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后的动作越发明显起来,她不仅召了云夫人几个进宫里暗戳戳地打探情况,还时不时地给林家赐下些东西来。
久而久之,京中便渐渐地有了传言,说皇家有意将林家女许给怡亲王。
萧祥是本朝为数不多的几位亲王,其他的那几位都是胡子白花花的了,年轻没有妻妾又前途无量,可谓是京城世家眼里的金窝窝。
消息传开,不知多少人家都暗暗地咬碎了牙,只林黛玉心底有些发沉。
林如海亦苦笑,“玉儿,我前头听陛下透露怡亲王那边似乎也有意于你……你往日里可与他有旧?”
“女儿不曾见过这位大人。”
林黛玉愈发地疑惑,她到京几年里怡亲王一直被囚禁在城外别庄,等人出来了林黛玉又忙于女学,算来算去,她与这人毫无交道。
“许是他从哪听说过你,”林如海叹气一声,“这就难办了。我看陛下心意已决,若是想要避开这桩婚事,怕是只有你哥哥那边入手了。”
“事关皇家,兄长亦是难做,”林黛玉面色沉沉,“若女儿早些年已有了婚配,此刻还能推拒一番,眼下只凭我一句不想嫁人,宫里只怕不许。”
偏她也不能自请出家什么的,怡亲王是天家人,眼下婚事有了眉头,女方却出家了,这让人怎么看他?
按陛下那个性情,只怕是要恼极了林家。
“早知如此,当年你外祖母来信的时候,我便不该拒绝。”
林如海心头懊悔,比起嫁入皇家,他更愿意女儿与贾宝玉成亲,好歹青梅竹马知根知底的。
贾家虽没落,但也正是因为这样,林黛玉嫁过去之后王夫人几个才不敢给她脸色瞧。
到了皇家,纵使他权势滔天,怕也难保女儿安宁,后宅的那些阴私手段,就算林黛玉应付得来,林如海也不想女儿整日只能与这些相伴。
人人都赞他女儿是世外仙姝,既是仙姝,又何必落入凡泥中呢。
“父亲莫急,”林黛玉思虑再三,缓缓开口,“事情也未必到了绝路,咱们不好质疑这桩婚事,但有一个人能。”
“你是说怡亲王?”林如海一诧,也点了点头,“确实,只要他那头开口不愿,陛下也不会强压着弟弟娶妻。”
“只是这何其之难。”林如海担忧地看向她,“玉儿,你莫急,若是陛下真要赐婚,大不了爹抛了这身官袍不穿,也不能委屈了你去。”
“哪里至于这样呢,”林黛玉心底一暖,笑着开口,“我听闻怡亲王性情纯善,不像是个说不清理的,若是能与他阐明态度,许也就成了。”
“只我不好相邀,还请父亲帮忙下拜贴,女儿亲自与大人面谈,以求大人回心转意。”
“如此也好。”林如海点点头,回房取了帖子,思虑再三后提笔写下,又让人送到亲王府上去。
前朝事务繁忙,林如海听闻怡亲王向来是与陛下共居宫中,鲜少回府。他叹了口气,也不知道这帖子送过去,什么时候才能有个消息。
却不曾想第二日王府就派人来回了帖,那管事态度颇为亲和,说是为了小姐的清名,不好约在府上相见,便于十日后在京郊设宴,还请小姐赏脸前去。
说罢,还给了一封单独的信,林黛玉拆开一看,上头用清隽的字迹写了两首诗,她看了看,一时间颇感诧异。
第一首是早年先帝万寿宴上她夺魁的那首,第二首则是元妃省亲那日,她替贾宝玉做的那首《杏帘在望》。
这是何意?林黛玉心中不解,又隐约有所觉察,她把信折好收起,只等着见面那日解惑。
萧慎听说弟弟要设宴,来参宴的还有林家的姑娘,大笔一挥便给他批了好几日的假,还让内务府的人帮忙看着,不能让宴席出半点差错。
宫里的人自然办得尽心尽力,京郊的燕回山上顺水摆了曲水流觞宴,搭建起了供女眷们休息的绣楼和男子们的马球场,场面盛大,热闹非凡。
开宴前,林黛玉一身水红裙装,乌发簪金簪,明艳的打扮越发显得人清冷出尘,从绣楼前走过的时候,惹来无数姑娘们或是羡慕,或是欣赏喜爱的目光。
王府的嬷嬷贴心地抬了小轿,一只到半山的亭子里,林黛玉看见一个面色有些苍白,眉目端正的青年坐在亭子里,远远地朝她一笑。
“妾身拜见王爷。”
她低垂下视线恭敬行礼,膝还没弯下去,萧祥就急急忙忙地让嬷嬷给她扶起来了。
这位年轻的王爷竟然有些不好意思,只请她喝茶。林黛玉看他一眼,大胆地开口问,“敢问王爷,那两首诗是?”
