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又嘉在一阵熟悉的剧痛中清醒过来。
房间里光线很暗, 空气中弥漫着安神的熏香气味,他呻吟着睁开眼睛,淡粉的唇骤然被咬得发了白。
铺天盖地的疼痛如潮水般淹没了他。
在仿佛要将人溺毙的痛感中, 兰又嘉下意识伸手摸向枕侧, 仓皇地寻找着什么。
苍白颤栗的手指没能摸到那片冰冷硬质的铝箔板。
却落入了一片温暖有力的掌心。
有人捉住了他惶然空荡的指尖,用体温熨热。
痛苦澎湃的潮水里随之渡来一叶小舟。
“哪里不舒服?”耳畔传来一抹熟悉的低沉嗓音,“嘉嘉,你在找什么?”
他在找止痛药。
明明放在了枕头旁边的,不会忘记放的, 因为他如今时不时就会在半夜被疼醒。
是遍及全身, 甚至找不到一个起点的剧烈疼痛,只能靠药物缓解。
他再也离不开止痛药了。
兰又嘉正想回答那道声音,循着求生本能, 登上那片来载他离开孤身绝境的渡船。
但在黯淡昏沉的光线里, 他渐渐看清了周围的景致。
枕头和床单柔软如云,质感丝滑高级,承托着一只过分纤细的手腕, 再往前一些,男人宽大温厚的手掌微微拢起,包裹着他瘦削泛白的手指。
痛到朦胧的泪眼蓦地睁大了。
不是那张狭小安全的单人床,所以枕头旁边没有放药。
寝室里也不会有这股芬芳安宁的气味。
他不在寝室。
他在哪里?
谁在跟他说话?
所有彷徨无措的疑问,在对上那双暗色里显得尤为浓郁的灰绿眼眸时,骤然散去。
四目相对中, 傅呈钧看着床上人的神色在怔忡之后, 渐渐变得清醒,像是终于从残留的噩梦里醒来。
然后,毫不犹豫地抽回了自己仍在颤抖的手。
“我没有找什么。”青年的声音里透着生涩的哑意, “……也没有不舒服。”
他不再诚实地回答傅呈钧的问题,紧接着问:“雨停了吗?”
彻底醒来的兰又嘉想起那个难以挣脱男人怀抱的台风天了。
也想起对方在温暖浴室里语调柔和的哄诱。
这是他陷入泥沼般的昏睡之前,最后的鲜明记忆。
安静宽敞的卧室里,清晰落地的话音久久未散。
彼此都对这个问题代表的含义心知肚明。
等雨停了,他就可以回学校。
男人垂眸看了一眼霎那间变得空荡的掌心,眼中积蓄的郁色转瞬即逝。
再开口时,已听不出多余的情绪。
“雨已经停了。”他平静地说,“但你睡了很久,身体很虚弱,先吃点东西再走。”
“我睡了很久?”
没有止痛药的兰又嘉极力压抑着在身体里翻涌的癌痛,茫然地问:“现在是晚上了吗?”
“现在是早上。”傅呈钧这样回答他,“二十三号的早上。”
台风登陆是在二十一号清晨。
兰又嘉昏睡了将近两天,期间偶尔会突然醒来,但意识一直不太清醒,整个人昏昏沉沉,也就没有这么抗拒他的靠近,反而很听话和温顺,就像回到了曾经。
趁中途短暂醒来的时候,傅呈钧给他喂过一点粥,除此之外,没再吃过其他东西。
原本傅呈钧看他越睡越久,怕身体出什么问题,想过要直接叫醒他。
可随着兰又嘉身上受寒的热度渐渐褪去,噩梦仿佛也一并消散,看着这张近在咫尺的静谧睡颜,他终究没能这么做。
分不清是不忍,还是贪恋。
兰又嘉像是很久没有睡过一个好觉了。
他也很久没有这样抱着他度过漫长夜晚。
“……二十三号?!”
兰又嘉吓了一跳,连身上鲜明的疼痛都暂时隐没了:“已经过去两天了?”
他本能地去摸口袋,才发现自己身上穿着的是陌生的睡袍,写满慌乱的眸子立刻望向四周,想找来时的衣物。
坐在床边的男人似乎猜到了他在找什么,伸手打开卧室灯,亮度调到最低,先让在黑暗里待了很久的人慢慢适应。
“我让人通知了京影的老师,你要临时外出几天,他会转告你的室友,不用怕他们担心。”
话音落地,刚才还急得想下床去找手机的人,陡然间放松了一些。
果然是在担心两个室友联系不上他会着急。
傅呈钧想起那天两人在电话里的对话,就问:“现在算是朋友了?”
同样的记忆也浮现在兰又嘉脑海里,令他本能地应声:“已经认识快一个月,早就算是朋友了。”
“你用相处时间来判断关系么?”
“当然不是!”兰又嘉不假思索地说,“是因为他们一直对我很好。”
“嗯。”耳畔便传来男人极轻的叹息,“抱歉,我对你不够好。”
先前还亲昵熟稔的对话,霎那间被按下暂停键。
听到这声道歉的那一刻,兰又嘉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很多东西都已经改变了。
曾经的傅呈钧不可能像这样承认错误。
如今的他也不该再像这样和对方亲近。
他们的关系已经彻底结束了。
习惯和记忆,是比感情更伤人的东西。
房间里有了昏黄澹静的光线,兰又嘉因而看清了男人脸上难以掩去的倦意,显然有很长一段时间没怎么休息过。
房间里的温度与气味都很适合睡眠,刚刚调亮的灯光一点也不刺眼,让他很快适应,侧眸就看见了桌上整齐放着的干净衣服和手机。
这是他很陌生的傅呈钧。
不,或许也不算陌生。
只是在曾经,这敏锐耐心的一面鲜少对他展现。
都用在了对方更在乎的事情上。
一个年纪轻轻就能支撑起两个庞大集团的人,怎么可能不会爱人?
即使真的没有爱的能力,只能靠假装,他都一定可以表演得很好。
全看他愿不愿意这么做。
过去是傅呈钧不愿意。
现在,换成他不愿意。
“这两天是你在陪着我吗?”
兰又嘉掀开被子下床,逐渐看清了豪华的酒店房间里并没有第三个人的痕迹,话音很轻:“我以为你会叫医生过来照顾我。”
虽然他没有这段时间里的清晰记忆,但隐约记得,一直有人守在身边,温柔地照料着他。
那是一种险些令他迷失在遥远回忆里的温柔。
傅呈钧看出他动作的虚弱无力,下意识俯身过来扶住了他,同时道:“我不会那么做,你不喜欢看私人医生。”
有力的臂弯撑住了仍在不断颤抖的身体,近乎回到他怀里的青年闻言,抬眸望来,露出一个很浅的笑。
“你以前就知道我不喜欢的。”
可还是会把叫医生来看他这件事当作武器,告诫他赶紧养好身体。
所以,那到底是关心,还是威胁?
这句异常平静的低语,令傅呈钧身体一僵。
如往常那样烂漫美丽的笑容里,爬出许多看不见的蚂蚁,密密麻麻地啃噬着他的心。
片刻后,他才找回自己的声音,喑哑道:“嘉嘉,我……”
“没关系,都过去了。”
兰又嘉却不想听,干脆利落地道了谢:“这两天谢谢你,谢谢你陪我度过了这场台风,也把我照顾得很好。”
他借着男人的力道下了床,去拿自己的衣服,声音很平和地问:“今天是周一,你不用去公司吗?我很快就回学校,不会再耽误你的时间。”
傅呈钧听他说完后,目光里的浓重情绪很快被担忧和不赞同取代,尽可能说服着这个如今不想再跟他共处一室的人。
“你的身体很虚弱,整个人都在发抖,不适合出门,你留在这里吃早餐,再休息一会儿。”
他顿了顿,哑声道:“……我现在去公司。”
出乎意料的是,兰又嘉没有拒绝也没有答应,而是问:“早餐是不是已经准备好了?”
他猜现在的傅呈钧会让人提前准备好这些东西。
即使不知道他什么时候才会睡醒。
傅呈钧果然颔首:“对,随时可以让人送进来。”
“那就吃早餐吧,不要浪费了。”
男人松了口气,起身要走:“好,那我先——”
告别的话语却被人打断,他听见身旁的青年轻声说:“你也没有吃东西吧?这两天应该过得很累。”
脚步戛然而止。
傅呈钧有些意外地掀眸看他,深邃的绿眸里燃起一丝浓稠的光亮。
但他没有看见兰又嘉回望的视线。
只看到他起身走向浴室的侧影。
和一句平静到几乎有些冷漠的关心。
“吃完早餐以后我会走,你好好休息,不然也没办法专心工作,我不想再打乱你的日程安排,浪费你两天时间已经够多了。”
他不会再回到这个人身边,但也感激这两天里对方无微不至的照料。
这两者并不冲突。
浴室的方向传来洗漱的声音。
被留在原地的男人沉默良久,覆满倦色的俊美面孔上露出一丝苦笑。
在兰又嘉离开自己之后,傅呈钧好像才真正开始了解这个昔日的恋人。
原来他喜欢把感情的界限划分得格外明晰。
无论是友情,还是爱情。
认识三天的只是室友,朝夕相处大半个月后,才升格成朋友。
下定决心要告别的爱人,就连朋友都算不上,直接成了陌生人。
只会以绝不逾矩的善意对待的陌生人。
片刻后,酒店服务生敲开房间,推着餐车进来。
她进来时,看见套房里盈满了夏日的晴朗天光,模样很漂亮的年轻男生刚换好衣服出来,听到她的礼貌问候,循声抬眸,露出一个礼节性的微笑。
而身旁的傅先生始终专心地注视着他,尽管他浑然不觉。
是一幅看上去美好又般配的画面。
只是过分安静了一点。
无人交谈的静谧空气让服务生不由自主地放轻了动作,将餐车上清淡又可口的早餐一样样端出来。
这两天傅先生让他们备过好几次餐,但除了一碗粥,其他的都没有用上。
这是第一份让人送进房间的全套餐点。
看来另一位先生的病总算好了。
她还是第一次看清对方的模样。
果然是个长得非常好看,性格也很容易使人心生好感的人。
怪不得会被傅先生这么用心地照顾。
服务生摆完餐盘,轻声说了请慢用之后,年轻男生语气柔和地对她说了谢谢。
她立刻笑着回应:“不客气,祝您有一个美好的早晨,用餐愉快。”
这句灿烂的祝福,似乎点燃了沉寂的空气。
餐车的轮毂缓慢碾过质地细密的织花地毯,服务生往外走去的时候,听见身后终于传来傅先生的声音。
他问:“等下回京影吗?”
另一道声音应得短促:“对。”
“不用再回音乐学院了?”
“不用,我已经毕业了。”
“毕业典礼还没有办,就在月底。”
“嗯,不参加也没事。”
傅先生的声音停滞了一瞬,再响起时有几分歉疚:“那天我有时间,会出席毕业典礼。”
“是吗?”另一道声音笑了起来,语气里并无遗憾,“不过我没有时间。”
房门关上的刹那,服务生最后听到的那道声音,仍带着轻盈的笑意。
他说:“我不会去。”
再往后的对话,她没能听见。
也不该听见。
傅呈钧问:“为什么不去?那是你的毕业典礼。”
兰又嘉说:“因为我有更重要的事要做,剧组马上要开机了。”
“……”男人始料未及,蹙了蹙眉,“这么快?梅戎青打算先去哪里拍摄?”
兰又嘉却没有再回答这个问题。
他知道现在的傅呈钧在想什么。
也知道男人这张常出现在新闻和杂志上的面孔有多大的影响力,会招致多少议论。
兰又嘉不想因为自己,给梅戎青的剧组制造更多不必要的事端。
他已经给他们带去很多麻烦了。
所以沉默几秒后,再度响起的声音里,已褪去事不关己的笑意。
只剩不留余地的决绝。
“傅呈钧。”
他一字一顿地念出眼前人的名字,语气里带着一种对方应该很熟悉的,没有波澜的平静威胁。
“如果你敢出现在剧组,我永远不会再见你。”
话音轰然坠地。
玻璃窗外的日色愈发浓烈,浓烈得几乎令人眩晕,模糊了身边人的面孔神情。
看不清,也不能看清。
一小时后,服务生再度敲开套房大门,来收拾餐具。
这一次,她进来的时候,看见屋里只剩傅先生一个人。
那个模样让人很难忘的年轻男生已经走了。
她照例跟傅先生打了招呼,但对方没有理会。
桌上丰盛的早餐没有动多少,空位置上的餐点用了一些,而摆在傅先生座位前的那些,竟连餐具都是崭新的。
服务生下意识想问傅先生是不是不合口味,要不要让厨房再做一份来。
可她看着男人疲惫冷峻的神情,不知怎么,什么话也没能说出口。
她用最轻的动作和最利落的速度,收拾完了餐桌上的东西,悄然退出房间。
关上门之前,她看见站在窗边的傅先生,面无表情向外眺望的侧影。
这是视野绝佳的酒店顶层,能俯瞰大半座城市的繁华胜景,向来都让入住的客人赞叹不已。
可是她却莫名觉得,傅先生并不是在看风景。
那双独特的灰绿眼睛里,没能映出一丝热烈的繁华。
只有遍地黯然的灰烬。
所以她连那句例行的美好祝愿也不敢再说。
思绪纷飞的服务生推着餐车,脚步轻缓地经过了再熟悉不过的酒店长廊。
室内的空气沁凉宜人,有无数透明的尘埃在灿金的光线中飞舞。
她穿过这条漫长空寂的华丽走廊,仰头望着长廊尽处,玻璃窗外触不可及的明媚盛夏,忽然间,为那幅盘旋在心头的静默画面,找到了一个最贴切的形容。
孤身伫立在窗边的男人,仿佛刚刚亲手将一样本该用心珍藏的宝物,从最高的悬崖上摔了下去。
而直到这样东西在遥不可及的崖底彻底碎裂,站在崖边的人才陡然惊觉,方知那有多珍贵。
可为时已晚。
再也拾不回所有零落的碎片。
第32章 32
台风过境后的京珠市, 迎来一个分外灿烂的清晨。
天空蔚蓝洁净,微风如缕,空气里漂浮着雨后的清新气味, 雨水洗过的街道一片湿润, 树叶落了满地,到处回荡着清扫的声音。
道路上车流繁忙,其中一辆正在等待红灯的出租车里,司机盯着车内后视镜里映出的那道身影,又特地扭头看过去。
他一脸不放心地问:“小伙子, 你真的不用去医院啊?刚路过的那一片是三院, 我掉个头过去就到了。”
闻言,在后座上低头看着手机的青年,抬眸望来, 脸色苍白如纸, 勉强挤出一个笑容:“不用,我只是有点低血糖,吃点东西就没事了……您尽快把我送到学校就行, 麻烦您。”
“行,没问题!五分钟绝对给你送到。”
红灯转绿,司机重重踩下油门,嘴上说个不停:“低血糖啊?我女儿也经常这样,你们年轻人都爱减肥是不是?哎,可惜我昨天刚收拾过车子, 本来放了点饼干糖果的, 真是不赶巧——”
热心爽朗的司机接着说了些什么,兰又嘉已经不太听得清。
尽管他在强迫自己去听,也强迫自己盯着手机屏幕上的消息, 尽可能地转移注意力。
台风影响结束,梅戎青第一时间发来消息,说基本定了开机时间,六月二十六日,问他行不行。
和京珠音乐学院的毕业典礼是同一天。
兰又嘉简单回复了一个好字。
他是真的不在乎什么毕业典礼了。
对仅剩的生命毫无意义。
大一大二时的室友与好友,柯云川也给他发来过消息,问他在京影过得怎么样,周末要不要出来玩。
兰又嘉看到这些问候时,周末早已过去,索性没有再回。
柯云川知道他去京影是准备进组拍戏,也隐约知道他和男朋友分手了,所以这段时间经常会联系他,像是友情重燃。
柯云川是一个很好的人,他们曾经也是相处得不错的好朋友。
但兰又嘉还是躲开了这段时日里对方主动伸出的手。
结束了就是结束了。
他不喜欢重来。
无论是友情还是爱情。
如今的朋友孟扬,在那天兰又嘉拿着伞离开寝室之后,就发来了消息,问他要去哪里。
后面陆续又发来好几条消息,都是关心他的去向。
最后一条是在前天晚上:老师跟我说了,你没事就好,那你在外面先忙,有什么事随时喊我。
兰又嘉想跟他说谢谢,让他担心了,想说自己已经在回学校的路上。
可颤抖的指尖落在屏幕键盘上,怎么也没办法将这个简短的句子准确打完。
太疼了。
癌症真的太疼了。
晨间一度偃旗息鼓的癌痛,在吃过早餐离开酒店后卷土重来,比先前那股把他从睡梦中惊醒的疼痛更加剧烈。
身体好像被无数把刀子捅刺撕裂,连意识也变得散乱。
兰又嘉只能盯着屏幕右上角流逝得异常缓慢的时间,祈盼着五分钟快点走完。
他想立刻回到学校。
止痛药就在床上。
幸运的是,热心司机实际用去的时间,比五分钟更少。
兰又嘉道了谢,跌跌撞撞地下了车,越过人群,脚步踉跄地往学校里跑,顾不上任何人的目光。
直到攥在掌心的手机震动起来,响起一道清脆的来电铃声。
兰又嘉不想理会的。
可是这道声音异常执着,不止不休地刺痛着耳膜,搅得在身体里作祟的疼痛愈发混乱。
他只好低头看去。
有些涣散的目光,在看到来电人姓名的那一刻,被浓浓的惊诧覆盖。
兰又嘉接起了这个出人意料的来电,茫然地开口。
“……梁助?”
