回陛下,是晕过去了,但人还活着。”
纪襄回答完才反应过来,这话应该是问谈贵妃的,被她抢着回答了。
她脸色微红,抿了抿唇。
谈贵妃匪夷所思地看了她一眼,她印象里,纪襄是个十分温顺的女孩儿,平日里和太后的大宫女无甚区别。怎么突然,胆子大了不少,敢在陛下面前说话,甚至抢着回答?
不过眼下,她也顾不得多想纪襄的事,连忙解释侄子已经晕了过去,具体说了什么她也不知情。
“陛下,纵使谢方说的都是真的,他也实在过于粗鲁,口头上吵几句,哪里能动这么重”贵妃渐渐停住了话头。
她疑心自己眼花了,因为她方才看见,纪襄飞快朝她做了一个端碗喝汤的动作。
纪襄当然不会在皇帝面前无凭无据指证她,只不过想看看谈贵妃的反应,加之打断她的话。
皇帝没有注意到纪襄的动作,漫不经心问道:“被打的,是你哪个兄弟的儿子?”
“是臣妾三哥的儿子。”
“我记得你三哥,有十个儿子?”
“十一个。”
皇帝淡淡道:“倒是能生。”
谈贵妃一听皇帝的话,就知道他已经偏向了谢方。
这事若不能让谢方付出代价,侄子事小,丢脸事大。
她还要开口,就听纪襄轻笑了一声,仿佛是听了一个笑话般。
皇帝脸色微沉:“朕实在不知,你们一个两个的为何都让朕来管这种小事,是觉得朕很空闲?”
“是臣女思虑不周,请陛下责罚。但臣女是想着陛下必然能秉公断定,才会冒然来请陛下做主。”
谢方一怔,立即接着纪襄的话头说了几句。
谈贵妃这回没忍住,狠狠瞪了纪襄一眼。
皇帝道:“这些小事,日后不准再来扰朕!谢方,你回去思过十日——此事就这样定了。”
他警告地看了一眼谈贵妃,不准她再去找谢方的麻烦。
谈贵妃再心有不甘,也只好应是。
纪襄彻底松了口气。她是突然想到了章太后说皇帝生母坏话后皇帝的反应,皇帝应是个孝顺之人。
她着重提及孝道,应该是不会错的。
此事皇帝既然有了论断,三人都行礼告退了。
这时,皇帝突然出声道:“纪氏,你留下。”
她一愣,垂着眼上前一步,等皇帝的吩咐。
纪襄脑中一片空白,她的所有勇气都已经在刚刚几句话里用完了。所幸得到了她想要的结果,甚至比她想的还要好上许多,但皇帝将她单独留下来做什么?
她的心,怦怦直跳。
皇帝走到一张书案后坐下,目光示意呆愣在原地的纪襄跟过来。
她惶恐,险些被裙角绊倒,小步走了过去。
一旁的内监燃起烛火,皇帝手指点了点书案上的奏折,道:“你读给朕听。”
纪襄反应了一会儿,才讷讷道:“臣女不敢。”
“你读便是了,”皇帝面色柔和,“你声音不错。”
纪襄仍是发懵,下意识应诺,拿起一本读了起来。
起初,皇帝还时不时问她一些问题,譬如她和谢方怎么认识的,譬如她今年多大岁数。纪襄记着自己一开始扯的慌,只说是今日偶遇的。
后来,大约是乏了,皇帝闭上了眼睛。
纪襄念的是一个地方上刺史长篇累牍的问安恭维,十分无聊,好不容易读完,下一本竟然还是类似的话。
她慢慢念着,突然听到了皇帝轻轻的打鼾声。
纪襄的声音一下子便停了下来,看向站在书案另一头的崔内监,请示他还要不要继续读下去。
崔内监朝她摇了摇头,纪襄顿时如释重负,行了一礼后便立即走了。
她快步走出了明光殿,在殿外远远看见谢侯,谢方和司徒征在一棵树下说话。
距离隔得太远,她只能勉强认清人,看不出他们在说什么。
纪襄掉头就走,没一会儿,就听到身后有追赶的脚步声。
不多时,司徒征就走到了她身边。
纪襄目不斜视,即使如此,她已经从脚步声听出来人是谁。
她没看他一眼。
此处宫道是行宫最热闹,宫人内监来往最多的地方。纪襄可不想被人察觉出什么异样,她本就不知去哪儿,换了方向往无人的小道上走去。
司徒征一直没有说话,只是跟着她。起初,还是不远不近的距离。到现在,他已经沉默地走在自己身后,她终于忍不住,在僻静无人处停了下来,冷冷问道:“你有何事?”
她的目光,凝在了他脸上。
司徒征眼眶微红,微抿着两片薄薄的嘴唇。多日不见,他看起来消瘦了一些,下颌棱角比从前还要分明,看起来像是病了一场,或者是累出来的。
纪襄这些时日没见过他,听太子妃随口提过一句司徒征事忙。
而眼下这副尊容,他一定是心情不好——呸,谁还管他心情好不好。
他沉默片刻,叫她名字:“纪襄。”
她不语,只是望着他。
心中倏然间泛起一阵酸楚,眼皮也跟着热起来。她眨眨眼,忍住眼泪,告诫自己决不能在他面前哭出来。
她等了一会儿,司徒征没有再开口,她点点头,也不再搭理他,自顾自走了。
莫名其妙!
纪襄暗骂一句,漫无目的地走了一会儿,回头看,他还立在原地。
小小的一个人影。
她突然想起自己的书还丢在了清凉州,便走回去拿。她拿起书,草草翻阅了两页,命令自己不准去想他,思绪就飘到了刚才御前发生的事。
纪襄简直都有些敬佩自己了。
她说的很好,她远比自己认为的要有用许多。
但皇帝让她留下来念奏折,实在让她琢磨不透。
人听到的自己声音,好像和别人听到的不大一样,她反正没觉得自己声音有什么特殊的。
之后,她还会有这种机会吗?能看到一些关乎朝堂时事的奏折吗?