“你还不知道呢,”萧祥有些缅怀地笑了笑,“当年父皇万寿宴,我沐恩得以参加,见有人在斗诗,便一时兴起加了进去。”
他常年被困在别庄里,抬眼只能看见巴掌大的天空,纵然有四哥暗中照看,日子也并不十分好过。
最难挨的时候,萧祥只好一夜一夜地把自己沉浸在别庄那堆积如山的诗书里,企图片刻地逃离现实。
文之一道,别的皇子都有大儒相教,只有他全凭自己摸索着。诗书看得多了,也就更迷惘起自己的处境来。
万寿宴那次,是他第一次在外人面前作诗,到了只剩他们两人的时候,萧祥全力以待,绞尽脑汁地想着如何才能写好夺魁,对面却交了首带有宽慰意味的诗歌上来。
萧祥看见竹梢上挂起的那首诗时,心底顿时五味杂陈。
有人看出了连他自己都没意识到的,藏在诗词里的那些沉郁,以诗唱和宽慰。
当时萧祥就明白自己输了,光从境界上来说,对面人胜他无数倍。
万寿宴结束,萧祥短暂的自由也结束了,他再一次被关进了别庄了,前来押送的太监与他生母有旧怨,慢悠悠地在别庄里转悠了一圈后,命人搬走了那些书。
连最后解闷的东西都不给他留下。
萧祥明白,读书明智,这是有人在怕呢。看着空荡荡的屋里,他慢慢地提笔,把那首诗又写了一遍,一字一句间,仿佛有个看不清模样的人,正远远地安慰他。
在接下来的几年里,这是他唯一的念想。
可日子还是太难熬了。
太子将废,宛若困兽之斗,一时间京里人人自危,他那好二哥无差异地厌恶每一个兄弟,包括在别院里关着的他。
夜色里,有人翻进了别院,将萧祥那双本就没得到好好医治,一直藏着暗伤的腿再次打伤。剧痛让他晕了过去,等再次醒来的时候,已经不知道过了多少时日。
萧慎偷偷派来的大夫告诉他,两次受创,便是日后好好医治,也回不到最初了。
萧慎痛极,他进不来别院,只让人传信叫萧祥再忍忍,马上就结束了。
可萧祥却觉得自己忍不下去了。
一日里他有大半时间都在不自觉地流泪,那大夫忧心忡忡,只好想着法子地给转移他注意力。
那首《杏帘在望》也是这时候到了萧祥的耳朵里,大夫絮絮叨叨地讲元妃省亲那日是何等的显赫威仪,各家的诗词是如何被官家收录,传遍京城。
和那首诗一块出现的林黛玉名字进到了萧祥的耳朵里,萧祥想到当年那诗词里遗憾的安慰之意,再次泪流满面。
靠着这个人,靠着这些诗,他挨过了最难熬的那段岁月。
“原是如此……”听着萧祥的解释,林黛玉神色恍惚,“难怪当年我问老师另一人是谁,他却始终不肯多说。”
只因那个万寿宴一结束就再次被关入樊笼里的名字,是皇家不可提的禁忌。
她顿了顿,看着萧祥热切又有些不好意思的眼神,抱歉地开口,“抱歉……王爷,我不能嫁你。”
萧祥的面色顿时僵住了。
震惊、疑惑、痛苦……种种情绪在他眼底滑过,好半响他才勉强压抑住情绪,没有追问为什么,只是有些凄苦地笑笑。
“是么,我与林姑娘之间,到底是有缘无份了。”
他笑得好看,林黛玉却总觉得这人快要哭出来了,一时间有些说不出的愧疚,可最终还是没有改口。
“当日陛下问我时,我没藏好,倒让他误会了,”萧祥看向远方,金灿灿的阳光撒在京城的每一片土地上,包括那座萧慎一登基就派人毁去的别庄。
“给小姐添麻烦了,”他慢慢地开口,像是不舍得那几个字跑出去一般,“宫里那边我会去说的,抱歉。”
林黛玉无言,两人静静地坐着,直到快要开宴的时刻,王府管事前来找人,林黛玉才随着嬷嬷一起回到席上。
而宴会一散,萧祥便进了宫,也不知道他怎么说的,第二日宫里赐下来好多赏赐,却再也没说赐婚的事情了。
林如海不知道背后的事情,只替女儿觉得高兴,林黛玉手抚过赏赐堆里的那些孤本,也慢慢地笑了笑。
“妹妹!妹妹!”
也是这时,林家的大门忽然被人闯开,贾宝玉神色苍白又恍惚,身后追着一大群人,踉踉跄跄地跑进来。
“妹妹!我听他们说你要嫁人了!”
