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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22章 鸿胪寺和亲

    果然,再过几日,鸿胪寺左寺丞外调出京,吏部将初进翰林院没多久的江知渺给调了过去。

    左寺丞是从六品官,从位秩上这次调动倒算是平调。但到底是个干实事的官职,也有几分权力,这么一看倒是算得上右迁了。

    外头不知道其中的瓜葛,只以为是景康帝有意重用他,毕竟是开朝以来第一个连中三元的士子,总要特殊些,才彰显皇家求贤若渴。

    四月十九,西戎正式上了帖子,由他们的王子蒙骆带着,于端午节前到京朝拜。

    接待外使的任务理所应当地落到了鸿胪寺的身上。

    四月二十五,西戎的使团将抵,鸿胪寺的官员于京都十里外设亭,以宾礼相待。

    江知渺身为新任左寺丞,头上只有鸿胪寺卿和左右少卿三座大山,算得上是这衙门勉强的四把手,他一身官袍,站在稍前些的地方,和右寺丞闲聊。

    右寺臣叫苦连天,“你是不知道,接待西洋那边,或是李朝那边都还好,就这西戎!鼻子翘到天上去!自己平日里不见活得多讲究,一到咱们这,那是什么毛病都出来了!”

    “一边说使馆垫的皮毛不是好的,一边说煮的羊肉难吃,”右寺丞咬牙切齿地挥了挥拳头,“最过分的是什么,那蛮子竟然说咱们给他的茶不是江南的芽尖绿!”

    “芽尖绿我都没喝过呢!他一个蛮子喝的明白吗他!”

    “就是就是,”江知渺一脸认同地点点头,“搞点陈茶冲奶喝喝算了。”

    “英雄所见略同。”右寺丞一脸欣赏地瞥他一眼,刚想开口,就见鸿胪寺卿左怀急匆匆地跑过来,对着人群喊,“江寺丞呢!”

    “这呢,”江知渺赶忙走出去,就被左怀一把抓住了胳膊往前面带,“来来来你来前头站着。”

    “这不合规矩吧……”江知渺看了看后头并排站着的两位少卿,哽了声音。

    “有什么不合规矩,你今日就是咱们寺里的门面了,长得好年纪小,就站在这,好好杀杀他们的威风!”

    左少卿赶忙开口,他也是个年过三十的美男子,往日里还有个美鬓公的称号,一身官袍打理得整整洁洁。

    但这显然不符合西戎人的审美。那边从金海陵王那代开始就疯了似的,一心只想着江南江南,就连美人都只认江南那套风流妩媚柔情似水的。

    “你是不知道,五年前他们来朝贡那次,就是这个小狼王蒙骆带着来的,对我们那是横挑鼻子竖挑眼的啊。”

    左少卿忍不住开口,“他竟然说咱们这么大个鸿胪寺连个好看的官员都选不出来!天杀的,当咱们鸿胪寺是他家后院啊!搁这选妃呢!”

    “噗嗤——”江知渺几乎要笑喷出来,许是接待外国使臣打嘴仗打多了,鸿胪寺上下的官员说话都很有意思。

    若不是容易被皇帝迁怒,这倒是个养老的好去处。

    “大人放心,”江知渺拍拍衣服理理头发,将额角碎发别进纱冠里,露出光洁的额头,摆出柳楚楚待客的笑来,“我保准当个好花瓶。”

    孺子可教也,几个上官冲他满意一笑。多亏今年特意要来了个江寺丞,不然又要被笑一通了。

    不妄他们在陛下那边又哭又闹,还和翰林院那几个老古板撕了一场。

    天杀的蛮子,想起西戎那群人,鸿胪寺卿几个又忍不住暗骂一声。

    再过小一炷香的时候,就有人跑过来报,西戎的使团到了。

    远远望过去,官道尽头几乎是走过来一群山,西戎人都骑在马上,那马比景朝的马要高大许多,肌肉发达,寻常走着都像是在冲。

    那些西戎人打扮的也与景朝不尽相同,身上披着皮袍子,内着胡服系蹀带,配着的环首刀是暗沉的,像是血氧化以后的棕黑色。

    人本能会被危险的东西吸引,单论那股野性的俊美,他们就已经压过景朝大半的武将了,更别说鸿胪寺这群文官。

    难怪左怀他们憋着这么一股气。

    “准备好了。”

    左怀咬牙招呼江知渺一声,快步走上前去迎接使团,几乎要到他面前的时候,那些西戎人才下了马,皮袍子掀起的风巴掌一样扇在左怀脸上。

    江知渺清晰地看见,他上司脸颊处绷了起来,估计牙都要咬碎了。

    “怎么又是你?”

    蒙骆站在最前头,一脸挑剔地看向左怀,“你们景朝是没有好看的人了吗,再这样下去我都怀疑那些说南国有佳人的书都是你们自己吹的了。”

    眼看着左怀给他使眼色使得眼都要抽筋了,江知渺笑着站出来。

    “南国是早年的说法了,眼下大景疆域辽阔,江南也只不过是其中一隅。”

    “左大人祖籍东昌,说来也巧,正和岳鹏举是一处的,自然追求的是魁梧有力,想来是难以激起蒙骆王子的怜惜的。”

    他这话说得刁钻,先骂了蒙骆只读了几本书就开始卖弄,见识短浅,又说左怀和岳飞是同乡人,岳飞抗金的那个金,指得可正是蒙骆的祖宗呢。

    你祖宗都被我祖宗打得落花流水,你自个也沦落到要来朝贡的地步了,又傲气什么呢。

    “你!”蒙骆神色巨变,下意识恶狠狠朝出声处瞪去,看见江知渺的时候却忍不住愣了神。

    年轻官员一身青袍,看得出来官职并不算太高,还没到穿红着紫的时候。

    但大景的官袍一贯隆重,杂花纹,绣鹭鸶,那黑鸦鸦的纱冠遮住了发,露出风流如江南烟雨的一张脸来,但那张脸虽是笑着,眼神却极其凌厉地看过来。

    蒙骆拼命梗着脖子,这才没有下意识避开。

    直到这一刻他才意识到,那些凌厉和诘问,只不过是短短的一个瞬间,再去看时

    ,那官员笑得温柔,眼波流转间,烟雨飘渺的江南都朝他掀开一片面纱。

    官员冲他行了个礼,“鸿胪寺左寺丞江知渺,见过蒙骆殿下。”

    “你,你——”

    蒙骆涨红了脸,一时间哑口无言,只气鼓鼓地收了阵仗,闷头往前走。

    左怀等人自然陪同在他左右,车马只冲着皇宫而去,上车的时候,左大人悄悄掀起帘子,冲江知渺比划口型。

    好——样——的!

    就得像他这样,逼得西戎蛮子哑口无言,才解他们之前受的气!

    江知渺笑笑不说话,上了车后,神色却慢慢沉了下来。

    ………

    皇宫里气氛却是一片压抑。

    公主们都住在南六所,是一排二近的小院子,最中间的那间就是上学的地方。

    正在读书的公主里面,甄贵妃所出的八公主脾气是最大的,仗着母亲的宠爱,她平等地看不起每一位一起读书的姐姐妹妹,包括唯一有封号的端嘉公主。

    端嘉公主也不是吃素的,虽没主动出过手,但回起手来也是毫不客气,一时间闹得南六所鸡飞狗跳。

    负责教养公主的女官非常头痛,又顾忌着贵人贵体,并不责罚八公主,只对着她的侍读使劲。

    又是罚抄,又是罚跪,不过一个月时间,那伴读就已经憔悴得不行了。

    有次她们闹得狠了,端嘉公主的侍读也被罚跪。

    但端嘉公主还知道看顾自己人,替侍读请太医赏东西安抚一番。而八公主却没有,任由侍读替自己受罪。

    “八姐姐太过分了。”

    九公主萧娉月坐在窗前,有些不忍地看向跪在院子里的侍读叹了口气,悄声朝薛宝钗抱怨,“又是跪两个时辰,再这么跪下去宋侍读腿要废了的。”

    偏偏是八皇姐的人,又是老师罚的,她们也没有办法。

    薛宝钗也很是无奈,侍读们都随公主住,□□两位公主的院子又是挨着,从宋清涟第一次被罚跪的时候,她就已经提醒过她了。

    或是缝个软枕藏在裙下,或是使银钱买通医女拿药,再或是暗中找女使陈情,女使们也知道她委屈,只不过碍于职责不得不罚,她主动说了,也能免受些苦。

    要是豁得出去,还可以把事情捅到几位娘娘那去,虽有甄贵妃,但她们到底是德宜二妃选进来的官家女,两位娘娘也不会就这么看着她们出事。

    虽然可能会惹怒八公主甚至丢了伴读的差事,但总比丢了命好。

    偏宋清涟只一味地哭着摇头,一双湿漉漉的眼睛就这么看着薛宝钗,满是祈求地哭喊。

    “薛姐姐,我不敢,我真的不敢,求求你了……”

    “你帮帮我,你帮帮我——”

    看着那张脸,薛宝钗的笑一点点沉下来,这次之后,她再也没有管过宋清涟的事情。

    求她什么呢,想让她出头为她求情,去得罪八公主吗?

    薛宝钗心底冷笑,宋清涟有宋清涟的苦衷,她也有她的,她们本来没什么交情,提点两句已是情分,何必指望对方力排万难地帮人呢。

    笑过后,又是一阵乏味的叹息,薛宝钗垂了垂眼,并不看院里跪着的人,也不在意她有没有在膝盖处藏了软枕,只把书翻开摆到九公主案上。

    “下午要学这里,殿下先看看书吧。”

    “嗯。”九公主性子温柔,听话地收回视线默默地预习起来,薛宝钗取了砚台,挽起袖子开始研磨。

    再过一会,其他几位公主都陆陆续续地进来了,互相见了礼之后各自做自己的事情。

    直到快上课了,端嘉公主依旧没有来。

    “六姐姐呢?”萧娉月有些担忧,不住地往外探着头。

    坐她前面的八公主好笑地转过身来,一双眼睛滴溜直转,明晃晃的幸灾乐祸,“九妹妹还不知道呀,那西戎蛮子请公主和亲,六姐姐该是去见她夫婿去了吧!”

    “也不知她那般娇滴滴的人物到了塞外去!会是个什么光景呢!”

    “公主慎言!”

    贵人失仪,女官一下沉住了脸,三两下上前呵斥一声,八公主不屑地撇撇嘴,慢悠悠地转回去。

    但其他公主已经听到了,一时间,小书房里人心惶惶,年幼的几个公主紧紧握着侍读的手,神情紧张。

    和亲,没有一个生在皇家的公主不惧怕这个词,惧怕那个背井离乡,远赴塞外被人欺辱致死的将来。

    萧娉月也被吓住了,她指甲几乎要陷进薛宝钗掌心,眼泪慢慢盈了上来。

    这还怎么上课,女使一时间心底叹息,难得对八公主说了几句重话,“殿下,贵人贵言,也该慎言,今日之事臣会禀告给陛下和娘娘,还请殿下自重。”

    “你敢!”八公主气急败坏,有些心虚地瞪着她。

    这事说到底景康帝并未开口应下,和亲只是她从甄贵妃那听来的传言。

    若是被父皇母妃知道了,她就完了!

    八公主一时心有郁气,转过身要吃人一样瞪了眼萧娉月。

    都是她,提什么六姐姐!

    “八公主殿下,”薛宝钗忽然开口,语气温柔又冰冷,“贵妃娘娘位同副后,这么算来,您也算半个嫡出呢。”

    “看着别人,难道就不觉得物伤其类吗?”

    “你!”八公主勃然大怒,抬手一巴掌就要扇上去,萧娉月一下拦在薛宝钗身前,恶狠狠地看着她,“八姐姐,你今日若是打了,我马上就去告父皇去!”

    这宫里,还轮不到甄贵妃一手包天!

    第23章 彩云自古好物不坚固

    快散学的时候,端嘉公主还是来了。

    哪怕宫婢成群跟着,锦衣华服堆着,她其实也只是个十来岁的少女。

    薛宝钗侍坐在后头,看见她发鬓间的步摇细细地抖着,算得上很是失态了,手掌掩在宽大的锦袍下,看不清掌心有没有掐出了血。

    往日里高高在上华贵无方的身影,看上去就像是张快要被风吹散开的朱砂画。

    萧娉月很喜欢这个姐姐,类似于小女孩对大孩子的憧憬和向往。她一直看着端嘉公主的背影,看着看着,眼眶就红了。

    “公主。”

    薛宝钗折了帕子,轻轻地为她拭去泪痕,像她们这般年纪的公主,哭是很忌讳的一件事情,但眼下书房里除了八公主,其他人大多这般,倒也不怕人说。

    “好了,”还是端嘉公主最先站起身,一把揽过最小的妹妹,声音沉稳,“哭什么,父皇还没说什么呢。”

    “别怕。”她弯唇笑笑,“就是要和亲,我还在前头呢。”

    一时间公主们哭得更伤心了,但在姐姐的目光下,还是很快收敛了神色,散学的时间也快到了,女官见她们这样子,叹了口气宣布散学。

    “假模假样。”八公主最先站起身甩着手往外走,萧娉月离她近,清晰地听到这句话,一时间火冒三丈。

    她冲上前就要找八公主理论,被薛宝钗拦住,哄着回了小院。

    “殿下莫急,”厢房里青烟渺渺,香气弥散在每个角落,薛宝钗的表情说不清是同情还是冷漠,“端嘉公主和亲事情还不一定呢。”

    “本宫听说那江寺丞今日去接见使臣了。”

    萧娉月突然想到了什么,一把抓住她的手腕,有些哀求又有些不好意思地开口,“今早的朝会他肯定也去了,薛侍读,能不能麻烦你去问问,父皇到底是个什么意思?”

