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襄道:“我不去。在你眼里,我有这么好心?而且,而且”
她顿了顿,仍是惊讶错愕。纪襄道:“如果我不去,你会亲自去吗?”
司徒征淡声道:“不会。”
纪襄见他毫不犹豫的模样,一笑。她收回目光,道:“我还有事情要做。”
是在不咸不淡下逐客令。
这个人,好声好气地和他说话劝他不必愧疚了,他不听。发狠发怒赶人,他即使走了也会在再回来。
纪襄不知为何有想笑的冲动,扬了扬唇。
既然结果是一样的,那怎么对他都可以。
司徒征没有走,静静立在原地。他看着纪襄,她用笔轻轻点了点鼻子,似是苦恼如何开头。肤光胜雪,朗润仙姿,一颦一笑皆相宜。
他看了片刻,脱口而出道:“我只是想和你待在一处。”
纪襄置若罔闻。
许久,她抬眼,看到司徒征还站在她卧房门口。高大的身影,如玉的面容,漆黑沉静的眼眸。
她轻声道:“我知道的。”
眼神交错间,她嘴角抽动了一下。
司徒征徐徐笑起来,眼珠都变得明亮几分。
纪襄垂眼,继续提笔写字,写了一会儿才发现自己胡思乱想,落笔了一句前人诗词。
“记得同烧此夜香。人在回廊。月在回廊。”*
墨迹半干,纪襄正要揉捏成团,就被司徒征大步走过来抢走了。
“还给我!”
他的手上不可避免地沾染了墨迹,避开纪襄来抢的手。十五个字团在一起,司徒征微微眯起眼睛,辨认了一会儿,迎着纪襄的脸色,没有读出来。
纪襄道:“不合时宜的诗,没什么好看的。”
“如何不合时宜?”
“眼前又无明月,自然不合时宜。”纪襄淡淡道。
司徒征忍俊不禁,左脸颊深深的酒窝显现。
纪襄更是心烦,只觉他在嘲笑自己。
她重新坐下,摒弃所有纷纷扰扰思绪,埋头仔细落笔。
过了一刻钟左右,司徒征温声提醒道:“该歇一歇眼睛了。”
纪襄一声不吭,站起来,走到窗边。玉霰舞絮,远处有几个小童穿着厚衣裳手舞足蹈,距离太远,听不见笑声,但她被这种氛围感染,扬了扬唇。
一室寂静。
片刻后,她重新坐到书案前。
司徒征开口道:“我明日要回京城一趟,当夜赶回怕是来不及了。”
纪襄“哦”了一声,司徒征只好继续道:“是我母亲寿辰,我回去给她祝寿。”
“祝侯夫人寿辰如意,松鹤延年。”纪襄转过来,看着他。
她之前的疑惑又浮了上来,轻声问道:“你父母知道你在这里吗?”
“不知道。”司徒征轻描淡写道,“他们知道我辞官,但不知我在何处。”
看着
纪襄疑惑的小脸,他主动解释道:“我不愿意说,他们也无法逼问。至于跟踪,他们派出人的时候,我就发现了。”
听他的意思,是他父母亲真的跟踪过他了。
纪襄“嗯”了一声,表示自己知道了。
“你有无东西要我转交给裕华等人?”
她想了想,道:“没有。”
又补充一句:“多谢你了。”
司徒征道:“好,那我走了。”
纪襄应好,直到司徒征的脚步声远去,她才放下笔看向门口-
司徒征回到京城时已经是夤夜。雪后道路湿滑,他没有直接回家,而是先进宫去了。
自从燕崇登基以来,宵衣旰食,几乎每日都是过了三更才入眠。他批完一道奏折,看着司徒征被内监服侍着脱下披风,眼角眉梢挂了几颗细小的雪珠。
皇帝不阴不阳道:“在野居士终于舍得入宫了。”
二人年幼相交,司徒征闻言并不惶恐,淡淡一笑。
皇帝示意他坐下,仔细询问他这些时日在外的仔细盘查询问。虽说已经看了信,但终究还是面谈更具体。
谈到茶水续了一杯又一杯,皇帝面露倦色,看着神情严肃的司徒征,关心道:“你和纪襄如何了?”
司徒征没正面回答道:“今日我还是独自回来的。”
皇帝摇了摇头,道:“才十月底就已经大雪,天气严寒,恐怕来年又有战事。庭州八城有谢侯坐镇,但西北”
他摩挲手指,心情焦虑。司徒征没有出言安慰,思索一会儿淡淡开了口,冷静分析起来。
如此一谈,司徒征出宫时已经是天光微亮。他回到家后小憩了一会儿,就被锣鼓喧天的动静吵醒。侯夫人的四十寿辰,一早就有戏班子排练,厨房会客厅都是脚底抹油般匆匆来来往往。
司徒征在院子里静坐了会儿,每日练剑完毕,去给母亲请安。
他凌晨回家时,房夫人早就睡着了,半真半假抱怨道:“我还当你不回来了。”
“儿子岂敢。”
母子二人说了几句闲话,定远侯的其他儿女,侄子侄女都来了。十来个少年少女给房夫人请安后,又一一给司徒征见礼。
而后都安静了。
虽然司徒征只是他们的大哥,但他为人冷淡,地位超然,和谁都不亲近。纵使辞官,照旧能自由出入宫廷。在司徒府中,不少人把他看作真正的大家长。
这沉默持续了片刻,房夫人让众人都散去,去迎一迎同龄的男女客人。她又挥退了屋里十几个仆妇婢女,顿时安静了下来。
房夫人严肃道:“你预备何时回来?不要和我说你不能决定!”
司徒征道:“我确实决定不了,客人陆续来了,母亲也该出去会客了。”
房夫人静静凝视他片刻,道:“你不肯告诉我们你如今在何处,也不肯说你和永穆之间究竟有何事情。你是真想好了,只会娶她一人?”
“自然。”他毫不犹疑道。
房夫人知道是劝不动儿子的。
年幼时,他还会听他们的话,但随之长大,随着他远超他们的期望长大,他们夫妇二人作为父母也约束不了任何。
那日他回家,轻描淡写地说已经辞去官职了。丈夫气得想动手动人,却不能真下手。命他去跪家庙醒醒脑子,他只是一笑,不以为意。
他们的关系因为他的权势,而隐隐失衡。房夫人叹气,开始劝说司徒征在外一切小心,保重身体。
司徒征颔首:“我扶您出去吧。”
他扶了母亲一段路,因着避讳女眷,没有再送下去,去了亲戚男客处。到了中午,宫里送来太皇太后,皇帝,皇后的赏赐。内官浩浩荡荡,接旨谢恩的人也跪了几排。
房夫人风光无限,听着各位夫人的恭维,嘴上仍是客套自谦。大家都心知肚明,房夫人是沾了儿子的光,听闻他如今隐居在外,众人也不嫌弃,打听起婚事来。
自然,没甚结果。
到了晚膳时分,司徒征向父母亲告辞,率着几个随从回到了万家庄。天色黧黑,北风逼人。他远远瞧见刘家灯已经全黑了。
她一定已经睡了。
司徒征一笑,即使醒着,他也不可能现在过去。他摸了摸握在手里的纸条,回屋。
翌日一早,他便去了刘家。
“我母亲给你的过冬物事。”
纪襄疑惑道:“侯夫人为何要给我?”
“你为她祝寿,她自然高兴了。我母亲对小辈一向大方。”司徒征解释道,“长辈赐,不可辞。”
纪襄看了几眼,是颜色淡雅的几件厚衣裳,披风,汤婆子等物。她心里感叹不愧是母子,司徒征和他母亲的品味倒是一致。
如此一想,她仍是有些怀疑。
司徒征换了话题,道:“我昨日进宫,和陛下商议了一些事,你想听吗?”
纪襄不解道:“你可以告诉我?”
“你不会乱说的。”司徒征笃定道。
她抿抿唇道:“你和陛下能够商议好的事情,何必再多此一举告诉我?”
“不是这么容易能够商议好的。即使有些制度三岁小儿都知道是恶政,但若是立即推翻,也会引发动乱,总要缓缓推行。”他温声解释道。
纪襄点头,这个道理她自然明白。
她没有再说话。
司徒征道:“我先走了,你若是想看记录手稿,可以随时过来。”
纪襄垂眼,应了一声。
天一日比一日冷,司徒征每日都会过来,有时候和她说几句话,有时候静静立在一旁,看着她撰文。
偶尔有能够聊起来的话题,她多说几句之后,都有点懊悔。
又有淡淡的喜悦。
她和刘姨杏儿能处得好,能一起说说笑笑,但并不知心。
司徒征她闭了闭眼,她确实和他有话说,一如从前。
只要他不说从前的事,不说回京的话。
如此平静相处了半个月,这日,司徒征告辞走出房门两步,纪襄突然道:“我去看看吧。”
“去看看你的记录。”
她微笑道。
司徒征一怔,向来平静无波的脸,泛起一个真心实意的笑容,露出左侧的酒窝。
他应道:“好。”
二人一前一后地走了出去,北风呼号,司徒征挡在她身前,一点风都没有吹到她身上。他在前面开口道:“不要说话,会灌风。”
“我没想和你说话。”纪襄立即反驳道。
他没有再开口,到了屋内后示意她坐下。纪襄是
第一回来,他买下的宅子比刘家大许多,足够他分开书房和卧房。
书房里布置清雅简洁,金鸭小香炉燃着檀香,白烟在冬日空气里分外明显。她有些恍惚,回过神后开始看司徒征说的记录。
这并不是他的字迹,大约是她曾经见过的那个文士模样的人写的。她看了十几张后,才出现司徒征简洁的批注。
一针见血。
“你教那四个小姑娘念书怎么样了?”司徒征突然问道。
纪襄分神道:“比最开始吃力多了,我还以为认识几个字后再学新的,会容易一些呢。”
“也许是她们回家后就没有练习的时间条件了,所以记不住。”
纪襄抬眼,笑道:“你说的有道理。”
他心跳顿时快了一拍,心思晃了晃,问道:“你有没有想过如何解决?你编的册子我看过一点,没有任何问题。”
她莞尔:“你?聪明人是不会意识到难的。”
纪襄笑完又有些苦恼,她道:“我也不知道怎么办,我都不能保证能够教她们多久。”
“为何不能保证?你有走的打算?”司徒征轻声道。
纪襄一怔,从繁重书卷里再次抬眼,撞入司徒征的眼眸里。
她知道自己如今是不愿意回去的,至少绝对做不到心无芥蒂回去。如果是皇帝下旨,大长公主等人来接,那她只能回去。
但万家庄有种种不好,她眼下还是更想住在里。
许久,纪襄轻声道:“我只是明白,我不可能一直在这里的。”
“为何?”他追问道,漆黑的眼珠一瞬不瞬。
纪襄又低头去看手稿,随意道:“虽然我给刘姨银钱,和她们母女关系也不错,但怎么可能一直住在别人家里呢?”
“你可以和我住。”
“司徒征。”
他下意识应了一声,才反应过来纪襄的意思是让他闭嘴。
司徒征道歉道:“我不善言辞,惹你生气了,是我不好。”
纪襄没有搭理他,司徒征摸了一下下颌,又道:“你别生气。”
她没有说要走,应该没有真的动怒。他揣摩道。
屋内沉默了一会儿,外间突然嘹亮的一声喊:“常芳呢?常芳你给我出来!刘翠玉,我告诉你,你赶紧让她出来,老娘有话和她说!”
司徒征道:“我去看看发生何事。”
这声音很远,很响亮,夹杂着小女孩的哭声。这个找她的人,是在刘家门口。纪襄蹙眉道:“不用了,我去处理就是了。”
司徒征一言不发地看着她。
纪襄莞尔:“你忘了?我在镇上是如何解决麻烦的,我自己去就是了,你不要出来。”
第112章
司徒征不赞同道:“此人听起来很是蛮横,若是不讲理的,你要如何解决?”
“不讲理就撒泼吧。”她笑笑,突然想起这还是很久之前司徒征和她说的办法。
外边的声音又响了起来,骂她,骂刘姨,偏偏也不说是因为何事。纪襄一头雾水,完全不知道是何人何事。
司徒征深深瞥她一眼,道:“我不是不信任你能够自己处置,只是遇上蛮不讲理的人,你这般善良的人容易吃亏。”
纪襄被他说得脸上微热,仍是坚持道:“我心里有数。而且,我从你家里走出去就已经不对,你再和我一起出去,会被人说闲话的。”
他心道我日日去刘家都无事,道:“好吧,你去吧。”
纪襄一笑,走了出去,快到刘家大门时,十几个人密密围着。她走近,就见高月光脸上红肿,哇哇大哭。杏儿被刘翠玉牵着,也在哭。
至于叫嚷她名字的,是一个精瘦的妇人,年纪二十出头。
纪襄隐约记得她是高月光的娘,似乎也姓高。
十一月天冷,但这动静吸引了不少凑热闹的来,磕着瓜子站在刘家大门前。树光秃秃的,狂风一吹就东倒西歪。
纪襄上前,站在刘姨杏儿面前,问道:“高大姐找我何事?”