京珠电影学院,男生宿舍。
清晨的走廊上,常有学生来来往往,弥漫着日常活动的噪音。
孟扬拿着毛巾和刷牙杯从公共盥洗室里出来,问身旁的室友:“你说他不会是嫌我烦了吧?怎么两天了都没搭理过我一次。”
“不至于。”室友安慰他,“人也没回我消息。”
孟扬:“哦,那可能是我们俩都挺烦的。”
室友:“……”
孟扬叹了口气,在自己的寝室外停下脚步,拧开门把手。
“唉,你说嘉嘉到底去哪了,怎么音讯全无,要不是老师特意来跟我说过,我都要报警了——”
话音未落,他刚好瞥见寝室里那道熟悉的单薄身影,顿时惊呼出声:“——嘉嘉!你回来了?”
一如那个通宵后雨停的早晨,孟扬看见兰又嘉坐在床边,脸色一片惨白,像缕伶仃凄怆的游魂。
他好像刚刚咽下什么东西,发颤的手指重重抚过胸口,呼吸紊乱急促。
天花板上的顶灯亮着,照亮了他身旁掉落在被子里的一缕灰银。
是盛着药片的铝箔板。
另一个室友比愣住的孟扬先反应过来,立刻从桌上拿了瓶水递过去:“你在吃药?喝点水吧。”
孟扬也紧跟着道:“你怎么了嘉嘉?生病了吗?”
看上去很狼狈的青年听话地接过了水,喝过之后总算略微平复下来,露出一个满含歉意的笑容:“没有,我走的时候忘记带药了,吃过药就没事了……对不起,让你们担心了。”
他说得真挚,全然不提自己身上显而易见的异状,只是认真地在跟他们道歉。
另外两人对视一眼,都有些不知道该如何回应的默然。
几秒寂静后,孟扬先开口:“咳,这有什么,我还怕你嫌我烦呢,反正老方是挺烦我的。”
他没再问这两天兰又嘉去了哪里,仿佛那段突如其来的消失从没发生过。
方姓室友亦然,语气无奈地配合道:“我哪里敢?多少黑料捏在你手里。”
“那是,说着带飞结果连跪,那堆惨不忍睹的战绩要是发出去,啧啧……”
三言两语中,寝室重新恢复了往日的闲适气氛。
兰又嘉听着他们的插科打诨,体内疯狂肆虐的疼痛也在渐渐淡去。
仓皇吞咽下去的曲.马多开始起效了。
孟扬见他脸色有所好转,暗暗松了口气,才敢问他:“我们俩准备去教室了,上午第二节有课,梅教授今天给你排我们班的课了吗?”
兰又嘉摇摇头:“没有,她让我下午去标放看毕联展映。”
“对哦,你不说我都忘了。”孟扬拍了拍脑门,“到时候咱们一起去看,反正是下午,正好等下寝室没人,特别安静,你能好好休息,我看你的样子挺累的。”
“中午要是想吃什么就发个消息,我们俩顺便给你带回来。”
说着,他和室友拿起包,正要往外走,又想起了什么,连忙折返。
“对了,有个东西差点忘记给你!”
“什么东西?”
“喏,这个,要是一会儿睡觉的时候你觉得吵,正好能用得上。”
递到兰又嘉面前的是一幅耳机。
崭新的、干燥的耳机。
他曾经戴过一瞬的耳机。
一度痛到满身冷汗的人蓦地怔住。
他不由自主地伸手接过。
孟扬解释道:“那天你走后不久,闻野给我发了消息,让我下楼拿了这幅耳机,说是给你的。我说他台风天跑来干什么呢,还真是送东西来的,整个人都被雨淋得一塌糊涂,虽然还是帅得有点气人……你俩在楼下没遇到吗?”
他随口一问,见兰又嘉像是走神,便也不再深究,转而道:“嘉嘉,我记得你说过不喜欢他对吧?”
兰又嘉这才回神,短促地应了一声:“嗯?”
嘈杂的空气模糊了尾音,疑问与肯定暧昧不清。
孟扬觉得应该是肯定,所以他继续道:“我听其他朋友说,闻野这两天已经离校了,可能是放假回家了。而且剧组快要开机,你马上该进组了吧?”
“他以后应该不会再来烦你了。”他说,“也算少了桩麻烦,不是坏事。行了,我们俩先走了啊。”
将要转身关门的刹那,他听见兰又嘉忽然问:“他给你耳机的时候,有没有说什么?”
孟扬停下脚步,仔细想了想,认真地回答他:“没有,只说是给你的。”
那个暴雨倾盆的台风天,他被素日往来不多的闻野叫下了楼,错愕地见到那道完全被雨浇透的狼狈身影。
但放在背包里的崭新耳机,却一点也没有淋湿。
湿漉漉的雨水淌过年轻男生线条英挺的脸庞,风雨交加的世界里满是水雾,孟扬看不清对方的神色,只格外清晰地听见了对方递来耳机时的嘱托。
是一句很短的话。
“给他的。”
然后就转身走了。
之后的两天里,孟扬没有再收到过闻野发来的消息。
他也没再来过他们学校。
看不到希望的追逐,放弃是件常事。
青年人的感情总是像云朵一样飘忽不定,突如其来,又稍纵即逝。
而这一刻,在走廊昏暗的光线中,孟扬好像也没能看清寝室里那个人的表情。
听他说完后,兰又嘉垂下眼眸,一言不发地盯着自己刚刚收到的那份礼物。
是怅然吗?
还是庆幸?
他不确定。
光与影交汇的临界点,铰链转动,房门悄然关上。
当高大冷峻的身影彻底消失在门后,仿佛被按下了暂停键的公司空气,才慢慢恢复了流动。
有员工从电脑后探出头来,望着那间往日敬而远之的总裁办,跟坐在隔壁的同事窃窃私语:“不会是公司出什么事了吧?”
“怎么可能,虽然半年报还没出,但今年的业绩肯定又创新高了,哪里能有什么事,开香槟庆祝还来不及。”
“但我第一次看到傅总的脸色这么难看……对了,听说他周末没去见法国来的几个高管,是不是又跟老外有分歧了?”
“不知道,他不会在乎这种小事的吧?可能是富安那边出状况了?傅总不是刚在光海待了大半个月嘛。”
透着惊奇和八卦的议论纷纷中,总裁办公室的门被礼节性地敲了敲。
新来公司两个月的总裁助理梁思,手里拿着一叠文件,径直走进了那间办公室。
显然是傅总叫他进去的。
人们的目光在那道被再次关上的办公室大门上停留片刻,惊奇很快变成了钦羡。
有人冷不丁地问:“林秘书还会回咱们JA吗?我其实挺想她的。”
“不好说,我感觉可能会调到富安去。”旁边的同事满脸羡慕,“林秘书自己就快要有秘书了,真牛,阶层大跃升哪。”
在大老板身边做秘书或特助的终点,从来都不止是秘书而已。
所有人都觉得,能力出众、深得傅总信赖的林秘书,在协助处理完富安目前的事之后,很有可能会留在那里,担任其他实职,往后的职业前景更是一片光明坦途。
但这样一来,总裁办外最重要的那个岗位就有了空缺。
傅总始终需要一个用起来最顺手的秘书。
另一张尚有些青涩的脸庞,因此浮现在大家心头。
“梁思是去年才研究生毕业的吧?我记得他来了没多久。”
“是啊,四月底入职的,五月底那会儿差点都要被开了,结果不仅没有,现在还暂代了林秘书的职位。”
“对对,我也记得,当时他差点都要跟我们约离职饭了,自己也没想到,傅总还会用他。”
“有时候就是看命,他运气好,这么年轻,真的算是前途无量了。”
“说起来,我看小梁今天的脸色也不好看,整个人心神不定的,跟他讲话都没听见,还迟到了挺久。”
“没睡好吧?估计周末被傅总叫起来加班了,能力多大责任多大嘛,林秘书也是这么过来的,反正只要他这段时间不出什么岔子,之后肯定是梁秘书了——那可不能再叫小梁了啊!”
只要不犯什么大错,这位唯一一个被傅总给了第二次机会的年轻员工,很快就要升职了。
公司里的每个同事都这么想。
梁思也这么想。
可这一刻,站在空旷冰冷的总裁办公室里,看着上司带着浓重疲惫的脸色,梁思听见自己的声音笃定地说:“没有。”
“除了京医三院,没有查到兰先生在任何其他医院的就诊记录。”
“三院?”傅呈钧蹙了蹙眉,回忆起了什么,“过敏那次去的?”
“是的傅总,三院是离那间餐厅最近的大医院,当时来的救护车就是三院的。”
这一次,不等傅总问报告在哪,梁思很自觉地递上了自己提前准备好的一叠纸质文件。
“这两天我跑遍了全市所有医院,没有查到任何兰先生的诊疗记录,能显示查询记录是空白的文件,我都整理在这里了。”
“另外,我跟那段时间负责接送兰先生的司机仔细核对过,他没有送兰先生去过任何一家医院,这是他对五月份里每次送兰先生去的地方的记录。”
傅总从来不喜欢单薄的结论,他需要坚实可靠的证据。
而梁思将这个临时接到的紧急任务,完成得尽善尽美。
是林秘书会做到的那种完美。
面色冷冽的男人接过这份分量不轻的文件,一页页翻看过去。
他翻过一家家医院的查询记录、随行司机的工作日志……
最末一页,是一份京医三院出具的血液检查报告。
报告上显示,有一项指标提示血糖偏低,此外一切正常。
每项肿瘤标志物的检测结果,都在参考值范围内,无异常标志。
这是一份很好读懂的血检报告。
傅呈钧翻到这一页后,视线在上面停留了很久。
而站在对面的梁思,看到那一页时,神情异常冷静。
尽职尽责的助理汇报完了自己在周末做的事,接着总结道:“我想,除了有一点低血糖,兰先生的身体应该很健康。”
他异常冷静地撒着谎。
刚刚交给傅总的所有文件都是真实的。
唯独这句话,是假的。
在这个风雨骇然、四处奔波的周末,梁思的确没有在其他任何医院查到兰先生的诊疗记录。
可他记得那个充满消毒水气味的惊惶夜晚,耳畔那道蕴着无限爱意的清亮声音:“人只有一颗心,我也只想把它放在一个地方。”
也记得几天后,他给兰先生打电话时,听筒里传出来的旁人话语:“……常用的几种药都在这里了,你看要哪个?有没有去医院查过是为什么吃不下饭啊?”
更有不久之后,保洁员毫无情绪的礼貌回应:“兰先生让我清空他的房间,清理掉所有他用过的东西。”
无数声音在梁思乱糟糟的脑袋里徘徊,与一片空白的诊疗记录隐隐相悖。
他想,一定有哪里出了问题。
可是他跑遍了京珠市的每家医院,也找不到问题出在哪。
今天早晨,整整两天没睡好觉的梁思,带着连夜汇总好的文件,照常出门上班。
但在踏进公司大楼前的一秒,他忽然停下脚步,动作匆忙地拦住一辆刚送走客人的出租车。
他又去了京珠市第三医院。
其实梁思在接到傅总电话后,赶去的第一家医院,就是三院。
因为这是他明确知道兰先生去过的一家医院。
他有兰又嘉的身份信息,很快想办法拿到了一份血检报告。
是一个月前就亲眼见过的那份报告。
结果一切正常,兰先生很健康。
可那道单薄瘦削的身影始终在脑海里挥之不去。
所以这天早晨,纡郁难释的梁思,擅自做了比调取报告更多的事。
他冲动地闯进了那天给兰先生处理食物过敏的科室,问坐在里面的医生:“医生,你们的报告会不会出问题?病人抽血的时候还在过敏,检验结果怎么会这么正常?”
当班医生接过了他递来的报告,扫过上面的患者姓名时,立刻想起了什么,蓦地抬头看他:“你刚去打的报告?可能是系统里没再更新……我记得检验科已经通知过这个病人了啊,让他尽快来复查的。这份报告确实是弄错了,不是他的检测结果,他没跟你说吗?”
此刻坐在科室里的,恰好就是一个月前,为兰又嘉治疗过敏的那个医生。
他认出了神情忽然变得分外惊诧的梁思。
因为当时对方听见他说病人对蛋白过敏的时候,也露出了同样的神情。
惊愕之后,是难以置信的失魂落魄。
见状,医生叹了口气:“过敏没跟你说,报告弄错也没跟你说,你到底是不是他的家属啊?唉,你先等等,我后面还有其他病人排着队,我让检验科重新上传一下报告,你去重打一份吧。”
但在这个直叫人摇头的家属转身要走的时候,医生犹豫片刻,还是没忍住,喊他:“对了,虽然这话可能没什么用,但我真的劝你重视一下病人的身体,一定要带他再去做个详细的检查。”
“详细的检查?”那人停住脚步,惶然无措地望来,“医生,应该检查什么?”
“检查体内到底有没有恶性肿瘤,我记得他报告里有几项标志物的数值非常高。”
“……恶性肿瘤?”
“对,也就是癌症。”
刹那间,一切无法用常理解释的异样,都有了最贴切的答案。
癌症。
足以让一个曾经明媚灿烂、热烈付出爱意的人,变得吃不下饭,变得什么都不要了的……癌症。
梁思甚至没能等到走出医院,就惊慌失措地给兰先生打去了电话。
等待这个电话接通的几十秒,是他迄今为止经历过最漫长的几十秒。
幸好,兰先生接了。
“……梁助?”
当梁思听见耳畔响起这道久违的清澈声音时,竟然有一瞬间很想哭。
他忍住那股不明来由的鼻酸泪意,语气急促地说:“兰先生,您是不是生病了?是什么病?为什么不跟傅总说?他一定会找来最好的医生给您治病的!”
听筒里有一瞬短暂的空白。
兰先生再次开口时,那股不明白为什么会接到他电话的茫然已经褪去。
只剩下没有什么波动的平静。
“是胰腺癌。”他说,“治不好的,没必要再麻烦他。”
“胰腺癌?”
梁思并不了解这种不算常见的癌症,本能道:“现在医疗技术很发达,很多癌症都可以治愈的!我听说过有特效药,还有什么靶向针——”
兰先生打断了他的话,语气很淡:“来不及了,是晚期,这些都没什么用了。”
梁思骤然僵住,在这个突如其来的惊人噩耗面前,一切都显得苍白无力,好像只剩一句话可问。
“但、但您为什么不把这件事告诉傅总呢?”
“我本来想告诉他的……”兰先生的话音顿了顿,没继续说下去,“现在再说,已经没有意义了。”
“如果你想跟他说的话,也没关系,那是你该做的事。梁助,你找我还有其他事吗?”
在提到自己的命运时,兰先生的情绪始终显得很平静,但梁思仍能听出他声音的颤抖。
一种无法自制的颤抖。
听到这个显然意味着逐客令的问题,梁思连忙道歉:“对不起!您在忙吗?”
那道清澈声音里的颤抖愈发明显了。
“嗯,我身上很疼,要快点回去吃药。”
所有来不及说出口的劝阻,被这句字字寻常的话尽数消弭。
电话被挂断了。
冰冷规律的机械音响彻耳畔。
人来人往的医院里,刚打完电话的年轻人忽然垂下头,手掌紧紧捂住了脸,透出带着哽咽的崩溃。
但没有人驻足多看。
在充满了生离死别、追悔莫及的医院,这一幕太过常见。
他就这样孤零零地在人群中站了很久。
周围人潮熙攘,汹涌如风。
沿着电波传来的话语在耳畔盘旋,久久不能消散。
所以梁思只好一遍一遍地问自己:什么是他该做的事?
如果那天他被傅总叫进办公室问起这件事的时候,能多做一点,去医院再调一份报告,就会得知先前看到的结果出了错。
如果他打电话去通知兰先生出席大秀的时候,听见听筒里传出的杂音后,能多问一句,为什么吃不下饭。
如果他没有被傅总的那句告诫绊住脚步,有意漠视了那条本该灿烂的生命……
如果那时候傅总就知道兰先生得了癌症,是不是一切都还来得及?
也许身体的绝症真的无药可医。
但至少,会有人陪着兰先生去医院复诊,那份明亮的爱不会彻底枯萎,也就不会那么干脆地抛下自己珍视过的所有东西,一个人离开。
至少,那颗心不会得绝症。
究竟什么是该做的事?
梁思已经完全知道了傅总想让他查的事。
应该第一时间把这个消息告诉每月给自己发高额薪水的老板。
傅总会那么迫切地让他去查遍全市的医院,一定也发现了什么异样。
所以,他对傅总的上一个判断又出错了。
原来傅总是在乎兰先生的。
甚至可能是爱着对方的。
是包含着残忍惩罚的爱。
也是曾经深陷其中的人最想得到的爱。
可是……
“已经没有意义了。”
梁思恍然惊觉,对如今的兰先生来说,这其实是一件多余的事。
——“梁思,别再做多余的事。”
这是他从自己至今都捉摸不透的傅总身上,学到的最确定无疑的一件事。
夏日森然炙烤着大地,在一家顶尖奢侈品集团亚太分部担任总裁助理的年轻人,拿着那叠工作需要的文件,走出医院,返回公司。
一路上,他在网上搜索一种初次听闻的恶性癌症,进公司打卡时已经迟到了很久,整个上午都神情恍惚。
但老板比他来得更晚,脸色也比他更难看,身上透出一种罕见的浓郁疲态。
老板一来就叫他去了办公室。
于是助理敲门进去,递上早就准备好的报告,汇报自己都做了哪些调查。
“我想,除了有一点低血糖,兰先生的身体应该很健康。”
他面色冷静地说完了自己从中得出的结论,望着面前正在翻看报告的上司,最后一次问:“傅总,您需要我再去查别的吗?”