    到底是关心则乱,薛宝钗叹了口气,对着面前这双通红的眼睛也说不出拒绝的话,取了腰牌出了南六所,一路沿宫道向前。

    她走到安德门的时候,云板正好敲响,宣告着朝会结束。

    “我是九公主的侍读,”薛宝钗唤住守宫门的内监,塞了个荷包过去,“劳烦您帮忙看看,鸿胪寺左寺丞江大人可出来了?”

    “若是来了,还请他到安德门一见。”

    那小黄门一捏荷包,面上的笑容当即就灿烂几分,殷切地请薛宝钗到暗处避避

    ,自个小跑着往前头广场去。

    不一会,一身青绿官服,头戴纱冠的江知渺就转了过来,站在宫门处望,薛宝钗轻轻咳了两声,他就笑着走过来。

    “出什么事了?”江知渺问。

    “内宫里传言说西戎要请和亲,九公主托我来问问,”薛宝钗指了指天,“那位是个什么意思。”

    江知渺叹了口气,有些忧愁,“陛下虽未亲口答应,但明眼人都看得出来,怕是有八分意思了。”

    剩余这两分,只不过是在斟酌是按西戎要求送嫡公主过去,还是挑选其他的女儿或是宗室女。

    本朝素有和亲的惯例,只是景康帝英明善治,雄武不凡,在今日之前,文武大臣们都以为不会送公主出去了。

    谁曾想这一天还是来了。

    但西戎此举,虽说是请求和亲,背后亦夹带着这几年来在边境战无不胜烧杀抢掠的威风气焰。眼下这场战事虽说是胜了,但也只是险胜,只要西戎卷土重来,局势必将颠倒。

    是以,虽说和亲,也只不过是借公主嫁妆行纳贡赔款之实,而公主本人,则是人质罢了。

    江知渺说了个更坏的消息,“此番请求和亲,并非是为带队的蒙骆王子,而是为其父老狼王所请。”

    “什么!”薛宝钗忍不住惊呼一声,杏眼瞪大,“老狼王年已半百,死了三任王妃,膝下儿子女儿不知有多少,还来请和亲!”

    更何况,西戎那边可是有父死子承的传统的……

    “公主若是嫁过去,怕……”薛宝钗沉沉地叹息一声,“朝臣呢,可有说什么?”

    江知渺:“主战的以几位老将军和御史台为首,已经准备到玄清殿死谏了,主和的多是文臣,认为眼下太平盛世,和亲又是惯例,实在没必要再起兵戈。”

    “今日割一城,明日割十城,然秦兵又至楼下矣……”薛宝钗讥讽地笑笑。

    江知渺赞同地点点头,宫闱到底不是说话的地方,他抬头看了看天色,“今日才第一日,两派都还没出招呢,除了四殿下,其他几位皇子也还没下场。”

    “我会留意着,后日你休沐的时候再细说。姑娘在宫里,万望珍重。”

    江知渺走后,薛宝钗独自一人在安德门站了很久,直到那小黄门一脸疑惑地过来,才转身回了南六所。

    正值晌午,南六所里一片安安静静,却有个女官打扮的女子半躲在榕树下,愣愣地看着院门。

    “贾姐姐?”薛宝钗走过去一看,顿时愣住了。

    贾元春被声音吓到,下意识紧张地转身一看,见是她才松了口气,“是你啊,这个点怎么从外头出来了?”

    “公主派我去办了点事,”日头太烈,眼看着贾元春面颊有汗,妆粉也有些斑驳起来,薛宝钗唤了她往里走,“姐姐先进来吧。”

    从正门到九公主的小院要路过八公主的,越靠近那,贾元春就绷得越紧,下颚线僵直,活像是要炸毛的猫。

    直到进了薛宝钗的房间,她才如释重负地坐下,交待起自己的来意,“书房的女官说八公主今日说了不得意的话,贵妃娘娘派我来训斥她。”

    说是训斥,就八公主那样的脾气谁敢管她,不然甄贵妃身边那么多女官,怎么只有一个贾元春来了呢。

    前些日子里薛宝钗见贵妃派人来给公主送东西,这些领赏的好伙计可一次没见贾元春来过。

    “啊!”

    隔壁院子里突然传来宋清涟尖锐的哭喊声,又飞快地压了下去,两个姑娘都吓了一跳,面面相觑,一时间不知道说什么。

    好好的千金小姐不做,非要进宫来搏富贵,谁没有自己的苦衷呢。

    薛宝钗垂下眼帘,就像是自己今日为借皇家势保住薛家一样,贾元春当年进宫,不也是贾珠已死,家里没了顶梁柱,想着再为贾家二房,也为整个贾家博一场富贵吗?

    她们都被家人所累,偏又被家人所爱,只能一辈子痛苦地放不下家人。

    “多谢你带我过来,若是直接进去,怕是正撞八公主枪口上了,”贾元春看了看外头,眼看着太阳越升越高,任是无奈地起身,“罢了,左又逃不过的,我去吧。”

    “薛妹妹,”她强撑着一抹笑脸看向薛宝钗,“听闻你后日就是休沐了,劳烦你帮我向老太君,还有母亲问个安。”

    “姐姐客气。”

    薛宝钗起身送她,就见贾元春的身影消失在隔壁院子里,不一会就听见八公主尖锐的呵斥声,随着瓷器碎裂的声音炸响,贾元春一身狼狈,额角通红地走了出来。

    她心底应是又惧又恨,但就是这样,也不敢跑,只能装作无事地出了南六所,向深宫走去。

    因为甄家两家是故交,也因为她进了宫,一直依附在甄贵妃光芒之下。

    依附于人者,又怎么能对主人露出獠牙呢。

    许是挨了呵斥,八公主今日脾气格外的暴烈,再过一会,宋清涟也捂着脸踉踉跄跄地跑出来了,朝着御花园跑去。

    她神色有些不对,薛宝钗眉心一皱,莫名想起御花园里的那片湖,她找了南六所的女官略提了提,就有宫女追着方向去了。

    “殿下,”见人去了,薛宝钗也不再关注,转身进了萧娉月的主屋。

    九公主挂心姐姐,一直没睡得着,睁着眼睛躺在榻上,见她进来赶忙坐直身子,“怎么说?”

    “情况不太好。”薛宝钗摇了摇头,尽量委婉地讲了讲,即便这般,听到景康帝有意把端嘉公主嫁给老狼王做继室的时候,萧娉月还是忍不住哭了出来。

    和亲已经够苦了,更何况还是嫁给一个比自己父亲还大的老鳏夫呢。

    “为什么,为什么啊,”萧娉月脸埋在被子里,一声接一声地喊,“六姐姐这么好的人,满宫谁不夸她得有孝慈宣皇后之风,怎么要落到这般下场去了呢!”

    薛宝钗任由她哭着,过了一会才把人从锦绣堆里挖出来,低垂下眼,又悲悯又无情的眼神像是庙里香火渺渺里端坐的菩萨。

    “殿下金枝玉叶,应该比臣女更清楚才是,”薛宝钗叹了口气,抚了抚她鬓角的黑发,“天底下不是是个好东西,就要有好结果的。”

    “江南除了产丝绸茶叶,还产一种砖,”薛宝钗徐徐道来,“要先以工匠潜入阳澄湖底取泥,掘、运、晒、椎、浆、磨、筛七道工艺后才制胚阴干,又分别以糠草、片柴、棵柴和松枝柴烧制,两年方得一窑。”

    “这一窑砖却也不是都能用的,还得细细摸检,只要一块有误,整窑都得销毁,两年的心血,就这么废了……”

    萧娉月细细地发起抖来,薛宝钗低头看她,笑得温柔而冰冷,“公主殿下,这般制成的砖,民间称之为金砖,可这样一两黄金一块砖的好东西,进了宫铺在大殿上,也只是让贵人的血沁进去罢了。”

    “咱们这满宫的女子,满朝的大人,在陛下眼中,何尝不是这块砖呢?”

    “你闭嘴!”

    萧娉月哭喊着推开她,坐在床榻上泪流满面,薛宝钗从善如流地跪下请罪,又给人擦干眼泪服侍着躺下。

    “公主,”薛宝钗叹了口气,“别想了,睡吧。”

    她又何尝不知道呢,没有人比她们这些生在皇权下,长在皇权下的孩子更懂这座皇宫的恐怖。

    萧娉月默默地流着泪,不说别的,她母妃生了三个女儿,怎么只活下她一个呢?那些只见过一面就听闻死讯的妃嫔们,谁不是千挑万选选出来的呢?

    八皇子的母亲,那般的美貌柔情,连让只见过她一面的萧娉月都深深地喜欢上她,可到最后,不也是落得个横死的下场吗?

    好东西到了皇家,就是要被碾碎的,只有琉璃碎了彩云消散,才显得皇帝高高在上的威严啊。

    “薛侍读,”窗外鸟雀啼鸣

    ,萧娉月捂着眼睛,声音沙哑,“我会保密的,今日这般逾矩的话,你不要再说了。”

    她其实有点怕,怕面前这个漂亮的,温柔的,端庄大方又冷漠清醒的姐姐,最后也成了那些碎了的好东西。

    就像端嘉姐姐一样,生在这世道,谁又能如愿呢。

    各有各的苦罢了。

    第24章 遣妾主战主和

    嘴上劝九公主别想了,到了夜里,薛宝钗却怎么也睡不着。

    南六所一片寂静,偶有几只夜鸣的蝉,也飞快被宫女们扑了,防止扰了贵人安眠。

    莺儿没进宫来,负责服侍她的是内务府派来的一名小宫女连翘,薛宝钗略微一翻身,连翘就惊醒了,从小榻上下来,执了盏灯过来,“薛侍读,怎么了?”

    “有些热,”薛宝钗半靠起身子,声音有些低迷,“连翘,把窗户撑开吧。”

    灯一移近,连翘就看见她满脸的潮红,呼吸间也有些喘意,心下大惊,“侍读可是病了,奴婢去找医女来!”

    “没事,”薛宝钗唤住她,宫里的生活不好过,她好歹是官家小姐,生病了也没人会多说什么,但连翘就要落个照顾不力的罪名了。

    “老毛病了,你去我箱子里找一个檀木匣子,里面有丸药,给我取来就好。”

    说起她的热症,是老毛病了,兄长薛蟠和薛夫人是个呆愣的,只以为是得了什么偏症,才要那些花儿露儿的对症下药。

    薛宝钗自个明白,冷香丸压得其实是她心底的火。

    只有靠着这药,再压着父亲的叮嘱和薛家满门的荣耀,她才能够逼着自己做一个端方典雅,最守礼不过的大家闺秀。

    “侍读既然有这么个老毛病,又来了宫里,怎么不求求公主殿下,请个太医来瞧瞧呢?”

    连翘服侍她用了药,看着人眉眼间压抑不住的疲态,有些担忧。

    “无功不受禄,”薛宝钗摇摇头,若有所思,“公主贵体,连翘,你明儿帮我和公主告个假,别说我病了,就说是后日返家,有些东西要收拾,还请公主见谅。”

    “多谢侍读体谅。”连翘心生感激,见她实在热得厉害,体贴地取了小扇慢慢扇着,转眼看见窗外月上中天。

    萧娉月是个好说话的,轻易准了薛宝钗的假,想着她第一次休沐,还给她送了好些东西过来,让她带回家去。

    薛宝钗一向不爱那些胭脂水粉花草摆件,倒没什么好收拾的,领了赏之后就独坐在屋子里,眉心拧着,若有所思。

    等到晚间的时候,她见自己面色红润,不见昨夜的病容,才去见了萧娉月。

    一进屋子,九公主果然被气得满眼通红,愤愤不平地坐在桌前。

    想来八公主又说了些不中听的话了。

    “公主这是?”薛宝钗叹了口气,上前坐在她身侧,指挥着屋里的宫女去端洁面的水来。

    “萧雅月她欺人太甚!”

    九公主咬牙切齿地讲,“今儿她对六姐姐出言不逊,我不过说了几句,她就咒我日后也去西戎和亲,最好还是嫁给西戎老狼王,和六姐姐当合德飞燕去!”

    这话实在是恶毒,薛宝钗眉心一拧,见屋里没外人,小心地凑到萧娉月耳畔,“公主,说句大不敬的,有东宫在,六公主殿下八成不会去和亲。”

    “但西戎那边和亲念头如此坚定,保不住还是要嫁一个过去的,”薛宝钗意有所指,“他们求娶的是嫡公主,您想想,真正的嫡公主不嫁过去,还有谁呢?”