高母见有人来,也不急着立即和纪襄说话,而是朝着路人道:“你们是不知道这个江都来的常芳,骗我女儿天天去她那里!”
纪襄蛾眉微蹙,看向刘姨,刘翠玉也是一脑子的糊涂账,不知道怎么了。
高母继续控诉道:“我女儿和我说去杏儿家里玩,我还在想,都这么冷了怎么还天天去?每天都是早上去!真是玩会儿,我也不管了,今天我看到这丫头在家里地上偷偷写字。我一开始还不知道呢,是我男人看出来了,他叫我来问个清楚算算账。”
说到最后,语气里竟然还有些骄傲。
纪襄蹙眉道:“我是在教月光认字。既然你们同意她早上可以玩会儿,这时间没有家事农事要做,认字有何不好的吗?我并不收月光任何束脩。”
高母还没答话,凑热闹的万大娘上前道:“常姑娘,这就是你的不对了!你把人家女儿教野了以后嫁不出怎么办?”
说着,她摇摇头:“果然是外地过来的。”
“就是,外地来的一点道理都不懂,还让我女儿骗我们!这一家子就每一个好的,刘寡妇死了男人,天天去镇上还不知道做什么”
纪襄提高音量呵斥道:“闭嘴!”
她肃容道:“读书写字有何不对,和婚姻又有什么关系?”
高母指着她,声音尖利道:“你自己就是十七了都没有人要,成天在村子里走来走去,你把我女儿教坏了以后和你一样,你赔我!”
纪襄试图理解了一下,但实在不明白她是如何得出这结论的。
她也真的不高兴了。
教几个女孩认字,有从她们身上吸取编纂启蒙书经验的目的,但更多还是她认为这是一件好事,这几个小女孩也都很高兴。
纪襄看向了高月光,心里不是滋味。
小女孩明显被父母打过,脸上还有分明的手指印子。她低着头,小小的身子一抖一抖,不敢看纪襄。
她道:“你想要如何?”
高母这辈子都没见过她这般说话经常让她听不懂的人物。她不懂什么道理,但知道让她赔钱是不可能的。
但她教坏自己女儿,以后心野了心大了,不肯干活怎么办?她从来没听说过女人写字的,被夫家嫌弃不安分怎么办?
高母想了想,转头对万大娘说:“大娘,你心里是有数的,认识的人也多。你说说,这家人还在我们村,我们村能好吗?是不是应该把她们赶走?”
万大娘瞥了一眼眼前几人,犹豫道:“这”
她突然想起前阵子有个年轻官爷来找过常芳,似乎还买下了狗儿家房子,住在了她家隔壁。
这两个人一定是有关系的。
万大娘讪讪笑道:“这个嘛也不好说是吧,你也再好好想想吧,和气生财和气生财。”
高月光突然挣脱开了母亲的手,道:“和常姐姐没关系,是我自己要学的!你们不能赶走她!”
闻言,高母气得头疼,脱下鞋子朝女儿身上用力打去,骂道:“死丫头你胡说八道什么!”
纪襄一惊,反应过来后上前一步护在月光身前,她肩膀上也挨了一下,不由低呼一声。
刘姨杏儿连忙去拉,又有几个人好事的去帮高母。
乱成一团。
纪襄心里窝火,转过脸想要怒斥高母,不料高母正举起脏兮兮的鞋子。她一怔,倏然间有一只手握住了朝她打来的鞋子,连带着将高母摔到在地。
高氏摔了个底朝天,哎呦哎呦地大声叫唤。几个帮着高氏的闲汉闲妇一见有人来,还是个高大的年轻男人,讪笑几声,连忙跑了。
司徒征嫌恶地皱眉,不愿意看自己适才触碰过鞋子的手。他转过身,问纪襄:“你没事吧?”
纪襄的肩背挨了两下,但冬衣厚实,并不是很疼。
她摇摇头,有些羞耻。
明明还说了不用他管,她自己会处理好。但如司徒征所说,对上毫不讲理的人,她还是吃亏了。要论动手,她也打不过。
司徒征温声道:“没事就好。”
高氏扶着地坐起来,破口大骂道:“好啊,你们这对狗男女联起手来欺负人了”
这等哭闹场景二人前不久才见过一回,互相望了望,无奈一笑。
片刻,听到动静的高父,村里很有威望的大贵爹娘都赶了过来。高父把高母拖走,大贵爹赔笑地和司徒征说话。
纪襄蹲下,问月光:“你疼不疼?”
高月光小声道:“常姐姐,对不起。”
“没事的。”她笑了笑。
高月光看着父母急匆匆走远的背影,道:“我回家了,以后应该是不能来了。常姐姐,我会记得你教我的东西的。”
纪襄问:“他们会不会会不会打你?”
“习惯了。”高月光想了想,说道。
她总不能拦着她不让她回家,慢慢道:“好吧,如果你遇到什么事,就来找我,算了,你找他吧。”
纪襄伸出一个手指,点了点司徒征的背影。
高月光点头,忍着眼泪跑远了。
北风呼啸,刘翠玉嘟囔道:“这都什么人啊,她男人也是,自己缩在家里,让媳妇出来当坏人。还说要赶人,还敢动手。”
她是真的生气,呸呸几声。
司徒征应付完人,走过来对纪襄道:“去我那里。”
他补充一句:“好吗?”
纪襄脑子里乱糟糟的,应了一声。回到司徒家后,他立即去一遍遍洗手。纪襄听着水声,仍是心神不宁。
司徒征拿起干净的布巾擦干净手,坐在纪襄身边,轻轻敲了敲手指,问:“你没事吧?高氏有没有伤到你?”
他上下打量纪襄,面色严肃。
纪襄低声道:“没事。”
她发呆片刻,问道:“月光回家去了,我是不是不应该让她回去?”
司徒征才洗过的手含着微微湿意,捧起她的脸,认真道:“是她父母对她不好,你愧疚什么?不是因为你教她写字她才会被打骂,而是她做什么都有可能。”
纪襄眨眨眼,和他四目相对。
她觉得他是在安慰她,低声道:“松手。”
司徒征慢慢抽回了手,眼睛仍然盯着她:“抱歉,冒犯你了。”
纪襄没说话,心乱如麻。
她惴惴不安,她知道自己没有做错什么。可月光红肿的小脸在眼前浮现,她没有办法不内疚。
司徒征想了想,问:“另外两个小女孩的父母没有来,说明他们没觉得不对。方才我和万大富说了,他去和村长说这事。我不会插手这事,你等他们商量结果,好吗?若是你想要我去处置,我现在就出去。”
他顿了顿,道:“先别难过了,若是累了就歇一会儿。”
司徒征实在不大擅长安慰人,又道:“真的不是你的错,我觉得你做的很好。别人听了都会赞成你的——你饿不饿,想吃东西吗?”
纪襄扑哧一笑,摇摇头道:“不用了。”
她垂眼,道:“我没想过会闹成这样,你说高氏是真的觉得我不对吗?”
司徒征无奈笑笑,道:“襄儿,你要知道,万家庄的很多人连本书都没有见过,能认识几个字就很强了。”
纪襄瞥他一眼。
司徒征平静道:“我不觉得你的做法有任何不对。在我看来,你不用在意高氏如何想。你如果担心那个小女孩,我已经让卢钧过去盯着了。”
她松了一口气,埋怨道:“你不早说。”
司徒征道:“抱歉。”
纪襄撇撇嘴,道:“算了。”
她觉得二人的对话多少有些亲密,又顾不上去多想什么。纪襄闭上眼睛,方才胡乱厮打的光景又在眼前浮现,她不悦地哼了一声。
司徒征看着她,唇角忍不住上扬。
纪襄缓了缓,道:“我要回去了。”
她心中为难,微叹了口气道:“今日你又帮了我的忙,谢谢你。”
“非要算的话,你帮我见到了秦公,在行宫里的种种事情就不说了,前几日你还帮我洗清了脏水,我也没有天天道谢。”司徒征一笑。
纪襄胡乱点点头,站了起来,道:“我走了。”
司徒征也站了起来,虚虚拦了一下,他道:“你编撰的启蒙书能否给我再瞧一瞧?陛下有敦教化的心思,你愿意让我拿给陛下瞧瞧吗?”
她睁大了眼睛,又惊又喜。
不过须臾,她就从喜悦里冷静下来,道:“好,我去拿。拿给陛下看,我求之不得,但我有个条件,希望你能答应我。”
第113章
“你说。”
司徒征闻言,心跳砰砰加快,脸上却仍是一贯的从容。
她的要求会不会是让自己走人,不准再来?
“你说就是了。”他补充了一句,语气不可避免飘忽起来。
纪襄觑着他的神色,奇道:“你怎么了?”
“没什么,你坐吧。”
她莞尔:“不用了,不过说一句话就是。我要你答应我,若是陛下会推行我编纂的启蒙书,不管之后还有没有其他人参与编写,必须要写上我的大名。”
“真名,不能是纪氏,就是纪襄。”纪襄强调道。
司徒征悬着的心松下,立即答应道:“好。”
她走到门口,轻快地往后摆了摆手,走了出去。司徒征看着她的背影,她穿着他挑选的雪青色莲花纹冬衣,从脚步都能感到她的喜悦。
没一会儿,纪襄就匆匆回来了。
她递给司徒征,解释道:“目前还不够完善。”
“不要紧。”司徒征温声道,“这回是为何要用真名了?你之前用雪窗主人这个笔名,是因为怕我找到你吗?”
纪襄道:“你想多了!”
她顿了顿,忍不住轻笑一声:“我就是想将自己的名字传下去,让百年千年的人都知道大雍曾经有过纪襄这么一个人。”
“纪姑娘好大的口气。”司徒征微微挑眉,玩笑道。
她作势要抢过来,道:“那你还我!”
“说笑罢了。”司徒征连忙阻止她,恰好撞到了她的手。一种微妙的酥麻感,从他的指间流淌到全身。
二人对视一眼,日光和煦,纪襄若无其事地收回了自己的手。
司徒征并没有仔细看,直接坦白道:“其实我知道你大致写了什么。”
纪襄道:“猜到了。”
他去过万梨家,肯定找她打听过。这事也不是值得保密的事情。何况,他还经常看着她编写。
司徒征一笑,随意问道:“那你之后的话本,也会改成用真名吗?”
纪襄飞快摇头:“才不要!”
“也许百年千年的人,还会猜雪窗主人是当时哪位文人墨客的笔名。”他含笑道。
纪襄忍俊不禁:“那他们肯定猜不到是我了。”
“不一定,或许有人能考证出正经的才女纪襄还有些爱好。”
二人相视一笑,纪襄一怔,渐渐收敛了笑意。
她隐约觉得她和司徒征的关系,和他初初找到万家庄时有了极大的不同。
一开始,他一心道歉,旧事重提,还直接辞官来定居于此。
当时她真的很生气,恨不得以后再也不要见到这个人。
但后来他的态度变了,纪襄从前没仔细想过,现在才有所觉——
他不再强硬地插手她的事情,不再直接帮她事情办好,说话做事都会询问她的意见,会认真看她写的话本传奇,支持她教小女孩认字,编纂启蒙册子。
纪襄不得不承认,这段时日她很开心。
一想到这点,纪襄道:“我走了。劳你帮我呈给陛下了。”
她的声音神色遽然冷淡了下去,司徒征微微蹙眉,问:“你要不要和我一道进宫去?”
又来了,这种有商有量,有点像哄小孩子的语气。纪襄不知自己应该高兴还是如何,道:“我不去。”
“我不是劝你回京城,而是这毕竟是你的成果,由你当面呈给陛下更好。”他解释道。
纪襄仍是摇头。
她若是进宫,指不定还会遇到从前熟人。那真是怪尴尬的。她们一定会问她为何要走,再劝告她一番以后安心在京城里。
还有便是眼前这个男人莫名其妙的辞官了。
她是看出来了,司徒征是辞了官职,但还是在为陛下做事。
只是别人会如何想呢?
一个前程大好的年轻重臣无缘无故辞官,再加上他之前对长公主的话,会有人觉得他是因为她才辞官的吧?
虽然她也不知有多少人清楚她是离开京城了
纪襄狠狠地瞪了他一眼。
司徒征含笑道:“你不想去的话,我应该何时去?”
