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清晨。
梁思站在大门前, 低头在门锁上输入昨晚收到的那串开门密码,最末四位像是个日期,1224。
应该是一次性的临时密码吧?
还挺好记的, 平安夜。
他这样想着, 推门进去,走进一室淡蓝冷清的空气。
随着脚步声响起,原本空寂无人的豪宅,总算有了些热闹的动静。
梁思不是第一次来傅总的这个住处,但却是第一次看见它如此安静的样子。
这间房子由知名室内设计师操刀, 装修风格是很符合他对傅总印象的冷色调, 简约又高级,与此同时,随处可见明显带有另一个人气质的装饰和日常用品, 明媚活泼。
两种截然不同的风格在这里融为一体, 并不显得突兀,反而有种奇异的和谐感。
兰先生今天不在家,所以在昨晚发来一条短信, 委托他过来给清晨上门打扫的保洁开门。
玄关处放着一个富有童趣的卡通风格日历,梁思的目光扫过那里时,顺手将它翻到了下一页。
五月已经过去了。
现在是六月份的第一天。
几分钟后,八点整,门外响起了敲门声。
兰先生叫来的保洁很准时。
做事时手脚也十分麻利。
梁思坐在沙发上,看着赵阿姨戴好手套和鞋套, 迅速审视了一圈屋子, 然后就从最外面的玄关开始收拾。
——她拿起那本刚刚被翻到新月份的日历,毫不犹豫地塞进了保洁袋。
梁思愣了一下。
紧接着,赵阿姨又沿客厅动线收拾了一圈, 把所有看上去与整体装修风格大相径庭的物件都挑了出来。
全部是兰先生的东西。
他与傅总的个人风格实在是泾渭分明,很好辨认。
在一旁督工的年轻助理渐渐坐不住了,本能地站起来,盯着那个正被一点点填满的崭新保洁袋,欲言又止。
他原以为这只是一次日常的打扫维护,像是做做卫生整理收纳之类的。
……也许是兰先生看腻了现在的陈设风格,想换一批装饰品了?
这种自我安慰在持续到他看见赵阿姨走进衣帽间,依然像丢垃圾一样把一件件衣服塞进袋子的时候,彻底失效。
梁思的心头泛开一阵隐约的不安,叫停她的动作:“等一下,你在做什么?”
赵阿姨很礼貌地应声,语气平常:“梁先生,我在收拾衣帽间,是兰先生要求的。”
那个黑色的保洁袋里装满了明显属于兰又嘉的衣服。
闻言,梁思沉默了几秒,心里模糊的不安逐渐升格成不妙的预感,斟酌着问:“兰先生让你帮他收拾……带走这些东西吗?”
但怎么会用垃圾袋来装?
赵阿姨很快摇摇头:“不是。”
梁思刚要松一口气,就听见她继续说:“是让我丢掉。”
“兰先生让我清空他的房间,清理掉所有他用过的东西。”
这当然是个听起来不太寻常的要求。
但赵阿姨在听到这句话时,没有提出任何疑问,只是全盘应下。
毕竟富人们常常做这种心血来潮的事。
在年轻人愕然惊怔的目光中,手上拿着一件衣服正要丢进袋子的保洁阿姨问他:“梁先生,我可以继续收拾了吗?”
可下一秒,她听见一道略显仓皇的拒绝。
“不可以。”对方当机立断道,“把袋子留下,你去客厅待着,什么都不要再碰,我先打个电话。”
不妙的预感霎那间成了真。
梁思目送面露茫然的赵阿姨走出衣帽间,在一种莫名其妙的恐慌感中,拨通了一个号码。
“喂,林姐吗?我是梁思,傅总现在在忙吗?”
电话那头的女声口吻温和,话语却利落:“他在办公室里,三分钟后有场董事会要开,出什么事了?”
梁思深呼吸,当即加快语速道:“我在月亮湾那套房子里,兰先生不在,但让保洁过来清理走他所有的个人物品,目前只收拾了一部分,已经被我叫停……傅总知道这件事吗?”
他想,这绝对不是多余的事。
光海市,富安大厦。
林秘书挂断电话时,距离上午这场董事会的开始只剩下两分钟。
两分钟可以做什么?
至少够她在前往会议室的路上,将梁思告诉她的这件事言简意赅地汇报给傅总,询问他是否允许保洁继续清理,或者说,借此确认他对兰先生这一举动的态度。
也足够让她迅速做出一个现在不是处理这件事的最佳时机的判断,她会先让梁思去联系兰先生,试探一下对方的意图,将事情理得更清楚些,然后等到会议结束,再一并告知傅总。
因为这场董事会对目前的富安科技很重要,去年才彻底接手傅家这份产业的傅总正在全力推进一项规模庞大的长期规划,但股东内部对此存在巨大分歧,始终未能达成一致,他需要将全部精力放在这件事上,而不是在这种关键时刻分心。
林秘书有充分的,选择第二种应对方式的理由。
可与此同时,她看见办公室的门往外打开,跟着响起的是一道冷峻低沉的声音。
“去会议室。”
傅总没有等她准点去敲门通知开会,少见地主动出来。
就像昨天深夜,航班在光海机场落地后发生的事一样。
林秘书在两天前取消了这趟原定的出差行程,又在两天后的夜晚被临时喊出门,重新出发。
在京珠机场起航前,她看到的傅总就已经是心情沉郁的模样。
等飞机降落后,机上乘客纷纷打开手机,后方的客舱里一时间充斥着消息提示音、打电话的声音。
傅总的手机屏幕上同样显示出一条条在过去两小时内收到的消息,他面无表情地垂眸查看。
而在其中的某一瞬,林秘书看见对方握着手机的修长指节猛然收紧,手背处的青筋因为用力而根根浮现。
她几乎无法形容,那一刻男人的表情有多难看。
若不是机上其他乘客的状态都很正常,林秘书差点都要怀疑,是自己的手机单独漏掉了什么刚刚发生的爆炸性噩耗。
整个世界看上去一切如常。
好像只有傅总收到了那条令人色变的坏消息。
她不禁屏息静气,等待着老板开口下达命令,提前做好了通宵忙碌的心理准备。
但出人意料的是,接下来却什么也没有发生。
那抹强烈的波动转瞬即逝,男人的神情很快恢复了正常,没有说话,甚至没有看她。
他收起了手机,没有回复任何消息,也没有做其他别的事。
机场深夜的灯光透过舷窗,落在雕刻般锐利的侧脸,模糊了那双灰绿眼眸中涌动的情绪。
唯一的异样,是他在舱门刚刚开启,空姐正微笑着向头等舱的乘客道别的时候,不待对方开口,就起身离开了。
男人一贯冷静沉稳的脚步竟有几分匆忙。
仿佛正在逃离一片会吞噬每寸呼吸的窒息深海。
然后就到了这一刻。
平日里忙到全靠秘书来提醒下一项行程的人,罕见地主动离开了办公室,提醒她该出发了。
“好的傅总,等下要用到的资料已经都准备好了。”
林秘书在起身应声的同时,越过敞开的办公室大门,瞥见大片大片反射着耀眼日光的玻璃窗。
她便想起了一周前突然到访的宋见风,想起对方推门出来时丢给屋里人的只言片语。
——“……你们俩赶紧和好,我去求他总比求你好使!”