    萧娉月眼睛噌地一亮,她是个聪明的,只不过是当局者迷而已,眼下被这么一点拨,自然就明白了。

    太子自然不能接受胞妹去和亲,西戎又不让步,宗室女身份太低了些,还得是要真正的公主才行。

    这么算下来,有谁比得上八公主更合适呢,毕竟……甄贵妃无子,依附于东宫一党,一个依附于人的存在,反抗也不过是撼树蚍蜉。

    譬如贾元春与她,又譬如她与太子罢了。

    而且,西戎那边有女子干政的先例,若是萧雅月真有本事,这份助力也不至于推向别人去,握着甄贵妃,不怕她不听话。

    “这么算来……我和十一妹妹反倒是安全了。”萧娉月呢喃自语,她们都有年岁正好且参政了的兄长。

    太子不敢赌他的这些便宜妹妹会不会在西戎做出一番成绩来。

    “这道理我看得明白,甄贵妃那边未必看不清楚,真正到现在还没明白的,怕是只有八公主一个人了。”

    薛宝钗摇摇头,手抚上萧娉月手掌,“殿下何必和她计较,秋后蚂蚱罢了。”

    “嗯。”萧娉月总算笑开,感激地拢拢她的手,“多亏有你开解我,不然真要钻死胡同去了。”

    “你明日休沐,东西可都收拾好了,薛夫人能教出你这么个女儿来,想来是个好的,我这有些东西劳你带给夫人。”

    萧娉月眨眨眼睛,拉拢人的话语自然无比,“就当是感激夫人送女儿进宫为我分忧了!”

    “臣替母亲谢殿下赏。”薛宝钗笑得温柔,盈盈拜下,而后告退出了屋。

    接近十五,月色也格外动人,侧厢房门前的榕树叶片上都镀上了一层银。

    窗棂大敞,薛宝钗合衣坐在案前,面无表情,半响提笔沾水,又急又快地写了一句话。

    遣妾一身安社稷,不知何处用将军。

    夏夜炎热,水珠飞快消失,再无痕迹,等到连翘拢了门进来的时候,见到的依旧是温柔笑着的薛侍读。

    ……

    为着公主和亲的事情,前朝几乎要吵翻了天。

    几个老将军和御史到议政殿前跪了一夜,哭得死去活来的,景康帝却一直闭门不见,直到天亮了才有内侍把晕过去的官吏们送出宫去。

    这一举动大大振奋了主和派官员的心,赶忙就递了折子进宫,想要趁热打铁把事情给定了。

    出乎意料的是,景康帝收了折子,却依旧一言不发,一人不见。

    “一群蠹虫!”四皇子府里,萧慎冷笑一声,烧毁了底下送上来的暗报,“知渺,果然如你所说,主和派那边有不少官员或是收了西戎人银子,或是收了送上的美姬。”

    “就连主战派那边也有这样的!”

    萧慎有些郁闷难平,他是坚定反对和亲的那一批,虽不认为主战派立马出征扫平西戎的观念是十全十美的,但对于这些有血性的官吏们还是颇感敬佩。

    就连这几日早朝,他都难得地冲他们露出几个笑脸来了。

    白瞎了他的好脸!想着暗报里的那些名字,萧慎吃了苍蝇一样恶心。

    “人之常情,”江知渺神色淡淡,认真劝道,“两派都有,这对殿下来说反倒是个好事。”

    “哦?”萧慎来了兴趣,好奇地看着他,“你说说,我该怎么做?”

    一旁的周玉文打起了精神,同处一室的还有萧慎手下的几个幕僚,都双目奕奕地看着江知渺,想知道这位文满天下的名才在权谋场上能不能和他们坐在同一席上。

    江知渺:“两派各抓几个刺头,把他们收受贿赂的事情捅到陛下那去。”

    “这事一出,陛下必然会问大人是主战,还是主和,”江知渺神色认真,“殿下只需答一句君为臣纲、父为子纲就够了。”

    和太子的盛宠优渥与八皇子的八面玲珑不同,四皇子对外立的一直是一个孤臣、直臣的铁面形象。

    八皇子党多年轻官员,意气风发,自然是反对和亲,属于主战一派。而太子不愿意胞妹和亲,但属意推别的妹妹和亲,为主和一派。

    无论他们怎么争,萧慎都不能掺和进去,或者说,不能就这么简单地掺和进去。

    “好!好啊!”

    听他这么回答,坐右侧首位的老幕僚笑了出来,起身朝着萧慎行礼,“殿下,江公子说得真是老夫所想的。”

    “这场浑水,咱们不能蹚!”老幕僚一口咬定,“天下是陛下的天下,哪有皇帝、哪有老子做决定,要被臣子、要被儿子逼着呢?”

    “他们现在跳得越狠,只

    会让陛下越是迟迟不下决心。”

    老幕僚神色肯定,“咱们要做的,是体现殿下一心只为父皇着想,为皇命是从才是。”

    “好,”萧慎点点头,颇为礼遇地扶起那老幕僚,“有劳张老了,实在是兹事体大,您老不发话,实在不敢妄动。”

    早年江知渺就听闻过这位张老了,人年轻时是世祖朝的大官,在做官一道上颇有学问,不仅成功躲过了景康帝登基时的大清洗,还能早早退仕享清闲。

    可谓是历朝历代官员平安做官的典范。

    只是没想到这早就退隐江湖的人也能被萧慎暗中拉拢过来,为他效命。

    江知渺忍不住心底感慨,这手腕,难怪人家能从血雨腥风里杀出来。

    张老杵着拐,慢悠悠地朝门外走去,视线落在江知渺身上时不由得一笑,“我做官时你父亲都还是个毛头小子呢,想不到他那样的蠢驴子能生出你这么个孩子。”

    “四殿下,”张老笑呵呵地看向萧慎,“有这位小江公子在,看来老夫日后是得清闲喽。”

    “老大人过誉。”江知渺上前几步,神色恭敬地从萧慎手上接过他,搀着人走出院子上了马车才回来。

    再进屋的时候,周玉文一行人都不见了,只有萧慎好气又好笑地看着他,“行了,说罢。”

    “说什么?”江知渺瞪着眼睛装傻。

    “你忘了自己是被谁看着长大的了,那点小九九还想瞒过我?”

    萧慎好笑地丢了个果子砸他,“张老是个老滑头了,总归这次和亲落不到娉月身上,与咱们无关,只要抓住机会立好孤直的人设就行。”

    “但你呢,江知渺,你真能接受公主莫名其妙地去和亲,嫁个比老头子年纪还大的人?”

    “殿下懂我,”江知渺笑笑,捡起果子擦干咬了起来,很没样子,“公主虽受万民供养,但那几个叫嚣的官员也没少受。”

    “他们扯这个大旗逼公主和亲的时候,怎么不想想自己的俸禄哪来的,说难听些,公主长这么大花的那点银子还没他们一年贪得多。”

    “真要嫁给老狼王,也该他们嫁去。”

    “这话你出去外头说,看他们不把你皮都扒了。”

    萧慎失笑,但作为一个史书上抄家抄出名的铁血皇帝,他显然也是赞同的。

    江知渺笑着看他,神色里满是坚定,“我倒是有个主意了,还请殿下助我。”

    第25章 齐心功劳

    和亲一事吵成这样,就连深闺里的小姐们都有所听闻。

    薛宝钗刚下轿,就被几个姑娘们拉进了屋里,都有些紧张地看着她。

    “宝姐姐,真要像外头说的那样,要和亲不成?”林黛玉问。

    薛宝钗点点头,叹了口气,“我在宫闱里看着,怕是再难有转机。”

    “那些男人们日日里读些圣贤书,骂起红颜祸水来那是一句句刀子似的,怎么一说和亲就不骂了呢!”林黛玉气急,愤愤地坐在椅子上,面色通红。

    “你别气坏了自个身子,”薛宝钗赶忙去给她抚背,压低声音叹了口气,“男人们读书明理,辅国治民,这便好了,只是并不曾见这样的人。”

    “更多的,不是倚靠家业的纨绔,就是只为自己的贪官……”

    “说起来我倒是有个主意,”薛宝钗揽过几个妹妹,若有所思,“我家往年里养着商队,我有个妹妹唤宝琴的,正跟着长辈在西边行商呢。”

    “往日里书信往来,倒是提过不少西戎的风土人情,还有商队的一些记载,也说了些,只是没特意整理过。”

    薛宝钗郑重地开口,“公主们身在宫闱,位虽高,打听起消息来反倒失了真。是以,我想请你们帮忙整理,把那些有用的消息集成册子,我进宫的时候带去。”

    “这倒好!”探春马上应下,一脸地迫不及待,“还是宝姐姐有主意,若是真走到和亲那一步了,多知道些消息,保不住能救命呢。”

    总比什么也不知,一头雾水地嫁过去强。

    见姐妹们都愿意,薛宝钗一时间笑了出来,她持家有道,这些往来的书信和商队的汇报都收得很好,来京城后陆陆续续都运了过来,堆了满满一大屋子。

    几个姑娘们日日聚在梨香院翻阅抄录,从各种细枝末节里提取出有用的消息来,就连夜里,也都带着东西回去继续看。

    就这么不眠不休地干了三天,到薛宝钗休沐结束进宫那日,已经是一本分门别类,有条不紊的小册子了。

    “改个名头送到外头去,也算是咱们姐妹几个出的书了。”林黛玉面有疲色,精神却很好,爱不释手地翻着那本册子。

    “想不到我这一生,先写的竟不是诗集,倒是本杂书。”

    “若是公主问起来,我可要好好和她说说几位的大作才是,”薛宝钗掩唇笑笑,看了看天色,“时辰差不多了,我也该去了。”

    “几位妹妹忙了这么几宿,待会我让人送些滋补的东西去,该好好吃了睡一睡才是。”

    “特别是林妹妹,”薛宝钗晲了一眼半靠在榻上的林黛玉,“你再想着替宝兄弟解惑,也该看顾着自己的身子,下次回来我可是要好好问问蒋嬷嬷的。”

    “是是是,”林黛玉笑着起身推她,“好姐姐,听你的就是了,快去吧,别误了时辰。”

    薛宝钗这才出门去,还没出院门,就见贾母身边的鸳鸯急匆匆地跑过来,手里捧着个小木匣子。

    “宝姑娘请慢,”鸳鸯气喘吁吁地站定,笑着朝薛宝钗行礼,“老太太挂念府里的大小姐,想托宝姑娘给大小姐带些东西进去,不知方便不方便?”

    薛宝钗接过匣子一看,里面全是些银票银瓜子,银票面额有大有小,方便贾元春在宫里贿赂上首,打赏下人。

    她刚回来那日,贾母就唤她过去问了,屋里还有坐立不安的王夫人,虽说能使银子打听女儿的近况,但也是三言两语说不清楚的,哪能不挂念。

    薛宝钗受贾元春所托,大多报喜不报悲,但贾母老成精的人物了,哪里听不出来话里的意思。

    若是贾元春在宫里日子好过,在甄贵妃面前有体面,那些老黄门们哪里敢打着她的名号向贾家要钱?

    只是她这孙女性格坚韧,强撑着不让说罢了。

    贾母深知当年送这孙女进宫是多大的错误,但眼下木已成舟,为时已晚,只好竭力地补偿她。眼下这匣子里的银钱,就是贾母自个的私房。

    “一家子亲戚,又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东西,哪里说什么方便不方便的呢。”薛宝钗收下东西,见鸳鸯有些祈求地看着她,叹了口气说到,“我才进宫,也只是人微言轻。”

    “大姐姐体贴我,我有什么能帮的,自然会想法子。”

    “有劳宝姑娘了。”鸳鸯感激一笑,得了薛宝钗这句话,她也好和老太太交差,老太太今晚也能好好睡一个晚上了。

    她家大小姐,真是命苦啊。

    想到贾元春在宫里受人磋磨,鸳鸯也忍不住叹了口气。

    ……

    又是一番搜检,暮色渐起的时候,薛宝钗总算是回到了南六所。

    她托人给贾元春传话,约到隐蔽处把匣子交给她。贾元春捧着匣子又哭又笑,眼泪方落下来就赶忙擦去,生怕污了脂粉。

    “说是帮衬家里,到头来反倒是让老祖宗挂念……”贾元春声音沙哑,感激地看向薛宝钗,见周围无人,小心地凑到她耳畔,“薛妹妹,你要小心,八公主身边的那个宋侍读……没了。”

    “怎么会没了!”薛宝钗一惊,眼睛瞪圆,她那日见宋清涟朝御花园跑去,怕她出事,还特意去找了女官的。

    “不是那日,”贾元春摇了摇头,神色隐晦,“也不知道八公主做了什么,我找你那日那侍读虽投湖了,好在发现得及时救了回来。”

    “谁曾想她是着着必死的决心的,当天夜里就吞金自尽了。听说还留下了封遗书,很是对八公主不利,只是翻遍了整个院子也没找着。”

    “贵妃娘娘正头疼这事呢。”

    “…………”

    活生生的一条命就这么没了,薛宝钗一时无言,和贾

    元春告别后她慢慢地往回走,漫长的宫道好像一直走不到头。

    如果早知道宋清涟会死,当日她哭着祈求的时候,自己会为她出头吗?

