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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01章

    “你是,你是纪姑娘?”

    来人穿着华贵,端庄雍容。看着眼前村女打扮的人,她吃了一惊,不可置信地眨了眨眼,快步走到纪襄面前。她的婢女嬷嬷也都跟上前。

    纪襄行礼,勉强挤出一个礼貌的笑容:“孟夫人。”

    孟清湄还了一礼,仍是错愕极了。

    她知道纪襄是独自离家了,自此杳无信讯。她认识的人里起初还嚼舌过她究竟生了什么病,怎的一直闷在府里不出来,自然也有人暗暗说她是和人私逃了

    纪襄奇道:“孟夫人怎的会在这里?”

    孟清湄还没开口,就忍不住笑了起来。她道:“我和离了!再也不用管什么糟心事,我就想来庄子上住一段时日。”

    她一边忍笑,一边回身给纪襄指了指。

    但实在是忍不住笑意,她嘴角上扬,满面笑容。

    纪襄眯起眼睛看,赞了两句风景好位置佳。

    伤重濒死的一定不是太子另个伴读顾明辞。

    二人即使和离也做了快三年的夫妻,若是他,孟清湄不至于如此喜笑颜开。

    孟清湄和纪襄不熟,以往最多是宴会上说过几句话。但她这段时日心情好得不得了,又见到了熟人,开口邀请道:“你若无事,不如去我那里坐坐。”

    纪襄一怔,笑盈盈道:“好呀。”

    之前纪襄一直听说孟清湄为人严肃,不好接近,没想到她说起话来十分和善,而且爽利。二人很快就手挽着手,互相称呼“清湄”,“阿襄”。

    孟清湄的庄子很大,位置田地都是数一数二。她很快就走累了,让两个仆妇回去叫马车来接,自己则是拉着纪襄站在一棵树下等待。

    等马车来了之后,二人一道上去。孟清湄轻轻捶腿道:“也不知早上怎么有精神走这么远的,这里风光倒是不错。”

    纪襄笑道:“我倒是已经习惯走路了。”

    孟清湄眼珠转了转,没有搭腔,反而说起了别的事情。

    这令纪襄心内暗暗松了一口气。遇上孟清湄是始料未及的事,她还没有想好要如何解释。

    庄院很大,正院前即有池塘养鱼,又种着累累果树,颇有野趣。孟清湄拉着她围坐在外边的一张圆桌旁,婢女上了新鲜的瓜果。

    孟清湄招呼纪襄吃的同时,也在暗暗打量纪襄。

    纪襄容貌一向出众,似乎整个人莹润了一些,但绝对称不上丰腴,和之前区别不大。她素衣简饰,脸上挂着温和笑意,眉宇间却凝着淡淡的愁绪。

    她想了想,挥退婢女,问道:“阿襄,你怎么会在这里?我一开始看到你这打扮,若不是你的脸看了就忘不了,我都不敢认!”

    纪襄捧着茶杯,垂眼一笑。

    要怎么解释呢?

    她无法坦诚相告,也不想扯谎骗人。

    片刻后,纪襄道:“我不喜欢在宫里,在家里的生活,所以不想待在京城了。这里就挺好的,没什么人管束,自由自在的,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清湄,还请你不要告诉别人你见过我的事。”

    闻言,孟清湄郑重点头。

    她自己就是想要清净自在,才到乡下庄子里暂住的。

    在顾家婆婆妯娌都对她不错,但她瞧不起丈夫,他的莺莺燕燕也十分烦人。回家后,孟家兄弟姐妹众多,在院子里散散心都能遇上好些人。

    而她母亲更是为了证明和离的事上她没有错处,常常带着她出门走亲访友。

    孟清湄想到了自己的遭遇,道:“在京城里是挺烦的。你一个人住在这里吗?我之前听说禁军找人找的就是你,你怎的一直没有被找到?”

    纪襄莞尔:“你放心,我有熟人在此,暂居在她们这里。至于禁军未必就是在找我吧。”

    “那你打算何时回去?”

    纪襄没有回答。

    孟清湄惊讶道:“你不会想一直住在这里吧?”

    纪襄笑笑:“我也没有想到这么远的,现在过得还不错就是了。”

    有风吹过,一颗成熟的果子掉到了地上。孟清湄看了一会儿,道:“好吧,反正我知道了你在这里。你将你详细的住址告诉我,若是有什么急事,我还能派人来告诉你。”

    纪襄想了想,道好,将刘家地址告诉了她。

    看着纪襄有些不安的神色,孟清湄哈哈笑道:“你放心,说了不告诉别人就是不告诉。”

    话音刚落,她突然想起一桩事情来。前夫的好友司徒征似乎曾经公开表达过对纪襄的心悦之情,而如今禁军在他手里

    但她天生对这些事情不大感兴趣,连司徒征有没有说过都不记得了。

    “对了,骊珠前月册封郡主了”

    二人换了话题,聊到午膳时分。一桌菜很是精心,清蒸白鱼里的鱼半个时辰前还在池塘里游,庄子上养的鸡鸭,还有几道香油拌的新鲜蔬菜。

    纪襄尝了几口,菜蔬鲜美清甜,但她始终没什么食欲。她看着孟清湄的脸,心中犹豫。

    孟清湄道:“你怎么不吃,是不喜欢吃这些?”

    “不,是我突然想起了昨日听说的一件事。”纪襄试探道,“听说有人在皇宫行刺,还有人受了重伤,性命垂危。也不知道是不是我认识的人。”

    孟清湄蹙蹙眉头,疑惑道:“还有这事?我怎么不知道有皇宫刺杀?”

    “哦——”她恍然大悟道,“我知道了,是宫门口有人刺杀,和宫门都已经有几十步了。”

    “不过呢,受伤的人你应该是认识的,司徒征,如今的禁卫将军。”孟清湄道  。

    纪襄心跳仿佛漏了一瞬,放下勺子,发出清脆一声响。

    孟清湄没注意到她惨白的脸色,道:“外边传得也太夸张了,哪有生命垂危?”

    闻言,纪襄手指交错,问道:“那是怎么一回事?”

    “我前两天还去看过他——我母亲和司徒征母亲是姨表姐妹,我母亲一开始也以为司徒征伤重得快要死了,说好歹也是表妹的儿子,得上门看看。自然了,我们也不可能去他卧房看他。但是听我表姨说,司徒征是手臂受伤,在家休养。”

    纪襄道:“手臂受伤?”

    “嗯。我表姨是他亲娘,总不可能胡说吧。”孟清湄嫣然一笑,“没想到这事情竟然都传到了这里。”

    纪襄怕被看出异样,勉强笑道:“我也是听说了宫内刺杀,还有人伤重,才想着问一问究竟是怎么回事。”

    秦绰遇刺的事情和先帝息息相关,还是桩丑事。皇帝再想将先帝的错公之于众,也得忍着。秦绰也谨慎地命令所有人都不能张扬。

    但孟清湄在司徒家听表姨说了此事,她想了想,告诉纪襄是无妨的。

    纪襄不是多嘴多舌的性子,何况她还住在村里。

    孟清湄将事情原原本本告诉了纪襄,笑道:“这一传十十传百的,竟比真的夸张不少。”

    纪襄附和了几句。

    饭后,孟清湄去午睡,让婢女带纪襄也去歇息。

    纪襄坐在床榻上,仍是没有彻底反应过来。

    司徒征确实受了伤,但没有传说中的那么严重。

    若不是今日恰好撞到了来此的孟清湄,她还不知道自己会做出什么事来

    这传言怎会如此夸大?

    不过孟清湄说的有理,传的人多了就会变味。她想了一会儿,有一瞬怀疑是司徒征故意的,目的就是骗她去京城看他“最后一面”。

    但这念头很快就被她否决了。

    她离开京城四个月,和司徒征决裂半年了。他当时向她道歉,想要挽回,都不过是,都不过是——

    他这样的人,不能接受女人主动不要他了,所以想要挽回。而他本质是个好人,所以会对她愧疚。

    都已经过去这么久了。

    他今年二十岁,又深受皇帝器重,一定很快就会定下姻缘。尚二公主估计是不行了,当日发生的事情,二公主说一辈子不想见司徒征了她都信。

    一想起那夜的事情,纪襄绞着手指,呼吸不由加快。

    不过须臾,她就告诉自己不要去想了。

    想想孟清湄,一说起和离就乐得合不拢嘴,这般潇洒阔达。纪襄想起她的笑,不由也抿嘴一笑。

    午睡后纪襄便去告辞了。

    孟清湄失落道:“我还想留你住几日呢。”

    “有人在等着我回去,还是个小孩儿呢。”

    孟清湄命人派车要送她回去,纪襄解释了还得去镇上买砚台,不用她送。

    “还去买什么?我这里多的是,走,我带你去挑一块。”孟清湄握着纪襄的手,兴致勃勃地带她去书房。

    消磨了好一会儿功夫,孟清湄让纪襄得空就来找她玩耍,她还要在这里住上两个月。纪襄答应下来,才被孟清湄的下人送回去。

    她怕被村里的人说闲话,远远就让马车停下,步行回去-

    京城,定远侯府。

    皇帝看着行走自如,只有右臂略微不自然的司徒征,皱起了眉:“你就因为这伤告假?”

    他微服到定远侯府上,还以为司徒征的伤势加重到了难以上朝进宫的程度,特意来亲自看望好友。不料

    皇帝沉吟片刻:“你是在怕朕日后会容不下你?”

    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

    司徒征道:“自然不是了,我怎会有这种想法?”

    二人相视一笑,皇帝坐在司徒征身旁,确认了他身体无恙,疑惑道:“那外界都在传你快要没命了,你也告假在家是做什么?你怀疑有人故意散布谣言?”

    司徒征揉了揉眉心,这时房夫人领着婢女来上茶水,瓜果,糕点。

    等她们告退后。司徒征语调艰涩道:“是我自己传的。”

    第102章

    屋里安静了片刻,皇帝问:“为什么?我告诉你,你不用想多,从前如何就如何,你既然无事,明日就给朕进宫来。”

    司徒征解释道:“我真的没有陛下所想的那等顾虑。”

    皇帝看着他,等他给出一个解释。

    司徒征抿了抿唇,还是没有立即开口。皇帝疑惑地看着他,说来也怪,既然伤势不重,怎么脸色会如此不佳,看起来了无生气,比大病初愈的人看着还没精神。

    片刻后,司徒征道:“我想让纪襄知道。”

    皇帝一愣,他理了一下司徒征可能的想法,道:“你觉得纪姑娘知道你快死了,会来京城看望你?”

    司徒征不自在地颔首。

    “五天了她都没有来过,要么她不在京畿了,要么她没听说。未必是知道你重伤了也不愿意来看你了。”皇帝随即安慰道。

    司徒征苦涩地扬了扬唇角,低声道:“她应该是在京城附近的。”

    他命人大肆宣扬,这几天了,纪襄应该是听说了的。即使议论的人没有明确说出他的名字,放出的消息足够猜到是谁了。

    皇帝哑然,实在不知还能说什么。他自小就认识司徒征了,当时他还只是太子之子,是皇孙。母亲精挑细选地给他找了两个伴读,一个是他表亲,一个是以神童闻名的司徒征。

    起初他和顾明辞都不喜欢司徒征。谁会喜欢一个不苟言笑,又被种种老师长辈夸奖天才,奇童的人。后来慢慢相处,他才发现了司徒征虽然高傲,瞧不起人,但他是平等且平静地瞧不起人。

    他做什么都出色,出什么都不需要额外费心费力。

    皇帝早期还有比较的不甘,后来也放过了自己,坦然接受。何况,让他像司徒征一样,他也做不到。

    他怎么也想不到,一向从容镇定,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的司徒征,竟然会有这么一天!

    可都已经这么久了,皇帝也不愿设想纪襄遭遇不测,但既然没有动静,不就说明了她在外过得比在家好吗?

    皇帝道:“查过牙行租赁买卖房屋的了吗?”

    “都查过了,没有能应对上的。”

    “她可有亲眷熟人?”

    “没有。”

    皇帝皱眉,客栈里没有迹象,也没有自己租赁买卖房子,也没有熟人,那她是住在哪里呢?

    “你何时能进宫?”

    司徒征思忖片刻:“再等五日吧,我再等五日。”

    皇帝点头准了,但他又实在看不惯司徒征这副颓废样子,临走前严厉地训斥了一番。

    他走后,司徒征的母亲来问发生了何事。

    得知皇帝单纯只是来看望,房夫人松了一口气,又训斥道:“既然身体无事,也该如常上朝进宫了。娘不是不顾你身子,是你都没病了,还在家里做什么?你小时候自己说的,要出将入相,做朝廷柱石,现在没病也要躺着了?还引得陛下都微服出宫来看你了。”

    司徒征淡声道:“我已禀告陛下,五日后进宫。”

    他坐在书案前,雪白的一张脸,是以眼下的青黑分外明显,连脸颊都消瘦了不少,看起来毫无精神。

    房夫人想骂,又舍不得。

    她知道多半是因为想纪姑娘想的,但又问不出他们之间究竟有什么恩怨,只能派人悄悄找一找。

    人找到了,儿子有什么毛病也该好了。

    如此又过了四日,夜里,司徒征仰卧在床上,突然看见纪襄分花拂柳,从定远侯府的园子里走来。整座侯府静悄悄的,仿佛所有人都不见了。

    只有她独自提着一盏精致的小灯笼,在茫茫月色里一路走到了他的卧房。

    他明明在床榻上,不知怎的将这一切看得清清楚楚。

    她轻轻地叩门三下,不用他应

    答,就推门而入。她脸上带着盈盈笑意,将灯笼放下,一步一步走到了他的床榻前,目光无限柔和。

    “疼吗?”