片刻后,他听见那道很熟悉的回答,在自己异常鲜明的呼吸声里响起。
“不用了。”
男人的声音里有一贯的干脆和冷凝。
他似乎听到了自己最想要的那个结果,压抑至今的神色有短暂的放松,也就没有计较助理的多事,语气称得上温和。
“周末辛苦了,你放两天假,回家休息吧。”
“谢谢傅总,那我先出去了。”
对这个答案并不意外的助理像是笑了笑,旋即转身离开。
关门声轻响。
屋里顿时只余一片寂静。
不再令人觉得窒息的寂静。
落进室内的夏日阳光,渐渐有了温度。
温暖的光线铺满了手边这份白纸黑字的调查报告。
直到这一刻,男人才终于敢放下高悬了两日的心,真正地松了口气。
在对他而言格外漫长冷峭的二十八年人生中,傅呈钧从未感到如此强烈的庆幸。
幸好,还有机会重新开始。
第33章 33
六月二十三号, 夏至已过。
距离《晚秋》剧组开机还有三天。
上午十点,位于京珠市郊的云县,日光正盛。
富有民国风情的建筑丛里, 一片忙乱景象, 路边停着一辆货车,工人们来回忙碌着,合力卸下刚刚运来的道具。
尘土漫天纷飞,留着一头齐耳短发的中年女人倚在老洋房外的围墙边,指间夹着一根刚点燃不久的烟, 听着耳畔手机里传来的声音。
“……是个年轻人来问的, 大概二十五六岁,我让人从监控里截了张照片,一会儿传给你?我听说他还跑了好些医院, 专门就打听那一个人。戎青, 你看要不要我帮你去——”
“没事,不用,我管他是谁。”
梅戎青单指叩了叩烟灰, 语气里透着漫不经心:“幸好我动作快,先让你帮我处理了,这次谢了啊。”
“谢什么,你还跟我客气,你这次要在外面忙多久?有空就来家里吃饭啊,我爸也说好久没跟梅伯伯下棋了……”
梅戎青盯着旁边搬动道具的工人, 跟特意打来电话通知她的人寒暄了几句, 时不时朝旁边叮嘱:“动作轻点啊!屋里那老古董地板脆得不行,一用劲就要裂。”
电话那头的人很快知趣地道了别。
而她挂掉电话,看着路边这辆已经搬空的货车, 眉头拧起,提高了声音喊:“老魏呢!”
屋里顿时探出一个满头是汗的脑袋:“在在在!怎么了梅导?”
“怎么才运过来这么点东西?你上回给我的图里可不止这些。”梅戎青的表情不太好看,“又要说来不及?”
负责整个美术大组的老魏面色一苦:“这时间实在是有点紧,标准还特别高,整个道具组都在加班加点赶工,几个老师傅已经叫苦连天了,确实是做不完,真做不完,上回也说了边拍边做嘛……”
他说得情真意切,梅戎青却毫无动容,没好气道:“人手不够是吧?给你加预算行不行?能不能够?”
“我不是这个意思……”老魏搓搓手,露出一个有点赧然的笑,“咳咳,加多少啊梅导?”
“你就这德行!”
梅戎青白他一眼,懒得计较,语气利落道:“先列个单子给我,还要多少人,多久能做完,一条一条全给我写清楚了,一天都不能再拖。”
“行,我马上去弄!”说着,老魏回了回头,又喊她,“对了梅导,你进来看一下,这块景可能还是得调整——”
梅戎青脚步没动:“等会儿,我先打个电话。”
指间的香烟尚未燃尽,刚刚接到的那个电话也仍盘旋在心头。
有人在查兰又嘉的就诊记录。
虽然这次是她快了一步,没让对方查到,但多少有点运气成分在。
运气是最虚无缥缈的东西。
梅戎青思来想去,始终有点不放心,低头滑动着手机屏幕,从通讯录里翻出一个很靠前的名字。
等接通以后,她连招呼也没打,直接开门见山地问:“你确定军区医院不会泄密吧?”
这问题起得突兀,但电话那头的人却并不显得惊讶。
透过淡淡的电波底噪,传来一道温润清朗的男声:“不会,怎么了?”
“没怎么,未雨绸缪一下。”梅戎青说,“就算有人用手段去查,也查不到吧?哦,像你这种的除外。”
“我这种的?”
那人跟着重复一遍,似是有几分无奈:“放心,我不会去打听,尊重你的隐私。”
他的声音里有一种令人安心的可靠笃定,梅戎青还真的放下心来,神情一松,随意闲聊起来:“干嘛呢,今儿不上班了?难得看你接电话这么及时。”
“今天周一,人不多,这个点刚好没有预约。”
她听得咋舌:“不是,我说你这破班还上出瘾来了?居然上了快十年都没腻,真有你的。”
对方淡定道:“可能是有瘾,毕竟这份工作还是挺有趣的。”
“比如呢?别人到底都找你做什么稀奇古怪的忏悔了,给我提供点灵感?”
“恐怕不行。”那人轻声笑了,“也要尊重来访者的隐私。”
“……得。”
话头被堵住的梅戎青猛地吸了口烟,笑着调侃:“现在我信你能替我守好秘密了。”
对方的语调始终温和从容,听到她抽烟的动静,声音更柔和了些:“遇到什么烦心事了?”
“打住啊!我可不是你的病人,少拿那套审我。”梅戎青很是警觉,当即反驳道,“我这是太兴奋了,需要释放一下,这一阵实在没空,不然就回来找你喝酒了。”
“抱歉,我的问题。”男人便从善如流地改了口,“什么事这么高兴?”
“我还没跟你说过吧?三天后就开机了。”
梅戎青的语气里有种显而易见的迫不及待:“而且前段时间我找到最适合演谢雪的人了,等到时候做完粗剪,第一个给你看,你一定也会觉得惊喜。”
“说真的,我有预感,晚秋会是我这辈子最重要的一部戏,无论以后还拍不拍戏、再拍什么,都不可能超越这部戏对我的意义了。”
因为她在筹备晚秋的时候,侥幸遇到了一个与电影主角分外贴合,亦有着相似命运的人。
更幸运的是,对方愿意将生命最后时光都交付给一部戏,和她一样是个孤注一掷、不顾旁人眼光的疯子。
这是真实人生的惨淡悲剧,却也是虚构故事的莫大福气。
创作者的一辈子里,能碰到一次这样的奇遇,注定永生难忘。
梅戎青的心潮澎湃溢于言表,电话另一端的人耐心听着,温声道:“恭喜,那一定会是部最让人难忘的电影。”
他并没有多问,话音里却有分量十足的诚恳真挚,令才华与偏执兼具的女导演听得眉目愈发舒展,眼神灼灼:“它一定会是!”
身后又响起剧组成员喊梅导的声音,她刚好抽完了一根烟,抬脚碾灭橘色光点,对电话那头道:“行了,你忙吧,我这儿也还有一堆事要折腾。”
“先挂了啊小程。”梅戎青心情很好地同老友道别,“有空就过来探探班,酒管够,到时候我带你见见那小孩,你也会喜欢他的。”
听筒里最后传来的,是程姓男人带着淡淡笑意的温雅嗓音,如碎玉落清泉。
“好,下次见,青姐。”
中午一点,京珠市某酒店,位于走廊尽处的一道房间门被敲响。
房门被打开的那一刻,门外压低了鸭舌帽檐的年轻男生,低声道:“你叫我过来干什么?不是说最好别见面——”
不耐烦的话音在他看清了门内人的面孔之后,戛然而止。
“你是谁?”闻野皱了皱眉,“傅令坤呢?”
来开门的陌生人一副文质彬彬的模样,闻言,当即侧身请他进来,讲话十分客气:“您找傅老板?请进吧。”
擦肩而过的时候,闻野看他一眼,了然道:“你是律师?”
那人笑了笑,没有回答,反手关上了门。
光线明亮的酒店套房里很安静,透过客厅外的玻璃门,能看到一道身影站在露台上,但并没有太多声音流泻进来。
傅令坤在外面打电话,转头时看到了他,伸手朝屋里扬了扬,算是打招呼。
闻野没有回应,面无表情地在沙发处坐下。
前方的茶几上放着笔记本电脑和一些文件,他粗略扫过,没心情细看。
一想到即将要发生的事,闻野就觉得心烦意乱,满腔焦躁无处发泄。
先前过来开门的陌生人,也坐进了斜对面的沙发,拿起茶几上那台电脑。
他聚精会神地看着电脑屏幕,而闻野神情复杂地看着他。
空气里只有手指在笔记本触摸板上滑动的细微声音。
足够轻微,也足够沉重。
良久,闻野冷不丁开口:“这场官司要打多久?傅令坤想让我拖多少时间?”
那人怔了怔,总算抬眸望过来。
他正要说话,就听见哗啦一声,露台处的玻璃门被人拉开。
傅令坤打完电话进来了,整个人红光满面,神采飞扬,像是刚收到一个天大的好消息。
他看了眼似乎欲言又止的男人,笑眯眯地问:“聊什么呢?”
那人摇摇头,收回了本来想说的话,转而道:“傅老板,我差不多有结论了。”
“这么快?”傅令坤顿时神情一振,“你说!”
“我对比了大量细节和关键点,它们的所有特征都是吻合的。”
那人将怀中的笔记本电脑放回茶几上,又从桌面上散落的文件里找出一页,一并推到傅令坤面前。
“所以即便看不到实物,单凭视频和照片,我也有至少百分之九十五的把握,基本可以肯定它们就是同一枚。”
一旁的闻野听得云里雾里,不知道这两人在说什么。
但有一件事已经可以确定。
“他不是律师?”闻野看向傅令坤,费解道,“那你叫我过来干什么?”
匆匆赶来的年轻男生浓眉紧蹙,还想再说什么。
却在余光一瞥中,整个人蓦然僵住。
电脑屏幕上定格着一幅他异常熟悉的画面。
简单明亮的舞台灯光下,穿着白衬衫的年轻钢琴师正向观众鞠躬致谢。
领口处恰好滑出了一抹冰冷灿烂的幽蓝。
那是一枚镶着蓝色钻石的戒指。
这幅截取自现场录像的高清画面被定格放大,经过特殊处理后,连钻石上切割的棱角都能看见。
而另一张特地被翻出来的纸上,同样有着这枚戒指的特写照片。
画面更为清晰,显然是近距离拍摄的,令这枚蓝钻惊人的光彩纤毫毕现。
下方配有几行简单的说明文字:
稀世名钻L’aurore,即奥罗拉之心,3.2克拉艳彩蓝级别蓝钻,椭圆形切割,净度IF。
曾是欧洲历史上一位传奇王后奥罗拉最珍爱的珠宝,经历了战火和风雨,传承数百年后依然光彩夺目,目前由德安茹家族收藏,价值难以估量。
最后一次出现在公众面前,为奥罗拉·德安茹所佩戴,她是奢侈品牌JA创始人让·德安茹的曾孙女,据传,她与奥罗拉王后有一双极为相似的绿色眼睛,因此被赋予了同样的名字。
这是许多珠宝爱好者都知道的轶闻。
也是闻野在很多年前就清楚的事。
但这一刻,这份资料和那张面孔本不该出现在这里。
明明已经有人试着遮掩过了。
瞬息之间,闻野明白了刚才两人究竟在说什么。
傅令坤根本没有信自己那天的解释,而是去找人验了这枚蓝钻的真假。
所以,他也意识到了兰又嘉的价值。
他发现傅呈钧唯一的软肋了。
“傅令坤,你到底想干什么!”
闻野猛地起身,心脏仿佛被人陡然被攥紧,剧烈而失控地跳动。
“我已经答应你去拖住他的动作了,为什么还要扯无关的人进来?!”
年轻男生满含怨愤的声音骤然响起后,整个套房都为之一静。
相比他的激动,傅令坤反倒显得很平静。
他朝对面的鉴定师笑着点了点头,那人当即起身离开了。
等房间里只剩下两个人的时候,中年男人慢悠悠地坐进沙发,抬头打量着那个此刻心思很好猜透的年轻人,语气轻浮道:“怎么,这么关心那个小兔子?”
“你这样搞得我都心痒痒了,真想亲眼看看这人到底是有多大魅力,能让傅呈钧把亲妈留下的身份信物送出去,还能让你跟我撒起了谎。”
傅令坤说着,很不可思议地啧了一声:“你跟他才认识多久,不到一个月吧?手段真有这么厉害?不过他好歹和那个王八蛋相处了三年,功夫肯定是练出来了——”
“闭嘴!”
这些饱含恶意的话,闻野一个字都不想再听,他强迫自己镇定,沉声道:“兰又嘉那天就被傅呈钧接走了,你再查下去只会打草惊蛇,富安的内部核查已经开始,你没时间了,现在只有我能帮你拖延住他的动作,否则他很快就会查到你侵吞公款的事。”
傅令坤作为董事会成员,仗着手头持有的富安股份,中饱私囊,弄出了不少亏空,在老傅董离世,傅呈钧彻底掌权之后,本以为对方会慢慢接手这份庞大的产业,他还有时间把自己捅的窟窿填上。
却没想到,这个年轻的上位者如此雷厉风行,而且早有蓝图,一来就提出了与政府合资收购金刚石公司、共同建设世界级钻石基地的计划。
一旦这项规划步入正轨,就需要调动一笔相当庞大的资金,傅令坤根本来不及平账。
更何况,现在还多了一个突如其来、似有深意的年中内部核查。
“我没时间了?”本该四面楚歌的傅令坤哼笑一声,“用不着你替我操心,我有办法暂时盖过去。”
冷静下来的闻野看见那双浑浊眼睛里弥漫的阴鸷,心里已经隐约有了一种不祥的预感。
他绝对不能再提兰又嘉了。
“所以,你今天找我来就为了说这个?不需要我了?”
年轻男生声音很冷,转身就要离开:“那我走了,记得把我妈送回去,我们两清,以后别再来烦我。”
身后却响起了一道笑声。
傅令坤笑着喊他:“闻野,你知道我刚才接到了谁的电话吗?”
闻野脚步一顿。
他没有应声,傅令坤依然自顾自地说了下去。
“看护打来的,她说闻婉华这段时间看起来很清醒,昨天一直在喊阿禹,所以来问我阿禹是谁,要怎么办。”
傅令坤摇了摇头:“想不到啊,把她从疗养院里带走,不给她吃药看医生,居然都没那么疯了,你说说,人怎么就这么犯贱呢?”
话音未落,闻野蓦地回头,眼中闪过一丝自己也未曾察觉的亮光。
“她清醒了?!”
“是啊,说不定过些日子你见到她的时候,她的疯病都彻底好了。”傅令坤感叹一声,“到时候,你还得谢谢我呢。”
“不过也算是件好事,你妈年轻的时候也是个美人,疯了多可惜。”
“其实我叫人带走她的时候,就是搏一搏而已,毕竟她都那么对你了,没想到你居然乖乖听话了……哦,也不算听话,挺没大没小的,小兔崽子一个。”
傅令坤像打开了话匣子,说个不停。
“我前段时间还疑神疑鬼,不相信你是真的被我绑住了,搞不好哪天反手就把我卖了,看我跟傅呈钧斗得两败俱伤。”
“哪里能想到,你连刚认识没多久的人都想护着,啧,这下我才算是真的放心了。”
“要知道,最开始可是你问我傅呈钧那颗蓝钻去哪了,我才注意到有这么个人的——是你让我发现他的。”
越过静谧苍白的空气,年轻男生目光烁烁地盯着喋喋不休的中年人,那双极黑的眸子里包含着许多复杂汹涌的情绪,发颤的指尖在疤痕遍布的掌心掐出了更斑驳的印痕。
片刻后,他垂下眼,哑声问:“你到底想做什么?”
“我到底想做什么?”傅令坤扯了扯嘴角,意味深长道,“有个一劳永逸的办法摆在前面,我何苦还要自掏腰包填窟窿?”
他目光阴冷地望着闻野,声音也随之一厉。
“继承权诉讼的事先放一放,暂时用不到你,等我的安排,但我警告你,这段时间最好给我安分点,不该说的话别说。”
“毕竟,你现在可是有两个把柄在我手里了。”
说着,傅令坤像是很满意地笑了起来,揶揄道:“你说得对,他不是被玩够了就丢掉的垃圾,是差点被埋没和忘记的宝贝。”
“你说,我是不是该谢谢你让我找到了这个宝贝?”
上扬的尾音一点点渗进周遭异常冷冽的空气。
这双眼睛透出的狠毒和贪婪,像把暗中出鞘的利刃,扎得人不寒而栗。
被他这样盯着的闻野,指尖微微颤抖,冰凉一片。
尖锐刺耳的话语盘旋在耳畔,久久不散。
傍晚六点,京珠电影学院,黄昏在天边浓墨重彩地浮现。
位于学院里的标准放映厅刚刚散场,年轻的大学生们从门口涌出来,到处是闹哄哄的说话声。
“我最喜欢倒数第二部,剧本真有意思,那个女主演得也好,一点表演痕迹都没有,感觉不像是专业演员,也不是咱们系的,哪儿找来的啊?”
“我听朋友说就是找的素人,特有灵气,把这个人物演活了,估计今年的毕联优秀作品里肯定有它一个……”
大家谈论着刚刚结束的各院系毕业联合作品展映,也谈论着遥不可及的未来。
“唉,也不知道明后年能不能有学长学姐来找咱们演毕联,好歹是个登上大银幕的机会,一块大银幕也算公映嘛,咱们这可是标准放映厅。”
“应该有吧,你这谐星气质在我系几十年的历史上也是相当罕见的,到时候看看哪个学长突发恶疾想拍弱智喜剧吧——喂喂喂,君子动口不动手啊!”