她忍不住为之雀跃,又生出一股危险的感觉。
大约是明光殿里的熏香太怡人,读的奏折太无聊,她思索了好一会儿,紧张感退散后,一阵困意铺天盖地袭来。
她强撑着精神,站了起来,走到一块巨大石头后面,打算靠着小憩一会儿。
实在是太困了
她很快就睡着了。
脚踩在落叶上,沙沙作响。司徒征寻了一会儿,看到了睡熟中的纪襄,唇角在他自己都没有意识到时,已微微上翘。
她手里捏着一册书,闭着眼睛,脑袋往下一点一点,戴的一支蝴蝶簪子也随之颤袅。
司徒征一错不错地看着纪襄,突然俯下身,伸出双臂将她一把从草地上稳稳抱起。
在清凉州不远处,有个隐蔽的小门可以直接出行宫。
第47章
“你做什么?”
纪襄朦朦胧胧中感到自己仿佛被人抱起,只当自己在做梦,又觉得不对劲,努力睁开了惺忪的睡眼,抬头就见自己被司徒征抱在怀里,也不知他要去哪里,要做什么。
她又惊,又生气,踢他打他,喝令他松开手。
但司徒征不为所动,她也挣脱不开他两条手臂。
片刻后,她放弃了。
这里虽然人少,但也有宫人侍卫定时巡逻,她绝不能被外人看见这副厮打模样。
“你要把我带到哪里去?”她压低声音,问他。
司徒征没有回答,伸出一只手推开了隐藏在一棵树下的小门,门外有一匹高大雄健的马等着。
她隐隐有所悟,司徒征这是已有蓄谋,又在跟踪她的行迹了?
他将她抱上马,自己也紧接着飞身上马,一只手臂紧紧抱住她的腰肢。
纪襄真的要被他气晕了,大声斥道:“你放我下来!或者你给我说清楚,你要把我带到哪里去?”
司徒征仍是不语,横在她腰上的手紧了紧。
纪襄挣脱不开,便挺直了身子,不肯倚靠在他怀里。骏马在无人的道上疾驰,十分颠簸,她咬咬牙,脸被风吹得生疼。
也不知道他要去哪里,经过了一大片树林后,路旁是一处荒凉坟地。
青天白日,看墓碑和坟堆,虽然有点渗人,但也还好。但接着,又经过一座古战场遗址的山,不计其数的累累白骨嵌在黄土山壁里,清晰可见。
她吓得尖叫一声,转过身抱住司徒征,将脸埋在司徒征的胸膛前。
司徒征轻轻抚摸了一下她的鬓发,又收回了手。
她的脸和他胸膛虽然隔着几件衣衫,但也能感到他胸膛震动,似乎在无声嘲笑她。
纪襄虽然羞恼,却更怕刚才所见之物,忍了。过了一会儿,想想应该已经路过了,她闭着眼睛想要重新坐直,被司徒征一只手按住了。
“别动。”他轻声道,声音低沉。
纪襄原本才不会听他的,但实在挣脱不开,只好作罢。不多时,在他怀里乖乖一动不动的纪襄,被司徒征抱下马。
她看到一座大宅院,纪襄生硬问道:“你要做什么?”
“泡温泉。”他很快,也很老实地回答了她的问题。
“我不想泡!”纪襄立刻道,“你马上送我回去!”
司徒征没有回话,大步抱着她往前走去。宅院的下人应是听见了动静,或者提前知悉了会有人来,在门口相迎,脸上丝毫没有表现出对司徒征怀里抱着个女子的惊讶。
温泉庄子比外边热上一些,仆从都退下后,纪襄握拳捶他,呵斥道:“放我下来。”
司徒征依言,将她放下,却又牢牢拉着她的一只手。
纪襄要被他弄糊涂了,放眼望去,眼前白雾渺渺,热气蒸腾,花木扶疏,一花一木是遮挡以及分隔开温泉的天然屏障。
他凭什么觉得,在他给她看脸色不理她,一句话不解释就将她带出行宫后,她还能陪他一起泡温泉?
纪襄喜欢他,她清楚自己已经喜欢上了他,所以在夜深人静的时候,会反复回想他们过去相处的时光,会因此难过落泪。
眼下对着沉默不语的司徒征,她红了眼圈,没有试图去甩开他的手。
她很不擅长争执,平复了一会儿纷纷乱乱的心绪,尽量平静地开口:“你带我出来,究竟是有什么事?若无事,烦请你派个人送我回行宫。倘若你有话要说,还请你直说吧,我猜不出来。”
司徒征的视线,定在她红了的双眼上。
纪襄侧过身,飞快用手抹了一下。
他抱起她,将她抵在一颗树上。司徒征深深凝望着纪襄,试图将自己原本已经理清了的想法,告诉她。
但把她从行宫里抱出来,本身就不是理智的行为。
他很确信自己现在神智清醒,但类似于昨日醉意的一种感觉却渐渐泛上来,让他很难对着她说出日后该当如何的话。
纪襄双脚悬空,和他四目相对。初冬的阳光,是淡淡的金色,给眼前人的轮廓描摹上一层暖光。他突然垂首,埋在她的颈窝里,含糊道:“我不高兴。”
她疑心自己是听错了,轻声问道:“你说什么?”
“我不高兴。”他重复了一遍,抬起头,和她再次目光交错。
他这张憔悴不少的脸上,没有了往日的平静稳重,双眼直直地看着她。
她不自觉屏住了呼吸,一时间什么都没有想。
纪襄摇了摇头,别过脸去不看他:“你为什么要和我说?”-
太子和尚书左仆射杜道全商议完事,命人好生送
出去,又让人将在一旁偏殿等待许久的顾明辞带了进来。
顾明辞飞快地回禀了镇北侯谢宪儿子和谈家子打架的事,哈哈笑道:“这事谈家竟然是白白挨打了。”
太子皱眉,思索片刻后不置可否,问道:“司徒他人呢?”
“不知道。”顾明辞老老实实道,“我原本想和他一起来,但是听他随从说他不在行宫。”
太子若有所思地摩挲手指,问道:“明辞,你有没有觉得,司徒征最近不大对劲?”