也想起在这位好友兼合作伙伴离开后,那道难得没有坐在办公桌前继续忙碌,而是站在落地窗旁怔然失神的高大身影。
还有在那之后,走进会议室前的一瞬,对方罕见凝滞的脚步,和带着些许烦躁的,让她在会后叫梁思过来的叮嘱。
后来,梁思就成了专门负责处理跟兰先生有关的事务的生活助理。
见她抱起文件夹,傅呈钧微一颔首:“走吧。”
大楼里随之响起清脆利落的脚步声,如同在京珠市的任何一日。
唯一的区别是,从来都效率极高的秘书在这次边走边说的简报里,说的是与工作毫无关系的事。
“傅总,有件事我需要现在就向您汇报,梁思刚刚给我打来电话……”
两分钟的时间足够她将整件事言简意赅地说给傅总听,再询问老板对此的态度。
但林秘书却没能直接得到答案。
她说话时,傅呈钧的神情竟没有任何变化,冷淡漠然一如往日,像是听到一件压根与自己无关的事。
走进会议室的脚步也没有丝毫停顿。
上午九点整,富安科技今年第二次董事会会议准时召开。
富安科技由傅呈钧的爷爷傅安一手创办,以机械制造起家,如今已是国内首屈一指的重工集团,这位白手起家创造了千亿财富的老人于去年年底病逝,离世前将自己手中持有的全部股份给了唯一的孙子,使得傅呈钧成为了这个庞大集团的实控人。
而傅呈钧彻底接手富安科技后要做的第一件大事,是与国资联合收购一家昔日在业内占据龙头地位,如今正深陷财务危机面临退市的金刚石企业。
金刚石,就是钻石的原身。
“……最近一次接触中,政府方面的意向很明确,他们看好富安的工业底子,以及我身后的JA集团在海外的商誉和影响力,JA是天然钻石行业巨头中唯一一个明确表示过不会涉足培育钻石领域的公司,不会和未来的富安形成直接的竞争关系。”
会议室里回荡着年轻男人冷峻沉稳的声音。
“等收购完成,与光海市政府合作建设世界级钻石加工中心和交易中心的规划会正式提上日程,上游生产、中游加工、下游销售的全产业链集群将在光海落成,届时,无论是面向日常消费的培育钻石,还是面向高精尖行业的人造金刚石,富安都会成为全国乃至全世界范围内唯一的巨头。”
他话音刚落,下方那群年龄比他大得多的董事里,立刻有人呛声:“我不同意!要是你爷爷还在,他也一定会反对你这个主意!”
“富安这么多年做得好好的,为什么要突然冒大风险涉足一个完全陌生的领域?就因为你身后那个钻石公司?它跟我们傅家根本没有关系,只跟你傅呈钧有关!你的野心实在太大!”
随着说话人相当强烈的反对态度,室内的气氛霎时紧张起来,其他董事也开始交头接耳,窃窃私语。
主座上的年轻男人面色不改,话音平淡道:“富安近两年的营收在持续下滑,是整个行业进入下行周期导致的,无法规避,与其被动等待周期复苏,求变是更可靠的出路。还是说,在你看来,混吃等死才是最好的办法?”
“你——!”说话的中年人瞬间气得一拍桌子,“傅呈钧,富安不是你的一言堂!你去年才从安叔那里拿到股份,但我们是陪着富安一路走过来的老人,这里也不是只有你一个人姓傅!”
“嗯,我知道你姓什么,傅令坤。”
“你这是什么态度?你该叫我一声伯伯!”
傅呈钧面露厌烦,显然已倦于这种就事不论事的无效沟通,目光直接越过傅令坤,看向在场的其他董事:“除了想要混吃等死,还有其他的反对理由吗?”
众人面面相觑,沉默片刻,刚有人组织好了言辞开口:“董事长,我个人是比较担心收购的……”
又被自觉饱受羞辱的傅令坤粗暴打断。
“傅呈钧,你根本就是拿我们傅家这么多年的心血当儿戏!跟你妈妈一模一样!亏你还姓傅,你到底有哪一点像你爸爸?要是他还在,哪里轮得到你在这里撒野!可怜他那么年轻就被你们母子两个合伙逼死!”
空气在这一刻骤然冷下来,旁人一时间吓得大气也不敢出,唯有气得脸红脖子粗的傅令坤好似浑然不觉,仍在公司会议上拍着桌子喋喋不休那些家事。
“以前我们只知道把你当家里人看,但现在再想起来,你分明从很早之前就开始想着要独吞富安了,让所有能威胁到你地位的人统统消失,怪不得你六亲缘薄,像你这种冷血变态的怪物,谁敢跟你亲近——”
打断他的是一道冷得像淬了冰的声音。
“不想开会就滚出去。”
主座上,那双秾丽深邃的灰绿色眼眸居高临下地俯视着所谓的长辈,周身浓郁的压迫感近乎实质。
里面涌动着令人遍体生寒的冷意。
和一阵仿佛淤积已久、被极力按捺着的汹涌怒火。
坐在一旁的林秘书便基本明白了他的态度。
无论是关于这项势在必行的商业规划,还是关于其他。
被吓了一跳的傅令坤本能地后退了一步,反应过来后,正要梗着脖子继续发作,已经有见势不对的其他董事冲过来拦住,好声好气地想将他劝走。
会议室里一时间乱成一片,只能先做短暂休息,稍后再继续讨论正事。
在这个闹哄哄的间隙,林秘书来到老板身旁,低声耳语:“傅总,那我让梁思和保洁都先离开。”
面色冷沉的男人依然没有说话。
他抬手按了按眉心,阖上眼睛休息的一刹那,眼中所有的情绪被尽数遮掩。
只剩白得刺目的光线在那只青筋凸显的手背上蜿蜒。
于是她走到会议室外的无人处,拿出手机拨通先前那个来电。
“小梁,付给保洁全额酬劳,让她离开,屋子保持现状,不要带走任何东西,告诉她兰先生现在很忙,你会联系兰先生处理剩下的事,别让她再擅自通知。”
“还有,尽快弄清楚兰先生去了哪里。”
直到上午十点多,兰又嘉才从昏昏沉沉的睡梦中醒来。
空气里漂浮着刻意放轻的说话声,粒粒尘埃在金色日光中朦胧盘旋。
“等下去食堂吗?还是去外面吃?”
“外面吧,看他中午前会不会醒,醒了就一起出去吃个饭……哎,你醒了?”
说话的人下意识朝这里望来,恰好对上那双雾气弥漫的惺忪睡眼。
他愣了一下,随即面露歉意:“是我们吵醒你了吗?对不起啊。”
刚刚睡醒的兰又嘉伸手揉了揉眼睛,有些茫然地环视了一圈四周仍显陌生的环境,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自己在哪里。
这是一间四人寝室,上床下桌,收拾得尚算整洁干净,天花板上的顶灯暗着,有个男生半倚在上铺里看书,遮光床帘正被另一个走到他床边的男生拉开些许,流泻出里面明亮的灯光。
两人的长相气质风格各异,但都很端正好看,放在一般学校里,称得上是鹤立鸡群的帅哥。
他们都是京珠电影学院表演系的大一学生。
“不是,没有吵醒我。”兰又嘉从仍有些不适应的床铺上坐起来,摇了摇头,“是我正好醒了,抱歉,我起得太晚,影响到你们了。”
昨晚提着行李走进这间寝室后,他同室友们打了招呼,简单收拾过后就上床睡觉了,但前半夜一直没能睡着。
幸好医生给他开的那堆药片里,有这种时候用得上的。
这是他第一次靠安眠药入睡。
站在床边的那个男生就笑起来:“才十点多,哪里算晚,我们俩都还没睡呢。”
头发睡得有些乱糟糟的青年顿时一脸愕然:“……你们通宵了?”
“是啊,可能是来了新室友太兴奋,没睡着。而且今天周末没课嘛,熬夜熬少了都算亏。”
另一个人接话道:“估计要下午才睡,到时候就变成我们影响你了。”
“对了,你等下有事吗?要不要跟我们一起吃午饭?学校旁边有家餐馆味道不错,你爱吃辣吗?或者别的也有。”
兰又嘉彻底清醒过来,看出他们面上隐约的倦意,应声道:“要不在学校里吃吧?我好像听说过京影的食堂很有特色,下次再去外面好了。”
“行啊,那就去食堂,我也饿了,你洗漱一下估计刚好开门。其实我觉得一般吧,就那样,你可别抱太大希望。你们音乐学院呢,食堂好吃不?”