    司徒征猛然睁开眼睛,屋里漆黑一片,灯笼,月色,她都不见了。

    原来是做梦。

    司徒征大口大口喘着气,不知是否应该寄希望于他不知道。可若是那样,就是她已经走远了。

    他想起在行宫的时候,章序受了重伤,他听说她去探望过几次。

    她都能去看望她一心想要退婚的章序。

    司徒征如行走在莽莽荒原里,不知来路,不知归处,只是不知疲倦地走着。

    许久,他颓然承认,他的这个计划,显然失败了。

    手臂不合时宜地疼了起来,伤口处仿佛有活物在跳动,嘲笑他的自以为是和愚蠢。

    早知如此

    司徒征再也睡不着了,翻身坐起来,点燃烛灯。他定定地看着前方,脑中闪过万千思绪。

    辞官是不可行的。

    皇帝容他无病在家几日,已经是念着旧情了。还有父母亲的考量

    司徒征揉了揉眉心。

    更深露重,夜凉如水,一室静谧,梦里的美人当真只是梦。

    他终于明白了摧心剖肝是何滋味。

    而他从没有如此清楚自己究竟犯了何错。他以为对她足够爱护,都不过是他自以为是的想法。不论是那句话,还是对她的隐瞒,都令她伤心。

    她这样能积极帮助燕崇参与政事的女孩儿,担心事若不成会牵连她就隐瞒了肃王谋逆之事,明明这会是她很在意的事情

    还有这事情令他必须京城司阳两地往返,顾不上去搭理被章序撞破后,他们的事该怎么处置。

    当时哪怕给她写过书信,安慰保证,也许都不至于落到今日这个地步。

    他疼痛的地方像是有人仿佛用小刀在挖剿,渐渐痛入骨髓,痛彻心扉。

    后悔,他只有后悔。

    从前他觉得后悔的心情毫无用处,远不如立刻将事情解决。可眼下什么办法都试过了,除了后悔还能做什么。

    他霍然起身,眼前突然一阵天旋地转,摔倒在地。

    在外间的青筠听到动静,连忙跑了进来,看到司徒征摔坐在地上,大惊失色,伸手去扶。他一走近,就闻到了血的腥味。

    司徒征的嘴角和衣襟都是血!

    小童吓得两股战战,颤声道:“郎君,你怎么了?”

    司徒征闭了闭眼,道:“不准告诉侯爷夫人。”

    青筠愣愣点头,扶着司徒征起来。

    天色深沉,司徒征接过青筠递来的布巾擦干净嘴角,继续吩咐道:“你下去吧。”

    “我去请陆大夫来。”青筠皱着脸,郎君身体一向强健,远超常人,怎会摔一跤就吐血?

    “不用,”司徒征微微蹙眉,“说了不用。”

    青筠咬咬牙,见司徒征坚持,只好一步三回头地退了出去。

    司徒征平静地擦干血沫,换下衣裳。

    他想好了,下属不认识她,寻找起来也未必尽心尽力。他只要不上朝时,就亲自去外找她-

    孟清湄在庄子上住了两个月,回京去了。临行前特意让下人给纪襄传了话,她若是有何事需要帮助,去庄子上就行,看守的下人会帮着带话的。

    这两个月里,纪襄经常被接去做客,很是愉快。她不舍得,但也很快恢复了往常平静的生活。

    她现在洗衣做饭已经熟练,每日做完家事,上午教杏儿念书,下午则是撰文稿。她如今的积蓄已经比刚出来时多了不少,这令纪襄很是满足。

    这日,她戴上帷帽,坐上提前雇好的村里的驴车,去了京郊县里的一座山里。纪家的祖坟就在这里。

    今日是她母亲的冥寿。纪襄给了钱,让村人在山下等她,自己则是提着一篮子的祭品上去了。

    她爬到半山腰,找到了母亲的坟墓,跪拜。

    纪襄不想离开京城太远,也有母亲的缘故。母亲远嫁四年后就病逝了,纪襄对自己的外祖父母和舅舅姨母都只有隐约见过的印象,除此之外再无来往。母亲的家人除了丧事,没有谁再来过京城祭扫。

    而父亲有了新人,对亡妻除了家族祭扫时象征性地看望一眼,就没有了。

    也许只有她还记着母亲了。

    从前她对母亲的印象也很浅淡,最近才知道了她不少事,母亲渐渐变得鲜活起来。

    “娘,刘姨和我说了很多你的事。说你喜欢吃栗子糕,喜欢吃做的很酸很嫩的鱼,还喜欢看雨。她说每次下雨,你都喜欢坐在廊下看”

    纪襄哽咽,飞快抬手擦掉眼泪。

    从前她经常想如果母亲还活着就好了,她就不会有继母和弟弟。她现在也希望母亲活着,她已经可以依靠自己,让母亲过上比在娘家,在广康伯府更好的日子。

    她抽了抽鼻子,挤出一个笑容。

    “我现在过得就很好,虽然我也不知道以后要怎么办但眼下高兴一天是一天,我还在教刘姨的女儿杏儿念书,至于祖父母的文稿我还没有想好怎么出”

    她絮絮说了半日,再次跪拜后慢慢下山了。

    回到刘家已经是晚膳时分,她吃完饭,和刘翠玉一起,一边做冬衣一边闲聊。

    “常姑娘在吗?”

    门口有人拍门。

    常芳是她对外的假名,也把这名字告诉了孟清湄。

    怎会有人连夜找她?纪襄放下膝盖上的冬衣,出去开了门,她只露出半张脸,惊讶地看到竟然是孟清湄的两个仆妇,她见过好几次了。

    “常姑娘,我家主子传话来让我们告诉您一声,郡主生了重病!”

    纪襄疑惑道:“哪个郡主?”

    “裕华郡主,就是寿阳大长公主的女儿!”

    纪襄心一紧,连忙追问道:“什么病?”

    “说一开始就是寻常风寒,后来不知怎的加重了,现在病得下不了床了!”

    闻言纪襄往后退了一步,骊珠怎会病成这样?!

    “常姑娘,我家主子说裕华郡主病里还提起过你,如果你想去探望,她可以送你去京城。”

    纪襄毫不犹疑地点头。

    第103章

    十日前,休沐。

    司徒征一到太平县的十里镇上,就命下属四散而去打听。不光是打探有没有附和纪襄特征的人,有新来的外地人,都要仔细盘查一番。

    中午,他和韩岱,青筠坐在一家普通酒楼里用饭。路过的人都侧目而视,小声对几人指指点点。

    司徒征没搭理,没一会儿,旁边的桌子来了两个青年。

    其中一个哭哭啼啼,惹人心烦。韩岱皱眉,低声道:“郎君,要不要我去说一声?”

    司徒征抬手,示意不用。没一会儿,旁边二人的对话传了过来。

    “我说,不就是一个平头正脸些的女人吗,有必要天天去书坊门口等她吗,何况你还等不到!真是白费时间!”

    司徒征立即转过脸,沉声问道:“什么女人?”

    二人都是书生模样,被他骤然一问,皆是面露惊讶和恐惧。

    眼前男人身材高大,锦衣华服,天生贵气,眼神极有威慑力,压迫感十足。

    仿佛不及时回答,他就会拔剑了。

    蔫巴巴的书生结结巴巴道:“就是一个很漂亮的女人,我之前在书坊门口看到她走过”

    韩岱凶道:“好好说话。”

    二人被壮汉一沉脸威吓,连忙将议论的事情原原本本说了出来。

    原来是这愁眉苦脸的书生几月前在书坊门口见到了一个美若仙人的女子,他心生爱慕,可当时没有搭讪,错过了就不知道佳人在何处了。

    他在镇上打听过几回,都不认识这女子是谁。而他一得空就去书坊等,也没有再见到过这位美人。

    书生说这女子打扮很是寒酸,没有任何首饰。眉毛很粗,有些男相,除此之外,嘴边还有一颗很大的黑痣。

    但不影响她是个大美人,书生补充道。

    司徒征沉吟片刻,问道:“书坊在哪里?”

    听了具体位置后,三人饭也不吃了,立即向书坊赶去。

    见有贵客来,掌柜亲自出来迎接,司徒征冷着脸将书生的描述原封不动一说,问道:“你可有见过这样的女子?”

    “说实话。”他淡声补了一句。

    掌柜脸色一僵,缓缓道:“是见过,这位贵人,您要找她是有何事?她可是犯了什么事?”

    司徒征完全没有理睬他的问题,问道:“她何时来过,是来做什么的?你可知她家住何处?”

    掌柜面露迟疑,司徒征瞥了青筠一眼。

    小

    童立即将备好的钱袋拍在桌子上,发出沉闷的一声响。

    掌柜拿起打开看了一眼,眼睛里射出精光,连忙道:“这女子说是给主人代卖文稿,通常一月才来一次。但我实在不知道她住在何处,这姑娘也从没有说过。”

    “文稿。”

    掌柜愣了一下,才连声吩咐跑腿的伙计去将笔名为雪窗主人的文稿拿出来。

    司徒征接过,只看了一眼,心内长长地松了一口气。

    她没事,她甚至七日前都来卖过自己的文稿。

    这字迹无比熟悉。

    接下来要做的,便是在十里镇找到她了。用这个新的外貌特征找人,果然有不少人偶然见过。

    这些人的供述都很一致,浓眉大眼,唇边黑痣,有些英气,穿着又很寒酸不像是镇上的姑娘。但也是见过,对这女子姓甚名谁一无所知。

    司徒征站在十里镇的渡口,疑心她是否顺水而下了。他命人去查,自己则是干脆地又告了假,去十里镇下辖的各个乡村一一询问。

    走到万家庄时,仍是一无所获。

    都没有见过符合她描述的。

    司徒征面上无波无澜,他已经习惯了这种苦寻不得,只能平静接受,继续去下一个村落。

    可十里镇上上下下都已经找过了。

    她难道是住在别处,舍近求远去十里镇卖文稿?

    秋月朦胧,素光无边,司徒征一行人正要离去时,有个凑热闹的大娘突然开口道:“几位官爷,我们村没有这浓眉大眼的姑娘,几月前倒是有一个漂亮姑娘来投奔姨母的。”

    旁边几个围观的人你一言我一语起来。

    “谁啊,我怎么不知道?”

    “就是刘家母女啊,刘氏的侄女,说是从,从什么地方,好像叫江都来的。”

    “原来你说的常姑娘?但她嘴边又没有黑痣。”

    “人家够漂亮啊,虽说不怎么出来,我是记得牢牢的,有这个人!”

    司徒征哼笑一声。这几日,他日夜不停在其他村镇已经搜过不少和纪襄描述不同的年轻美貌姑娘了,都不是她。

    但他知道纪襄母亲姓常,是江都远嫁到京城的。怪不得纪襄父亲和继母都不知道她有熟人在京畿,原来是她生母的关系。

    他闭了闭眼,打断了几个大娘的话,道:“带路刘家。”

    这刘家的房子和村民离得远,听村民说是一个女子丧夫后独自带着女儿生活,孤儿寡母,他就没有再逼问下去。这个“常姑娘”不常出门,村民和刘家来往不多,很多人都不清楚还有这么一个人在。

    远处的山水皆是黑黢黢的,静谧迫人。司徒征压抑着心里的狂喜,深吸了口气。

    这个常芳姑娘,绝对就是纪襄。

    一行人举着火把,青筠上前叩响了刘家的大门。

    夜色如幕,司徒征静静地看着刘家半新不旧的大门。这种时候,他心中竟然生出了一丝胆怯。

    没一会儿,门开了。刘翠玉看着眼前十几个高大健壮的汉子,又将目光定在了最中间这个英俊逼人的男人身上,颤声问道:“你们是谁?”

    “让纪襄出来。”

    刘翠玉强打着精神道:“我不认识这个人。”

    司徒征微微颔首,下属立刻客气地请开刘翠玉,将大门彻底推开。一行人走进去,仔细搜查起来。

    这般动静,坐在床上的杏儿哇哇大哭。

    见司徒征皱眉,韩岱道:“郎君,此地是之前搜查过的。”

    “搜查有无密道,地窖。”司徒征静静命令道。

    这帮人动作并不粗暴,但严密搜查的动静哪里会小?刘翠玉抱着瑟瑟发抖不住哭泣的女儿,大着胆子看了一眼立在一旁面色冷淡而沉静的英俊男人,问道:“你们究竟是谁?”

    “你和纪襄母亲常夫人是什么关系?”

    刘翠玉吃惊地张大了嘴,这个人怎么知道的?但她记得纪襄说过不愿意被人找到,牙齿打颤道:“我真的不认识。这位官爷,求你放过我们吧。”

    司徒征不置可否,突然大步走进了里面的一间卧房。

    屋内不大,一张书案就占据了不少地方。书案很新,显然是新添置没多久。上面挤挤挨挨放着笔墨纸砚,司徒征抽起一张笔墨很新的纸,冷笑两声。

    他走出去,看着掩饰不住惊惶和心虚的母女,对韩岱命令道:“不用搜了,将这小孩带走。”

    刘翠玉大惊失色,捂住要哭喊的杏儿的嘴巴,拉着她跪倒在地,颤声道:“官爷,求您放过我们吧。”

    “纪襄人呢?”

    刘翠玉纠结再三,试探问道:“纪姑娘是犯了什么罪吗?”