二人都是他从小一起长大的伴读,都在他的府卫率中,可以说是最信任的两个人,肝胆相照。太子无意窥探二人私下里在做什么,但司徒征最近
起初他以为是和司徒征多年不见,他性情有所改变。
司徒征确实有所改变,比从前还要严肃正经几分。
是以,显得他之后一些举止,不大合乎情理。
譬如在来行宫路上,司徒来找自己回禀一件事,看到芳清和几个女眷也在,原本他应该立刻告退了,当时竟然停在了门口。
他这官职,和守门可没有干系。妹妹邀请他一道进来用膳时,他用护送表妹和纪姑娘回去当了借口,他当时还以为是司徒征避嫌不会进来,又委婉给妹妹留点面子,才这么说的
但他为人如何,太子十分了解。仔细一想,若是真需要护送,他会安排人去,哪里会真给两个姑娘当护卫?
还有上回马球赛,他知道司徒征球技数一数二,但通常懒得使出全力,也不喜欢和人冲撞。
狩猎时,他又和章序起过争执。
太子脑海中,倏然浮现起在宫里,司徒征大步拦住自己,代替自己去了水榭时的冷峻模样。
顾明辞打断了太子的思绪,道:“他约摸是心情不好吧?至于为了什么,我也不知道。”
太子心内冷哼,也是,看上了一个已经有婚约的姑娘,心情能好才怪。
顾明辞道:“说起司徒,我倒是想起他说过他在司阳有个温泉庄子,若我们要去,随意去就是了。今日天气不错,殿下不妨和太子妃一道去泡泡?”
太子随意道:“她去和友人聚会了,你随我一道去吧。”
在行宫里待久了,出去松散松散也很不错。
太子和顾明辞二人率着护卫仆从,并未张扬,出了行宫。温泉庄子的仆从见有贵客来临,连忙殷勤相迎,并告诉太子,司徒征也在温泉庄子中。
仆从正要先去回禀主人一声有客至,但想到他让人不要去打扰,迟疑了一下。
太子摆摆手道:“不必通报了,我们去寻他便是。”
庄子占地很大,动静从远到近,渐渐响了起来。
司徒征掰过纪襄的脸,正要开口时,突然听到什么,道:“有人来了。”
纪襄面色一白,还没做出反应,就被司徒征抱进了不远处的假山内。
“你放我下来!”
她低声呵斥道。
偏偏方才司徒征带她进来的动作太快,她的一只鞋子甩了进去。幸好,甩在了一丛低矮的灌木后,应该不至于被人发现。
她只能一只脚踩在另一只脚上,抬头嗔怪地瞪他一眼。
司徒征心中微微一动,让她踩在自己鞋上。他想起了三月在芳林园,她惊慌失措地拉着自己,躲进假山中。
他当时一定是昏了头,不清醒,才会在她含着恳求的双目催促下,跟着藏了进去。
纪襄也想起了这桩旧事。
她那时候就觉得自己做的很蠢,现下她也不明白,司徒征为何也要躲进来?
这里可是他的地盘,怕什么别人来?只要自己躲起来就好。
而这座假山很高,却十分狭窄。
司徒征又闻到了那股,淡淡的,来自她发肤的香气,萦绕在他周身。
假山外的动静大了起来,像是已经有人下了温泉池中。
他方才远远看见了是太子和顾明辞,小声告诉了她。
纪襄不理他,一声不吭。
“司徒征人呢?”假山距离最近的一处温泉池子不远,藏匿其中的二人都听见了外面的话。
有个中年女子的声音,低声解释了几句,似乎在说会去找到主人。纪襄听过这个声音,是庄子里的管事。
“罢了,不用去找他了。”太子淡淡道。
泡在池中的二人,很快说起了别的事。
假山内,他捧起她的脸,用很低的声音问她:“你怎么了?”
太近了,简直就像是他对着自己的嘴唇吹气一般。纪襄一阵颤栗,不可遏制地脸红了,也轻声道:“你不高兴,找我发疯做什么?”
“因为你,”他看着纪襄错愕的脸,“你让我很不高兴。”
纪襄难以置信地看着他,眼睛渐渐湿润了,她眨眨眼不让泪珠滚落,道:“我怎么得罪你了?”
司徒征沉默了片刻,他凑近了,脸颊贴着纪襄的脸。
她整个人都愣住了,一动不动。
许久,她听见司徒征轻轻地叫她:“襄儿”
纪襄呆住了,傻傻地看着他近在咫尺的脸容,心头涌上一股混着甜蜜和酸疼的心绪,交织在一起。
她感觉他好像是要吻她了。
纪襄喜欢读典籍经义,也追求风花雪月。一想到自己第一次被心上人亲吻是在一座还有蜘蛛网的假山里,她就十分抗拒。
她脑袋往后仰,却忘了这座假山内里很窄。正要撞到头时,司徒征及时伸出的手垫在了她的后脑勺上,发出一声钝响。
纪襄脸色一白,连忙道:“你有没有事?”
“没事。”他神态自若地收回了手,放在了身后。
她才不信,若是没事放到身后做什么?她小声道:“给我瞧瞧。”
“快些!不然我不理你了!”
司徒征这才慢慢伸出手,红了一大片不提,几道血痕里有一道最深的还在滴滴答答流着血。
纪襄咬着唇,捧起他的手,掏出自己的手帕,动作轻柔地擦去沾上的细小石砾,把手帕按在了他破皮流血的地方。
她抬头,见他唇角上翘,眼眸微微含笑,竟然有些高兴。
“你先出去吧。”纪襄顿了一顿,“你出去包扎一下。”
第48章
谢方明明是打赢了的人,却活像是打架输了,垂头丧气跪在父亲的脚边。
自从外人司徒征走后,到回到他们居住的宫殿,谢宪没有开口说过一句话。
谢方低垂着脑袋不敢看亲爹脸色,过了一会儿终于憋不住了,跳了起来,道:“爹,你实在生气就打我吧!”
闻言,谢宪看了他一眼,目光锐利且威严,骂道:“蠢货!”
“我怎么蠢了?难道我要让他们白白骂你,什么都不做吗?我要是这样,一定也挨你一顿骂。”谢方小声嘀咕道。
谢宪眼皮一掀,问:“那你跑什么?”