“随便你!”
想了想,纪襄还是问道:“你用什么理由辞官的?”
司徒征道:“陛下
面前我什么理由都没有找,不用说他也是知道的。对外说我身体不好,需要离京静养一段时日。”
纪襄怀疑道:“会有人信?”
“为何不信?”他反问道。
也是,没有人会觉得他会因为情情爱爱的事辞官的。
纪襄冷笑一声,霍然起身。她走了两步就听到司徒征在跟着她,纪襄转过身,道:“你不要跟着我!”
司徒征思来想去,应是提议她一道进宫的事惹她生气了,再次解释道:“我真的没有强迫你进宫的意思。我明日就进宫去可好?”
她的脸色稍微和缓了一些,胡乱地点点头。
“以防高家还会找你麻烦,我让青筠去刘家守着,好吗?”
纪襄道:“如果我说不行,你就不派人盯着了?”
司徒征只是笑了笑。
纪襄道:“不用了,刘家没有给青筠睡的地方,睡在吃饭桌子旁会冻死的!而且你不是说让人守着高家去了,她要怎么找我麻烦?”
说完,她也不再搭理司徒征,径直走了出去。
村里方才大闹了一场,现下却是安静得很。纪襄心里团着一股无名火,回房后先站着练字一刻钟,才将笔抛下。
她更生自己的气。
气自己不争气,不懂得吸取教训。
有的事情明明经历过一回了,还嫌不够吗?
她安静坐了片刻,走了出去。刘翠玉见她一脸郁色回来,担心不已道:“姑娘,这高家人还会不会来?这家人真的,没讲过这么没规矩的人!”
“不会来了。”纪襄简略地将司徒征的话说了一遍。
“那就好。”
刘翠玉和她说了几句闲话,道:“姑娘,我看司徒大人挺好的,被你管得死死的。”
纪襄惊了:“我管他?”
“也不是这么说,”刘翠玉斟酌了一下语句,“你看啊,你从来不去管他的事。但是呢,他天天往我们家跑,你有事情就出来帮你,你做什么他都想管,对你多上心,这不是挺好的嘛。”
从前可不是这样的。
但要是说从前是完全反过来,那她也不好意思这么说。但是反正也都过去了她心乱如麻,微微叹了口气。
对上刘姨劝导的目光,纪襄敷衍地应了一声。
这段时日费心费力的事情有了个好结果,她很高兴,但想想旧事,又翻来覆去睡不着了。十一月的冬天凌晨,外面还是黑蒙蒙的。她实在不想继续躺着了,哆哆嗦嗦地穿上衣裳,想去外面走一走。
才开了大门,就见司徒征立在新修的围栏外。不知他站了多久,肩膀上覆着一层薄薄霜雪。
她和他默默地对视了片刻。
司徒征开口道:“我一会进宫去。我不单单是因为你和我私人关系才去的,而是我真心认可,你不要多想。”
她沉默,许久才应了一声。
“你怎么这么早起来了?”
纪襄反问道:“那你又为什么一大早等在门口?”
司徒征没解释他究竟是什么时候来的,想了想道:“我想见你。”
月明星稀,远处传来两声凶狠的狗吠。
纪襄走进了一步,抬头仔细打量他的脸。他眼下青黑,面色苍白。纪襄眨眨眼,不知是否她的错觉,司徒征的身体似乎不如以前了。
“想见我可以天亮了再来,何必在外吹风?”
司徒征的眼眸亮了起来,忍不住又问:“你昨天为什么不高兴了?”
“如果你不想说,我们就不说了。”他飞快补了一句。
纪襄轻笑道:“本来就是不想说就不说了的,你当我还会为难什么吗?”
她声音很轻,飘飘忽忽。司徒征反应了一会儿,才明白她的意思。
他道:“是我不好。”
纪襄下意识想讥讽你又有什么不好,转念一想算了。
“你不喜欢的这些,我都会改的。”司徒征缓缓道,“是我一直都太自以为是了。”
她没应答,转而道:“若是陛下觉得不妥,你不用替我据理力争什么。这事情就算了,不用陛下推行,我自己也能做好。”
“事情都还没发生,怎的一下子就想到不好的结果和解决办法了?”他微微笑道,眼神里是很亲昵的责备。
纪襄笑道:“习惯了。”
司徒征温声道:“你放心吧,等我回来。”
她点点头,看到不远处随从已经牵出马,安静整齐地等着司徒征。
纪襄道:“你该走了。”
司徒征定定看着她,半晌才道:“我走了。”
纪襄真心道:“谢谢你愿意帮我,我无以为报。”
他道:“真的不用和我道谢,我也说了,这事情不单单是你我私人关系。”
纪襄笑笑,没有说话。
她现下的态度出奇平静,柔和。司徒征脚步动了一下,舍不得走了。
他立了一会儿,见纪襄没有催促,但也没有再说别的话,试探道:“那我走了?”
“你去吧。”
司徒征颔首,大步向前。他心情不错,面上微微含笑,倒让随从们都吃了一惊。
他飞身上马,回头一望,打马,几骑疾驰而去。
看着他远去的背影,纪襄突然想起以前在行宫里的一次小宴会。
人不多,只有寥寥四五人,所以说话也说得不大讲究,没什么拘束。大公主提及夫家一个亲戚表妹,讲了几件事,说她做事说话都太硬,又说她从小寄人篱下,所以格外顾及自尊。
话说完,大公主似乎是想到了她也自小远离家人,脸色定了定,又不好直白道歉,飞快换了个话题。
她当时并未多想。
但今日她突然想起了这番议论。
觉得被爱的时候,爱是大于自我尊严的。
可她其实也有在意的自尊。
第114章
司徒征入宫时,持续到将近午时的早朝已经散去。
他不方便撞上昔日同僚,从小门而入,被殷勤内官引到了紫宸殿中。
皇帝已在殿内大书房里,抬眼见好友未语先笑,笑容里还有些得意的模样,不禁奇怪道:“何事?”
司徒征问安,示意内监呈上他带来的一沓手稿。
皇帝见过,才看了两行,就问:“这不是你写的吧?”
司徒征只是笑。
皇帝之前见过纪襄笔迹,顿时明白过来了。他仔细翻阅了几张,道:“纪姑娘在外,竟然还有心思编写这些?”
说着,皇帝示意一个识字的内监上前,命他通读。
读出来和看起来又是不同的。一读出来,十分流畅,朗朗上口,这字又是从易到难,前后贯通,可谓精妙。
内监读完,皇帝问道:“没了?”
司徒征解释道:“她暂时只写了这些。”
皇帝高兴得面上生光,站起来道:“让纪姑娘继续写。若是她要人帮忙,不管是谁都给朕去听她的吩咐。”
他又道:“真是太好了”
当今虽非乱世,但连着出了两任穷奢极欲靡费天下的君主,有道是上梁不正下梁歪,治心就成了一桩大事。如何推动教化,亦是难事。
司徒征一笑,将纪襄在万家庄教四个小女孩读书的事情仔细回禀了一遍。
“好事。”皇帝毫不犹豫道,“有了纪姑娘这本册子,推行教化必然容易不少。”
皇帝想了想,又怀疑道:“是否我们都离启蒙的年纪太远,所以觉得容易诵读?”
他沉吟片刻,命人去将五公主,还有衡王的几个七岁以下的曾孙都传进宫来。
几个年幼的孩童相继而来,皇帝示意司徒征去给他们讲解。
司徒征一怔,让他教小孩?
但皇帝显然是不可能亲自教的。
他没有亲眼见过纪襄教女孩认字的模样,但是听杏儿等人说过几次。
几个孩童都好奇地看着他,司徒征轻咳了一声,慢慢露出一个和蔼笑容。讲了约摸一个时辰,中间或有休息,或有吃点心。司徒征神色认真,讲述简练,皇帝则是一直端坐在旁。
等几个小孩脸上露出疲倦
之色,皇帝喊停,让几人上前来说说这套书和之前学的有没有区别。
皇帝听着叽叽喳喳欢快的童言童语,心内满意。
五公主等人退下后,皇帝道:“你转告纪姑娘,请她继续编写,若需要人手尽管说就是了,等事成,朕一定好好封赏她。”
说着,他传人誊抄几份,送去给秦绰等老臣。
皇帝又下了几道命令,等说完,一看司徒征欲言又止的模样,问道:“你还有何事?”
纪襄昨日早上的态度,司徒征越想越觉得不安。
他看看皇帝,是他最好的朋友,想了想,将昨天二人的对话一一说了,问道:“陛下,我哪句话惹她生气了?”
皇帝吃了一惊,微微瞪大眼睛看着司徒征。他没想到司徒征私底下和纪襄说话竟然是这种风格的,也惊讶于司徒征会告诉他。
毕竟司徒征连纪襄在哪儿都守口如瓶。
这些话听起来都很寻常,皇帝思忖片刻,道:“她可能是担心京城会有人议论她和你的辞官有关。”
“但并没有人议论。”
皇帝缓缓点头。司徒征父亲就身体常年欠妥,加上司徒征之前曾经对外大肆宣扬过受了重伤,所以司徒征说自己需要静养,也无人怀疑。
“还有你对大长公主说的话。”皇帝提醒他。
司徒征蹙眉道:“我当时并无逼迫她的意思。”
他会说这话,一是真心,二是希望大长公主能尽心尽力看顾她,三是将事情都说在自己身上省得别人议论她,哪里想到她会走
司徒征微微叹气,双指敲敲膝盖,自言自语道:“我已都在改了。”
没头没尾的一句话,皇帝也没听明白在改什么。但司徒征这般自负的一个人,竟然也有反复琢磨女人心思,认为自己做错的一日。
书房里青烟袅袅,淳厚的龙涎香散着馥郁芳雾。日光从半开的琉璃窗照入,一室明亮。司徒征的神色却是晦暗不明,突然间,不知想到什么笑了笑。
但这笑意很快就散了。
皇帝没再搭理好友,埋首案牍批阅了几道无关紧要的折子。再次抬头,皇帝发现司徒征竟然还一动不动地坐着,沉吟。
脸上是一种仿佛近乡情怯的神色。
皇帝突然想起一件事情,开口道:“章序前几日上了一道折子,自请离京去镇守西域。朕想了想,如今西域很不太平,还是让他去庭州吧。着谢侯看顾一二,也省得太皇太后担忧。”
司徒征微微挑眉道:“他可有定亲了?”
这种不屑的语气将皇帝气笑了,他道:“你这语气倒是像纪姑娘的原配在蔑视奸夫小倌戏子之流。”
司徒征道:“有吗?”
他平静道:“他不重要。自然,他对章家,太皇太后还是重要无比,陛下让他去谢侯麾下立功,是大恩典。”
皇帝一笑,摆摆手让他告退。
司徒征出宫时,已经是傍晚时分。红尘紫陌,城里的人不紧不慢地走着,热热闹闹,一派繁华景象。他犹豫了一下,没有回定远侯府。
今日进宫一趟,不仅燕崇也认可了纪襄编的书,章序还要去北地了。纵使司徒征并不怎么将章序放在眼里,也觉是一件好事。
他唇角上翘,面上和煦,是极其难得的柔和模样。
回到万家庄后,司徒征重新沐浴,洗去因骑马带来的灰尘,换衣整冠,敲响了刘家的大门。
他才敲门一下,门就开了,露出纪襄的一张脸。她穿好了外出的衣裳,指了指屋外,道:“走走吧。”
司徒征应好,不禁微笑道:“你一直在等我?”
“是。”纪襄干脆地承认道。
天色黑沉沉的,北风呼号,纪襄不由颤抖一下。司徒征提议道:“不如去我那里?你的手稿也还在。”
“也好。”
二人换了方向,去往司徒征买下的宅子。从并排说话变成了一前一后,纪襄走在他身后,鼻头突然一酸,眨眨眼,忍住了泪水。
屋里暖洋洋的,纪襄没有脱下外裳,轻声问道:“陛下怎么说?”
司徒征道:“陛下很是满意,让你继续写,若是需要人帮助尽管开口。等你写完后,必有重赏。”
“其实”提及重赏,司徒征帮皇帝解释了两句,“陛下当时让皇后向太后只为你讨了县主之位,是想日后亲自封赏你更高的爵。不想惹出这种后面的事端来,让你受苦了。”
纪襄莞尔一笑。
“是好事啊。太皇太后因此再也不会召见我,也免除了我的婚约。我是因祸得福,而且”她咬咬嘴唇,“如果没有你,我可能已经死在那间暗室了。”
司徒征心一紧,握住了纪襄的手,否认道:“不会的。”
她没有挣脱。
“你”纪襄想了又想,“你三天后找到了陆谨,是因为他当时已经出了司阳,是吗?”