“你们别说,前两天还真有个认识的学姐跟我提过,说要是早点看到嘉哥就好了,特别适合她那个本子里的一个角色,可惜现在片子都做完了。”
“对了,嘉哥过两天就要进组了吧?”
和近在咫尺的晚餐。
“这么快?!妈呀,那不得赶紧吃个散伙饭,顺便祝嘉哥开机大吉,走走走,聚餐去!”
“去哪家?要不还是咱们第一回聚的那家,怎么样嘉嘉,你有时间吗?”
“好啊,我正好想请大家吃饭,不过那家店现在还有座位吗?我记得你说过他们家很火的。”
“我靠,谢谢老板!你不说我都忘了,是要看运气——老方!你快点的,跑步前进,给我们占座去!”
“……就逮着我薅是吧?”
年轻的学生们结伴而行,嘻嘻哈哈的笑声惊走了飞鸟,夕阳愈发沉落。
余霞成绮,路灯接二连三地亮起,烘出夜的气氛。
人行道旁的马路上车流纵横,一道道暖色车灯迎面照来,将人们的目光映得很亮。
同伴推开了餐馆的玻璃门,屋里热闹的说话声和浓郁的饭菜香气,霎时铺天盖地涌过来。
兰又嘉走进去的那一刻,下意识地回头望了一眼。
身后是再平常不过的漫漫夜色。
没有那抹耀眼的灿银。
撑着门的人就探头望过来:“怎么了嘉哥?你找什么呢?进来呀!”
“……没什么。”他收回视线,露出一个很平常的笑容,“来了。”
晚上八点,流金溢彩的高级商场里,灯火通明,亮如白昼。
提着几个礼袋的男人刚刚挂掉电话,落在耳畔的手机还来不及放下,身旁的女伴就贴了上来。
“谁啊?”她不太高兴地努了努嘴,“这会儿功夫给你打了几个电话了,黏得可真紧。”
男人有一双微微上扬的桃花眼,闻言叹了口气,无奈道:“我妈。”
“你妈?”女伴瞬间瞪大了眼,一副发现新大陆的样子,“没看出来啊,原来你喜欢这一款?新开发的癖好?怪不得最近对我冷淡多了,见风,其实你可以跟我说嘛,我觉得我也不是不能转换一下风格——”
“……打住,我没这癖好。”
宋见风表情一僵,更无奈了,加重语气道:“是我亲妈,生物学上的妈。”
“哦……”女伴立即收声,瞄了他一眼,悻悻道,“不好意思啊,毕竟咱俩这关系实在太成人了一点。”
她道着歉,又觉得好笑,努力抿着唇不让它上翘,眼神乱飘。
见状,宋见风倒是笑了,唇角扬了扬:“想笑就笑吧,你笑起来的时候神态最漂亮。”
“真的啊?”女伴立刻被哄得笑逐颜开,“那你什么时候给我拍套写真?你拍过那么多大明星,也拍拍我呗。”
“没时间,最近一年的档期都排得满满当当。”
宋见风状似遗憾地说完,掂了掂手里盛满奢侈品的礼袋,问她:“都选完了?还有没有漏的?”
“没了没了——等等,我想想啊。”
女伴看着他,笑容里透出兴奋喜悦,和一点点羞赧:“还有两个,不,一个!我再去拿一个,行不行?”
那是他曾经很喜欢的一种模样。
和思想一样浅薄的欲望。
和外表一样简单的内心。
这是一种经过精心修饰,却又很好读懂的美丽。
只是这些原本赏心悦目的纸醉金迷,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渐渐褪了色。
变得乏味无趣。
“行。”宋见风看了眼腕表,“今天没空送你了,车钥匙你拿着,自己开回去吧。”
“你妈找你有事啊?那你赶紧回去。”女伴立马懂事地把礼袋揽了过去,顺便同他吻别,“下回我去接你。”
男人却偏过脸,避开了那个即将落下的吻。
“不用了。”
和车钥匙一起落在女伴手心的,是一声语气很寻常的道别。
“你说过喜欢那台车的颜色,留着开吧。”
他温声道:“再见。”
穿过这个倍感无聊的夜晚,宋见风径直回了家。
一进家门,给他打了好几通电话催促的宋母就迎了上来,拽着他往里走:“总算回来了,快过来快过来。”
宋见风看她眼泛泪花的样子,心下一惊,加快了脚步:“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家里看起来一切如常,没有小霜胡作非为的动静,她现在比他还爱玩,经常不着家,老太太也不像是出了什么事,毕竟隔着老远都能听到她中气十足的胡叨叨。
“我觉得婚礼还是要办中式的才行,咱们老宋家是书香门第啊!实在不适合搞西方那套,要被人家在背地里戳脊梁骨的,只是,你家里人那边……”
下一秒,离茶室越来越近的宋见风,终于知道出什么事了。
昏黄灯光扫过木质窗格,浅浅映出一道修长挺括的身影。
有人在陪着患有阿茨海默,记忆一片混乱的老太太说话,满足她听风就是雨的妄想。
“听您的。”男人的嗓音低沉却温和,“中式很好。”
“真的啊?他们没意见?”
先前还一脸纠结的老太太顿时面露惊喜:“我就知道阿钧人好,小霜能找到你,真是她的福气……”
把宋见风拉到了茶室门口的宋母,偷摸拭了拭湿润的眼角,小声对儿子道:“我估计今晚一过,妈就能彻底放下这事了,真是难为阿钧,他这么忙,还特意抽空过来跑这一趟,是你跟他又提过了吧?”
闻言,匆匆赶回来的男人勾了勾唇角,似笑非笑。
他可不记得对方答应过帮这个忙。
而且,宋见风敢打赌,这恐怕是傅呈钧这辈子第一次放下身段做这么无聊的事。
不过,往后可能还会有第二次,第三次……
很快,满脑子都是孙辈婚事的老太太了结心愿,总算有些精力不济,被儿媳妇搀着,一路说着婚服形制,高高兴兴地回房休息去了。
占地面积宽广的中式庭院恢复了寂静,这个夜晚也变得不再乏味无趣。
坐在茶室里的男人按了按眉心,此前有意敛去的疲惫之色,在这一刻尽数流露。
而刚被喊回家的宋见风,出去拿了瓶酒,又翻出两个酒杯,才折返回来。
砰地一声。
木塞被带出瓶口,空气里霎时弥漫开一股醇厚的酒香。
宋见风倒完一杯,先推到对面:“喝一点?”
傅呈钧嗓音很沉:“不用。”
“行,还不用。”
宋见风从善如流地把酒杯挪了回来,停在自己面前。
“那我就不客气了——你也别客气。”
这个不再无聊的夜晚,风浅而静,树影轻晃,晃乱了各人心底事。
微凉的月光拉长了两道相对而坐的身影。
“说吧,有什么事要我帮忙。”宋见风顿了顿,意味深长地喊,“……妹夫?”
第34章 34
听完对方的来意, 宋见风的第一反应是叹气。
“让大舅子帮你做这种事,不太好吧?”
他煞有介事地摇了摇头:“兄弟如衣服,妹妹才是手足, 我可是坚定站在小霜这边的, 为了她的幸福着想,怎么都不应该帮你这个忙,更何况我哪有时间,最近三年的档期全部排满了,忙得要命……”
啧, 这语气连他自己都觉得欠揍了。
但打从两人认识以来, 傅呈钧还是第一次有求于他,所以如果不抓紧机会犯个贱,实在太可惜, 要是错过了, 绝对是以后午夜梦回时都要扼腕叹息的程度。
毕竟,这一刻的傅呈钧看起来多少有些心力交瘁,没精力跟他计较。
宋见风觉得这个贱犯得很安全。
果然, 这通胡说八道并没有被一贯讨厌浪费时间的男人打断,也没有令他露出往日的冷色。
傅呈钧没什么表情地听完,只说:“JA七月和八月的拍摄计划可以往后推,我记得你最近两个月只接了这边的工作。”
信口开河的宋见风丝毫没有被戳穿的尴尬,指尖轻轻敲击着桌面,语气悠然道:“但是角马大迁徙要开始了, 它们要横跨非洲大草原, 再渡过鳄鱼出没的马拉河——那场面,多惊心动魄,我可不想错过。”
对面的男人沉默地盯着这个热衷于追逐危险和未知的摄影家, 过了一会儿,淡声问:“你想知道什么?”
宋见风就笑了,带点得意地扬了扬眉,抛出早就准备好的问题:“你为什么不自己去盯着他,干嘛让我去?”
好歹认识了快五年,他很了解眼前人的性格脾气。
反过来,对方同样挺清楚他的臭毛病。
宋见风问得直接,傅呈钧也答得坦然。
“这两个月富安可能会很乱,我走不开。而且,他不希望我出现在剧组。”
是两个都不算意外的答案。
前者是工作狂的惯性。
至于后者……
宋见风很清楚地记得一个月前的那天,兰又嘉眼中那份近乎淡漠的平静。
他想了想,好奇心愈发旺盛,继续在危险边缘试探:“是不希望你出现,还是威胁你不准出现?”
闻言,傅呈钧掀眸看了他一眼,没有多少恼怒,反问道:“你不是已经猜到答案了?”
“猜到了也要确认一下嘛。”宋见风嘀咕道,“难得看到你心甘情愿受制于人,不问得清楚一点怎么行……”
不对,这话幸灾乐祸的意图好像有点过于明显。
宋见风说着,假咳两声,转而摆出一副正经的神色,得寸进尺道:“等等,我还有一个问题。”
傅呈钧显然是真的没精力跟他计较,平静地说:“问吧。”
宋见风就问了:“我记得你在光海待了快一个月,光顾着忙工作,期间根本就没管过兰又嘉在做什么吧?”
“为什么忽然之间,你又不肯放手了?”
这个语气寻常的问题,令整间茶室陷入了一阵突兀的寂静。
片刻后,满身倦色的男人总算回应:“我回来后跟他道了歉,也哄过他,但没有用。”
听到这话的宋见风却十分干脆地摇了摇头。
“不对,这是结果,不是原因。”他加重了话音,强调道,“老傅,我问的是原因。”
“你为什么会突然决定要挽回兰又嘉,想让他回到你身边?”
话音落地,月光下漫开一阵更漫长的缄静。
庭院里树影葱茏摇曳,从窗口吹入的夏风被满室弥散的酒气酿过,更显得燥热。
耐心等待答案的同时,穿着黑色衬衣的男人随手挽起了袖口,轻薄的衣料在肘弯处松垮地堆叠,因而露出了手臂皮肤上那截形状很特殊的疤痕。
一个月前打上的绑带早已拆去,狰狞可怖的撕咬伤无处遁形。
清晰地倒映在那双比今晚夜色还要沉郁浓重的灰绿眼眸里。
良久,傅呈钧终于开口:“豹子扑上来的那一刻,你在想什么?”
“嗯?”宋见风对话题的跳跃有些惊讶,反应过来后很快回答道,“在想可能真的要完蛋了,这次可等不到别人来救我。”
幸运的是,那头野豹只咬了一口,就被他的本能回击撇向一旁,因此恰好被卷入了另一场动物与动物之间的激烈厮打,一时间顾不上已被选中成为猎物的人类,他才得以死里逃生。
傅呈钧继续说:“你本来是去拍象群迁徙的,却被非洲豹意外袭击,命悬一线。”
宋见风认真听着,赞同似地点点头:“对,你打算帮我发条新闻吗?”
男人没有理会他的玩笑,而是问:“在那个瞬间,你不会觉得失控么?”
宋见风听得一怔。
他忽然意识到傅呈钧在说什么了。
“……所以,你想挽回他,是因为觉得失控了?”
向来克制禁欲到令人叹为观止的好友并未否认,昏黄静谧的灯光越过深邃的眉骨,洒落阴影,遮盖了异色眼眸中涌动着的情绪。
宋见风听到他透出疲倦的沙哑嗓音。
“我不喜欢失控的感觉,也不喜欢现在的状态。”傅呈钧的语调缓慢而笃定,“我需要生活恢复之前的秩序。”
为此,他可以做出一些会让人觉得意外的妥协,无论是对恋人低头道歉和承诺未来,还是主动给朋友帮忙以作交换。
只要能达成目的。
只要能重新寻回秩序。
因为秩序。
这就是傅呈钧对那个问题的回答。
这下换成宋见风无言沉默了。
他怔怔地看着自己手臂上刺眼的新鲜疤痕,回想起一个月前两人在飘雪南非的偶遇,蓦地叹了口气。
是实实在在的叹气。
六月飞雪,恐怕真的是个坏兆头。
只是连他这个局外人也想象不出来,未来将要发生的事,究竟会坏到什么程度。
“说实话,比起追回兰又嘉,我觉得你现在更需要的,可能是去看心理医生。”
宋见风异常直白地说:“因为对这种问题,一般人会有一个更顺理成章,也更好的答案。”
“——是因为爱着对方,才会不肯放手。”
“可你宁愿做一个别人无法理解的控制狂。”
他言辞尖锐,对面的男人神色未改,目光很淡地应声:“那不是我的答案。”
宋见风盯着那张深陷在光影里的沉郁面孔,无论怎么看,好像都看不出任何多余的情绪。
任何关于爱的情绪。
半晌,他败下阵来,认命似地道:“算了,当我欠你的,只能明年再去看角马斗鳄鱼了。”
傅呈钧得到他的承诺,眉宇间的郁色有些许淡化,话音倒很认真:“你不欠我,这次谢谢你帮忙。”
“剧组的环境很复杂,但他现在什么都不对我说,”男人顿了顿,最后道,“……别让他被人欺负了。”
这声叮嘱里漂浮着一种近乎于爱的东西。
就算真的不是爱,但能让一个曾经除了事业以外对其他任何事都不感兴趣的工作狂,产生这种独此一份的占有欲,兰又嘉对傅呈钧的重要性,也远比他过去以为的更多。
所以,这一刻的宋见风想,要是兰又嘉愿意回头就好了。
他仍然希望这两个人能重归于好。
真心实意地希望。
三天后,六月二十六号。
京珠音乐学院。
暑假将至,这是整座学校彻底陷入沉寂之前,最热闹的一日。
校园里到处是大四毕业生们穿着粉领学士服的身影,有的正在拍班级集体合影,有的则拉着朋友自拍。
合照之前,年轻的男生数着眼前站成两排的同班同学,咦了一声:“人数不对啊,怎么还少两个……”
人群里因此爆发出笑声:“你倒是把自己数进去啊班长,我看得清清楚楚,你没点自己!”
“哦哦,忘了。”班长不好意思地挠挠头,“那就对了,是还差一个,行,咱们拍照吧。”
他赶紧回到大家旁边站好,等待老师按下快门。
一片笑声中,有人扭头看身边的同学,有些遗憾地问:“兰又嘉今天真的不来么?难道已经开始拍戏了?”
被问到的男生正朝校门的方向张望,始终没有看到那道久别的身影,闻言叹气道:“不知道,反正他现在肯定很忙。”
问话的人跟着叹气:“唉,他这一缺席,搞得咱们班合照的平均颜值瞬间就降下来了,我都不好意思拿出去炫耀了……而且等下的毕业典礼要怎么办,云川,他是让你帮他领毕业证吗?”
柯云川摇摇头:“没有,没跟我说,我也好几天没联系上他了,可能晚点会过来吧。”
两人说话的声音并不大,但隔了几个人的另一个同班男生还是听到了。
“都去做大明星了,要什么毕业证。”他冷笑一声,讥讽道,“他还愿意搭理你们这帮人就怪了。”
毕业在即,转头就各奔东西,完全没必要忍,柯云川直接回怼道:“姜黎,你不说话没人把你当哑巴!”
姜黎脸上的讥色更浓:“你这么眼巴巴地护着人家,真够忠心的,可惜他人都没来,压根听不到啊。”
旁边的同学见势不对,连忙劝和:“行了行了,都少说点,别吵架。”
人群外的老师对此浑然不知,举着相机高声道:“都看哪儿呢?看镜头啊同学们!”
“来,都笑一笑,三、二、一!”
倒数声落,快门响起,相机定格了一张张青春洋溢的年轻脸庞。
无论是喜是怒,每张面孔都充满了活力,每双眼眸都闪闪发亮,写着对未来的无限憧憬。
唯独缺了一个人。
所有班级的合照环节陆续结束,毕业典礼即将开始。
兴奋与不舍在空气里盘旋交织,七嘴八舌的聊天声中,学生们结伴朝礼堂的方向涌去。
忽然间,闹哄哄的人群静了静,紧接着,传出一阵更喧哗的骚动。
“——是他吗?我没看错吧?”
“我靠,他怎么会来?上个月毕业晚会那次我已经够惊讶的了。”
“对啊,今天不就是个普普通通的毕业典礼吗,咱们这届到底有什么特别的?搞得我突然紧张起来了……”
身旁的同学叽叽喳喳地说着有谁来了,心不在焉的柯云川这才回神,下意识道:“谁来了?嘉嘉来了吗?”
“不是!”旁边的人语调惊奇,“……是比他更不可能出现在这里的人。”
听到这句话的同时,已经顺着人群的视线望过去的柯云川,也看到了答案。
越过人潮,一道往日只能在新闻杂志上见到的冷峻身影,正在校领导的陪同下走向礼堂。
即使只遥遥瞥见一道侧影,仍给人留下一个鲜明难忘的深刻印象,无论是那张俊美出众的混血面孔,还是那一身矜贵凌厉的气质。
柯云川有些恍然地想,原来不是兰又嘉。
是一个离他们的世界格外遥远的人来了。
——是傅呈钧。
第35章 35
对京珠音乐学院2025届毕业生来说, 今天是格外难忘的一日。
出人意料的到场嘉宾,为这场原本并没有什么出奇之处的毕业典礼,增添了几分难以言喻的新奇与憧憬。
“欢迎富安科技董事长、JA集团亚太区总裁, 即我校荣誉董事——”
舞台上的主持人拉长了话音, 满脸笑意地念出尊贵来宾的姓名:“傅呈钧先生!”
