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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21章 21

    昏黄街灯下, 两道身影陡然交错。

    男生走过他身旁,掠起一阵斑斓晚风。

    风里飘来渐行渐远的说话声。

    “干嘛呢闻哥,又被搭讪了?”

    “这次居然是男生, 长得还挺好看的。”

    “怎么有点眼熟, 诶等等,那不是前两天你在京影遇到的……别别别,我错了我闭嘴!”

    在一群人频频回望的好奇视线里,闻野没有回头,反而伸手猛拽了声音最大的同伴一把, 后者脚下一个踉跄, 当即耍宝似地求饶。

    见状,兰又嘉忍不住弯了弯唇角。

    随即他毫不留恋地收回视线,走向餐馆。

    推开玻璃门, 屋里热闹的说话声和浓郁的饭菜香气, 霎时铺天盖地涌过来。

    一并袭来的,还有几道充满兴味的八卦目光。

    “来了来了!”

    “可算打完电话了!”

    带头八卦的是刚才推着兰又嘉去接电话的那个舍友,名字叫孟扬。

    孟扬就等在门口附近, 这会儿看见他总算进来,当即兴致勃勃地拉着他入座:“我看你半天都没回来,还以为你接电话接出什么事了,正想出来找你呢,结果不小心看到……”

    他话音一顿,留意到兰又嘉脸上尚未褪去的浅淡笑意, 当即坏笑着道:“看来是在搞暧昧哦?原来你喜欢这个类型的, 看不出来嘛。”

    闹哄哄的餐桌旁,有一起聚餐的女生发出心碎的哀叹:“没戏了没戏了,能不能给我们异性恋留点活路——”

    学艺术的人, 感情观念大多会更开放和包容一些,所以一群人对这种同性之间的关系并没有流露出什么异样的反应,见怪不怪了。

    兰又嘉被孟扬拉着坐下,知道他是误会了,有些哭笑不得。

    但他想起那人道别时说的话,倒也没有再解释,大大方方地问:“我不像是喜欢这种类型的吗?”

    “是啊,不太像。”孟扬点点头,不假思索道,“我以为你会喜欢成熟温柔的大姐姐呢,就是年龄比你大,看上去很可靠,特别会照顾人的那种,反正我感觉这种类型跟你最配。”

    兰又嘉怔了一下,还没来得及说些什么,旁边立刻有人插嘴纠正:“错了错了,是大哥哥!”

    他就笑了,态度很坦然地承认:“你经验真的蛮丰富的。”

    孟扬听出言外之意:“难道我说对了?”

    兰又嘉点点头,看了眼早已不见那道身影的餐馆门外:“我不喜欢他,是他……”

    他有点犹豫,还没想好该怎么形容对方的举动,换成旁边的同学露出了惊讶的表情:“原来闻野喜欢的是这个类型啊!”

    仍是那句话,不过换了主语。

    兰又嘉顿时面露诧异:“你认识他?”

    “对啊,我有个朋友追过他,但是没说上几句话就被直接拒了,一个眼神都不带多给的,靠,我那个朋友好歹是表演系的哎!”

    孟扬听得一乐,立马拆台道:“你说的这个朋友是不是你自己?人家那耳钉戴的,一看就不太直,还非要凑上去送人头。”

    “他戴的是左耳嘛!又不是右耳,我以为是在宣告单身呢。真是烦死了,我喜欢帅哥,结果帅哥也都喜欢帅哥……”

    七嘴八舌的聊天声中,兰又嘉听出来孟扬同样认识那个男生,就问:“闻野是你们系的吗?”

    闻野看上去显然是个大学生,前两次遇见都是在京影校园里,表演系的这几个大一学生又都知道他。

    那他应该也是京影的学生。

    孟扬却摇了摇头:“虽然他长得很像我们系的,但不是,他是隔壁财大的,我记得是金融系大二,比我们高一届,对,他年纪要比你小一点。”

    介绍完了,他面露好奇:“你不知道?他没跟你说吗?”

    兰又嘉诚实道:“我没问。”

    他的时间所剩无几,是真的不打算,也不应该再卷入另一段感情。

    所以兰又嘉刚才只是想直接拒绝,什么都没准备问,却没料到对方会是那样的反应。

    以至于令他记住了那个本该转头就忘的名字。

    听闻的闻,原野的野。

    “哇,那你是真的对人家没兴趣啊。”

    孟扬怪叫一声,嘻嘻哈哈道:“但我刚才看他的眼神,可不像是要放弃,想不到还能看到这位哥有主动追人的一天,我是不是终于要体验一把电视剧里npc室友的感觉了?他会不会送礼物讨好我?还是会看我不爽三两下除掉我?啧,这种生死难料的感觉,比期末考还刺激!”

    其他人被他的话逗乐,笑得不行,兰又嘉也笑,随口问:“除掉你?他很凶吗?”

    “不不不。”孟扬好似一个激灵,连忙摆手,“我可没这么说啊,我靠,我怎么一不小心就成了在背后给男主使绊子的短命炮灰了,不行不行,这剧本我不演!”

    当即有人打趣:“你说都说了,还是先祈祷嘉嘉别告诉人家吧,万一他俩以后真成了……”

    “喂喂喂,不许咒我啊!我嘉哥喜欢的才不是这个类型,他喜欢成熟可靠大姐姐——啊不对,大哥哥!”

    几通耍宝下来,一桌人笑得前仰后合,整顿晚餐都吃得分外热闹,几乎没人发现兰又嘉明显偏小的食量,他基本没怎么吃。

    现在他不是一个人独居,而是住在集体宿舍,如果吃完了回去又吐,怕会影响到其他人。

    挨着他坐的孟扬倒是注意到了,但以为他是被先前那番话影响了,纠结了一会儿,还是凑过去小声道:“你别多想啊嘉嘉,闻野就是那种看上去酷酷的,挺招女生喜欢的帅哥,应该没我们说的那么吓人……”

    兰又嘉准确地捕捉到了重点:“应该?”

    “……咳,好吧。”孟扬挠了挠头,坦诚道,“因为某些原因,关于他是有一点不太好的传闻,但其实都是别人瞎猜的,没有任何证据,那个,你仔细看过他的手吗?”

    兰又嘉略显意外:“没注意,他的手怎么了?”

    孟扬想了一下,有点犹豫:“我确实不太应该在背后议论人的,万一你俩以后真有可能呢,感情这种事说不好的……”

    “具体的我还是不说了,这样吧,如果你们之后还有机会再见面的话,你看一眼他的掌心,就知道为什么会有乱七八糟的传言了,说不定他还会主动跟你解释。如果不会再见,那这事对你来说也不重要了,对不对?”

    兰又嘉认真地听完了,一本正经地点了点头:“对,你考虑事情好周到。”

    “一般一般啦,这叫生存的智慧。”孟扬突然面露狐疑,“不对,我怎么感觉你好像在嘲笑我呢?”

    “才没有,我在夸你。”

    “不是,你都笑了!!”

    一整晚都没胃口吃东西的青年的确笑了,室内的暖黄灯光照亮了那双眸光潋滟的眼睛。

    他觉得孟扬是个不错的人,或许真的可以做朋友。

    对方说的那句话,则无端地在脑海里挥之不去。

    还有早些时候传入耳畔的那声道别。

    如果你们之后还有机会再见面的话……

    ——“明天见。”

    明天……还会再见面吗?

    月落日升,明天很快到来。

    京珠是一如既往晴空蔚蓝的盛夏,天气温暖干燥。

    光海却正值潮湿闷热的阴雨天,万物都被灰蒙蒙的细雨覆盖。

    午后,富安大厦顶层,林秘书抱着一叠文件敲响了董事长办公室的门。

    “进。”

    她依言推开门,看见办公桌前那道身影刚放下座机,像是结束了一次电话谈判,有些烦躁地按了按眉心,才掀眸看她。

    林秘书看出了对方身上那种比往日要浓重得多的疲惫郁色,但仍按部就班地递上手中的东西,同他讲起公事:“傅总,年中核查的方案已经做好了,需要您审批签字,另外JA那边有份比较紧急的合同……”

    傅呈钧抵达光海的第四天,几乎每时每刻都在处理工作。

    但也有一些微小的、不起眼的停摆时刻。

    讲完了公事,就轮到私事。

    林秘书像昨天那样,汇报着梁思从京珠传过来的消息:“兰先生今天继续在京影上课,梅戎青导演在上午的时候过来了,是来找兰先生——”

    然而,这次她只说了个开头,就被顶头上司面无表情地打断。

    “不用告诉我了。”

    林秘书怔了怔,确定自己没有听错后,语气不变地问:“好的傅总,之后还需要让人留意兰先生的动态吗?”

    这次得到的回答更加简单。

    “不用。”

    男人的声音平淡冷凝,没有什么多余的情绪。

    就像平日里他在会议中驳回合作方的提案时那样。

    透着毋庸置疑,也没有回旋余地的果断决然。

    空气一时间寂静下来,偌大的办公室里,只弥漫着雨丝轻敲玻璃窗的细微声响。

    光海市气候湿润,经常雨水涟涟,京珠的雨天则要少得多,偶尔才下一场。

    因此,林秘书格外清晰地记得,这两年每到下雨天,傅总都会尽快结束当天的行程,回到自己位于月亮湾的住处。

    有兰先生的那个住处。

    起初,林秘书第一次听到傅总临时取消今天剩下的工作安排,却不是为了去处理更重要的公务,只是让司机驱车回家时,惊得她差点反问老板要去做什么。

    但当这样的事第二次发生时,她几乎立刻从中找到了某种规律:同样的天气、同样的目的地,与同样的身边人。

    再后来,这就成为了一种无需言明的约定俗成。

    直到这一刻,她想,自己以后不需要再为傅总处理这类行程了。

    雨天失去了那个将它变得特殊的人,重新变回了一种再寻常不过的、无法令眼前的男人绊住脚步的气候现象。

    想起那道光彩烂漫、叫人难忘的身影,林秘书的心里划过一丝莫名的遗憾和叹息。

    很快,她收敛了情绪,有条不紊地处理起下一件事。

    在得知兰先生搬走之后,她一共让梁思做了两件事。

    一件是弄清楚兰先生的去向。

    一件是让那间房子保持原样。

    考虑到第一件事的结局,现在,她应该确认第二件事是否还有必要。

    林秘书低头拿出自己的手机,调出照片递过去。

    “傅总,月亮湾的那套房子需要叫人打扫出来吗?目前它还保持着那天被保洁收拾了一部分的状态,这是房子现在的照片。”

    无论是就此空置,还是要腾出来等待下一位主人,这都不是一个很合适的样子。

    林秘书问完后,本以为很快就能听到一声淡淡的嗯,或是与此前一样的不用。

    可她等了许久,傅呈钧都没有说话。

    也没有接过手机。

    与她相隔一张办公桌的男人,正翻动着她刚刚递过去的文件,劲瘦腕骨在纸面轻扫,字迹锐利的签名跃然纸上。

    像是根本没有听见秘书的问题。

    可他处理完了手头这份文件,却没有如往常那样拿起下一份。

    目光长久地停留在本该就此了结的文件尾页。

    分明是在走神。

    得到了答案的林秘书终于觉得意外,但面上并未显露出来。

    她立刻收起手机和签好的文件,轻声道:“那我先出去了,傅总,内部核查的事我会在午休结束后用邮件的形式通知下去。”

    鞋底叩击地面,响声清脆,与窗外的绵绵雨声交织在一起。

    离开这间办公室的那一刻,林秘书不禁想,她对雨天的判断似乎不够准确。

    因为如果傅总对一件事已经有了决定,会直接点头或驳回,或是直截了当地询问和质疑,直到足以做出决策。

    不愿给出任何回应的时候,则意味着他还没有想清楚。

    甚至是在为它感到挣扎和煎熬。

    这恐怕是连傅呈钧本人都没意识到的习惯。

    只有身边人才看得分明。

    或许对一般人来说,无法做出抉择的挣扎时刻很常见,但放在傅总身上就显得相当罕见,因而令人印象深刻。

    因为他向来是个干脆利落、雷厉风行的人,鲜少犹豫不决。

    除开最近这几天,林秘书记忆里的上一次恐怕要追溯到一年以前。

    对,那天是兰先生的生日,是个很好记的日期。

    这么说来,每一次与傅总性格极不相符的例外,竟都与兰先生有关。

    往后的日子里,还会有下一次例外吗?

    林秘书这样想着,回到了自己的工位。

    她调出提前准备好的邮件内容,打算做最后检查时,余光扫过仍然亮着的手机屏幕。

    那是梁思给她发来的照片。

    照片上清晰地展现了被收在保洁袋里的温馨摆件,摞成一堆等待丢弃的衣服,房间角落堆满杂物的垃圾桶……

    她思绪陡转,很快有了决断,旋即摁灭手机屏幕,不再为这件事分心,立刻投入下一项工作日程。

    ——先让它们继续维持原样。

    直到傅总真正想清楚,并且做出决定。

    决定是要彻底放手。

    还是低头挽留。

    第22章 22

    阴雨连绵的午后, 在这栋差不多是光海市地标的巍峨大厦里,每个员工的电脑右下角都弹出了一个新消息浮窗。

    那是一封面向全体富安员工的邮件,关于将在本月底展开集团内部年中核查的通知。

    以富安集团现任董事长傅呈钧的名义发布。

    午休时间刚刚结束, 一块块光芒闪动的电脑屏幕上, 一个又一个鼠标指针点开了这封透着不同寻常气息的邮件。

    议论声随之而来。

    “不是一般要年底才做这种检查吗?富安怎么是年中?难道是去年没做?”

    “做了,但去年底那次比较简单,没有这次详细,我先看看细则啊,财务数据、业务执行、人力管理……什么意思, 还能匿名检举?”

    “诶?那我这种刚入职的也要参与吗?”

    “不知道啊, 我记得老傅董在的时候没搞过这个……”

    白炽灯的光线冷然,在玻璃窗上映出一道道面露惊奇、交头接耳的身影。

    与此同时,大楼中的某间办公室里, 骤然响起一阵清脆的碎裂声。

    “内部核查?他疯了吗?到底是想干什么!真把富安当成他一个人的了?!”

    茶杯被重重掷在地上, 碎片飞溅一地,如雷的咆哮声响彻走廊。

    过来找傅令坤谈这件事的某位股东扫了一眼外面,连忙反手关上门。

    接着, 他绕开满地碎瓷片走过去,好声好气地安抚办公室里那个脸色涨红的中年人。

    “消消气消消气,去年底忙着办安叔的丧事,还有股权交接,谁也没心思管什么年度核查,基本就是走个过场, 现在缓过来了, 重新补一个也算说得过去。”

    “说得过去个屁!”傅令坤怒气不减,“前几天的董事会上他是一句都没提,就知道搞突然袭击!你说说看, 他哪里尊重过我们这群长辈,太不像话!”

    “是是是,年轻人嘛,难免心高气傲一点,做事太冲动,还是得吃点苦头才行。”

    旁边人应和之余,话音一转:“我看那封邮件提到的核查内容里,其他都挺常规,唯独有个匿名检举……”

    “令坤,你说这小傅董到底是想干什么?”他的语气渐渐变得微妙,带了几分忧虑,“这到底是例行内部核查,还是……”

    欲言又止的尾音消散在空气里,一时间没人说话。

    一度气得直拍胸口的傅令坤渐渐平复下来,面色也不再涨红,仔细看的话,竟隐隐有些发青。

    半晌,他才从喉咙口含糊地憋出一句:“……只要我在一天,他就别想搞那些什么乱七八糟的发展计划!他究竟知不知道那是多大一笔钱?想都别想!”

    “对,起码今年是绝对不行,必须得拖住他的动作。”

    另一个股东渐渐面露焦灼之色,压低声音道:“你上次说的那件事……”

    傅令坤扬了扬手,打断他的话,动作粗暴地拉开办公桌抽屉,拽出一只手机,翻出通话记录里唯一一个号码。

    “你提醒我了,是该催催那个小兔崽子,他也是不见棺材不掉泪——”

    窗外雨势更大,骤雨如瀑。

    天色愈发晦暗阴沉,灰云密布,湮没了太阳。

    一千公里外的京珠市,盛夏晴朗。

    午后的校园是一片灿烂的金色,暖融融的阳光照耀着大地。

    “梅教授!”

    “梅老师好。”

    人来人往的食堂门口,路过的学生同梅戎青打着招呼,她无暇理会,只顾着上上下下打量身边那个单薄得很明显的年轻人,语气中满是不赞同。

    “吃那么一点就算午饭了?这是你现在的正常食量?”

    她不容分说道:“走,我陪你再去买点吃的,食堂吃不惯就去外面,你想吃什么?”

    “不用,我吃不下去了。”兰又嘉摇摇头,“不是食堂的问题,今天中午已经算是有一点胃口了,比平时好一些。”

    “那也能算有胃口?”梅戎青皱起了眉头,直白道,“这样下去你身体很快就垮了,硬逼着自己吃行不行?”

    “不行,会吐。”

    “那吃药呢?我记得有那种促进食欲的药——”

    “嗯,我试过了,当时有效,但可能是有副作用,又或者是吃太多药冲突了,第二天整个人会痛得特别厉害。”

    “……”

    梅戎青一时哑然,为难道:“总不能让你现在就开始打营养针……你现在还有没有胃口好的时候?不靠药物那种。”

    兰又嘉想了一会儿,小幅度地点点头:“有两次吧。”

    “才两次?是什么时候?”

    是给傅呈钧做荷包蛋,一起吃晚餐的那个晚上。

    还有离开他之后,被两个新舍友絮絮叨叨地包围着,回到久违校园生活的那个中午。

    兰又嘉就说:“大概是心情很好,或者很放松的时候。”

    他没有具体提起,可梅戎青看见那双剔透眼眸里一闪而过的黯色,大约也猜到了什么。

    她停下脚步,叹着气喊他:“兰又嘉。”

    兰又嘉跟着停下来:“怎么了?梅导。”

    年龄几乎是他一倍的女导演用很认真的口吻说:“我跟你说过的,别折磨自己,及时行乐,还记不记得?”

    “记得。”他讷讷道,“但是我好像已经没有什么开心的事想做……”

    “那就去找。”梅戎青用不容置喙的语气说,“直到你找到了能让自己心情很好的事为止。”

    “你还剩多少时间可以浪费?非要继续这样自我折磨下去吗?”

    “兰又嘉,我选中的是那个在镜头里光彩夺目的你,答应我的也是那个你——但我看得出来,你不甘心,你有仿佛这辈子都不能释怀的东西。”

    “我不知道你为什么不甘心,也不知道问题究竟是出在你身上,还是别人身上,可无论如何,在最后一刻到来前,你该好好对自己。”

    “你曾经是个很喜欢自己的人吧?”