    薛宝钗心底问自己,半晌垂下眼,不会的,哪怕是知道,她也不会的。

    因为她知道,如果她出头了,很可能死的就是她了。

    我只能对不起了。

    远远望着南六所的朱红高墙,飞檐叠瓦,薛宝钗神色淡淡。

    总是要先保全自己的。

    ……

    六公主的小院灯火通明,安静又威严。

    跟着宫女穿过游廊,走进书房的时候,端嘉公主一身华服,正坐在案前愣神。

    “臣女拜见公主殿下。”薛宝钗妥帖地行了礼,端嘉公主就这么神色冷淡地看着她,半晌不叫人起来。

    “六姐姐!”萧娉月一下急了,哀求地看着她。

    “哎,”端嘉公主叹了口气,“浅碧,带九妹妹去内院喝茶。至于薛侍读,起来吧。”

    萧娉月一步一回头地走了,薛宝钗起身不发一言,安静地等着端嘉公主问话。

    “你本来应该是我的侍读的,”端嘉公主神色冷淡,“没想到最后选了九妹妹,也好,跟着她也比一不小心跟着我去和亲的好。”

    这话听起来有些像赌气,薛宝钗心底笑笑,平静地看着她,“公主真觉得自己会去和亲?”

    端嘉公主:“…………”

    “大胆!公主的事情也是你可以妄议的!”一旁的女使立刻呵斥出声,薛宝钗从善如流地跪下请罪,这次,她是被端嘉公主亲自扶起来的。

    “可惜了,”端嘉公主神色遗憾地看着她,“你是应该跟着我的。说吧,你托九妹妹带着来见我,要做什么?”

    薛宝钗取出那本记载着西戎风土人情的册子递上去,“请公主过目。”

    书册翻动的声音在安静的室内格外明显,端嘉公主看得很认真,一直到看完了所有,才抬头看向薛宝钗,“你说我不会去和亲,那这本册子该去它该去的地方,才有用处。”

    “臣女不知道何处是它该去的地方,”薛宝钗低垂着眼,“东西既给了公主,去处自然由公主来定。”

    想不到她竟是错过了这般人物,端嘉公主叹息一声,看着薛宝钗端庄的面容,低垂的眼睛,呢喃出声,“当真是守拙之人,内虽昭昭,外如愚顽。”

    “公主谬赞。”薛宝钗回礼。

    “和亲一事父皇到底没有明说,”端嘉公主挥退了侍女,审视地看向薛宝钗,“薛侍读不妨说说,本宫要如何才能让这事情变成板上钉钉的呢?”

    “以公主的身份,说难倒也不难,”薛宝钗平静地回答,光从语气面容来看,完全看不出她正在说什么大逆不道的话。

    “万寿节就在月底,眼下外头书生们已经吵翻天了,听说有些戏班子还新编了戏。”

    在端嘉公主渐渐瞪大的眼眸里,薛宝钗语调平和,“其中有一句唱词——来生最是做皇帝,嫁公主,稳天下,格外的辛辣。”

    “只要公主愿意让他们出现在万寿节上,想来唱词一响,公主就可以高枕无忧了。”

    至于那引起民意沸扬,做出这般大逆不道之事的戏班子,自然只能没命了。

    薛宝钗这么答了,但她不觉得端嘉公主会这么做,或者说,正是因为她知道端嘉公主不会这么做,她才这么答。

    “至于其他的法子,就不是臣女一届女流能够提出来的了。”薛宝钗只是说。

    “照你的法子一来,父皇可就真是颜面扫地,遗臭青史了……”端嘉公主沉默半响,感慨着叹息,“你说的也是,其他的法子,就是有,也不是生在后宫手无权力的女流能做出来的了。”

    “薛侍读,”她突然笑着开口,眼底闪着狭促的光,“这几日有许多人为本宫排忧解难,只有两个人让本宫记忆颇深,你便是其中之一。”

    “嗯?”薛宝钗一愣,端嘉公主却不再多说,郑重地收下那本册子,“东西本公主收下了,自然不会辜负薛侍读的情——”

    她话还没说完,就被薛宝钗打断了。

    面前这个一直挂着端方笑脸的姑娘神色头一次这么认真,“禀公主殿下,这本《西戎风土录》乃臣女、巡盐御史林大人之女林黛玉还有宁荣二府的几位小姐们所做,并非臣女一人功劳。”

    “你真是……”

    端嘉公主愣神,好笑地打趣,“本宫要给润笔费了,这其他的作者终于是出来了。若是要罚你,怕是这书就成你一人所写了吧。”

    薛宝钗不语。

    “你放心吧,”端嘉公主笑开,凌厉的凤目一时间柔和下来,“这份雪中送炭的情谊,本宫记下了。”

    第26章 万寿替代和亲

    各方较劲里,一晃眼就到了六月初。

    端午过后日头反倒更热了些,林黛玉身体不好,喜热不喜冷,太热了却也受不住,正歪歪地半靠在水榭小榻上。

    薛宝钗正好休沐,姐妹们许久不见,都聚在一块写诗作画,听她讲讲宫里的事情,很是有趣。

    “小姐们,大事啊!”

    正高兴着,就见琥珀急匆匆地转进来,身后还跟着几个婆子,赶小鸡一样把她们往荣庆堂赶。

    “这是怎么了?”迎春面色骤然一白,牵着两个妹妹的手快步走,“老祖宗唤我们过去何事?”

    “小姐们去了就知道了。”琥珀苦笑一声,不再多言,只带着人赶路。到了荣庆堂外头,正好撞见史湘云连带着史家的几个姑娘跟着珍珠一块过来。

    “怎么不见宝玉?”林黛玉一愣,看向琥珀,那丫鬟进了荣庆堂反倒松了口气,脆生生地回话,“宝二爷被二老爷叫去了好半日呢。”

    连贾宝玉都被提去了,林黛玉心底有了数,默默地挽住薛宝钗的手,一同进了正堂在小凳上坐下。

    “哎,”贾母一手扶着眉头,神情复杂,“今儿个叫你们过来,是有件大事。”

    “宫里传来消息,陛下六月初七要在郊外猎场处设马宴款待使臣,同时贵妃娘娘开恩,允各家勋贵、文武大臣们把家里十岁以上的女儿都带上,共沐天恩。”

    这时候还在京里的使臣,除了一直等着和亲消息的西戎一行人,还有谁。

    往前几朝倒是有过这般的旧例,算是让步,把京中贵女们都叫出来给使臣相看,若是看中了谁,便破格封个郡主嫁过去。

    也不知前朝那些大人们到底是怎么交锋的,竟然到了这个局面。

    “娘娘的意思你们应该都明白,咱们家里虽不是一定会被选上,但不怕一万就怕万一,都说说,你们有什么看法。”

    贾母放下手,认真地看着底下的几个孙女,外头几个相熟的老夫人都说他们四大家族阴盛阳衰,这话倒不是乱说。

    无论是温柔贤良的迎春、还是洒脱锐利的探春,就是冷冰冰的惜春放在京城贵女圈子里,也是出挑的。

    更别说黛玉。

    “孙女不想……”迎春第一个开口,目光里有些茫然和恐惧,嫁人本是女子一生中的一道坎,更何况还不是嫁到相熟的人家,是嫁到塞外去。

    一旦离京,谁知道这辈子有没有回来的机会呢。

    她一开口,史家的几个姑娘面面相觑一眼,也都摇摇头,惜春倒是满脸的无所谓,反倒是探春,一时间愣在那,有些若有所思。

    贾母看着她的神情,心意一动。

    西戎那边女子是可以主政的,和亲的姑娘嫁过去就是老王妃,地位崇高,只要自个本事硬,说不定能有一番造化呢。

    王夫人虽然不似喜欢元春一样喜欢探春这个女儿,但近来迟迟后悔把孩子送到深宫去,也忍不住垂泪。

    “老祖宗,咱们家里已是显赫,何必再去攀附那点子富贵呢,”王夫人捏着帕子擦擦眼角,“就是咱家的姑娘被选中了送去,至多不过让贵妃娘娘,让皇家欠咱们一个人情。”

    “可话是这样说,谁敢朝他们要人情啊!”

    一想到女儿在甄贵妃身边被压着出不了头,还被百般磋磨,王夫人恨得牙痒痒。

    当初甄家向她们要人的时候可不是现在这副嘴脸!还老亲呢,我呸!

    “探春丫头,你怎么想的。”贾母看了看王夫人,叹息一声,把视线又落在探春身上。

    “哎!你这孩子!”赵姨娘侍奉在王夫人身后,一时间也急了。

    她希望的是这个养不熟的女儿嫁在京城里,好帮衬帮衬她弟弟,可不愿意她长出翅膀飞到什么西戎去!

    探春注意到赵姨娘频频望来的眼神,只以为是生母担心她,一时间心底一软下定主意,也摇了摇头,“老祖宗,孙女也不愿意。”

    “那就说定了,”贾母拍板应下,至于薛林二人,她倒没有太多关注,薛宝钗已有婚配,就是真要挑人和亲,也挑不到她身上去。

    至于黛玉,这是敏儿留下来唯一的念想,她的命根子,身体又弱些,若是那西戎人当真看上了她,贾母拼出一张老脸,也要去宫里头闹闹!

    “凤丫头,你让人给她们做身新衣裳,到底是皇家设宴,咱们不能落了口舌,”贾母一连声安排下去,“别往好看了做,怎么端庄怎么老气怎么来,咱家只求不出挑。”

    “是!”

    王熙凤领命,距离赴宴只有几天,想来京城里各家都是要置办行头的,她顾不上太多,赶忙雷厉风行地往外安排。

    “也得是咱们凤奶奶,”平儿一边帮她一边笑着打趣,“眼下这般比财力比手腕的时候,换别人来保不住就是一团糟呢!”

    “也不看看你姑奶奶是谁!”王熙凤一手拨着算盘,得意地靠在椅子上。

    “说起来……”她突然想到什么,一脸的若有所思,“二姑娘那边是不是该相看了……”

    薛家姑娘和她差不多大,眼下可是已经定了婚事了。

    “这话我早就该说了,”平儿叹了口气,凑到王熙凤身边,“二爷偏向二房那边,可二小姐也是他亲亲的妹妹。他一个大男人想不起来,但长嫂如母,传出去外头只会说奶奶的不是。”

    “我看谁敢!”王熙凤眉梢一扬,不怒而威,但到底听到心里去了。

    “也是,让我想想,”她呢喃出声,“今儿个二爷回来你去把他请过来,是等过了风头请老祖宗出手,还是咱们自个寻摸,也该有个章程才是。”

    ……

    薛宝钗回了屋,却越想越觉得不对劲。

    正想着,就见丫鬟们簇拥着林黛玉进来了,小姑娘也是一脸的若有所思,走上前坐在她身侧,“宝姐姐,我总觉得哪里不太对。”

    林黛玉:“这事都闹了这么久,也没听说西戎那边松过口,怎么现在突然就说要选人代替公主了呢?”

    说句难听的,要是真就这么简单地解决了,前朝那些男人们也就不僵持成这样了。

    她们都听说了,这几日没少有官员大臣们因着这事,不是挨打,就是挨罚的。

    眼下整个京城都好像笼在一层乌泱鸦的黑云下面,天子喜怒不定,众生焦急惶恐。

    “我也这么觉得,只是打听不到什么。”薛宝钗叹了口气,一时间有些踌躇。

    若是她们认识的这些人里,谁有可能知道内情,那就只有一个江知渺了。

    只是这人最近不知道忙些什么,就是在宫里大朝的时候也少见人。薛宝钗想找他,但碍于男女大防,也不好就这么直白地派人去江家。

    “可惜云夫人这几日回乡祭扫去了,”林黛玉叹了口气,“不然咱们还能借口去探望她。”

    “妹妹说些什么呢?”正说着,一连串的通传声响起,莺儿打了帘子,薛夫人带着个男孩进来了。

    不知贾宝玉是谁。

    “哎,你来的正好!”林黛玉眼前一亮,“舅舅说了你什么?”

    “不就是为了初六宴会的事,”贾宝玉蔫头丧脑地坐下,“嘱咐我到时候老实些,别掺和什么打猎赛马的事情,省得闹了笑话丢人现眼的。”

    既然是在猎场设宴,打猎赛马之类的事情自然是少不了的了。机会难得,勋贵公子们也都会下场一试,好在天子面前展示展示自个。

    保不住就得陛下青睐了呢。

    但贾家宠贾宝玉简直比宠女儿还过些,可谓是含在嘴里都怕化了,骑马这些世家公子会得他倒是会,打猎什么就不要想了。

    他要是在猎场上出了什么事,那可真是剜老太太的心了。

    “你啊……哎……”林黛玉一时间也不知道说些什么,她和薛宝钗对视一眼,贾家行伍发家,两位太祖更是战无不胜,如今的后代,连打猎都快不行了。

    当真是令人唏嘘。

    “说起来,”薛宝钗忽地一愣,“宝兄弟,可否麻烦你去江家问问和亲的事情。”

    “这有何难,”贾宝玉一见林妹妹也两眼放光地看着他,一下子激动起来,拍着胸口应下,“等晚间,不,我现在就给江家写帖子过去!”

    说罢,他再也等不及,一下就冲出去了。

    “这孩子真是,”薛夫人坐在软椅上听他们说话,见贾宝玉这样也有些哭笑不得,“犟是犟了些,但心思实诚的。”

    “你这随口一托,他倒是当作金科玉律去办去了。”

    说起来,也是王夫人挂心女儿的事情,对他紧了紧手没那么纵容。老太太又听江知渺的建议,没把贾宝玉拘在家里族学,连带着贾环几个一同送到外头书院去了。

    不能整日在后院里厮混,贾宝玉虽然一直蔫焉的不高兴,但入了学被夫子管着,言行举止也像样了许多。

    林黛玉看得明白,他在四书五经上造化有限,也不是能走科举这条路子的人。但出去见些世面,学些为人处事的东西,不求多少,也好过整日让贾母闹心的好。

    ……

    晚间的时候,贾家来了客人。

    江知渺先是拜见了贾母,才打着给薛夫人请安的名头到了梨香院来。

    “你怎么亲自过来了?”