“嗯……挺适合减肥的?班里好几个同学待到大四都瘦了一圈。”
“噗,看得出来,你也很瘦,那这个食堂还挺适合我们系的,都不用想尽办法保持体型了。”
嘻嘻哈哈的笑声里,兰又嘉和两个临时舍友一起去了食堂。
在对他而言久违的校园生活气氛里,他难得不靠药物也有了些胃口,一边同两人闲聊,一边笑着吃下这顿午饭。
梅戎青安排他住进了这所全国最好的电影学院,她在这里任教职。
兰又嘉会在这里待一个月左右,与生机勃勃的大一学生同住,去旁听表演系的课。
与此同时,剧组开始加紧筹备置景,计划在六月底开机,与选角导演说过的原定计划相比,整整提前了一个半月。
“梅教授是找你拍那部……叫什么来着,《晚秋》?民国背景的对吧?”
闲聊时,坐在餐桌对面的舍友自然而然地问起这个问题。
接着压低声音道:“你是不是要演年轻一点的那个男主?——这个可以问吗?”
兰又嘉点点头,并未隐瞒:“你们知道这部戏?”
“当然知道啊!我们也都试过镜的,就是试的你那个角色!”
没等最终的幸运儿露出惊讶的表情,旁边的另一个舍友立马冷酷拆穿:“你哪有试过镜,在第一轮看外形的时候就直接被筛掉了好不好。”
“但是我那天在楼下遇见过来搭戏的泓哥了,还跟他合影了!这不比试过镜光荣?反正都没选上,真跟他搭过戏的反而没胆子要合影呢。”
男生忍不住发出玩笑似的嘘声:“泓哥?叫得真亲热,人家都不认识你。”
“行行行,他认识你,纪因泓,纪大影帝只认识你——因为他给你搭戏的时候,你忘词忘到姥姥家去了!啧啧,简直是我们表演一班之耻!”
“靠,你要死是不是?”
纪因泓是当下影视圈里少有的人气与演技兼备的实力派演员,也是梅戎青自编自导的这部电影《晚秋》中,另一位男主角的饰演者。
兰又嘉以前看过他主演的电影,那时从没想过,未来还会有这样的交集。
梅戎青昨晚说过,按目前的时间安排,来不及做剧本围读这种前期准备了,要等他在京影的这段表演培训结束后,正式进组时,才会和其他演员见面。
兰又嘉笑着打断两人热闹的嘴仗,好奇地问:“梅导找过很多人试镜吗?”
“对啊,她没跟你说吗?反正我感觉她是把整个娱乐圈里年纪合适的人都翻遍了,没一个满意的,所以后面才去找素人嘛,好不容易找到一个据说还算符合她想象的,钢琴课都上了好几个月,结果运气不好出了点意外,又不能拍了。”
身旁同伴讲个不停的时候,试镜时忘词的那个舍友看着兰又嘉,认真地说:“我看过一点剧本,你的形象真的很适合那个角色,怪不得梅教授忽然要提前开机,她肯定是兴奋得不想再等了。”
在第一轮就被筛下去的那个舍友则讲起八卦:“我跟你说,虽然我们一班有班耻,但是二班还有个高手,震撼全校的那种高手,说是从小学钢琴,长得也还行,所以梅教授最初在咱们学校挑人的时候,他就觉得这角色简直是为自己量身定制的,昂着脑袋说绝对会选他——妈的,还真让这小子过了第一轮。”
兰又嘉专心地听着,在他生动的语气里弯起眼眸:“然后呢?”
“然后……”男生看了眼同伴,坏笑一声,“他倒是没忘词,演得激情洋溢的,但是跟他搭戏的泓哥忽然停下来,说这个可以了,他刚要兴奋呢,就听到梅教授让他出去,叫下一个进来。”
“这小子才意识到自己是被刷下去了,而且人家大影帝都不想浪费时间给他把戏搭完,哇,简直是二班之耻啊!所以他不肯出去,很不服气地问自己到底是哪里不合适。”
“梅教授居然还真的搭理他了,给他讲了讲那个人物,说跟他演绎出来的东西完全是南辕北辙,说他一点都没理解人物,也压根不懂表演!这话一出来,我们高手能忍吗?那铁定不能啊,他瞬间就炸了,然后你知道他干了什么吗?”
“什么?”
“——他居然反过来攻击梅教授!说是她写的剧本有问题,这个人物根本不成立,他没有灵魂,也就没有任何人能演好他,所以最该做的是改剧本,而不是挑剔演员!据说他讲完这段话以后,梅教授当场气冲冲地拍了桌子,指着他鼻子就开骂!”
他说得活灵活现,仿佛置身现场,专心致志聆听的兰又嘉渐渐睁大眼睛,满眼惊奇:“真会狡辩。”
“是啊,要不怎么说是高手呢。”男生摇着头啧啧称奇,“反正那天真是闹得挺大,好多人都是第一次见院里的老师和学生吵成这样,连校长都惊动了,着急忙慌地赶过来劝架。”
“然后梅导才冷静下来?”
“不。”男生压低声音说,“校长是来劝那个高手冷静的,让他想清楚自己现在是在激怒谁。”
说到这里,他不禁扼腕叹息:“要是我的脸争气点,进了试镜环节该有多好,我都不敢想那天要是能近距离看这场仗,会有多刺激。”
看出兰又嘉眼中的不解,另一个舍友笑着补充道:“梅教授是个很厉害的人……不仅仅是才华和性格。”
他说得语焉不详,但已经足够令听到这话的人有所猜测。
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为他安排好去处,舍友待他都很热情客气,又能为一部戏如此不惜代价地大动干戈,只为达到心目中最满意的效果,这都是普通人做不到,也不会去做的事。
梅戎青显然不只是寻常的导演或大学教授而已。
兰又嘉向来不太愿意探寻那些隐隐散发着权力气味的深厚背景,便也不再问。
他继续耐心地听两位舍友絮语。
热闹的气氛驱走了从睡醒时就在腹部持续作祟的疼痛感。
今天应该不用吃止痛药,他想。
这两个舍友的性格让他想起了柯云川,他在大一大二时最好的朋友。
那时他还住宿舍,过着与此时相似的校园生活,大多数时候都在宿舍、食堂和教学楼之间三点一线,周末会和朋友出去玩,或是去兼职弹钢琴。
他曾经拥有过再平凡不过的大学生活,直到后来……
思绪蹁跹的青年蓦地攥紧手中的餐具。
他不再想下去。
从食堂出来,舍友打了个哈欠,问他:“要不要我们带你在学校里逛一下?然后我们俩就回去睡觉,吃饱有点犯困了。”
“不用,你们先回寝室吧。”兰又嘉摇摇头,“我吃撑了,想散会儿步,我自己逛逛就行,晚点再回去。”
“行,那你有事就给他打电话,他不开静音的,估计也没那么快睡着,不用担心吵到我们。”
“好,我知道了。”兰又嘉认真地说,“谢谢你们。”
“客气什么,舍友一场,到时候记得给我俩多签几个名,如果能有泓哥的签名就更好了。当然,你肯定也会大红大紫的——”
“打的是我的电话,你还装上了?真行。”
“喂,给我留点面子行不行?!”
兰又嘉笑着目送他们吵吵闹闹地离开,才转身走进周末校园里仍然熙攘的人流。
他垂下眼眸,和一张张青春活力的陌生面孔擦肩而过。
京珠电影学院的校园很漂亮,栽满了梧桐树,夏日里浓绿蓊郁的叶片被风吹动,洒落一地斑驳光影。
路上常有长相出众的学生走过,一看就是表演系的,其他院系的学生对此早已为常,都不会再多看。
今天反倒是这些长得很好看的年轻学生,频频朝某个方向望过去。
那是一张理应是本系同学,他们却一点印象也没有的陌生面孔。
脑袋还有些发昏,大概是安眠药在体内残留的药效。
兰又嘉其实并不想散步,他只是想晒一会儿太阳,让身体变得暖一些。
他安静地坐在木质长椅上发呆的时候,接到了梅戎青打来的电话。
她问:“吃饭了吧?京影怎么样,住得还习惯吗?今天先适应一下环境,不给你排课。”
他答:“刚吃完,这里很好。”
“那就行,万一遇到什么事,或是身体突然不舒服,你记得要跟室友说,我让你住宿舍也是想有个照应,跟你住一间的两个小孩我有印象,性格都不错,刚好这间寝室又有空床位。”
“嗯,他们很好。”
听他这样说,电话那头的女人不禁笑了起来:“那你呢?你好不好?”