    她的声音压得很低,周围过路的学生们听不清他们的对话,却能嗅出那份有些沉重的气氛,很像是在训人。

    毕竟梅教授的坏脾气在京影算是人尽皆知。

    今天被训的这个学生倒没有露出慌张窘迫的表情。

    他只是怔怔地听着女人的话,目光里流露出一种谁都会觉得不忍心的脆弱晶莹。

    于是很快有一道声音横插进来。

    “嘉嘉!你杵在这里干嘛,快去操场看球赛,赶紧的,那谁来了——”

    来人话音一顿,好似后知后觉才看到旁边的梅戎青:“咦,梅教授,你也在啊!中午好!”

    闻言,梅戎青没好气地瞪过去一眼:“孟扬!你瞎了还是我瞎了?你在旁边转悠半天了,当我没看见?”

    “……”刚好路过这里想给兰又嘉解围的孟扬挠挠头发,露出一个没脸没皮的傻笑,“梅教授你这话说的,那肯定是我瞎呀。”

    没等梅戎青再开口,他又语速很快地说:“那什么,您别置气,跟他好好说嘛,千错万错都是我们的错,老师您大人有大量,别跟我们这群笨学生计较——”

    孟扬一边叨叨,一边扭身往后面退去,像是怕挨揍。

    只留给兰又嘉一个充满鼓励和安慰的眼神。

    事情发生得很突然,他一时怔忡无措,回过神来,就听到身边人的笑声。

    “这才相处几天,已经知道护着你了。”梅戎青望着那个学生的背影,失笑道,“我眼光还不错吧?”

    那是她特地给兰又嘉挑的室友。

    她收回视线,看向身旁青年的目光里带上几分隐晦的叹息。

    “连认识几天的人都在乎你的心情,怕你难过,那你呢?”

    “你认识自己二十二年,没人比你更清楚自己最想要什么。”

    耳畔话音和煦,日色高悬,晃花了兰又嘉的眼睛,视线变得有些湿润。

    “我……”

    他喃喃着,一时间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梅戎青反倒主动接过话茬,抬手匆匆看了眼表:“行了,不说这些了。我下午还有一堆事,得去忙了,你赶紧去操场吧。”

    兰又嘉愣了愣:“去操场?”

    “看球赛啊!”

    梅戎青往远处喊了声孟扬的名字,顺手把他往人群里推,催促道:“我听那小子说有谁来了,不管是谁,你都给我过去好好看着。去跟人群待在一起,随便找人聊聊天,不聊到嗓子冒烟不准回宿舍,这就是今天剩下来的课,听到没有?孟扬,你帮我盯着!”

    孟扬远远地喳了一声:“梅教授您放心,包在我身上!”

    “……听到了。”

    兰又嘉小声应下,转身之前,语气认真地对她说:“谢谢。”

    要往另一个方向去的梅戎青就笑了,毫不在意地摆摆手:“你能好端端地帮我把晚秋拍完,就是对我最大的感谢,我这会儿做什么都值了。”

    “我会的。”他说,“我一定会好好拍完这部戏的。”

    他一定会的。

    但除此之外,兰又嘉其实不知道,在人生已经开始倒计时的前提下,到底能不能再找到一件让自己开心的事。

    即使不奢望开心那么遥远的词,只看眼前……他还能像曾经那样靠自己吃完每一顿饭吗?

    梅戎青走了,孟扬总算敢凑过来:“没事吧嘉嘉?刚才她骂你骂得很凶吗?别放在心上,梅教授对谁都这样。”

    兰又嘉同他一道往操场走去:“没有骂我,梅导是在安慰我。”

    “啊?真的假的?不是,嘉哥,你还不如说她是在通知今年取消期末考,我还更愿意信一点。”

    “是真的啦,你很担心期末考试吗?”

    “是啊,谁能不担心嘛……”

    “对了,你叫我去操场看谁?”

    “呃,没谁,我就是情急之下随口说的——”

    交谈间,他们已经走到了操场附近,铁丝网里格外汹涌的欢呼加油声,代替孟扬给了他答案。

    操场上有一群男生在打篮球,恰好有个漂亮的三分球砸进篮筐,旁边围观的大学生们随之发出热烈的尖叫声。

    投中了三分的男生身姿颀长,有股桀骜难驯的气质,他刚刚松开手,原本看着篮筐的方向。

    忽然间,视线被什么吸引,不由自主地望向操场之外。

    然后,他再也没看那颗完美命中后落地弹动的篮球,而是朝那里招了招手。

    耀眼日色下,男生像是隔空对那里的人说了句什么,嘴唇微动,唇角勾起一抹似有若无的笑意。

    耳畔的黑与银交织出灿烂夺目的光芒。

    不明所以的观众们顺着他的视线望去,下一秒,人群里又爆发出一阵更混乱的尖叫声。

    操场外有个模样很好看的男生路过,此时正停步驻足,朝球场的方向望过去。

    四目相对中,尽管四下一片吵闹,压根听不见对方说了什么,但兰又嘉却莫名觉得,那人说的是一句:“又见面了。”

    ——“明天见。”

    此刻正是明天。

    他真的再次见到了那个叫闻野的男生。

    “好吧,至少那家伙看起来是一点也不担心期末考。”

    孟扬见他已经发现了闻野,便不再隐瞒,解释道:“财大的校篮球队挺有名的,今天过来跟我们学校打友谊赛,虽然我觉得这事儿跟友谊没有半毛钱关系,明明是因为爱情……”

    他话音未落,竟看到身旁的兰又嘉顺着铁丝网往前走,显然是要从大门处走进操场。

    “等等!你要进去看?”

    孟扬一脸惊讶:“不是吧,这么快就变卦了?你昨天才说不喜欢人家……还好我做人谨慎,管住了嘴巴!”

    兰又嘉就回眸瞪他,有点无奈的样子:“你也进来,忘了梅教授刚说的话了?”

    “哦哦,对,我还是监工呢。”孟扬一拍脑门,连忙跟上他的脚步,“没事,兄弟可以给你放水!”

    “给我放水?你刚才明明说的是让她放心……”

    在他们向篮球场走去的时候,人群起哄的声音已经在这个本校的漂亮男生和隔壁学校的球员之间不断回荡。

    正值中场休息,身旁的队友完全没心思想篮球的事了,揶揄道:“怪不得闻哥突然说要过来打场友谊赛,合着目的在这儿呢。”

    “靠,你可以啊闻野,这长相这气质,就算搁京影也得是校草吧?能不能让他帮忙给我介绍个校花——”

    同一时间,堆在场边的衣服背包处,响起一道手机铃声。

    闻野听见了,收回望着那道身影的目光,往场边走去,随口应了一声:“你们先休息,我接个电话。”

    身后那群队友当然不信:“少来!去见人家就是去见人家,怎么找上借口了。”

    有人随手将刚捡起来的篮球抛向他,调侃道:“见色忘义,连比赛都不管了啊,还有没有职业操守了?”

    闻野头也不回,脚步不停,没搭理他们。

    尽管他离兰又嘉很近了,但他的确是去接电话的。

    ——直到那个篮球在人头攒动的操场上被不慎打偏,速度很快地飞向往这里走过来的两个男生。

    而他们正在说话,显然没有注意到这一头的动静。

    意外发生得很突然,已经有人在高喊躲开,但都没有那道原本要去接电话的身影反应更快。

    仍在跟孟扬闲聊的兰又嘉,猝不及防地被一股陌生的力道拽住,手臂处猛地传来一阵灼人的热度。

    那是一抹有些奇怪的,让人难以忽视的粗糙热意。

    所以即使周遭充满了乱哄哄的噪音,隐约有人在叫他,兰又嘉也没有抬头看,目光依旧茫然地停留在紧握着自己手臂的那只手上。

    这是双本该很好看的手,骨骼分明,指节修长舒展,手背此刻浮现着根根紧绷的青筋,充满了力量感。

    呯的一声闷响后,篮球重重擦过球员宽阔的后背飞了出去,没砸到那个相较之下要瘦弱许多的观众。

    人群里霎时传出庆幸的声音。

    闻野同样松了口气,顾不上背后火辣辣的撞击感,下意识低头看去。

    他看见了一扇正在浓郁日光里轻轻颤动着的浓密睫羽。

    因而后知后觉地意识到,那人几乎被半揽在自己怀里,彼此间的距离近在咫尺,能听见很清晰的呼吸声。

    对方的,或是自己的……

    与心跳声落入同一频率的粗重呼吸。

    闻野的身体微不可见地僵了僵,他猛然向后退了一步,拉开距离,也松开了手。

    而兰又嘉看上去仍有些怔怔的,始终没有抬头。

    一如初见那日。

    于是他没能移开目光,放轻声音问:“吓到了?”

    场边的手机铃声依旧鼓噪不停,但无人理会。

    听到这句话的青年像是终于回过神来,恍然地仰起脸。

    视线转动的那一瞬间,他看清了眼前人脸上专注纯粹的关切。

    也看清了那人在日光下被照耀得一览无余的掌心。

    下一秒,他说:“没有。”

    兰又嘉还不知道自己刚刚差点被篮球砸中,话音却仍笃定而清澈。

    他认真地说:“我没有被吓到。”

    他只是有些走神。

    因为想起了儿童节那天,闻野将水果糖塞进自己手心的时候,同样掀起过一阵宛如幻觉的粗糙热意。

    还想起了昨夜在餐馆里,孟扬提起对方时的语焉不详、欲言又止。

    现在,兰又嘉终于明白原因了。

    ——他看见那双本该很好看的手翻转过来之后,露出了观感截然相反的掌心。

    闻野的双手掌心里,各有两道非常显眼的狭长疤痕。

    一道从大拇指旁的虎口处贯穿掌心,一道位于指腹下方靠近手掌的位置,横亘了另外四根手指。

    这两道疤痕有种奇异的秩序感,近乎平行地烙印在手掌中,但边缘并不算平整,增生不平的瘢痕沉默地昭示着这些伤口最初有多深。

    看上去极不寻常,也能让人很轻易地想象出某幅可能造成这种伤痕的画面。

    就像曾经仅凭双手,用尽全部力气握住了一截冰冷尖锐的刀身。

    才令刀锋最终没有落下来。

    第23章 23

    操场上闹哄哄的。

    旁边的孟扬看着那颗已经落在地上弹动的篮球, 虚惊一场后狂拍胸口,碎碎念着:“你没吓到,我是快吓死了, 要是砸到你的脸可怎么办?梅教授肯定会弄死我的!幸好那谁反应快……”

    兰又嘉面露意外:“什么砸到我的脸?”

    “那个突然飞过来的篮球啊!”孟扬错愕道, “难道你还没反应过来?不是说没被吓到吗?”

    这时,最初抛来篮球的人匆匆跑了过来,捡起球,十分忐忑地对两人说着抱歉,他不是故意的。

    兰又嘉这才知道刚才这场被人幸运阻止的意外。

    闻野听见了两人的对话, 一样感到诧异的同时, 也觉得他的迟钝有些好笑,下意识道:“那你刚才在回答我什么?”

    兰又嘉却没有再回答他这个问题。

    他对不断道歉的陌生球员说了没关系,又对及时赶过来帮他的闻野说了谢谢。

    蔚蓝晴空下, 白皙单薄的青年脸上始终没有流露过半分惊惶, 神色很寻常地移开了目光,继续和同伴说着话,走到了场边人群聚集的地方, 免得干扰即将再度开始的比赛。

    停留在原地的闻野不明所以。

    满心后怕的队友走过来,将球递给他,抱歉道:“对不住啊闻哥,我没想到会被别人打偏到这里,还好你反应快。”

    闻野没说什么,随手接过, 同他一道走向球场。

    而就在伸手的那一霎, 他看见了自己的掌心。

    有丑陋伤痕斑驳纵横,曾经让太多人露出过惊愕目光,也带来了无数流言的掌心。

    “没有。我没有被吓到。”

    那人认真笃定的声音犹在耳畔。

    这一瞬间, 闻野忽然明白了对方是在回答什么,脚步随之一滞。

    头顶烈日炎炎,被球砸中过的后背无端地迸发出一种近乎烧灼的鲜明感觉。

    仿佛被什么东西砸到了更深的地方。

    裁判吹响了比赛继续的哨子,场上的队友望过来:“过来啊闻哥,开始了,你怎么了?”

    在场边重新响起的欢呼加油声里,一贯恣肆妄为的年轻男生,声音却有几分喑哑:“……没事,来了。”

    他脚步有些狼狈地回到了场上。

    没再转头看那道在人群中最耀眼的身影。

    兰又嘉也没有去看球场上最耀眼的那个人。

    他很专心地在跟旁边的陌生同学聊天。

    “原来你是学钢琴的?怪不得气质这么好!是不是从很小的时候就开始天天练琴了?”

    “没有,我记得小时候学过一点,但不太喜欢。”

    “咦,不喜欢?那你后来怎么会考钢琴系?还考上了京音诶!难道是家里人要求的?”

    “……不是。”他想了想才说,“是因为后来知道了爵士钢琴,才喜欢上弹钢琴的,小时候练的应该都是古典。”

    “爵士钢琴?那不就是外国电影里那种?哇,好想看你弹钢琴啊!”

    一旁的室友孟扬早就问过兰又嘉差不多的问题,这会儿没有参与,而是一门心思地盯着篮球场,给他转播战况。

    “下半场居然打得这么激烈,我感觉我们学校的队伍马上就要撑不住了,比分好惨烈。”

    “我印象里,上回看财大的比赛,那谁的球风好像没这么凶啊,今天怎么回事,跟吃了枪药一样,啧啧。”

    “说好的友谊赛呢?要是再这么碾压下去,绝对没有下回了,他下次得找什么借口过来?不过话说回来,那谁的体力是真好啊……”

    耳畔杂音喋喋不休,兰又嘉大概听了几句,忍俊不禁地问他:“你不是知道他的名字吗?为什么要这么叫他,好奇怪。”

    孟扬顿时噎住,没好气道:“我这不是在努力营造气氛吗?别人搞暧昧的时候,可都是这样含含糊糊,不好意思直呼姓名的。”

    兰又嘉就受教似的点点头:“原来如此,我以前好像是听其他同学这么叫过。”

    “……”看见他这种反应,孟扬不禁捶了捶脑门,费解道,“不是,虽然我经验很丰富,但怎么连我都有点看不透了,嘉嘉,你到底是怎么想的?”

    结果兰又嘉的神情比他还费解些,话音则很坦然:“昨天就说过了,我不喜欢这个类型啊。”

    “那你还特地走进来看他打比赛?”

    “这个也说过哦,是梅导让我来看的。”

    “等等,你居然真的只是想完成老师布置的任务吗……不是吧,这就是学霸吗?!”

    嘻嘻哈哈中,时间流逝,比赛结束的哨声响起。

    财大的队伍占据绝对优势,毫无悬念地以大比分获胜。

    挥汗如雨的球员们总算能放松下来,三三两两地走向休息区。

    观众里有女生或大胆或害羞地走过去递水,人群中便会发出意味深长的起哄声。

    也有不少人好奇地看向后半场一直站在场边的那个漂亮青年。

    全场表现最突出的闻野这次没有再主动跟兰又嘉打招呼,他没什么表情地下了场,径直走向球员们堆放衣服背包的地方,翻出了早已安静下来的手机。

    紧接着,他的脸色突然变得有些难看。

    孟扬看见了这一幕,本想扭头跟兰又嘉说些什么,却看到闻野身旁另一个财大的球员在对他俩招手:“喂,过来一下!”

    “我们吗?”

    “对啊!”

    孟扬还在茫然的当口,兰又嘉倒真的过去了。

    念及梅戎青的话,他今天对每一个想跟自己搭话的人都来者不拒。

    “什么事?”

    只是,和这个陌生人的聊天,实在有些无趣。

    “你是来看他的吧?”那人指了指旁边的闻野,表现出一副自来熟的样子,“等会儿要不要一起去吃点东西?认识了就都是哥们。”

    “对了,你有没有什么女生朋友,一起叫上,人多热闹——要单身的啊。”

    兰又嘉不太想理会这种没分寸的邀请,刚好感觉今天的任务完成得差不多了,直白道:“不要,我们打算回寝室了。”

    “哎?你俩都没说上几句话呢,干嘛着急走?跟大家一起聚聚呗。”

    “不说了。”他摇摇头,一本正经道,“嗓子已经冒烟了,可以回寝室了。”

    “……啊?”

    陌生球员一脸懵,唯一能听懂这句话的孟扬没憋住笑,傻乐起来。

    “嘉哥你是真行……好吧,下课下课。”

    就在两人要转身离开的那一刻,忽然有另一道声音叫住了他。

    “兰又嘉。”

    他停下脚步,循声望去。

    先前看上去心事重重,无暇理会旁人的闻野此时已回过神来,拿起一件外套,从衣兜里抓了把什么。

    然后不由分说地塞进了他手里。

    粗糙的热意再度覆盖过皮肤。

    包装冰凉的糖果也又一次停泊在掌心。

    兰又嘉面露诧异:“为什——”

    没等他问完,闻野已经回答了他:“不是口渴吗?我没有新的水了,吃颗糖也一样。”

    是很平常的语气。

    他怔了怔,没有解释这个小小的误会,忍不住反问:“你每天都随身带糖?”

    甜味馥郁的糖果,同眼前人桀骜任性的气质,好像一点也不搭。

    “不是每天。”闻野说,“那天我看到你吃糖了。”

    他顿了顿,低声补充道:“在剧场那天。”

    所以,是从那一天开始,才这么做的。

    兰又嘉便弯起眼眸笑了,大大方方地承认:“嗯,它的味道很好,我喜欢。”

    令他难得睡了一个没有被疼痛惊醒的好觉。

    那天他想过要跟那个萍水相逢的陌生人说谢谢,还可惜过没看清对方的样子。

    却没想到,一转头就重逢了。

    “谢谢你送我的糖,闻野。”

    想到这里,兰又嘉补上那声道谢,第一次念出那人的名字,再加告别。

    “我们先走了,再见。”

    然后,他没有听到被留在原地的人的回应,也不知道对方是什么反应。

    转身之后,便没有再回头看。

    唯有浓郁的甜味在口腔里弥漫。

    “孟扬,现在食堂里还有吃的吗?”

    “有小炒,我陪你去吃?诶不对,你不是跟梅教授一起吃过午饭了吗?”