    见他衣衫有些不整,眼下也泛起淡淡的青黑,薛宝钗就明白这人最近当真是忙得不行了。但都这样了,他还亲自过来,更是让人又惊讶又贴心。

    “姑娘放心,”江知渺喝了盏茶润润喉咙,才开口解释,“宴会一事,是给西戎人下的套。”

    “你这个呆子!这事怎么能就这么说出来!”

    薛宝钗大惊,赶忙三两步跑到外头左右看顾,见只有几个信得过的人守着才放心。

    一转眼,就见江知渺放了茶盏,笑眯眯地看他。

    江知渺:“以姑娘的能力,这消息若是传出去了,那只能是这院里花草树木都成精长嘴了。”

    “少给我戴高帽,”薛宝钗没好气地瞪他一眼,江知渺一句话,她就揣测得差不多了,“难怪那日端嘉公主说有人给她献了个奇策的时候怎么看着我笑,原来是你。”

    贾母猜测这宴会是要选女孩代替公主和亲,西戎人自然也会这么想。

    他们和景朝皇帝扯官员皮这么久,可不是冲着迎个假公主回去的。

    大景这边越是有狸猫换太子的意思,他们就越是要咬紧牙,一口咬定只要皇家嫡公主和亲。

    “这宴会说来还是贵妃娘娘一手促成的,嫡公主,自然就轮不到她的女儿。”江知渺笑笑,这么一来,甄贵妃算是和太子有些撕破脸了。

    “东宫岂是那么容易对付的,”薛宝钗摇摇头,“只怕还有后手。”

    只是不知道他到底要怎么样才能拿捏住甄贵妃母女呢。

    甄贵妃这人圆滑,能在宫里盛宠多年不倒,就是其他几位有子有宠的妃子也跃不过她去,哪是这么容易被逮到小辫子的。

    那就只有八公主了,但八公主身边一直有女使牢牢看着,行事是出格了些,说到大错处……

    薛宝钗心底忽然一震,下意识扯住江知渺的袖子,“八公主的侍读宋氏在宫里自尽,据说留下了封遗书一直没找到。”

    江知渺神色一顿,“好,我明白了。”

    若是这遗书真在太子手里,上面也真的写了什么了不得的东西……难怪这几日见着,太子

    似乎不担心甄贵妃母女不从。

    “别担心,”见薛宝钗神色还是有些凝重,江知渺柔声安慰,“他们斗他们的,鹬蚌相争,渔翁得利,和亲这事,还说不准呢。”

    也是甄贵妃神来一笔搞了这么场宴会,不然他和萧慎还要费心去搭戏台子呢。

    第27章 斗诗魁首

    许是为了在西戎面前展示大景的雄厚财力,今年的万寿节办得十分盛大。

    景康帝年纪大了,越发地好面子。生怕被人说他为了庆祝自己的生日大搞排场,铺张浪费,对外一口咬定此次狩猎是为了黎民社稷祈福,为表亲民,沿途不许锦障拦路,只设了禁军守着。

    林黛玉坐在马车里,悄悄地掀开一个小角看外面。

    所见乌压压一片人,都老老实实地被禁军拦在官道外,踮着脚尖往里头看。

    有些机灵的小商贾背着筐子,里面装上些冰镇的酸梅汤,在人群里挤来挤去,用竹筒装了卖给别人。

    那些有名有姓的大商家则不这样,都搭了棚子设了桌椅,摆得干干净净整整齐齐的,天气炎热,能有这么一处躲凉的地方很是让人向往,一眼望去,家家都是爆满的。

    薛家的摊子也有,比起别家他家掌柜心思更巧些,用大桶装了凉茶摆在外头,不拘买不买东西,路过都能喝上一碗,免得被晒得中暑。

    “好热闹啊……”林黛玉又好奇又神往,往日在扬州城时,她偶尔还能出门逛逛庙会什么的,到京城来后竟是少得出门。

    像今日这般热闹又生机勃勃的场面,几年里才能见一回。

    “也是陛下恩德,准许百姓们同沐盛事,”薛宝钗半倚在一旁笑着看她,“不过也就这一时了,到了午间接驾的时候只怕就不让看了。”

    马车转了个弯,越靠近猎场,两旁围着的禁军越多,百姓几乎不见了踪影。

    “到底是盛宴易散……”林黛玉放下帘子叹了口气。

    女眷们休息的庭院和楼阁在后山,往前是皇家的行宫,眼下只需要重新修缮就好。

    一座一座的小院子错落在山上,种满了各色的花朵,盛夏正是好时节,柳是翠的水是碧的,靠近些就觉得凉快。

    屋子够住,路却只有一条。贾家一行人在路边等了片刻,待那些宗室女眷们进去后,就到她们了。

    “林姑娘,”马车旁传来丫鬟清脆的唤声,不一会雪雁半压着帘子回话,“小姐,是老祖宗派人来送了件青狐肷来,说山上风大,让小姐遮着些别着了凉。”

    “那就那么娇贵了。”林黛玉嗔了一句,嘴角却是笑着的,又行了半路,总算是到了落脚的院子。

    贾家的姑娘们和薛林二人都跟着贾母住同一个院子,隔壁住的是史王两家。

    午间就要接驾,女眷出行,各家还要忙着收拾布置,纵是史湘云多想长了翅膀飞过来,也被老老实实地按住了。

    而贾宝玉贾琏这些男子,则跟着两位老爷住在前山。

    一直忙了大早上,到了午时本该是接驾的时候了,景康帝却迟迟未至。一直迟了大半个时辰,才见金黄的依仪仗高高地举着,簇着圣驾过来。

    又是拜又是跪,还要祭拜天地等等,一行女眷被繁琐的礼仪折腾得够呛,好在皇家还算体贴,宴会设在了第二日晚间。

    休息了一晚上,白日里一早,山上就热闹起来了。史湘云终于飞过来,扯着林黛玉的袖子不松手,“林姐姐,我听说前头设了诗会,不拘男女只写了诗挂上去,由几个大儒来判呢。”

    “隔壁几家的姐姐妹妹们都去了,咱们也去看看吧。”

    “去吧去吧。”

    贾母年纪大了不爱动弹,就是到了山里也只是懒洋洋地待在院子里和几家老夫人打马吊,听史湘云这么一说也笑着挥挥手,“凤丫头你带她们去,机会难得,别拘在这。”

    “老祖宗最好了!”史湘云一下眉眼飞扬,林黛玉好笑地点点她鼻尖,“往日里让妹妹作诗只怕不见得这么积极。”

    说罢,还是拢了披风,一行人谈笑着往前头去。

    薛宝钗本还有些好奇这不拘男女的诗社要怎么结,夏狩大事,又都是些公子小姐们,若是闹出什么丑闻,皇家也算是颜面扫地了。

    到了才知道,也不知道是谁想出来的巧心思,前后山交界处盖起了两座小楼,中间是一片宽阔的竹林。

    男子们在外面那座小楼,女眷在后头,有专门的侍者,作了诗以后交给他们送到竹林小亭处,若是好的,小亭里白发苍苍的大儒就会抄了挂在林梢上。

    挂得最高众人都能看见的那首,就是今日的诗魁。

    “有意思。”一众姐姐妹妹里,论起诗赋,林黛玉是当之无愧的楚翘,她坐到小窗前,取了纸笔认真地等着竹林里胡子花白的大儒宣布题目。

    “宝姐姐不参加吗?”史湘云也备了纸笔,转过身只见薛宝钗坐在竹椅上,身姿秀雅,神色淡淡地看着远处的青山。

    “这山上空气好,倒是把我骨头都养懒了,”薛宝钗回神笑笑,起身朝外头走去,“你们玩吧,我去下头走走。”

    正说着,下首的大儒看看竹林,抚着胡子笑笑,“这山上竹子长得倒是好,今日的第一比就请各位在一炷香之内,以‘竹’为题作诗一首吧。”

    薛宝钗已经到了下头,除了前头被圈起来挂诗的,后面还有一整片绵延开的翠竹林,隐约有水声传来,她顺着声音过去,在河边青石旁坐下,不一会就有一片接一片的叶子掉在腿上。

    太多太密了,若是真这么掉,这满林的竹子怕都是光杆司令了。

    “这是女眷待的地方,”薛宝钗捻起一片竹叶好笑,“江大人好没规矩。”

    “我没规矩姑娘也不是第一天知道了,”江知渺笑笑,从后面绕过来,“怎么样,这山上可还待得习惯。”

    “都好,”薛宝钗笑笑,“天家的地方,哪里有不好的呢。”

    “那就好,我们前头睡的是帐篷,昨儿个风大,吹得乌拉拉的响,还四处漏风,只差没冻死。”

    江知渺捻了片叶子,吹到她身上,“你别说,那些西戎人都可抗冻了,别人冻得脸都红了就他跟没事人一样。”

    “这样也好,晚宴的时候是要穿汉服的,比不上他们大袍子暖和,可别把人冻坏了。”

    薛宝钗心有灵犀地一笑,“毕竟是面圣,讲究多着呢。西戎那边不常穿汉服,哪里懂里头的门道。”

    江知渺就知道她明白了,两人对视一眼,默契一笑。并肩在竹林里慢悠悠地闲逛起来。

    这边是闲情逸致,外头却无端起了股硝烟味。

    “看得我怪紧张的,”史湘云半倚在迎春身上,神色紧张地看着桌前提笔疾书的林黛玉,“另一位不知道是什么人,竟能和林姐姐斗得不分伯仲。”

    诗会到现在,已经是第三轮了。前两轮里林黛玉和另一位各得一魁首,这第三轮便是一分高下的时候。

    那大儒也忧愁,捧着两人的诗是左看也喜欢右看也爱,点谁当魁首都不好,只得把两首都挂上去让众人评判,一番比较下来,又是平局。

    只好再加试一场,这场便像是正经科举了,大儒一连出了五题,同样要求在一炷香之内作出来,既比诗情,又比捷才。

    其他公子小姐们都已经识趣地停了笔,只留他们两位斗诗。全如史湘云等人一般,又紧张又期待。

    “好了!”林黛玉两颊绯红,顾盼间颇有种神采飞扬的感觉。

    她急匆匆起身,不等雪雁来拿,自个快走到屋门处,把折子递给侍从。

    那侍从匆匆而去,折子放到大儒手里,就见另一名侍从也穿过竹林而来,把折子递上。

    “今儿倒是遇到这么一对奇才了,”大儒抚着胡子朝着小书童笑,“诗做得都好,就连时间都差不多。”

    “不知道这次能不能分出个状元榜眼来。”那书童也笑,大儒开了两个折子细细地看了半响,笑出来,“巧了,这次是能分了。”

    说罢,他亲

    自提笔抄录了诗词,楼高的绢纸被竹竿挑起挂上,在最高的那竿修竹上垂落。

    人人都能看得清那上面斗大的墨字。

    “谁的,谁的?”

    史湘云早按耐不住了,拉着探春挤到窗前探首,也不需要她们这般瞪大眼睛了,本次诗会的奖品,由刘庸刘大儒提供的古砚台已经被送到她们屋外了。

    “恭喜小姐了。”侍女笑得唇角弯弯,随着砚台一起送来的,还有一份压得好好的帖子。

    “这是……”林黛玉一愣,取了那帖子细看,原是刘大儒亲自下了帖子邀诗魁前去一叙。

    刘庸是本朝极负盛名的大家了,年轻的时候是景康帝的老师,到了晚年广收学生,桃李满天下,著作等身。

    是以,才会以一介白身的身份来赴万寿宴,无人敢不敬。

    这般人物相邀,自然没什么好犹豫的,林黛玉回屋和凤姐几个长辈说了一声,就整理了钗裙,郑重前去。

    侍女一直引着往北走,竹林后头就是一栋独立的小楼,专门划给刘庸歇脚的地方。

    “晚辈姑苏林氏女拜见刘老先生。”

    堂前摆了个蒲团,林黛玉敛了衣裙,庄重拜下。

    “老夫就说那能做出那般灵秀的诗词的,果然是个丫头,”刘庸笑呵呵地让人扶她起来,善意地打量了好几眼,“姑苏林家,林如海是你什么人啊?”