千人礼堂里霎时掌声雷动,无数道目光投向位于第一排中央的那处坐席。
男人没有看前方那个陌生的主持人,也没有起身致意,只是在不断涌来的热闹声浪里,回眸望了一眼。
这个动作幅度不大, 但足够让今天极其兴奋的毕业生们随之发出热烈的起哄声。
有人大着胆子喊:“傅总, 您今天过来校招吗?我做梦都想进JA!!”
立马有人响应:“我也想!我念艺术管理的,专业对口,是我们学校最适合去做奢侈品的专业了!”
黑压压的观众席上, 因而爆发出铺天盖地的笑声和掌声。
听见学生们喊声的校领导, 忍不住摇了摇头,对旁边人笑着解释道:“他们就爱瞎胡闹。”
坐在他旁边的贵宾却没有应声。
只是神情漠然地收回了那道向后望去的视线。
坐在最前面的男人逆着光线,其实看不清后方那一大片坐席上的景象, 只觉得朦胧一片。
可在这片朦胧中,依稀间,仿佛有一抹空白掠过了视野。
清晰又刺眼的空白。
属于钢琴系的坐席区里,柯云川旁边的座位空了一个。
这是先前依次入座时,他向老师要求保留的。
典礼入场结束,校领导开始致辞, 期间他频频扭头看向礼堂大门。
但始终没有见到那道熟悉的身影。
致辞渐渐接近尾声, 眼看着下一个环节就是今天最重要的授予学位,每个毕业生都该上台,柯云川实在忍不住了。
他翻出手机, 压低身体,尽量避免引人注目,从通讯录里拨出了一个号码。
等待音漫长焦躁。
幸好,不像那些仿佛石沉大海的文字消息,这个电话最终被接通了。
“喂?”
听筒里响起这道回应的刹那,柯云川神情一振,小声道:“嘉嘉,是我,柯云川!你在来学校的路上吗?”
“……来学校?”
平稳向前行驶的保姆车后座上,攥着手机的青年茫然地问:“为什么要来学校?”
坐在他对面的梅戎青循声抬头,看见兰又嘉听打来电话的人说了些什么,那股茫然才褪去,有些抱歉地说:“没有,我不回学校了,谢谢你通知我。”
“对,是要去剧组,所以没有时间。”他最后说,“没事,不用帮我领毕业证,老师会保管的。”
等他挂了电话,正仔细观察他面色的梅戎青当即问:“你身体真的恢复了?我听你打电话怎么还稀里糊涂的,不舒服的话一定要跟我说。”
兰又嘉很快道:“没有不舒服,只是刚才一时间没想起来今天是毕业典礼。”
听到这话,梅戎青眉毛一拧,面露诧异:“京音的毕业典礼在今天?怪不得这人特意来催你回学校……怎么不跟我说,可以晚一天开机啊。”
“没关系,我本来也没打算去。”兰又嘉笑了笑,“现在对我来说,晚秋更重要。”
他的语气很平静,浓密卷翘的睫毛在说话时微微颤动,如蝶翼拂过白皙面颊,看起来温顺又易碎。
梅戎青盯着他看了一会儿,紧皱的眉头渐渐松开,沉吟道:“我看你脸色不错,就是人稍微有点迷糊,估计全麻的劲还没完全过去。”
“没事,反正要明天才开拍,你还有时间休息恢复,今天只是个开机仪式,你就当去剧组认一下人,跟大家随便聊聊天,别有什么压力。”
前两天在云县处理完置景的事,又跟朋友确认过军区医院的保密性,梅戎青转头就回到京珠市里,接走了已经和同学们道过别的兰又嘉。
在正式进组之前,她带兰又嘉去医院做了一次相当彻底的住院检查,连针对肿瘤组织的穿刺活检都做了,为了让医生能更准确地评估他现在的身体状况,顺便开药。
和兰又嘉一个月前自己去做的那次检查结果相比,情况有所恶化,癌细胞在身体内部不断扩散,远端转移更明显了。
做完穿刺的兰又嘉独自陷在昏昏沉沉的麻醉睡梦里,尚未醒来,梅戎青则单独找到了医生,问他诊断结果。
“还剩多少时间?”医生重复着她的问题,面露为难,“这个其实不太好说,会受到患者的心理状况、治疗方案等等因素的影响。”
“我尽量让他保持好心情。”梅戎青说,“至于治疗方案,他跟我说过,不想做放化疗,也不考虑动手术,只做能止痛的治疗。”
“……他还这么年轻,直接就放弃了?家里人没意见?”
“不清楚,我看他一直是一个人,可能没什么联系了吧。”
梅戎青语调平常:“毕竟是人家自己的决定,这种事我作为外人也不好劝,他看着性子软,其实是挺倔一小孩。”
闻言,医生叹了口气,轻声道:“只做姑息治疗的话,还有三个月到半年吧,更具体的,只能看命了。”
三个月到半年。
对生命已经开始以月计数的人来说,每一天都珍贵无比。
一天都不该浪费。
宽敞豪华的保姆车一路驶进了位于京珠市郊的云县。
窗外风景飞逝,车里对话不停。
“这次组里名气最大的演员是纪因泓,明天拍的第一场就是你俩的对手戏,你应该看过他演的电影吧?觉得怎么样?”
“看过,前几天我特意重看了一遍他拿影帝的那部片子,演得真好。”
“对,他演技很好,人也不错,没什么架子,你要是在表演上有不懂的地方,可以找机会多问问他。”
“好,我会的。”兰又嘉想了想,忽然问,“那我可以跟他要签名吗?”
“签名?”梅戎青一怔,打趣道,“你这冷静理智的态度,看着不像是他的粉丝啊。”
“我在京影的室友挺喜欢他的,我想帮他们要个签名。”
说着,他露出了这两天来的第一个笑容,带着几分赧然,亦很剔透。
梅戎青便也跟着笑起来,仿佛松了口气。
“行,想签几个都没问题,老纪肯定会给的——就是便宜那两个臭小子了,对了,你想让他们来探班的话,随时都行啊,刚好放暑假了,我看他们肯定闲得很……”
明亮的话音在一地尘土中翩然翻飞。
盛大的典礼在欢呼声里落下了帷幕。
从校长手中拿到了毕业证的学生们,依次从礼堂大门处退场。
坐在前排的其他来宾,则从专门的通道离开。
一前一后隔着几十排坐席,是很遥远的距离。
刚要从座位上起身的柯云川,却有一种很奇异的感觉。
礼堂另一端,被校领导环绕着的那位知名企业家,似乎正看向这片属于钢琴系的坐席。
众星捧月的男人身边是笑容满面说着话的学校领导,他的目光却始终望着远处那片逐渐变得空荡的座位。
……是他看错了吗?
柯云川不太敢确定。
他不知道傅呈钧为什么会出席这场毫不出奇的毕业典礼,期间没有上台致辞,也没有宣布任何校企合作之类的商业规划。
从头到尾,男人都只是沉默地坐在观众席上,注视着这场典礼的进行。
对这类的确能用一刻千金来形容的商人而言,他能在百忙之中抽空到场,理应是在等待什么更重要、更珍贵的东西出现。
但没有。
整场典礼都没有什么特别的地方。
——除了有一位本该最耀眼的毕业生缺席。
那个人没有上台领取那张凝结了四年时光的毕业证书,也没有机会在校长为自己拨穗正冠的时候笑着道谢,更没能作为原定的优秀毕业生代表在台前发言。
柯云川为他保留的那个座位,自始至终都是空着的。
兰又嘉没来参加自己的毕业典礼。
即使柯云川记得很清楚,四年前的某个夜晚,宿舍里曾响起过的兴奋交谈。
刚入学不久的新生们畅想着尚不可知的未来,有人问大家毕业后打算做什么,会不会做一辈子音乐。
他们七嘴八舌地说了自己的想法,唯独他隔壁铺的兰又嘉摇了摇头。
“我不知道那时候的自己会想做什么,可能仍然喜欢钢琴,可能已经喜欢上别的事。”
他的声音清澈又明媚。
“……也许,等毕业那天来了再说吧?”
微微上扬的尾音里,饱含着美丽热切的期待。
四年后,毕业那天真的来了。
他却没有来。
人流缓慢前行,柯云川手上拿着自己的学士帽和毕业证,漫无目的地望着礼堂最前方的景象,心情有些怅然地随着人群离去。
转身的刹那,烙在他余光里的最后一幕,是傅呈钧从校长的手中接过什么,然后离开了礼堂。
距离太远,看不分明,只能瞥见是一抹色彩浓郁的红。
一抹和他手中那本证书相同的红。
柯云川的脚步微顿,又很快重新跟上了前面人的步伐,没再回头看。
他想,一定是看错了。
那样遥不可及,同他们相去万里的人……
怎么可能和他在等同一个人?
“——全剧组都在翘首以盼地等着他来,这场面我还是第一次见,真够神秘的。”
炎炎日头下,袁静拉开了车门,面色颇为复杂地对保姆车里道:“你说我是不是应该让你晚点到的?你怎么能比一个新人来得还早。”
待在车里的男人翻过一页已经卷了边的剧本,头也不抬道:“没必要,他是和梅导一块过来的。”
“……也是。”袁静为自家艺人不值的心情稍微平复了一点,索性坐进车里吹空调,“不知道梅戎青领着他干嘛去了,别是还在开表演小灶吧?”
听到这话,纪因泓总算抬起头,调侃道:“那天你还劝我别太担心,怎么现在你又担心上了?”
“这不是箭在弦上了嘛,难免紧张。”
袁静瞄到他手中写满注记的剧本,不禁感叹起来:“而且我看你这么喜欢这个本子,我也对它挺满意,真是不想这部戏再出波折,那就只能盼着这个新人像样点,不是什么被硬塞进来的关系户。”
“嗯,但愿。”纪因泓扫了眼手机上的时间,合上剧本,“离吉时还有半小时,梅导应该快到了吧?”
“快了,我前面听副导给她打过电话,说已经下省道了,估计还要个十分钟左右。”
“那我们现在下车过去吧。”
“行,这会儿过去时间差不多,你也去见见剧照师。对了,我刚才是不是忘记跟你说这回事?”
“剧照师?”纪因泓一头雾水,“怎么了?”
“你绝对想不到梅戎青这次是找谁来拍的剧照,我也压根没想到。”
袁静笑了起来,故作神秘地说:“上个月我在一场活动里遇到过他,本来想着再试一次,看能不能请过来给你拍套图,结果人被一群杂志主编围着,我愣是没挤进去。”
“——哪里能想到这么巧,梅戎青会请他过来拍剧照,她也真是对这部戏够用心了,到时候我想办法把你的图全要过来。”
提到这件事的时候,袁静再度想起了那个星光熠熠、珠光宝气的夜晚。
“他最擅长拍人像,你又是这部戏的第一主角,肯定是你的剧照最多,另一个毕竟是新人,表现力不会有多好,很难招专业摄影师的喜欢。”
除非,对方也是天生就该被聚光灯追逐的那类人。
伴随这个念头,本就难忘的大秀夜晚里,令人印象最为深刻的那道身影悄然浮现在袁静心头,斑斓光影中的惊鸿一瞥,至今仍历历在目。
与此同时,她和纪因泓已经走到了要举办开机仪式的场地附近,立刻有剧组成员迎上来:“纪老师,静姐!”
另一边,由远及近地传来一阵马达轰鸣的声音。
一辆七座商务车在路边停下,车门从里面被拉开。
先下来的是一个眉眼锐利、气场很强的中年女人。
早早候在路边的副导演看到这道身影,霎时松了口气,连声道:“梅导!这里这里!”
“快看那边,梅导来了!”
“那‘谢雪’是不是也来了?终于能见到他了。”
人群顿时一片骚动,纷纷好奇地朝这个方向望去。
袁静亦然。
可在看清紧随其后从车里出来的那道身影后,她瞬间面露愕然,脱口而出道:“怎么会是他……!”
先前还被她私下议论着的剧照师也在同一时间,与她擦肩而过,如风一般。
难掩震惊的袁静看见男人脸上一闪而过的笑意,也听见他径直朝来人喊:“兰又嘉——”
下一秒,咔嚓声响。
始终放在摄影机快门上的指尖毫不犹豫地摁下,准确地捕捉到了这幅正停泊在许多人眼眸中的画面。
这是电影《晚秋》的第一张花絮剧照。
也是宋见风最喜欢的一张人物像。
蔚蓝晴空下,画面中央的青年穿一件款式很简单的淡蓝衬衫,袖口微微长过腕间,修饰了原本过分瘦削的身形,显得舒展而清爽,领口处一抹若隐若现的银色淌过形状清晰的锁骨,将肌肤衬得更加白皙明净。
此刻,循声望来的青年微微睁大了眼睛,恰好看向镜头,也看向镜头背后不期而遇的人。
他有一张十足漂亮的面孔,可在四目相对的这一瞬,人们只能看到那双亮得惊人的眼睛。
漆黑的杏眼濯过水一般,潋滟如梦,正恍然又专注地望向那个唤着他名字的人。
在这片占满视野、深深浅浅的蓝色里,他仍像一颗最耀眼夺目的钻石。
却不再盛放于奢侈昂贵的丝绒礼盒中。
而是在旁人也触手可及的天空下,璨然闪烁。
第36章 36
热闹嘈杂的空气有一瞬间的寂静。
影视剧里向来不缺少漂亮的面孔, 无论是在外界知名度更高的剧组主创,还是默默无闻的幕后工作人员,都见过太多形形色色的美女帅哥, 不会觉得这是什么稀奇的事, 顶多在心里感叹几声长得真好看。
可在这一刻,也许是蔚然晴朗的天气、恰到好处的光影,和那双过分美丽的眼睛……
使得这本该转瞬即逝的一秒,仿佛烙刻在了视野深处,叫人难以忘怀。
它也的确被眼光敏锐的摄影师定格成了一抹永恒。
快门声落下之后, 一度有些失神的纪因泓很快反应过来, 收敛了神情,看不出半点异样,只是内心仍泛着不平静的波澜。
至少从外形上来看, 眼前这个新人演员, 比梅戎青专门培训过的上一个拟定演员,更加吻合剧本中谢雪的形象。
始终心怀隐忧的纪因泓,直到开机这日, 才敢真正相信梅戎青为所欲为的个性,觉得她是真心想用这个叫兰又嘉的新人。
不过……
纪因泓回想着刚才宋见风喊出口的名字,这个名字的发音有着和对方的眼神相似的缱绻动人。
也想起了同一时间,身边经纪人脱口而出,与那声呼唤重叠在一起的惊叹。
“怎么会是他”……?
纪因泓转头看向经纪人,有点惊讶地问:“你认识他?”
袁静的目光正在那名新人演员与摄影师之间徘徊, 不知想起了什么, 神情相当复杂:“不,不算认识,我只是偶然见过他一面。”
“偶然见过?”纪因泓愈发迷惑, “在哪?”
更令他惊讶的是,听到这个很寻常的问题后,一贯做事利落的经纪人脸上,却流露出了罕见的踟蹰犹豫。
像是不确定该不该把答案告诉他。
早年间,她连得知影帝奖杯已经被对家内定的消息时,都对他说得很干脆。
纪因泓怔了怔,心情随之一凛,同周围的人群拉开了一点距离,低声道:“怎么了?”
袁静跟着他过来,沉默了许久,才有些懊恼地开口:“宋见风恐怕不是梅戎青请来的,无论她有多看重这部戏,都不可能找这种地位的摄影师来跟组拍照,那是完全超出预算的天价……我刚才怎么就忽略了这一点。”
说完这件看似无关的事,她深呼吸,继续道:“我遇到他们俩,是在同一场活动里。”
纪因泓静静地听着,没有打断,心头已生出一种隐约的预料。
一种他其实最不希望成真的预料。
“——是五月底,JA那场发布新系列高级珠宝的年度大秀。”
那个光彩熠熠的黛蓝色背影,仿佛仍在袁静眼前。
“我不清楚他到底是什么背景,但那天晚上,全场媒体都被打了招呼不能拍他,所以没有任何现场照片流出来。”
而整个晚上,那抹黛蓝的身侧,都有着同一道气质矜贵斐然的身影。
“但是,我能看出来他和JA那位傅总的关系,”袁静顿了顿,思绪千回百转后,最终坦诚道,“非同一般。”
她也补完了那晚曾浮现在许多人心头的猜测。
“可能是……情人关系。”她说,“也可能是恋人。”
是圈子里稀松平常的,拿一部戏来哄人开心的情人关系。
抑或是更罕见奢侈的,珍惜谨慎到会让好友专程过来照看的恋人关系。
“……宋先生?”
镜头里模样昳丽的青年终于回过了神,熟悉的柔和嗓音越过空气渡来。
宋见风却莫名觉得不够动听。
刚捕捉到一个完美镜头的摄影家放下相机,亲眼看向那颗璀璨明艳的钻石,神情略带不满,嘀咕道:“又是宋先生?”
“我叫你兰又嘉,你叫我宋先生,是不是有点不太对等?”
“不对等?”
刚见到一大片陌生面孔的青年眨了眨眼睛,似乎还没能完全适应这个新场合,重复着他的抗议,反应慢半拍道:“那……”
宋见风挑了挑眉,饶有兴致地等着他的下一句话。
然后,就听见青年用很认真的语气征询他的意见。
“那你要叫我兰先生吗?”