    “之前还不饿,没怎么吃。”

    就在被密密麻麻的甜意包裹的这一刻,兰又嘉蓦地想吃东西了。

    身体里莫名冒出来一种对如今的他很少见的,不靠药物自然出现的食欲。

    是因为心情很好吗?还是感到放松?

    抑或是糖果的滋味太美好。

    他不知道。

    他只知道,闻野似乎没有说谎。

    因为在下一个明天,兰又嘉再一次见到了他。

    这天是周四,表演系在阶梯教室里上理论大课,兰又嘉坐在第一排旁听,低头写着笔记。

    越过黑压压的人群,最后一排还坐着另一个从外校过来的旁听生。

    理论课称得上艰深枯燥,但台上的老师讲了多久,唯一一个坐在第一排的学生就专注地听了多久。

    而唯一一个坐在最后一排的学生,也专注地望了前方那道遥远的背影很久。

    下课后,同兰又嘉渐渐熟悉起来的表演系学生们在离开教室前,大多都要朝他挤眉弄眼一番,连讲台前正在为他答疑的老师都看得发笑。

    等人走得差不多了,兰又嘉在一堂课里积攒下来的问题也已经问完,礼貌地同老师道完别,回到座位上收拾东西的时候,旁边终于落下一道淡灰的倒影。

    他毫不惊讶,头也不抬地问:“你不用上课吗?”

    那人回答道:“我们专业结课早,差不多等于放假了。”

    所以有很多空闲时间。

    可时间珍贵,该用在有价值的地方。

    兰又嘉叹了口气,停下动作,坦诚道:“我刚结束一段感情,还没能完全走出来,没办法很快喜欢上别人,而且,我对你也没有什么感觉。”

    他拒绝得分外直白,换作任何人,都该面露尴尬,知难而退。

    然而身边这个比他小两岁的男生偏偏没有。

    教室的顶灯在那人的耳畔点燃了冰冷璀璨的光泽,短暂寂静后,他话音平静地开口:“你听过一句话吗?”

    话题跳得太快,兰又嘉本能反问:“什么?”

    “开始一段新感情,是从上一段感情里抽身的最快方法。”

    说着,男生似乎笑了,又似乎格外郑重:“我不介意你把我当做疗伤的工具。”

    “……”

    兰又嘉实在没料到会听到这么一句话,终于抬眸望去,瞪了对方一眼。

    “但是我介意。”

    在被直白拒绝时都没有动容的男生却因为这句话愣了愣,下意识道:“抱歉,我不说了。”

    兰又嘉拿起背包,从另一边绕出去,随口道:“嗯,所以不要再来找我了。”

    刚道完歉的人却又固执起来:“这件事不能答应你。”

    兰又嘉脚步微顿:“为什么?”

    “因为你只是现在这么想。”他说,“但我可以等明天。”

    在他有些愕然的目光里,男生也起身离开了阶梯教室。

    擦肩而过的瞬间,是日渐熟悉的那声独特道别。

    “明天见。”

    果然,在下一个明天,兰又嘉仍然见到了他。

    中午,他在食堂和同学一起吃饭,望了半天不远处某张桌子的孟扬收回视线,意味深长地对他做出一个口型。

    ——那、谁。

    兰又嘉就也瞪他一眼。

    他有点不高兴,有点烦躁,也有更多难以形容的心情。

    他不想回头看,不想主动去找早已明确拒绝过的那个人,索性拿起竹签戳向了孟扬手边堆得满满当当的水果碗,聊作报复。

    “哎哎,那都是西瓜尖尖,我一口都没吃呢!嘉哥我错了,我再也不跟你提闻野了——不是,好歹给我留颗车厘子啊!你今天胃口这么好吗?要不再来点别的?我记得那谁没来的时候你可不是这样的!”

    “……你还说?”

    孟扬总算老实了,表情很夸张地做了个给嘴巴拉上拉链的动作。

    他难得安静,眼中却闪过一丝松了口气的笑意。

    梅教授私下里说过,兰又嘉胃口不太好,吃东西很少,让自己帮忙看着点,但凡有机会就让他多吃些东西,别继续瘦下去。

    这一刻,看到不远处那个男生不加掩饰投来的视线,孟扬想,这应该是个很好的机会。

    他希望闻野明天还会来。

    不管是打什么招牌,用什么借口。

    因为孟扬渐渐觉得,有闻野在场的时候,兰又嘉变得不太一样了。

    尽管连感情经历颇丰的他一时间都说不上来,那究竟是种什么样的变化。

    不太像是被打动的好感萌生,也不是完全的厌恶排斥,似乎比这些单一的情绪要复杂得多。

    无论如何,能让胃口不好的人变得愿意吃东西,就是件好事吧?

    餐桌对面,兰又嘉对孟扬的心事浑然不觉,低头吃着饭。

    他始终没有回头,却仿佛能感受到那道落在自己身上的炽热视线。

    明天是不是又会见到闻野?

    ……赶紧吃完走人,别再听到那声明天见了。

    转身离开的时候,他对自己的心事也浑然不觉。

    不过,即使这天的确成功躲开了“明天见”,兰又嘉还是在明天见到了对方。

    校园生活安宁恬淡,时间如水逝去,从相遇那天算起,他在京影度过的每一个明天,竟真的全都有那道身影的参与。

    作为回应的,则是一次次干脆利落的拒绝。

    闻野没有找任何借口,也没有什么迂回婉转,只是充满耐心地等着明天。

    一个又一个,或许会改变主意的明天。

    他就像自己的名字一样,旷野无际,如火燎原。

    下一个周六,表演系大四毕业汇演当天,院内的小剧场里人声鼎沸,座无虚席。

    今夜最后一场演出完美谢幕,整个剧场顿时爆发出热烈的掌声。

    观众席上的兰又嘉也意犹未尽地鼓着掌,身旁的观众顺势问他:“等下要去看电影吗?有部新片跟刚才那场戏是同题材的,评价不错。”

    对方的邀请很诱人,兰又嘉本能地想要答应,幸好理智回笼,在点头的前一秒,猛地想起了这人是谁。

    是不知道用什么方法,恰好坐到了他隔壁座位一起看演出的闻野。

    “……不去。”兰又嘉板起面孔,例行拒绝,“我现在不喜欢男人了,你再缠着我也不会有结果。”

    他遇见了闻野多少次,就拒绝了对方多少次。

    自己都快记不清用过多少个拒绝的理由了。

    身边的男生听完,神情很淡定地问:“被前任伤透了心?”

    他随口敷衍:“差不多吧。”

    那人就哦了一声:“现在不喜欢,我可以等明——”

    “别再说等明天了!”兰又嘉索性起身要走,“让一下,你好烦!”

    “我很烦吗?”

    他这样问完后,很快道歉:“对不起。”

    谢幕之后热闹嘈杂的剧场里,这道声音不大的道歉竟显得异常清晰。

    为了方便观众离场,此时室内灯光很亮,不再是排练那日的幽暗光线。

    格外明亮的光线却没能落进那双瞳仁极黑、意气浓烈的眼睛。

    留着利落寸头的男生偏过了脸,邻座的观众便只能看到那道有些紧绷的侧脸线条。

    兰又嘉微微一怔,忽然觉得自己的语气有点重,顿生歉然:“也不算很……”

    虽然每天都能见到这个人,但对方其实很有分寸,不是真的死缠烂打,骚扰不断。

    大多数时候,真的就只是见到一面而已。

    结果下一秒,闻野跟着站了起来,侧身让他先走:“没关系,那后天见。”

    “……很烦!非常烦!”

    兰又嘉简直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有些气恼地甩下这句话,转身就走。

    然而,更让他不知所措的事情还在后面。

    有个坐在后面一排尚未离场的女生,听见了他们的对话,冷不丁地喊住他:“喂,你真的不喜欢男生了吗?”

    兰又嘉闻言愣住:“你在问我吗?”

    他不记得自己在京影认识过这样一个女同学。

    正看着他的陌生女孩点了点头:“那你会喜欢什么样的女生?”

    这是个长得很漂亮的年轻女生,有一双妩媚动人的桃花眼,唇彩时髦而晶莹。

    只是说出来的话一句比一句惊人。

    她突发奇想似地问:“你觉得我怎么样?”

    “……”

    兰又嘉彻底目瞪口呆,手足无措,脑袋一时间都转不过来了。

    旁边却响起一声闷笑。

    他茫然地转头,看见闻野脸上毫不掩饰的笑容。

    明显是在看热闹。

    兰又嘉说:“别笑了。”

    闻野应声:“嗯,不笑。”

    可他才说完,刚要收敛笑意的时候,视线恰好落在兰又嘉仍残留着难以置信的神情上,所有的努力霎时成了徒劳。

    “对不起。”他一边笑,一边道歉,“我不是故意的……因为真的很好笑。”

    闻野就这样笑着看向他。

    用那双很好看、也很明亮的眼睛,光彩炯然,叫人难忘。

    于是在那个瞬间,兰又嘉有些恍惚地眨了眨眼睛,竟也笑了起来。

    后排的女生见状,面露遗憾,自言自语道:“好吧,看来你暂时还是喜欢男孩子……”

    兰又嘉没有听见,也没有留意到对方起身跟着人流离开了。

    因为他的心神飘到了很远,也很近的地方。

    或许是他全心全意地爱上表演,或许是在每个明天见到的男生太聒噪……有太多事转移了他的注意力,即便这段时间里他的癌痛照常发作,但很少想起那个令他伤透了心的人。

    这一刻,当兰又嘉再次突如其来地想起那个已经彻底从自己生活中消失的人,竟然是纯粹觉得羡慕和嫉妒。

    原来被人如此执着地追逐,是这样的感觉。

    他曾经就是用这样明亮灿烂的目光望着傅呈钧的。

    梅戎青没有说错,他曾经是很喜欢自己。

    不必担忧末日,只在乎眼前,热切地期待着每一个明天的自己。

    或许明天,能变得更幸福一点。

    或许明天,就能得到爱的回音。

    所以那时的兰又嘉迎来了一个又一个明天,肆无忌惮地交付满腔爱意,以为明天永远无尽,太阳终将升起……

    直到如今,他再也不敢盼望明日。

    却真的好想念那个自己。

    第24章 24

    璨然灯光下, 模样昳丽的青年笑得弯起了眼睛,黑色眸子明媚潋滟,倒映出许多波光粼粼的风景。

    那是一种正在追忆遥远往昔的眼神。

    令周遭的世界化作一帧美得不可方物的梦境。

    散场时嘈杂熙攘的人流因而渐渐沉进背景。

    观众席的这处角落仿佛凝固成了永恒。

    这一刻, 闻野看着眼前人的笑容, 先前让他忍不住笑的愉悦心情却如潮水刹那褪尽。

    是想起了谁?

    傅呈钧吗?

    在室内明亮光线照不到的地方,年轻男生悄然攥紧了手指,掌心的疤痕于顷刻间被密不透风的黑暗湮没。

    他像是惊醒过来,很快敛起笑意,收回了忘记控制的心绪, 唇角微抿, 神情在霎那间冷淡下来。

    “别笑了。”

    这次轮到闻野说这句话。

    兰又嘉并没有听话地答应,仍然笑着问他:“为什么?”

    他的话音里有很轻盈的好奇,圆润柔和的杏眼却湿漉漉的。

    被这双眼睛静静注视着的闻野沉默了一会儿, 别开视线, 才嗓音低哑地开口:“因为你看起来很难过。”

    兰又嘉有一双能让人清楚看见悲伤的眼睛,即使是在露出笑容的时候。

    半个月前,那场无聊透顶的晚会上, 闻野在见到这个人的第一眼时,就这么觉得。

    再加上那支让人始终无法忘怀的钢琴曲,与起身谢幕时幻觉般滑落的眼泪。

    从头到尾都充满了浓郁怆然的悲伤。

    好像要给他很多很多足够甜美的糖果,才能融化那些漫天纷飞的苦涩雪花。

    “是吗?”

    笑意清冽的青年眨了眨眼睛,似乎没想到会是这个理由,有些不好意思地承认:“好吧, 我是有一点难过……不是因为你。”

    闻野没有再追问是因为谁。

    毕竟答案显而易见。

    他深吸一口气, 尝试压下心头那阵忽然翻涌上来的、莫名其妙的烦躁情绪,尽可能维持着平时的语气,不让对方察觉到异样。

    “别想过去的事了。”闻野第二次邀请, “要去看电影吗?”

    兰又嘉的答案保持不变,但多了个理由:“不要,我要回寝室睡觉。”

    闻言,他看了眼手机:“现在才刚过八点。”

    “八点怎么了?”

    “哪个大学生会八点上床睡觉?”

    他的语气里带着真诚的困惑。

    正面露不解的兰又嘉就又笑了起来。

    这次是很纯粹的,被取悦的笑。

    他一本正经地纠正道:“我马上毕业了,不是大学生了。”

    闻野哦了一声:“你领毕业证了吗?”

    “还没,好像要等月底办完毕业典礼。”

    “那你还是大学生,没道理这么早睡。”闻野说,“昨天熬夜了?”

    他对大学生的作息时间很有一番固执的坚持,令兰又嘉笑得一点都不难过了。

    连照常在腹部蔓延的疼痛都淡去了一些。

    他摇摇头,随口道:“不是困了,是肚子疼。”

    闻野愣了愣,下意识追问:“你有胃病?还是吃坏东西了?”

    “没有。”兰又嘉说,“只是一点点疼,睡着了就没事了。”

    他的语气很平常,平常到没有人能察觉出这份轻描淡写背后的重量。

    闻野当然也不能。

    他回忆了一下同寝的兄弟在女朋友说肚子疼时会有的反应,又去掉了里面不适用于男生的部分,最终简化成一句应该不会出错的关心。

    “那……多喝热水?”

    男生的语气里充斥着犹豫和不确定,像是经过一番认真思考,才从种种反应里选了一个最合适的。

    也是最好笑的。

    兰又嘉愈发笑得眉眼弯弯:“好了,我真的要回去了,再笑就更疼了。”

    “嗯,早点睡。”闻野没再阻拦,“疼得厉害就让室友陪你去医院,别一个人忍着。”

    还有一如既往的道别:“明天见。”

    在听到这句明天见的那一刻,兰又嘉忽然停下了脚步,回头喊他:“闻野。”

    停在原地没有走的年轻男生便抬起眸子看他:“怎么了?”

    “我前面说不喜欢男人了是骗你的,抱歉。”

    “……”闻野怔了怔,面色未改,“猜到了是拒绝我的借口,不用道歉。”

    “但之前说过的那些都不是借口。”兰又嘉接着说,“你真的不是我喜欢的类型,我喜欢年龄比我大的男人。”

    他的话音格外认真,目光一眨不眨地落在那张年轻俊秀的面孔上。

    空气有一瞬间的凝固。

    如果换作别人,一定会尴尬无措,或是隐有恼怒。

    可闻野只是沉默了几秒钟,然后问:“今天是什么特殊的日子吗?”

    “嗯?”

    “不然为什么今天要拒绝我两次?平常都只有一次。”

    男生始终面色平静,没有半分挫败。

    他有一双很亮的,写满未来的眼睛。

    兰又嘉看得出了神,直到对方渐渐面露疑惑,问他怎么了,才心满意足般地收回视线,转身离开。

    “……谢谢。”他的声音极轻,显出几分伶仃的柔软,“明天见。”

    单薄的背影很快消失在剧场的出口。

    这是闻野第一次听到兰又嘉对自己说明天见。

    还伴着一句毫无来由的道谢。

    是听错了吗?

    那人的声音太轻。

    他不能确定。

    口袋里的手机再度震动起来的动静却很清晰。

    闻野看到屏幕上显示的来电人时,脸色立刻变了。

    他看了眼四周,才接起来,压低声音不耐道:“我说过别一直给我打电话!”

    剧场里的观众已经走空了,远处的舞台上有人正在搬动道具,此外就只剩观众席上这道唯一的身影。

    和耳畔始终阴魂不散的声音。

    “小兔崽子,你也不看看今天几号了!”电话那头的中年男声比他更焦躁,“十四号了!你还想再耗多久?跟我拖时间是吧?你以为拖得过去吗?!”

    闻野攥着手机的指节紧了紧,目光不由自主地避开了已经不见人影的剧场出口:“我还在想办法接近他,他……”

    对方却粗暴地打断了他:“别浪费时间了!那个王八蛋这段时间全都待在光海,根本没回过一次京珠,反正我是看不出他有任何变化,还跟以前一样混账!他妈的,亏我以为你发现了什么有价值的东西,结果白高兴一场,那不过是个被玩够了就丢掉的垃圾,连情人都算不上——”

    “他不是垃圾!”闻野不假思索地反驳,“那颗蓝钻一直在他身上,我亲眼看到的,他在傅呈钧心里的地位一定很重要。”

    “很重要?”电话那头的中年男人冷笑一声,“那种冷血变态的怪物,心里除了他自己,还能装得下谁?你难道还不够清楚这一点?他连他亲爹都不放在眼里!”

    “傅呈钧但凡有一点在乎这个所谓的情人,一定会让人盯着他,那你也早就被他发现了!”

    “还有那颗破钻石,别他妈惦记了,我看肯定是自己偷摸找人做的仿品!这种玩物我见得多了,就是奔着钱来的,虚荣得很,全靠一张脸出来卖,也不知道这两年捞了我们傅家多少钱……”

    他越说越难听,极尽诋毁之事,闻野不想再听,忍着厌恶冷声道:“挂了,我还有事,少给我打电话。”

    在挂断之前,他听到那人毫不遮掩的威胁。

    “你给我听清楚了,我最多再给你半个月,我也不管你这段时间到底想干什么,就到月底,要么你给我找来一个真的能威胁到傅呈钧的人,要么就按原计划!否则你这辈子都别想再见到你妈——”

    残忍的声音消弭于冰冷的挂断音。

    屏幕很快变暗,握着手机的年轻人却立在原地,久久没有动作。

    直到舞台处也渐渐没了动静,打扫卫生的保洁员进来,喊他:“同学,清场了啊,还不出去?”

    他才默不作声地转身离开。

    擦肩而过时,保洁员的余光扫到这个年轻学生透着凶戾的眼神,吓了一跳,不禁碎碎念起来:“要是喜欢看这个戏,明天还有呢!反正今晚是没了,你再等多久都没了……”

    年轻人并没有看她。

    他面无表情地走出剧场,沿路的遮挡物在脸颊洒下一格格阴影,遮天蔽日,黑夜漫长。

    戏剧尚未落幕,明天仍要继续。

    在这些日复一日向后流逝的明天里,心情最好的人恐怕要属梅戎青。

    六月二十号,夏至前一天。

    视频通话里的梅戎青仔细打量着镜头这边的青年,半晌,露出一个满意的笑容:“体形保持得很好,没有再瘦了,这段时间胃口不错?”