原本还有力气反驳的谢方立刻不敢说话了,老老实实地重新跪了回去。
谢宪微微叹气,拍拍他的脑袋,教训道:“既然都已经动手打人了,就要承担起应有的后果。你跑什么?怕我回头打你?你跑了,才是给我丢人!你娘要是还在,一定也会教训你。”
父亲极少提已经逝去四年的亡母来教训他,谢方眼圈一红,连忙抬起衣袖擦掉眼泪。
他当时实在没有想到这谈家子这么不抗揍,也没有过将人打晕的经验,一慌,就跑远了。
“行了,以后不准再逃避责任。”谢宪脸色缓和,声音变得温和了一些,“今天算你运气不错,还有个好心姑娘愿意帮你说情,皇帝也没责罚你。我安排人去给她道谢送礼,你禁闭解除后,也上门道谢去。”
“嗯。”谢方含着鼻音应了一声。
他想了想道:“爹,你之前不是说要请陛下给我赐婚吗?其实我早就喜欢上她了,今天她又帮了我,我想好了,我就娶她。”
“她姓纪名襄,比我大两岁。”谢方补充道,一想到自己的娘也是比亲爹大两岁,不由含泪笑了一下。
谢宪挑挑眉,没想到儿子这么快就已经有看中的姑娘了。
他沉吟片
刻,命自己的一个下属曹天寿进来。
曹天寿一向极为擅长打探消息,在行宫几日,已经将能够随扈皇帝一起到来的王公贵族打听得一清二楚。听到谢侯问起纪襄,立刻说了起来。
纪家祖上有个广康伯的爵位,但家中连着几代人都在朝堂上没什么建树。如今的广康伯只在工部任职一个小小的主事,这官职还是太后帮着运作的。家中没有显赫姻亲,也没有什么营生,空有伯府名头,无甚家资。
至于纪姑娘,八岁时偶然被太后看中,接进宫里养在膝下。据说容德皆佳,今年和太后的娘家侄孙定了一门亲事,拟定两年后成婚。
他一五一十说完,见谢方的脸色黯淡了下去。
谢宪也沉了脸,谢方瞥他一眼,看不出他在想什么。
一时间,殿内只有炭火的噼啪声。
谢方道:“有婚约也不是已经成婚了,若是陛下愿意——”
他的话说到一半,谢宪抬手打断了他。像是做出了什么决定一般,谢宪站起身,一言不发向外走去。
谢方喊了一声“爹”,不知他怎么就出去了,正要追出去时,被曹天寿拉住了胳膊。
曹天寿叹气,提起火钳拨弄了一下炭盆里的炭。
谢方莫名其妙,问道:“曹叔叔,你和我爹是怎么了,你叹什么气?”
“小方,将军他是为何叮嘱你不要得罪那些京中子弟,你是知道的吧?”曹天寿不用他回答,自顾自说了下去,“将军想要讨应有的军饷,不想得罪皇帝近臣。只是皇帝一直都没有个明确意思,估摸着是跟从前一样,含糊下去不给了。”
“将军又从不肯搜刮百姓,他其实是希望你能娶个嫁妆丰厚的贵女。但是,”曹天寿叹了口气,“你看你爹哪里像是能心安理得花儿媳妇嫁妆的人?所以他也没对你说过这话。”
谢方整个人都呆住了。
曹天寿怕他小孩子见识过的事太少,想不开,连忙道:“小方,你千万不要觉得将军有何不好。他也只是有过这个念头,不会真做这种事的。即使真”
谢方如梦初醒,打断道:“曹叔叔你不用说了!我知道的,我一点也不觉得我爹有错,但是凭什么啊?”
他在殿内气得大步往前,踢了一张矮案一脚,“凭什么啊?我爹在庭州出生入死,又不是和皇帝要奖赏,他凭什么连军费都不发?我看行宫里的人都吃得白白胖胖,我爹凭什么还要给皇——”
闻言,曹天寿上前一把捂住他的嘴,低声道:“别说了,日后再生气也不能说这种话,明白没有?”
谢方咬牙切齿,一张青涩俊美的脸上满是怒气,在曹天寿严肃的面容下慢慢平静了下来。
二人相坐无言,这时,谢宪裹挟着冷风回来了。
他开门见山问道:“你喜欢的这个纪姑娘,喜欢你吗?”
谢方挠挠头:“我不知道。”
在此之前,他都不知道她还有个婚约!也是,她那么美,又那么温柔,那么善良,不可能没有别人喜欢她。
也不知道她喜不喜欢她的未婚夫婿。
谢宪掏出一个钱袋塞给他,道:“你真喜欢她,就努力让她愿意毁约嫁你。行宫看管松散可以出去,你多给她买些玩意,悄悄带她去玩玩也可。除此,不得逾矩不得无礼,更别让她花银子送你东西。”
他语气平静无波。
谢方鼻子一酸,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片刻,他才用力点点头,道:“我知道了!”
谢宪随口问道:“你现在如何称呼她?”
“纪姐姐。”
谢宪扶额,敲了一下儿子的脑袋,训道:“说你蠢还真蠢!娶到后随便你怎么称呼,现在别叫她姐姐。”-
司徒征推开门,见纪襄坐在桌边,小口小口地用勺子喝汤。
见他进来,纪襄只当做没有看见。直到他在身边坐下,才飞快地瞥了一眼他的手。
伤口已经处理过了。
她心内暗暗松了一口气,正想问司徒征有无撞见太子时,司徒征开口道:“我和殿下说好了,他日后不会再来了。”
纪襄险些咬到舌头,问道:“什么?你告诉殿下了?”
方才她用命令的语气,命他立即出去包扎处理伤口,自己则是随着司徒征的指路,去找了府中仆从先行歇息。
她想过太子会问司徒征他去哪儿了,没想到
司徒征道:“我可没有主动坦白。是殿下一见我,就先问我是否指使了你去御前帮谢小侯陈情,再问我是不是和你在这里待着。”
太子原本用的词是厮混,不大好听,他换了一个。
纪襄放下了手里的勺子。
他一看她这幅微微噘着嘴的小模样,立即道:“无妨,只有殿下一人知道,他不会告诉别人的。”
实际上,燕崇也是不确定,抱着诈司徒征一下的心态,故意这般问他。
谁知司徒征面色不改地承认了,他没有指使纪襄去求情,但确实和她在一起。
燕崇这才半是不赞成半是调侃道:“你真是不鸣则已一鸣惊人。”
纪襄不知他们二人具体说了什么,低着头继续用膳。倏然间,她放下碗筷,离开了圆桌,坐到窗边的一张小榻上。
她推开窗,看着窗外一树还没开花的梅树,渐渐出神。
司徒征一怔,看着她的侧影。琼鼻朱唇,和往日没什么区别,却又和他平常所见有所不同。非要说,就像是她蒙上了一层轻纱,不明不暗,朦朦胧胧,颇有距离,不再是随手可以触碰到的。
他走过去,还没走到她身边,纪襄已经转过身,看着他。
她道:“你不高兴,我也很不高兴!”