司徒征颔首。他将陆谨带回,一路上跑死了三匹马,当时没想着要告诉她邀功,没想到她竟会突然提起。
纪襄勉强笑了笑:“我一直以为是殿下请的神医,后来才知道是陆谨。”
她再也忍不住了,泪珠滚滚而落。司徒征一怔,凑近了些,不假思索地揽住她,轻轻地拍她的脊背,道:“别哭了,别怕,就当那是一场噩梦。”
声音低醇悦耳,自有一股安抚人心的力量。纪襄却根本止不住眼泪,她张开双手抱住他的腰,在他胸膛前哀哀哭泣,伤心不能自已。
“别哭了,是我不好,不该提起这事。”司徒征轻吻她的额头,安慰道。
纪襄轻轻地摇了摇头,她哭得头昏脑涨,耳边只有司徒征焦急的安慰话语。她渐渐平复下来后,听见司徒征清晰有力的心跳声。
“我去给你打水洗脸。”司徒征摸了一下她泪痕点点的脸。
纪襄点头,凝着泪眼。
不一会儿,司徒征打了热水回来,用干净的布巾轻柔地给她擦脸。纪襄想起在别院的时候,她因为他不肯带她去汉阳伤心大哭,他也是这样给她擦眼泪,不由又想落泪了。
他一边安慰,一边细致地给她擦去泪痕,最后还擤了擤鼻子。
“太皇太后毕竟身份复杂,你受委屈了。”他用力捏了捏纪襄的手指。
纪襄摇摇头,道:“我没事的,我也不恨她,就让她安享晚年吧。”
她抬眼,看着出去收拾好又回来的司徒征,声音沙哑道:“你说的,帮我将书册呈给陛下不是私事。”
“自然,”司徒征夸赞道,“你编的很好,即使我不认识你,也会举荐你,它值得推行全国。”
他将自己给五公主和几个年幼宗室子弟上课的事情说了一遍,道:“他们都很喜欢。”
纪襄含着泪珠莞尔,用力地点点头。
她看着眼前人,英挺的眉眼,冷玉般的脸容,正微微含笑看着她,目光柔和。
书房里燃着灯烛,烛火摇曳,连绵成一片暖光。纪襄道:“司徒征,请你离开这里。”
他一下子没有反应过来,问道:“你说什么?”
“请你走。你适合在庙堂,而不是在这里陪着我浪费光阴于乡野。”纪襄字斟句酌道,“你我不是一路人,这一点,你我都明白的。”
她说着,拔下自己一枚发簪。
这个人太聪明了。
一旦他想通自己恼怒怨恨的点,就能在几日之内改了对她的态度。
再这般相处下去,她这颗已经动摇的心,迟早会再次沉沦。
第115章
话音落地,书房内安静了一瞬。
司徒征脸上的血色如潮水褪去般瞬间消失了。他面色苍白,眼前的光景仿佛披上了一层梦的薄纱,朦朦胧胧。直到他看到纪襄拿着发簪抵在自己的喉咙,才回过神来。
他立即欺身上前一把抢过簪子,紧紧握在掌心。
“你这是做什么?纪襄,你对我以死相逼?”司徒征一字一句问道。
惊怒之下,他脸颊肌肉奇怪地抽动了一下,像是在笑。
她甚至微微笑了一下:“那怎么办?我让你走你会听吗?我也不可能对你动手,那就只有对我自己了。”
纪襄纤长雪白的脖颈渗出几颗细小的血珠,她抬眼,伸出手道:“还给我。”
司徒征定定地看着她,满脸寒霜。他的嘴唇动了动,半晌都没有说出话。
神魂被剥离开了躯体,冷冷地在说:“你瞧,纪襄就是这么恨你。”
他头痛欲裂,脑中有不少小声音在叽叽喳喳说话,耳边嗡嗡。
眼前人的笑容平和又古怪。
她怎么能笑得出来?
“你方才哭什么?”许久,他才找回一丝理智,勉强问道。她方才明明还依赖在他的怀中哭泣,怎会突然变脸。
“没什么。”纪襄很快回答
道。
她掏出手帕,按在细小的伤口上,很快就止住了。她慢慢地收回手,垂在膝盖上。
屋内一片死寂。
她垂着眼,脖颈被她胡乱抹得血红一片,看起来又凄惨可怜,又百般无奈。司徒征冷冷道:“你要寻死觅活,不就是仗着我会在乎?”
纪襄心头一刺,想想他说的很是。
她动作僵硬地抬头,对上他漆黑的眼,轻声道:“那怎么办?那我换种方式求你吧。”
纪襄无意识地笑了一下,泪珠滚落。她站起身,撩起衣袍,就要下跪。
司徒征双目发红,漠然看着她的动作,见她真的屈膝了,眼看就要跪地叩首,想也不想地拉住她。他一把将她扯到身前,压抑不住怒气,攥着他的手臂不住发颤。
他问道:“为什么?”
纪襄移开视线,道:“我说了,你我不是一路人。”
话已至此,司徒征怒极反笑,脸上缓缓露出一个深深的笑容:“好,好,我走就是了!”
他重重摔开握在手里的一支赤金蝴蝶簪,适才握得太紧,掌心被扎得鲜血淋漓,滴滴答答沿着手腕流下。
司徒征全然没管手上的伤口,大步向外走去,用力摔上了门,烛火摇曳,书案上的摆设都连着震动。
他走了。
纪襄从没有见过他如此情绪外露的时候。
她死死地咬住嘴唇,告诫自己不准哭。
夜色已深,她呆呆地坐了片刻,不知过了多久,才猛然惊醒这里是司徒征的宅子。纪襄轻笑两声,站起来,整理她的手稿。这时,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响起。
门被推开,司徒征冷着脸道:“我今夜就走。但陛下已经将启蒙孩童书册的事交给了我,每隔十日我会过来一趟。”
纪襄手上的动作一顿,一张嘴就被扑门而入的冷风灌入。她咳嗽几声,沙哑道:“好。”
他冷冷地点头,转身就走。
“等等!”纪襄追了两步,看着停住脚步却没有回头的司徒征。
话到嘴边,又咽下了,她原本想说尽快包扎一下手上的伤口,又觉得没意思。
过了片刻,她道:“此事一了,你我不要再见面了。”
司徒征仍是没有回头看,他僵了一瞬,背对着纪襄点点头,走远了。
她再也忍不住泪水,簌簌而下。她胡乱地用手抹去止不住的泪水,身体渐渐滑落在地。
过了好一会儿,纪襄扶着膝盖站了起来,抄起书案上的手稿就走。
她如此失魂落魄回去,吓了刘姨杏儿一跳。
纪襄随口敷衍了过去,擦干净脖子上的血痕,累得厉害。
她倒头就睡-
村里村长和几个说得上话的村人很快就决定了,“常姑娘”无偿教人认字,又不收钱,也不教小孩作恶,没什么好管的。
只是现在天一日比一日冷,除非有大事,极少有人出门。大贵娘特地登门一趟,和气地让纪襄开春后再继续,这些时日也歇息歇息。
纪襄一口应下。大贵娘说完了话,又和刘翠玉唠嗑:“你家隔壁这房子住的是不是搬走了?”
刘翠玉觑了一眼纪襄的脸色,含糊道:“我也不知道”
“听说人家还是京城里当官的,也不知道怎么会跑到我们这种地方来。”大贵娘突然想到什么,“常姑娘,你是不是认识他?”
纪襄下意识想要否认,想了想,她和司徒征认识是抵赖不掉的,他之前日日出入刘家,有眼睛的人都能看到。
她故作玄虚道:“我哪里能认识这等人物,是他有秘差恰好和我来的地方有关系,所以找我问话。”
说到这,纪襄装作为难地笑了笑。
大贵娘果然就不再问了,官府的事情不是他们能够打听的。何况这年轻的大官,人是走了,但房子还在,指不定哪一日就回来了。
送走大贵娘后,纪襄回了自己的屋子。这段时日让小女孩们日日迎着寒风出来确实不妥,她也正好尽快将这书编纂完。
全部交给他之后,就不用再见面了。
就不会再见面了。
冬日无事,什么劳作都停了。纪襄成日闷在房里,抱着不会再见面的念头,有时候奋笔疾书,有时候则坐着无意识发呆,半天都写不出一个字。
十日很快就到了。巳时,刘家的大门被敲响,纪襄已经穿好外出的衣裳,立即去开了门。
门外是表情难道严肃的青筠,他道:“纪姑娘跟我来吧。”
纪襄抱着一沓新的手稿,点点头。路边光秃秃的树枝在北风中被折磨得不住摆动,天色阴沉。她抿了抿唇,静静地跟在青筠身后。
青筠将她带到书房门口,就走了。
纪襄推门而入,屋内没有点炭火,也没有熏香,冷冷清清。司徒征像是才到不久,正在脱大氅,见她来,停下了手里的动作。
二人对视一眼,又都移开了视线。
纪襄默默地将手稿放在了书案上,退后一步,默然地看向远处。
司徒征理了理衣裳,坐在书案前。他来之前想好了不论她交上来什么,都快速检查完就走。即使没有写完也没有关系,京城有不少大儒可以续写。
但看着她这副苍白瘦削模样,他改了主意。
她的心血还是让她好好完成吧,不要因为私情迁怒,他对自己说。
司徒征翻阅起来,发现写错了一个字,他默默记下,没有指出。看完一遍,不用他可以加快或是拖延,她就是还没有写完。
他松了一口气。
她之前就花了这么长时间,怎么可能短短十日就完成了
只要维持原本的速度,她交上来的就不可能是完稿。
但她没有写完的事,还是稍稍疏散了他心里一直积压着的不痛快。
纪襄静静立在一旁,将双手缩在袖子里。没一会儿,又收回目光,看向自己的鞋子。
屋内落针可闻,纪襄渐渐感到不对劲,她转过脸,就看到司徒征正在看着她,眼眸沉沉。
她心跳快了一瞬,若无其事地移开了视线,问道:“有要改的地方吗?”
他反问道:“年关将近,你不打算回家吗?”
纪襄掐了掐自己的手心,问道:“这和启蒙册子有
关系吗?”
她的脑海中,蓦然浮现起去年冬季的光景。她的生辰在元宵,年复一年,居然很快便是她十八岁生辰了。
司徒征道:“我没有要改的,但必须呈给陛下。你是等我誊抄一份,还是将手稿呈上去?”
纪襄思忖片刻,道:“我自己抄吧。”
他没说话,站了起来,将书案前正中的位置让开,走了出去。
纪襄催了搓手,才抄了两张,就发现了一个明显的错字。司徒征方才怎么不说?他是没有仔细看还是不准备指出?
她停笔,兀自琢磨了片刻,又提笔继续写。
没一会儿,门被推开了,青筠和另一个她不认识的仆从点起炭火。青筠将炭盆挪到了她的脚边,又给她倒了一杯茶。
纪襄感激一笑。
青筠迟疑了一下,道:“县主,我们就在隔壁屋子,您若有吩咐喊一声。”
她点点头。等青筠出去后,纪襄半蹲下身子,在炭盆旁边烤暖了手,才继续提笔。编写花费的时间很多,抄写却是很快。
纪襄写着写着,又冒出新的想法。她踌躇片刻,想了想还是写两份吧,只是这样在这里的时间就需要很久
她手撑着额头,思虑许久,决定折中,将新的想法简略写在末尾就好。
如此埋头抄写,再次抬起头来时,纪襄看到窗外光亮,知道是落雪了。
她拿起自己的第一份手稿,用茶水泼灭了炭火,静静地走了出去。
果然是已经下起了雪。
纪襄不准备再去和司徒征或是青筠告别。说实话,她觉得经过上回的事,她和司徒征能如常见对方,对彼此都是一件艰难的事情。
至少他一定是这么觉得。
连氛累霭,雪花飘飘扬扬,如盐似絮。纪襄走了几步,突然有所察觉,回头。
司徒征站在不远处,看着她。他的肩上盖了一层薄薄的雪,脸色若霜雪,冷冷淡淡。
纪襄隐隐觉得他有话要说。
片刻,司徒征开口道:“纪襄。”
她轻轻应了一声,等他说下去。她等了一会儿,雪渐渐大了,整座安静的村里只有雪花扑簌落下的声响。
司徒征却没有再开口,漆黑的眼珠里看不出任何情绪。
纪襄摇摇头,转身走人。
最多再见两次,这事就这么结束了。
第116章
十日转眼就到了。
依旧是巳时,青筠来请她去隔壁宅子里司徒征的书房。甫一进去,纪襄就觉得温暖如春,也不知里面已经烧了多久的炭火。
青筠一板一眼道:“县主请坐,郎君说既然您要誊抄一份,等您先抄好之后,我再去请他过来收走。”
纪襄笑道:“我已经提前抄好了一份,让他拿走就是了。”
闻言,青筠愣住了。郎君给他的吩咐是在书房里候着,等她写完。他飞快想了想,郎君没有说之后干什么,道:“县主等我去回禀一声。”
他推开门,快步跑了出去,还没走到隔壁屋子,司徒征已经推门而出。
司徒征将二人的对话听得一清二楚,心内冷笑一声,很好,她是一点都不想在这里多待了。
他迈入书房,纪襄坐在书案旁一张稍远的椅上,见他进来,指了指书案上的一沓手稿。
她没有看他,也没有开口。
司徒征克制住自己突如其来想冷哼出声的冲动,迈着不疾不徐的步子从她面前经过。他坐在椅上,冷冷地瞥了她一眼。
一定要狠狠揪出她几个错漏!