    兰又嘉正要说话,旁边有个脑袋挤过来,插嘴道:“那是!梅教授,这可多亏了我,哦,还有天天来报到的那谁——”

    说到后半句时,他刻意压低了声音,但仍把这两个字念得婉转悠扬,意味深长,身旁唯一能听清的兰又嘉忍不住瞪了他一眼。

    屏幕里的梅戎青也瞪他一眼,笑着摇了摇头:“是,多亏你!我谢谢你了啊。”

    “哎,不客气不客气。”孟扬嘿嘿一笑,瞄到她身后忙碌的工人们,好奇道,“梅教授,这是在搭景?要准备开拍了吗?”

    “对,在加急赶工了。”梅戎青说,“等这次台风的影响彻底过去,就择日开机。”

    孟扬哇了一声:“这么快!那月底肯定能开拍了!”

    兰又嘉倒有点不明所以:“台风?”

    这下轮到两个人一起看他:“你不知道?”

    孟扬先反应过来:“他现在天天泡在表演教室里,别的什么都不关心,不知道也正常。”

    这段时间里,每个表演系的老师都看得见兰又嘉的努力。

    与此同时,他们更是看见了他的天赋和进步速度,在梅戎青偶尔打来电话询问进度的时候,一个个都啧啧称奇。

    梅戎青也清楚这一点,解释道:“新闻里说有场超强台风,是什么有史以来……”

    孟扬立刻接话:“有史以来在国内影响范围最大的台风,连咱们市都会被波及!我看那个路径图,应该明天就会移动到这里。”

    “对,我也看到了。”梅戎青顺便叮嘱道,“你们记得囤点东西,明天就别出宿舍了,老实在屋里待着,万一有什么问题随时联系我。”

    “我昨天就拉着嘉哥去扫荡了学校超市!那会儿我以为他知道台风的事呢,合着压根没听我念叨,也不好奇我突然买那么多零食干嘛,沉迷学习真是可怕……”

    耳畔的声音絮絮叨叨,兰又嘉没有再细听,目光越过已经很熟悉的寝室,看向窗外。

    “台风要来了?”他喃喃自语着,“会下雨吗?”

    旁边人就笑:“这用问吗?肯定啊!不光是下雨,还会下大暴雨!”

    透过明净光亮的玻璃窗,外面此刻还没有暴雨的痕迹。

    但天色已经较往日显得阴沉许多,蔚蓝不复,暗青泛黄的天空中涌动着一股令人不安的气息。

    山雨欲来,风暴将至。

    第25章 25

    “我印象里京珠上一次刮台风的时候, 我还在读小学呢,不知道这次雨会有多大,咱们寝室的窗户扛得住吗?要不要贴点米字?”

    “应该不至于吧。”另一个室友应声, “但你想贴也行, 有胶带吗?”

    “好嘞,我找找啊!”

    画面角落里的两个年轻男生已经开始翻箱倒柜地找胶带,转头望着窗外的人却神思游离,梅戎青喊了他好几声才回神:“兰又嘉!你想什么呢?怕这场台风太大?”

    兰又嘉收回目光,有些赧然地小声承认:“……有一点吧。”

    不知是不是光线的影响, 淡粉的唇色蓦地显出几分苍白。

    梅戎青忍不住笑了:“没那么夸张, 别听那小子瞎说,你跟他们一块儿好好待在寝室里,别在外面乱跑就行。”

    兰又嘉点点头:“我知道了, 梅导。”

    他对雨天的应激反应由来已久, 早年间有心理医生的长期安抚疏导,症状逐渐减轻了很多,刚上大学那会儿, 一下雨他就会躲在寝室里睡觉,被子一蒙,床帘拉上,应该没有同学发现过异样。

    直到他搬进了傅呈钧给自己的那个家,再也不用担心旁人好奇的眼光。

    后来的很多个雨天,他都会被一个温暖有力的怀抱笼罩。

    ……不, 不是很多个。

    是每一个。

    在台风将至的这一天, 兰又嘉才恍然惊觉,这两年京珠落下每一场雨的时候,傅呈钧好像都在自己身边。

    即使刚下雨时他不在, 晚一些也会回来。

    不知不觉间,兰又嘉其实已经不再那么恐惧雨天。

    因为或许连潜意识都很确信,他一定不是孤身一人。

    会有人在他很喜欢的家里,用散发着温柔气味的拥抱,陪着他熬过雨天。

    这是离开傅呈钧后,他要独自面对的第一个雨天。

    而且是有罕见台风过境的暴雨天。

    脸色发白的青年攥紧了略显冰凉的指尖,强迫自己别去想象这场悬在头顶的暴风雨,语气有些仓促地开口:“对了,我已经看完最新一版剧本,梅导,有几场戏我想再……”

    他刚说到剧本,身后的孟扬立马拽了拽室友。

    两人换了鞋往外走,路过正在通视频的兰又嘉时,还挺礼貌地同他和屏幕里的梅戎青打了个招呼:“嘉嘉,梅教授,我们俩买胶带去,顺便再去超市囤点吃的用的,你们慢慢聊。”

    “去吧。”梅戎青应了声,等寝室门关上,屋子里只剩兰又嘉一个人的时候,不禁笑着感叹,“这小子演戏学得不怎么样,做人倒真够灵光的。”

    “当演员都埋没他了,我看他该念管理系,以后去当制片人,一定能做到顶尖那一拨。”

    兰又嘉亦有同感:“孟扬很会跟人打交道。”

    “是吧!或者做经纪人也不错,我看你们俩关系不错,但凡他不是自己想做演员,我都把他拐过来给你当经纪人了,要不了三五年,你俩一定是黄金拍档——”

    梅戎青说着,察觉到不对,冷不丁地噤了声。

    这是听来美好,却永远也不可能实现的设想。

    孟扬想做演员,兰又嘉更是没有三五年那么长的未来了。

    空气蓦地一静,兰又嘉先弯了弯唇,主动道:“没关系,我已经接受这件事了,不用很小心翼翼。”

    在他即将变得面目全非的最后半年时光里,能遇到一个会令他恍惚看见昔日自己的人,已是一件上天怜悯的幸事。

    他应该知足了。

    梅戎青看着他过分平静的神情,没有说那些陈词滥调的安慰,而是问:“找到能让自己心情很好的事了?”

    兰又嘉想了想,没有否认:“差不多吧。”

    “那挺好,保持住啊,好好吃饭。”梅戎青顺便关心道,“最近癌痛发作频繁吗?痛起来厉不厉害?”

    “还好,不算很频繁,有止痛药。”

    “在医院开的?”

    “嗯,快吃完了,过两天要再去配一次。”

    “哪家医院?”

    兰又嘉告诉了她医院的名字。

    梅戎青当即皱了皱眉,脱口而出道:“这家医院管理比较松,保密这块做得不怎么样,等你因为晚秋一出名,隐私就差不多该被泄露出去了。”

    兰又嘉倒没想过这件事,愣了愣:“……那要怎么办?”

    在他坦诚告诉梅戎青自己的身体状况,并且决定接下这个角色之后,便提出希望她能帮忙保密,所以这段时间朝夕相处的两个室友至今都不知道他患癌的事,只以为他身体不太好,才要经常吃药。

    兰又嘉不想因为这个问题,让剧组陷入完全由他带来的道德争议,也不想未来死讯曝光,给人留下凄惨伤感的印象。

    他更希望拍完这部电影后就在公众视野里悄然消失,在最灿烂的时候谢幕。

    梅戎青当时就爽快地答应了,她同样觉得该彻底保密,尽管原因不太一样。

    她不希望戏外的东西分散观众的注意力,让他们无法全情欣赏电影本身。

    听他这么问,梅戎青几乎不假思索道:“我帮你把所有诊疗记录都处理掉?”

    她的语气稀松平常。

    兰又嘉的回应也很干脆:“好。”

    他没有问梅戎青要怎么做,或是惊叹于原来还能这样。

    好像对此习以为常。

    梅戎青多少有点意外,看了他一眼,倒也没再说什么。

    “行,那就这样,以后我走军区那边的医院给你开药,药快吃完了记得跟我说。”

    解决完这些琐事,她立刻拿过来放在一旁的剧本,神情一肃:“你刚才说是哪几场戏要跟我聊?”

    兰又嘉也跟着拿起剧本,认真地翻了起来:“先是第三场,谢雪留洋回来,跟陈易秋重逢……”

    谢雪是《晚秋》这部戏中,兰又嘉要饰演的那个角色。

    陈易秋则是另一个主角。

    与此同时,某市的影视基地里。

    短暂的休息时间,助理拎着一袋子午饭过来,正想拉开保姆车的门,车里却传来一道明显带着怒意的男声,便连忙收住了动作。

    “等台风结束就开机?她真这么说?!”

    保姆车里,穿着戏服的男人模样端方,气质不俗,只是神情里写满愠怒,难以置信地看着刚过来找他的经纪人。

    “是,副导半小时前给我打的电话。”经纪人叹了口气,温声安抚,“月初那会儿确实也说了可能要提前到这个月底开机,反正咱们该调的档期都调得差不多了,早点进组也好。”

    “我是搞不懂她到底在折腾什么!”男人怒气不减,烦躁道,“她之前不是还说什么新人受伤了,拍摄可能要延期,现在呢?反倒提前了快两个月,换的又是个从来没听说过的新人!”

    纪因泓出道近二十年,自真正走红之后,再也没经历过这种档期安排被其他演员打乱的糟心事。

    这次不仅经历了,对方竟然还是个闻所未闻的纯新人。

    遇到这种事,经纪人同样不太高兴,在安慰自家艺人的同时,一并也是安慰自己:“算了,忍一忍,毕竟是梅戎青的戏,这两年我给你看了那么多本子,只有陈易秋这个角色最有冲奖的潜力,最新那版剧本我看过了,是给谢雪加了点戏,不过两个角色都更丰满了,比初版更好。”

    一提这个,纪因泓的眉头皱得更紧,他扫了眼手边已经划线做了笔记的剧本,不放心道:“你见过那个新人吗?她到底是找了什么样的人来演谢雪?总不可能是被谁硬塞过来的人吧?——再怎么样,我也不想这部戏被拍砸了。”

    “没见过,但不可能。”经纪人开了个玩笑,“谁能塞人塞到梅戎青这里?她塞自己的人进来还差不多,可这整个剧组,本来就是全凭她的心意搭起来的,从里到外都是她自己的人,你也是嘛。”

    纪因泓的脸色有所好转,沉默片刻,感慨似地摇摇头:“上回那个新人其实不错,跟我想象中的谢雪基本贴合,可惜没这个运,临上阵出了事。希望这次换的新人,至少别比上一个差。”

    气氛渐渐缓和下来,等在保姆车外的助理敲了敲窗,接着拉开车门,将手里沉甸甸的袋子递进来。

    “泓哥,静姐,吃饭了。”

    “我不吃了,还有点事要忙。”袁静拿出手机看了眼时间,起身要走,“你进来跟泓哥一起吃吧。”

    下车之前,她想起了什么,又转头对纪因泓道:“新人的事你不用太担心,刚开机那段时间我已经腾出来了,至少前期一定进组帮你盯着,万一真有什么问题,我马上跟梅戎青那边谈。”

    她不清楚梅戎青这次到底找了个什么样的新人,也不知道选角导演口中的非常合适是真心还是虚词。

    但看过剧本的袁静,在想象谢雪这个虚构人物的时候,脑海里无端地浮现出了一道仅仅见过一面的身影。

    星光熠熠的秀场里,那个黛蓝色的身影只是安静地坐着,却盖过了满场珠宝钻石的华彩。

    这是她迄今为止见过最符合谢雪形象的人,远比上一个拟定演员合适。

    不过,这恐怕也是最不可能出演谢雪的一个人。

    因为在那一晚,他的身边自始至终,都有着同一道气质矜贵斐然的身影。

    这一日的黄昏来得格外早。

    暗沉的光线覆盖了整座大楼,冰冷的镜面折射出夕阳黯然的余烬,风起云蒸。

    JA集团亚太分部。

    往日至少要忙碌到天黑的公司分外寂静,大多数员工都提前下班离开了。

    空旷的总裁办公室里,回荡着梁思的声音。

    “林秘书说富安那边目前一切正常,政府对钻石交易中心的规划有一些新的构想,她已经跟进,可以等您过去再处理,JA法国总部过来的人也都安排好了,有专人负责照顾接待,和您的会面安排在后天晚上……”

    办公桌后的男人静默地听着,等助理全部说完,才颔首道:“知道了,你也回去吧,明后两天休息。”

    “好的傅总,那我先下班了。”梁思离开办公室前,特意补充了一句,“明后天我都在家,不会离开京珠,您有需要可以随时联系我。”

    他没有再听到傅总的回应。

    梁思关上门的那一刻,最后看见的是男人凝眸望向窗外的侧影。

    依然像往日那样淡漠、冷峻。

    和难以捉摸。

    回到自己的工位上,准备收拾下班的梁思捻了捻掌心渗出的薄汗,慢慢地松了一口气。

    六月一开始,傅总就出差去了光海,处理手头掌控的另一间大型集团的事务,直到昨天才返回京珠。

    林秘书没有一道回来,她需要留在光海随时跟进富安的事。

    梁思因此暂时代替了林秘书的角色。

    对他而言,这既是在傅总面前证明自己能力的机会,也是一次结局未知的挑战。

    因为梁思觉得,在入职至今的两个月里,自己对这位顶头上司的印象,一直在发生翻天覆地的改变。

    他好像始终不够了解这个离自己非常遥远的老板。

    他常常猜错傅总的想法与决定。

    比如,最初他觉得傅总虽然看上去冷心冷情,难以接近,但显然是爱兰先生的,才会任由那间简约冷调的豪宅被另一种风格迥异的色彩入侵,才会在繁忙之中抽空叮嘱他去送玫瑰花和生日蛋糕。

    后来他知道了,原来那不是爱,是上位者摆弄于股掌之间的纵容和惩戒。

    所以在得知兰先生搬走的那一刻,梁思的第一反应,其实是下意识地为对方感到忧虑。

    以傅总的性格,一定会生气的。

    可当他恪尽职守地把这件事转告给林秘书后,以为会收获老板的怒火,真正收到的指令却像阵和风细雨。

    不要再惊动兰先生,要弄清楚他去了哪里,在做什么。

    被收拾了一部分的房子维持原样,别让保洁带走任何东西,什么也不准丢……

    仿佛那栋如今过分安静的房子,仍在无声地等待曾经的主人回来,令一切恢复如初。

    所以,在更符合傅总作风的纵容和惩戒之外,也存在着这样的人似乎不可能给出的爱吗?

    在京影默默关注兰先生动态的那几天,梁思一直在问自己这个问题。

    每当视野里出现那道让人移不开视线的身影,每当他意外瞥见旁人悄悄投过去的着迷目光,每当他想起生日那晚和兰先生在医院的短暂交谈,这个问题的答案就越来越趋向于肯定。

    梁思想,毕竟是与兰先生朝夕相处,又被他热烈追逐,日日见到那双明媚多情的眼睛,哪怕是再冷心冷情的人,都不可能毫不动心。

    可这种推断又很快被打破了。

    林秘书告诉他,以后不必再关注兰先生的一举一动,也不要私下接触对方。

    而傅总在光海待了快二十天,期间没有为搬走的兰先生回过一次京珠,没有去见过他一面,直到前两天JA总部的高管从法国过来,才为此专程回来,赶在台风停航前抵达了京珠。

    兰先生与那套仍散落着保洁袋的空置豪宅,就像两粒微小的石子落入湖面,没能在傅总的心里掀起超过一瞬的波澜。

    一瞬已过,他们被彻底遗忘了。

    从昨天在机场接到傅总,再到今天因台风提早下班,梁思跟在他身边忙了一整天工作,也默默观察了一整天,终于能暂时得出这个结论。

    傅总冷酷、锐利,野心勃勃、雷厉风行,是天生的财阀和商业家,眼中只有未竟事业与宏伟愿景。

    他不爱兰先生。

    他不会爱任何人。

    黄昏被风吹熄,夜色浸染城市,豆大的雨点打湿了街上匆匆跑过的行人。

    台风圈越来越近,将于清晨正式登陆京珠,雨已经下了起来。

    在风声呼啸的雨夜,傅呈钧是最后一个离开公司大楼的人。

    他效率极高地处理完了JA从月初至今堆积的所有文件,合上电脑,离开办公室。

    电梯抵达负一层,司机躬身打开车门。

    豪车驶出地库,穿过灯火阑珊的街景,沿着熟悉的道路前行。

    这是一个再寻常不过的夜晚。

    沉稳、规律、秩序井然。

    车后座里的男人结束了一天的工作,按了按眉心,阖眼养神。

    耳畔萦绕着雨滴拍打玻璃窗的噪音,潮湿又沉闷。

    他忽地问:“还要多久到家?”