    “正是家父。”久不闻这个名字,林黛玉一时间红了眼眶。

    刘庸面上百感交集,长叹一声,“那就是了,我记得如海膝下只有一女,名唤黛玉是吧。”

    “你父亲当年求学的时候曾在我家住过一段时间,他那个徒儿,也是我启蒙的。这么算来,老夫与你家倒是有缘。”

    还有这么一段,林黛玉有些惊诧,但细想却也合理。

    无论是林如海还是江知渺,往年都是家学渊源高门大户里出来的。

    江禹山与郡主膝下就这么一个孩子,珍之爱之,虽只是西席,但请名门大儒也并非不可。

    正说着,就见小院里进来一个人,着青衫,面如桃花,不知江知渺是谁。

    “妹妹?”江知渺在这见着她,也是一愣。侍从飞快凑到他耳边,三两句解释清楚。

    “这倒是巧了,”江知渺心思一动,走到刘庸身边拿起折子细看,“妹妹这诗,倒是写得远胜男子。”

    “那是,”刘庸有些得意地一扬眉,“也就这样的好诗,才让老夫起了惜才之心,想唤人来见见。”

    “若是男子……”刘庸没说后头的话,林黛玉却已经心有灵犀了,心跳得飞快。

    “女儿又如何,”江知渺轻笑一声,“正是因为妹妹是女儿,不似那些大家公子专门请了名师教导却还能写出这般佳作,才更为可贵啊。”

    “老师年纪大了,反倒信了外头那些迂腐之言不成。”

    “…………”

    刘庸一时间心潮起伏,他看看江知渺,又仔细取了折子细细琢磨着上头诗词,半晌才看向林黛玉,目光逐渐坚定起来。

    “老妻少时曾是一方才女,老夫与她把臂相交,未被世俗所扰,如今老了,反倒如这老木一般越发沉腐了。”

    刘庸叹了口气,“林丫头,不知你父亲可为你请了师父?老夫虽年长,却也忝有几分盛名,若是你愿意,便拜入老夫门下如何?”

    “小女体弱,除幼时得拜一西席先生外,都是从父亲读书,未曾正式拜得老师。”

    林黛玉答到,面色有些犹豫,“老先生大才,能随先生学习是小女的福分。但到底世俗偏见伤人,只怕先生门下的师兄们不愿。”

    “这有什么,”刘庸大笑一声,“活到我这岁数了,还有什么看不明白的。那些嫌弃你这个师妹的可谓是白辜负了老夫的教导,不如不认的好。”

    刘庸这话都说出来了,可见心诚。

    林黛玉早年在拜读今世大家文章的时候就对他仰慕已久,如今能拜入门下,自然没什么不愿意的,当下在蒲团上跪好,恭敬敬茶。

    “好好好!”刘庸过了心底那道坎后,看她是越看越满意,亲自起身搀人起来。

    “等到万寿节后老夫亲自修书与你家里长辈商量拜师礼的事情,”刘庸笑着拍拍她肩膀,“好丫头,去休息吧。”

    “弟子告退。”

    见刘庸面有疲色,林黛玉和江知渺齐齐行礼退出小院。

    “恭喜妹妹了,”江知渺笑得眉眼弯弯,“让老师知道了,只怕恨不得飞到京城来。”

    “兄长……”林黛玉有些不好意思,又有些激动,面颊飞红,“今日还要多谢兄长出言相助。”

    她看得明白,刘庸见她是个女孩的时候就有些遗憾,若不是江知渺的那番话,刘庸未必愿意收她做女弟子。

    而有这么一个老师,对林黛玉来说是百利而无一害的事情。

    “一家人何必谈谢,更何况,若不是妹妹才学摆在那,我就是说破天去也没用。”

    “前头就是分界了,妹妹回去吧,代我向老太君问好。”

    江知渺笑笑,在前后山分界处顿了脚,看着蒋嬷嬷亲自带了人接她回去。

    天地君亲师,有师徒这个名分在,就是日后他和林如海出了意外去了,贾家那些起了歪心思的人也别想动林黛玉的东西。

    这将是她最后的,也是最坚固的保障。

    第28章 迷路惊险

    到了午间,刘庸要收林黛玉为徒的事就传开了。

    他是名满天下的大儒,一时间不仅官家小姐们议论纷纷,男子那头更是两极分化。

    有赞叹刘庸有教无类的,有有骂林黛玉不守妇德败坏风气的,但见了林黛玉在诗社上的诗后,众人一时间哑口无言。

    景康帝听说了这事,派人取了诗来看,倒是笑着赞叹一声才女。

    虽说女子无才便是德,但有时候有才名也有有才名的妙处,就和男子考科举,有了才名后考官也得考虑考虑不录取的影响一个理。

    因着这事,贾家一行人整个早上都是喜气洋洋的,特别是探春听闻那些诋毁林黛玉的人听见皇帝夸赞后一个个呆若木鸡面色铁青,更是笑得畅快。

    到了午间便是狩猎的时候了,禁军围了大半片山林,一声令下,有意参加的公子哥们纷纷牵黄擎苍地冲进去,一时间惊得鸟雀飞扬。

    女眷们也都到前山来,坐在架了屏风的高台上远远地看热闹。有好事的设了赌局,押谁能夺得陛下用来做彩头的那架长弓,一时间热闹异常。

    王熙凤那日被平儿点醒之后,也拉了贾琏讨论一番迎春的婚事。

    小夫妻两个说来说去,贾琏到底心底有数,知道靠自己这无官无职的难给妹妹找个好夫婿,还是出面请贾母帮忙相看。

    贾母本来想多留几个孙女几年,但是看看早早定下好亲事的薛宝钗,一时间也觉得有些道理。

    她是世事洞明的,一眼就看出贾家眼下是要日落西山的了,与其拖着,倒不如趁现在还有几分体面的时候定下,大不了商量着晚些出嫁就是。

    是以,今日迎春被她带在身边,迎春容貌美丽,温柔妥帖,短时间也看不出有些怯懦的性子,倒是极讨老夫人们喜欢。

    惜春冷眼看着,只觉得二姐姐像是被摆在货架上一样。她不爱看这场面,只找了个角落缩着画画,这皇家猎场如此好的风光,不画下来倒是可惜了。

    姐姐妹妹都各有事情,林黛玉也被好奇的贵女们团团围住,史湘云和薛宝钗陪在她身边,一行人探讨诗词。

    这么一来,探春反倒成落单的那一个了。

    山间鸟雀惊起,她干脆就下了高台往山林里去,本只想围着边缘走走,才走两步就见一头皮毛发亮的鹿站在树林底下,见到人叫了一声就跑了。

    探春下意识去追,等反应过来的时候,周身已不见披甲的禁军和宫娥。

    “有人吗?有人吗?”

    树林里安安静静,探春心底着急,又怕彻底迷了方向不敢乱走,只找了片空旷的地方站着,拔高声音焦急地喊。

    “有人在吗——”

    几声下去,却一点回音都没有。只听得见远处不时传来猛兽的嘶吼,探春心底明白自己这是不小心进了猎场了,一时间心底更加慌乱,喊也不敢喊了,生怕引起猛兽的注

    意。

    “没事的……”她找了棵树躲着,强撑着安慰自己,眼眶通红,“家里人都还在台上,等晚些还不见人,一定会派人来找的。”

    只是要等到何时?

    探春第一次后悔自己胆子怎么就这么大,哪里都敢乱走。若是像迎春一样安安分分地待在贾母身边,哪里会有这样的事。

    正胡思乱想着,嗖地一声破空声传来,一只包着铁的箭直直地扎在树干上,木屑四溅开来。

    “啊!”

    探春被吓得失声尖叫,猛地收回扶在树上的手,一转身就见一个看上去十来岁的少年骑着马,一手持箭,从草丛里钻出来。

    “啧,”蒙骆没好气地骂了一声,“怎么是个人,我还说有鹿呢。”

    话虽这样说,他却半点没有收手的意思,反倒从身后箭筒里抽出一根箭,对着探春又拉开了弓。

    “你,你!”

    到底是个十来岁的小姑娘,探春哪里见过这架势,那少年本就身形高大,又骑在马上满不在意地笑着,欲放不放地,好像要像射穿树干一样射穿她的脑袋!

    她不敢移开时间,泪水顺着通红的眼眶牵线一样流下来。

    “没意思,”蒙骆瘪了瘪嘴,没好气地把手一松,那箭嗖地就扎进探春脚边,“这样就被吓哭了,果然百无一用是女人,特别是你们景国的女人,菟丝子一样,真没出息。”

    没被箭指着脑袋,探春一时间也松了口气,她一时间心底直冒火,咬着牙一抹眼泪,恶狠狠地朝蒙骆厉声呵斥,“你不就投胎时比我幸运了些,今儿才有资格在这拿箭吓唬我!”

    “若是下辈子我也做个男儿,哪里会给你这般小人为非作歹的机会!”

    “大放厥词!”蒙骆没想到这看着娇滴滴的小姑娘还敢骂他,一时冷笑出声,反手就要抽箭,“好啊,我看你这辈子是活够了!本公子现在就送你去超生!”

    “你来啊!”探春越发显出玫瑰花一样带刺的性子,她一双俊眼带火,直直地朝蒙骆昂起脑袋露出脖颈来。

    “你往这射!我倒要看看你这西戎蛮子有几分气魄,敢在我大景皇家猎场里杀官家小姐!”

    “你今儿杀了我,明日我们大景的军队就要荡平你们西戎!还和亲,我呸!瘌□□想吃天鹅肉!痴心妄想的东西!”

    “你!”蒙骆被她骂得狗血淋头,一时间气急败坏,但那句官家小姐也像箭一样直射到他心里去。

    他再仔细一看面前这姑娘,削肩细腰,长挑身材,俊眼修眉,顾盼神飞,初时只觉得好样貌,眼下细看才发觉无论是她头上的钗环、身上穿着的衣裳都不似满山的宫婢,是勋贵之家才能穿得起的。

    更何况那临危不惧还敢骂上两句的气度,也不是落魄小官家里能养出来的。

    “你是哪家的小姐?”蒙骆一时间犹豫了,撑着弓的指尖不知道该放该松。

    这贵小姐一下就说出他心底的顾忌,到底是身在大景,皇帝的地盘,射杀一个宫婢还可以说是无心之失,但杀了官家小姐,那可不是闹着玩得了。

    不说和亲,只怕大景是要动真格和他们打起来。

    “怎么,现在知道怕了?”

    探春见他犹豫,马上摆出越发气焰嚣张的态度来,她看得明白,这时候越是显得身份贵重有底气,这贼人反倒越不敢动手。

    多亏前些日子宝姐姐拉着她们一块收集西戎的风俗,这才让探春一眼就认出那汉服打扮的少年脖颈上戴着的天珠。

    “官家小姐,呵。”

    日头开始有些西落,远处狩猎的声音也小了起来,蒙骆慢慢地放下箭,冷笑一声,“好啊,我倒要看看你这官家小姐今儿个怎么走出这猎场。”

    “也不知道若是死在老虎豹子嘴里,你们大景皇帝会不会替你收尸!”

    说罢,他双腿一夹,一人一马消失在草丛中。

    直到彻底看不见人了,探春才腿脚一软跌坐在地上,控制不住地哭出声来。

    若是那西戎蛮子再狠一点,只怕她今儿就要没命了!

    好在是哄走了那贼人,保住了性命,只是泪眼婆娑间看着四周如出一辙的山林,探春越发感到绝望。

    “姑娘方才好气魄,眼下怎么哭了起来。”一道声音忽然从她身后响起。

    探春被吓了一跳,赶忙回过头去,一个长相俊秀,穿着官袍的年轻官员站在后面,也持着箭,箭尖对着蒙骆原先在的地方。

    “在下翰林院编修谢淮安,”见她愣住谢淮安放下箭往前几步,先用帕子垫在掌中,才向探春伸出手。

    “方才在下听见动静过来,就见那蛮子持箭对着姑娘,怕惊着他失手放箭伤了姑娘,这才躲在暗处。”

    世家培养人多是文武双全的,谢淮安虽以文才出名,却也是会武的。

    他一直戒备地持着箭,若是蒙骆当真失心疯松了指,也能把那箭射偏,救下那小姐。

    倒不想不用他出手,这小姐自个就把蒙骆给骂走了。

    当真不一般。

    “多,多谢大人。”

    过度惊吓之后,探春也确实有些脚软站不起来,她看了看那帕子,又见谢淮安颇为守礼地微侧着头,才下定决心把手伸出去,借力站了起来。

    不对蒙骆说自己身份是怕荣国府吓不住他,但面对大景的官员,还是个看着就像好人的官员就没那么多顾忌了。

    虽说她前头一直靠着贾家会派人搜山来安慰自己,但探春明白,若是真到那个地步,自己的名声也毁干净了。

    “小女出身荣国府,不慎追着鹿进了猎场,一时间找不到回去的路了。”探春低垂下眼,“还请大人帮忙传个消息。”

    “原是如此,”谢淮安笑笑,“今日陛下有赏,一个个都奔着猛兽去了,禁军也紧着那头,这里都是是兔子什么的,倒是没有人来。”

    蒙骆也是因为第一次来皇家猎场,不知道情况才会误来此处的。

    “倒让小姐受惊了,”谢淮安抬眼望了望天色,“时辰不早了,待会就要开宴,一来一去的怕是来不及了。”

    “小姐若是不介意,我送小姐回去。”

    “……也好。”探春心头一紧,一咬牙答应下来。事情都到这地步了,再怎么不合规矩,也比搜山闹得满山皆知的好。

    谢淮安来狩猎,自然是骑着马的,被他留在后头草丛里。

    他转身去牵了马来,依旧用帕子隔着,小心翼翼地扶探春上了马,自己牵着缰绳走在前头。

    他这人心细,也明白探春心底的顾忌,一路上颇为警醒,躲开陆陆续续打猎回来的队伍,只往暗处走。

    走到后头,见四周景色越来越熟悉,探春心底松了口气。

    再往前就太显眼了,谢淮安停了马,搀着她下来,“顺着这个方向一直往前走就是了,男女有别,在下就不送小姐了。”

    “放心,我远远地持着箭,就是有蛇什么的也伤不了小姐。”

    “多谢大人。”

    探春感激地朝他行了个礼,理了理自己的发鬓衣裳,又折了枝路边开着的丁香花在手里,才若无其事地往前走。

    谢淮安爬到树上,远远地看着她被几个神色匆匆的丫鬟发现接走了,才松了口气,牵着马重新回到猎场深处,换了个方向出来。

    ***

    “你个死丫头,吓死我了!”