    “并无。”司徒征很快答道。

    眼前这个女人显然是已经动摇了,司徒征静静地看着她。

    过了片刻,刘翠玉艰难道:“她一个时辰前刚走了。她有个熟人住在这附近,派人告诉她京城里有个公主女儿生病了,把她接走了。”

    纪襄还有熟人在此?

    司徒征平静道:“回京,青筠留下收拾。”-

    纪襄坐在孟清湄派来的马车上,今日走山路疲惫,即使马车颠簸,也很快睡着了。

    到了深夜,才到了孟清湄自己在京城里的一处小宅邸。纪襄掩住嘴打了个哈欠,才下车。她被仆妇引着进去,这个时候,孟清湄已经睡下了,她也用不着过去打招呼。

    翌日一早,孟清湄让人服侍纪襄穿上婢女的衣裳,笑道:“委屈你了,今日你就装作我的婢女,进了萧府后低着头就是了。”

    纪襄感激谢过,又问:“骊珠是得了什么病?”

    “伤寒,反反复复许久了总是好不了。前几日都已经说过一回胡话了,吓得大长公主都让大慈恩寺的高僧办法事祈福了。”孟清湄叹气道。

    她已经递过登门探望的帖子,纪襄一路低着头,跟着她进了骊珠的卧房。

    平时寿阳大长公主都是在骊珠卧房里陪着的,今日不得不进宫一趟。屋内散着病气和苦涩的药味,婢女各个垂头丧气。

    孟清湄领着纪襄绕过屏风后,道:“你去吧,我前日已经看过骊珠了。”

    纪襄点头,快步上前。

    “你是——”

    “别说话,”孟清湄轻声呵斥道,“你们都出去吧。”

    萧骊珠两个贴身婢女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这婢女模样的分明是纪姑娘,她怎么会在这里?二人对视片刻,退下了。

    孟清湄也跟着走了出去。

    屋内静悄悄的,纪襄走到床边,才看了一眼就忍不住落泪。她灿若玫瑰的好友,竟然病成了这副脸颊消瘦,唇色苍白的模样。

    纪襄蹲下,握住了萧骊珠的手,泪水簌簌而下:“骊珠”

    没有人应答,她看着骊珠昏睡的样子,难过极了。

    她知道有时候一场伤寒就能致命了。一想到此,她捂住嘴,不想哭出声音来。

    纪襄的眼泪,滑落到萧骊珠的脸上。她看着好友的脸颊,默默祈愿骊珠能尽快好起来。

    她是知道的,骊珠成了寡妇,和孟清湄的和离一般,都是人生崭新崭新的开始。骊珠父母有功,自己又得了郡主食邑,眼看人生一片大好

    纪襄看着骊珠的嘴唇动了动,不由又叫了一声她的名字。

    片刻后,萧骊珠悠悠醒转,睁眼反应了一会儿欣喜若狂,想坐起来,才一半就被纪襄重新摁了下去。

    “你好好躺着。”

    “阿襄,你怎么会来?”骊珠连忙问道。

    纪襄小声将自己怎么和孟清湄偶遇的事情说了一遍,骊珠虚弱道:“改日我一定要好好谢谢她。”

    她看着纪襄,有许多话想问,又不知道一时从何问起。

    纪襄问道:“你的病究竟怎么回事?我瞧你似乎比清湄说的好了一些。”

    “一开始我也没当回事,以为只是小病,没想到一直没好,我发热,腹痛,折腾了几日。前日司徒征派了看好太皇太后的神医来给我把脉,他给我针灸了两天,倒是好了不少。”骊珠说到最后,声音越说越轻。

    纪襄一怔,问道:“这个神医是不是叫陆谨?”

    “嗯。”

    她无意识地轻笑一声,当时她根本没仔细打听是谁治好的太后,后来又提心吊胆准备燕崇的宫变,完全将这事抛在了脑后。

    原来如此

    “阿襄,你回来了还要走吗?你为什么想走呀,是不是因为司徒征欺负你?”骊珠问道。

    这时,屏风外传来禀告声:“郡主,司徒循姑娘来了。”

    第104章

    司徒循?

    纪襄身子一僵,下意识朝骊珠摇了摇头。她认识她,是司徒征的异母妹妹。

    骊珠会意,提高声音道:“就说我才睡下,让东院的四妹妹五妹妹过来陪她坐会儿,就送走吧。”

    说完,骊珠咳嗽了几声,恢复平静后,她问:“真的和司徒征有关系?”

    “也不单单是他吧。”纪襄勉强一笑,轻声道,“我在宫里待的时间久了,真是万分不喜欢。明明是天地下最富丽堂皇的地方,却藏污纳垢。在谁面前都得挂着笑脸,好好说话,实际上他们却是自相残杀甚至藏书楼里连把伞都没有。”

    骊珠笑道:“藏书楼没伞的事你又是怎么知道的?”

    不等纪襄回答,她道:“若是因为这事,那你放心,今时不同往日了!太皇太后说了不会再传你,即使她传,你请皇后管管就是了。我敢说,表嫂一定是帮你的。眼下一切都太平得很,你不想住家里可以和我一块儿住。或者你也置办个宅子自己住,我看谁敢拦你。”

    纪襄莞尔:“不了,我还是不想”

    屏风外的声音又响起了。

    “郡主,司徒姑娘说无妨,她在外间等着就是了。”

    闻言,纪襄身子一僵。她和司徒循说过几句话,她长得有些像她哥哥,但是脾性柔软,很好说话。何况她和骊珠并不熟悉

    “先让她等着吧。”

    骊珠说完,又道:“真是奇怪了,她怎么会来看望我?”

    她看着纪襄煞白脸色,道:“是司徒征让她来的?”

    纪襄摇摇头,轻声道:“我也不知。”

    司徒征怎会知道她来这里呢?她是跟着孟清湄来的,司徒征但凡不是癫狂之人,就不可能跟踪好友的前妻,何况,她之前和孟清湄没有来往。

    难道是司徒征找到了刘家?

    可她在万家庄刻意少和人来往,这庄子的人又有些排外,有的人估摸都不知道有她这个人!而她去十里镇都会妆扮一番,即使找到了十里镇知道了有这么个人,也不会在万家庄找到她呀!

    若是要找,必然会花费大量时间。

    何况,司徒征还在找她做什么?

    骊珠安慰道:“没事的,一会儿你就跟着清湄走。”

    纪襄笑着点点头,骊珠坚持半坐了起来,仔细问了纪襄从离家后都做了什么。她感叹道:“阿襄你真聪明,这一路没用任何能被发现痕迹的东西,怪不得司徒征找了你这么久都没有找到。”

    她没有说话,只是笑了笑。

    “你们之间,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呢?阿襄,你不可能一辈子都待在村里的,回京城和我们一起住一起玩不好吗?”骊珠劝道。

    她是真心觉得纪襄在京城可以更好。

    纪襄擅书善文,在京城里还有不少文会可以去。住的吃的,不论如何,都比在小乡村里好多了。她也想要好朋友常在身边,若是想要清净,这几个月隐居也够了。

    她离开都有五个月了。

    “没什么,说出来也没什么意思。”纪襄笑笑。

    “你还是要回去?”骊珠失望道。

    纪襄点点头。

    “那你难道要等到司徒征娶妻生子,才肯回来?”

    “我也不知道。我原本想的是永远不回京城,但我根本做不到。你病了,我根本做不到不来看你。还有”纪襄顿了顿,“阿珠,别问我了,我真的不知道。”

    一生如此漫长,她真的不知道日后会如何。只是眼下的日子不错,她并不着急想。

    骊珠轻轻叹了口气:“好吧。既然你不愿意回来,我也不能勉强你。”

    纪襄微微一笑,换做一两年前,她听到别人这么说,早就在反省自己的错处了,开始改变主意顺从眼前人的话。

    她握了握骊珠的手,道:“你不能告诉任何人,大长公主也不能告诉。”

    “好,你放心。”

    “还没恭喜你成郡主了”

    二人闲聊几句,外面传来齐声向大长公主请安的声音。片刻,大长公主的声音就响起了:“你这孩子也太乖了,一个人坐外边儿等,我瞧着都心疼。哎,清湄也在,怎的不进去呢?”

    孟清湄大声道:“这不是骊珠妹妹睡着了么,不好在里面打扰她。”

    “无妨,你们随我进去吧。”

    十二扇大屏风后的二人面面相觑,骊珠低声道:“你想好了,你还要走?”

    纪襄道:“我要走。”

    只是眼看大长公主就要带着司徒循和孟清湄进来了

    内里没有任何躲藏的地方,纪襄眨眨眼,她说服司徒循给她保密的可能性有多大?

    “那你快走。从屏风右侧走出去,有个大红木架子旁有个暗门能走,你去西侧门,我悄悄告诉清湄去那等你。”

    纪襄点头,用力握了握骊珠的手,快步走到屏风旁,瞅准大长公主进来的时机走了出去。

    “阿珠,我怎么瞧着有个人影闪过去了?”

    骊珠笑道:“娘,您一定是看错了。”

    纪襄听着两句对话,匆匆走到红木架子旁,摸索了一阵,打开隐蔽的暗门,朝两个惊讶不已的婢女点点头,跑了出去。

    才走了一段路后,她就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了。

    她以前来过成国公府做客一回,但成国公是开国公爵,府邸历经数代的扩建和修缮,如今的规模可谓威赫无比,富贵十足。亭台楼阁错落有致,园中打扫得一点落叶都没有。

    往来的丫鬟仆妇见了纪襄一人站着,似乎要走过来询问。她连忙低下头,默默地走远。

    西侧门在哪儿?

    纪襄分不清东南西北,无头苍蝇般乱转了一会儿。这里应该是成国公府的花园了,她还是找个人问问吧,纪襄很快想好了理由。

    想想也觉得怪可笑的。

    来看望生病的好友,不仅累得她为自己担心,还要如此偷偷摸摸。可这一切,似乎又是她自找的。

    纪襄心烦意乱想了片刻,想来想去没什么好责怪自己的。

    若是没有办法,谁想隐姓埋名躲躲藏藏?

    她对她想要逃离的一切,不光是怨恨,还有不想面对的身心俱疲。她之前退婚就已经精疲力尽了,还没有成功,是意外气晕太后才退婚了。

    若是留在京城,她父亲可能会想着帮她说亲,皇后可能会好心管她的婚事,章序很有可能会继续纠缠她。至于司徒征,是必然会找她的。

    骊珠说司徒征找了她许久

    纪襄仰

    头看天。

    天光晴朗,万里无云。

    她靠着一棵树,思绪起起伏伏。过往的画面如潮水般涌来,大约是如今过得不错,那种忍不住干呕,恨得心头滴血的感觉是再也没有了。

    纪襄正想出去问人西侧门从哪里走,就见有几个锦衣华服的男人从一座两层楼亭子后绕过来。纪襄瞪大了眼睛,在树后躲好。

    “司徒兄拨冗来府,说这些话实在客气了!”

    萧殷客气道。虽说他是公府世子,若论爵位比眼前人高一等。但司徒征手握实权,是皇帝发小,岂有不敬的道理?

    何况,他还派人来给自己妹妹看病过。

    司徒征停下了脚步,道:“萧兄客气了,一直听说成国公府花园雅致非凡,果然百闻不如一见。”

    几个作陪的萧家公子都附和着谈笑,时不时发出阵阵爽朗笑声。

    纪襄抿着唇,她眼前是一堵白墙,只要不是他们特意绕过来,是看不到她的。但司徒征为何特意在此地停下了脚步?

    她心中泛起一阵莫名的恐惧。

    除了必要的出门——不然她会闷死的,她其他事情都做得十分小心,不曾留下过痕迹。即使她写的话本如今很是风靡,司徒征也不像是会看这些的人。即使看到了,也猜不出这种神神鬼鬼风格的是她。

    司徒家兄妹来了成国公府,一定是偶然。

    她安慰自己一句,下意识屏住呼吸,终于,他们走了!

    纪襄看着他们走远,一颗心不高不低地悬着,走了一段路后遇到了两个看着和善的仆妇,问道:“我是孟夫人带来的婢女,她吩咐我去西侧门等她,二位姐姐能否指个路?”

    她掏出一点碎银子,塞给二人。

    两个仆妇收了钱,见她说话打扮都符合夫人贴身婢女气度,甚至还远远超出,不由信服,给她细致地指了路。

    纪襄快步沿着她们方向走,到了西侧门,又按照方才的说辞说了一通,顺利出去了。

    她站在侧门外,松了一口气。

    司徒征的人并不在这里,方才是她自己吓唬自己,他并没有发现她。

    纪襄静静候着,半个时辰后,孟清湄带着几个仆婢出来了。

    她道:“阿襄,你要不要留下在我住几天?我那宅子是我自己的,除了我娘偶尔来,其他没人来的。”

    “多谢你的好意,但我怕刘姨杏儿会担心我,我还是早些回去吧。”

    孟清湄错愕地挑挑眉:“你真不考虑留下来吗?”

    纪襄含笑道:“真的不了。”

    她态度温和,却也坚决。孟清湄没有再挽留她,想想也是,她都不愿意让人知道她回来了急匆匆跑出来,怎么还会想留下来?