    司机语气恭敬:“傅总,还需要六分钟左右,今天的视野不是很好,会比平时慢一些。”

    六分钟后,轿车在雨帘里停稳,司机先下来,正要撑开伞绕到后门处接人,男人却没有等他,兀自下了车。

    雨水倏然打湿了大衣边角,在风中掠起一阵行色匆匆的倦意。

    他走进一片漆黑的屋子,顺手打开灯,目光落在似乎有些改变的客厅陈设上,微微一怔,来不及多想,径直走向卧室。

    卧室也黑着灯。

    落在门边开关处的指尖终于有几分迟疑。

    但还是按了下去。

    灯光骤亮,点亮了这间暖色调的卧室。

    窗帘被很随意地拉开,任月色流泻进屋,帘底的流苏静静地垂悬在地毯上方,被换下的白色衬衣跌落在地,陈列柜里放满了各种各样的小玩意儿,四处都是日常生活的痕迹。

    旁边的大床上盖着一层随意铺好的被子,看起来蓬松柔软,与往日别无二致。

    但分明少了什么。

    少了整个家里最重要的东西。

    那抹热意丰沛的温暖。

    ——房间里没有脆弱地蜷缩起来的幼茧,没有那双迫不及待望向他的湿润眼眸,也没有那声满含依赖的呼唤。

    只有屋外的雨水喧嚣淋漓,无休无止地敲打着玻璃窗。

    夜晚孤冷岑寂。

    墙面无声地映出一道怔然出神的倒影。

    到这一刻,被刺目光线笼罩着的傅呈钧终于惊醒过来,意识到自己正在做什么,灰绿眸珠蓦地一颤。

    他从不回首。

    却向前走进了这个被惯性驱使的雨天。

    这个明明不需要再特殊对待的雨天。

    他会全盘放下光海的事,提前返回将有台风过境的京珠,在大雨滂沱的夜晚,本能地回到了这个家,不是为了要处理公事。

    只是因为他想起了那个总在雨天露出脆弱目光的人。

    他想起了那个本以为已经留在过去的人。

    他想起了兰又嘉。

    可是,在这个如梦初醒的瞬间到来前……

    傅呈钧竟不知道自己在想他。

    第26章 26

    雨夜嘈杂凄冷。

    当那双明媚湿润的眼眸在脑海里不期然浮现, 当他彻底看清玻璃窗上反射出自己形单影只的身影时,下一秒,灯光骤然熄灭。

    男人关掉灯, 转身离开了这间没有一丝温度的卧室, 面无表情地走向玄关。

    距离他走进家门,还不到一分钟。

    屋外没有响起过轿车发动的声音。

    司机仍候在门外,按照习惯,他会等待一会儿,确定自己没有临时变更行程的需要, 才驱车离去。

    习惯让许多事都变得简单和方便。

    也会给另一些事制造障碍。

    他不该被习惯控制, 傅呈钧想。

    即使人生来就是意识的囚徒。

    下一次,他不会再犯同样的错误。

    冷冽决然的脚步声响彻了这间入住两年的屋子。

    这间本该熟悉至极,现在却显得有些异样的屋子。

    这间失去灿烂色彩, 重新恢复简约冷色调的屋子。

    客厅里放着一个陌生的、崭新的黑色保洁袋。

    袋口没有扎紧, 露出里面盛得满满当当的杂物。

    绣着可爱图案的抱枕、造型幼稚的日历、绿色眼睛的玩偶……

    这是一堆曾经被它们的主人认真喜爱过的杂物。

    一堆如今依然洁净如新的,漂亮昂贵的垃圾。

    本该离去的脚步声在不知不觉中消失。

    高大冷峻的身影像是被什么东西绊住了,久久地凝滞在了原地。

    傅呈钧第一次真切看到兰又嘉搬走后, 这个家里发生的改变。

    片刻后,屋外响起马达发动的声音,车子在风雨中渐渐驶远。

    被惯性支配的时间到期,司机悄然离开了。

    独自伫立在客厅的男人,正垂眸看着那个躺在垃圾袋里的玩偶。

    它有一对金绿石嵌成的宝石眼珠,浓绿中透着灰黄, 像一片洒满夕阳金辉的翠湖。

    这是兰又嘉在某次节日兴冲冲送给他的礼物。

    是哪个节日?

    他记不清了。

    但傅呈钧记得很清楚的是, 那天抱着玩偶钻进他怀里的青年,絮絮叨叨地说这是自己见过最像他眼睛颜色的宝石,而且刚好被打磨成了两颗, 能凑成一对,所以他也最喜欢它。

    那一刻他其实不知道,兰又嘉是在说最喜欢什么。

    宝石、玩偶,还是他。

    无论是谁,此刻它们都在这里。

    在这间不再是家的房子里。

    屋外的风雨来势汹汹,夜色昏沉晦暗,像是世界末日的光景。

    一种浓重得宛如稠密泥沼的疲惫,突如其来地从身体深处翻涌上来。

    连轴转工作了大半个月,傅呈钧的神经始终是紧绷的,没有过一刻放松。

    借着这场打乱所有安排的剧烈台风,难得能迎来两天的休息时间。

    他的确该觉得累了。

    所以傅呈钧最终没再离开。

    他没有动屋里被保洁收拾到一半的痕迹,也没有回那间一片漆黑的卧室,而是走进了另一间过去很少用到的个人卧室。

    里面的生活用品备得很齐全,床品温暖舒适,足够让人睡一个能消去疲惫的长觉。

    他也以为自己会很快睡着。

    却似乎一夜无眠。

    他闭着眼睛,竟有无数零碎纷繁、浮光掠影的画面在脑海里闪烁盘旋。

    傅呈钧几乎分不清这究竟是混乱不堪的梦境,还是难以自控的思绪。

    只知道听了一夜愈演愈烈的雨声。

    直到临近清晨,雨声将息时才堪堪睡去。

    几个小时后,他又被一阵比昨夜更加暴烈的风雨吵醒。

    天色已亮,时值中午,台风彻底席卷了这座素日少雨的繁华城市。

    而傅呈钧醒来后,脑海里冒出来的第一个念头是:那间卧室里其实算得上什么都没有少。

    一个出现得很奇怪,却异常顽固的念头。

    在男人试图和往常一样洗漱、吃饭、翻阅新闻简报的时候,阴魂不散地侵扰着他,将本该沉稳井然的秩序粉碎得一干二净。

    兰又嘉连晚会那天穿的白色衬衣都随手留在了房间里。

    陈列柜中他很喜欢的那些摆件、礼物,乃至钢琴比赛的奖杯,也一动未动。

    没有任何被挑选和带走的痕迹。

    就像住在那里的人只是临时出了一趟门,很快就会回来。

    他真的搬走了吗?

    还是事实正如宋见风最开始的猜测那样,这只是拖着个行李箱住进酒店的那种离家出走。

    是闹脾气等着被哄的那种搬走。

    傅呈钧忽然不确定答案了。

    即使他已经亲耳听兰又嘉说过,没有在开玩笑,也不是在闹脾气。

    可语言总有修饰,言不由衷是个常用词。

    客观发生的事实却不会撒谎。

    于是,在这个天色宛如永夜的正午,男人再一次鬼使神差地走进了那间已有大半个月无人居住的卧室。

    去确认事实。

    房间依然是活泼明朗的暖色调,同窗外的晦暗风景对比鲜明。

    这次仔细审视后的感受,也与昨晚仓促一瞥时留下的印象一致。

    这间保洁员还来不及打扫的卧室,的确维持着昔日正常生活时的模样。

    除了一个行李箱和那枚戒指,兰又嘉没有带走任何东西。

    至少以傅呈钧对他的了解,其它那些他曾经当作宝贝爱不释手的东西,竟一样都没被带走。

    事实格外清晰地指向这是一场不会持续多久的暂离。

    但他离开后留下的言辞却分外坚决和冷酷。

    在商场上一贯雷厉风行的男人,面对这道自相矛盾的情感判断题时,一时也难以作答,怔忡出神。

    他唯一能确定的一个前提是,兰又嘉从来都不是一个言不由衷的人。

    傅呈钧向来排斥感情,第一段真正建立起来的亲密关系就是和兰又嘉,所有的经验也来源于他,但并非没有见过旁人陷入爱情以后的样子。

    大多数人在爱里,或多或少会变得羞怯、别扭,下意识地隐藏心绪。

    兰又嘉却还是口无遮拦,直白大胆,从来不对他撒谎,有什么感受,就说什么。

    他身上有一种罕见珍贵的热烈赤忱。

    这样的人郑重地说了要离开,就不可能是开玩笑。

    但又为什么会将自己拥有与珍视过的一切都留在这里,说不需要了,任由他处理?

    思绪浮动间,找不到一个合理解释的傅呈钧难得显出几分郁然躁意,锐利的目光再一次于这间静止的卧室里逡巡,反复审视着任何一个可能有意义的细节。

    忽然间,视野里掠过一抹半绿半白的色彩,它被很随意地搁放在陈列柜上。

    男人神情一怔,伸手拿了起来。

    是一个纸皮已经有些泛黄的药盒。

    上面印刷的药品名是阿司匹林。

    刹那错愕后,傅呈钧很快想起了一个月前的那天早晨。

    他被一阵跌跌撞撞的动静吵醒,看见兰又嘉跪坐在柜子前翻找着东西,整个人冷汗涔涔,看上去狼狈不已。

    终于在抽屉深处翻到这盒药,青年正要仓皇地剥出药片咽下去,被他及时拦住拿走,随手放在了柜子上。

    因为这是一盒已经过期的阿司匹林。

    也是在这一刻,傅呈钧才有些恍然地想起来,那天其实不是他第一次看到兰又嘉拿止痛药吃。

    他见过很相似的一幕。

    甚至可能见过尚在保质期内的这盒药。

    在两年前。

    自那个有动人琴音弥漫的落雪平安夜之后,兰又嘉就开始时不时地出现在他眼前。

    青年的目光里总是盛满了炽热烂漫,让人不忍打碎的晶莹爱意。

    所以傅呈钧没有再拒绝过对方。

    更没有确定过彼此的关系。

    他是被追逐的那一个,便占据了顺理成章的主导权,有着随心所欲的自由。

    他不需要爱人。

    而兰又嘉是个很好的床伴。

    当时的傅呈钧,还不知道自己的床伴恐惧雨天。

    京珠是真的不常下雨,他们也并非朝夕相处。

    直到两年前的那一天,中途下了雨,窗子没有关,雨水淅淅沥沥地浇进来,声音潮湿淋漓,兰又嘉忽然陷入溺水般的恐慌,奋力挣扎的指甲在男人身上留下醒目的抓痕。

    不断蔓延的疼痛,和初次出现的抗拒,反而催化了本就浓烈的情欲。

    男人明明察觉到异样,却在陌生新鲜的感官刺激中,越发失控,甚至将他抱到窗边,逼着他去听雨声。

    纷纷扬扬的雨丝钻进来,顷刻间和咸涩的泪水模糊成一片。

    那是他唯一一次见到兰又嘉在自己面前流了那么多痛苦的眼泪,多到仿佛要用一生才能偿还。

    也只有在那一天,那张总是写满灿烂爱意的面孔在望向他时,流露过些许悲伤绝望的恨意。

    “傅呈钧,我怕疼,也怕下雨天。”

    被他拥在怀里的人哭叫着恳求,喊他的名字。

    “不要再让我听见雨声了……不要再让我疼了,好不好?”

    在剧烈喘息中泣不成声的话语,被雨水冲刷着涌入他的耳畔。

    尾音仍透着撒娇般的怯然轻颤。

    可那双极美的眼睛里盈满了心碎湿漉的雾气。

    在濒死般的高潮后,空气中飘荡着赤裸透明的哀求、恐惧、爱……

    与恨。

    窗户终于被关上,屋外潮热的大雨下了很久才停。

    那天结束后,兰又嘉第一次没有缠着他温存,而是跌跌撞撞地跑下了床,去翻自己的包。

    他翻找出一个药盒,从里面倒出一板吃了一半的白色药片,扯开铝箔板剥出药片,都不需要水,动作粗暴地吞了下去,仿佛再晚一秒,就会在铺天盖地的疼痛中死去。

    而身后的男人在起初的惊愕过后,停住了要走向他的脚步,静默无言地注视着这一幕。

    他看着兰又嘉吃过了不知名的药片,等待呼吸渐渐平复,然后收起那个半绿半白的药盒,回眸望向他。

    露出了一个残留着泪痕,却已经重新烂漫起来的笑容。

    他说:“对不起,是不是吓到你了?我没有生病,是心脏有点疼,可能是因为想起了小时候,但已经过去了……只是普通的止痛药而已,不用担心。”

    发丝全被汗水打湿,面色苍白得惊人的年轻男孩走到窗边,推开了那扇中途关上的窗,笑着对他说:“看,雨停了。”

    “我一点都不疼了。”

    被雨水洗过的玻璃,浅浅映出那张漂亮得宛如幻梦的明媚脸庞。

    曾经根本不打算建立任何感情关系的傅呈钧,就是从这一刻起,忽然对这个单恋了自己很久的男孩真正上了心。

    毫无来由,莫名其妙地上了心。

    第二天,傅呈钧带他去了豪宅林立的月亮湾,给了他一个崭新美丽的家。

    因为他很早就调查过兰又嘉的背景。

    他的背景简单而干净,甚至只用一句话都能概括。

    兰又嘉出生在一个幸福美满的高知家庭,直到十二岁时,职业是大学教授的父母在一场暴雨引发的意外中双双去世,他成了孤儿,幸而有那所大学的资助和照料,仍算是顺遂平安地长大。

    最初拿到调查报告后,他一度惊讶过,以兰又嘉的性格,分明像是在无忧无虑的宠爱中成长至今的,没想到早在少年时代就孤身一人。

    所以在彻底动摇的那个瞬间,傅呈钧选择给他一个家。

    一个他应该会很想要的家。

    这个选择是显而易见的正确。

    搬进新家的那一晚,精疲力尽的青年喘着气,眼睛很亮地凑上来亲他:“晚安。”

    零距离的拥抱里,绽开一个个笨拙热切、柔软亲昵的吻。

    刚刚都算是克制结束的傅呈钧被亲得眉峰紧蹙,无奈地捉住他作乱的手,沉着声音恐吓他:“你到底想不想睡觉了?”

    “想睡觉!不要了。”他目光潋滟、困意连连地回答完,可又抱着男人不肯撒手,接着说,“晚安。”

    向来大胆直白,从不吝啬说爱的青年,唯独在这一晚,没有说爱他,却说了好多声晚安。

    听起来格外缠绵动人的晚安。

    傅呈钧被他缠得没办法,实在被这一声声晚安念得心软,好不容易等怀里的人真的睡着了,才起身去浴室,洗冷水澡。

    回来时,却又对上那双睡意朦胧的眸子,似乎是因为旁边忽然冷却的空位置惊醒,正迷迷糊糊地望过来。

    “傅先生,你去哪——”

    傅呈钧打断了这声透出惴惴不安的提问。

    “你还要那么叫我吗?”

    短暂寂静后,他看见那双柔和的杏眼里蓦地绽开一抹几乎令人忘了呼吸的绚烂笑意。

    “……呈钧,晚安。”

    从那天开始,兰又嘉一直这样叫他。

    一如初见时那抹缱绻难忘的停顿。

    后来,他再也没有见过兰又嘉吃止痛药。

    那盒吃了一半的阿司匹林在抽屉深处落灰过期,直到两年后的清晨,疼得浑身颤栗的青年翻箱倒柜地找它。

    再到一个月后的今天,被傅呈钧再次看见,完整想起。

    这些早就被自然而然放下的过去,在一场突如其来的暴风雨中轰然决堤,侵袭了思绪。

    此刻独自站在这间过分安静的卧室里,男人的指节忽地收紧,将药盒捏得变了形。

    原来兰又嘉在很久以前就说过他怕疼。

    而他……

    他渐渐忘记了过去。

    才会对兰又嘉说:你一点也不像怕疼的人。

    ——“我不爱你了,不想再待在你的身边,一切都是过去式了。”

    这些日子里总在混沌梦境反复回响的话音犹在耳畔。

    兰又嘉说这句话时,声音平静而认真。

    傅呈钧终于明白,自那次缺席的生日开始,两人之间究竟是什么东西在悄无声息地改变。

    兰又嘉从不撒谎,连恨意都不曾隐藏。

    他是真的要离开,或许也是真的不爱了。

    尽管任何感情都不可能消失得那么快,尽管什么东西都没有带走的举动依然怪异矛盾。

    但不重要了。

    傅呈钧不再需要知道原因。

    他从密密麻麻的回忆里挣脱出来,只觉得窒息。

    一种令人几欲作呕的窒息。

    男人面色极冷,灰绿眼眸里涌动着沉郁的风暴,难得失态地伸手扯松了过分紧绷的衬衣领口。

    也松开了那盒过期的阿司匹林,将它丢进垃圾桶。

    如同丢弃了那份来不及看清便已被抛下的感情。

    就到此为止。

    变了形的药盒从半空处坠落,砸进堆满杂物的垃圾桶,发出一道短促沉闷的响声。

    里面的雪白纸屑因此飞溅出来。

    碎纸片随气流飘动,打着转儿落到地毯上。

    傅呈钧正要走出这间卧室,离开这栋彻底过期的房子,却在余光一瞥中,被这堆肆意纷飞的碎纸片拦住了脚步。

    一些碎片是空白,一些碎片上是不知所谓的数字和线条。

    还有一些碎片上,印有意义明确的冰冷字句。

    病历号……肝胆胰外科……CT薄层扫描……占位性病变……

    它们倏忽翻飞,很快便被风抛下,静静停泊在男人脚边。

    仿佛一场最小范围的降雪。

    也最触目惊心的雪。

    第27章 27

    京珠电影学院, 男生宿舍。

    雨点噼里啪啦地打在玻璃窗上,几条漆黑的胶带在内侧交叉贴成了米字,横亘其上, 与风雨暗涌的深夜同色。

    时间从23:59跳到了00:00, 新的一天来临。

    现在是六月二十一日,夏至,超强台风正式登陆京珠的日子。

    零点到来,窝在床上打游戏的孟扬刚刷新了今日任务,本该是埋头操作的时间, 可他攥着手机点了几下, 总有些心不在焉。

    他犹豫片刻,还是摘掉耳机,伸手拨开了一点床帘, 做贼似的往斜对面望过去。

    斜对面那张床铺也被学生们惯用的床帘遮得严严实实, 帘脚处没有露出一丝光线,里面显然黑着灯,爬梯下方放着一双拖鞋, 代表着床上有人,而且已经休息了。

    寝室里很安静,偶尔响起一道纸张翻动的细微声音,在一片暗沉的空间里,还挺催眠的。

    只是屋外的雨声嘈杂不休,伴随着台风呼啸, 听来分外可怖。

    孟扬盯着那片纹丝不动的床帘看了一会儿, 挠挠头,一脸困惑地将目光转向隔壁。

    跟他紧挨着的隔壁床里亮着灯,里面的人在看书。

    他想了想, 缩回自己的床帘里,退出游戏,切到聊天页面,给住在隔壁铺的兄弟发消息。

    孟扬:嘉嘉一直待在床上没出来过?

    他很快收到了回复。

    方:没。

    方:你不是也在寝室吗?还问我。

    孟扬:你在他正对面啊,近一点,而且我怕我没注意到嘛,刚才戴着耳机。

    孟扬:你没戴耳机吧?

    方:没戴,他确实没下过床。

    方:但我感觉他一直没睡着。

    孟扬:?不会吧,他不是傍晚就上床睡觉了吗。

    孟扬:他前面跟你说话了?

    方:他没说过话。

    方:不过我隔一会儿就能听到挺明显的呼吸声,还有翻身的动静。

    方:是不是我翻书的声音太吵了?

    方:算了,我还是不看了,一起开黑?

    孟扬:……

    孟扬:不至于,那点声音哪有台风吵。

    孟扬:估计是外面雨声太大,睡不着吧,没准在摸黑玩手机呢。

    孟扬:开开开,我拉你。

    孟扬又打开了游戏,在开局之前,顺手给兰又嘉发了条消息。

    孟扬:睡了没,打游戏不?