纪襄咬咬嘴唇,控诉道:“司徒征,我不明白你在想什么!当时是你莫名其妙就凶我的,我还当你是怕被人发现才这么对我,凶巴巴的!结果呢,那里根本就没有人!好了,就当我有得罪你的地方,我遂你的意,也没来纠缠你,你现在又做什么啊!”
闻言,他的心头,泛起一阵平生从未有过的窘迫之感。
他长到十九岁,从没有哄过谁,讨好过谁,看着一脸气恼的她,束手无策。他思忖片刻,还是走过去,承认道:“是我当日心情不好,你莫怪。”
纪襄轻哼一声,反问道:“你方才不是还说,是因为我,你才不高兴的吗?怎么又成你心情不好了?司徒大人自己说过的话,这么快忘了?”
司徒征摩挲了一下握在手中的柔荑,白嫩软绵。
她没好气地缩回了手。
他对着她的讥讽,轻声道:“你当真不明白,我为何会不高兴吗?”
纪襄脱口而出道:“我哪里知——”
话到一半,她突然想到什么。
当日的光景,是他们在太后宫里相遇。但前一日,是她去看章序的马球赛。
她恍然大悟,小声嘀咕道:“又不是我想去看的,我都看不明白。”
语调还是嗔怪的,但她情不自禁微微抿唇笑了一下,抬头看他,恰好撞上他幽幽的眼神。
纪襄实在忍不住了,吃吃笑出声音来,她没想到司徒征竟然是吃醋了。
他居然会吃章序的醋!
她还当他根本不在乎呢,她想问问后来和章序在狩猎时的冲突又是为了什么,话到嘴边感到一阵害羞,忍住了。
司徒征低声道:“你别笑了。”
纪襄捂住嘴,又低声笑了好一会儿,直到司徒征的耳垂都染上一层薄红,才敛了敛神色。
“算了,我
不和你计较了。“纪襄道,“既然你已经把话说了一半让我猜出来了,就算你说清楚好了。既然说清楚了,那你送我回去吧,我要回行宫了。”
他看着眼前这个笑盈盈,拿话嘲笑他的女孩,道:“晚些时候再送你回去。”
纪襄微微蹙眉,下意识往后坐,问:“你不会真想泡温泉吧?”
第49章
司徒征一怔,忍不住大笑起来,左侧脸颊露出一颗深深的酒窝,给他一贯沉静的脸容平添了几分少年意气。
对他的反应,她虽然有些害羞和没有平复的气恼,心头却缓缓涌上一股甜蜜的潮汐,阵阵拍打着她柔软的心房。
“不想泡。”司徒征的声音懒洋洋的,“还有许多话想和你说。”
他仍是含笑,将纪襄一把抱起,放在自己的腿上。
这是二人都很习惯的一个谈话姿势。
但已经许久没有这般亲近,纪襄脸热,手都不知该放在何处,小声道:“你还要说什么?”
他垂眼,静静地看了她一会儿,脸上的笑意渐渐淡去了,带着些责备的语气问她:“你怎会想到去御前给谢小侯陈情?”
“我想过许多办法呀,只不过,我觉得都是在麻烦别人。而且,也未必能办成。不如去试试直接找陛下求情好了。若是陛下不见我,我再想想别的办法。”纪襄坦诚答道。
她其实还在生他的气,但下意识认真地回答了他的问题。
司徒征微微皱眉,问:“你和谢小侯很熟悉?”
“不算熟,但我觉得这件事他有些错处,本质是谈家人太过分了。若我没遇上我也管不了,既然撞见了,那我是很看不惯的。”她道,一想起谈家子说的话,不由皱眉。
司徒征哑然失笑,夸赞道:“纪姑娘古道热肠,征十分敬佩。”
他顿了一顿,道:“但你这般做,万一你被陛下责罚呢,被谈家记恨呢?你为何不来找我?”
若是二人不曾疏远时,纪襄的第一反应就是带着谢方去找他帮忙了。但当时的情况,她哪里会这么做?
她撇撇嘴:“你少看不起人了。”
“不敢,”司徒征道,“你和陛下说了什么,让谢小侯几乎没受到惩罚?”
纪襄偏过头,问道:“你和太子殿下,在明光殿里没有耳目吗?”
司徒征敲敲她的脑袋:“你把我想做什么人了?当然没有了。”
她将信将疑,将她在御前说的话大致告诉了司徒征。
纪襄不解道:“我想不明白一点,陛下这回没给谈家脸面,朝堂上也申饬贬谪了谈氏。但是他又让贵妃享皇后才有的位次,他当真很宠爱贵妃么?若是真的宠爱,这事也会偏帮她吧?”
“很简单,权术。”司徒征不假思索,解释给她听,“向谈家展露不满同时,也不让谈家政敌看轻谈家,保持眼下的平衡。给被打压的谈家一点甜头,暗示他们起复有望,应当勤勉。”
她轻轻“啊”了一声,蛾眉微蹙,又松了眉头,露出恍然大悟的神色。
“但也没什么用处,”他脸上飞快闪过一抹轻蔑之色,“权术最多管用几年,还要为人君者费心维持,不是长远所计。”
纪襄轻轻捂住他的嘴,讷讷道:“有没有人说过,你说话真的很大胆?”
司徒征一笑,呼吸拂在她掌心,没有说话。
她陷入沉思,那皇帝让她读奏折,也是因为一个平衡的权术?
可她和朝堂正事,全然无关呀。她的父亲,家族,也没有一个朝中得力的。
既然司徒征说权术无用,她也觉得有理,那帝王统治臣子什么是有用的?仁爱,教化,严密的管理?
纪襄思索片刻,才想起自己还没有告诉他朗读奏折的事,连忙说了一遍。
司徒征蹙眉,面色严肃,问道:“你说什么?”
她略微得意,笑道:“我说,陛下让我给他读奏折。”
见他没有说话,纪襄继续道:“但我也不明白为什么,陛下夸我声音不错,但我自己没觉得,你觉得呢?”