    孟清湄安排了人赶马车送她回去。

    回去路上,纪襄照旧让人在远处就将她放下。绕着河边,她不知为何心跳加快。

    纪襄手掩在心口,生出疑惑。

    这种不好的预感不知从何处而来。如今秋忙,村里的另一头正在热火朝天地做农事,明明是再正常不过的一副景象,秋高气爽,她无端手脚发凉。

    纪襄加快了脚步,走到刘家。

    才一进门,她就看到一个熟悉的少年在和杏儿一起玩陀螺。

    她后退一步,捂住嘴掩住惊叫声。

    第105章

    青筠半蹲在地上和杏儿玩,抬头看到纪襄,欣喜喊道:“纪姑娘!”

    现在跑也没有用了。

    纪襄抿抿唇,迈了进去,强装镇定道:“青筠,你怎么会在这里?”

    他天真地笑道:“来找你呀。纪姑娘,原来你一直住在这里啊。对了,郎君昨夜就回京城了,你有没有碰到他?”

    纪襄敷衍地呵呵一笑,脑子里乱糟糟的。

    不是错觉,不是什么预感,司徒征真的找到了她。

    她被匆匆从屋里走出来的刘翠玉拉到一边。

    家里多了个半大少年,虽他说了不用管他,还把家里的东西一一复原了,但刘翠玉实在不放心他和女儿二人待在家里,今日都没有去镇上做活。

    刘翠玉道:“姑娘”

    她一开口就哽咽了,跪倒在地。正幽幽出神的纪襄一惊,连忙扶起她,问道:“刘姨,你这是做什么?”

    “姑娘,我对不起你昨天那个官爷说要带走杏儿,我没办法,只好说了你进京去看公主女儿了。”刘翠玉一边说,一边哭。她一晚上没睡着,脸色憔悴发青。

    纪襄怔怔地摇头,手上用力扶起了刘翠玉。

    她神色木然,瞥了一眼正在看她们的青筠,杏儿,低声问道:“昨天到底怎么回事?”

    刘翠玉心中愧疚,被纪襄扶起后仍然想跪,被纪襄拦住了。她抽抽搭搭将昨夜发生的事情,一五一十说了一遍。

    纪襄蹙眉:“他是怎么找到这里的?”

    刘翠玉摇头,这个她也不知道。

    纪襄又回身看了眼青筠,头疼极了。青筠都在这里了,她要走也难。

    他究竟是怎么找到自己的?

    “姑娘”

    纪襄回过神,安慰道:“刘姨你别内疚了,我不怪你。”

    她反而对刘家母女愧疚,是她连累她们。

    司徒征竟然会用杏儿威胁!真是,真是太无耻了!

    纪襄扶着额头,没再理会不安的刘翠玉。她向卧房走去,青筠立即跟在她身后,纪襄冷冷道:“我要睡觉。”

    她用力关上门,锁好,扑在床榻上。

    纪襄将脸埋在柔软的枕头里,耳边一阵烦人的嗡嗡声,扰得她心浮气躁。她苦心筹划,为了躲起来过安静的生活,费心费力了那么久,竟然不到半年就被司徒征找到了!

    其实她想过被人发现的可能。

    毕竟她之前在宫里见过不少人,又还住在京畿一带,遇到从前熟人也寻常。

    她也真的遇到了孟清湄。

    但司徒征是怎么找到刘家的呢?不冷不热的天气,纪襄在床榻上浑身发抖。

    “司徒征找了你很久。”

    骊珠的话又在耳边响起。他为何就不肯放过她呢?他难道就缺自己这么一个傻乎乎的,天天说着要帮他还能和他卿卿我我的消遣?

    纪襄掐了掐自己的掌心,慢慢坐起来。

    窗户很是狭小,想要爬出去逃跑是不可能了。

    她走到书案前,恶狠狠地写了一句“相鼠有体,人而无礼;人而无礼,胡不遄死?*”,她写完又觉得不够,但更难听的话一时半会儿想不到了。

    不论他们之间如何,司徒征威胁刘家母女真是不要脸至极。

    纪襄打开门,将笔墨未干的纸笺递出去,道:“把这个给你们郎君!”

    “给我什么?”司徒征疑惑地接过。

    纪襄胸口不住起伏,咬着牙看着眼前高大的人影。

    也是,青筠都来了,他会来是闭着眼睛都能想到的。

    她看到司徒征嘴角抽动了一下,不知是觉得被冒犯了还是想笑。他问道:“这就是你想对我说的话?”

    “你还有脸笑?”纪襄冷哼一声,“你竟然威胁刘姨要把杏儿带走”

    说实话,这和她认识的司徒征作风大相径庭。

    司徒征解释道:“我只是想知道你在何处,并不会真正分离她们母女。”

    他深深看着眼前鲜活美丽的女孩,目光一寸寸地凝视,不自觉唇角上扬。

    心中终于有了找到她的实感。

    悬了五个多月的心彻底放下,转而是一阵欣喜若狂。

    日光透过一扇小窗,她的脸在金灿灿的柔光下,鼻子颈处细小的绒毛清晰可见,十分可爱。

    是活生生的纪襄,半年没见的纪襄。

    就站在他眼前。

    千言无语,在真正见到她后都说不出口了,他只是深深地凝望着她。

    “和我回去。”片刻后,司徒征轻声道。

    纪襄重重嗤笑了一声。

    他的

    脸上,仍是带着淡淡的笑意。纪襄愈发气恼,这个人怎么变得如此不要脸,不知羞耻?他知不知道自己在鄙夷他?

    不过这也不重要了,纪襄冷冷道:“我不会回去的。”

    司徒征略微吃惊:“你已经回京城看过裕华,为何还不愿意回去?”

    纪襄看了眼他的手臂,已经过去了两个多月,想来是已经好全了,看不出一点异样。他是故意散布夸大谣言,想诱引她去京城看他的怀疑,又在心头浮起。

    他以前未必能拉得下脸,但现在一定做得出这种事。

    纪襄没有问,简略道:“同你没关系。”

    “吃晚饭了!”青筠大喊一声。

    司徒征轻声道:“先用膳吧。”

    纪襄一声不吭从他身边走过。平时三个人用饭的桌子多了两个人,变得拥挤起来。菜色十分丰富,有鸡有鸭有排骨,估摸是司徒征给了刘姨银钱。

    杏儿起初很是拘束,但除了过年,平时难得吃到这么多肉菜,渐渐就将这昨晚吓哭她的陌生人忘了。青筠高高兴兴地夹着菜,目光偶尔在郎君身上打转。刘翠玉低着头,只吃自己眼前的一盘炒豆角。

    纪襄冷着脸,心内冷笑。

    她没看司徒征,却也能感到司徒征一直在看着她。

    不知道他昨天是怎么和刘姨母女说他们关系的纪襄摇摇头,想这个做什么,一会儿将他赶走就是了。

    纪襄没滋没味地用完了晚膳,她才放下筷子,司徒征也跟着放下碗筷,道:“我有话和你说。”

    她点头,站了起来,向大门走去。

    二人一前一后来到了村里偏僻的一角,纪襄在一棵榆树下站定,主动开口:“你要说什么?”

    “和我回去吧。”司徒征温声道。

    “是我不好,以前让你难过的事,我都会改的,我会补偿你,再也不会有事瞒着你,不会惹你伤心。你就算就算不想和我回去,我让别人来接你,好不好?”

    纪襄道:“我为何要回去?”

    她顿了顿,轻声道:“你看不出来吗?我在这里过得很好。”

    司徒征定定地凝望着她,她确实过得很好,眉眼鲜活,身体康健。可他曾经见过她更加神采飞扬,眉目动人的快意。

    是她在他身边言笑晏晏的模样。

    他一时不知该说什么,纪襄道:“你走,我不会回去的。也请你回去后不要大肆宣扬我在这里。”

    司徒征立即道:“我不会说的。”

    二人四目交错,沉默了好一会儿。

    许久,司徒征才开口。

    “有很多人担心你,怕你在外遇到不测,怕你遇到坏人,怕你被人欺负——”

    纪襄打断了他的话:“是你在担心吧?那你看到我了,我很好。我生活安稳,手里富足,刘家母女待我如亲人,用不着担心。”

    有风吹过,树叶簌簌作响。远处传来隐隐约约吆喝咸菜的声音,司徒征不自然地摸了一下下颌,低声道:“你为何要走?”

    不过须臾,他就说:“我知道是我的缘故,是我从前辜负了你。襄儿,和我回去,和我成婚,日后你想如何就如何。你若不信,我可以当着陛下的面发誓。”

    纪襄微微一笑:“你想多了,是我过倦了宫里生活。和你没有任何干系,我也不会和你成婚。如果是因为我的缘故,害得你和二公主的婚事告吹了,那我也没办法。我救了二公主,不欠她任何了。至于你,虽然我现在已经不觉得我配不上你,但这般想的人一定很多——”

    “你没有配不上我,也没有人会这么想!”司徒征打断了她。

    纪襄道:“你从前就是这么想的。”

    “不是的,”他摇摇头,“我没有这么想过,我从没有想过。”

    “至于二公主,我和她没有任何干系。我当时就已经拒绝太子了,”司徒征看到纪襄微微挑眉,继续道,“是真的,我当时没想过和任何人成婚。”

    他抬眼,漆黑的眼看向纪襄。

    她没有说话。

    司徒征猜不到她在想什么,想了想,大约是她没听见他拒绝的话,干脆把所有相关的事情都交代了。

    “男女有别,我和二公主从未有过私下往来。某些大场合见面也没说过话。有一回她找人传话给我说有急事,那次你也在——我们一起骑马的时候。我进宫后她和我说了她的婚事,我当时感觉到了她可能是挑中了我。这是我和她唯一一次见面,之后再没有过。还有,更早之前让她帮你掩饰水榭的事,大公主太子妃都已婚,说你和她们同住不大好,她又和太子亲厚,我便请她帮忙。”

    他语气平缓地说完,又看向纪襄的双眼。

    纪襄眨眨眼,微微笑道:“你不用和我说这么多的。”

    “我知道,她不是什么问题,章序也不是。是我,是我之前太蠢了,没有认清没有认清对你的心意。”他语气起初急切,慢慢低缓下来,耳垂微红,坦诚道。

    她突然转过了身,看着她已经习惯的万家庄的风景。月色初现,她恍惚地想,原来已经过去这么久了。

    因为过去久了,她听着司徒征表白心意的话,除了心中微微触动,就没有其他感觉了。

    但她还是想知道,“你是怎么找到这里的?”

    司徒征轻描淡写道:“就那样。”

    纪襄转过来,冷声道:“说具体些。”

    她要知道她有什么遗漏。

    司徒征看着她执拗的脸,微微叹了口气,他花了五个多月才找到纪襄,明明就在离他不远的地方。

    他真不愿意在她面前坦白自己的无用。

    “我最初命人在京城以及京郊的城门,客栈,车马行搜查。四日后有人说曾看到过你和谢侯在一起,我就去了庭州,寻你无果。我去了你外祖家,两个姑母夫家。等我回到京城,谢小侯写信告诉我你应该没有走远。之后,我在十里镇听到有书生在书坊见过一个美人,虽然描述和你不同,但我有预感就是你又找了几日,就到了这里。”

    纪襄心头一震,又想叹气了。

    她看着司徒征瘦削不少的脸庞,看着他小心翼翼的眼神,扯了扯嘴角。

    其实还好,她并没有什么疏漏。但谢方居然会告诉司徒征,一定是他对谢方说了些莫名其妙的话。

    纪襄道:“你真的不必找我的,我早就说过了,你我互不相欠。”

    第106章

    纪襄抬眼,心跳砰砰,她深吸了口气,道:“我早就说过了,不论愧疚还是后悔,都没必要。何况,你记得吗,是你从前教我的,后悔没有任何用处。”

    她平静地说下去:“你看到我了,也可以放心了。你回去吧,不用再管我了。”

    话罢,一片沉默。

    月色朦胧,千里万里山山水水皆被银晖笼罩。远处断断续续的人声都停歇了,十月初的夜,已有凉意,纪襄瑟缩了一下。

    她恼恨起司徒征的沉默。

    从前就是这样的,她生气了司徒征也是沉默,然后说几句根本算不上哄的话。只不过她当时太迷恋他了,不管他说什么都能在心里帮他解释,告诉自己他其实是很在意她的  。

    也许他心里确实或多或少有她,那又如何呢?

    他方才语气坦诚,但几分真几分假,都不重要了。

    司徒征轻声道:“我没有办法不来找你。你不在,我每天都在想你。”

    他抿了抿唇,凑近了一步。纪襄立即往后退了一步,警惕地看着他。

    司徒征哑然失笑,道:“你放心。”

    “我之前梦见你了,梦见你提着灯笼,从我家的庭院里独自走过,推开卧房门,走到我的床边问我疼吗。”他的语气如同呓语,满含期待。

    他漆黑的眼珠,一瞬不瞬看着纪襄的脸。月影夜幕交织,映出他柔和目光,似含着无边月华。

    纪襄瞥了一眼他的手臂,问道:“哪只手臂受伤了?”

    “右臂。”司徒征下意识回答,又问,“你怎么知道的?”

    “那些说你伤重濒死的话,是你派人传的吧?”

    对上纪襄半是了然半是讥笑的神色,他承认点头。将她和孟清湄的认识的几桩事拼凑起来,能大致猜到她是如何得知的。

    纪襄不置可否,面无表情。

    她道:“你动用禁军找我实属没必要,劳军扰民,你自己也该明白,以后不要这样了。”

    说完,她微笑了一下,往前走。

    司徒征伸出一臂拦住她,错愕道:“你,你这就走了?”

    “我走什么?”纪襄淡淡道,“该走的是你,带上青筠立即走。”

    她说着,语气不由自主重了起来:“你这样大肆搜查,还出入刘家,让别人怎么想刘家母女?你赶紧走!”