    气象预报说台风是明天登陆,但前一天傍晚已经下起了大雨。

    差不多也是在这个时候,兰又嘉连晚饭都还没吃,就说困了,要上床睡觉。

    当时孟扬挺惊讶,倒没多想,毕竟知道他的身体不是很好,体质比一般人要差一点,经常需要吃药。

    他估计兰又嘉睡两个钟头就该饿了,会起床吃东西。

    结果从傍晚到现在,足足六个小时过去,人都没动静。

    哦,现在是七个小时了。

    两把游戏结束,注意力始终不是很集中的孟扬惨遭连跪,顿时不想玩了,懊恼地从游戏里切出来。

    和兰又嘉的聊天框对话,还停留在他发过去的那一句。

    对方没回消息,明显是没看手机。

    怎么会有人没睡着还能忍住不看手机的?

    ……难道是心情不好,或者满腹心事,在专心瞪着天花板发呆?

    孟扬开始瞪着天花板思考。

    凌晨三点半,独自去练了会儿操作的隔壁铺兄弟又喊他,说这把带飞。

    孟扬立马提起手机杀进游戏。

    再跪两把。

    大大的失败字样在屏幕上弹出来的那一刻,一脸不爽的孟扬蓦地想起来,今天最后一次看见兰又嘉的时候,他的脸色好像有些苍白。

    不是平时让班里女同学很羡慕的明净白皙,而是一种不太正常的惨白。

    台风天的黄昏太过晦暗,连天空都是惨淡的,所以当时的他没怎么注意到那抹异样。

    凌晨四点半,孟扬划拉着聊天列表,从里面找到一个前段时间刚加上的名字,手指快速动着,发出去一条消息。

    孟扬:你俩没啥事吧?

    他等了一会儿,对方没回。

    有点失望,但也合理。

    正常人这个时候都该睡觉了。

    凌晨五点,隔壁铺的熬夜伙伴也要睡了。

    孟扬没再打游戏,又完全不困,索性看起了从隔壁那里借来的书。

    这次他没有戴耳机,宿舍很静。

    静得只有天边的雨声,和不远处辗转反侧的呼吸声。

    兰又嘉好像是真的没有睡着。

    尽管他已经独自在床帘里待了近十二个小时。

    孟扬不禁回想起昨天发生的一切:上午大家一起上课,中午梅教授给兰又嘉打来了视频电话,随后聊起剧本,内容不详,但他买完东西回到宿舍时,看到的兰又嘉还很正常,也没有因为即将开机的事表现出任何焦虑,整个下午都在埋头看剧本。

    换而言之,兰又嘉的生活一切如常。

    唯一一个可能出问题的地方,大概就是感情。

    暧昧期里发生点让人心绪波动的状况,简直再正常不过了。

    希望不是什么大问题。

    因为孟扬觉得闻野还是挺不错的。

    至少现在他每次出现的时候,嘉嘉的眼睛好像都会变得亮一些。

    清晨六点,雨停了。

    孟扬看书看得精神抖擞,这会儿觉得肚子饿了,准备下床吃点东西当早饭。

    就在他探身出来的时候,斜对面静止了一整晚的床帘,恰好也被拉开。

    寝室里没有开顶灯,只有些微光线流泻,一片昏沉。

    但仍能看清那道称得上狼狈的身影,孤零零地坐在床边,脸色白得吓人,漆黑的眼眸显得很湿润,颊边碎发被汗水尽数打湿,像缕伶仃凄怆的游魂。

    孟扬吓了一跳,手中握着的书都啪嗒掉下来:“嘉嘉!”

    他连忙翻身下床跑过去,音量都顾不上要控制:“你怎么了?生病了吗?还是哪里不舒服?”

    被这串关心追问着的人明显没料到会看见他,恍惚地眨了眨眼睛,十分迟缓地开口:“生病?……没有。”

    “我没有生病,不用担心。”他摇了摇头,小声说,“对不起,吵醒你了。”

    孟扬急忙道:“不关你的事,今天周末,我本来就通宵呢!倒是你,脸色怎么会这么差?是不是平时该吃的药忘记吃了?现在吃来得及吗?要不要去医院?我陪你去!”

    他的语气很紧张,看上去像刚从无边海水里被捞出来的青年呆呆地看着他。

    忽然间,那双雾气弥漫的眼眸闪烁了起来,苍白脸庞上露出一个像往常那样明亮的笑容。

    “是不是吓到你了?对不起。”他说,“我只是做了个噩梦,跟药没有关系……药没有用了。”

    他的声音越来越轻,孟扬没能听清,却莫名地因为这个笑容觉得心悸,讷讷道:“你老说对不起干什么?真是做噩梦?……好吧,你要不要去洗个澡?我看你一身汗。”

    湿漉漉的青年很温顺地应下:“好,我现在去。”

    另一个室友被孟扬的声音惊醒,迷茫地探头出来:“怎么了?”

    又被他眼疾手快地按回去:“没怎么,睡你的去,戴上耳机睡!”

    孟扬直觉兰又嘉肯定不是做噩梦。

    也隐约觉得,这事应该跟闻野没什么关系。

    而且,他看得出来,兰又嘉不想提。

    所以他没再问。

    他等兰又嘉洗完澡,两人一起吃了点东西,附带闲聊。

    随着时间流逝,外面的天色越来越亮,寝室门外开始传来日常生活的噪音,有人在催室友下楼,趁着这会儿没下雨,赶紧去学校超市买点东西。

    兰又嘉的脸色逐渐好转,看上去与平时区别不大。

    聊过天,他安安静静地坐在书桌前,继续看起了剧本。

    一夜未眠的孟扬仍然毫无困意。

    他同样坐到了自己的书桌旁,拿着那本借来的书。

    书挺好看的。

    他也挺担心嘉嘉的。

    中午十一点,放在桌子上的手机屏幕亮起,收到一条新消息。

    Y:?

    正对着书页满脑袋胡思乱想的孟扬愣了一会儿,才想起来这个尚未备注的昵称是谁。

    也想起自己大半夜发过去的那条问候。

    他没有犹豫多久,很快回复了过去。

    孟扬:消息发错人了,不好意思啊闻哥。

    既然这事跟闻野没什么关系,那他就不能擅自把嘉嘉的私事告诉别人。

    可闻野很敏锐。

    也很直白。

    Y:不像发错。

    Y:他怎么了?

    孟扬忍不住捶了捶脑门。

    见瞒不过去,他斟酌了半天,才回复。

    孟扬:没怎么,我听他昨晚辗转反侧的,估计是雨声太吵失眠了吧,我以为你俩吵架了呢,你就当没收到过我的消息哈,抱歉抱歉。

    闻野没再搭理他了。

    孟扬顿时松了口气,只当顺利糊弄过去了,放下手机。

    结果一小时后,他居然接到闻野打来的语音电话。

    孟扬盯着手机屏幕上显示的来电头像,眼睛越瞪越大。

    他一脸惊奇地接起,压低声音鬼鬼祟祟道:“……闻哥?”

    那头传来格外直接的问句。

    “你们宿舍在几楼?”

    孟扬听得一惊,本能地望向窗外。

    短暂的晴朗快要结束,天空中压着黑沉沉的乌云,明显还有一场暴雨要下。

    “哥你点外卖了?不是,骑手不是都停了吗,而且也送不上来——”

    闻野打断了他的话,干脆利落道:“我在楼下。”

    “……你在楼下?!”

    孟扬彻底愣住,攥着手机,视线不由自主地转向身后的人。

    此时的兰又嘉刚好放下了剧本,正在柜子里找东西。

    面面相觑时,两人俱是一怔。

    兰又嘉一脸茫然:“怎么了?谁在楼下?”

    孟扬也面露困惑:“你拿伞干什么?……呃,是闻野。”

    他只好把事情和盘托出,忐忑地道了歉。

    兰又嘉面色如常,笑着摇摇头:“这有什么,是我让你操心了。我正好要出去一趟,顺便去楼下找他。”

    孟扬望着他的背影喊:“一会儿就下雨了!你要去哪儿?”

    当他拿着伞下了楼,看见那个等在宿舍楼门口的年轻男生时,听到的也是这一句。

    外面风很大,地面一片湿濡,闻野穿着件宽大抗风的卫衣,肩上挂着一个包,像是匆匆赶过来,额角隐约有汗水闪烁,一看到他就问:“现在是台风天,你出去做什么?”

    兰又嘉也好奇地问:“那你过来做什么?”

    这会儿天气已经很差,外面几乎没有人了,校园里的树木被刮得摇摇晃晃,也将眼前人的发丝吹得纷飞凌乱。

    闻野往前走了两步,挡住风口,听着这句鹦鹉学舌似的反问,挑了挑眉道:“我先问的。”

    也对。

    于是兰又嘉想了想,回答道:“我有东西忘在教室了,要去拿一下,很快就回来。”

    当然是假的。

    他不会很快回来,会一直等到这场雨彻底下完,才敢回来。

    兰又嘉有表演教室的钥匙,打算去那里一个人待着,不想留在寝室里让舍友担心。

    他没想到自己这次对雨天的反应会剧烈至此。

    闻野问:“哪间教室?我帮你去拿。”

    兰又嘉拒绝:“你又不是这个学校的,怎么会认识。”

    闻野好笑道:“你也不是这个学校的,不是一样认识?”

    兰又嘉没话说了,瞪他一眼,绕开他就想往教学楼的方向走:“别挡着我,趁现在还没下雨,我要赶紧过去——”

    身旁传来一道有点遗憾的声音:“晚了。”

    的确晚了。

    就在说话的时间,台风雨已经落了下来。

    雨丝噼里啪啦地拍打着屋檐,是一场从第一帧就显出暴烈之势的骤雨。

    这是一场比昨夜更加严重、距离也更接近的暴雨。

    兰又嘉的意识甚至还没有反应过来,视觉与听觉已被铺天盖地的雨水占据,身体随之无法抑制地颤抖起来。

    可下一秒,耳畔却忽地一静。

    一抹微凉的温度突如其来地覆盖在他耳边。

    匆匆赶来的男生从包里拿出一副崭新的降噪耳机,给身旁正被风吹得发抖的人戴上。

    这是他对“过来做什么”的回答。

    世界一下子安静下来。

    雨声和人声一并消失,兰又嘉只能听见自己越来越急促混乱的呼吸声,也只能看见眼前人刻意放慢的口型。

    四目相对中,尽管他什么也听不清,却分明读懂了对方想说的话。

    他说:回去睡觉。

    那一刻,兰又嘉怔怔地望着这个额角还残留着汗意的男生,竟找不到一个合适回应的语句。

    他一整晚都没能入睡,安眠药和止痛药同时失效。

    其实他真的很想好好睡一觉,躲去梦里,就不会经历雨天了。

    就在闻野以为他彻底呆住,眸中闪过一丝笑意,伸手在他面前轻晃的时候,兰又嘉忽然开口了。

    倾盆大雨中,他的声音很轻,却显得格外清晰。

    他问:“你能抱我一下吗?”

    听的人蓦地僵住:“什么?”

    意识到兰又嘉这会儿听不见,闻野立刻替他摘下了耳机,提高音量重新问了一遍:“你刚才说什么?”

    兰又嘉的嗓音发颤,竭力保持着镇定:“戴着耳机听不见的是我,又不是你。”

    闻野看上去居然有些无措:“……我怕你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明明他才是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兰又嘉忍不住笑了:“只是拥抱而已,现在连上床都不代表要谈爱——”

    没等话音落下,近在咫尺的男生先一步张开手臂拥住了他。

    他被揽进了一个陌生的、有些僵硬的怀抱。

    带着温暖热意的臂弯甚至不敢真正落在他肩胛,不敢用力地抱紧他。

    和闻野平日里给人的率性印象截然不同。

    这竟是一个笨拙生涩、小心翼翼的拥抱。

    令那个被抱住的人心生恍然。

    也分外难忘。

    不一样,他想。

    原来不同人的怀抱,有不一样的温度和气味。

    失去了可以让他安然停泊的怀抱以后,雨天变得格外煎熬。

    就像回到了兰又嘉最开始害怕雨天的那段时间,而且应激状态比那时更加严重。

    即使听不见雨声也没有太大作用,只要他意识到外面正在下雨,就会无法自制地发抖、颤栗、陷入谵妄般的噩梦。

    冰冷的药物已经不能陪他熬过雨天了,或许只有温暖坚固的、直至放晴前都不会离开他的拥抱才可以。

    可他的时间所剩无几,没有资格去占有另一个那么奢侈的怀抱了。

    这是和傅呈钧分开之后,他不曾预想过的副作用。

    闻野不知道怀里的人正在恐惧中失神。

    在一时冲动下做出了这个动作之后,他的大脑几乎是一片空白,忘了要说什么,视线也不知道该落在哪。

    他第一次像这样拥抱一个人。

    原来兰又嘉这么瘦。

    像一抹过分轻盈,转瞬即逝的云烟。

    ……他真的抱住他了吗?

    闻野突然间不敢确定。

    他紧张又僵硬地低下头,匆忙去检查怀里的人。

    视野里因此意外撞进一道狭长的伤疤。

    兰又嘉的发丝被风吹散了,露出纤细脆弱的脖颈,和形状很好看的耳廓。

    可在他本该白皙无瑕的颈间皮肤上,却有一道细细长长的伤痕,像是被什么东西割伤过,留下了与肤色相近的浅淡疤痕。

    此刻和他格外接近,才看见了这道痕迹的闻野骤然怔住。

    无处安放的指尖忽然有了鬼使神差的去处。

    同样有伤痕肆虐的指腹不由自主地轻触过那道狭长印记,发顶传来男生有些喑哑的声音:“……这里为什么会受伤?”

    这道位于耳后颈侧的伤痕,第一次被人这样触碰。

    温热粗糙的指腹像一阵燎原的烈火。

    瓢泼淋漓的暴雨中,闻野听见自己越来越嘈杂的心跳声,迷失在伤痕和怀抱的交错中,难以自控。

    他下意识问:“还疼吗?”

    在他怀中逐渐平息了颤栗的人始终没有回答。

    可闻野的肩膀处却渐渐湿了。

    他分明不是站在雨里。

    是兰又嘉哭了。

    当闻野意识到这件事后,瞬间愕然地松开手,正想本能地道歉,却见到兰又嘉仓皇别开了脸,连伞都忘记拿,转身跑向原本就要去的那个方向。

    好像不愿意被他看到那些狼狈的眼泪。

    闻野在原地愣了几秒,反应过来后,毫不犹豫地追了出去。

    “兰又嘉!你要去哪?!”

    被风雨湮没的身影没有停下来。

    他也的确不够熟悉这个十分宽敞的校园。

    等闻野穿过能见度很低的恶劣天气,追进了某栋教学楼,沿着地上的水渍脚印找到那间教室的时候,教室门已经从内部被反锁。

    教室沿走廊的这一侧没有窗,透过门洞只能瞥见里面一片漆黑,看不到任何人的身影。

    “兰又嘉!把门打开!”

    闻野用力地拍着门,可无人应声。

    他顾不上自己已经被雨水淋透,满心都是那个不久前还在问可不可以抱他一下的青年。

    兰又嘉的状态很不对劲。

    闻野不知道原因,但很确定,一定是发生了什么事。

    才会让平日里动不动就很早睡觉的人一夜未眠,才会让这个总是拒绝他的人,主动开口索要一个拥抱。

    思绪翻涌间,一种浓浓的恐慌感攥住了闻野的心脏,令他忘记了其他所有的事,脑海里只剩一个念头:不能让兰又嘉一个人待在里面,会出事的。

    他咬了咬牙,后退两步,打算先试试直接踹门进去,目光更是预先盯上了能用来砸门的灭火器。

    也正是在这一刻,异常安静的漆黑教室里,突兀地传出了一阵手机铃声。

    一阵刺耳的、漫长的铃声。

    在无人接听而自动挂断后,不到两秒,铃声再度响起。

    因着某种预感,闻野蓦然间停下了所有动作。

    一门之隔的铃声,和走廊之外的雨声紧密交织在一起,排斥着其他多余的杂音。

    他怀中残留的温度渐渐冷却。

    片刻后,门外的闻野听见这个不肯罢休的电话终于被接起。

    还听见一道带着浓重哭腔的微弱声音。

    遥远又清晰。

    他在跟电话那头的人说话。

    声音惘然而颤抖:“……傅先生?”

    第28章 28

    整个世界被大雨填满, 惊心动魄的雨声中,夹杂着男人有些失控的惶然嗓音。

    “兰又嘉,那张检查单是怎么回事!”

    教室角落里, 蜷缩成一团浑身颤栗的青年攥着手机, 他被困在颠倒错乱的噩梦里,昏昏沉沉,越陷越深,直到耳畔的这道惊雷乍响,才短暂地被唤回了一点神智。

    好熟悉的声音。

    他已经有很久没听到这个声音了。

    他很想念这个声音。

    是呈钧。

    呈钧的声音听起来为什么这么慌乱?

    他好像不是第一次听到这样失控的问句。

    ……不。

    不对。

    不是呈钧。

    是傅先生了。

    “检查单?”满脸泪痕的人喃喃地重复着听筒里传来的词语, “……什么检查单?”

    兰又嘉问得很无措。

    他的脑袋好像坏掉了, 乱糟糟的,被大雨冲刷成了一片废墟,无数记忆散落一地, 被碎裂的瓦砾遮蔽, 怎么也找不到最需要的那一块。

    检查单,他应该知道检查单的……

    “那张被你撕碎的CT检查申请单!”

    听筒里的声音不复往日的冷沉,急躁得很明显:“你为什么要去做这种检查?什么占位性病变?”

    问到后来, 男人话音一顿,陡然间轻了下来,竟透出几分不愿面对的恐惧。

    “……嘉嘉,你的身体怎么了?”

    兰又嘉就想起来了。

    想起来的那一刻,他一秒都没有犹豫地开口:“不是我的。”

    青年原本孱弱的声音猛然拔高,情绪激动道:“那不是我的检查单!”

    占位性病变?

    跟他有什么关系?

    他的胰腺没有任何病变。

    他没有得癌症。

    检验科的医生都给他打来过道歉的电话了。

    是他们的系统在录入时发生了一些错误。

    “我没有生病!”他倔强又固执地反驳着电话那头的人, “是医院弄错了, 那不是我的检查单,我很健康,只是有一点低血糖。那是别人的单子, 不是我的……”

    说着,兰又嘉忽然有些不确定地问:“那张单子上没有我的名字,你没有看到我的名字,对不对?”