接着,她等了一会儿,才等来那句透着懵懂的回答。
“我?”那人顿了顿,小声说,“我也很好。”
兰又嘉想,自己很好。
他彻底告别了一个不爱自己的人,又幸运地有了一个未来能得到很多爱的机会,还被一个志同道合的大导演慷慨地照顾着。
他应该是很好的。
在他朦胧惶然的答案里,耳畔听筒中传来一阵轻得宛如幻觉的叹息。
“兰又嘉。”
平日里性格爽利强硬的女人笑着喊他的名字,语调是少见的柔和:“无论是怎么样的人生,其实都不过一场苦短。”
“别折磨自己。”她说,“及时行乐吧。”
看不见的电波很快消散在空气中。
六月的第一天,日色温暖而绵长,阳光落满他的肩头。
兰又嘉依然坐在长椅上,出神地看着前方小径上的人来人往。
也看着掌心的手机屏幕渐渐转黑。
从昨晚到现在,他的手机一直很安静。
现在已经是中午一点,赵阿姨的确没有再来问过他什么,他在昨晚预约的大扫除,应该已经顺利结束了。
那个曾经被置于顶部的消息框,已经被各式各样的群聊压下去,埋没在了一眼看不见的位置,最后一条消息仍是他说的再见。
一切结束得比他想象中还要轻松和容易。
这样很好。
……不。
不好。
他不应该再想起已经告别的人和事。
兰又嘉蹙了蹙眉,强迫自己收敛思绪,转移注意力。
他抬起头,视线越过被日光镀上金边的梧桐叶片,看向这个不断有学生往来走动的校园。
到处充满了喧嚣明亮的声音。
“刚才路过的两个女生是不是在偷笑——绝对是在笑我们,靠!又不是我女朋友,我们到底为什么要陪着你过来丢这个人啊!不行,我要撤了!”
几个男生拿着一大堆彩色气球、等身玩偶、零食大礼包之类的礼物穿过校园,其中有个人穿着圆滚滚的充气玩偶服,玩偶一边艰难地往前移动,一边从里面传出恳求的男声。
“别啊别啊,来都来了,过了前面就到宿舍楼了,你们帮我拿着东西在楼下等一会儿就行,求求了,帮兄弟一把,过完这个节我请你们吃饭,吃贵的!”
说要撂挑子不干的男生很受不了地翻了个白眼。
“……不是,儿童节算什么节啊,我说你们俩幼不幼稚,能不能正常点,过情人节去!”
同行的人就笑:“谁让他追到人家的时候已经过了520呢,七夕和生日都还远着,那可不得逮着一个节日就薅嘛。”
“行了,今天咱们六个整整齐齐的,一起丢脸就不算丢脸,难得连闻哥都来了,你可别想跑——”
五颜六色的气球漂浮着映入眼帘,在视野里留下色彩斑斓的光点。
兰又嘉听着那些交错的笑声和说话声,有些恍惚地想起去年的儿童节。
生日那天发生了意外车祸之后,他住了一周院养伤,出院后才终于见到日思夜盼的恋人。
他以为的恋人。
当时的他,还没有察觉到彼此之间关系的本质。
去年六月一号的晚上,忙碌的恋人总算出差回来,兰又嘉去机场接他,一道乘车回来的路上,唯有他絮语不停。
在等待红灯的时候,他透过车窗,看见对面马路边抓着一大捧气球招揽小孩的商贩,随口说:“那个气球的图案好可爱,跟家里抱枕上的差不多,今天是儿童节吧?”
身旁的男人分明一路无话,不知有没有在听。
可几分钟后,车子绕了道在路边停下,司机匆匆下车,又很快回来,从窗外递给他一根细细的彩带。
彩带的另一头,系着他觉得最可爱的那个气球。
下一秒,坐在树下盯着那束彩色气球发呆的青年,忽然很沮丧地垂下眼。
……他又想起傅呈钧了。
不记得是第几次。
仅仅在告别的第二天。
他很好。
他只是讨厌这种久违的、煎熬的折磨。
心明明已经被自己挖去了一块,可在日常生活的间隙里,总是会突如其来地想起某个人,只能靠理性去竭力压制。
反反复复中,他精疲力尽,连呼吸都变得苦涩。
习惯和记忆,是比感情更伤人的东西。
梧桐树下的身影始终孤零零地坐着,其实有许多道视线都在这里或长或短地停留过,却没有被他察觉。
直到那束色彩缤纷的气球越来越近。
在他即将与这群嬉笑着来过节的男生擦肩而过时,其中有个人却蓦地停下了脚步。
那人留着干净利落的寸头,气质很酷,在人群中分外醒目。
他手中握有一大束彩色气球,此刻微微低头,问身上落满了斑斓树影的人:“你又要哭了吗?”
兰又嘉被这道近在咫尺的陌生声音惊醒,茫然地抬起头,一时间不确定对方在跟谁说话,也不知道该如何作答。
两道视线在初夏午后灼热的光线里相撞。
前方传来的声音也变得遥远:“咦,闻哥人呢?怎么在后面……”
日光尽处,那双圆润柔和的杏眼有些湿润,也有几分呆呆的清澈,里面盛满了来人的倒影。
驻足在他面前的男生像是笑了,看着他说:“伸手。”
还没反应过来眼下状况的人,竟真的不假思索地伸出了手。
白皙空荡的掌心里很快有了份量。
是一把被包裹得晶莹剔透的水果糖。
“拿着,节日礼物。”
与话音一道落地的,是再度响起的脚步声。
替朋友拿着一大束彩色气球的陌生人,在送给他一把糖作为礼物后,又转身离开了。
兰又嘉怔怔地望着那道背影,渐渐隐没在人海与日光之中。
糖果被放进他手心的刹那,隐约撩起一阵粗糙的热意,挥之不去。
是认错人了吗?
他与对方素未相识。
汹涌模糊的逆光里,他来不及牢牢记住那人的面孔。
印象最深的,是一颗在阳光下熠熠发亮的银色耳骨钉。
第19章 19
第二天是周一。
太阳升起, 城市恢复了工作日的井然秩序。
宋见风接到那个电话的时候,正在摄影棚里拍摄JA新一季度的珠宝广告。
JA请来的当红明星对这个顶级奢侈品牌满含憧憬,准时进棚, 态度端正。
却对看上去过分年轻和俊美的摄影师缺乏了解, 挑剔颇多,计较着自己在镜头里不够闪耀夺目。
“他以为是在拍个人写真集?有没有搞清楚这个广告的主角到底是谁?他只是个陪衬!”
大多数时候都显得随性从容的男人猛地合上镜头盖,难得冷下脸发了脾气。
宋见风本来就有些心事,又遇到没脑子的模特,愈发烦躁, 当场就想甩手走人。
品牌方PR被夹在两尊大佛之间, 谁也不敢得罪,眼睁睁看他拿出了手机,显然在给谁发消息, 心里一紧, 更加小心翼翼地陪着笑:“实在对不起,是我们的失误,事先没有和那边沟通到位……”
电话就是在这一刻打进来的。
屏幕瞬间被深灰色的来电提示占满。
工作时的手机本来是静音的, PR却看见眼前这位声名显赫的天才摄影师像是被这则无声的来电惊到了,动作一滞。
他觉得这是个很好的翻篇机会,当即道:“要不拍摄暂停一下,您肯定也累了,先休息一会儿,我去跟对方沟通——”
话音在PR看清来电人姓名的那一瞬, 戛然而止。
“喂, 老傅?”