    司徒征一怔:“抱歉,是我考虑不周全。”

    纪襄没有搭理他,沉着脸往前走。司徒征走在她的身边,试探道:“你真的不回去了?”

    说来奇怪,初初知道她不见时,他想过找到她了必然要教训一番。一个人离家远行,实在是太危险了。这种事情,绝对不该做。

    后来日子久了,平安无事就好,找到了接回去就好。

    但现在她不愿意回去,他心中仍是充盈着喜悦。如劫后余生,再多的担忧顾虑都如烟散去。

    至于她冷冷淡淡的态度,说实话,是他预料之中。

    纪襄语气生硬:“和你无关。”

    他也不知道自己哪句话说错了,让她变得愈发生气。司徒征只好道:“是我错了,你别生气。”

    纪襄看了他一眼,没说话。

    之后一段路不论司徒征开口说什么,纪襄都没有搭理他。到了刘家,纪襄率先进去,用力地拍上门,险些将门甩在试图紧随其后进去的司徒征脸上。

    司徒征错愕,心头闪过一丝恼意。

    算了。他闭了闭眼,对自己说,纪襄就算打他也是他应得的。

    他看向门口坐着一起玩的青筠杏儿,青筠自小跟着他服侍他,自然不敢笑,低着头装作什么都没有看见。杏儿好奇地打量这个高大的男人,不知道他究竟是来干嘛的。

    看了几眼,杏儿就收回了视线。这个男人虽然长得很好看,但是脸色冷冰冰的,就算不皱眉,看起来也凶凶的。

    而且他还是当官的。

    杏儿想着,又好奇地瞥了他一眼。

    他和纪姐姐到底是什么关系?杏儿人小,只知道姐姐并没有犯错,这个大官不是来抓她的。

    司徒征不自然地抹了一把脸,走过去半蹲下,露出一个和善的笑容。他这张英俊的脸一旦笑起来,如冰消雪融,万物回春,湛然若神。

    杏儿愣愣地看着他。

    “你叫杏儿?你想不想去京城住?”

    杏儿“啊”了一声,稀里糊涂道:“为什么要去京城?我们家里没有银钱在京城住的。”

    “你母亲很辛苦,我预备给她一笔银钱,接你们去京城住,在侯府或是另住都可以。你觉得如何?去了京城,可以天天吃今天的晚膳,还有很多衣裳首饰和玩具。”

    “侯府是什么?”

    司徒征瞥了一旁看热闹的青筠一眼,他立即绘声绘色地描述了侯府是什么地方。有很大的院子可以玩,每天都有点心吃,一年四季都做新衣裳

    杏儿张大了嘴。

    她羡慕地看了青筠一眼,但自小经历让她比同龄女孩懂事很多。她突然想起,这个男人昨天还凶巴巴的,今天怎么就变这么好了?

    “你为什么要接我们去京城?”她问,“你和姐姐是什么关系?”

    司徒征不想回答这种问题。他的私事,没必要和一个小女孩说。

    杏儿天真且固执地看着他。

    他无奈,解释道:“我是纪襄的世兄,要接她回家去。”

    小女孩又不懂世兄是什么意思了,青筠解释道:“就是家里认识的,两家长辈有来往,就像你和纪姑娘一样!”

    虽然解释不对,但杏儿勉强懂了。

    “如何?你如果愿意去京城,以后的日子就会——”

    “司徒征!”

    他话没有说完,就被一声呵斥打断了。纪襄关上门后靠着门,起初听见司徒征轻声在说些什么,她听不清楚。但青筠的声音又清脆又响亮,她听了一会儿,实在忍不住开门走了出去。

    “你在这里骗小孩有意思吗?”她质问道,眼睛因为气愤格外明亮。

    司徒征站起身,掩饰住被她撞破的窘意,道:“我没有骗她。进京后,我会安排人照拂她们母女。”

    “你赶紧走!”纪襄低声喝道。

    她不安地看了一眼路过刘家正往这里看的几个村人。是人都爱说闲话,她初初露面的时候,都听到过有人当着她的面编排。大约是她出门实在不多,村里才没人在意她了。

    但眼前景象,足够闲人编排了。

    司徒征侧身瞥了一眼,又看向纪襄气红的脸,道:“你别生气。你若实在不愿意回京城,我将他们都迁走,我每天来看你,可好?”

    闻言,她目瞪口呆。

    纪襄怔怔地着司徒征安慰她的脸,他是不是疯了?他这些事情这都什么事啊?从他动用禁军找她,跑去庭州,再到平静地说出将万家庄的人都迁走,他还有理智吗?

    “你疯了。”

    司徒征想了想可行性,花银钱补偿房屋农田,是可以做到的。他道:“可以做到。”

    “我不用你这样!我只要你走人!”

    纪襄咬牙切齿,拼命克制自己。

    她感觉她的理智也在怒火中消弭了,只能咬牙克制想要动手的冲动。

    司徒征默然地立在原地,旁边两个小童都惊呆了,不知道他们怎会吵成这般。

    一个激动,一个颓然。

    片刻后,司徒征道:“好,你不要生气。”

    纪襄不语,牵起杏儿的手回家,关上了门,锁好。杏儿好奇地看看她,跑到厨房里,透过窗户看着屋外光景。

    这两个男的站了一会儿,走了。

    她又跑出来,告诉纪襄。

    纪襄勉强一笑,摸了摸她的脑袋。刘翠玉从屋里走出来,问:“姑娘今晚吃饱没有?”

    她点了点头。

    刘翠玉拉着她坐下,又打发杏儿去擦身。刘翠玉看了一会儿纪襄,问道:“姑娘,这个姓司徒的人,青筠说他是定远侯的儿子,是禁军将军。他,他是不想喜欢你,想娶你,但你不愿意?”

    纪襄支颐而坐,点点头。

    差不多就是那么一回事吧。

    “是我连累你们了,要不”纪襄心烦意乱。司徒征虽然走了,但他肯定是留了人看着的。想要趁夜离开,可能性实在不大。

    她连说自己现下就走的话都不行。

    “姑娘说什么呢?我们怎会赶你走?你安心住着就是了,知道他是这么大的官,我放心多了,这种大官是要脸的人,总不会欺负我和杏儿。”刘翠玉安慰道。

    她看不出司徒征有什么不好。

    年轻,高官,英俊,家世出众,虽然冷淡,但对姑娘不错。何况,她是认定了婚姻就是媒妁之言父母之命,哪有自己做主,说不愿意就不愿意的?

    刘翠玉心里很是不赞同,但也没开口劝说纪襄。

    纪襄笑笑。

    她不知自己在想什么,该做什么。只能寄希望于司徒征真的如刘姨所说,要脸。

    吹灭灯烛之后,纪襄辗转反侧睡不着。月华入水,挥洒人间。白日里的恼怒,怨恨,微小的触动都沉下心头后,转而代之的是茫然。

    她睁着眼睛,决定尝试一番、坐起来收拾了简易的行囊。约摸到了丑时,她轻手轻脚地走了出去,推开门,才走了两步,就见篱笆外站着两个高大威猛如小山的壮汉。

    其中一人她还有些眼熟,似乎是姓韩。

    壮汉略显疲惫道:“县主请回吧。”

    纪襄转头就走,没有多言。她闷闷地将装好的东西拿出来,烦闷极了-

    翌日,刘翠玉去镇上辞了浆洗的活计。昨天司徒征的下属

    赔给了她一笔银钱,当做闯入家里搜查的补偿。她劳作多年,腰和手都累得麻木,想借此歇息一下。

    何况,那个姓司徒的大官显然还会来的。她不放心女儿,万一就被他的下属欺负了呢?

    她一大早出去了,回来时陪着女儿,纪姑娘一道做冬衣。她手上动作很快,自己穿也不讲究图案,能够保暖就好。

    要歇眼睛的时候,她抬眼看了几次纪姑娘。她微微含笑,温柔可亲,和往日没什么区别。

    纪襄手里忙活着,什么都没有想。早上做衣裳,吃晚膳,午睡,练字,写话本,用晚膳。

    夜色初现,司徒征还是没有来。纪襄不知自己是何心情,正安静地收拾碗筷时,大门被叩响了,司徒征走了进来。

    他神色一怔,大步上前接过纪襄手里的脏碗,拿去厨房洗。

    刘翠玉不安地跟上去,被纪襄拦住了。

    她小声道:“都别理他。”

    农家房屋没有什么饭厅花厅小厅的说法,厨房边的空地就是摆饭和闲聊的地方。

    司徒征洗了碗出来,见纪襄和小女孩坐着,刘氏拿着一把扫帚在扫地。他走过去,道:“我来吧。”

    刘翠玉怀疑自己在做梦,一个大官,竟然在她家洗碗又扫地的。她如梦游走进了厨房,检查了一下,司徒征洗的竟然还很干净。

    纪襄亦是疑惑。

    司徒征的动作起初很是生疏,现下有模有样的。他抬眼,朝自己笑了笑。

    她收回了目光,径自回到了卧房。过了一更后,刘翠玉敲门告诉她,司徒征走了。

    第二日,晚饭后,他又来了,依旧是沉默地帮她们做了家事。这回,他还带了装了一筐玩具的青筠。其他人都错愕地看着他的动作,司徒征大约也不自在,摸了摸下颌。

    纪襄淡淡地扫他一眼,回了房间。

    没一会儿,有人敲门。

    纪襄当做没有听见。

    真是奇怪,在安静的环境下,她依旧可以听得出这是他的脚步声。大约是从前在静园等他的时候,太期待他来了,总是分神去想,他会不会下一瞬就迈着不疾不徐的步子走来。

    如此过了几日,纪襄决定如果他还来的话,和他谈一谈。每日在京城和万家庄往返,很没必要。

    这日一早,她听见外边吵吵嚷嚷的。杏儿跑出去看,过了好一会儿才满脸兴奋地回来。

    第107章

    “姐姐,是隔壁的狗儿家搬走了!”杏儿笑嘻嘻的,一蹦一跳回来了。

    说是隔壁,两家距离隔了约摸五十步,但已经是离刘家最近的一户人家了。纪襄听刘姨说过,以前狗儿欺负过杏儿,把她绑起来捆在树上晒了一天,刘翠玉回家后立刻去找狗儿爹娘拼命了。

    他们一家搬走,杏儿自然乐滋滋。

    纪襄微微挑眉:“为什么突然搬走了?”

    她闪过一丝古怪的预感,问道:“是不是有人买走了?”

    纪襄想了想,还是不让杏儿出去打听了。她出门走了几步,远远就看到几个严肃高大的男人在进进出出。

    她抿抿唇,不用打听了,一定是司徒征买下了。

    纪襄站在远处看了一会儿,看到这些壮汉拆房子一般将里面不知用了多少年的脏污家具扔了,有围观的村民又捡回家了。

    她默默地回家了。

    今日没到晚上,三人吃完午膳没多久,司徒征就来了。纪襄还在午睡,刘翠玉拘谨地给他倒茶,干巴巴道:“家里没有好茶叶,大人您莫嫌弃。”

    “不会,”司徒征淡声道,看着往纪襄房间走去的刘翠玉,“不用去叫她。”

    纪襄虽然有心事,但睡得很好。不用像还在长秋殿时不敢睡熟怕太后醒了,也不用像在行宫里那样担忧先帝传召。

    即使睡上一天也无妨。

    未时,她醒了。纪襄迷迷糊糊出去洗脸,彻底清醒后才看到含笑的司徒征坐着。

    “你醒了。”他温声道。

    纪襄只觉他这一身锦衣轻裘在这屋子里格格不入,道:“你跟我来。”

    她领着他进了自己的屋子,示意他坐在书案前的椅子上,自己则是在床榻上坐下。她丝毫没有重温鸳梦的意思,开门见山道:“你买下了隔壁的房子。你想做什么,你每天早上从万家庄赶去上朝,不嫌累?”

    纪襄蹙眉,是真的莫名其妙。

    “没有上朝了。”司徒征微微一笑。

    “你这是何意?”纪襄慢慢道,“你告假的时日太久,陛下免了你的职?”

    司徒征温声道:“我辞官了。”

    “你说什么?”

    “我辞官了。”

    纪襄仍是疑心自己听错了。司徒征竟然会辞官?她曾经看过他神色专注埋首案牍的模样,还参与了肃王谋逆,暴雨宫变,平五皇子的叛乱

    就连她从前不关心朝廷之事的时候都知道,自从司徒征回京后,当时还是太子的陛下境遇好了不少

    她问:“陛下同意?”

    “如今没有战事,朝内也无风波,并不需要我,陛下自然同意。”他的语气依然很平静。

    “你说实话。”

    司徒征错愕地看着纪襄,她装束如常,穿着普通村女会穿的蓝色粗布衣裳,头发梳了个简单的发髻,清水芙蓉,脸上神情却很是肃穆。

    他手指敲了敲桌子,又拿起桌上一只鸡距笔把玩了片刻,才迎着纪襄的眼神抿抿唇,承认道:“陛下起初是想殴打我一顿”

    “然后呢?”纪襄上下打量司徒征,至少他的脸是干干净净的。

    “皇后恰好来了。”他脸上闪过一丝窘迫。

    纪襄转过身,手掩住嘴,忍着才没有笑出声来。

    她眨眨眼,笑意散后是想要流泪的冲动。感动有之,不知道怎么办的迷茫有之。

    司徒征为她辞官,她真的承担不起。

    纪襄猛地站了起来,司徒征起身拉住她,急切道:“你要去做什么?”