不过须臾,他就觉得自己的这个念头太过幼稚。她都不惜以死相逼,试图下跪来赶他走人,他再想方设法拖延时间和她相处,简直是不要脸面,将尊严踩在脚下。
没错他恍然,什么刁难一二,不过是想多待一会儿罢了。
司徒征思绪纷杂,细细密密清秀风挺的字迹在眼前时大时小。他揉了揉眉心,聚精会神地看起来。
他慢慢翻阅着,纪襄看了一会儿,开口道:“我已经快编写完了。”
司徒征淡淡地“唔”了一声。
“下回,”纪襄迟疑了一会儿,“五日后就可以了。”
他翻阅的手顿了顿,纪襄当他没时间,缓缓道:“你派人来拿走也是一样的。”
闻言,司徒征慢慢转过来,漆黑的眼珠沉而静,纪襄如遭蛊惑,与他对视了几瞬,装作不经意地移开视线。
“你就这么不想见我?”他轻声问道。
纪襄绞着手指,思忖片刻道:“没有什么想不想见的说法。这是陛下的命令,仅此而已。”
她觑了一眼司徒征的神色,又垂下眼。
他冷得淡得像当下的天气,面上没什么表情,交错着双手,下颌微抬。
纪襄没抬头,感到司徒征是停了翻阅,正看着她。
她不敢抬头,怕一个对视就会勾起复杂的心绪。这事已经说定了,她编好启蒙册后,他们就不会再见面了,不可能还会有任何变故。
是她自己决定的。
司徒征道:“好。”
他说着,青筠进来给二人倒了杯热茶,正要退下,司徒征开口道:“青筠,你五日后来这里收她的手稿。”
青筠迟疑地指了下自己,问:“我?”
“郎君,您您不来吗?”他看看司徒征,又看看纪襄,直白地问道。
“我有事。”
青筠及时将“您不是还没复职吗能有什么事的”话咽了回去,将托盘收了下去,轻轻关上门。
纪襄一直都没有说话。
他淡淡地扫了沉默的纪襄一眼,道:“你回去吧。不用在此检查了,你编写的内容我带回京城后再由陛下组织的文臣增改。”
纪襄起身,道:“好,应该的,我明白。”
“等等。”司徒征语气冷淡,“你可有想过此书命名问题?”
她一怔,想了想道:“全由陛下做主。”
司徒征颔首,收回了目光。
这回,纪襄平静地走了出去。
还要写的东西其实不多了,也没其他事情要做。纪襄花了三天时间,就将启蒙册子编写完了。其实前几日努力些,也能写完的。
她脑海里突然闪过这个念头。
屋外北风呼啸,家里吃的菜粮和炭火都已经备好。纪襄编好书册,在家里百无聊赖,每日就是盯着杏儿读书,还有等着青筠的到来。
这日,已是十一月中旬,临近年关。老时间,青筠来敲门。他是独自来的,搓了搓手,道:“县主,隔壁没人,我们就在你家里吧?”
纪襄点头应好,招呼他进来。青筠和杏儿玩了一会儿,正经道:“杏儿你回去屋去,我有大事要和你姐姐说。”
他这么一说,刘翠玉立即将杏儿带回了卧房,关好门,摆出一副绝不会偷听的模样。
纪襄将最后一沓薄薄的手稿放在他面前,问道:“你有什么事?”
“县主——”
她打断了青筠的话,道:“你还是叫我纪姑娘吧,习惯了。”
这个心性幼稚的小童,究竟有何大事要和她说?纪襄心下怀疑,等着他开口。
“是郎君让我转告你的。章序他年后就要去庭州投军了。”青筠道。
纪襄“哦”了一声。从前章序和她说过此类志向,他志在保家卫国建功立业,有此机会,只要他母亲舍得,就是一件好事。
和她倒是没什么干系的。
青筠对她如此平静的态度傻眼了:“您不想去送送他?”
纪襄蹙眉:“你这是什么意思?难道是司徒征说让我去送送?”
“郎君说您若是想去,就尽管吩咐我送您去。”
纪襄被气笑了,道:“你就说多谢他了!我没这个心思,辜负他的好意了!”
一说完她就后悔了,纪襄改口道:“不用了,什么都不用说,就说我不去。”
青筠用力点点头。
她看向这个长高了的小童,想起一年前这时候,在静园里她假装生气了走出屋内,在庭院里和青筠一起烤栗子,司徒征在屋里踱步,没一会儿就妥协了,把她叫进去坦白。
纪襄委婉地下逐客令:“青筠,手稿在你面前了。”
青筠心不在焉地应了一声,站起来又坐下了。话已经到嘴边,他怎么都说不出来。
他皱着脸,一脸想哭又哭不出来,百般纠结。纪襄奇道:“你怎么了?”
“我怕我说了后,郎君罚我。”青筠眨巴着眼。
纪襄道:“你要说什么?”
她隐隐有所感觉,道:“你要说什么就说吧。不是司徒征让你说的对不对?你放心,我不会告诉他的。你忘了,我和他已经不会再见面了。”
青筠仍是纠结:“郎君肯定不会让我说的。”
纪襄眉头紧蹙,又舒展开。她完全猜不到青筠想说什么。
她道:“那就不说了,你走吧,回去路上小心些。”
“我肯定不会将您的手稿弄丢的。”青筠保证道,他屁股在凳子上挪动了一下,还是没走。
不知安静了多久,青筠睁大眼睛问:“您真的不回去了吗?郎君他之前找了您很久,我们去了庭州,江都,还有好多别的地方。”
纪襄勉强一笑,摇摇头:“辛苦你也跟着跑一趟了。”
青筠面露失望和不解,小声问:“为什么呀?像之前那样不是挺好的吗,你们前阵子也能坐在一起说话了。”
她仍是摇摇头。
青筠没注意纪襄的神色,咬着嘴唇反复纠结要不要说。他知道郎君绝对不会允许他将这事情说出来,像是在博同情。
但不说,他又觉得郎君有点可怜。
纪姑娘理应知道这事。
“我知道,肯定是
郎君做了坏事,让您生气了。“青筠公正道。他和纪襄相处过,知道她脾气很好。
纪襄不耐烦起来,她是真不想和任何人讨论一番谁对谁错,有何意义?
“都过去了。”她起身,准备回屋了。
“有一天夜里,”随着青筠的开口,纪襄不自觉停住了脚步,青筠自顾自说了下去,“我听到屋里有动静,走进去一看,郎君摔在地上,嘴唇边和衣服上,都是热腾腾的血。他不准我说出去,但第二天大夫来给他手臂换药,我还是说了郎君吐血的事。大夫说是心情郁闷血脉不通又被刺激了,才会吐血。”
青筠突然没头没脑道:“我听到过他睡着了叫你的名字。”
纪襄声音发颤道:“我要回屋了。”
她没有再搭理青筠,径自回到房间,合上了门。她抵着门,听见青筠走出去时凳子挪动的声音。
过了一会儿,她摸了摸额头,不知为何竟然覆着寒涔涔的冷汗。
纪襄有气无力地打开门,追出去想追上青筠,但门外只有光秃秃的树,狂风中,不见人影-
青筠走后,纪襄和刘家母女一起去了镇上一趟,将过年要用的事物都买齐了。昼短夜长,半月转眼救过除夕家家户户都热闹极了,纪襄和刘姨杏儿在大门口站了一会儿看烟花,才回去吃年夜饭。
不料杏儿在外吹了冷风,吃完饭就有些发热。
这种日子哪里请得到大夫,刘翠玉在家里翻出了以前的药材,不知道还有没有效力,煮好喂了下去,人总算好了一些。
刘翠玉催纪襄早些去睡,不用在这里熬着了。她听话地点点头,知道自己帮不上忙。回屋后,纪襄没有点灯,在黑暗中静坐,外边的烟花声和欢笑声都渐渐停了。
隔壁屋子也安静了,杏儿应该是无事了。
她晚膳时吃了两杯薄酒,脸热,怎么也睡不着。在这种家家欢庆的日子,纪襄想起方才刘姨搂着杏儿的模样,不可避免地想念亲人,和虚无缥缈的家。
纪襄拿出之前叠好的一包纸钱,悄悄地关好门走了出去。
万籁俱寂,整座村子都沉睡了。纪襄紧了紧衣襟,走到河边蹲下用火石点起火,烧纸祭祖。
火焰燃起的一瞬,她落下泪珠。
纪襄定定地看着跳动的火苗,明明身在热源旁,身子却止不住发抖。
不知过了多久,她听见一声轻轻的喟叹。接着,是一厚实的大氅严严实实地覆在了她身上,紧密将她包裹起来。
她回过头,撞入一双漆黑色的眼眸。
第117章
北风仍在呼号。
纪襄裹着厚重的大氅,僵硬了一瞬。司徒征不远不近地站在她身前,居高临下地看着她。
似乎是看出了她的腿麻,他走近了,握住纪襄的手,将她扶起来。
夜色如幕,二人四目交错,纪襄轻声道:“你怎么来了?”
今日是除夕,是全家团圆,讲究些还要全家人一起守岁的日子。
“我想见你,就来了。”片刻后,司徒征答道。
话说完,二人又陷入了沉默。司徒征握着她在火旁都没有被烤暖的手,道:“回去吧。”
纪襄指了指纸钱堆,道:“等它烧完。”
司徒征颔首,将她扯近了一些,二人几乎是相互偎依的姿态。他闻到她唇边一股淡淡的香味,问:“你喝酒了?”
纪襄“嗯”了一声。
他伸出一只手,探了探她的额头,比平时热一些。
“晕吗?”
她摇摇头,没有说话。二人沉默地看着纸钱燃烧,司徒征突然上前一步拜了拜,然后转身道:“走吧。”
谁也没有提不再见面的事情。
司徒征的手包裹着纪襄的一只手,走了几步后提议道:“去我那里吧。”
纪襄道好,她头有些晕,想来是酒劲上来了。她摇摇头,清醒了一些,于是无比清晰地感受到正握着她的温热大手。
房子黑黢黢的,司徒征解释道:“只有我一人来了,你饿不饿,想不想吃东西?”
说着,二人已经进了门。纪襄反应有些迟钝道:“为何不带随从?”
司徒征一笑:“过年了,他们都休息了。”
她“哦”了一声,道:“我不饿,不想吃东西,我也不想去书房。”
司徒征停下脚步,轻声道:“你醉了。”
纪襄道:“我没醉,我们去厨房烤火。”
闻言,司徒征微微挑眉,牵着纪襄的手拉到厨房。他还没有来过这里,纪襄走到柴火灶前,放着一张椅子,她坐下,动作熟练地用火钳夹起地上的柴火往灶台里放好,用火石点燃。
司徒征踌躇片刻,在她身边坐下。她的脑袋靠在他胸前,呼吸比平时粗,吐出的气,是热的,是香的。
他又重复了一遍:“你醉了。”
“我没有醉。”
“明日你就什么事情都不记得了。”
纪襄蛾眉微蹙:“你又没见过我喝醉,你怎么知道?”
司徒征就不说话了。
屋内本就比在外暖和,柴火燃烧起来,纪襄嫌热,脱下身上披着的毛皮大氅。她一动,司徒征僵住了,直到纪襄将衣裳给他,他随手一扔。
少了件厚衣裳,二人在同一张椅子上紧紧相贴。火光映照,她的脸颊酡红,两片花瓣般的嘴唇泛着一点晶莹的水光,粉润极了。司徒征喉咙一动,心内踟蹰。
她现在到底几分清醒?