    他的声音天真又怯然。

    令此刻看不见他模样的男人呼吸一窒。

    “……没有。”

    傅呈钧在他干脆至极的否认中寻回了些许理智。

    兰又嘉从来不对他撒谎。

    他微微松了口气,嗓音沙哑道:“我没有看到你的名字,有些纸片被弄脏了。”

    与此同时,他也察觉到了兰又嘉明显异常的情绪。

    窗外正下着一场京珠近年来最汹涌的大雨。

    男人修长的指骨蓦地收紧,毫不犹豫地问:“你在哪里?我现在过来。”

    他在哪里?

    被问到的人茫然地抬起眼,望向四周。

    周围好黑,黑得令人绝望,不知道是因为所有光线都被遮住了,还是因为陷入天旋地转的眩晕。

    有一阵遥远沉闷的撞击声反复冲击着鼓膜,嘈杂又朦胧。

    他身上很难受,哪里都在痛,痛得像快要死掉了。

    脖子那里的感受最为鲜明,横亘在颈侧的狭长伤口正在燃烧,仿佛刚被烙下这道印记。

    兰又嘉下意识伸手去摸,瞬间摸到一手的潮湿黏腻。

    是血吗?

    他被安全带割伤了。

    耳畔的听筒里,正飘出那道他在这一刻最需要的声音。

    ——他记起来了。

    记起了上一次听到傅呈钧用这样失了冷静的慌乱声音跟他说话,是在什么时候。

    他也知道自己在哪里了。

    “……我在车里。”兰又嘉渐渐握紧了手机,哭着说,“我想来公司找你,我想给你一个惊喜的。”

    “来公司找我?”已经在往车库走的男人蓦地一怔,“你怎么会来——”

    话音未竟,突然消弭于蜂拥袭来的记忆。

    “我不知道会出车祸,那辆车很快撞过来,司机没有反应过来,我也没有……还好我系了安全带,但是脖子好像被割伤了,好痛。”

    陷入谵妄的青年,呼吸急促地重复着一年前就说过的话。

    还有那时不曾说出口的话。

    “我给你带了礼物,可是安全气囊打在了上面,我不知道它有没有被撞坏。”

    他的声音很难过。

    “今天是我的生日,所以我给你准备了礼物,因为过生日的人在这天是最幸福的,我想让你收到最幸福的人送的礼物……对不起,礼物可能坏掉了。”

    席卷整座城市的暴雨中回荡着泣不成声的絮语。

    回忆与现实混淆不清。

    世界仿佛都因此安静了。

    良久,听筒里响起一道哑得厉害的声音。

    “兰又嘉,听我说。”傅呈钧意识到他的状态,竭力保持着镇定的语调,沉声道,“深呼吸,冷静下来,车祸已经结束了,你很安全,救护车很快就会到,我也从公司出来了,会陪你去医院。”

    说话的同时,车门砰地关紧,等听筒里那道紊乱的呼吸声平复了稍许,驾驶座上的男人才接着问下去。

    “现在,看一眼周围,然后告诉我,你看见了什么?有没有其他人在你身边?”

    “……没有,没有其他人,我看见了镜子,很大的镜子。”

    “镜子?你在学校宿舍,还是排练室?”

    “我……”

    兰又嘉终于从晦暗无边的回忆里被拉了出来,望着身旁布满整面墙壁的落地镜和扶栏,喃喃道:“我在表演教室。”

    车祸已经结束了。

    他不在车里。

    他早就去过医院了。

    可傅呈钧没有来。

    自始至终都没有来。

    “你说谎!”他依然在哭,哭着控诉电话那头的人,“你没有来,你不会来的。”

    “礼物没有撞坏,还是可以在那天送给你,所以我一直在病房里等你。”

    “我等了你一整晚,等你来拿礼物,等你对我说生日快乐,等你问我伤口痛不痛……”

    “我等了你一周,你都没有来。”

    “你去出差了。”

    “是林秘书来接我出院的。”

    “后来你就离我越来越远了。”

    “我不知道我做错了什么……我每天都在努力改正,可怎么做都没有用。”

    “你不在乎我了。”

    “无论我遇到什么事,你都不会在乎的。”

    “那天你终于肯答应我来看毕业晚会,我知道你在勉强自己,但是我真的很开心。”

    “是我那段时间最开心的事了。”

    “可是你明明都来了,为什么要中途离开?”

    “你的位置是空的。”

    “是空的,没有人坐在那里……”

    “所以你不会来找我的。”

    “你又在骗我!”

    那些积蓄了整整一年的委屈,在这场烈性台风里无法自抑地决堤,与听筒那头轿车在雨幕里疾驰的声音紧紧交缠在一起。

    直到教室大门被人哐地一声撞开,午后昏蒙的光线猛地洒进一片漆黑的教室。

    哭得满脸是泪的青年下意识地闭紧了眼睛,躲开那片刺眼的光线。

    下一秒,他被突如其来地揽进了一个怀抱。

    熟悉的,温暖的怀抱。

    伴着一个落在湿濡皮肤上的吻。

    和一句太过陌生的话。

    “对不起。”

    匆匆赶来的男人肩膀都是湿的,线条硬朗的手臂用力地拥着怀里的人,下颌线条紧绷着,泛着冷意的薄唇在他眉眼处烙下一个又一个安抚的亲吻。

    “我不该那样对你……”他哑着声音道歉,“嘉嘉,对不起。”

    在这个罕见的台风天,世界末日般的残酷光景里,在这栋仿佛只剩下彼此的陌生教学楼里,傅呈钧第一次亲口跟人说了对不起。

    滴落在胸口的滚烫眼泪将高高在上的矜贵彻底融化。

    “是我的错。”他为这一年来的龃龉道歉,也为尚不可知的未来承诺,“我不会再失约,我会陪你过生日,过以后的每一个生日。”

    他在吻他的同时,也心绪难安地仔细审视着怀中大半个月没有见的恋人。

    跟分开时相比,兰又嘉没有再变得更瘦。

    这段时间里应该好好吃饭了。

    虽然此时的面色很差,还浑身湿透。

    “为什么淋雨?”傅呈钧低声问,“发生什么了?”

    兰又嘉没有回答。

    但他感觉到怀中人剧烈的颤栗正在渐渐平息。

    于是他将人抱得更紧了,声音也尽可能地柔和。

    “这样下去会感冒的。”傅呈钧不太熟练地哄着他,“我陪你去医院,好不好?去测一测体温,做个检查。”

    闻言,兰又嘉终于有了反应。

    “检查?”他的声音很朦胧,像潮水涌过男人的胸口,“为什么要做检查?”

    傅呈钧的话音顿了顿,还是坦诚道:“因为你丢在家里的那张CT申请单……我不放心。”

    听到这个关键词,兰又嘉的反应仍然激烈:“我说了不是我的,我没有生病!”

    也正是在这句话脱口而出的那一刻,神智有些混乱的人才真正从梦魇的泥沼中醒来。

    熟悉的拥抱逐渐融化了可怖的雨天。

    也令那些自欺欺人的慰藉无处遁形。

    傅呈钧看见那双本就哭红了的眼睛蓦然间睁大了,再度积蓄起泪水。

    更浓重,也更伤心的泪水。

    “不是……不是我的。”

    这一次,他否认的声音变得很轻。

    轻得几近心碎。

    傅呈钧不敢再问了。

    “好,我知道了,不是你的。”他顺从着怀里情绪不太稳定的人,先将话题扯开,“那份礼物在哪里?”

    “……什么礼物?”

    “没被撞坏的礼物——你要送给我的礼物。”

    本应由最幸福的人送出的礼物。

    他不该错过那份礼物。

    空气有一霎的寂静。

    被泪水打湿的胸口,传来一声闷闷的回应。

    “我已经送给你了。”

    意识彻底回笼的兰又嘉说:“但应该被保洁丢掉了……因为你收到以后,只是随手把它放在了客厅里。”

    傅呈钧神情一僵,想起了什么:“是那个玩偶——”

    是那个绿色眼睛的玩偶。

    有一对金绿石嵌成的宝石眼珠,浓绿中透着灰黄,像一片洒满夕阳金辉的翠湖。

    它有一对最像他眼睛颜色的宝石眼珠。

    “只有它陪我住了一周院,我本来不想再把它送给你了。”

    “但是我出院以后,去机场接你的那天,你让司机绕路去给我买了一个气球……一个我说图案很可爱,像家里抱枕的气球。”

    被他拥在怀里的人轻声说起了早就过去的那一日。

    “那天是儿童节,我忽然又很开心,因为收到了你送我的气球,但我没给你准备节日礼物。”

    “所以虽然生日已经过去了,我还是把它当作儿童节礼物送给了你,可你看起来没有很开心。”

    “不过没关系,反正它已经被丢掉了。”

    曾经在车祸时都被他紧紧抱在怀里的宝石玩偶,和那个与气球有着相似图案的可爱抱枕,都被丢掉了。

    连同他一起。

    傅呈钧从怔忡中回过神来,正要说它们还在家里,就听见兰又嘉逐渐平静下来的问句。

    “你为什么会突然来找我?”他说,“我明明已经被你丢在过去了。”

    即使兰又嘉真的很想念这个怀抱。

    却也清楚地知道,他原本不该再拥有这样的怀抱。

    傅呈钧不是那种会回头留恋的性格。

    他们已经彻底分开半个月了,期间全无联系。

    可就在刚才,男人不仅仓皇赶来,放低姿态道了歉,还对他承诺了未来。

    承诺会陪他过未来的每一个生日。

    颊边仍残留着狼狈泪痕的青年,话音在不知不觉间已变得遥远疏离。

    同他近在咫尺的男人呼吸艰涩,沉默片刻,哑声承认:“我的确想过就这样结束。”

    甚至就在半小时前,他丢掉阿司匹林的那一刻。

    傅呈钧想过,就这样彻底结束。

    他会慢慢习惯没有兰又嘉的雨天。

    和没有对方的余生。

    “为什么改变主意?”兰又嘉问,“是因为那张检查单吗?”

    傅呈钧没有说话,揽在他后背的掌心随之收紧,更用力地环住这道如今轻盈得过分的身影。

    是那一刻要彻底失去的恐慌,瞬间击溃了筑在心上的全部防线。

    才令他陡然惊觉,即使经过一年的有意遏制,自己对兰又嘉的态度仍跟当时得知出意外时一样,而且更甚。

    他连试着想象这种失去都做不到,遑论接受。

    那就只能面对。

    还有挽回。

    蜷在他心口的人继续直白地问:“所以,你是爱我的吗?”

    回应他的是一个个炽热的吻。

    男人没有开口回答,也没有往日的淡漠冷然,只是细细吻过他漂亮潮湿的眉眼,像一种温柔的怜悯。

    兰又嘉就知道答案了。

    不是爱,但至少有一些喜欢。

    一种不愿见到他遭受病痛折磨的喜欢。

    明白这一点以后,正在烧灼着他身体的疼痛却愈发鲜明刺骨了。

    因为傅呈钧会来找他,会第一次低头认错,祈求他的原谅,是以为一切还来得及挽回,他们还能一起度过另一个三年,或许更久更久。

    可是真的来不及了。

    再也来不及。

    他没有下一个生日了。

    他也从来都不想要怜悯。

    他只要爱。

    纯粹的、没有一丝杂质的爱。

    所以浑身被雨浇透,连心也一片淋漓的青年,执拗地从那个在暴雨天最需要的怀抱里挣脱了出来。

    话音也固执而决然:“可是我真的不爱你了。”

    他有一双能让人清楚看见悲伤的眼睛,即使曾经写满明亮的爱意。

    “傅先生,我不会再回到你的身边。”

    第29章 29

    ……傅先生?

    整个世界被大雨填满, 惊心动魄的雨声中,门外的人有一瞬间的恍惚。

    哪个傅先生?

    “检查单?……什么检查单?”

    “那不是我的检查单!我没有生病!”

    这道陡然拔高的声音,更清晰地越过门缝传入走廊。

    闻野才蓦地惊醒。

    ……只能是那个傅先生。

    是傅呈钧。

    不知他在电话里说了什么, 让先前对拍门声毫无反应的兰又嘉陷入了异常激动的情绪, 竭力解释着自己没有生病的事。

    “——你没有看到我的名字,对不对?”

    闻野听出了那抹上扬尾音里满溢的无助。

    眼前的门洞玻璃里是一片密不透光的漆黑。

    他看不见此刻的兰又嘉是什么样子。

    不久前低头时看到的那截白皙脖颈,却在眼前挥之不去。

    脆弱纤细的、贯穿着伤痕的。

    闻野滞在半空中的手指遍布着雨水湿痕,席卷心脏的恐慌感仍未褪去,因这道天真怯然的声音愈演愈烈。

    在这一瞬间, 他被这场超出预料的台风全然蛊惑, 不顾一切地挣开了身上缠绕的枷锁,将所有事都抛诸脑后。

    抛开了听筒那一头的傅呈钧,抛开了像幽灵一样步步紧逼的傅令坤, 抛开了此时下落不明的母亲……

    他只想砸开门冲进去, 把那个仓皇无措的人从黑暗的房间带回来。

    然后,闻野会用尽全力抱紧他。

    让冰冷的胸口重新浮现炽热的温度。

    让颤抖的兰又嘉在他怀里最终平静下来。

    走廊上的年轻男生没有再等待,用力到发白的手指紧握成拳, 宽阔的肩膀重重撞上这道门,浑然不觉肩头炸开的闷痛。

    他几乎快要撞开这道门了。

    他马上就能抓紧兰又嘉了。

    ——直到他听见那道带着哭腔的脆弱声音。

    “我在车里……我想来公司找你,我想给你一个惊喜的。”

    把自己关在黑色房间里的人好像被拽进了一场颠倒时空的梦境。

    这里明明是大学教室。

    兰又嘉跟傅呈钧早就已经分手了。

    怎么可能会想去公司找他?

    ……这是不该出门的台风天。

    闻野这样想着,根本没有把这句话当真。

    可整个人却身不由己地凝固在了原地。

    在离打开这扇门只有一步之遥的地方,他听见暴雨中回荡着一句句泣不成声的絮语。

    兰又嘉说自己出了车祸。

    剧烈的撞击中,安全带割伤了他的脖子。

    他说伤口很痛。

    他在生日那天出了意外。

    是在带着礼物去找傅呈钧的路上, 出了车祸。

    因为想让对方收到最幸福的人送的礼物

    电话里的人大概在安慰他。

    兰又嘉的呼吸不再那么急促, 意识到自己其实不在车里,是在教室。

    紧接着,他好像清醒了很多。

    他清醒地倾倒出那些比屋外如注的暴雨更密密麻麻的委屈。

    他说自己等了傅呈钧很久, 都没能等到。

    他说傅呈钧肯来看那场毕业晚会,是他最开心的事。

    他说傅呈钧的座位是空的,为什么要中途离开?

    那个惊鸿一瞥的夜晚,动人难忘的琴声久久徘徊在礼堂里,穿着白色衬衫的年轻钢琴师鞠躬致谢,领口处滑出一抹璀璨夺目的幽蓝。

    在台下怔然聆听的年轻观众看见了这抹蓝。

    也看见了那滴从颊边跌落的晶莹泪水。

    闻野终于知道,原来那天兰又嘉是因为傅呈钧的缺席才哭的。

    那刚才呢?

    刚才打湿他肩膀的眼泪呢?

    又是因为谁?

    门外同样被雨浇透的人垂下眼眸,盯着被自己放在地上的背包,蓦地勾起了唇角,像是笑了。

    背包里是他追过来之前顺手塞进去的耳机。

    崭新的、没有被雨淋湿的……

    只戴了一瞬的耳机。

    密闭的房间里不断传出那个人悲伤的泣语。

    夹杂着对负心恋人的痴缠怨怼。

    和从未褪色的爱意。

    闻野想,兰又嘉其实没有骗他。

    他每一次的拒绝都不是借口。

    他早就说过了,自己还没有从上一段感情里走出来。

    那个突然开口索要的拥抱,不代表任何东西。

    自始至终,兰又嘉的眼里都只有一个观众。

    他一直在等那唯一一个观众。

    他不需要别的观众。

    撞门的动静已经停止很久,曾被泪水打湿的肩头传来钻心的疼痛。

    闻野松开了紧攥到发抖的掌心,斑驳陈旧的伤疤上已覆满深深的掐痕。

    接着,他弯腰提起了背包,转身走开。

    他不想再听下去了。

    况且,兰又嘉等的那个人很快就会来。

    没有人能在那一连串爱恨浓烈的哀伤泣语里保持无动于衷。

    傅呈钧也不能。

    不久后,静默地伫立在走廊转角处的年轻男生,听见一阵凌乱失措的脚步越来越近。

    轰的一声,早就松动的门锁被轻而易举地撞开。

    匆匆赶来的高大身影闯进了教室。

    这个失控冲动的男人,都不太像他记忆里的傅呈钧了。

    闻野面无表情地待在走廊尽头,不想去探究那间教室里正在发生什么。

    他一点也不想听。

    他只是……无法离开。

    这场太过暴烈的台风来势汹汹,抽干了他全部的力气,留下一地狼藉。

    不知过了多久,嘈杂喧嚣的雨声中,重新响起一道脚步声。

    仍然短促,但沉稳了许多。

    傅呈钧打横抱着那个浑身湿漉漉的青年走出来,怀中人一边发着抖,一边不配合地挣扎抗拒,像是要从这个怀抱里逃脱出来。

    他脚步微顿,低声说了些什么,愈发收紧手臂的力道,不容分说地抱着那人下了楼。

    很快,楼下响起马达轰鸣的声音,豪车在雨幕里疾驰而去。

    空荡荡的教学楼里,只剩走廊上那道潮湿的暗影,久久地凝滞在原地。

    闻野听不清他们在说什么。

    但能看出那道冷峻身影在对待兰又嘉时的不同寻常。

    这一刻,他彻底确认了,这个满脸泪痕的青年在傅呈钧心里的地位究竟有多重要。

    那颗曾对傅呈钧有着非凡意义的蓝钻,显然是真的。

    是真的送给了这个原本谁也没当回事的情人。

    兰又嘉恐怕是唯一一个能真正威胁到傅呈钧的人。

    他阴差阳错地找到了傅呈钧的软肋。

    一个曾经毫无弱点的冷血怪物的软肋。

    这大概是傅令坤最想听见的好消息。

    ……而他呢?

    他又在想什么?

    亲眼看到傅呈钧抱着那个人走出来的那一刻,心脏仿佛被雨水泡涨了,酸涩难言,夹杂着熟悉的愤怒,与陌生的妒忌。

    思绪一片混乱的闻野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

    在他接起傅令坤来电的那个瞬间,依然不知道。

    听筒里响起中年男人可憎的声音:“傅呈钧前两天终于回京珠了。”

    闻野听见自己哦了一声,语气毫无波澜:“是吗?”