    “我要进宫求见陛下,我不准你辞官。”纪襄用力想甩开他的手,没有甩开,气得抬起另一只手重重打了他一下。

    司徒征展颜而笑:“你为何如此不愿我辞官?”

    纪襄道:“你为我辞官,若是这辈子没有再起复机会,你父母亲人肯定恨死我。”

    她没有说,若真如此,司徒征日后也会恨她的。她不知道司徒征对权势的渴望有多强,但知道他在处置种种繁杂公务时乐在其中。

    互不相欠就很好了,她不想再生出事端。

    “谁说我是为你辞官的?”

    闻言,纪襄一怔。

    司徒征松开了握着她手臂的手,道:“你厌倦了宫廷生活,我也是。”

    纪襄将信将疑地看着他。司徒征一笑,想要拉着她坐下,纪襄后退一步,一声不吭坐回原位。

    司徒征也老老实实地坐回到了自己的位置。

    他语气平静地开了口:“我三岁开蒙,到如今每一日都在念书,习武,辅佐陛下。如今他已登大宝,我疲惫至极,想在乡间生活一段时日。”

    纪襄沉默许久,道:“这不像你。”

    他一笑:“我不能想要歇息吗?”

    “你自己心里清楚是为什么。”

    “那你呢?你说你是厌倦了宫廷,和我一点干系没有,那你为何要赶我走,为何不愿意和我回去?现在没有人会要求你进宫,宫里和你家里都没有人能够管束你了。”司徒征不疾不徐道。

    他看着沉默的纪襄。

    “我想陪你。说真话便是我想要陪着你,陪你住在这里,等到你愿意原谅我。”

    纪襄道:“我现在就已经原谅你了。”

    “是你愿意和我回京城,愿意和我成婚。”他面不改色道。

    二人又陷入了一阵沉默,纪襄看着他,身体不可抑制发抖。

    心底的怨恨又翻涌了上来。

    她道:“你现在愿意辞官陪着我了?是因为我现在不要你了显得比之前聪明所以你又看得上我了?你之前操心你的功业时,有没有想过我?有没有想

    过我多——”

    纪襄忍住泪水,眨眨眼憋了回去。

    将质问的话也咽了回去。

    她想起了章序撞破她和司徒征私情之后,她脚踝疼,在灌木后坐了半天才回去。当时她一点都不怪司徒征没有想着她,因为太子派人带走了他。

    之后,她总是梦见醒了会被万人唾骂,她知道她做错了,但那个曾经保护过她多回,她信赖爱慕的人始终没有给过她任何回应。

    章序说不介意,反问她司徒征说过会娶她吗?

    自那以后,她慢慢地醒了,直到听到他说的那句话,如大梦一场,彻底清醒。

    不用问他知不知道,他永远不会知道她当时有多害怕。

    “你有多什么?”司徒征急切追问道。

    纪襄轻笑一声,没有应答。

    司徒征隐约感到她方才是想说一件她很在意的事情,但又停住了。他走过去,俯身握住她的手,盯着她的眼睛:“你原本想说什么,你告诉我。”

    纪襄抽回自己的手,反而被他攥紧。

    “以往种种,是我不够考虑你的想法”

    他还在说,大约是在解释,道歉。但纪襄已经听不见了,她看着他敏捷如旧的身手,想起自己失魂落魄地走出万家庄,百般犹豫是否去见他最后一面的时候。

    她霍然起身,用尽全身力气甩开了司徒征的手。

    “我和你说了这么多遍不用你道歉不用你后悔,你不明白吗?我就是恨你,厌你,不想看到你!”

    “我只想听一句你的真话也不行吗?”

    两道声音相继响起,司徒征紧紧搂着纪襄,脸色骤然变得煞白煞白。

    她用力挣扎,司徒征却是不愿意放手,这时,门被打开了——

    “姐姐,你吃不吃点心?”

    杏儿站在门口,呆呆地看着两个抱在一起的人。少顷,刘翠玉匆匆赶来,一把将杏儿扯了出去,关上了门。

    司徒征这才缓缓放开了纪襄。

    “我先走了。”许久,他才开口。

    纪襄没有应答,等他走出去后,才道:“我方才说的就是真话。从你我一刀两断后,说过最真的一句。”-

    司徒征回到了隔壁房子,在整理好的卧房里坐下。他揉了揉眉心,想想这大半年来的每次道歉,温柔有之,强硬有之,却通通没有用。

    就连耍手段骗人的办法都用过了。

    他重重地叹了口气。

    辞官是他前日突然想到的,仔细思虑后觉得可行。他就辞了官,来万家庄置办房屋,但他怎么也想不到,这似乎让她更生气了。

    他想不到能够挽回她的办法了。

    司徒征颓然半躺下,手肘撞到了一叠话本。他拿起最上头的一本,翻阅起来。自从知道她的笔名后,他买了她所有话本。

    幸好她写了这些,在夜不能寐想念她的时候,可以拿出来看看。她的文风和他之前了解的不同,通俗了许多,读起来很快。

    一共五本,他已经看得几乎能背下来了。

    司徒征眼睛看着书册,思绪却转到了她说的最后几句话。有那么一瞬的冲动,他想问问她是否也同样憎恨章序。

    他已经很久没想起这个人了,从前也不曾真正将他放在眼里过。

    但她似乎是不恨章序的。

    这对他,实在太不公平。司徒征心头闪过一丝恼意,他何曾有过如此低声下气的时候,连父母亲都没有办法管束他,连皇帝都无法阻拦他,在她面前却一败再败。

    屋里陈设简单,为了除味点了很重的熏香,很不好闻。他挑剔地上下打量,冷笑一声。是讥讽自己辞去官职跑到乡下,竟是来看她冷脸的。

    司徒征不明白,纪襄究竟在意他做错的什么,为何不能直白说出来。

    想了一会儿,连日奔波他倦极了,很快就沉沉睡去。

    醒后他仍是怒意难消,在外寻了个空地练了一个时辰的剑,才将这火意压制下去。他一下一下摸着剑鞘,神色恢复了一贯的平静。

    晚秋初冬,他迎风而立。

    萧萧瑟瑟,天地间仿佛只有他一人。种种思绪在他心头起伏。

    不能怪她不领情,毕竟自己从前确实辜负了她。既然已经辞官做了她的邻居,天长日久,总有一天她会重新接纳他的。

    他这般对自己说。

    第108章

    纪襄在司徒征走后,静静地将他动过的笔放回原处,又去外打水洗了干净的布巾,仔细擦洗司徒征坐过的椅子。

    做好这一切后,她无意识地继续收拾着屋子。

    等她回过神后,才意识到自己已经将一件衣裳叠成豆腐大小了。

    她连忙摊平收起来,敲了敲自己的脑袋。

    没关系的——司徒征说是辞官了,但他家中不可能容许他胡来。纵然定远侯府不可能说让司徒征征官复原职就复职,但不会放任他居于乡野。

    还有宫里那位陛下,初初登基,正是需要用人的时候,是需要自己人的时候。禁军将军这种职位之前都给了司徒征,何等信任器重。

    她斗胆揣测一下皇帝的心意,估摸不久就会将司徒征召回的。

    更别说司徒征自己了,他岂会因为她就一直留在这平平无奇的万家庄?

    她理了理发髻,若无其事地走出去。

    不知道方才的对话刘姨和杏儿听到多少,但反正她们不会提,她就当做无事好了。

    自从刘翠玉把浆洗衣裳的活计辞了之后,又有些后悔了,不知今后该找个什么营生手段。她不自觉地叹了口气,一旁的杏儿也跟着叹气。

    纪襄莞尔,坐在中间平静闲谈了几句,就回屋了。

    她提起笔,思索了一会儿,抽出压在最底下的一张纸,想一会儿才写上几个字。写神神鬼鬼情情爱爱的话本挺有意思的,还能松快脑子。

    但自从发现教杏儿读书的进度极其缓慢后,她有了新的想法。

    杏儿这孩子不傻,相反,她比同龄人更成熟些。纪襄把她和自己的弟弟纪喻对比了一下,二人脑子活络程度是差不多的,但纪喻在功课上比杏儿更容易领悟。

    那大概是她教的方法不对了。

    她从小被夸幼而敏悟,过目不忘,是以没有过这种烦恼。

    纪襄回忆了一下纪喻的启蒙书册,觉得也不够好,至少对于寻常小孩儿来说是非常难的,很容易一开始就没有兴致了。

    所以,她想要编一本识字的书,将如今启蒙书的难度降低一些。最好是除了杏儿这样的小孩可以用,从没认过字的中年人老年人也可以。

    她写了半张纸,喊杏儿进来,一字一字教她。她一边念,一边观察她的表情,又抽查了几个字,最后让她坐在书案前描红。

    纪襄手撑着下颌,看着杏儿认真的模样,微微一笑。

    似乎还是难了一点。

    也不知村里还有没有和杏儿年纪差不多的小女孩,愿意来刘家一起学认字的。

    她胡思乱想了一会儿,教完杏儿认字,又飞快开始写新的话本。

    忙忙碌碌一个下午,直到刘姨喊她吃晚膳时,纪襄才抬起头。天色黧黑,她轻轻揉了揉眼睛。

    脑子累了,人也累。纪襄吃好饭,才想到司徒征走了之后就没有过动静了。

    这样最好。

    以前她顾忌着司徒征真的帮过她许多,以及某种她自己也说不清的复杂心绪,没有说过太难听的话。

    早知道说直白些有用,她一定早说。

    翌日一早,杏儿问她要不要一起出去玩,纪襄摇头拒绝了。杏儿听完,蹦蹦跳跳跑出去了。以前狗儿欺负过她,她知道好不容易有个落脚的地方,不可能走,是以也不大出去,免得再被欺负。

    现在狗儿家搬走了,她独自出去玩再也不害怕了。杏儿出去蹦跶了一圈,快中午时才拿着几颗糖回来了。

    她塞了一颗糖给纪襄,自己吃了一颗,含含糊糊

    道:“大哥哥家的房子没人。”

    纪襄心念一动,问道:“你说原来的狗儿家又空了?”

    “不知道有没有空!”杏儿想了想,“门关着,里面一点动静都没有。”

    纪襄抿唇一笑,摸了摸杏儿的头。

    杏儿在外玩得高兴,小嘴说个不停,拉着纪襄说和村里几个相熟的小孩玩了什么。

    纪襄心情大好,听着她童稚话语,一直含着笑容。

    回房后,她看着前几日收拾的行囊,踌躇了片刻,还是没有动。

    她如今不用发愁生计,短短几月,雪窗主人这个名号就很是响亮。不光如此,市面上还出现了不少“雪厢主人”,“雨窗主人”等等跟风的。

    还是操心如何改进启蒙读物吧。

    纪襄静心忙碌了几日,隔壁一直很安静。渐渐,她都快要忘了司徒征买下了隔壁的房子。花了五日的功夫,纪襄终于觉得自己新撰写的两百字非常好理解,朗朗上口。

    为了验证一下,她给了杏儿一块碎银,让她去买些零嘴给认识的小姑娘,请她们来家里一道认字。

    杏儿有的吃,又有人一起认字,很是兴奋。虽然她相熟到能请到家里的小姑娘可谓没有,但靠着甜滋滋的糖,她还是拉着三个小姑娘一道来了。

    这三人之前都没怎么见过纪襄,听大人提过几句刘家被官府的人找过,但都不知道是何事。今日一瞧,这个常姐姐长得和画中仙女似的,笑盈盈的,很是温柔。

    纪襄满意地看着四个小女孩,招呼她们吃了一碟子点心,就拿出备好的纸。

    她不贪多,仔细讲了五个字后,就让她们两两互相问,确定她们今天是记住了,露出一个真心实意的笑容。

    小女孩里胆子最大的万梨抬头看纪襄,问道:“常姐姐,明天我们还可以来吗?”

    “不用你给我们吃点心,我们也来。”另一个叫做万娇的小女孩说道。

    她绞着手指,又道:“哥哥去镇上上学了。”

    万娇不知道认字有何好处,但哥哥有的她没有的,一定是很好的东西。

    还有一个叫做高月光的,则有些犹豫。

    快到做午饭的时间了,纪襄道:“我和杏儿送你们回去,路上再说吧。”

    她知道这些小女孩在家里都是要干活的,不想让她们挨骂。路上,她和几个小女孩约定了明天老时间过来,回家后记得要在脑子里想一想今天认识的字。

    纪襄依次送完三个小女孩,牵着杏儿回去了。

    第二日,两个姓万的小女孩先拉着手来了,没一会儿犹犹豫豫的高月光也来了。纪襄先考校了一番她们昨日的还记得多少,才开始今日的认字。

    她的启蒙本目前看问题不大。

    只是编了两百字就花费五日功夫,纪襄轻叹了口气,又展颜而笑,她教这些小女孩认字,她们又何尝不是在帮助自己精进呢?

    纪襄仍旧是送她们回去了。连着两日,她和几个小姑娘的关系熟络了一些,几人都喜欢这个温柔的香香的姐姐,纷纷和她说话。

    她这才知道,三人和家里说的都是去杏儿家玩。

    闻言,纪襄心中五味杂陈,轻轻叹了口气。

    如此又过了两日,她和杏儿再次送小女孩们回家,原本几人说说笑笑,走过一间大屋时,纪襄抿了抿唇,加快了脚步。

    方才路过的是大贵家。他们家人如其名,也确实是万家庄里比较富裕的人家,门口烧着炭火,司徒征和十岁的大贵坐在一起说话。

    他身后站着一个文书模样的人,拿着细笔记录。

    纪襄蹙眉,他怎么悄无声息地又回来了?