他看见宋见风接起了电话,声音里透出惊奇:“你没在忙?”
“直接换掉?倒也不至于……好吧,如果不用考虑那群粉丝的反应的话, 我百分之一百赞成这个明智的决定。”
暂停了工作的男人径直往外走去,只言片语随风飘来。
迅速反应过来后,正匆匆走开的PR听得脚下一个踉跄。
他抹了把冷汗,望着不远处仍在板着脸对经纪人控诉的大明星,脚步愈发快了。
“不过,其实我就是随手跟你抱怨一句,把气出了就能拍下去了,真没指望你会搭理我。”
“没想到你居然刚好在看消息。”
四下无人的角落处,从摄影棚里出来的男人一边接电话,一边从口袋里翻出打火机,低头点了根烟。
“你要是真把人换掉,更显得我像是个爱在背后说人闲话的碎嘴了。”
电话那头传来情绪很淡的反问。
“你不是?”
宋见风就笑了,狭长的桃花眼微微上扬,没再为自己狡辩。
他上一次特地跑去找傅呈钧,确实是为了说某个人的闲话。
这声闷笑之后,空气骤然安静下来,耳畔只余缄默的电波噪音。
香烟的白气在指间缭绕升腾,飘向远方。
在彼此心头都勾勒出一道朦胧的身影。
浸没在这股苦涩呛鼻的气味里,还是宋见风先开口。
话音里带了几分洞彻般的叹息。
他说:“换作是我其他朋友,我这会儿就喊你出来喝酒了。”
可惜这位冷酷薄情的大资本家不烟不酒。
除了生意,他曾经对其他任何东西都缺乏兴趣。
克制禁欲到了令人叹为观止的程度。
——但也只是曾经。
在电话那端的人仍然保持沉默的空隙中,宋见风索性直截了当地问:“把人惹恼了?”
“前天晚上小霜去了音乐学院,看见你中途离席……”他顿了顿,“直到晚会结束,都没再回来。”
他知道傅呈钧从来不会主动跟人提起自己的感情状况,也很反感被迫谈起这些事。
可凡事都有第一次。
这是宋见风第一次在跟这位好友谈及所谓的正事时,察觉到他的心不在焉,和意不在此。
其实,也不止是傅呈钧心不在焉。
自从前天晚上,看完晚会回到家的亲妹妹拽着他不停倾诉开始,宋见风就一直有些心神不定。
明明在中途打来电话八卦说傅呈钧突然走人时,她的语气里还透着一种让人头疼的兴奋,这会儿却只剩怆然了。
精致时髦的妆容被早先淌过面颊的泪水毁了个一干二净,女孩子拿卸妆棉拭去满脸狼狈,露出一双明显哭肿了的核桃眼。
“……我本来觉得前面有几个节目还不错,但到他坐在钢琴前,按下第一个音符开始,我就把别人全忘了。”
“那首曲子是我没听过的即兴,很好听……也很悲伤。就那么短短的几分钟里,我好像把一辈子都走过了,脑子里全是那些难过的事,哥,爵士乐听起来不应该是放松的吗?”
“——不对,其实它的旋律挺浪漫轻快的,我印象很深,有一瞬间,我像是坐在圣诞节夜晚的餐厅里,看见窗外飘着雪。”
在浪漫轻快的爵士乐曲里哭得稀里哗啦的宋见霜抬头看他,肿着一双泫然欲泣的眼睛,抽噎着说:“但它就是让听的人特别难过。”
“那是我听过最悲伤的爵士乐,就像明天再也不会来了。”
在旁边耐心聆听的兄长便抽出纸巾递给她。
那一刻的宋见风,再一次为自己没有去看这场毕业晚会而感到遗憾。
难以言喻的遗憾。
可是,明明已经到场入座的傅呈钧,又为什么会突然离开,以至于错过了那曲光听描述都足够难忘的钢琴独奏?
这个问题在宋见风心里盘旋了整整两天,终于能在此时问出来。
“你临时有事要忙?”他问电话那头的人,“是富安那边出状况了?”
片刻寂静后,对方总算回应:“我去了机场,飞光海。”
这是在解释为什么离席后会一去不回。
可宋见风听得出来,这是结果,并非原因。
他在心里轻叹一声,不再追根究底地问下去,转而道:“毕竟是毕业晚会,一辈子只有一次的舞台,想想就知道他会有多失望了……再加上你这样去了又走,更让人难受,还不如一开始就说不去,别给人期待。”
轻缓电波持续鼓噪,听筒里没有传来往日那声连名带姓的打断和警告。
静得像一片死海。
宋见风就知道了,对方恐怕也清楚这一点。
这份罕见的沉默和慎重,愈发让他觉得惊奇。
难道是他上次的提醒起了效果,老傅终于开窍,明白那个身边人对自己而言有多重要了?
还不算太晚。
于是他想了想,斟酌着说:“这种事说白了还是得对症下药,把人的心结解开了才行……你觉得他现在是气到什么程度了?要不你先给人好好道个歉?”
不过,傅呈钧这样的人,会道歉吗?
宋见风简直想象不出来那幅画面。
实在是缺乏素材。
可更让他难以想象的事还在后头。
面对他的询问兼提议,电话那头的男人很平静地开口。
“他搬走了。”
“搬走?”
宋见风一愣,尝试理清状况:“拖着个行李箱离家出走,住进酒店的那种搬走?”
傅呈钧说:“他叫了保洁上门,收拾他在家里的所有东西。”
“然后再搬走?他打算自己找房子住了?”
“不。”
听筒里的低沉嗓音有种滞涩的冷意。
“他要全部丢掉。”
指间的烟灰飘然落地。
听见这个超乎想象的消息,宋见风一脸难以置信,怔怔地盯着正在手中燃烧明灭的橘色光点。
周身萦绕的朦胧烟气越飘越远,像一阵再也握不住的薄雾。
头顶日色正盛,却好像已经晚了。
良久,他苦笑一声,叹着气开口:“要是放在以前,我肯定会跟你说,这是闹脾气在等你去哄,该哄就得哄,哄好了一切如初,实在不行就散。”
“但现在,我已经不确定了。”
“不确定你愿不愿意散,也不确定他还能不能被哄回来。”
因为一周多前,他意外偶遇了兰又嘉,第一次同对方单独相处。
宋见风一直记得那个刚在医院过完二十二岁生日的青年,在谈及曾经满心满眼的恋人时,脆弱却平静的眼神。
所以,他最后说:“兰又嘉跟我以为的样子截然不同,原来我并不了解这个人,更摸不透他的性格和想法。”
“或许,你也一样。”
“你甚至比我更晚发现这一点。”
盛夏热浪弥漫,灼热的日头模糊了人们的视线。
宋见风回到摄影棚的时候,里面分外安静。
气氛微妙而紧绷,先前还对他诸多不满的当红明星遥遥望过来,露出一个有些刻意,也有些尴尬的讨好微笑。
品牌PR像刚打完一场胜仗,腰杆笔挺,愈发热情地迎上来:“宋先生,您休息得怎么样,要现在继续拍摄吗?”