“……”
对于这个完全超出想象,却也十分符合逻辑的答案,宋见风一时间简直不知道该作何反应,半晌失语。
又好气又好笑。
隐隐约约中,心尖还漫开了一缕仿佛被羽毛轻轻拂过的微妙痒意。
旁边正跟副导演说话的梅戎青刚好听到最后两句,倒是毫不客气地笑出了声。
“行了宋见风,你别逗他了,他刚睡醒没多久,人还迷糊着呢。”
她随口替兰又嘉解了围,并不意外宋见风会一眼认出他。
前两天宋见风主动找上她,说常规的东西拍腻了,想来剧组试试拍剧照的时候,梅戎青就已经给他看过几个主要演员的信息和照片了。
为了理想中的拍摄效果,也怕消息过早外泄,到今天之前,梅戎青对包括纪因泓在内的绝大部分剧组成员,完全没提起过兰又嘉。
只有主摄影、化妆造型这些必须熟悉演员形象的核心主创,才被她带去京影私下跟他接触过。
这些都是跟梅戎青合作多年的老朋友了,嘴巴很严,京影学生里唯二知道兰又嘉是要饰演主角谢雪的两个室友,也挺靠谱,没有到处宣扬。
所以现在网络上对这部梅戎青筹备了许久的力作,还停留在单纯的瞎猜,八卦营销号把圈内演技还行的当红小生拉出来全溜了个遍,也没有任何确凿的消息传出来。
当然,今天办完开机仪式之后,就等于彻底公开了。
梅戎青用脚后跟想,都能想到这条开机新闻的标题会是什么样的——电影《晚秋》演员阵容公布,人气与实力兼备的国民影帝,竟给名不见经传的新人抬轿!
这种毫无意义的负面议论来得越晚越好,毕竟现在想要好好拍完这部戏的最大前提,是兰又嘉的身体和精神状况必须维持稳定。
虽然组里的人多少也会有些想法,但梅戎青坚信,等拍完第一场戏,他们就会彻底改观。
“梅导,你公平点,到底是谁逗谁?”
宋见风举手作投降状,顺势扫了眼手表:“行,我闭嘴。对了,是不是快到吉时,该开光了?”
“什么乱七八糟的,开光?”梅戎青被他逗乐,“这叫开机!”
笑过之后,她转头叫上兰又嘉:“走吧,我拿个口罩给你,等下跟着我做,烧个香拜一拜,拍几张合照就差不多了,剧组都有这个习俗,完事了一起去吃饭,然后回酒店休息,今天挺轻松的。”
兰又嘉点头应好,跟着她往人群里走去。
他看起来仍是那副温顺听话的模样。
如果宋见风没有发现他绕路走到另一侧,刻意跟这一头的自己隔开了一段距离的话。
兰又嘉在躲他吗?
宋见风有点讶然。
可能是猜到他出现在这里跟老傅有关了?
好吧,这一点确实挺好猜的。
……老傅真是害人不浅。
看把人都气成什么样了。
搞得他都被无辜连坐。
停留在原地的剧照师轻啧一声,嘴角漫过一丝似有若无的笑意,很快跟上了前方导演与主演的步伐。
第一次拍戏的男主演,和第一次跟组的剧照师,恐怕是整个剧组里仅有的担任着重要角色的新人。
宋见风觉得,这一点很适合用来拉近距离。
于是在接下来的时间里,从带着迷信气质的开机拜神仪式,到种种初次听闻的剧组专用名词,宋见风的问题就没停过,其他人大多很乐意为这个声名显赫,又过分俊美的年轻摄影家答疑解惑。
同样有许多困惑的新人演员便在一旁专心听着,默不作声地记进了心里。
这场开机仪式结束后,整组人的名字似乎都在模样风流恣肆的男人那里过了个遍,期间不知收到过多少男男女女暗送的秋波。
更不知道,最后是哪道身影真正落进了那双多情又薄情的桃花眼里。
梅戎青是听到他在开机宴上公然胡说八道的时候,才确定这人的目标的。
——因为宋见风说这些话时,既当着她的面,也当着那个人的面。
有女演员问:“宋老师,您怎么会来剧组?今天看到您真的太意外了,应该是只待几天吧?”
“不,我跟全程。”
“真的假的?这两个月都在?!”她顿时惊呼起来,“梅导这是下血本了啊,我有朋友在时尚杂志,跟我说起过约您一场拍摄的价格,当时我听得吓一跳,都在想要不要现在转行学摄影了……”
一片笑声中,宋见风也笑着摇摇头,否认道:“不一样,这次是友情价,不会浪费剧组的预算。”
“诶?您跟梅导之前认识?”
男人嗯了一声,似乎正看向同坐一桌的梅戎青,语气熟稔地说:“对,我跟梅导认识好多年了。”
潜台词就是,他是过来给她友情帮忙的。
可坐在对面的梅戎青却看得很清楚,这人分明是在看自己旁边那个今天格外安静的青年。
她皱了皱眉,正要开口,就看见他摸了摸口袋,态度坦然自若地问周围:“谁有打火机?我出去抽根烟。”
片刻后,餐厅外的某处角落。
梅戎青指间夹着刚刚点燃的香烟,没好气道:“谁跟你认识好多年了?”
替她点完烟的宋见风松开了自己的打火机,一本正经道:“我妈说给我办百日宴那会儿,梅家的小姑娘抱过我,结果差点把我摔地上,把她吓得够呛。”
“……”梅戎青一时哽住,皱着眉回忆了一番,“还不是因为你太胖?那么沉一个。”
“嗯,我的错。”宋见风从善如流道,“看来我妈没骗我,我小时候真的差点被传说中的青姐摔成脑震荡。”
梅戎青听着他混不吝的语气,不禁磨了磨牙,却又在这种莫名有些熟悉的口吻,和分外亲切的称呼里,忍不住扬起了唇角。
她儿时在大院里长大,真正合得来的一圈玩伴,都这么喊她。
梅宋两家算是世交,长辈们常有往来,但到他们这一辈,年龄相差太大,实在玩不到一起去。
她去国外念大学的时候,宋见风正在上幼儿园,宋见霜更是才刚出生。
所以,梅戎青和宋家这对兄妹的接触不多,算不上相熟,只是彼此知道而已。
这次宋见风突然找到她毛遂自荐,让她也挺意外的。
不过,梅戎青确实颇为欣赏他的摄影风格,没怎么犹豫就答应了。
至于从来没接触过电影拍摄的宋见风,到底为什么对这事起了兴趣,又为什么要颠倒黑白说胡话,她不关心,更懒得深究。
因为只要是在剧组里,无论发生任何事,梅戎青都有能解决掉的底气。
细长的香烟逐渐燃去了一半,她从往事中回过神来,弹了弹烟灰,道:“行吧,就当看在脑震荡和友情价的份上,我给你一个忠告。”
这是把先前那些话都认下了的意思。
以梅戎青的性格,显然不会闲到事后再特意去跟谁揭穿他的谎话。
她答应做这个挡箭牌了。
宋见风顿时放下心来,态度端正地做出洗耳恭听的架势:“您说。”
越过在夜色里弥漫的灰白烟气,梅戎青朝餐厅包间的方向望了一眼,淡淡道:“我看他对你没什么兴趣,那你也少去招他,止步于欣赏就够了。”
闻言,宋见风蓦地一怔。
他当然知道梅戎青是在说谁。
也知道对方不清楚两人之间还夹着个傅呈钧,所以误会了他的某些举动。
只是……
“止步于欣赏?”
宋见风重复了一遍这几个字,总觉得里面别有深意。
她不是怕干扰演员的状态,所以不准他追求兰又嘉。
而是在直接阻止他喜欢兰又嘉。
年轻男人的话音里流淌着不加掩饰的好奇,梅戎青却没有再多做解释。
她掐灭了烟头,转身之前,最后只留下一句。
“否则你肯定会后悔的——到时候,可别怪我没提醒过你。”
意味深长的忠告渐渐飘散在味道苦涩的烟气里。
宋见风诧异之余,倒觉得有些好笑。
孤身伫立在夏夜晚风中,他独自出了一会儿神,等指间的烟燃尽,也朝包间的方向走去。
宋见风没有把梅戎青的话放在心上。
因为这句不明来由的提醒,或许出自好心,可惜完全是多余的。
毕竟梅戎青并不知道,他其实是来帮傅呈钧照顾人的。
回到室内的男人神色如常地推开包间大门,很快将那个荒诞不经的念头抛在脑后。
任由它没入那片朦胧摇曳的白色雾气,不知沉进了哪里。
他笑着想,自己怎么可能会喜欢上好友的恋人?
第37章 37
在梅戎青和宋见风一道出去抽烟之后, 本就充斥着各种聊天声的包间,变得更热闹了一点。
熟人之间的寒暄,久仰后终于碰面的客套话……房间的每个角落仿佛都填满了笑声。
这片觥筹交错的风景里, 今天一直没怎么说话的青年眼睫微颤, 总算抬眸望向席间陌生的人们,整个人看起来放松了一些。
先前同宋见风搭话的女演员,正朝这里望来,两道视线恰好对上,她立刻笑盈盈道:“坐在梅导旁边是不是挺紧张的?别说你了, 隔着几个位子我都怵得慌。”
她语气里的善意很明显, 兰又嘉便也回以微笑,没有否认:“嗯,有一点。”
褪去方才的紧绷之后, 青年的语气落落大方, 听起来给人一种柔和舒展的感觉。
女演员便有点意外,这个新人似乎和她想象中的不太一样。
今天兰又嘉是和梅戎青一块儿到场的,全程一直待在她旁边, 多少人想同他搭话,可碍于那位大导演的气场,谁也没找到合适的机会。
她只犹豫了一秒,就起身坐到了梅戎青的空座上,特意朝包厢门望了一眼,小声道:“抽根烟怎么也得五分钟吧, 我偷偷坐一会儿导演椅, 门一开我就溜——你可别告诉她啊!”
闻言,眉眼被夜晚灯光勾勒得极为昳丽的青年弯了弯眸子,也小声回应道:“我保证不打小报告。”
分明是很幼稚的话, 却被他说得认真又狡黠,听得人心弦微动。
随着座位变化,两人间的距离陡然拉近了,正对上那双澄澈烂漫的漂亮眼眸,女演员晃了一下神,脸颊忽然有点发烫。
怪不得梅导会找他来演谢雪……
她这样想着,轻咳一声,笑道:“自我介绍一下,我叫米悦,大米的米,喜悦的悦,你叫我米悦,悦悦,甚至大米都行,这名字怎么叫都朗朗上口,可惜我不够争气,还没让它发光发热呢,说起来,你之前应该没看过我演的片子——”
兰又嘉却说:“我看过。”
“是吗?”米悦瞬间面露惊喜,但没往下问,“那太好了,想不到我演的那些烂片居然有年轻人会看,那我不该背地里偷偷骂导演的。”
“我记得是几年前,在电视上偶然看到的,不知不觉就看完了。”兰又嘉说,“你演一个盲人女孩,眼神没有光,笑起来却特别漂亮,我看得很难过,用掉了半盒纸巾,到第二天眼睛还是肿的,一直在想你演得真好。”
他嗓音很轻,娓娓道来,米悦却听得愣住了。
过了好几秒,这个始终笑容满面的女演员回过神来,话音似乎卡壳了几下,才恢复到之前的伶牙俐齿:“……可惜这次我们俩没什么对手戏,梅导怎么不给谢雪安排个姐姐之类的角色,我这回是演陈易秋那个早死的女朋友,你知道的吧?——哎,纪老师别误会,我可不是对你有意见啊!”
梅戎青的座位左边是兰又嘉,右边则坐着纪因泓。
作为全剧组咖位最大的演员,敢凑上来跟纪因泓套近乎的人同样不多,何况传闻中脾气温和没架子的他今晚颇为沉默,偶尔开口,都是和导演、摄影师这些人说话。
米悦多年前就跟他合作过,算是有点交情,听到这话,男人笑了笑,难得开口搭腔,顺着她的话道:“嗯,你就是移情别恋了而已。”
“什么呀,我那是明明白白地死了,到死都念着易秋呢,哪有移情别恋!”
米悦抗议完了,又一本正经地看向在座的主创们:“这饭也吃到一半了,有没有谁烟瘾犯了?帮个忙去给梅导续根烟呗——我还想在谢雪身边多坐一会儿。”
几句俏皮话下来,席间顿时爆发出一阵哄笑声。
“这也算到死都念着易秋啊?”
“我看你不是想演谢雪的姐姐,想演人家心里的姐姐还差不多……”
兰又嘉同样笑了,清澈瞳孔里映出身边女演员温柔的面孔。
“你叫兰又嘉对不对?”她轻声说,“按剧组的惯例,逮着谁都是叫老师,纪老师、兰老师、摄影老师、灯光老师……我估计你可能会不习惯,应该怎么称呼你比较好?叫全名?还是又嘉?”
她问得细心,兰又嘉答得亦很认真。
“这也是个朗朗上口的名字。”他说,“米悦姐,你想怎么称呼都可以。”
“那就……嘉嘉?比‘又嘉’更顺口,怎么样?”
米悦想了想,愈发觉得这称呼合适:“又嘉,就是两个嘉嘛,这名字起得真好,念起来好听,寓意也好,还是好上加好。”
光是听这个名字,就能听出那份满含祝福的悦耳爱意。
所以几乎每个跟兰又嘉渐渐熟悉起来的人,都会自然而然地选择叫他嘉嘉。
除了一个例外。
目光微微闪动的青年点了点头,温声应下她的提议:“朋友们也这么叫我。”
米悦笑容更浓,还想再说什么,突然听见门外传来一阵脚步声。
梅戎青推门进来的时候,刚好听见屋子里那阵乐不可支的笑声。
“我不在的时候气氛挺好啊。”她回到自己的位置坐下,语气随意地问,“要不我再出去抽一根?”
大家的目光立刻齐刷刷地投向一脸若无其事的米悦,都憋着笑。
兰又嘉也扬起了唇角。
梅戎青瞥见他的神情,脸色跟着轻快了一些,明知故问道:“这椅子坐得挺热,谁这么好心,大夏天的帮我保温?”
她说这话的时候,米悦正端起杯子喝饮料,差点被呛个半死。
其他人则快笑疯了。
没过多久,包间门再度被打开,宋见风也回来了。
先前还跟同组演员聊得有来有往的青年,蓦地垂下眼帘,浓密的睫羽在半空中划过涟漪似的弧度。
他重新安静下来。
坐在梅戎青另一侧的纪因泓,将这细微的变化尽收眼底。
接着,他没什么表情地收回了视线。
开机宴圆满结束,酒足饭饱的人们从餐厅里出来,不用再坐车周转,几百米外就是云县设施最好的酒店,也是剧组这次的下榻地点。
一行人往酒店方向走的时候,宋见风的手机响了,他到一旁去接电话。
梅戎青正跟美术组的负责人谈事,两人走在了人群最后。
这样一来,离兰又嘉最近的人,就成了纪因泓。
从下午开机仪式到晚上吃饭,全程只跟他简单打过一声招呼的纪因泓。
所以,当耳畔冷不丁响起那道仍显陌生的声音时,兰又嘉一度有些不确定。
是他主动靠近了这位今天似乎心情不佳的知名影帝,还是对方有意走向了他?
“你怕宋见风?”
这是一个语气很笃定的疑问句。
兰又嘉随之停下脚步,望向此刻离他很近的纪因泓。
蓦然间,他想起了前段时间在电影学院上课时听到的话。
——真正优秀的演员,无论是方法派还是体验派,都一定对当下的生活有着非常细腻的感知能力,能捕捉到十分微小的情绪变化,并且记住它、放大它,才能最终在镜头前呈现它。
米悦是很优秀的演员。
纪因泓更是。
一时间,兰又嘉怔在原地,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而这种凝固的沉默,本身已是一种回答。
见状,纪因泓眼中划过一丝意味莫名的浓重情绪,没再追问原因,转身要走。
这次换成他的脚步被叫停。
“纪老师,”兰又嘉跳过了前一个问题,忽然问他,“明天第一场拍的是我们俩的戏吗?”
对方神色不变:“你没收到通告单么?”
“收到了,所以有点紧张。”
那双在夜色里格外明亮的眸子定定地看着他,透出几分歉然:“我第一次拍戏,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演好这个人物,也许明天会给你添麻烦。”
他的话音很认真,没有公式化的谦虚和客套,只有毫无遮掩的坦率与诚恳,几乎令人下意识地想要提供一点力所能及的帮助。
听到这话的男人神情中闪过一丝意外,似乎想说些什么。
可最终收了回去,只留下简单干脆的一句话。
“别多想,早点休息吧。”
兰又嘉静静停在原地,看着他的背影越来越远。
纪因泓没有猜错,他的确怕宋见风。
而他同样没有猜错,纪因泓的确讨厌他。
这位据说脾气很好、待人宽厚的实力派影帝,在正式见面的第一天,就很不喜欢另一个即将同他搭档主演整部电影的新人演员。
兰又嘉并不清楚背后的原因。
或许……他是清楚的,毕竟梅戎青早就跟他说过,等剧组信息公开后,任何人对他有意见都是可能的。
因为他的加入使得剧组提前开工,还换掉了个别档期冲突的演员,所有戏排期的原则都以他为优先,连纪因泓的档期也要为此调整,为了尽可能节约时间,梅戎青甚至把剧本围读这样的重要环节都取消了。
如此特殊的待遇,旁人没有想法才是怪事。
而梅戎青说这些都是正常的,没关系,只要等到正式开拍,一切杂音都会消失。
……会吗?