    回程路过他时,纪襄瞥了一眼。司徒征的装扮和之前截然不同,身穿寻常棉衣,简单地束了发,玉冠变成了木簪,腰间的佩剑也不见了。

    但坐在流鼻涕的大胖小子身边,仍是显得异样,不似同个世界的人。

    纪襄收回视线,当做没有看见。

    司徒征看着纪襄的背影,微微一笑。他和眼前这个小孩说话已经不耐烦了,示意一直在记录的卢钧来问。

    小孩知道的不多。等他父母亲回来后,司徒征简略表明了身份,询问起一年收成,村里是如何分田,如何交赋税,祖庙如何祭祀等等问题。

    他年少在江南时就走访过不少地方,问起来轻车熟路。

    等问完,他看向大贵的父母亲,安慰了一句不必紧张。

    但情况比他想的更糟糕一些。

    司徒征敲敲自己的膝盖,示意卢钧给小孩买糖的钱,走了。

    之后两日,纪襄总是撞到司徒征或站或坐,在别人家门口。

    看起来也不是像闲谈的样子,他哪里会和人闲谈?

    她的疑惑很快就被万梨解开了。她说有个很好看的哥哥带着一个下人,在她家问了很多问题,特别是问她爹以前怎么服劳役的。

    纪襄不置可否,继续教她们认字。

    这些小女孩在村里都熟门熟路的,纪襄恰好有些累了,没有送她们。杏儿还是高高兴兴和最新玩在一起的小伙伴出去了。

    平房里只有刘翠玉烧柴火的声音。

    这些日子,原来司徒征一直在问村民的田产赋税情况。但并没有来找过她。

    纪襄将思绪一点点摒弃出脑海,走到厨房去帮刘翠玉做饭。

    午后,她醒来后,惊讶地发现司徒征竟然又在刘家。不仅如此,他还带来了香喷喷的蜜肉干,烤羊肉饼,栗子糕。

    杏儿正吃着一块棕红色甜蜜蜜的肉脯,看到纪襄出来,不知为何突然心虚了。继续咬也不是,吐出来又舍不得。

    纪襄朝她笑笑。司徒征要给刘家母女送东西吃,她才不会管。

    她用烧好的热水混着冷水洗了把脸,水珠扑簌滚落。

    纪襄没搭理任何人,往房间走。但刘家就这么点地方,她才走了几步,就被司徒征拦住了。

    她当做没有看到,继续往前走,眼看就要撞上司徒征的手臂,他丝毫没有要收回的意思,纪襄停下。

    “你有何事?”她冷冷道。

    司徒征温声道:“我近日走访了不少人家,发现一些积弊。我准备去附近村庄继续看看,你有没有空暇在我去之前,帮我瞧瞧万家庄的记录?”

    他垂眼,看着她。

    第109章

    他的语气很是温和,不含一丝逼问和命令的意味。

    纪襄也就平静地回答道:“我并不懂这些,你找错人了。”

    她平视前方,恰好是他的胸膛处。看的时候久了,衣裳上似乎有炫光跳动了一下。她转过头,正要开口说话,又及时克制住了。

    纪襄原本想说你大可以去问刘姨,她在此方面懂得一定比我多。

    但他们二人之间的事,本来就连累了刘姨杏儿,何必还拿来当做口头攻讦的话头。

    何况,她也不想显得自己像在赌气。

    司徒征仍是含笑道:“你不想看看我这

    几日的记录吗?”

    纪襄微笑道:“不了。”

    她抬眼看向司徒征微微错愕的脸,道:“我要回屋歇息了。”

    意思是叫他让开。

    司徒征收回手臂,见纪襄头也不回向前走,快步追上去道:“你对这些东西不感兴趣了吗?”

    话音一落,二人不约而同想起在静园的时候。

    她从前明明很喜欢这些,会安安静静地听他解释,眼神明亮。从一窍不通变得都不需要他引导一二,自己就能琢磨出出来。

    如慢慢撬开蚌壳的珍珠,莹润生光。

    纪襄也想起了从前的光景,香袅金猊动,一室静好。

    她莞尔一笑:“不感兴趣了,借过。”

    冬日阳光透过大门,清晰照出空气里每一粒微末尘埃。他低头,纪襄立在他面前,低垂着眼,神色淡淡,没有一丝波澜。身姿亭亭玉立,如一支柔韧的竹。

    这回,司徒征没有再阻拦她,纪襄快步进屋。

    听着她在里面锁门的声音,司徒征心跳似乎漏了一拍。他攥了攥拳头,往回走。

    路过这对母女时,他瞥了一眼。刘氏不敢看他,小孩则是一边吃一边好奇地打量。

    起初,他对于这母女两一个装作没看见,一盒掩饰不住好奇的态度有窘迫和羞耻。现在大约是被撞见的多了,他已经坦然了。

    今天她至少没有生气。

    司徒征微微叹气,他也不知道究竟是纪襄对他毫不客气地甩脸子好,还是不为所动冷冷淡淡更好。

    她软硬不吃。

    司徒征做这件事,自然不光是因为想要讨纪襄欢心。他回到了自己的房子,命人将手稿仔细收好,而后斟酌片刻给皇帝写信。

    写着写着,他突然想起来一桩旧事。

    是他和她一道去拜见秦公之后,他们在附近走走,撞见了一个面黄肌瘦的老者带着光脚的孙女。他在外多年,见惯了这种贫苦人。

    可她神情难过,许久都没有说话。

    方才她却说不感兴趣了。

    司徒征站在窗边,初冬时节,万物萧瑟。自然也看不到纪襄的人影。

    他又想起了那个叫做万梨的小女孩告诉他的事,纪襄这几日都在教她们几个六七岁的小姑娘认字,写字。

    万梨说常姐姐人很好,很美,很有耐心。因为常姐姐教她,她才知道了自己的名字怎么写。

    她对所有人都很好,对认识不久的小姑娘都能温柔地送她们回家。

    明明是值得气恼的事,他的唇角却不自觉微微上翘-

    翌日,纪襄准备去镇上一趟。她在京城生活多年,知道再过十日左右,天气就会骤然冷下去。而她手上有两个要卖的话本,笔墨纸砚都有要补的。

    入冬了,她还打算买个汤婆子。

    纪襄想好要去镇上办的事情,让杏儿替自己去和那三个小姑娘说一声今日不用过来,自己往十里镇走去。她去镇上卖话本手稿时,是不会和刘翠玉一起的。

    她不想让刘翠玉知道她有多少收入。

    从前她当然没这种对人防备的心思。但经过二公主的事后,纪襄对谁都都不敢完全信任。何况,刘姨虽然对她很好,没有开口劝过她什么,但纪襄看得出来,她是觉得自己应该回去的。

    不是赶她,而是觉得跟着司徒征这样的人回到京城相夫教子很不错。

    冬日风紧,纪襄将手缩在衣袖中。走了几十步后,突然想起一桩事。

    从司徒征找到她之后,她还没有去过镇上。她走出万家庄的地界时,不会有司徒征的人拦她吧?

    她立即想到了那夜守在刘家家门口的两个凶神恶煞般的大汉。

    若是如此,她一定要回去找司徒征拼命。纪襄想到此,脸色冷淡,原本想到有入账的愉悦心情也沉了下来。

    纪襄抿抿唇,加快了脚步。万家庄的标志是一棵已经空洞的百年老樟树,她走到树下见没人,往四周看了几眼,继续向前走。

    她已经很习惯走几里路到镇上了,不疾不徐地走着。书坊她是熟门熟路的,今日招呼的伙计却是愣了半天,才结结巴巴道:“您是常姑娘?”

    纪襄颔首。

    伙计恍恍惚惚,引着她走了两步又回头看她,见纪襄蹙眉,才收回目光。

    掌柜见了纪襄也是一惊,疑惑道:“您是常芳姑娘?”

    纪襄一怔,才想起今日没有画粗眉毛和黑痣。不过现在也无所谓了,她解释了几句,就开始和掌柜谈价格。

    掌柜给纪襄的价格翻了倍,又反复说了几句日后纪襄想卖文稿,一定要记得他,别去其他家。见纪襄失笑,他解释道:“姑娘,您是不知道,京城里都来人打听过作者是谁,还有同行蹲在我家门口想看究竟是谁,想把您抢过去嘞!”

    “还有,最近牧玉书——不知您有没有听说过,是京城出了名的文人。不少人怀疑他就是雪窗主人,他公开声明了自己不是,还贬低了一番。不想他这话反而将您名气更加捧起来了,还有几个文人赞扬您写的传奇故事情真意切,丝毫不艳俗呢。”

    掌柜兴高采烈道。

    俗话说文人相轻,牧玉书这人纪襄是知道的,她一向觉得他沽名钓誉只知讨好权贵。

    别人说她写的丝毫不艳俗,那牧玉书自然就是说她写的艳俗了。纪襄莞尔一笑,完全不在乎他怎么批评贬低。

    掌柜又交代了几句,纪襄直言道:“下回恐怕要年后了。”

    她没有解释为什么,掌柜脸色黯然,但现在的他哪里敢像初次见面时那样轻视她?立即脸上重新堆满了笑,殷勤地祝她新岁安好,又拿出一套备好的笔墨纸砚送给她。

    纪襄略微惊讶,掌柜连忙道:“姑娘切莫推辞。”

    她猜是掌柜拉拢她只给他供稿的心意,笑着收下了。

    掌柜亲自一丝不苟地包好,递给了纪襄。她接过,出了书坊的大门。天气冷了,在街上走的百姓比之前少了许多。

    她走着走着,突然感觉到不对劲,回头看了一眼。

    纪襄被人跟踪过几回,疑心她又是被人跟上了。

    但她回头看了一眼,身后只有一对抱着婴儿的夫妻。男的形容有些说不出的怪,让人一看就觉得不舒服。女的则是丰满壮硕,抱着个蓝布包裹着的婴儿。

    她还有些物事要买,走到了更繁华的地方。走到一家茶楼前,突然听到后面一阵哭声,纪襄回头,那抱着孩子的妇人大哭道:“天底下怎么有这种人!小姑娘,你看着也人模人样的,怎么还偷我们贫苦人家的银钱?”

    纪襄一惊,下意识摸了一下自己的袖口。那男人立刻指着她道:“你快交出来,不然我们就去报官!”

    这般动静,不少人都停步围观,连茶楼里的人都出来了几个。

    “发生了何事?”

    “好像是这姑娘偷了这对夫妻的银钱。”

    “这么漂亮,会偷钱?”

    见围观的人多了,妇人哭喊道:“姑娘,求求你还给我们吧,我家孩子病得厉害,这是他的救命钱啊!”

    路人指指点点的声音大了起来。

    纪襄很确信自己身上没有多出一个钱袋。

    她在外时日久了,听刘翠玉听过不少事情,自己也见了不少。只觉得他们打的主意很明显。

    无非是觉得自己年轻女子孤身一人,身边没个亲友陪伴。而年轻女子通常要脸,受不住被路人指点,又绝对不会愿意被拉到官衙。

    换做个性子软弱的,譬如她从前,指不定真给了银钱息事宁人,立即走人省得被人盯着。

    纪襄即使明白其中道理,但看着周围挤挤挨挨的人群都看着她,她还是很不自在。那伸出来指点的手,和或是疑惑或是不屑的语气,和她过往噩梦里的唾骂短暂重合了一瞬。

    这些人议论的声音根本没有想着掩饰,纪襄听得一清二楚,抿抿唇大声道:“我没有偷你们银钱。”

    但她摸了两下袖口的举动,夫妇俩对望一眼,丰满妇人将熟睡的孩子抱给了丈夫,自己上前一步,动作敏捷地直冲纪襄衣袖,掏出了她的钱袋,大声道:“姑娘哎,这就是我的钱袋!”

    周遭愈发热闹了,还有人拍掌叫好。

    纪襄险些被她撞倒在地,正稳住身姿时,见司徒征突然出现,拨开拥挤的人群大步走来,瞬时从妇人手里抢回纪襄的钱袋。

    他挡在纪襄面前,冷冷道:“讹人银钱,该去见官的是你们。”

    男人破口大骂道:“哪里来的偷鸡摸狗的腌攒货多管闲事,这女人分明就是偷了我儿子的治病钱。快些还回来,不然我拉你一起见官!”

    司徒征从没有听过这种粗鄙的话,皱眉,将钱袋从身后递给纪襄。

    妇人眼睛一转,立刻哭道:“你这王八,光天化日之下抢银钱就算了,怎的还对我动手动脚?”

    她当即坐了下来,大哭。

    这下,围观的人更是哗然一片。

    有人觉得这对年轻男女气度不凡,容貌出众,哪里像是会偷鸡摸狗,甚至非礼妇人的?也有人反驳,如果不是真的偷了钱,寻常人怎么会抱着稚子诬陷人?

    这对夫妻,一人撸袖子怒骂,一人坐地大哭。如此作态,信了他们的人更加多了。

    司徒征从没有受过这种诬陷,他不屑于对别人解释,转身对纪襄道:“我没有。”

    纪襄看着他难得窘迫,又急切向自己澄清的模样,实在忍不住扬了扬唇角。

    她自己都是被诬陷的,自然知道司徒征也是。

    这对夫妇无非是想要讹更多银钱罢了。

    纪襄深吸了一口气,司徒征有没有非礼妇人这事是说不清的,但有没有偷钱很容易说明白。

    她又看了一眼司徒征,不知为何有些想笑。大约是他从未经历过这种事,神色掩饰不住的嫌恶,和些微无措。

    他也有这一时无计可施的时候。

    她想定,

    从保护姿态的司徒征身后走出,不然司徒征冷静后就会有办法了,她想抢在他面前处置好。

    纪襄上前一步道:“这位大姐,你说我的钱袋是你的,那你说说里面有多少银钱?这个钱袋是什么花纹,什么布料,什么绣法?”