被无数道目光包围着的男人勾了勾唇角,似是恢复了往日的好脾气:“行,继续吧。”
“好的好的,那边抓紧检查一下灯光和道具——”
一度按下暂停键的摄影棚霎时重新鲜活起来,盈满了闹哄哄的嘈杂,脚步声纷至沓来。
柔光箱对准了正在最后补妆的大明星,一旁年轻俊美的摄影家面无表情地取下镜头盖,垂眸调试着机器。
在视线掠过取景器的那一瞬,男人冷不丁地想,珠宝广告的主角当然是珠宝本身,谁都不该盖过主角的光彩,理应做陪衬,也只做得了陪衬。
但是,他却见过一个令价值上亿的传奇珍宝彻底成了陪衬的人。
是唯一一个。
场内灯光骤亮。
帷幕徐徐落下。
站在舞台上的演员们开始鞠躬谢幕,观众席上霎时响起一道格外热烈的掌声。
没有上妆,只换了戏服的年轻演员们循声望去,其中有人笑起来:“你这也太给面子了,搞得人怪不好意思的。”
坐在第一排的那位观众就一边鼓掌,一边纠正他:“不是给面子,是真的很精彩。”
“真的假的?你这么说我们可就信了啊。”
说话的青年弯了弯眼眸,认真地说:“真的,你们每个人都在发光,我看了左边就顾不上右边,总觉得看不过来,要是能倒回去重看就好了,可惜这是现场演出,不能按暂停键。”
那人被夸得一愣:“咳,这下我真觉得不好意思了……”
其他演员本就因那声真心实意的赞美觉得开心和骄傲。
此时更是笑得前仰后合:“看出来了,这张大黑脸都红了!”
在这片热闹融洽的气氛里,兰又嘉同样笑了起来。
汇报演出的日子将近,表演系的大四学生们正在加紧排练毕业大戏,今天的排练顺利结束,松了一口气的大家留在舞台上说说笑笑,开始收拾道具和场地。
台下的观众也并未离开,仿佛依然沉浸在戏剧的余韵中。
在京珠电影学院度过的第一个训练日,兰又嘉没有去教室里按部就班地听课,而是来到了院内的小剧场。
因为梅戎青告诉他,要先切身体会到表演的魅力,才能燃起对这门艺术的激情。
兰又嘉想,他的确体会到了。
望着此刻已经从戏里走出来,做回了自己的演员们,台下那双清澈明亮的眼眸里仍旧残留着先前的印象。
戏里的他们不施粉黛却光彩熠熠,叫戏外的观众移不开目光,一道走进了那个源于虚构,却栩栩如生的世界。
那一刻,戏中人耀眼至极。
兰又嘉的心头因而升起难以言喻的渴望。
像这样创造并传递一个世界,比单纯站在舞台上拿着台本报幕,更让他心生憧憬。
大学四年,兰又嘉做过许多次公开场合里的主持人,但还是第一次尝试着去做演员。
他有些失神地想起那些模糊不清的幼年记忆。
从很小的时候开始,他好像就一直是每张合照里最耀眼、最喜欢看镜头的那个孩子。
他享受别人的目光,也喜欢自己光彩照人的模样。
也许他天生就该站在聚光灯下。
可惜兰又嘉发现这件事的时候,已经太晚太晚。
不过没关系,至少还有三个月的时间供他挥霍。
毕竟如今的他,不用再为任何人圈地画牢,主动将自己困在一个小小的囚笼里。
他不需要再全心全意地去爱别人了。
——被剜出一片空白的心,再一次突如其来地想起了傅呈钧。
再度被旧日回忆侵袭的人,此时却意外地很平静。
待在观众席上走神的青年本能地伸出手,碰了碰隐没在衣领内侧的戒指项链,又从口袋里摸出一颗糖,剥开糖纸吃掉。
浓郁的甜味在口腔里扩散。
昨天他吃了陌生人给的糖,竟难得睡了一个没有被疼痛惊醒的好觉。
所以无论对方是认错了人,或者本就是个随机派发礼物的圣诞老人,他都很想跟对方说声谢谢。
尽管他没能看清那个人的长相。
逆光里灿烂的银色在脑海中一晃而过,兰又嘉收敛思绪,攥紧了糖纸,正打算起身离开。
“兰又嘉!”
有个学生高声喊住他,向他走过来:“我们这周五也会排练,你要来看吗?”
他应声:“好啊,如果那天没有其他课要上的话。”
“也是,梅教授肯定会给你排很多课的,你要是有什么不懂的,都可以来问我。”
对方口吻亲昵,笑容满面地说了不少,兰又嘉起初以为是热情示好,但很快,就察觉到了那份藏得不深的企图心。
“对了,你知不知道你们那个剧组里有哪些角色定了?我听说梅教授这次提前开机,有几个演员的档期就冲突了……”
兰又嘉蹙了蹙眉,正想说些什么,听见身后的方向传来一声讥讽的冷笑。
很轻,但足够清晰。
像是连旁观者都嗅出了那种不够聪明的盘算。
还在滔滔不绝的人脸色一僵,略显难堪地闭上了嘴,又胡乱说了些什么为自己打圆场,才悻悻走开。
兰又嘉看着他的背影,没什么表情,只是在想,原来除了自己,还有别的观众没走。
他下意识地回头望去。
——竟再一次和那抹耀眼的灿银不期而遇。
唇齿间正有甜味弥漫的青年蓦地怔住。
舞台已经收拾得差不多,有人关了大灯,学生们三三两两地离开,话音絮絮。
“今天有种被梅教授隔空夸了的光荣感……挺好,我突然开始期待汇演那天了。”
“我早就在期待了,咱们班的实力真的可以,这部戏的剧本也不错,就是独白写得差了点,尤其是表达心动那部分,啧,只有那一段我差点丧失信念感,真是说不出口,编剧能不能跟——”
有学生小声抱怨着这出毕业大戏的台词写得不行,将爱情编排得矫揉造作,旁边就有相熟的同伴忍不住笑了,接话道:“又要拉《恋爱的犀牛》出来了是吧?”
“怎么了?人家就是很会写内心独白,把怦然心动写得特别到位,我翻来覆去看过好多遍,都会背了。”
“嘁,你背一个我听听?”
“你还别不信,听着啊。”
于是他们笑着结伴走出剧院,交错的脚步声里,散落着那部经典爱情话剧的开场白。
“黄昏是我一天中视力最差的时候,一眼望去满街都是美女,高楼和街道也变幻了通常的形状,像在电影里……”
时间仿佛在这间灯光昏暗的剧场中凝固了。
空气里静得只剩流光皎洁的独白。
“你就站在楼梯的拐角,带着某种清香的味道,有点湿乎乎的,奇怪的气息。”
几排座位之外,头发很短的男生穿着灰色卫衣,下颌线条利落英挺,浓黑的眉毛有很好看的形状,透出几分桀骜,他有一双光彩炯然的眼睛,瞳仁极黑,意气浓烈。
“擦身而过的时候,才知道你在哭。”
这一次,室内光线幽暗,兰又嘉反而终于能够看得清。
原来除了耳骨上的银色耳钉,那人的耳垂处还钉着一黑一银,冰冷的金属贯穿了温热的皮肤。
同一时间,自己掌心里褶皱微凉的糖纸,正被体温熨热。
“……事情就在那时候发生了。”
他在看着他。
他们对视一眼,谁也没有开口说话。
第20章 20
这是一个格外漫长的黄昏。
一千多公里外, 光海市。
天边染满红霞,空气中弥漫着海风的潮湿咸涩,大门外有轿车停下的动静。
被声响惊动的老人匆匆赶来, 看清楚来人之后, 语气很是诧异:“阿钧回来了?”
身材高大的男人踏着夕阳走进傅家老宅,颔首道:“章叔。”
他嗓音沉淡,脸上没有什么表情,仅有衣角被风吹掠起一缕疲惫的褶皱。
前方,黄昏笼罩下的中式风格庭院古朴低调, 绿树浓荫环绕, 透着有些凄清的寂寥。
这片占地面积很大的宅院,如今只有管家和零星佣人长居。
章叔连连应声:“哎,哎!我是听说了你这一阵经常来光海, 还以为你没时间回来的……没吃晚饭吧?我马上叫人去准备, 一会儿就好。”
他说话时,目光下意识往傅呈钧的身后打量着,带着很明显的期待。
男人原本轻应了一声, 正要往里屋走去,见状,脚步微顿。
他问:“在找什么?”