    供女眷们梳妆整理的小院里,迎春眼眶通红,一把冲过来搂住妹妹,“我在左等右等,眼看着就要开宴了也不见人回来,生怕你出了什么事,都快吓晕过去了!”

    惜春、史湘云几个也都眼眶通红,上前拉着她一通打量,林黛玉眼尖,见探春裙角有处被勾了丝,更是心惊!

    “这是怎么了?”紫鹃几个都被派出去屋外守着,林黛玉也不怕被人听到,赶忙焦急地问。

    “我没事。”

    探春见到姐妹们

    ,也是眼眶通红,沙哑着声音把事情粗略讲了一遍,讲到后头,史湘云气得面色通红,只恨不得啖那蒙骆的肉饮那蒙骆的血。

    “好他个蛮子!匹夫!”史湘云怒骂出声,又忍不住想哭,“多亏探春姐姐机灵,若是,若是——”

    她再也说不出话,只含恨到一边哭去了。

    “我见丫鬟找人的时候就叹要遭,见是紫鹃她们才松了口气,”顾不得安慰,探春赶忙问,“除了咱们家里的,可有外人发现我不见了?”

    “没有,你放心吧。”迎春仔仔细细看了好几遍,见她虽狼狈衣衫却不乱,这才放下心来。

    “我本来都急得想去找宫人了,还是宝姐姐拦住了我,借口丢了只耳珰,让家里的四散去找。”

    “也有人来问你去哪了,都被她糊弄过去了,你只记得今儿下午坐了一会,就被云夫人喊去她院子里去了,方才才回来。”

    云夫人身份特殊,和她们也亲热,只要知道了定是愿意帮忙遮掩一番的。

    听到没惊动宫人,探春如释重负。起身朝薛宝钗一礼,“有劳姐姐了。”

    “那里的话,”薛宝钗也是如释重负,“妹妹没事就好,以后可不能再做这些险事了。”

    “还有谢大人那边,”她有些犹豫,抬手摸了摸耳垂,“国公府和他家向来无甚来往,贸然送谢礼过去反倒惹人猜忌。”

    “江……”薛宝钗抿抿唇,“谢大人是今科的探花郎,与他是同年。我托人去和他说一声,请江家代送谢礼过去,能把这事悄无声息地过去,就好了。”

    探春知道她说得是谁,薛宝钗做事一向妥帖,这主意也是最好的了。

    她心底越发感激,不多言谢,被姐妹们拥着重新换了衣裳上了妆,若无其事地回到高台上,准备随贾母等人赴宴去了。

    直到坐在屏风后头远远望见西戎人进来,那蒙骆趾高气昂地走在首位。探春咬牙切齿地暗骂,只盼这西戎蛮子早死才好!

    第29章 惊变蒙骆心情很不好。……

    蒙骆心情很不好。

    景朝皇帝的万寿宴办得很盛大,哪怕只是行宫,大殿都布置得金碧辉煌,桌上的佳肴是今日下午狩猎时猎来的猎物,味道鲜美,往来侍奉的宫娥也十分美貌。

    景朝皇帝这么做许是想在西戎人面前展示一下大景的强大与繁盛,但蒙罗看在眼里,只觉得越发地垂涎这片丰饶的土地。

    这般奢靡无度的皇帝都能统治好,为什么他们不能呢?

    他本来打算在狩猎场上充分展现一下自己的实力,好好打打景朝人的脸的,哪想到景朝人搞阴的,放出假消息,让他误以为西边那片林子有猛兽,直奔那去了。

    到最后头名没拿到,还被人劈头盖脸地骂了一顿。

    一想到下午林子里那气焰嚣张的华服少女,蒙骆恨恨地咬紧牙齿。

    好她个官家小姐勋贵女儿,等景朝一答应和亲了,他就让父王上书把那女人也作为滕妾纳过去!

    刚好自己还没有王妃,到时候要到府上去,看她还怎么嚣张!

    “大人,大人!”

    正想着,一旁传来一阵急促的呼唤,蒙骆猛地回神,就见身侧坐着的侍从焦急地看了他一眼,眼神示意上方。

    景康帝不知道何时注意到了这边,老迈阴沉的目光直直地落在蒙骆身上。

    “好他个蛮子!”京朝官员堆里传来一道不满的声音,“陛下问话竟敢不答!”

    啧!蒙骆后背冒出一背的冷汗,他想着事情,竟然没注意到景朝皇帝在喊他!

    “陛下恕罪!”蒙骆赶忙绕过桌案跪下请罪,“臣想午间那场狩猎一时失了神,还请陛下恕罪!”

    哪怕嚣张到要请嫡公主和亲了,但西戎到底是大景的属国,大处越猖狂,小处就要越卑微,在这些礼仪方面上,还是要做得让人挑不出错才好。

    “也罢,”下午那场狩猎是太子拔得了头筹,提起这事,景康帝面色缓和了许多,大度地一挥手。

    “起来吧,听闻王子喜爱江南诗书已久,机会难得,朕让人排了南戏,王子可要好好看看。”

    “多谢陛下!”

    蒙骆松了口气,赶忙起身退回坐席,见贵人离开,殿外的戏班子也动作迅速地小跑进来,还没等开唱,就听见哐的一声脆响。

    “该死!”蒙骆无声地骂了句脏话,目光直直地看向自己身上玄青色的锦袍。

    为表尊重,面见大景皇帝时他们都是穿景朝衣服的,丝绸做的衣裳也不似皮毛做的那般防水,上好的春茶在上面晕开一片深色痕迹。

    “王子可有烫着,太医!”景康帝正好注意到了这一过程,亲切地开口询问。

    “多谢陛下垂询,臣无事。”蒙骆只得又起身行礼,视线不动声色地落在侍从上,那侍从摇摇头,示意没有人动过那茶盏,是蒙骆自个心神恍惚间碰掉的。

    蒙骆松了口气,只当是个意外,衣衫不整地面见皇帝不雅,他恭谨行礼,“还请陛下准许臣前去更衣。”

    “去吧。”

    坐在皇帝下首首位的太子恰好在这时与景康帝说了句话,景康帝收回视线,点点头。

    宫人领着蒙骆前往偏殿,内务府早想到会发生这样的意外,提前备好了几身干净衣裳供贵人替换。

    但景朝人准备的衣裳,蒙骆是不敢穿的。

    他一进去就把偏殿的宫人全都赶了出去,昏昏灯火里,侍从取出一个包裹,从中取出件松花绿的衣裳抖散检查,见没异样才递给他。

    “我怎么觉得这事有古怪……”蒙骆一边换着衣裳,一边慢慢拧紧了眉,“阿克勒,你可看清了,那些大景的宫人没靠近咱们这边?”

    “殿下,臣看清了,确实没有,”阿克勒低头沉思两秒才回话,“殿下今儿怎么了,从猎场回来就一直心神不宁的?”

    “……无事,”蒙骆心底浮现猎场林中少女雪白的脖颈和燃着火一样明亮的眼睛,无意识笑笑,“怪不得父王硬要和亲,景朝这边的姑娘当真和咱们那的不一样。”

    看来王府要有女人了,阿克勒心底了然,这猎场还来了许多大景的官家女眷,王子殿下许是看中哪个了。

    只是就算殿下真心喜欢,那人做公主的滕妾接回去可以,替代公主和亲却不行。

    老狼王的任务必须完成,这可是关系到日后吞并大景的一步重要棋子。

    “行了,回去了,省得那些景朝人又叫嚣本殿下对他们皇帝不敬,”换好了衣裳,蒙骆在镜子面前打量两眼,拔腿往外走。

    “对了,”他谨慎地补充一句,“你让人查查那衣裳上沾着的茶水,看看有没有什么药在上面。”

    “我听说这些景朝人最喜欢玩这些小花招了。”说罢,他冷笑一声,从内裳里取出一颗解毒丸吞下。

    就算有人借那茶水给他下毒,这下也万无一失了。

    ……

    前殿里,随着西戎王子的离去,殿内交谈的声音更大了些。

    几扇名贵的十二折漆面屏风后头,坐着以甄贵妃、太子妃为首的女眷们。

    这般场合,薛宝钗是要随侍在九公主身侧的,她坐在萧娉月身后,亲眼看着八公主的侍从从屏风外低垂着头跑进来,主仆两人凑在一块窃窃私语,时不时看着六公主不怀好意地笑。

    零星有几个词飘过来,什么“行六”“夫婿”“恨嫁”一类的。

    好歹也是皇家公主,怎么尽做些上不得台面的事情,薛宝钗面色不变,心底却有些疑惑。

    “别管她,眼皮子浅的东西。”几个未婚配公主的席位离得不远,端嘉公主也注意到那边的视线,遥遥朝薛宝钗示意一句。

    她今日着公主朝服,打扮得很隆重,薛宝钗却注意到端嘉公主面前的菜肴一点没动,只有茶水没了一点。

    俨然是大事发生前的心神不宁,不思饮食。

    果然是今晚,薛宝钗低垂下眼,默默地等待事情发作。

    江知渺口中的计谋,能不能避免公主远嫁西戎和亲的关键,就在今夜了。

    前头突然传来一阵喧嚣,大臣的熙攘吵闹的声音,东西翻倒在地的声音,兵器出鞘的声音……种种嘈杂的声音混在一起,被景康帝暴怒的吼声压住。

    “来人!给朕把这些无君无父的逆臣压住!”

    “发生什么了?!”

    九公主一惊,下意识握住薛宝钗的手,她大抵是知道今夜要出事的,短暂地惊慌过后便冷静下来。

    八公主眼珠子滴溜一转,扯着侍从的手蹑手蹑脚地凑到屏风处偷看。

    “谁出事了?”女眷们也都面面相觑,但外命妇们却不敢像八公主这般失礼,只一个劲好奇地瞥向屏风。

    “尚君,”甄贵妃心底一跳,见太子妃沉默地坐在席上一句话不说,便唤来身旁的女官,“你去看看发生什么了?”

    女官领命前去,甄贵妃又不满地呵斥,“雅月,回来!”

    八公主瘪瘪嘴,只好不情不愿地转过身,还没等他回到席上,屏风忽然被低着脑袋的宫人们撤去一个角,从里头刚好可以看见大殿正中的景象。

    只见那一身素白衣裳的蒙骆王子面色比鬼还白,满脸惊诧地跪在地上,被侍卫用剑牢牢地抵住脖子。

    “都给朕好好看看这不忠不义之臣!”

    景康帝气得面色通红,他也不起身,只阴沉着面色坐在那,一字一句间仿佛血雨腥风铺天盖地地袭来。

    “这是朕的寿宴!寿宴!”

    “禀陛下,”其他大臣都还没反应过来怎么回事,江知渺忽然大步向前,眼神凌厉地瞪着蒙骆一行人。

    “西戎乃我大景属国,蒙骆此人并非封策的世子,按理本无资格入席参宴。”

    “殿下特命其共庆,本是体恤之心,然此等贼子宵小胆敢在这般时刻着丧衣面圣,可见不臣之心早已无可压抑!还请陛下严惩!”

    “还请父皇严惩!”

    四皇子萧慎也快步走上前,一副受了奇耻大辱的样子,面上的表情像是要吃人,竟然毫不顾形象地就要去扒蒙骆衣服。

    薛宝钗瞪大眼睛,不可思议地看着那件素白的衣裳,她知道江知渺等人要在衣裳上动手脚,却没想到是这么个动法!

    按礼制,纯白则为丧服,蒙骆此人又不是疯了,怎么会明晃晃地穿着丧服进殿来了!

    “等等!”蒙骆也懵了,不可思议地看着身上的衣裳,怎么也想不明白进殿时还穿着的松绿衣裳怎么就变白了!

    “陛下!臣冤枉啊!”

    他一咬牙,不管如何,这罪名绝不能被钉在他身上,只得奋力狡辩,“臣一向视陛下为亲父!哪里会做这般大逆不道的事情!”

    萧慎已经把那袍子扒下一半了,看仇人一样死死瞪着蒙骆,“冤枉!怎么,这衣服还是谁逼你穿的不成!”

    “你妈的!”

    蒙骆和他撕扯在一起,死死想要抢回那件衣裳,虽不知道这件自己人准备的衣裳怎么会有问题,但绝不能被景朝人夺取了!

    到那时就真的百口莫辩了!

    这萧慎好歹也是个皇子,怎么能做出当众扒人衣裳的事情!蒙骆简直想不通了,太子、三皇子、八皇子几个都不像他这样不要脸!

    “怎么,还舍不得脱下这晦气东西不成!”

    见他还敢反抗,萧慎更是大为火光,忍不住怒吼出声,“这是我父皇的万寿宴!你带这般晦气的东西来就算了!还不想脱!你是不是想诅咒父皇啊!”