兰又嘉不知道。
“你说梅导到底为什么那么看重他?我看着也没有三头六臂啊。”
“搞不懂,虽然长得是挺好看的,但这又不是拍偶像剧,不管外形有多好,没演技一样完蛋。”
“就是说嘛,而且你看到泓哥的脸色没,我之前在其他组里跟他合作过几次,从来没见过他像今天这么冷淡的样子,他肯定比我们知道得多啊,所以我真觉得这片子有点悬了——”
“哎哎,小声点,人过来了……”
当兰又嘉回到下榻酒店,一路上听过了那些仿佛四处散落的窃窃私语,独自回到房间关上门之后,就更加不知道了。
房间里很安静,耳畔却始终盘旋着雾蒙蒙的杂音。
腹部也漫开一阵熟悉的、不定时发作的剧烈绞痛。
兰又嘉忍着疼痛,从床头拿起新买的不透明塑料药盒,倒出几粒药,就着水吞咽。
放下药盒的时候,余光里划过一抹淡雅的磨砂灰。
那是一副看上去还很新的头戴式耳机。
搬离月亮湾的时候,兰又嘉只带走了身份证件、一枚戒指、一些衣物,和大把药片。
到离开京影,这个分量很轻的箱子里,又多了一件在台风天收到的礼物。
等待止痛药起效的时间里,捂着肚子面色惨白的青年,就这样怔怔地看着先前随手拿出来放在床头柜上的耳机。
片刻后,微凉的温度覆过耳畔,耳机里响起悠扬烂漫的钢琴曲。
他选了一张以前很喜欢的爵士钢琴专辑播放。
渐渐地,雾蒙蒙的杂音消失了,止痛药也听话地生效。
窗外的夜色辉煌澄净,世界变得柔和而美丽。
可蜷在床上发呆的兰又嘉仍然没有丝毫睡意。
他睡不着,但一粒安眠药也不敢吃,怕影响明天的状态。
夏风燥热的夜晚,身形单薄的青年戴着耳机,独自离开了酒店。
云县是个不大的地方,这间酒店离几处拍摄地都不远。
他想去明天要拍摄的地方看一看,提前熟悉一下实景。
早些时候,兰又嘉并没有对纪因泓说谎。
他是真的有点紧张。
也是真的觉得抱歉。
除此之外,大概还有一点低落。
只是一点点。
被琴声轻柔包裹着的路上,兰又嘉像分析别人的情绪一样,认真分析着自己此刻的情绪。
他希望自己能开心起来,这样才能让身体尽量维持在稳定的状态。
梅导一定也这么希望。
因为他们都想好好完成这部戏。
完成这场最后的晚秋。
夏夜蝉鸣弥漫,微风熏然。
已经走到拍摄地附近的兰又嘉,忽然停下了脚步。
前方古朴的建筑物里,灯火通明,道具组的人仍在赶工布景,数道身影被灯光拉长,投映在地面上,繁忙地交错着。
沐浴在皎洁如水的月色里,他恍惚地想,自己似乎出现了某种奇异的幻觉。
颈间被发丝遮盖的狭长伤痕,因而泛开一阵滚烫的热意。
于是,陷在铺天盖地的琴音里,兰又嘉忘记了原本在心头复习默背的剧本台词,鬼使神差般地向前走去。
直到能完全看清屋里的每一个人,才敢确定,那不是幻觉。
他真的看到了一抹耀眼的灿银。
——在这群忙碌着的道具组成员里,竟有一道数日未见的熟悉身影。
很快,吸引兰又嘉目光的,就不再只是那人颊畔冰凉的亮色。
他的视线从黑银交织的耳钉上移开,不由自主地滑过对方利落英挺的侧脸线条,光彩炯然的漆黑瞳仁,紧握画笔的有力指节,沾染颜料的粗糙指腹……
耳畔的钢琴曲愈发浓烈繁盛,戴着耳机的人其实听不见外界传来的任何声音,世界被隔绝在自己的呼吸与心跳声之外。
但能清清楚楚地看见眼前的风景。
对方在为一幅尚未完成的油画补色,即使是对美术一窍不通的门外汉也能看得出来,他画得很好,落笔精湛,神情专注,像个深谙于此的年轻画家。
这是兰又嘉从未见过的闻野。
纯粹的、享受的……
全然沉湎的。
第38章 38
橘色灯光在老旧木地板上映落一道斜长的影子。
站在靠门的地方检查屋内陈设的老魏, 第一个察觉到外面有人驻足停留。
回头的同时,他习以为常道:“咱们这是私人住宅,不能进来参观的, 不好意思啊老乡——呃, 兰……兰老师?”
立在门边的青年似乎正专注地看着什么,看得出了神,又因为戴着耳机,听不见他的声音,直到其他人也循声望来, 他才恍然惊醒, 匆忙摘下了耳机。
“抱歉,我刚才没有听到,您说什么?”
那张在夜色里显得愈发昳丽的面孔上, 流露着清晰的歉意, 他刻意放轻了声音解释道:“我想过来看看实景……是不是打扰到你们了?对不起。”
这还是老魏第一次和这个被梅戎青藏得严严实实的神秘新人说话。
听到对方轻声细语的诚恳道歉,五大三粗的美术组老大倒无措起来,抓耳挠腮道:“啊, 没事没事,这有什么打扰的!你要不要进来看?刚好替我们把把关,梅导晚点也会过来。”
两人在门口说话的时候,屋里其他几个道具组的工作人员都放下了手头的工作,有人吃惊地盯着兰又嘉看,也有人满脸好奇地跟旁边的同伴窃窃私语起来。
瞬间热闹起来的屋子里, 唯独有一处角落是静止的。
闻野仍心无旁骛地沉浸在那幅画的世界里。
他有一双很亮的, 意气浓烈的眼睛。
于是兰又嘉的声音越发低了,朝显然有些无所适从的老魏摇摇头:“我还是先出去吧,你们忙, 辛苦了。”
老魏连忙跟出来两步送他:“行,您也先忙,不辛苦不辛苦,都是工作嘛……”
夏风轻柔地拂过耳畔。
兰又嘉坐在花坛的石头边沿上,安静地看着不远处那片灯火通明、人影摇晃的木框玻璃窗。
他没有再戴耳机,刚坐下的时候,脑袋里充满了各种各样乱糟糟的念头。
他在想,是因为自己,美术组才要赶工加班的,所以是不是应该做点什么?麻烦到了别人,理应弥补。
他在想,今晚好像比白天更热,颈后汗涔涔的,晚点回去要再洗个澡,或许就能睡着了。
他在想,这世界很小,竟有那么多巧合的事,比如宋见风和梅戎青认识,又刚好被她请过来做剧照师,他的摄影作品确实有种特殊的魅力。
他在想……
他在想,原来闻野会画画,而且画得那么好。
兰又嘉的眼前仿佛浮现出夏日午后的篮球场,和那只紧握着自己手臂的手。
——那是双本该很好看的手,骨骼分明,指节修长舒展,手背浮现着根根紧绷的青筋,充满了力量感。
好像的确应该是一双会画画的,属于艺术家的手。
可翻转过来之后,却露出观感截然相反的掌心。
这幅异常鲜明的画面久久不散,驱走了所有其他零碎纷乱的念头。
花坛边的身影孤零零地坐着,安静地发着呆。
直到耳畔响起一道已经变得很熟悉的声音。
闻野的声音。
走神的兰又嘉其实没有听清对方说了什么,他茫然地抬头,看到那道停在自己面前的身影时,却下意识回答道:“我没有要哭。”
他第一次见到闻野的那天,在热闹校园里蓊郁的梧桐树下,身上落满了斑斓树影的陌生人对他说的第一句话是:你又要哭了吗?
而这一刻,周遭弥漫着乡野寥落的蝉鸣,不再有漂浮着的彩色气球,只有两道在半空中陡然相撞的目光。
听见这声突如其来的认真反驳,指间凝结着彩色颜料的年轻男生怔了怔,漆黑的眼眸里不禁漾开几分笑意。
“我没问你这个。”他说,“我刚才问的是,你又在发呆吗?”
兰又嘉愣了一下,紧接着,诚实地点点头:“嗯,我在想你会画画的事。”
“孟扬跟我说过,你是金融系的,他记错了吗?”
“没有记错。”闻野顿了顿,“……画画只是爱好。”
在给画补完色,愕然地听见其他人议论新人主演的突然现身之后,他已经迅速回忆了一遍早有准备的说辞,关于该如何向兰又嘉解释这场过分巧合的偶遇。
可对方没有问。
这一刻,目光澄澈的青年没有问他为什么会出现在这个剧组,却笑着感慨:“你肯定很喜欢这个爱好,刚才画得特别专心。”
说着,他像是忽然想起了自己手中攥着的耳机,有些不好意思地说:“那天没跟你说再见,也忘记道谢,我有点害怕下雨天,所以那天状态很差……谢谢你,闻野。”
近在咫尺的话音真挚又柔软,令听的人无端生出几分狼狈。
闻野蓦地别开视线,不再看那张过分好看的脸庞,低低应了一声,转而道:“已经很晚了,我送你回酒店吧,明天还要拍戏。”
兰又嘉想了想,没有拒绝:“我好像是有点困,你不用继续忙了吗?”
“不用,今天的工作完成了。”闻野先转身往外走,“我也要回去睡觉了。”
回酒店的一路上,只有轻浅的风声与脚步声交织。
留着利落寸头的高大男生走在前面,似乎是在注意力高度集中的工作结束后有些疲倦,目光在四周浓重的夜色里逡巡,始终一言不发,仿佛一种沉默的守护。
脚步稍稍落后他一点的人便也保持着安静。
这份安静一直持续到走进酒店电梯,楼层按钮被点亮为止。
载着两个人的电梯轿厢里,只有一个楼层的数字是亮的。
二十三层。
是先走进去的闻野按下去的。
他和兰又嘉住在同一层。
因为他在打听到兰又嘉的房间号后,就找人换了楼层。
身为影片核心主创的男主演,和完全是边缘角色的道具组成员,原本不可能住在同一层。
任何人都能看出来这份巧合里的不自然,哪怕是第一次进剧组拍戏的新人。
电梯徐徐上升,机械运行的均匀声响中,闻野透过金属门,看见身边人望向自己的复杂目光,也听见对方微微紊乱的呼吸声。
他照旧准备好了解释。
可下一秒,传入耳畔的话语却仍然不是疑问句。
“我刚才会去拍摄场地,是因为睡不着,心情也有一点紧张和低落。”
狭小冰冷的方形空间里,回响着青年充满温度的柔和声音。
“但是,不知道为什么,看到你的那一刻,忽然就放松下来了……可能是因为见到熟悉的人。”
电梯抵达二十三层,门开了。
“幸好今天能遇到你。”走出去的时候,青年看了他一眼,最后又对他道了谢,“谢谢你,我先回房间了。”
认真笃定的陈述句回荡在小小的空间里,光亮如镜的金属轿厢壁上,倒映出那道相较常人要显得单薄瘦削的身影。
曾经被他小心翼翼拥在怀里的身影。
正走向长廊深处,逐渐消失在视野中。
“——兰又嘉!”
大步追出去的闻野听见自己脱口而出的冲动声音,也看到对方茫然回望的清澈眼眸。
“……什么?”
“你马上就要睡觉吗?”
“不会很快睡,应该要再洗个澡吧。”
“那你等我一分钟。”
一分钟后,房间门被人敲响。
满头雾水的兰又嘉打开门,刚想问闻野怎么了。
就看到年轻男生将一样有些陌生的东西递到了他面前。
这次他没有说伸手,只说:“拿着。”
是一支包装崭新的药膏。
祛疤药。
下意识接过这支被握得有些温热的药膏时,兰又嘉一时没有反应过来:“为什么——”
他没能问完,因为个子高他一截的闻野正垂眸看向他的颈侧,声音轻得像个幻觉:“谁会喜欢自己身上留道疤。”
“走了,晚安。”
然后就真的转身走了。
徒留收到这份礼物的人站在原地,愣愣地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视野尽处。
从头到尾,闻野的语气都很平淡,不复往日的热烈。
他和过去有些不太一样。
但这一晚的兰又嘉却无暇顾及这一点。
他实在是困了。
他回到房间,洗完澡,在镜子前照着伤口的位置,真的用了这管药膏。
也难得睡了一个没有噩梦和惊痛的好觉。
气味不太好闻的冰凉祛疤药,竟跟儿童节那日收到的甜味糖果,有着一样的效用。
在陷入安稳绵长的睡梦之前,兰又嘉脑海中闪过的最后一个念头,仍是那一句——幸好,今天遇到了闻野。
他久违地感到放松和满足。
或许,不止是因为令他想起了曾经的自己。
翌日,《晚秋》剧组片场。
纪因泓从化妆间出来的时候,刚要敲门进来找他的袁静霎时眼前一亮,上下打量了他一圈:“我就说你应该多接点民国戏,这一身只有你穿最合适!”
模样端方的男人剑眉星目,穿着一身黑色中山装,立领的空隙处露出一小截雪白的衬衣领子,添了几分文气,映称着上下滚动的喉结,整个人充满了儒雅俊朗的男性魅力。
只是神色却显得有些不愉。
他反手关上了化妆间的门,在暂时空无一人的过道里问自己的经纪人:“看到他了吗?”
“没有。”袁静知道他在问什么,叹了口气,压低声音道,“梅导说他还在化妆,让你直接去现场走戏,说副导和群演都已经就位了,先拍几条等她过来。”
“……我先拍几条?”纪因泓气极反笑,“今天这场戏是我一个人来演?!”
“消消气消消气,梅戎青就是这么个人嘛,想一出是一出的,谁拿她都没辙,而且都这时候了,也只能相信她的眼光,起码到目前为止,她选角确实是没失过手。”
袁静一边劝,一边护着自家艺人朝外走:“往那边吧,另一个门有狗仔摸进来,已经让人去赶了……”
等两人走到此刻一片嘈杂的拍摄场地,工作人员快步迎上来时,纪因泓的神情里已看不出端倪,全神贯注地同在场的副导演说起了等下要拍的戏。
很快,摄影机位、灯光布景等都调试完毕,他也的确按照梅戎青的安排,先一个人拍了几条。
拍戏通常不是按剧本里的场次顺序拍摄,也不按故事发展的时间顺序拍摄,而是按场景分类,再结合演员档期来统筹拍摄顺序,一般都是把同一个场景里的戏一起拍完,才能最大限度地节约转场成本、提高拍摄效率。
而今天要拍的第一场戏,恰好是按时间顺序来看的,两个男主最初相识的那场戏。
《晚秋》讲述了一个并不复杂的故事,在混乱动荡的民国时期,心怀热望的年轻学生谢雪留洋归来,和志同道合的人们一起为这个国家的未来四处奔走出力,却在这个过程中,发现一直以来都令他仰望敬重的领头人陈易秋,也是在少年时代为他启蒙开智、亦师亦友的那位钢琴老师,竟在不知什么时候悄然改变,无声地站在了对立面上。
这类角色设置一黑一白的双主角故事,白通常会是黑的陪衬,在故事梗概流出后,外界也普遍认为陈易秋这个人物更丰满深刻、表现空间更大,谢雪只是一个缺乏特色的视点人物,完全是工具性的。
但看过无数遍剧本的纪因泓不这么觉得,他知道梅戎青最初就是为了塑造谢雪这个人物才写出整个故事的,也见过梅戎青在挑选谢雪演员时的极端挑剔。
谢雪才是这部电影真正的灵魂,而且是很难被完美演绎出来的灵魂。
塑造得立体出彩的角色可以为演员加一层滤镜,在纪因泓看来,如果自己能将陈易秋这个角色演绎到九十分,那么换其他实力过关的男演员来,也可以演绎到八十分、八十五分,只是很好和非常好的区别而已。
可谢雪不一样,这是一个被塑造得高度理想化的角色,甚至没有剧作上主角必备的成长弧光,往好了说是纯粹,直白点就是扁平,但凡这个剧本的作者不是曾在国际电影节上捧走过最佳导演奖杯的梅戎青,纪因泓都一定会劝对方重写这个角色的所有戏。
因为根本不可信,没人会相信这个世界上真有这样的人存在。
到了正式开拍的这一刻,演了二十年戏的纪因泓仍然非常坚定地相信,在谢雪这个人物的演绎上,不存在什么八十分和九十分的区别。
要么是极大概率的零分,要么是神乎其技的满分。
而那个背景神秘,与奢侈品帝国掌权人关系匪浅,从被选中那一刻起就打乱了所有人安排的新人演员,到底会把谢雪演绎成什么样子?
他不知道,或许也没有人知道。
但很快,在场的人就都能亲眼看到答案了。
“卡!这条也很好,不过这个景别可能要再调调,卡在那个位置还是有点不太舒服,先保一条吧。”
坐在大监前的副导演盯着画面回放,朝屋里的几个演员道:“几位都辛苦了,喝口水休息一下啊,戎青马上过来。”
一场戏里包括多个镜头,需要切换各种机位,分成数次拍摄,现在拍摄的是谢雪出场前,陈易秋送走冥顽不化的富家子学生,独自在家弹琴发泄苦闷的几个镜头。
等重新架好机位,梅戎青还是没有来。
纪因泓没什么特别的反应,继续敬业地投入到这一镜的下一次拍摄中去。
彼时更年轻气盛一些的陈易秋,已经倦于同那些眼中只有一己私欲的有钱人打交道,可在那个时候,有闲心来学钢琴的,也只有这些活在十里洋场、不知民间疾苦的富人。
这天上午,日光很烈,他强打精神送走了愚钝顽劣的学生,和专门来接少爷的老妈子,回到屋里,重新坐在钢琴前,胡乱按动着琴键,任由恼人的噪音四处流泻。
画外的摄影师手持着摄像机,镜头随着呼吸轻晃,同那份难以言说的焦躁一起震动颤栗。
忽然间,这个特写镜头捕捉到了男人眼中一闪而过的惊讶。
在嘈杂琴音的空隙里,屋外传来一阵敲门声,很轻,但十分清晰。
纪因泓的惊讶并非作伪,因为照理来说,导演应该喊卡了,这个单人镜头就到这里为止,后面都是他和……
是兰又嘉总算来了?