司徒征看着她柔嫩纯美的脸,一时难言。
他记得皇帝曾经就召见过纪襄一次。皇帝懒政,却专门留一个年轻女孩读奏折,若不是因为男人的那点色心,那很难解释。
但是他很难将这话直白地告诉纪襄。
司徒征道:“我觉得很不错。但日后,你务必要离陛下远一些。若是再遇到什么难事,直接找我,我一定为你解决,不要再想着去找陛下了。”
他的声音变得严厉起来。
纪襄不解道:“为什么呀?”
她之前很害怕皇帝,但今日的事过后她觉得也没什么好怕的。她在贵人面前恭谨惯了,根本不会得罪皇帝,皇帝也很讲理的模样,不可能无缘无故打杀她呀。
司徒征道:“你不信我?”
“我当然信你。”她点头,“我本来也不会莫名其妙就去求见陛下吧。但如果陛下日后还有这种吩咐,这是好事,我为何不去?”
司徒征的手指拂过她的一缕鬓发,淡声道:“纪襄,你看不出来他的心思?”
她一怔,反应过来,脸色涨得通红。
纪襄霍然从他的腿上站了起来,嚷道:“你想多了!皇帝根本不喜欢我这样的,我也从没想过当什么妃嫔!”
她恼道:“你就是看不起我!我原本还想着,我若是还能有这种机会,还能帮你和殿下打听一些事宜呢。”
他也站了起来,哄她:“我没有看不起你的意思。但我和殿下并不需要你费心帮忙,我不想你去以身犯险。”
纪襄抿唇,突然冷哼一声:“你凭什么管我?”
她话音落地,才想起一件她曾经想过的事实——
他们之间,不适合将二人关系说得太清楚。不然,会很难堪。
她后悔了,对着面色不佳的司徒征,轻声道:“罢了,何必要为还没有发生的事情争执呢?或许陛下再也不会记得我这个人了。”
司徒征伸手,捏着她的下颌仔细看了片刻,又放下她的脸。
他冷冷道:“从一开始,你愿意在我怀中,不就是求我管你吗?”
闻言,她惊呆了。
纪襄一时忘了回话,僵立在原地,怔怔地看着他冷峻的眼眉。
半晌,她道:“那你管过的人或许有点多了。”
纪襄轻笑道:“还有人感激你从河底救她,不然无法和你重逢。”
“纪襄!”
她觉得他是生气了,点点头,也没细想该如何回去,转身就想往外走去。
不过须臾,她的手腕一把被他拉住了。
司徒征直视着她的双眼,语气生硬道:“如果你在说你偷听到的那几句话,是有一回我和殿下出游,偶然撞见李氏落水,我命侍卫下河救她。除此之外,我和她没有丝毫来往。你若不信,可以去问殿下。”
她当然也不是真心觉得他和李氏有什么,只是突然想起这曾经让她暗暗介怀的事情。
纪襄垂下眼,看着他紧握住自己的手,轻声道:“你送我回去吧,会有人找我的。”
她这些时日,常常和骊珠作伴不说,也经常和太子妃二公主等人一起说话玩耍。她本就认识不少能进宫给太后请安的女孩,现在和她们的关系,因着常在一处,日渐熟络起来。
出来许久,真的会有人找她的。
她补充一句:“裕华县主她们会找我的。”
说完,她迎上他两道含着打量的目光。
原本二人和好如初的氛围一下子散了。她也不知是该责怪自己不愿意听他的话,还是他言语里那份令她接受不了的尖锐。
纪襄不是很在意别人说什么,但是司徒征这般说她,她无法不在意。
尽管他说的没有任何错处。
司徒征用指腹擦去她滚落的泪珠,动作十分轻柔。
她的眼泪,反而越来越凶。纪襄死死咬着嘴唇,不想发出一点声响。
免得又遭了他的厌烦!
人在伤心难过时,想到的全是过往的不好。她想起他曾经在马车上冷冷地对她说再哭就立即下去的事,含含糊糊道:“我知道你后悔救我了,你以后别管我好了”
“我没有后悔。”司徒征一字一句道。
这句话一说出来,他心中仿佛有什么事就此尘埃落地。
“我才不信。”她含泪道,声音里带着浓浓的哭腔,含糊不清,“我以后怎么样都和你没有关系,就算死了也轮不到你哭”
这是她能想到的最刻薄的话。
司徒征被气笑了,掏出自己的手帕,一点一点擦去她的眼泪。
“我不是瞧不
起你,是担心你会有危险。“他将自己说过的话,又重复了一遍。
“再说了,我不管你,我还能管谁?”
纪襄抽泣道:“你只有心情好的时候才乐意哄我几句,你还可以管你的下属呀,你还有一堆大事要做。”
司徒征摇摇头道:“不是同一种管法。若是我下属犯错,我会按律惩罚。你若犯错,我怎么舍得?”
她控诉道:“我都没有犯错,你就凶我了!”
纪襄不听他话,若是往常,他的耐心早已告罄。
司徒征也从不与人进行这种没有任何进展的无聊对话。
他沉吟片刻,道:“那你想要我如何道歉?”
纪襄抹了抹眼泪,闷闷道:“不用了,你送我回去,发誓再也不会将我像劫掠一般带走,就好了。”
他道:“无法保证。”
她错愕地微微启唇,这是他还有下次的意思?
“你很想现在就回去?”他换了话题。
纪襄点点头。
帮人说情,和人争执都是费力的事情,她眼下只想回到自己的卧房里,什么都不再去思索,不去计较,好好睡上一觉。
司徒征最后擦去她的泪痕,骨节分明的手指动作时十分细致。
他道:“那我现在送你回去。行宫里人多眼杂,以后我们再见面,就在这里吧。”
听了他这仿佛征询意见的语气,纪襄勉强应了一声。
“走。”他简略地说了一声,牵起她的手,向屋外走去。
第50章
纪襄回到行宫后,并没有如愿得到休息。
早上发生的这桩事,虽不过是二人打架,但涉及之人身份高贵,已经在行宫传遍了。纪襄作为其中发挥大用的人,哪里能被放过?