二人的影子投在墙壁上。
他准备起身,去外边吹吹冷风提提精神。再和她如此亲密相处下去,恐怕会让她更加厌烦。
纪襄冷不丁道:“前几日青筠来过,说你”
“他已经告诉我了,你不想去送章序。是我不好,不该提的。我没有其他意思,只是想你可能会想要去道别。”他斟酌道。
“不是这件事。”
司徒征不解道:“那是什么事?”
他想了想,青筠人幼稚,但也听话,不至于胡说八道什么。见纪襄不语,他又问了一遍。
纪襄抿抿唇,喉咙里发出近乎哽咽的一声。
他大惊,急切道:“他到底和你说了什么?他不知道我们之间到底是怎么回事,若是他冒犯了你,我让他来道歉。”
她转过脸,二人离得
很近,呼吸的热气交错。纪襄的眼凝睇着他,司徒征又是心起意动,又是万分不解。
“他说你之前吐血了。”终于,纪襄说道。
司徒征一僵,面色不改道:“没有的事。”
纪襄定定地看着他,直到司徒征脸上露出一丝不自在,转过脸去。纪襄双手追过去,扳过他的脸,道:“如果你连这都不肯说实话,那就真的算了。”
她语气淡淡的,却很强硬。
司徒征轻轻地握住她的手,叹气道:“只是那时候太累了。”
“你怕我内疚?”她说着,静静流下一滴泪,“我一点都不内疚。”
司徒征指腹擦去她的泪水,似是叹息道:“那你是心疼我。”
纪襄没有说话,一时间,只有柴火燃烧的哔剥声。她的脑袋靠在司徒征肩膀上,二人静静依偎,司徒征试探地握住了她的手。
她没有抽出。
司徒征心念一动,又试着摩挲了几下。
纪襄仍是没有抽回,司徒征轻声道:“不早了,你困吗?”
她恍若未闻,开口道:“我编的书怎么样了?”
“还需要检校,估摸要等明年夏推行了。”司徒征回答。
二人就此你一言我一语说了好几句,纪襄突然道:“你知道我听到你说那句话时在想什么吗?”
不等司徒征做出任何反应,她已经一口气说了下去:“我想,太后把我当做她随意拿捏的奴婢,父亲巴不得我早日出嫁离家,我青梅竹马的未婚夫也早就背叛了我。而我喜欢的人,对我也不过是消遣玩物。难道我纪襄,就是这般让身边人都毫无愧疚可以轻贱,如此不值得的人吗?”
她语气平静,双眸却已经湿润地看不清眼前光景。
司徒征一把抱紧她,道:“不是的。我不管别人如何,我并没有这种心思!是我太蠢了,才会说出这种话。其实”
他犹豫了片刻,还是决心实话实说。
“我一开始确实抱着这种小人之心。但很快就不是了,你坚持要和我去汉阳,我让下属都放慢了骑行速度,但原本以为你还是会坚持不下去的。我都已经备好了送你回去的人手,但你没有,你在官驿里说我是对你最好的人时,我想,我当时就已经喜欢你了。”
他顿了顿,继续道:“是我不好,从来没有想过你我是什么关系。之前我没有想过成婚,对权势的渴望也太强,所以疏忽了你”
纪襄没说话,泪珠滴在司徒征手上,是滚烫的。
他抬手,轻轻地抹去她不断滚落的泪珠。
“我已经明白我错在哪里,我早该让你和章序退婚,免得你对他内疚。在他撞破时,我应该留下来陪你解决,不该瞒着你肃王谋逆的事。是我的错,是我权欲太重,是我对你不够好。”他垂眼看向纪襄的泪眼,“你很好,你比我讨人喜欢,我知道皇后长公主她们都很喜欢你,我的好友却是寥寥。你也比我更有能力,是你应该看不起我。”
纪襄抽泣一顿,听到最后时忍俊不禁,用力地捶了他一下。
“我现在早就不会这么觉得了。”纪襄抽了抽鼻子,“我自己一个人也可以很好。我能养活自己,不需要你们任何人,我不管你们怎么看我,反正都是不会再见的人了。”
司徒征温声道:“你远比我想的更厉害,更有本事。”
他话锋一转:“别人也就罢了,和我还是要见面的。”
纪襄没忍住,抿唇笑了一笑。
这个短暂的笑容让他看到希望,追问道:“好不好?”
她没回答,反问道:“你怎么会来?”
定远侯府已经热闹了好几日,今日花厅开了五六桌聚在一起用年夜饭。他实在是食不下咽,看着周围数十个亲人互相敬酒说吉利话,不知道她在万家庄用膳了否?
她和一对母女一道过年,想想都是孤独的。
司徒征没想到,他找了个理由离家,快马到万家庄时,只看到河边火光点点,照出她一张流泪不已的脸。
“想见你,想陪你。”司徒征道,“想你的生辰很快到了”
他看向二人交握的手,自嘲地轻笑一声:“我在你面前,着实是个小人了。明明答应你不会再来,还是忍不住来了。哪怕你更加恨我,厌我,不想看到我。”
听他重复了一遍自己盛怒之下说的话,纪襄弯了弯唇角。
“我已经在改了,你要相信我,不能真的说不见就不见了,好不好?”
纪襄沉默许久,轻轻应了一声。
“你今日做了什么?”他突然换了话题。
纪襄答道:“没做什么,上午陪杏儿认字,午睡后看了一会儿书,下午一起做年夜饭,晚膳之后,杏儿有点发热,我陪了一会儿就回屋了,我睡不着。”
司徒征捏捏她的手指,抱怨道:“我从三日前回家后就不断在见各种族人,我笑不出来,我母亲还从我身后用力用她敲背的东西打我。”
她从没听过这些,眼眸粲粲,实在忍不住低头笑了。她的笑声越来越响,捂住了嘴。
他轻轻拧了一下她的脸颊,不自在道:“别笑了。”
纪襄实在想不出司徒征被母亲勒令笑对客人的模样,笑了好一会儿才停下。
她又意识到不对劲,问道:“你三日前才回家?”
“嗯,我现在住在你去过骑马的别院。”司徒征解释道。
纪襄明白过来,斜睨他一眼,道:“你是想过了还会再来。”
司徒征一笑,坦诚道:“我不知道。”
“但我没有示意青筠说那些话。”
“我明白的。”她莞尔。
她被司徒征搂抱在怀中,靠在他宽阔的肩上,浑身上下都暖洋洋的。司徒征又开了口,纪襄想回答地时候就回答,不想说话时就听着。
有一搭没一搭说了一会儿闲话后,他用下颌蹭了蹭纪襄的脑袋,柔声问道:“困吗?我送你回去睡觉。”
纪襄道:“除夕不应该守岁吗?”
他一怔,唇角渐渐上翘,道:“好!”
纪襄起初还能和他说说话,时不时添点柴火,但眼皮却是越来越沉重,脑袋一偏,睡着了。他轻轻扶了扶她的脑袋,让她更舒服地靠在自己的肩上。
她的脸上还有依稀泪痕,皎皎如月,楚楚动人。
他渐渐凑近,吻了吻她的额头-
纪襄醒时,天色微微亮。她眨眨眼,看到了一旁坐着手撑下颌的司徒征。
“你醒了,”他温声道,又忍不住试探,“昨晚发生的事情,你还记得吗?”
纪襄道:“不记得了,我怎么在这里?”
她语气装的足够冷,却忍不住弯了弯唇角。
司徒征也笑了,道:“时辰还早,你不如再睡一会儿。”
“不了,”她压低了声音,“我还得回去,免得被她们发现我出去过。”
司徒征脸上的笑容一僵,他斟酌片刻,道:“我今日得回京城,去家庙祭祖。”
“去吧。”她随口道。
司徒征看着她满不在乎的模样,不知是该高兴还是失落。但昨夜纪襄已经说了好,他不由道:“我明天再来陪你,好吗?”
她没有说话。
“你是因为吐血的事心软了,昨天才没有赶我的吗?”他慢慢问道。
第118章
纪襄的脸还埋在软枕里,她理了理耳后散乱绿云,半坐起来,看着他。
心疼,心软,这些他说的心绪,她都有。
但也不仅仅是因为青筠那几句话,她才改了主意。
在他受伤时,她还是会关心,会想要叮嘱他尽快包扎。
独自编纂启蒙册子时,停笔时偶尔会想如果他在,能够和她讨论就好了。
她一个人在屋里待着,听见敲门声,也会有一瞬的期盼是他回来了。
爱太深变成恨意,爱过恨过,到最后,她还是愿意相信他一次的。
纪襄看着司徒征,唇边徐徐漾出一个笑容。
她姣花照水的脸笑意盈盈,神采动人,照映左右。
“你笑什么?”司徒征觑着她的脸色,“你现在很高兴?”
纪襄不答反问:“你猜猜我为什么高兴?”
司徒征走过来坐在床边,双眼一瞬不瞬地打量她。他脑海中闪过许多猜测,因为他要走了她很高兴?因为启蒙册子顺利的事情而高兴?
还是
他的脸色变来变去,纪襄扑哧一笑,看着他的脸色变得愈发焦急,柔声道:“你来看我,我很高兴。”
司徒征神情一顿,眼珠睁大,反应了片刻才扬起唇角,如冰消雪融。
“那我明天再来?还是你想一块回京城?”
纪襄道:“你先陪几日父母吧,不用天天赶来赶去的。”
说着,她掀开被子,错愕地看了一眼身上皱巴巴的衣裳。她竟然穿着昨日所有的衣裳就睡下了,怪不得她觉得背上好像出了一层汗。
纪襄嗔怪地看了司徒征一眼。她
睡着了,好歹帮她将最外面的衣裳脱了呀!
司徒征接到这娇嗔的视线,握住纪襄的一只手,坦白道:“我怕你生气,想了想什么都没动。”
昨夜纪襄睡着后,他等了一会儿,见她渐渐熟睡,发出均匀的呼吸声,将她抱起到床上。按照二人之前的亲密程度,虽没有什么实质性的,但同床共寝过好几次了。
论理,给她脱一件衣裳也很合理。但他斟酌许久,还是作罢。
万一她醒来后不记得昨晚的事情了,万一她又后悔了,万一她像上回那样在他怀里哭过后就立即赶人
他怕她生气。
爱到深处,患得患失。
过往的从容,余裕,都在她的喜怒里烟消云散。
司徒征伸手探了探她的额头,懊悔道:“你有没有不舒服?”
“没有,”纪襄催他,“你快走吧,我也回去换身衣裳。”
她又狐疑地打量着司徒征,他衣裳整齐,神采奕奕,她问:“你一晚上没睡?”
司徒征颔首。
黑灯瞎火的,他不会一直在看着她吧?
“你在想什么?”
司徒征沉默片刻,坦诚道:“我在想我之前为何在感情上浑浑噩噩,在想你愿不愿意和我回京城。”
第一个念头已经说过了许多遍,人再惊讶于过去的愚蠢,也无可奈何。
只有看以后如何了,他道:“你要相信我。”
纪襄抿唇而笑,道:“好。但回京城的事”
她顿了顿,坦然道:“我暂时还不想回去。”
“嗯。那我什么时候再来看你?”他没有就此纠缠下去,免得又生出不快。
“元宵?”
司徒征道:“你的生辰我肯定会来,但是这太久了,还有半个月。”
他思忖片刻,道:“初五好不好?我带你去洛山镇上的集市去玩,让青筠带刘家母女一起去好了,可好?”
纪襄愁道:“会被人发现的吧。”
她知道有不少高门的别院都在洛山,是个赏梅赏景的好地方。
“过年大家都在家中,而且,被人发现了也不会如何的。”他语气温和。
纪襄想想也是,真被熟人撞见了,最多也就被当面调侃两句罢了。
她没说话,司徒征又道:“等以后,别人总会知道我们的事。”
天光只是微亮,他清隽英挺的眉眼不甚清晰,却显出一股让人平静安心的气度。
纪襄的忧愁顿时消弭了,道:“我还有许多事情许多事情不知道该怎么办。”
比如回到京城后,要怎么和友人们解释,和父亲继母的关系又当如何,要不要带走刘姨杏儿还有司徒征的父母亲,她若是他们,绝不会喜欢自己。
她回京后,该做什么呢?
经历过这样一段自由自在的日子,她是绝不可能在深宅大院里做一个日日等着丈夫归家的贤德妇。
司徒征微微蹙眉,想了想没有问她烦心什么事。
“你可以解决的。”他笃定道,“若是有些事实在厌烦不想处置,便交给我吧。”
纪襄故意道:“如果你也不能解决呢?”