    “冤枉!臣冤枉啊!”蒙骆恨不得和他拼命,却不得不用力死死护着这衣裳,拼命地叫冤枉。

    西戎的使臣们也都跪成一片,齐声叫冤。

    “好了,老四,放手,”景康帝这才沉沉地开口,出声呵斥,“你是大景的皇子,如妇人一样和人撕扯做一处像什么样子!”

    “哼!”萧慎这才不情不愿地放开手,狠狠地瞪了眼蒙骆走回远处。

    “冤枉?”见蒙骆一副松了口气的样子,江知渺突然冷笑,“陛下,臣想问蒙骆王子两件事。”

    “问。”景康帝点头。

    “其一,敢问王子殿下,这衣裳是因何而换,是有人逼您换的吗?!”

    江知渺冷冷地笑了声,目光讥讽,“其二,这衣裳是何人准备?若是宫里准备的,那就是内务府办事不妥,若不是,那就是殿下您的问题了。”

    “我!”蒙骆哑口无言,他下意识看向阿克勒,却见阿克勒也白了脸色。

    这么多人看着呢,确实是他自己先心神不宁,离席请罪时把茶盏放得靠外,又在落座时不慎用宽大的袖口掠过茶盏让其掉下来的。

    这第一问他答无可答。

    至于第二问……

    “禀告陛下,”内务府的总管太监苦着张脸匆匆上前,“臣冤枉啊,内务府按例为贵人们都准备了衣裳,但蒙骆王子进了偏殿,连看都没看就把宫人们都撵出去了!”

    “这衣裳,是他们自己带的啊!”

    蒙骆做梦都想不到自己的谨慎会成为自己无可狡辩的源头。

    “哈,看来很明显了。”

    江知渺晲他一眼,蒙骆眼睁睁地看着初见时烟与江南般柔和的年轻官员面露讥讽,那锐利的视线打过来,才让他惊觉当日感觉到的压迫与震慑不是错觉。

    “西戎属臣丧服面圣,实属有不臣之心,”江知渺重重跪地,“请陛下严惩!”

    “请陛下严惩——”

    文武百官见势齐刷刷地跪下,声音汇成洪流,响彻整座大殿。

    “请陛下严惩!!”

    完了,巨大的声势里蒙骆软倒在地,面如死灰。

    和亲、纳贡……一切都完了。

    第30章 归还不战而胜

    “你怎么做到的?”

    梨香院里,几个姑娘们围坐在小亭里,好奇地看向小桌正中央的那块帕子。

    云夫人和薛夫人正坐在一边品茶,闻言凑过来笑,“你们别看这料子看着没什么,为这个知渺可是结结实实苦了大半个月,每天带着一堆线头回来。”

    “那段时间我还以为我养的是个女儿呢,女工做得比我还好些。”

    “娘……”江知渺有些无奈地笑笑,天色渐渐黑下来,他拿起那块帕子移到暗处,随着光线变换,那颜色并不算深的绸缎化成了浓厚欲滴的松绿色。

    再点起烛火,当整个小亭亮若白日的时候,布料却闪烁起银光,若是放大些,几乎成了一件素白的衣裳。

    “好神奇啊。”林黛玉满脸惊奇,捡了那快帕子起来细细看,用剪刀挑开线头后才看见里面竟然密密麻麻地缝了一层交错的银线。

    光照在上面的时候,银线看上去就成了一片素色。

    按照礼制,无论是斩衰还是大小功,孝服都应该是麻布做成的,但京都富家子弟从小就是锦衣玉食的养大的,哪里受得了粗糙的麻布。

    “这还是前朝的手艺了,”江知渺讲,“我也是小时候在宫里听老人讲过,宫中贵人有时候要服丧,穿不得粗麻,就让绣娘取银线密密地藏在布料里。”

    “灵堂灯火通明,看上去就和正常丧服差不多。”

    也是前朝末年的时候,天灾人祸,礼崩乐坏,才衍生出了这么些偷懒的小把戏。落在眼下,这般做法可谓是大不孝,若是被御史知道了,少说也得惨个狗血淋头。

    “原是如此,”开宴前,薛宝钗也随九公主去过偏殿,很快就意识到了关键。

    “猎场行宫少有人去,而陛下出行,所用灯油烛盏都是有制式的,需从宫里运去,”她细细解释,“偏殿设的灯盏并不算多。”

    实在这次万寿宴来得突然,要筹备的东西又多,内务府自然是紧着正殿和有人住的地方了。

    无数盏烛台将整个大殿照得恍若白日,到了开宴时,偏殿却只点了几处,只等着随宴会进行慢慢点。

    这作法算不得错,毕竟陛下有专门的暖房,会

    去偏殿的多是女眷们。京城贵女大多小心谨慎,哪里会一开宴就去更衣。

    等到后半宴陆续有人去了,灯盏也布置得差不多了。

    只有蒙骆因为意外才提前去偏殿更衣。

    “蒙骆王子谨慎,挑了间偏僻的屋子更衣,”江知渺补充,“正好内务府还没顾得上那里,他又不让宫人进去,这不巧了。”

    当真是防不胜防。

    薛宝钗心底唏嘘,这做衣裳的法子连薛夫人几个年纪稍长些的夫人都不知道,想来整个大景也少有人知了。

    西戎那些蛮子,连妆花愁镶花绸都不知道,如何知道这个呢。

    出了这么一件事情,景康帝暴怒,万寿宴自然也是早早散场了。

    贾家一行人在行宫上又歇了一晚,第二日一早,各家都心有灵犀地启程回京。

    事情闹到这个地步,江知渺知晓她们一定会好奇,才特意与云夫人一道到贾家来与她们解惑。

    “好了,”云夫人笑了半响,这才起身和薛夫人告别,“天色不早了,我们也该回去了。”

    江知渺随她起来,笑容里带着些意味深长,“也就能清闲这几日了,再过些时候,京城怕是又要忙起来了。”

    蒙骆孝衣面圣,还是在万寿节这般的大日子。不过一日京城就已经传的沸沸扬扬的,民意滔天。

    他作为属国王子,做出这般大逆不道的事情,老狼王自然该做出表态。今日一早朝廷的申谕文书就已经八百里加急往西戎发去了。

    想来只要几日,和亲一事便可迎刃而解。

    薛宝钗起身送他,云夫人特意快了几步,留地方给他俩说悄悄话。

    薛宝钗有些惊奇地笑笑,“想不到你倒是会使这些阴谋手段。”

    “阳谋也好,阴谋也罢,总归管用就行,”江知渺看她,“我设计这么一场,无论是天家公主还是勋贵女儿,都不用担心远嫁和亲了,大景甚至能反过来要求西戎赔礼,这不好吗?”

    “自然,”薛宝钗轻叹一声,“六公主也好,八公主也罢……再刚烈的手腕、再顶尖的筹谋,一旦沦为两国质子,都只有香消玉殒的份。”

    太子为了和亲公主人选与甄贵妃争了又争,斗了又斗。前朝大人们也只会提出找人代替和亲,息事宁人的法子。

    男人们在前线输了,男人们不敢硬气地对西戎,苦果怎么又要这些无辜的女孩子来吞呢。

    薛宝钗心底有些疲累,说江知渺使得是鬼蜮伎俩上不得台面,她当初和端嘉公主献策,让戏班子唱“昭君出塞”来绝了和亲的手腕,又干净到哪里去。

    她甚至更卑劣些,利用了那些满怀热血的书生们,若真是按这样做了,只怕那些人竖着进宫,横着出去了。

    “不说这个了,”看她神色郁郁,江知渺转开话题,夜色黑尽,角门前的这一条小路只有他们手里的灯笼还发着光。

    橘色的烛光打在他脸上,漆黑的眼睛里满是笑意,“我立了功,陛下总是要赏些的。”

    “那恭喜大人升官了。”薛宝钗笑笑,诚心地祝贺他。

    于情于理,论亲论疏,她都希望能走上高位的是江知渺,至少这人是心怀大志关心百姓的,比那些贪官污吏好不知多少。

    “不止,”江知渺意味深长地笑笑,“下次休沐的时候还请姑娘拨冗一叙。”

    他有些怅然,“我带姑娘看小时候见过的那树海棠花。”

    他离京远赴江南,百般算计,千般筹谋,现在想想,在江家大院里走马斗鸡、的纨绔日子,已经过去六年了。

    …………

    又过三日,从西戎来的使者带来了老狼王的请罪书。

    议政殿里,景康帝面色平淡,半点看不出万寿节上怒火滔天的样子,只有些得意与满足地看着手里字字卑微的折子。

    “这老东西,当初上书要朕的女儿给他为继室的时候可不是这样说的。”

    折子被啪地一声丢在案上,侍奉的老太监吕得功心头一跳,边上前给他捏腿边义愤填膺地骂,“西戎人这些年是越发地猖狂了!也不看看公主们都是什么神仙人物,老奴说句难听的,可真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

    “你这张嘴,”景康帝笑笑,舒服地眯起眼睛,“太子呢?怎么不见人。”

    “殿下去奉清殿给娘娘上香去了,一同的还有端嘉公主。”提起太子,吕得功心头一紧,小心翼翼地回话。

    “朕这个儿子……”景康帝沉沉地叹了口气,“这些年倒是越发糊涂了,朕记得他早年不这样的。”

    “也许是朕活太久了,碍了他的眼吧……”

    这话吕得功哪里敢听,赶忙重重跪下,恨不得给自己缩成一团。良久见景康帝没有再说的意思,才小心翼翼地开口,“太子殿下到底是陛下一手带大的,父子之间,哪有什么仇怨呢?”

    “殿下做错了什么,陛下再教教就是了,千万别气坏了自个身子。”

    吕得功从小服侍景康帝,感情深厚,这话也就他说得,但景康帝眼下却不想再听这些和缓的话语了。

    “手段什么都能教,心气却是改不了的,”景康帝面沉如水,一时间看上去更是垂垂老矣,“你看这次,他和甄氏斗成那样,怎么,端嘉是他妹妹,雅月就不是了?”

    “亲妹妹都不想护,朕能指望他护住底下的百姓?”

    景康帝冷声开口,“我大景还没输呢就和亲,日后朕若是先老狼王去了,这天下交到他手里,只怕就要割地了。”

    吕得功:“…………”

    老太监心底也唏嘘,他是离景康帝最近的人,也是最了解这位千古名君的人。

    哪怕皇帝现在老了做事糊涂了,吕得功也始终记得,正是这位皇帝清战乱、定四海,平三蕃,稳天下。

    是真真正正挽大厦之将倾,打得老狼王俯首称臣,保住萧家祖宗基业的明君。

    他当年泰山立誓,只要自己还在位一天,不割地、不赔款、不和亲、不求饶。多壮烈的誓言,怎么现在就没人记得了呢。

    前朝吵成那样,景康帝也一直迟迟不下决定是为什么,不就是因为他从一开始就没想过要和亲吗。

    那些跳来跳去的主战主和大臣,怎么只知道闹,不知道陛下苦的是该怎么样不起战事,而解决这件事情呢?

    战,国库空、百姓苦,若是认了和亲,让得了一时,难到让得了一世?让西戎知道他们没底气,露了怯,只会更糟。

    只怕公主死在路上,西戎的铁蹄也踏过山海关了。

    景康帝不在乎多卑劣的手段,甚至不在乎自己的寿宴,他只想到不动一兵一卒地解决这件事情。而科举选仕,官员考校,选的是能急皇帝所急,忧皇帝所忧的人,可不是选一堆仗势欺人只知道叫嚣的老贼!

    满朝文武,竟只有那江寺丞敢提出来,敢真去做了。

    三皇子、五皇子……吕得功在心底默数,这几个没站出来反对公主和亲,甚至主动来找过景康帝推出自己同胞妹妹的皇子,从这一刻,就已经出局了。

    只有太子,虽做了错误的决定,但不好说,不好说。

    “陛下,四皇子、八皇子倒是刚烈,那位江寺丞也是个奇的,那绣法老奴也听说,但宫里都没人有这样的手艺了,偏他能找出来。”

    吕得功宫里待得久了,话也说得难免有些引人深思的意味——宫里都没有这样的绣娘,江知渺一个臣子,怎么就能找到呢。再联想江知渺特殊的身世,更是让人浮想联翩。

    好在江知渺早做了准备。

    到底是万寿节,他天大的本事,也不敢贸然算计到皇帝身上。

    特别是江知渺清楚地知道,这位老皇帝一点都不似外头传那样,老年失德失智,反倒越发地阴翳、疑神疑鬼。

    他的所有计谋都是经过景康帝点头,才敢去做的。

    吕得功不知道,那绣娘,其实是江知渺借景康帝的人才找到的。

    景康帝自然不会责罚他,反倒提笔沉思片刻,写下了封圣旨。

    “罢了,”老皇帝目露感慨,“当年太子做错了事情,朕愧对他家。清河还在的时候,他好歹也是喊朕一声舅舅的。”

    “吕得功,”景康帝眼神斜到跪在地上的老太监

    身上,“你亲自去传旨,告诉他,不用进宫谢恩了,朕准他两天假,好好收拾家业吧。”

    “江家出了多少年的忠臣,可不能就这么败落了。”

    景康三十五年,因太子谋逆案,国公江禹山下狱身亡,江家所有家产悉数充公,钟鸣鼎食、世代簪缨的江家就此败落。

    六年过去,江知渺入朝为官,同年立功,皇帝特赦,当年没收的那些家产,总算是又回到了他的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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