对着接连不断上门的人,譬如等待已久的谢侯派来道谢的人,太后打发来询问发生何事的宫人,还有来关心她的几个女孩她尽力应对了。
能说的说,不能透露的则是敷衍了过去。
到了晚间时分,她终于全部将人送走。
除了她的好友萧骊珠,骊珠散了发髻,半躺在她的身边,嘀嘀咕咕夸了她半日心善,有勇有谋。
纪襄听得脸热,她当真没有骊珠夸得这般好。
终于,萧骊珠换了个话题,感叹道:“在行宫真是无聊,做什么都是束手束脚的,去哪儿都有一堆人,没人的地方则没什么好看的。”
这点纪襄倒是不赞同,正要开口,骊珠低声道:“我都已经许久没传人侍奉了。”
她猛地咳嗽起来,骊珠一边笑一边给她拍背。
“好了,我不和你说这个了。”骊珠道,没一会儿又开了口,“二公主说过几日想去蓬莱宫游玩,那里虽建造好了,但还没有人去住过。公主想约上我们一道去,太子妃不大赞同的意思你说,我去了那里,应该能自在些吧?”
纪襄听懂了骊珠隐晦的意思,由己及人,建议道:“在你身边亲近的人,总会发现蛛丝马迹的。你都已经忍许久了,既然不想被人知道,还是小心些吧。”
骊珠认真思忖起来,她觉得自己很难和待字闺中的好友解释清楚这种念头,想想也放弃了。
二人预备今夜睡在一起,纪襄半坐着,一边轻柔地拆解着发髻,一边和好友聊天。
她原本悒悒不乐满是茫然的心,渐渐平静下来。
倏然间,明亮的烛光跳动时,她心中闪过一丝想要对骊珠坦白的冲动。但很快,这突如其来的冲动就平息了。她可以对骊珠坦白,但这还事关司徒征
不多时,萧骊珠的贴身婢女绿云急匆匆来回禀,她的婆母病了,请她过去瞧瞧。
骊珠郁闷地轻捶了一下枕头,碍于孝道,不能不去,只好坐了起来,重新梳了发髻,和纪襄告辞,去看望生病的婆婆。但让她去伺候,她是绝对不肯的。
卧房内一下子安静了下来。
纪襄慢慢梳着头发,隐约觉得今日的事有不对劲的地方,又想不到是什么。
碧梧接过她手里的梳子,帮她通发,犹豫了片刻,问道:“姑娘,您有没有发现?章郎君他今日居然没有来看您。而且,他已经很久没有来找您了。”
她这才明白过来,不对劲的点在何处。
若是正常状况,章序应是第一个赶来的人。
纪襄一直避免去想章序。她从没有过报复他的心思,自然也没有任何报复他的快意。
但不用和他相见,纪襄还是感到一阵轻松。
这种轻松,又让她质疑自己,质疑自己的为人处世。毕竟,她如今的所作所为,和过往的教训准则可谓背道而驰。
纪襄想到这儿,坐直了身子,严肃问道:“碧梧姐姐,你有没有觉得我变了?”
碧梧笑道:“姑娘变的地方那可太多了!您之前连大声说话都不会的,我记得春天的时候,您对上谈家三姑娘,说话时还发抖呢。现在您都敢去面圣,帮人说情了。”
她微微一笑,青丝垂落,遮住了半张如明珠皎洁的脸。
“您现在是如何想?”
纪襄茫然道:“我想什么?”
碧梧不由替她着急,道:“姑娘,我和您都是太后宫里出来的人。论理,我要是有点良心就不应该说这些话。但是,如我所见,司徒郎君对您很好,愿意保护您,您和他在一起,也总是很开心的样子。我不是说章郎君的坏话,但二人相比,我实话实说,司徒郎君在婚配上更胜一筹。”
她迟疑了一下,继续道:“可能是我想错了。但我觉得姑娘对司徒郎君,也不像是无情的。既然您和章郎君的婚事能延迟两年,您为何不想想办法解了婚约,嫁给司徒郎君呢?”
纪襄一时没有答话。
初冬的夜里,忽然吹进一缕细细的寒风。碧梧去检查门窗是否关好了,纪襄坐在床榻上,一下一下地抚着自己的一头青丝。
思绪万千,纷纷乱乱,不是能简单用一把梳子理顺的-
纪襄没有想到,给皇帝念奏折的机会,竟然如此快就又有了。
距离上次,不过是过去了两日。
无知者无惧,上一回她虽然惶恐不安,但没往皇帝对她有意的方向去想。但经过司徒征那日的话,她不得不承认,这是最有可能的。
非是纪襄太看得起自己容貌,恰恰是她觉得自己其他的更没有值得皇帝青眼的地方。
若是为了所谓权术,她连入局维持平衡打破平衡的资格没有。毕竟,和她息息相关的两个人,太后,章序都没有。
如果说是能力,那她也绝对比不过那些那些年老重臣。
这般想着,纪襄心中十分警惕,目不斜视,一句话都不敢多说,皇帝让她念什么,她就认真地念什么。其中有不少是中书令等重臣已经批阅过,等皇帝再次裁夺的。
正在念留守京城的肃王呈上的奏折时,皇帝睁开眼睛,问道:“你上回说,你和章序是两年后成婚?”
“回陛下的话,您记得不错,臣女正是两年后成婚。”
皇帝露出一个意味不明的笑容:“你很久没见到他了吧?”
纪襄一怔,问道:“是您派他出去办差了?”
说完,她又觉得自己的反应不对。
于情于理,都应该回答皇帝未婚夫妻在婚前本就不该见面,很久不见是应该的
她暗暗后悔时,皇帝哈哈笑道:“小姑娘,你可不要因此埋怨朕。说起来,还是太子向朕举荐的。”
又是太子?
纪襄
顿时想起举荐章序去潼川平乱的就是太子。这真是太子的想法,还是司徒征的提议?