他想了想,道:“那就你我二人一道进宫,去紫宸殿里长跪不起求陛下开恩吧。”
她扑哧一笑,司徒征看着她也笑了起来。
天光熹微,一点点亮起来。纪襄瞥了眼天色,道:“你走吧。”
司徒征握着纪襄滑腻的手,万般不舍,又不敢留下。
他道:“好。”
司徒征站起来,又走近了两步,确认道:“我走了?”
她点点头,笑道:“路上小心些。”
司徒征又问:“说好了,初五我再来?”
他如此烦人,反复确认,纪襄又是好笑,又觉得他如今这样,和从前可真是大不相同。
那个曾经让她心折不已,面若平湖的冷峻男人,有朝一日竟然会有这小儿女作态。
司徒征不知纪襄在想什么,他早已折腰,全然不觉得自己这般问话有何不妥。见她脸上似是讥讽似是调笑,还是给自己解释道:“我在想你可能会改主意。”
“我才不是出尔反尔的人呢。”
他看着她,微笑起来。
纪襄脸热,道:“真的没有诓你,我不会改主意了。时候不早了,我也要回去了。”
她鬓发散乱,草草理了理,下床趿拉上鞋子,正要弯腰穿鞋,司徒征已经捧起她的脚,轻轻给她穿好鞋。
纪襄挑了挑眉,心下错愕。
司徒征若无其事,道:“走吧。”
二人一前一后,将屋子关好了门。如今不过是寅时中,路上一个人影都没有。纪襄觉得自己像是刚偷情回家的小媳妇,几十步走得小心翼翼。
一到刘家大门,她快速溜了进去,和司徒征挥了挥手,合上门-
纪襄提前和刘姨杏儿说过要去逛庙会的事情,初五这日,几人一大早就起来了。刘氏母女都穿了一身鲜亮衣裳,刘翠玉见纪襄仍是和往常没什么区别的旧衣裳,笑着推她进屋换。
“姑娘哎,难得出去玩一趟,怎么还穿旧衣裳?”
她知道年前,姑娘的友人给她送了好些节礼来,其中就有新衣裳。她翻出来,按着纪襄坐下,道:“姑娘,今天就听刘姨的,穿上新衣裳,高高兴兴出去玩。”
刘翠玉给纪襄换了衣裳,又给她重新梳发髻。她以前是纪襄母亲的贴身婢女,虽然多年不梳繁复发髻,但还是凭着往日记忆麻利地给纪襄梳好了。
纪襄已经许久没有精心打扮过了,镜中人绿鬓红颜,蛾眉曼睩。
刘翠玉和跟进来的杏儿都看呆了。
她本来就美,身穿华服,头顶高髻,恍若天女。
纪襄莫名有些害臊。她最近见司徒征,都是不戴首饰,村姑穿什么她也穿什么,平时如何就如何。
倒像是因为要和他一道出去逛逛,才刻意打扮似的。
女为悦己者容!
她脑海中突然出现了这句话。
纪襄犹豫片刻,想将头上的钗环减少一些,刘家大门就已经敲响了。
是青筠和两个车夫,赶着两辆马车来了。
她只好作罢,青筠引着刘家母女去了后面一辆马车。纪襄在车下踌躇了一会儿,只当车内没人,踏步一上去,就被司徒征扯入怀中。
纪襄坐在他腿上,将他眼中的惊艳看得一览无余。
二人静了片刻,司徒征赞道:“纪姑娘美甚。”
她没好气道:“我还当你没来呢。”
说着,她挣扎着站起,司徒征松开了手,纪襄坐在他的对面,忍不住内心的欣喜,掀起帘子看窗外光景。
洛山在京郊,一向富贵风流。到时,司徒征先下去,将纪襄扶了下来。
她回头一看,刘家母女和青筠都已经不见了。
他适时道:“不和他们一起,就我们两个人。”
街上很是热闹,熙来攘往,偶尔有路过的人多打量这对过分好看的年轻男女几眼。人群拥挤,司徒征试探地牵住了纪襄的手。
她没有甩开。
他放下心来,领着她去看杂戏。台子下热闹极了,杂耍班子表演完吞火,又表演吞刀子,围观的人都是一阵阵欢呼。
司徒征带她挤的位置不错,纪襄目不转睛地看着。等表演结束完,司徒征凑在她耳边说:“太后从来不叫杂乐吗?”
纪襄埋怨道:“表演这些的都是男人,她从来不准我看。”
他一怔,宽慰道:“无妨,今日好好瞧瞧。”
“算了,其实也没什么意思。看一回新鲜,看多了都能猜出来是什么。”
纪襄笑道,二人随口议论了几句有何障眼法,她的视线就被路边叫卖的各类小食吸引了。
“不吃饭了吧,就买些零嘴儿尝尝?”她问。
司徒征自然没意见,他一直都看着纪襄的眼神,有她多看一眼的东西,都立即付账买下。没一会儿,他的手里就拿满了糕点,糖饼。
一只手还是牢牢牵住纪襄。
他们认识已久,竟还是
第一回并肩在外游玩,如一对寻常夫妻。
到午时,纪襄走累了,司徒征带她到一处僻静的地方,暂时歇一歇。
方才人多,小食虽然都买了,却是不方便边走边吃。纪襄接过司徒征递过来的糖饼,咬了一口。
不想过了这么久,里面的糖馅还是烫的,她不禁吐舌。
他垂眼,恰好看到她吐出一截红馥的小舌。
第119章
他的视线定住了。
眼前的光景从前瞧过不知多少次,不,不是瞧过,是吃过多次。这简简单单的动作,她做出来,却有一股说不出的旖旎。
他心念一动,纪襄已经自然地合上了两片嘴唇。
外边的街巷传来孩童清脆唱童谣的声响,司徒征不自在地抿了抿唇。
他方才在胡思乱想什么?
光天化日之下,他怎么会有如此轻浮浪荡的念头?
司徒征蹙眉,但这似乎也是人之常情他正想着,纪襄道:“你吃吗?”
他“哦”了一声,接过纪襄手里咬了一口的糖饼,纪襄匪夷所思地看着他怔怔出神的动作,直到他要送入口中了,才道:“为何要吃我吃过的?”
她忍俊不禁。
司徒征恍然,连忙还给纪襄,又拿了一个新的。
他咬了一口,很甜。司徒征却突然想到什么,文雅咀嚼的动作一顿。他装作不经意地碰了碰纪襄纤细白皙的手,见她没什么反应,才拉住了。
她仍是没什么反应。
司徒征试探着捏了捏纪襄的食指。
她扑哧一笑:“现在人又不多,做什么又拉拉扯扯的?”
原来方才肯牵手是因为人多,司徒征心内泛起一阵失落。纪襄曾经当着他的面呕吐,说被他碰一下就想吐。
每次想起,他都心内黯然。
但现在她至少是不排斥的吧?
他轻声道:“想牵着你。”
纪襄默了默,移开视线抬眼望天。
天光晴朗,照在身上的日头含着冬季难得的暖意。
她的手还被他的手包裹着,纪襄低声道:“太快了。”
司徒征松开了手,道:“是我不好,不该冒犯你的。”
想想方才的念头,司徒征心内狠狠谴责自己一番。
她摇了摇头,道:“不是冒犯,只不过我觉得有些不习惯。”
“那你会讨厌吗?”他立即追问道。
纪襄两靥飞上两抹薄红,低声叱道:“别问了。”
他愣了一瞬,立即读懂了她没有表达的意思,重新拉住了她的手,笑道:“那就是不讨厌了。”
纪襄作势要挣扎,司徒征低声道:“别乱动,我听见有人走来了。”
这里虽偏僻,到底还是在外边,被人瞧见拉拉扯扯真是丢人。纪襄在司徒征示意下躲到了他的身后,任由他牵着手。
好一会儿都没有人走过,纪襄又羞又恼,握拳锤他:“你骗人!”
他低低地笑,思绪骤然想到了在蓬莱行宫坍塌后,他和她在床榻上打闹,他听着她哎呦哎呦的笑声,心浮气躁。如果当时能够清楚自己的心意,立即去给她退婚,求娶,就好了。
二人玩笑几句,吃了买下的零嘴小食。纪襄道:“我听说洛山梅花开的很好,去看看吧。”
她想去,司徒征自然应下。他去问路,领着纪襄往镇子外的洛山走去。
沿途皆是小贩叫卖吃食,新鲜玩意,来往的人都穿着新衣裳满脸笑容喜气洋洋。纪襄不禁被路人气氛感染,泛起一个愉悦的笑。
原本心内那点不自在,生分,犹疑混杂在一起的茫然,一扫而空。
洛山今日游人不多,漫山遍野的红梅,如烟如霞,如织如锦,走在其中,仿佛走在烂漫仙境。此地常有人游玩,几条道路都很好走,司徒征仍是牵着纪襄的手不肯放。
她却总觉得有人在看自己。
纪襄轻声道:“你松开。”
二人本就容貌出众,身着锦衣华服,又在大庭广众之下牵着手,这在民风普遍开放的大雍也是出格的。不少人路过时都忍不住多看两眼。
纪襄耳垂发热,想要抽出手,司徒征若无其事地握更紧了。
过了一会儿,纪襄道:“司徒,我觉得一直有人在盯着我们。”
不是路人看热闹的盯,而是有人跟着他们。
司徒征淡淡道:“嗯,是有人。”
他如此冷静,纪襄狐疑道:“你知道是谁?”
她幅度很小地回头张望,身后只有一家子呼奴唤婢游玩,完全没有熟悉的人影。
司徒征平静道:“不知道。若是有事,他总会出现的。”
他如此镇定,反而让纪襄更加怀疑他知道。身后那一家子超过了他们二人,纪襄轻轻拧了一下司徒征的手臂,道:“到底是谁?”
司徒征一笑。
他指了指不远不近的一座亭子,道:“我也不确定,去那里坐一会儿吧。”
纪襄“嗯”了一声,被他牵住到了半山腰的亭子里。她四处张望,肯定道:“虽然没见到人,但我肯定有人跟着我们。”
玉蕊琼英,清香一片。司徒征没说话,捏着纪襄白里透粉的指甲,问道:“你怎么不染指甲?”
她奇道:“我本来就很少染甲。”
想了想上回还是太子妃时的皇后在湖边办春日宴时,她们几人都一并将指甲染成红红粉粉,只是司徒征又不在场,他是怎么知道的呢?
还没开口问,司徒征平静道:“来了。”
他的手仍然覆在纪襄手上,纪襄闻言抬眼,一怔。
章序立在亭外,看着二人。他马上就要离京,今日是陪着母亲来洛山赏梅,不料走了一段路居然看到远处司徒征牵着纪襄的手,二人没带随从,有说有笑。
他想了个理由,将母亲骗下山去,免得她看到了会叫嚷起来。但看着二人亲亲热热恍若夫妻携手出游,他又实在不甘心。
不是说一个在家养病,一个在京外休养吗?
怎么会又在一起?
这种景象他也不是
第一回瞧见了,但和行宫里撞见时的满腔愤怒不同,他如今只有无奈和不甘心。
是什么时候开始,意识到他和纪襄再无可能的呢?
从没有成功杀掉司徒征,从纪襄和太后的矛盾大到众人侧目,从腿伤之后被父母软禁也可能是更早些,他问纪襄如果没有外室的事情,她会不会和司徒征好时,她给不出一个明确的回答。
纪襄站了起来,抿了抿唇。她有一瞬的心慌,却快速冷静了下来,道:“原来是你。”
章序点点头,他跟了他们那么久,却不知道自己要说什么。
沉默许久,他才问道:“你身子好了?”
纪襄道:“我无事。”
她不着痕迹地打量了几眼章序,他行走自如,脸色毫无病态,看来之前酷刑带来的伤已经痊愈了。
“你想好了吗?”章序瞥了平静的司徒征一眼,“你要和他成婚了吗?”
纪襄哑然,要说是否想好,她没有坚决到可以立刻回答。
她既不想给章序一个模棱两可的答案让他想,也不想在司徒征面前说会和他成婚。
“我怎么想并不重要,”纪襄微微一笑,“事不遂我意。你我听说你不日就要去庭州了,祝你如少时志向般建功立业,封妻荫子。”
章序慢慢露出一个苦涩的笑容:“好。”
理智告诉他应该走了,但双脚却像是被人定住了一般,无法挪动。
司徒征站了起来,毫不客气地当着他的面,搂住纪襄的肩膀,问道:“你还有何事?”