听到这句话,章叔就知道答案了,有点遗憾地收回视线:“我以为这次也是嘉嘉跟你一块儿过来。”
傅呈钧上一次像这样突然回到老宅,还是在去年年初那会儿。
那天的章叔也是听见动静匆匆赶来, 没等他开口喊阿钧, 先听到了一道充满惊奇的清澈声音。
“原来你是在这里长大的。”
一走进大门,模样漂亮得惊人的青年就迫不及待地发出感叹。
走在前面的男人回眸看他,问:“怎么了?”
“这么大的庭院, 可以再多养一个小孩,可惜我已经长大了。”青年扬起唇角,毫不掩饰那份热烈的爱意,“不过,现在住也来得及。”
身边人就说:“不喜欢月亮湾那套房子了?”
“……”青年闻言一哽,不太高兴地瞪着他,“我是在说我想早点遇到你!你是不是故意装听不懂——诶,伯伯好。”
他主动对第一次见面的章叔打了招呼,笑容明亮又热烈,令满心惊愕的老人晃花了眼。
久居于此的管家,一时间竟比初次到访的客人更加忐忑紧张,手足无措。
因为在那天明媚如梦的日光里,章叔记得最清楚的,是阿钧脸上淡淡的笑容。
几乎称得上温柔的笑容。
真不像他。
阿钧带着那个叫兰又嘉的年轻男孩在这里住了几天,直到他因为生意上的事要回京珠,后者的寒假也即将结束。
离开那天,章叔依依不舍地抹着眼泪,兰又嘉就小声对他承诺:“今年中秋我一定再拽着呈钧回来,到时候见哦。”
可那一年的中秋,不知是出了什么变故,他们并没有来,只传来一则祝他中秋快乐的短讯。
再后来,最初打造了这座老宅的人在缠绵病榻几载后,溘然长逝,傅呈钧彻底成为傅家的新主人,接手了那份庞大产业,期间只在爷爷出殡时回来过一次。
那时他孤身前来,旁边没有那道明艳烂漫的身影。
恰如此刻。
男人的身后空空荡荡,只余一抹不断沉落的夕阳。
“去年我给嘉嘉准备的好多吃的都过期了……”
章叔叹了口气,很快又自我安慰似的找到了理由:“我记得他读大四了吧?应该是忙得很,好在马上毕业了。阿钧,九月份你们有没有时间?要不要一起回来过中秋?”
老人其实不抱什么太大的期待,已经做好了被拒绝的准备,因为他知道眼前这个年轻人肩上究竟扛着多重的担子,哪有这份专程来过节的空闲。
可出乎意料的,他却看见阿钧点了点头。
男人平静地应声道:“我会带着他来。”
章叔心头一喜,连步伐都显得轻快起来:“那太好了,到时候我备好新的给他——啊,差点忘了,我先去厨房叫他们做饭!”
他脚步匆匆地离开,所以没能察觉到,停留在原地的男人逐渐变得郁然晦暗的神情。
站在光影交错的宅院门口,不只有年事已高的老人陷进了关于往昔的回忆。
傅呈钧同样想起了那一日。
也想起了更多。
——近在咫尺的人仰起脸看他,明媚的眼睛中盛满了灼然盛放的爱意,声音却故作气恼:“……我是在说我想早点遇到你!你是不是故意装听不懂?”
他当然听懂了,是故意扯开话题。
这是一年多前。
——视频那头的青年睡眼惺忪,忍着困意,很专注地透过屏幕凝望他:“那晚能不能算是我们的第一次约会?那时候我才十九岁,呈钧,时间过得好快,我比那时候更加……”
他也知道没能说完的后半句是什么。
是更加爱你。
这是两周前。
——空荡安静的办公室里,他看着面前忽然变得很难读懂的商业文件,听见耳畔听筒里传来好友的声音:“……兰又嘉跟我以为的样子截然不同,原来我并不了解这个人,更摸不透他的性格和想法。”
“或许,你也一样。”
“你甚至比我更晚发现这一点。”
这是今天上午。
还有更久以前,令他们从此开始了漫长纠葛的那个平安夜,兰又嘉眼中的第一次约会。
他说自己不打算和任何人建立感情关系,却得到了一句“需不需要床伴”的不肯放弃。
“我很健康,可以去做体检,从前也没有跟任何人发生过——”
“为什么?”
“因为、因为……”
前一刻语出惊人的青年始终执拗地望着他,眼眸渐渐蒙上一层晶莹的雾气。
“因为,我想知道被爱是什么感觉。”
这是三年前。
时间的确过得很快,一千个日夜仿佛只是一眨眼,有太多东西在这期间悄然改变。
唯一不变的,是那双漂亮至极,也诚实无比的眼睛。
宋见风说他并不了解兰又嘉。
是么?
夕阳坠入地平线,黄昏彻底燃尽。
夜色逐渐浓郁,空旷宅院里响起沉稳有力的脚步声,男人脸上已看不出半分沉湎于回忆的痕迹,他面无表情地向里屋走去。
背影挺括凌厉,一如往昔。
下一个黄昏到来时,兰又嘉正被一群大一学生簇拥着从教室里走出来。
“嘉嘉快一点,去晚了可能就没位子了,起码要等一个小时。”
“好。”他加快了脚步,好奇地问,“那家店很火吗?我之前好像没有听说过。”
“唔,不算很火吧,主要是它便宜又好吃,附近几所大学的学生去得最多,你看,我们最后一节课放了,其他学校肯定也是嘛。”
“对了,你念大四哦?说起来,我们是不是该叫你学长?”
“不是,你能不能别掐着嗓子喊,我要被恶心死了……”
一群年龄相仿,模样也大多很出众的大学生嬉笑着走出校门,前往学校附近的一家餐馆。
今天兰又嘉去旁听了表演系大一的课,一天课程结束后,同在一个班里的舍友张罗着去聚餐,尽管他没什么食欲,但并未拒绝。
梅戎青说他应该多接触人群,想把一个虚构的人物演好,要先多观察周遭真实的世界。
而且这些同学都算有分寸,对他好奇之余,最多就是流露出几分羡慕,并不讨厌。
格外热闹的气氛里,兰又嘉面带笑意,安静地听着,偶尔搭话。
那两个跟他同住一间寝室的舍友对视一眼,话更多一些的那个憋不住了,凑过来同他勾肩搭背:“那什么,问你个事儿。”
他压低了声音,一脸八卦地问:“你是不是跟女朋友吵架了啊?她不想你进组拍戏?”
兰又嘉怔了怔,茫然道:“女朋友?”
“我看你魂不守舍的,昨天从剧场回来以后就这样了。”
舍友很笃定地说:“根据我的经验,这种状态百分百是跟你女朋友有关,要么是还没谈上在搞暧昧,要么是谈上了正闹矛盾,哦,严谨一点,也可能是男朋友,哎无所谓了,谈男谈女都一样。”
“……都不是!”兰又嘉总算听懂他的意思,否认之余,好笑道,“你经验很多吗?”
“那是,我高中时候的外号可是情圣,你别说出去啊,万一我火了可就成黑料了……不对,别扯开话题啊,大家好歹是晚上一起睡觉的关系,说说嘛,说不定我还能给你出出主意。”
兰又嘉试图解释:“不是,我真的没有——等等,我接个电话。”
手机铃声响起。
兰又嘉刚好有些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这个话题,索性拿出口袋里的手机,想用接电话的理由挡过去。
可他在看见屏幕上显示的那个来电姓名时,忽然愣住了。
经验丰富的舍友下意识瞄了他一眼,再打量着瞄他一眼,忍不住笑起来:“还说没有?赶紧的,快接她电话!”
其他同学闻声看过来:“什么没有?接谁的电话啊?”
“去去去,别瞎问,快进去占座点菜,嘉嘉他接个电话就来!”
餐馆旁的街角,兰又嘉看他们笑闹着推门进去,舍友特意回头给他比了个加油的手势。
掌心的铃声持续作响,好似不肯罢休。
他独自站在街角,沉默良久,才接起来。
听筒里很快传来一道熟悉的低沉声音。
“下课了?”