贾宝玉泪珠滚滚而下。
“你听谁胡说的,”林黛玉顿住,半响才笑着让人赶快扶他坐下,“没有的事情。”
“那就好,都是那些贱蹄子,”贾宝玉如释重负,神色里有些委屈,“他们说你嫁了人,就再也不能和我一块玩了。”
迎春、探春都依次出嫁,惜春并不愿理他,就连史家那头也在相看史湘云的婚事。
贾宝玉每日回到家中,只觉得偌大的宅邸里空空荡荡的,再没有半点意思。
“妹妹,你不要嫁别人,你嫁我好不好?”他突然站起,神色认真地看向林黛玉,一脸的执拗,“咱们快快乐乐地在一起不好吗?”
“我不能嫁你。”林黛玉心底五味杂陈,话说出口的瞬间,却觉得自己好像整个人都轻松了下来,仿佛一种无形的枷锁在此刻烟消云散。
“那你会嫁别人吗?”贾宝玉又问。
“不,我不嫁人。”
听见这个回答,他才骤然笑开,将悲意抛在脑后,从衣裳里取出一本册子,邀功一样地举到林黛玉面前,“妹妹,你托我给院里编的讲集我都编好了,你看看可不可用!”
“好,”林黛玉看着他笑笑,“麻烦你了。”
一旁安静坐着的林如海看看他们,沉沉地叹了口气。
到底是有缘无分。
……
转眼间到了年底,收获、晒谷……忙碌了一整年,直到年关下的时候,成都百姓们总算是闲下来了。
今年的年过得格外地有滋有味,赵家村里,赵青山一枚一枚地数过铜板,喜上眉梢。
没了地主逼迫,也不用再交高昂的税钱,他家里总算是攒下些银钱了。
有了银子糊口,赵青山也不用再日日忙于抄书挣钱,能好好地备考来年的府试,他暗下决心,一定要早日考个功名回来。
官府里,各路衙役正忙碌地统计着今年的税钱,一通计算后,小吏喜上眉梢,“大人,咱们府今年要交的税都齐了,竟比去年收上来的还多些呢。”
江知渺搁笔笑,“辛苦了,把这些银子押送到朝廷,咱们也能安心地过个好年了。”
观砚端了个托盘上来,上头满是银粒子,江知渺笑着让人发下去,“这是给大家的赏钱,就当提
前送的节礼了。”
一时间,衙门里满是雀跃的欢呼声。
一片喧哗里,江知渺郑重地把一封厚厚的信封好,随着诉职的折子一块送往京城。
这一年来,他到成都府最重要的事情就算完成了。江知渺心底料想,等到明年,摊丁入亩就可以彻底地在全国上下推行开了。
那时候人人都能过个好年。
折子到了京城,正好是封笔前几日,萧慎细细地读了,又请大臣们到宫里商议,一通争吵之后,总算是理出了大概的章程。
大臣们告退后,年轻的皇帝站在窗前,看着一片飘白的京城,眼底满是志得意满。
摊丁入亩推行开后,紧接着便是官绅一体,火耗归公……他还年轻,只要在位一日,这些利国利民的政策总会一点一点地推行下去的。
至于负责的官员,萧慎一笑,他已经有了人选。
……
先帝孝期过后,宫里传了一道旨意,有子开府的太妃可出宫荣养,而无子的太妃亦可被接回家中奉养。
圣旨一到,元春泪流满面,到家那日,王夫人抱着她,又哭又笑,又喜又悲。
次年,谢淮安升官,而探春的功劳也被宫中看见,得了表彰。
乾正三年,江知渺任期满,总算是回到了京城。
这一回来,便升任吏部侍郎,而眼下的吏部尚书早已半退,他便形如尚书。
只等着年岁再长些,便可名正言顺地官拜尚书,位极人臣。
只有极少几个人知道,乾清宫里一直压着一道暗旨,只等着江知渺升官那日,便可顺当封侯。
封侯拜相,历朝历代读书人的极致,便在他那里实现了。
几个新法的试点推行他都立了功,就是有人不服,也只能看看人家的政绩,哑口无言。
回京路上,江家的马车后头堆满了各路百姓送的瓜果鸡蛋,成都百姓最为热情,江知渺走那日,百姓十里相送,若不是实在装不下,恐怕都得把家底搬空。
容易坏的瓜果等等都在路上用了,那些能放的都带回了京,分了往宫里和相熟人家送去。
马车进了京城城门,江知渺掀开帘子看向熟悉的宫城,怀里抱着的孩子睡得迷迷糊糊,吧唧嘴两声。
“这次回来,心境倒是与之前大不相同了。”江知渺笑着说道。
薛宝钗轻笑着打趣他,“怎么,江郎才及弱冠,已生半生之叹了?”
江知渺笑着不说话,两人亲昵地依偎在一起,看着熟悉的街景慢慢浮现,江府的大门出现在眼前,几个长辈早已经等在门外翘首以盼了。
而不远处宫门熠熠生辉。
他低下身亲了亲稚子的眉心,那孩童睡醒,咯咯咯地笑了出来。
穿越过来十数载,跌落尘埃里过,也爬至山巅过,狼狈出逃那日历历在目,金榜题名的那日亦还在眼前。
岁月漫长,总归前途是光明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