    妇人闻言一愣,她方才掂量过眼前女子的钱袋,但估不出有多少,只好道:“都是我们分头东一家西一家借来的,哪里记得清有多少,姑娘你快还给我们吧,孩子还等着救命呢”

    男人偷偷掐了一把婴儿,婴儿立即哇哇大哭起来。

    纪襄微微一笑道:“大姐,你连孩子的救命钱都记不清有多少啊。”

    男人呵斥道:“少废话了,再不还来,我连你和你姘头一起打!”

    “都要急死了,哪里还记得清哦”妇人哭道。

    妇人又道:“贫苦人家哪里会花银钱去买,都是自己做的,没什么图案!”

    纪襄忍俊不禁,美人一笑,如花树堆雪,看呆了不少人。司徒征静静地看着纪襄,目光柔和。

    她举起钱袋,让围观的人都看得清楚。她的钱袋是和骊珠之前互赠的,各自绣好了送给对方。

    这钱袋乍一看只是寻常细布,实则布料名贵非常,在日光下会显现炫目的不同颜色。

    路人凑得近的,已经有看出古怪的了,纷纷议论。这时,有一个中年女子高声道:“可否让我看看?”

    “是陈家布庄的掌柜”

    纪襄之前去她家挑过布料,见陈掌柜主动站出来掌眼,自然乐意,递给她。

    陈掌柜接过,端详了片刻道:“这是金雀纱,一匹价值百金,你若真是家贫,绝对不可能有这种钱袋。”

    这附近的人大多认识布庄的陈掌柜,她一向童叟无欺,自然信她是个公道人。而那对夫妇从纪襄问他们是何布料起就已经开始慌张,被戳破后,男人一手抱着婴儿,一手拉起妇人,往后用力撞开人群,落荒而逃。

    有好事的拦了几下,没拦住。

    司徒征抬手,韩岱立即从人群里钻出来,问道:“郎君有何吩咐?”

    “追上,送去官衙,尤其注意这孩子极可能是偷来的。”

    纪襄在一旁听着,是哦,这夫妇俩拿孩子生病当借口,看着却丝毫不关心哭泣的孩子,确实不像亲生的。何况这二人一个装怒一个装哭,熟练得很,指不定还是惯犯了。

    “偷钱是假的,我看那女人说的被摸了一把也是假的!”

    “你这废话,谁会做这种事?”

    “我早就看出这对贼公贼婆骗人了。”

    “胡扯,你刚才还说那男的脸色太冷,不像好人!”

    既然偷钱是假,看热闹的人不会再相信夫妇说的任何一句话了,司徒征的嫌疑烟消云散。路人津津有味说了几句,渐渐散去,纪襄想向陈掌柜道谢,但她早已经不见了。

    只剩下了司徒征和纪襄二人。

    司徒征开口道:“襄儿,我”

    他想要解释自己并没有跟踪她。他今日有事来镇上一趟,并不知道纪襄也来了。但他又确实是办好事看到了纪襄后,跟了她一段路。

    但无论解释,似乎纪襄都有不高兴的可能。

    他一时犯难,纪襄一笑:“怎么,没有帮上我的忙,你很失望?”

    第110章

    “怎会?”司徒征道,“我应该谢谢你帮我扫清嫌疑。”

    他这辈子没被人如此冤枉过,心里嫌恶的紧,说话时不禁皱了皱眉。

    想了想还是应该解释一番,司徒征将自己来镇上办的事说了,仔细端详她的表情。

    纪襄微微含笑,并不说话。她想起方才的事,真是啼笑皆非。这事虽然很容易掰扯清楚,但那妇人抢了她的钱袋,若是径直跑了,那她就损失大了。

    她道:“多谢你帮我抢回来。”

    纪襄微微屈膝行了一礼,转身就走。

    司徒征跟着她身后,又走到了她身边,问道:“我和你一起回去?”

    她道:“这路又不是我的。”

    司徒征一笑,轻轻接过了纪襄手臂挂着的一套文房四宝。

    她随口问道:“你不用等韩岱?”

    “不用。”司徒征简略道。

    说完,他察觉如此回答可谓不妙,立即详细解释道:“他去抓住那对夫妇送官,再经过官衙审问,需要不少功夫。而且他知道如何回万家庄,我不用等他。”

    纪襄不咸不淡地“嗯”了一声。

    司徒征看着她的侧脸,仙露明珠,不外乎如是。

    她看起来心情很是不错。

    司徒征以前对纪襄的事情并没有刻意紧紧盯着。毕竟纪襄又不是他的犯人,但手下人尽心尽力,仔细回禀过纪襄在震怒的父亲面前只是脸色惨白,一句话都不为自己辩解。也回禀过她在别院时,一听太后传召就吓得手脚发抖,面色发青。

    纪襄的性子和之前,是大不相同了。但骨子里的一些东西,又全然没有变过。

    司徒征问:“你方才不害怕吗?”

    他想看看纪襄如何应付,若是她不行,那还有他可以兜底。不料那对夫妇如此厚颜无耻,反而是纪襄更有办法。

    纪襄扬唇:“有何好怕的?”

    她都亲眼见过天底下最尊贵的人在她眼前被活活勒死了,还有什么好怕的?哦,也不是,她并没有亲眼所见。

    就是身边这个男人,挡在了她面前,遮得严严实实。

    她方才其实会有一点害怕,但能够解决就好。

    司徒征柔和的目光里添了几分赞扬,他见路边有一辆马车疾速过来,轻轻将纪襄拉了过来。

    纪襄没有搭理他。司徒征看看路边商铺绣旗翻飞,问她:“要不要吃热点心?”

    她懒得说话。

    没过一会儿,司徒征又指了指路边一家卖香粉花蜜的铺子,问:“要不要进去瞧一瞧?”

    纪襄扫了一眼,没说话。

    二人沉默走了一段路,司徒征开口道:“你累不累,我去给你雇一辆马车,或是我背你回去?”

    纪襄简直要被气笑了,道:“不要。”

    他这种温和,事事想着的关切态度,和他从前照拂她时又有不同。他之前多说一不二呀!

    即使是好意叫她在静园温养几日,也是隐含强硬的口吻,容不得她拒绝。

    他这种人,做小伏低一段时间也该够了吧,怎的还愈演愈烈了?

    纪襄这样想着,没察觉到自己将最后一句话轻轻说了出来。

    “做小伏低?”司徒征重复了一遍,“你觉得我是在做小伏低?”

    她回过神来,没好气道:“难道不是吗?”

    司徒征停住了脚步,问:“难道你觉得你从前对我是做小伏低?”

    他漆黑的眼珠静若寒江,望着她。脸上的神情也认真起来。

    纪襄一怔,不自觉也停住了脚步。

    她被他如此一问,脑海里相继闪过许多旧事。

    鸳梦如新,当时不少心情都还清晰可忆。

    旁边有路人也停下脚步,看看这对相貌非凡的男女驻足是为何。

    他们站了许久,对视了许久。陪站着的一个青年人看了一会儿,觉得自己和他们都脑子有疾,摇摇头走了。

    良久,纪襄回答道:“

    当然不是。”

    说完,她加快了步子。司徒征不紧不慢地追上她,缓缓开口道:“那我也不是。但即使对你做小伏低,也是我心甘情愿。夫妻之间,彼此相让低头都是寻常相处之事。”

    纪襄从他说到“夫妻”二字时,就蹙起蛾眉。

    她对父母亲如何相处已无印象,祖父母已经年老,相处平淡。而她进宫后,起初因为年纪小,太后说一些话都不避讳她,但她到去年想起旧事时才霍然明白,太后入宫封后那年十八岁,她的丈夫却已经人老力衰,和她从未做过真正夫妻。

    纪襄见过处得最好的一对夫妻是如今的帝后,二人都是温柔良善,体面之人。她很难想象帝后之间会有谁主动讨好,极大摆低姿态的事。

    那司徒征是怎么知道的?

    是了,大约是他看自己的父母知道的。

    似乎看出她心中所想,司徒征沉声道:“我父母之间相处,一向公事公办。他们二人性情不合,只有振兴家族这一事上意见统一,其余的互相不在乎。”

    纪襄忍不住道:“那你是如何得知的?”

    问完,她又后悔了。

    她没办法赶走司徒征和她一起走,但至少不应该搭理他。

    “在司阳时,我有一回奉命办事,回城路上遇到章序和五皇子派来的刺客,是以回城已经天黑,见到了茶水摊上的一对夫妇”司徒征将当日情景仔细描绘,“我当时隐隐有所感觉,后来慢慢想通了。”

    纪襄这时哪里还顾得上问夫妻不夫妻,低头不低头的。她错愕道:“章序派人刺杀你?”

    司徒征颔首:“是。”

    “你当时就知道吗?”纪襄追问道。

    “不知道,我还以为只有五皇子呢。”司徒征轻笑一声,见纪襄一脸茫然,将章序如何交代的事情说了一遍。

    纪襄已经许久没有想起前未婚夫了。

    她当时听说章序被五皇子的人用刑伤重,被立即送回京城治疗了。后来想过几次他有没有康复了,但她更操心离家的事。等出了京城,几乎没有没有再想过他。

    纪襄踌躇片刻,司徒征道:“章序的腿已经治好,并没有落下病根。但他家中让他养病,不准他走动。”

    她“哦”了一声。

    司徒征觑着她的脸色,佯装不经意道:“他这个年纪了还只能被父母拘束。”

    纪襄在出神,下意识应了一声。恰好,司徒征难得说人坏话,微微羞耻,并没有察觉纪襄的心不在焉。

    过了片刻,司徒征又主动挑起话头:“我看了你写的话本。”

    纪襄捂住耳朵,道:“你不要告诉我!更不准说你看了有何想法!”

    她脸上飞起两片绯云,状似薄醉。

    纪襄又是羞耻,又是忐忑,悄悄瞥了司徒征一眼。他面上含笑,正侧过脸看着她。

    四目相对片刻,纪襄仍是羞恼万分,步子迈得飞快。

    司徒征追上,道:“你写的很好,为何会怕我看?”

    她自然不愿意了!如今流行的只有三种,一是绿林好汉打家劫舍,二是情情爱爱墙头马上,三是神神鬼鬼得道成仙。

    纪襄写的就是二三结合,被掌柜的提点几句后,她难免也加了一些风月描写。

    别人看的时候又不知道是她写的,但司徒征不一样!

    纪襄无力道:“你别说了。”

    “那请教一下,雪窗主人在上一本《梅仙传》的结局里写了一段凡间光景,是隐晦表达梅娘子后悔成仙了?”

    纪襄略微错愕,点头道:“是但我若是真写她放弃成仙了,没有人爱看的。经历了这许多事,她确实后悔了”

    除了书坊掌柜会在如何卖得更好方面和她交流,纪襄还从未和人谈过她写的故事。

    她也没想到她隐晦的表达,会被人看出来,情不自禁笑了笑。

    一问一,不知不觉,说了一路。

    眼看那棵空心的大樟树就在眼前,司徒征忍了又忍,还是开口道:“你看,我们自始至终都很聊得来。”

    纪襄没有回话,她也不曾想过司徒征能看出如此多她隐藏的细节。但转念一想,他人聪明,又了解她,也不稀奇。

    她突然额头微凉,纪襄抬眼,伸手接住一片细小冰凉的雪花,轻声道:“下雪了。”

    如今十月底,司徒征也伸手接住片片雪絮,道:“今年落雪真早。”

    纪襄默然,向他伸手。司徒征微微挑眉,她只好开口道:“将我东西还给我。”

    司徒征递给她,纪襄道:“今日还是要谢谢你。”

    “不必挂心,”司徒征缓缓道,“不用和我说谢谢。”-

    纪襄回家后,才想起来忘记买汤婆子了,不禁哀叹一声,改日还得再去一趟。

    雪渐渐下大了,纪襄坐在书案前,思绪慢慢飘到了和司徒征的谈话上。

    她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桌子,她和他竟然了说这么久的话。从前在京城别院时,他们出门偶遇了衡王,回来后谈文论道,夜深人静,她倦极,强撑着精神不肯入睡,想和他多说说话。

    即使他当时话很少。

    她正想着,听见了大门被叩响的声音,没一会儿,她敞开的屋门被敲响了。

    纪襄不用抬头,就知道司徒征来了。

    她有点烦,烦刘家母女从来不阻拦一二。但她也真的没办法,她骨子里谨慎惯了,都不愿意给自己花大钱,何况给刘氏母女。但司徒征就不同了,他自己不费心,出银钱就好,下属会帮他备好“收买”她们的东西。

    偏偏她也说不了什么。她住在刘家,她们母女要给司徒征睁只眼闭只眼行方便,她管不了。

    都是人之常情,只是纪襄心里烦闷。

    这般想着,纪襄冷冷道:“你又有何事?”

    司徒征道:“上午诬陷你的夫妇二人,已经交代了,孩子是在泾阳县时趁人不小心时偷来的。过两日,你要不要和我一起去送回?”

    她抬眼,匪夷所思地看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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