是傅呈钧打来的电话。
男人没有回复那声单方面的道别,也没有问他为什么要搬走,却在兰又嘉以为这段关系已经悄无声息地结束之后,罕见地主动联系了他。
而且问了他这样一个再平常不过的问题。
就像回到了曾经。
曾经他还以为彼此相爱的时候。
在同样平常的绚丽黄昏里,兰又嘉的眼眸无端地有些发热。
他揉了揉眼睛,也像往常那样应声:“嗯,刚要去聚餐。”
傅呈钧显然已经清楚他的去向,语气里毫无意外:“和新认识的朋友?”
兰又嘉也没有问他为什么会知道,想了想才说:“才认识三天,还不算是朋友吧,只是室友。”
他答得认真,听筒里随之漾开一缕极轻的笑声。
像是在笑他不肯敷衍糊弄,一定要将界限划分得如此明晰。
紧接着,傅呈钧问:“怎么忽然想去拍戏?”
这个问题让兰又嘉想了更久,神色恍然。
为什么呢?
电话那头的男人格外耐心地等待着他的答案,兰又嘉能听见那道柔和轻缓的呼吸声隔空渡来。
仿佛回到了那些在温暖怀抱里安然入睡的夜晚。
良久,他喃喃地说:“因为导演说,我是最适合演绎这个角色的人。”
“等拍完之后,会有很多人看见我……或许,还会喜欢我。”
在以为彼此相爱的曾经,他一直对傅呈钧格外坦诚。
这是最后一次坦诚了。
听筒里便静下来。
片刻后,远隔千里的男人再次开口,声音喑哑了几分。
“那天我不应该中途离开。”他说,“不会再有下一次了。以后我答应你的事,都会做到。”
他的语气也很认真,令听到的人条件反射般问:“要是做不到呢?”
“不会。”男人话音沉静,“不会做不到。”
乍一听好像是种盲目自信,但兰又嘉知道,傅呈钧的确是这样言出必行的人。
他想要做的商业项目,就一定会排除万难不断推进,直至落地完成。
他说不打算和任何人建立感情关系,就真的不会爱上任何人。
这样想着,兰又嘉忍不住笑了,仔细挑出他话里的漏洞:“那你什么都不答应我,不就可以了?”
愈渐浓重的夕阳拉长了孤零零的倒影,背离人群站在漫天华彩中,他明明笑着,眼眶却是红的。
下一秒,电话那头传来男人有些无奈的叹息。
“嘉嘉,你知道我不会那么做的。”
他像平常那样低声唤他的小名,低沉磁性的嗓音仿佛就在耳畔。
他说:“回家吧。”
在听到这句话的一瞬间,兰又嘉的指尖攥紧了手机,几乎要哭了。
他闻到空气里漂浮着一种自己梦寐以求的味道。
爱的味道。
如果曾经心心念念的恋人愿意更早一些给他这个幻觉,不用多么早,哪怕就在两周前将他淋湿的雨夜。
如果他没有接到那个突如其来的医院电话,检验科没有出错,那份结果很健康的检查报告一直属于他。
如果一年前的生日那天,他不是躺在病床上独自度过,而是能将那件幸好没有被撞坏的礼物,送给匆匆赶来医院的恋人。
如果……
没有如果。
所以几欲夺眶而出的晶莹泪水,最终也没有落下来。
穿过绵延一千公里的遥远电波,傅呈钧听见了那阵极细微的抽泣声。
他呼吸一窒,正要开口,听见兰又嘉的声音先响起。
带着些许哽咽轻颤,却异常清晰坚决。
“我不会再回去了。”
“谢谢你这三年来的照顾,我只带走了一个行李箱和那枚戒指,其他东西都任你处理,我不需要了。”
他的嗓音仍像初见时那样清澈动听,可说出口的句子竟是无法想象的陌生。
“我们就到此为止吧,傅先生。”
就到此为止。
夏夜的空气仿佛也因这句话而凝结了。
兰又嘉仰头望着辽远的天际,看见黄昏悄然落幕,夜色覆盖其上,脑海里无端浮现那抹剔透深邃的灰绿。
他等了一会儿,才听到一度近乎死寂的听筒里,重新传来男人冷得像结了冰的声音。
“你要分手?”
“我没有那么说。”他语带讶然,态度却很温顺,“你说过我们不是在谈恋爱,我记得的。”
闻言,电话那头的呼吸声有一瞬间的加重,不假思索道:“我不是那个意思——”
“不重要。”
兰又嘉打断了他的话,轻声说:“是什么意思都不重要了,我不介意。”
“但我没有开玩笑,也不是在闹脾气,是我已经不再爱你。”
“我不爱你了,不想再待在你的身边,一切都是过去式了。”
他语调平静,言辞却尖锐至极,将话说得毫无转圜的余地。
追逐三年,兰又嘉太了解这个深深爱过的人。
果然,几秒寂静后,听筒里传来冰冷急促的挂断音。
他已经属于过去。
而傅呈钧从不回首。
路灯接连亮起,照耀着街角这道分外单薄的身影。
掌心紧攥的手机里已不再有人声,他失了神一般静静立着,发梢落满了昏黄的灯光与月晕。
不知过了多久,兰又嘉很慢很慢地舒了一口气,怔怔地想,这样就是真的结束了吧。
这也算是很正式的告别。
他没有什么可遗憾的了。
只是从今往后,他的生命里又要多出一块历历在目,却不可触碰的空白。
幸好,这次不需要煎熬太久。
因为他剩下的生命,总共也只有半年那么长了。
兰又嘉收起手机,站在原地发了一会儿呆,耳边全是马路两旁涌来的热闹噪音。
等泪意彻底消去,脸上已看不出端倪,他望了一眼不远处餐馆里人头攒动的景象,正要转身进去。
余光里却不期然地划过一抹熟悉的灿银。
兰又嘉脚步一顿,下意识回眸望去。
他看见一群结伴而行的大学生,正从街对面向这里走来,他们穿过斑马线,说说笑笑,气氛轻松活泼,唯独模样最出挑醒目的那个男生没有开口。
他微微偏过头,像是在看远处的车流,又像是想起了什么,一旁照来的暖色车灯柔化了棱角分明的侧脸线条,便显出几分与桀骜外表不太相符的惘然。
绿灯结束,他们走到了马路另一头,视线跟着转过来。
在看到兰又嘉的那一刻,没有加入朋友们对话的陌生人,同样停下了脚步。
四周的一切嘈杂随之淡去。
隔着月光和树影,他陡然撞进那双比夜色更黑的明亮眼睛。
这一次,兰又嘉竟不再觉得意外。
他眨了眨眼,很快反应过来,主动开口,十分平常地打了个招呼。
“又见面了。”
这是他对这个陌生人说的第一句话。
那人的神色同样是惊讶的,先前脸上的情绪转眼间消失殆尽,如同一场暗夜里的幻觉。
头发很短的男生停在他面前,挑了挑眉,回应出人意料:“这次是偶遇。”
兰又嘉就问:“所以前两次不是?”
他答得干脆:“嗯,是蓄谋。”
陌生人承认得那么坦然,兰又嘉不禁笑了。
他更加直白地说:“抱歉,我现在不打算谈恋爱。”
“那明天呢?”
“……嗯?”
听见这抹带着疑惑的尾音,对方也笑起来,耳畔闪烁着黑与银,在夜色中如梦似幻。
已经嬉闹着走到前面的同伴很快察觉到少了什么,回头喊他。
他应了一声,跟上他们的脚步,目光却仿佛执着地留驻在了原地。
“现在没有打算,我可以等明天。”
“我叫闻野,听闻的闻,原野的野。”
与兰又嘉擦肩而过的瞬间,叫做闻野的男生同他道了别。
夏夜喧嚣炽烈,落入耳畔的声音不甚清晰,却带着野火燎原一般的热意。
他说:“明天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