    “你不知道?”

    “我为什么会知道?”

    躁动的电波有一霎死寂般的真空。

    紧接着,傅令坤轻啧一声:“也是,你能知道什么,还追在那个小兔子屁股后面跑呢?这么难追啊?”

    闻言,男生形状锋利的浓眉本能地蹙紧了,按捺下心头的厌恶,冷声道:“没有,没必要了。”

    电话那头的中年人似乎咀嚼了一下他的话,才慢吞吞地重复道:“没必要了?”

    “那颗蓝钻是假的,人工仿制的。”闻野说,“前两天他亲口跟我承认的,说花了好几万才做得这么真。”

    傅令坤紧追不舍:“前两天?你怎么没及时告诉我?”

    “因为我当时不信,但现在不得不信了。”

    “为什么?”

    “你刚说的,傅呈钧终于回京珠了,可一直没来找过他。”闻野顿了顿,语气烦躁道,“你说得对,他不过是被玩够了就丢掉的垃圾,连情人都算不上。”

    “他威胁不到傅呈钧的,我白白浪费了一个月时间,马上就月底了……都因为那颗破钻石。”

    他低骂了一声,心不甘情不愿道:“按之前的计划做吧,我会配合。”

    略带沙哑的年轻嗓音里,懊恼和愤懑溢于言表。

    没有一丝作伪的痕迹。

    闻野终于理清了自己乱糟糟的思绪。

    他觉得,这大概就是他正在想的事。

    别再把无辜的人卷进这场注定两败俱伤的风暴。

    电话那头的傅令坤听完,沉默几秒后,冷不丁地笑了:“你看,早听我的多好?”

    闻野没理会他的讥讽,直截了当道:“你让那个律师再联系我,我没存号码。”

    “行。”傅令坤哼笑着应下,“回头再说,我还有点事要处理。”

    檐外暴雨让他的笑声听起来有点发冷。

    先前那股焦躁迫切的劲头丝毫不见踪影。

    闻野心头泛起一阵微妙的异样感。

    但他还来不及问,对方已经挂断了电话。

    耳边只剩规律顿挫的机械忙音。

    冰冷的声音越过一千公里,连接着另一座繁华峥嵘、不在台风圈范围内的城市。

    豪华宽敞的书房里,专门用来联络闻野的这支手机,被猛地砸在了地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傅令坤摔完手机仍不解气,又砸了两个茶杯,在这阵清脆的哐啷声中,总算勉强顺过气来。

    碎裂的瓷片上,倒映出窗外难得风和日丽的静谧天光。

    脸色气得涨红的中年男人盯着一地形状惨烈的碎片看了许久,神情奇异地缓和下来。

    “小兔崽子!胆子真够大的,敢耍我。”

    他冷笑着啐了一句,踢开挡道的碎瓷片,大步走向一旁的书桌,浑浊的目光里闪烁着兴奋的光芒。

    “一个两个的,胳膊肘都往外拐……”

    书桌上还摆有两只手机。

    并列的两个屏幕上,各显示着一张照片。

    一张照片的时间稍早些,此时尚未再次下雨,画面上是背着包走出财大校门的年轻男生,脚步匆忙地迈过地上的水洼。

    另一张照片里,则是正从豪宅林立的月亮湾驶出来的一部黑色轿车,车速极快地穿过雨幕,溅起了满地水花。

    两个私家侦探分别报过来的目的地,是同一个地点。

    京珠电影学院。

    那里有个一度被傅令坤忽略的小角色。

    一个居然能让傅呈钧在危险可怖的台风天临时赶去见面的小角色。

    一个居然能让对傅呈钧心怀憎恨的闻野,甘愿放过这个报复机会的小角色。

    不,不再是小角色了。

    那人叫什么来着?

    ——他想起来了。

    叫兰又嘉。

    第30章 30

    兰又嘉被男人用难以撼动的力道抱进浴室时, 恍惚间几乎以为,自己还没从浑浑噩噩的幻梦里真正醒来。

    “傅呈钧,你松手, 放我下来!”

    他挣扎了一路, 坚决而激烈的抗拒始终没有一丝犹豫:“我不要跟你走,我们已经结束了,你明明已经接受了……”

    听到这话的傅呈钧却连眉头都没有皱一下,单手抱紧了怀里满身狼狈的人,另一手拧开浴缸上的水阀, 调至体感舒适的水温。

    潺潺水声霎时充满了整片空间。

    从最开始听见兰又嘉当面决绝地说不再爱他, 再到此时听起来毫无转圜余地的反复拒绝,一度剧震的心仿佛已经被冷雨浸透,变得麻木。

    白蒙蒙的热气蒸腾, 模糊了那道带着歉疚与叹息的沉郁嗓音。

    “是, 我接受过。”男人低声承认,“但现在,我反悔了。”

    “我不想你离开。”

    他将自己的出尔反尔承认得如此坦然, 令仍在试图挣开他怀抱的青年一时愣住,盈满泪光的眼睛陡然睁大了,呆呆地望进那双近在咫尺的、宝石般的深邃绿眸。

    这明明是一双从来都言出必行,不会回首的冷漠眼睛。

    此刻却闪动着近乎爱意的浓烈光芒。

    “……可是我不会。”

    良久,兰又嘉才移开目光,不再看他:“我不会反悔。”

    在失神的当口, 身上湿透的外衣已经被剥去。

    他被一种更轻柔的力道放进了蓄满热水的浴缸, 久违的热意霎那间包裹全身。

    伴着一个落在发顶的轻吻:“我知道,不喜欢反悔是件好事。”

    宽大的掌心揉开雪白轻盈的泡沫,覆上湿漉漉的发梢与身体。

    热水带来一股比怀抱更柔软的温暖, 一点点融化了那份倔强的抗拒。

    也令满心惊惶的人渐渐忘记了屋外淋漓恐怖的暴雨。

    在这样铺天盖地向兰又嘉涌来的温暖里,正帮他洗澡驱寒的男人嗓音沙哑轻柔,却有一种不容分说的独断专行。

    “过去已经结束了,未来还可以重新开始。”

    这段感情的过去其实算不上多么美好。

    期间值得珍藏的时光恐怕只有一年,另外两年都被挥霍和浪费了。

    所以,重新开始或许并不完全是件坏事。

    闻言,坐在浴缸里垂着头紧紧环抱住自己的人身体一僵,膝间传来一声模糊沉闷的回应。

    “没有未来了。”

    他喃喃地说:“傅呈钧,我们没有未来了……我不想待在这里,我要回学校。”

    正落在浓黑发梢的修长指节蓦地一顿。

    片刻后,傅呈钧越过那句再度响起的拒绝,选择性地回复了后半句。

    “宿舍里没人照顾你,而且外面还在下雨,雨很大。”他说,“至少在这里待到台风结束,我会陪着你。”

    傅呈钧看得出来,兰又嘉需要自己的怀抱作为镇静剂,也不想被其他人察觉自己在雨天的异样,才会独自蜷缩在空荡无人的教室里。

    “我知道你不想回家,我也没有带你回家。这里是酒店,离电影学院不远,等雨停了你就可以回学校。”

    “昨晚是不是一夜没睡?等洗完澡,先好好睡一觉。”

    男人难得柔和琐碎的絮语盈满耳畔。

    “……听话,嘉嘉。”

    熟悉的低语,和昔日迷恋的味道再度萦绕在他身旁。

    仿佛回到了那些充满希望的明媚日子。

    置身于温暖安全的浴室里,沉沦在那股风雪般的冷香中,早已精疲力尽的兰又嘉没有等到洗完澡,就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他在浴缸里睡着之后,男人替他洗澡的动作变得愈发小心。

    那双独特罕有的异色眸子,也很快恢复了往日的冷静锋芒。

    一夜未眠又饱受煎熬的青年睡得很沉,沉得几近昏迷,丝毫没能察觉到那道在身上缓慢逡巡的锐利目光。

    傅呈钧将人抱出浴缸,用浴巾擦去水痕的时候,视线在他的手肘内侧停留了许久。

    此前遍布的大片抽血淤青已然淡去,没有再出现新的针孔痕迹,手背上同样干干净净。

    在一个月前因过敏发作的红疹风团也早就消失,皮肤白皙如故,令垂挂在胸口的那枚蓝钻戒指愈发熠然生辉。

    兰又嘉身上没有出现任何不该有的治疗痕迹。

    除了显而易见的单薄瘦弱,没有其他异样。

    他是在一个月前突然瘦下去的,当时出差归来就察觉到了这一点的傅呈钧清楚记得他语气认真的解释。

    说是因为忙着毕业的事,没有好好吃饭。

    后来没过多久,兰又嘉就从家里搬走,被梅戎青安排住进了京影宿舍,在这之后,没有再变得更加消瘦。

    所以,这是个说得过去的解释。

    男人这样想着,垂下眼眸,替失了力气安静依偎在他胸口的人擦干身体,穿上睡袍。

    雪白浴巾简单地拭过那颗同样被水浸湿的艳彩蓝钻,并未流连。

    兰又嘉似乎真的很喜欢这枚戒指,哪怕离开了他,也一直戴着它。

    在那抹光彩烁烁的幽蓝映照下,傅呈钧的动作越发轻柔。

    这一次,他照顾人的动作已经变得熟练,再也没有不小心扯落哪怕一根睫毛。

    从小到大,傅呈钧都是一个极其聪明的人。

    凡是他决定要做的事,总是学得很快,也做得很好。

    与此同时,他果断、决然,从不拖泥带水。

    一个小时后,这间位于酒店顶层的奢华套房门口,迎来一道步履匆忙的身影。

    房门打开,以最快速度赶到的中年男人稍微喘了口气,正想同对方解释自己的迟到:“抱歉,傅先生,天气太差——”

    就见到那道警告似无声瞥来的冷冽眸光。

    手上还提着诊疗箱的医生愣了愣,即刻收声。

    他放轻了脚步跟着自己的雇主往屋里走去,很快看到那道在床上熟睡的身影。

    作为私人医生,他已经为傅呈钧服务了好几年,却是第一次亲眼见到这个年轻男孩。

    对方有一张即便深陷在睡梦中,也显出几分惶然不安的漂亮面孔。

    漂亮又脆弱。

    “……如果是肝胆胰方面的疾病,不少都会出现黄疸的症状,兰先生目前看是没有,皮肤和巩膜都没有发生黄染。”

    卧室外面的会客厅里,医生压低了声音,说着先前仔细检查后的结果。

    “另外,从头颈、双手这些部位来看,也没有出现什么特别的体征,淋雨受寒后倒是有些发热,但不算严重,睡一觉应该就能退烧。”

    男人听完,沉默了片刻,问他:“在什么情况下,医生会要求做CT薄层扫描?跟普通CT有什么区别?”

    “呃,您指薄扫吗?”医生想了想,尽量简明易懂地回答道,“它比普通CT的扫描精度要高,更适合用来诊断一些微小的、早期的病变,比如怀疑有肿瘤可能的时候,就会安排患者去做薄扫。”

    肿瘤是原本不该出现在身体那个部位的多余物。

    这样的多余物,在被医生明确地给出诊断之前,统称为占位性病变。

    话音未落,医生明显感觉到空气一窒。

    在他说到肿瘤这两个字的时候,对面那双本就不近人情的眸子,变得愈发冷了。

    医生自知失言,在这股压迫性很强的凛冽气场里,硬着头皮补充道:“肿瘤分良性和恶性,大多数肿瘤其实都是良性的,很容易治疗和控制……兰先生除了比常人瘦些,其他的体征显示是健康的,当然,单看体征的诊断最多只能作为参考,不能当作定论。”

    “如果您不放心的话,我看最好是等兰先生睡醒,我再问他一些问题,也可以做一些需要按压的触诊——”

    “不行。”

    一贯行事利落的雇主却面无表情地打断了他的话,目光淡淡地扫过放在桌上的诊疗箱:“他睡醒之前,你要离开。”

    医生愣住,本能地反问:“……为什么?”

    他最后听到的是男人显然习以为常的平静声音。

    “他不喜欢看私人医生。”

    认识兰又嘉后不久,傅呈钧就偶然知道了这一点。

    他不喜欢看固定的私人医生,不喜欢被住家的保姆佣人照料,连平日里接送他去学校的司机都要定期更换。

    除了爱人,兰又嘉似乎排斥着其他任何一个会在生命里稳定出现,关心照顾着他的角色。

    起初傅呈钧对他不算上心,两人也并非朝夕相处,便无所谓这种奇怪的坚持。

    后来终于同居,习惯了私人医生、住家佣人、随行司机的傅呈钧,为了方便和高效,当然想把这一套照搬到枕边人身上。

    可兰又嘉说服了他。

    “呈钧,我很爱惜身体的,会定期去大医院做体检,也会找不同餐厅的厨师来家里做饭,这样能尝到更多好吃的菜……所以不要他们,好不好?”

    他甚至没有解释自己拒绝这些人的原因,就轻而易举地说服了向来说一不二的傅呈钧。

    只用那双灿烂多情的眼睛,和一声声动人的撒娇与恳求。

    而傅呈钧已经有大半个月,没有听见兰又嘉这样叫自己了。

    从收到那条告别消息开始,他就一直固执地叫他傅先生。

    直到再度将人拥进怀里的今日,傅呈钧才彻底意识到自己有多想念这个明明已经同他结束了的人。

    也想念那声热切缠绵的呼唤。

    送走了没有提供太大帮助的私人医生,四周重新安静下来。

    男人孤身伫立在面积宽敞的套房里,盯着爬满雨痕的大片落地窗,神色恍然。

    良久,他收回视线,转身走进卧室。

    去照顾那个此时正在发烧的恋人。

    ……曾经的恋人。

    兰又嘉的这一觉睡得并不安稳。

    世界一片滚烫,他好像被丢进了不断沸腾的热海,即将在铺天盖地向他涌来的海水中窒息,怎么也无法逃离,只能无助地呓语。

    直到额头落下一抹微凉的温度,接着,有一双手将他从海里救了起来。

    他被一个宽厚有力的怀抱扶起,冰凉坚硬的玻璃边缘轻触唇边,瞬间湿润了苍白干燥的唇瓣。

    有人在喂他喝水,帮他擦汗,用湿毛巾降温……

    在无微不至的悉心照料里,岩浆般的海水再难寸进,呼啸着褪去,换作久远的记忆在梦境中汹涌。

    半梦半醒的兰又嘉一时间分不清自己身在何处,身边的人又是谁。

    只知道那人很温柔。

    能让人安心依靠,也让人分外想念的温柔。

    烧到满脸通红的青年迷迷糊糊睁开眼睛时,傅呈钧听见他脱口而出:“呈——”

    不知为什么,在看清他脸庞的那一刻,兰又嘉瞳孔一颤,蓦地收住了话音,最终没有喊他。

    没有喊呈钧,也没有喊傅先生。

    却又哭了。

    未竟的呼唤在空气里戛然而止,只留一缕震颤的余音。

    本就被汗水打湿的鬓边碎发,被更加汹涌的眼泪浸没。

    尚未彻底清醒的人哭得很厉害,眼中雾气朦胧,抽噎着对他说:“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对不起。”

    傅呈钧一时愕然。

    他不知道兰又嘉在为什么事道歉,猜测恐怕是又陷入了哪段错乱的回忆。

    怕在病中神智混乱的人陷得更深,他很快应声:“没关系,我没有怪你,继续睡吧。”

    在充满包容的安抚声中,兰又嘉似乎真的放下了心,很快满脸是泪地昏睡了过去。

    傅呈钧同样松了口气,拿起放在一旁的湿毛巾,替狼狈不已的青年擦脸。

    在轻轻拭去那些新鲜潮热的泪水时,男人的心头随之漫过一阵微妙的异样感。

    仔细回想,在过去的三年里,傅呈钧其实是很少看到他哭的,印象最深的就是在床上的两次。

    其他时候,雨天独自蜷缩在被窝里流下的泪水,会在见到他后很快止息,他隐约能感觉到,兰又嘉是在有意遮掩着不想让他看见。

    除此之外,他就没有见过兰又嘉哭了,连车祸那天打来电话的时候都没有。

    所以随着时间流逝,傅呈钧渐渐生出了那种可以妄作胡为的错觉。

    甚至曾亲口对兰又嘉说过:你一点也不像怕疼的人。

    因为他的身上有一种没心没肺的东西。

    仿佛只要给他一点爱,就能彻底忘却前一刻的伤害。

    这样的人,怎么会怕疼?

    可在台风过境的这一日,有太多泪水出现在兰又嘉眼眸中,而且无所顾忌地在他面前轰然决堤。

    他崩溃哭泣的样子,始终在傅呈钧脑海里挥之不去。

    连同满屋子即将被丢弃的东西一起。

    男人坐在床边,垂眸注视了在睡梦中似乎也锁着眉头的兰又嘉一会儿,一点点攥紧了掌心沾满泪水的湿冷毛巾。

    随即,他起身离开卧室。

    或许,真的是他不够了解兰又嘉。

    他只见过兰又嘉爱人的样子,却没见过他不爱后的模样。

    所以想不到那竟比任何人都要决绝和彻底。

    又或许,是兰又嘉对他撒了谎。

    他被查出来得了某种严重到会令人失去全部希望的疾病,所以才说没有未来了。

    没有未来了,所以才把一切曾经拥有和珍惜过的东西,都尽数抛弃。

    包括坦诚。

    包括勇气。

    也包括爱情。

    卧室房门紧闭,没有了旁人的会客厅里,回荡着男人低沉冷凝的声音:“梁思,这两天你在家?”

    电话那头的声音迅速敛起惊讶,应声道:“是的傅总,我在家休息,随时可以过来,有什么事需要我做吗?”

    出乎他意料的是,这位眼中只有未来的顶头上司,竟又突如其来地问起过去。

    “五月初到五月下旬之间,兰先生有没有离开过京珠?”

    梁思愣了一下,立刻翻找起回忆:“我印象里没有……对,没有。那段时间您在欧洲和南非出差,兰先生在忙毕业的事,基本都有司机接送,工作日大多在家和学校之间两点一线,周末偶尔也会外出,但没有离开过京珠。”

    话音落地后,听筒里有短暂的静默。

    紧接着,是一句让梁思面露惊诧的吩咐。

    “去查兰先生在全市所有医院的诊疗记录。”

    男人声音冷沉,透着不容置喙的决断力。

    “时间范围从五月份到今天,每一家医院都要查,现在就去。”

    “一旦查到有任何记录,立刻把全部报告传给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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