她思索时又想到是在御前,连忙回神道:“臣女怎敢埋怨?他有您和殿下的信任,是章序的福气。”
皇帝不置可否,示意她继续读下去。
纪襄也没有敢问皇帝派章序去做什么事情了,她一点风声都没有听到过。
肃王的奏折里,说完了京城一切都平安无事的公事,大约是怎么也想不到还会被别人看到,笔墨一转洋洋洒洒说起了父子私事。一是感激皇帝给他改过自新的机会,二是表露了对父皇母妃,弟弟妹妹的思念之情,最后则是报喜王妃有孕了。
她念完,大着胆子觑了一眼皇帝的脸色。
皇帝面无表情,毫无动容之色。从她手中接过后,漫不经心地批复了几个字,就放到了一边。
她若有所思,但不敢在皇帝面前展露分毫。
下一封是弹劾陈淑妃母家家风不正,族中堂兄妹姘居的。
纪襄抿唇,着实没有想到,这种事情竟然也会有御史上奏给皇帝的。
皇帝只是皱了皱眉,没有做出任何批复。
下一封也是弹劾,弹劾禁军将军项之荣侄子府里的家奴仗势欺人。
皇帝这回连眉头都没有皱一下,也没有做出批复。
殿内仍是昏暗如傍晚时分,只有烛火摇晃。纪襄一边读,一边心里暗自思忖。大臣的上奏似乎都没有要事,而皇帝似乎也极少批复。
相比之下,皇帝还乐意听肃王的奏折,还能赏脸写几个字。
这般看来,皇帝还是很看重肃王的。
对她而言,便是大大的不利了。
她正想着,立在一旁的崔内监轻声提醒皇帝,到了服丹药的时候。
纪襄记得太后也曾服用过皇帝送的丹药,利于睡眠。原本太后是白日黑夜都会服用一次,但丹药十分珍贵,皇帝赠过一次便不再送给太后,惹得太后仍是和之前一样,夜里少眠。
眼下是未时时分,纪襄看着几个宫娥扶起皇帝到榻上,喂他服下丹药。很快,皇帝就闭上了眼睛,沉沉入梦。
在此期间,没有人管过纪襄。
崔内监看着皇帝安然入睡,目光注意到立在原地的纪襄,斟酌了片刻,让她走了。
他在皇帝身边多年,但对皇帝是预备怎么安排纪姑娘的,一筹莫展。
皇帝曾经命近臣做过归类奏折的工作,后来大约是不信任外臣,便撤了这职位,命先皇后做过。皇后薨后,皇帝也命宠爱的谈昭仪做过,但谈昭仪在此实在没有天赋,做的都是无用功。
难道是要让纪姑娘来填补这个,本该由近臣担任的职位?
但纪姑娘不是妃嫔,不是女官。除了足够赏心悦目,目前崔内监还没看出她的特殊之处
纪襄一出殿门,就想找司徒征。
他肯定知道章序去哪儿了。
并不是她有多在意章序的动向,而是她的好奇心已经被彻底勾了起来。
章序被派遣去做的,应该是一件秘差。原本,他所在的神龙卫就是皇帝亲卫,理应给皇帝办差的,后来才成了勋贵子弟混资历的地方。
但她要怎么找到司徒征呢?
她甚至不知道他住在行宫的哪一处。这实在是太不公平了,她心中升起一股不忿的情绪,回到了自己卧房后,坐立难安,召来碧梧问她:“你在行宫里,有没有见过画墨?”
碧梧摇摇头。
难道只有等司徒征来找她?她犹豫片刻,让碧梧去打听一下司徒征在哪里,务必小心一些。
过了约摸半个时辰,碧梧回来了,身后跟着画墨。
画墨被司徒征带着到行宫时就明白,自己要干的活计就是伺候纪姑娘。谁料过了许久,都没有发挥过用处。终于等到这一日,她心中甚至有些激动。
她恭敬地和纪襄请安,请示她今日是否要出门。
纪襄思索一瞬,答应了。
画墨领命而去,安排好一切后,折返回去,带着纪襄从清凉州的小门出去。门外已有车夫侍卫候着,在暮色中,向着温泉庄子而去。
她在内用了晚膳,歇息许久,才等到了司徒征。
“你有事?”
纪襄犹豫片刻,还是把她的疑惑问了出来。
司徒征的面色,立即沉了下来。
他淡声道:“陛下有意派人搜查司阳以及邻近几城,有无能够容纳千人以上的荒地。章序是个适宜的人选。”
看着他的脸色,纪襄没有再玩笑地问他,是否是他提议的。
她觉得自己应该是多心了,司徒征怎么会因为吃醋,就想办法将章序调离行宫?
更不用提,她居然还怀疑司徒征在潼川之乱时,就对她有了心思。
冬夜,二人沉默相对,谁都没有开口。
她不知是否该提出告辞,想了想还是问道:“你有没有听说,我今日被陛下传召了?”
“你方才说了。”
纪襄一噎,还是将殿内发生的事情一五一十说了一遍。
司徒征没有立即作出回应,他静了片刻,开了口:“你应该看得出来,陛下并不信任太子。二人之虽是父子,但性情喜好,为人为君准则都大相径庭。”
她虽然仍然惊讶于司徒征说话的大胆,但还是点了点头,表示知道。
“陛下对太子,这几年来始终抱着一种不信任的态度。”司徒征平静道,“殿下应有的太子宾客,詹事长史等人,都由陛下早早安排好了人,其中能让殿下放心去用的,并不多。”
纪襄不由凑近了一些,他这是在和她透露太子的隐秘,将她看做了自己人?
“陛下询问该派谁去时,论理,殿下应该提出为皇父效劳。不过,他们也有默契,知道这根本不用提。而陛下近年来,对禁军也不再全然信任。相比之下,你的未婚夫章序是个适宜的人选,他对陛下十分忠心。”
司徒征说着,看了纪襄一眼。
“所以,我向殿下提议不如举荐章序。他能被陛下信任,不断立功,对你日后应也是一件不错的事。”
他说完了。
纪襄恍然,她掐了掐自己的手心,问道:“你其实是在向我解释,为什么让章序去?”
“如果你很关心他,那他是同禁军副将一道去的,只是巡查,不会有危险。”
她静静地盯了他一会儿,发出了一声短促的嗤笑。
“司徒征,你这么聪明,那你能不能猜猜,我现在心里感激你吗?你都替我考虑到了两年后,我是不是应该对你感激涕零?”纪襄含着淡淡的微笑,看向司徒征。
烛光下,她的眼眸灿灿若星,一眨不眨地看着他。
司徒征从她的笑容里,看出了逼问的意思。
沉沉夜色中,她等了片刻,没等到回答,掩住失落站了起来,道:“你不想猜,就当我什么都没问过。我要回去,劳烦你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