金童玉女,一对璧人。
章序的目光凝在纪襄身上,她并没有挣扎,或是不情愿的样子。
“为什么?”他问道。他不甘心,他认识纪襄多年,为何在她心里就是比不过司徒征。
纪襄和司徒征对视了一眼,她还是耻于在人前如此亲密,往前一步道:“
你就当我绝对容不下有二心吧。”
章序脸色煞白,颓然地后退了一步。
她的神色认真,并不是随意敷衍他的。
原来是从这么早就开始
他隐隐有感觉,司徒征也惹过纪襄生气。但他所犯的错,是得不到纪襄的原谅了。而司徒征比他运气更好一些,还能让纪襄愿意同他在一处。
章序轻轻说了一句“好”,深深地看了纪襄一眼,转身就走。
他走得又疾又快,片刻功夫就见不到人影了。
纪襄看着清幽的小径,微微叹了口气。多年青梅竹马的缘分,就此彻底结束了。
她重新坐下。
纪襄原本以为司徒征会问她为何不回答是否和他成婚,不料司徒征只是问道:“还想走走吗?”
她莞尔:“走吧,难得出来游玩一趟,自然是要尽兴。”
二人从亭子里出去,漫步在小径上。
司徒征反驳道:“有何难得?日后你想出来游玩,有谁能够拦你?不光是京城的风景佳地,你若是想去,你的外祖家,你两个姑母夫家,还有不少风光清丽地,只要想去有何不能去的?”
她被司徒征描绘的景象吸引,微微晃神,露出一个笑容。
静了片刻,司徒征问:“还别扭吗?”
纪襄那因为许久不曾心平气和甚至亲昵地和司徒征说话而带来的别扭,早已经散了。被他这么一说,反而又勾了起来。
她含含糊糊道:“有一点吧你就很坦然嘛。”
司徒征含笑道:“你都嘲我是相鼠了,自然脸皮比你厚一些。”
纪襄扑哧一笑,笑够了又道:“谁让你之前,又是大肆找我,又威胁刘姨的。你之后不要再做这种事情了,这都不像你了。”
“不会了,”司徒征保证道,“我之前只是想尽快找到你,带你回京城。”
纪襄面色一滞,坦白道:“可我现在还不想回去。”
“嗯,不想回就不回吧。”他很快应答道。
纪襄心内五味杂陈,让司徒征常常两地跑不能复职,她会心疼和不好意思。但她也是真的还不能确定,就这样和他回去。
过去的决心和伤痛,即使将话说开了,也不是一朝一夕就可以轻易弥合的。
司徒征牵着她走过一块巨石,问道:“在你生辰之前,我还能来看你吗?”
第120章
东风夜放花千树,明月当空,花灯如游龙,照彻夜幕,两相辉映。
街上游人如织,纪襄扯了扯司徒征的衣裳,提高声量道:“我累了。”
他两只手都提满了纪襄猜灯谜赢来的小玩意,闻言道:“好,我们去歇息。”
街上车马喧阗人头攒动,饶是如此,这对看起来般配无比的美貌男女还是引人侧目。二人已经逛了约摸一个时辰,纪襄实在累了,和司徒征一道去了他提前订好的酒楼雅间歇息。
她一一清点了赢来的各色小玩意,得意一笑。
自从初五分别后,她点头答应司徒征可以来,他就每日都来万家庄看她。
今日是元宵佳节,也是她的十八岁生辰,司徒征提议来京城看灯,她同意了。
司徒征温声道:“高兴吗?”
纪襄莞尔一笑:“很高兴。”
她顿了顿,道:“这是我最高兴的一次生辰了。”
司徒征抿抿唇,想起了去年这时候。
他在京城,纪襄在行宫,一西一东。他不能冒然给行宫送东西免得被人查获,所以生辰礼都是事后补送的。
但如今想想,提前备好让服侍她的婢女送上就好。
纪襄也想到了此事,她轻哼一声,大大方方在他面前伸出手。
司徒征唇角上翘,握拳轻笑。
纪襄蛾眉微蹙,调侃道:“这还是我第一次伸手向人要礼物,你不会没准备吧?”
“怎会?”司徒征一笑,“我准备了两份,不知道你会更喜欢哪一份。”
纪襄收回了手,他道:“过来。”
她走过去,坐在他的身边,笑道:“你若是再送我宝石,我一定会叱你敷衍。”
司徒征先拿出一本保存完好的古籍,放在纪襄面前,道:“你经常读蕉叶居士的文,你我第一次畅谈就是读他的书。去年我去你外祖家寻你的时候,恰好路过他的祖籍之地,向他的后代买了他的手稿。”
他仔细解释完,见纪襄脸上呆呆的。这神态实在可爱,他不由一笑。
纪襄如做梦般,瞪大了眼睛,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轻轻地翻开一页。
她嘴唇嗫嚅了几下,才轻声道:“真的送我了?”
司徒征将古籍再次端端正正摆在她面前,道:“就是你的。”
纪襄动作轻柔地抚摸了一下,真心实意道:“谢谢你。”
灯下美人展颜,摄人心魄。司徒征温声道:“不必和我客气的。你若喜欢,那我便没送错。”
纪襄爱惜地看了一会儿,好奇地问:“还有一样是什么?”
既然司徒征说不知道她会更喜欢哪一份,那另一样会是什么?能有什么能够和蕉叶居士的手稿相比?
司徒征在让纪襄猜和直接坦白里纠结了一瞬,还是决定直接告诉她。
他拿出另一本书册,是崭新的。
“书名还没有定,已经印上了你的名字。”他温声道,“此书是你心血,你出力最多,旁人检校修改都甚少。陛下在宫中已经让几个孩童用了一段时间,很快就可以全国推行了。只是”
她连忙问道:“只是什么?”
纪襄的心中盈满了喜悦,含笑看着他。
“还差一个书名。”司徒征道,“你没有想过叫什么吗?”
纪襄蹙眉:“我实在想不好叫什么。一开始我是找点事情做,见杏儿和我在家里都有空闲的时候,才想着教她认字。后来也是因为我觉得我教书的法子有问题,才想着重新编一套。我最初真没有想过能够推行”
司徒征玩笑道:“不是都想过让千百年后的人都知道你的名字了吗?”
“那我就是想不好书名嘛。”
此事竟然如此快就办成了,一想到自己的名字会和不少先贤并列,纪襄欣喜之余,还十分紧张忐忑。她不确定道:“真的可以吗?”
司徒征道:“陛下,秦公等人都十分赞成。”
纪襄眨眨眼,绞着手指道:“你帮我想一个吧。”
他一把握住她因为不安而小动作不断的手,严肃道:“不行,你自己想。”
“那让陛下决定。”纪襄小声道。
司徒征微笑起来,安抚道:“怎么到这个时候,反而紧张了起来?不就是命名罢了,若是一时想不出来,就过几天再琢磨吧。”
他的手紧紧握着纪襄两只手。
她不动了,怔怔地和他对望,从他含笑的眼眸里,似是汲取了一股勇气。
有何好紧张的?
也许是她从未想过自己有这一日,所以不知如何应对。
纪襄轻轻咬唇,思索了好一会儿,道:“不如就叫幼学,
你觉得如何?罢了,就叫这名字吧。”
她扬唇一笑。
“很好。”司徒征很快赞扬道。
她认真道:“谢谢你为我奔走。我知道如果不是你对此事上心,这事绝对不会如此快就定下来的。谢谢你。”
纪襄说着,有想要落泪的冲动,抿唇忍住了。
司徒征静静地看着她,千言万语,最后只是简单说了一句:“你值得。”-
天气一日比一日暖和起来,腊尽春回。
纪襄仍是没有想好回到京城,而司徒征也没有提起此事。
他长久地住在了万家庄,每隔三五日回京城一趟,进宫或是看望父母。
每次回来,他都会给纪襄说说朝堂之事,偶尔也会打听打听,告诉她萧骊珠,孟清湄等她熟识之友人的动向。
除此之外,他都是在万家庄里陪纪襄继续著书。
杏儿和村里其他小女孩还是每日来向她学认字,连高月光的父母都同意了。皇帝推行重新定民编户,离京城近的万家庄很快受益,刘家分到了田地,雇人耕种,多了一笔收入
“纪襄”这个名字渐渐家喻户晓,但“常芳”依旧安安静静隐居一隅。
时日久了,纪襄清楚地知道自己已经动了回去的心思。
她如今在万家庄,要获悉什么动向,或者对幼学有何新的看法,都要麻烦司徒征。她不想被人指指点点说闲话,司徒征来见她都要注意别人,几乎每回都是先行观察路上没人才过来。
纪襄不禁想象,她回到京城,司徒征肯定是有办法解决好他家中的事,她也懒得理会父亲继母怎么想,婚事应当是很顺利的。
婚后,二人会如何生活呢?
她不由露出一个甜甜的笑。
这日,司徒征一大早就去京城了,纪襄安静地翻阅着他送的古籍,等他归来。
直到快傍晚时分,司徒征才匆匆回到万家庄。已经是五月,天气炎热,他先沐浴洗去灰尘汗水,换了一身干净衣裳,才让青筠去请纪襄过来。
两家房子虽近,但一向是司徒征主动过来。纪襄心知多半是出事了,立即赶过去。
他坐在书房里,一袭青衣,脸上鬓边还带着沐浴后的水汽,一张英俊逼人的脸上,神色凝重。
“襄儿。”他看到纪襄,朝她招手。
纪襄快步走过去,坐到了他面前的一张椅上,担忧地问:“怎么了?”
司徒征静静地看着她,斟酌片刻道:“你应该听过西域如今的战事。”
纪襄点头:“就是你告诉我的呀。”
即使司徒征不说,就连杏儿这样的小孩都知道西北正在打仗。
“是战事不顺?”
司徒征淡淡道:“节节败退。”
纪襄惊呼一声,掩住嘴。她一直知道这几十年来西域丢了不少地,还有不少汉民被劫掠走为奴为婢的。
她看向神色略带愧疚的司徒征,明白过来,问道:“是陛下要派你去?”
“是。如今守边的几个大将都习惯了败仗,毫无斗志。陛下打算派我去做督军”
纪襄打断了他,道:“可是你都没有上过战场。”
她顿了顿,道:“当然,你带兵平过肃王,睿王还有五皇子的叛乱,可是,这不一样,司徒,我没有瞧不起你,可是这也太危险了陛下为何要派你去呢?”
“陛下如果不管,那已经丢了四十几年的地,被掳走四十几年的人可能就永远回不来了。”司徒征温声道。
她道:“我明白的。”
纪襄叹了口气。
“这是陛下登基之后的第一场战事,他需要派亲信去。他若是派几个堂兄弟或是顾明辞去,那是让他们送死。只有我去,是最合适的。”
他所说的道理,纪襄何尝不明白?
只是,这和宫廷政变,和几千人的叛乱是截然不同的。
她的心怦怦跳了起来,下意识地抓住了司徒征还带着些微水汽的手。
司徒征转过脸,抿抿唇,又转回来,看着纪襄:“我已经领命,陛下封我为征虏将军。”
她的眼里迅速蒙上一层朦朦胧胧的水雾,纪襄眨眨眼,道:“我明白的。”
“我”他欲言又止,“是我不好,不能陪着你了。”
纪襄再也忍不住泪水,道:“我不需要你陪,我很赞成陛下和你的决定。我都明白,陛下为何会派你去,即使再讨论十次,恐怕你也是最好的人选。我只是怕你受伤。”
他捧起她的脸,用粗糙的指腹轻轻擦去纪襄脸上的泪水。
“不要哭。我不会出事的。”司徒征宽慰道。他一向心志坚定,虽然知道西域地势人种复杂,在那的本国将士势力更是复杂,但并不畏惧。
纪襄停止抽泣,道:“你什么时候走?”
司徒征道:“后日。我让青筠留下,你有什么事情就吩咐他去做,好吗?”
“不用了,让他跟着你一道去。”纪襄露出一个笑容,“你放心,我就在这里不会走的。我等你回来,等你回来”
她咬咬嘴唇,莞尔一笑。
司徒征觉得自己仿佛没有明白她的意思。
他愣了一下,才道:“等我回来,你我就一道回京城。我让燕崇给我们赐婚,好吗。”
虽是疑问,他语气却很是肯定。
纪襄点头,想到什么又解释道:“我不是因为你要出征了才这么说的,是我原本就有了这念头。”
话音一落,她的唇珠就被司徒征攫取,温柔又强势。她和他已经有一年多的时间不曾亲密过,纪襄全身发烫,嗯嗯两声,舒服又难耐,被亲吻的双唇泄出一抹娇吟
不知过了多久,书房外有人敲门。
司徒征捧着她的后脑勺,又蹭了几下她的嘴唇才分开,哑声道:“我走了。”
纪襄平复了一会儿呼吸,道:“嗯。你不用在这里留人的,我等你回来,等你全须全尾地回来。”
他捏了捏她的手指,站了起来,应好。
司徒征回头看了纪襄一眼,硬起心肠,没有再告别,向外走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