男人起身,面露烦躁,但仍下意识扣好了刚才被自己扯松的衣领,大步朝门外走去,视线扫过刚才那位学生坐过的位置。
他以为是贪玩的少爷落下了什么小物件,老妈子替他来取。
可当他拉开门,却见到一张完全超出意料的面孔。
屋檐之外的日光极盛,火辣辣的太阳底下,身形瘦小的少年穿着一件劣质的粗麻衬衣,衣服已经洗到泛白发皱,却并不脏污,反而很整齐地扎在裤子里,头顶还戴着一顶同样皱巴巴的浅色学生帽。
他的肩上挎着一个沉甸甸的布包,里面装满了报纸,几乎要压弯那副单薄的身体,灰头土脸的打扮里,唯独那双清凌凌的眼睛很亮,正怯生生地望向他。
站在屋檐外的报童踮着脚递来一份新印刷的报纸,和一声仿佛鼓足勇气的问候。
“陈老师,您又在弹钢琴……这是今天的报纸。”
他有一双圆润柔和的杏眼,有一把清亮动听的嗓音,也只说了一句寻常又礼貌的问候。
可那一瞬间的陈易秋却蓦然惊觉,自己好像刚对素日珍重爱护的钢琴,做了一件很错的事。
就在平日里来去匆匆的卖报少年,第一次主动同他攀谈的这一刻。
跟在男人身后一路追来的手持镜头,越过他宽厚有力的肩膀,悄无声息地铭刻着那张透着稚气的烂漫面孔。
男人伸手接过报纸,沉稳磁性的嗓音里难得透出些歉然:“很吵吧?……外面太阳很大,要不要进来喝杯水?”
瘦弱的少年摇了摇头:“还有很多份要送。”
报童本该在道谢后离开的,可脚步无端变得犹豫,目光扫过钢琴老师身后敞开的家门,定定地落在某个地方。
男人随着这道目光望去。
两秒寂静后,他正要开口,邀请对方走近了看一看钢琴,却先听见那道轻而怯的声音响起。
少年问他:“那是西洋画么?”
这是剧本里没有的台词。
兰又嘉在看的也不是那架摆在屋子深处的钢琴,而是放置在靠近门厅处的一幅新作的画。
那是站在他的位置看过去时,视线更自然的落点。
纪因泓的眼中再次流露出真切的意外。
还有同时属于纪因泓与陈易秋的惊喜。
“是的,是西洋画。”男人说,“确切地说,它是一幅油画。”
他收回了看向那幅画的视线,更想看清这个目不识丁的报童的表情,想知道他为什么这么问。
于是,陈易秋猝不及防地跌进了那片盛满纯粹惊叹的黑亮湖水。
“真美。”少年不停地说,“油画真美。”
“钢琴的声音也很美……我每天送报纸经过这里,总能听见您弹钢琴的声音。”
他的声音那样小,又那样真。
像一片轻盈的羽毛,打着旋儿从心尖拂过。
虔诚地向往着长风尽头的湛蓝天穹。
这片轻轻颤动的羽毛令陈易秋忘了前一刻的烦闷焦躁,也令他忘了那些早已被写就的动作和话语。
他看着那双世上最清澈的眼睛,那双叫人觉得未卜前路合该充满光亮的眼睛,忽然郑重地问:“你叫什么名字?”
“……我?”被问到的少年愣住了,连敬称都忘记用,语无伦次道,“陈老师,你在问我吗?”
陈易秋笑了:“当然是你——这里只有我同你两个人。”
在这方浮着热气的炎炎烈日下,在这片岁月沉淀的老旧建筑前,在这个遥远尘封的黄金时代里——这一刻,只有两个人。
站在温文尔雅、着装得体的钢琴老师面前,贫穷简朴的少年攥紧了指尖,脊背却是挺拔的,像一株终于破开泥土的青竹。
他仰起脸,目光极亮地望着第一个问起自己姓名的老师。
“我的名字很好记的!”
少年的话音中透出连自己也未曾察觉的热切与企盼:“是多谢的谢,和雪花的雪……”
“谢雪,”他不停地说,“我叫谢雪!”
第39章 39
镜头中的演员说完了剧本里这场戏的最后一句台词, 镜头外的世界,却始终保持着寂静。
导演没有喊卡,摄影机仍在持续录制, 录音设备也继续运转着。
本该瞬间复苏的片场, 静得过分。
令被阳光照得有些眩晕的少年,渐渐被忐忑不安的情绪笼罩。
他想,是自己的问题。
他不应该脱离剧本擅自发挥的。
尽管纪因泓反应极快地接住了戏,又不露痕迹地将他带回了剧本里原有的对白。
但他还是不该这么做的。
是他的错。
“纪老师,对不起。”
这一刻正被无数道目光注视着的人对此浑然不知, 只顾着向咫尺之遥的大牌演员道歉:“我不该改台词的, 给你添麻烦了……是不是要重拍一条?”
那双写着惶然和歉意的眼睛望着纪因泓,又投向后方人群里的梅戎青,仿佛在等待他们的责备和怒气。
轻而怯的话语被悬在上方的收音设备清晰捕捉, 被这道目光凝视过的男人蓦地一滞。
一直戴着耳机听同期声的录音师也听见了这句话, 因此成了全场第一个回过神来的人。
“快检查下画面!”
他耳机都来不及摘,懊恼地扫了眼仍高举着挑杆的录音助理,朝摄影师的方向急匆匆道:“前面我看他可能是走神了, 杆子歪了歪,位置稍微有点靠下,你赶紧回看一下——这条可千万不能穿帮啊,不然梅导绝对能弄死我!”
在录音师带着点诙谐的嚷嚷声里,一度缄默至极的片场,终于被重新激活, 一点点恢复了寻常的嘈杂。
从谢雪出现在陈易秋面前的那一刻起, 站在人群边缘旁观的女演员米悦就逐渐瞪大了眼睛。
直到此刻,她才收回了不知何时飘去遥远时空的心神,由衷道:“梅导到底是从哪里找来的新人啊?这也太、太……”
“太贴这个角色了。”站在旁边的袁静接过她的话, 语气同样很不平静,喃喃道,“他完全就是谢雪。”
“是啊!”米悦连连点头,压低声音同她窃窃私语,“我之前看剧本的时候,其实一直觉得这人物写得有点脱离现实,压根想不出来谁能演好,但我也没敢跟梅导提——现在回想,幸好没提。”
谢雪是一个十分理想化、甚至是非常夸张的扁平角色,比如只打了个不到一分钟的照面,就对另一个主角产生了相当深刻的影响,命运的轨迹也因此改变。
所以,这对演员的个人魅力和表现力有着非常高的要求,人设本身并不能为演员增光添彩,反倒要靠演员的灵魂来为角色赋予说服力。
在亲眼目睹令所有人都沉浸其中的这场戏之前,不少看过剧本的人都暗暗觉得,谢雪这个不太立得住的人物会是这部电影的一处遗憾。
原来是因为尚未真正见到他。
——见到兰又嘉。
“他对易秋说钢琴声音很美的时候,我都想替纪老师问他名字,再卸下他身上沉甸甸的报纸包,请他进屋亲手碰一碰钢琴。”
米悦心绪难平地望着不远处的那道身影:“……不,不止是教他学钢琴,我还要把这个世界上最好的东西都给他。”
袁静亦有这份感受,而她此刻的心情,却远比不清楚兰又嘉背景的米悦复杂。
片刻后,她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轻声道:“梅导挑演员的眼光从来没错过,她看人太准了。”
“对啊,这次更是准到离谱。”米悦随口说,“要不是知道她找谢雪的演员找了很久,我简直以为她是照着嘉嘉写的谢雪。”
她脱口而出这句玩笑话后,自己都愣了愣,神情忽然变得认真了一些。
“其实,我觉得他不是在努力扮演一个跟自己完全不同的人,因为整个表演真的太自然了,跟昨天我接触到的、生活里的他很像。”
这个对表演有着极大热忱的女演员,怀着难以言喻的惊奇,对身旁有些私交的女经纪人低声感慨道:“要么是他的演技好到了我无法想象的程度,要么,就是他和梅导的运气都太好了。”
“梅导遇到了可能是唯一一个能将谢雪彻底演活的人,而他也遇到了一个跟自己格外相像的角色。”
说着,她忍不住笑了起来,不自觉地开始期待未来:“好眼光加上好运气,这部片子一定会大放光彩……一定会的。”
“不。”耳畔响起男人的沉稳声音时,兰又嘉还有些反应不过来,“不用重拍。”
听到纪因泓毫不犹豫的否定时,他面露茫然:“可是我说了剧本里没有的台词……”
“那一段很好,比剧本里更好,你没有给我添麻烦。”
说着,纪因泓本来已经在朝大监方向走过去的脚步顿了顿,侧眸看向还站在原地发愣的人:“过来看回放吧,只要刚才那条没有技术上的问题,就不需要重拍。”
因为无论再重拍多少次,都不可能再拍出比这条更好的效果了。
作为戏中人的纪因泓深知这一点。
在场的其他人恐怕也能看出这一点。
主创们一起围在大监视器检查各个机位的素材时,全场最提心吊胆的,就是录音师和他的助理了。
直到看见全神贯注盯着屏幕的梅戎青面色渐渐和缓,他们才敢悄悄松一口气。
“画面没有问题,声音你检查过了吧?”
录音师连忙道:“回听了好几遍,绝对没问题!”
“那就行。”梅戎青点点头,终于宣布结论,“这条过了,休息一下,准备下一场吧。”
这话一出,人群里霎时掀起了不小的动静。
场工立刻去搬设备挪位置,化妆师也连忙走向等下要出场的演员。
米悦一边任化妆师给自己补妆,一边笑着对兰又嘉说:“第一场戏就一条过,真厉害!而且你这个妆化得真好哎,完全就是少年人的样子,我都不想你卸掉。”
还戴着学生帽的送报少年弯了弯眼睛,应声道:“我也舍不得卸。”
兰又嘉的下一个镜头要换妆造,所以安排在下午,这会儿可以先休息。
在他同米悦闲聊的时候,另一边的纪因泓也在问梅戎青:“你是为了这场戏,才一直把他藏起来的?”
梅戎青刚亲自听完一遍同期声,摘下耳机回答他:“一半一半吧,时间确实也紧,没工夫搞什么剧本围读。”
她说得随意,纪因泓却沉默了几秒,摇摇头道:“不,你根本不打算做任何事先排练,你想要的就是刚才那场戏的效果。”
是满怀迷惘的陈易秋第一次见到门外的谢雪。
也是心有不满的纪因泓第一次见到戏里的兰又嘉。
他们都被那份完全超出想象的纯粹热烈所慑服。
闻言,梅戎青看他一眼,蓦地笑了:“看来我没挑错人,你的确是中生代这批演员里悟性最好的。”
演员是一个创造性的职业,天赋、努力和悟性缺一不可。
“现在应该不担心了吧?”她说,“让袁静也放松点,别怕这怕那的,今天第一场戏的调子都定在这儿了,只要接下来能顺顺利利拍完,明年保准给你拿个影帝大满贯。”
梅戎青当然也清楚这样一个早已功成名就的一线演员,愿意一次次配合档期变动的真正原因。
可这一刻的纪因泓,却并不关心未来或许唾手可得的最大荣耀。
“我现在相信他是你的主动选择,没有人比他更合适演谢雪,但我还是有一件事不明白。”
纪因泓语气很平静地问:“为什么这部戏突然提前了这么多开机,拍摄日程的安排也非常紧,这是他的要求吗?或者……是别人的要求?”
这是他不再怀疑兰又嘉的能力之后,仍然觉得耿耿于怀的地方。
因为这份超出常理的特殊待遇,给整个剧组都带来了不少麻烦,也包括他自己。
听他这么问,梅戎青丝毫没有意外。
她看了眼不远处打扮得灰头土脸却言笑晏晏的少年,淡声道:“我不能回答你这个问题。”
她拒绝得分外干脆直接,纪因泓不禁怔了怔。
紧接着,又听见梅戎青说:“但总有一天,你会知道答案的。”
“在那之前,我只有一个建议,你最好是能听得进去。”
纪因泓下意识问:“什么?”
而她面无表情地说:“用客观和专业的态度对待他,别带什么私人情绪,你和袁静私底下对他有什么意见我不管,但都给我藏在心里,不要用任何方式为难他。”
“否则,对谁都不是件好事——无论是对他,对你,还是对这部电影。”
纪因泓愕然地听完了这段听来几乎像是威胁的“建议”,来不及理清自己的心情,就看见梅戎青转头看向那个人,方才还显得冷厉的声音霎那间温和了许多。
“兰又嘉!过来一下。”
“梅导,怎么了?”
反复检查过那场戏所有素材的梅戎青,把手里的监听耳机给他戴上,先让他听了一遍,然后笑着说:“你刚才演得特别好,从表演到台词,全部都很好,比我的想象更加完美。”
扮成少年模样的新人演员认真听着,小声接话道:“……但是?”
他的话音里透着忐忑和不安,要求严苛的女导演脸上的笑容却更明显了。
“对,是有一个但是。”她说,“但是,只是一个很小的但是。”
“你听同期声的时候发现了吗?陈这个字的发音不太对。”
这场戏的效果堪称完美,梅戎青更是精益求精,将每个点都抠得很细:“你发音的位置要再靠前一点,它是前鼻音,你念得有点像后鼻音了。”
她举了个例子,给他演示这两个非常相近但又有些差异的发音:“比如陈易秋的陈,和前程的程,这两个字之间的区别应该听得出来吧?是陈老师,不是程老师。”
“好在这个错误不是很明显,大部分人都听不出来,你之后注意就行。”
梅戎青的确没把这一点当作什么大问题,神情话音也很宽容,没有半分严厉。
可听见这话的兰又嘉却像是愣住了。
半晌才讷讷道:“我知道了,梅导。”
然后他看向旁边一言不发的纪因泓,格外认真地道了歉:“对不起,纪老师,我不是故意喊错的。”
纪因泓的脑海里仍盘旋着梅戎青那番话,没有细听两人的交谈,微一颔首,本能道:“没事。”
话音落地的同时,一道极轻微的快门按动声在旁边响起。
身为剧照师的宋见风敏锐地捕捉到了这幅画面,伴着一声调侃:“梅导,你跟他们说什么了?怎么把两个主演都说得心事重重的?”
他没听见他们的对话,只是在瞥过来时,觉得站在梅戎青旁边的两位主演,神情都有些奇异,看起来很有故事感,就下意识摁了快门。
而这个瞬间唯有镜头铭记着,等梅戎青侧眸去看的时候,两人脸上掠过的情绪都已如水波淡去,恢复了平静。
于是她白了宋见风一眼,没好气道:“哪来的心事重重!倒是你,刚才那条镜头里怎么一张照都没拍?那场戏多难得,千载难逢,我还以为你能给我拍出几张神图。”
主动凑上来挨了一通训的剧照师摸了摸鼻子,面露无奈:“没办法,我也是新人嘛,没反应过来……不过,我刚才抓拍到的这张花絮真的挺有意思的。”
他晃了晃手中的相机,冷不丁道:“兰又嘉,你要不要看?”
被问到的人不期然对上他的目光,露出一个礼貌的微笑,很快垂眸道:“宋先生,我该去卸妆了,晚点再看吧——梅导,我先过去了。”
“行,去吧。”梅戎青处理完了眼前的事,立刻投入到下一场戏里,“米悦,你过来跟老纪对一下词。”
“哎,来了梅导!”
男主角和女配角正在听导演讲戏,每个人的神情都是专注沉浸的,这同样是一幅赏心悦目的画面。
然而,就在他们附近的剧照师,没有再拍下任何一张花絮照。
宋见风望着那道独自离开的单薄背影,良久,神情莫名地勾了勾唇角。
他仍不知道前一刻的纪因泓和兰又嘉为什么会露出那么微妙的神情,却知道自己刚才撒了谎。
从少年时代正式拿起相机的那一天起,他就从来没有因为反应不过来,而错过任何一个值得记录的镜头。
他做了十年摄影师,已经养成一种比思考更快速的身体本能。
但就在几十分钟前,从谢雪出现在陈易秋门前的那一刻起,他是真的忘了。
他忘记了手中的这台相机,更忘记自己是个摄影师和剧照师。
人生第一次,宋见风竟连本能都忘了。
或许,是因为那场戏的每一秒都精彩万分,他找不到一个最精彩的瞬间。
或许,是因为那张面孔的鲜活与烂漫,静态的相机根本无法概括,只有流动的视野才能完全铭刻。
他的视线一直停在谢雪身上,不曾移开。
就像当时片场里的任何一个人那样。
但他跟那些人相比,又有一些不一样的地方。
……非常不一样。
比如,兰又嘉并不反感那些人投来的视线。
却唯独会刻意避开他的目光。
这是宋见风刚刚确定的事。
兰又嘉似乎不太想看到他,也不想跟他有什么接触,一直疏离客气地喊他宋先生。
自那次意外偶遇之后,在他面前,那个一贯明媚烂漫的青年,始终是拘束谨慎的。
可这种状态不像是出自对他这个人的讨厌,也不像是因为傅呈钧而生的迁怒。
立在原地出神的宋见风想了很久,试图准确形容对方的态度。
直到一个乍一听毫无根据的词,猛地浮现在他脑海里,再也挥之不去。
回避,抗拒,礼貌,紧张……
当它们加在一起,所构成的情绪,分明是害怕。
在陡然想通的这一刻,年轻俊美的摄影师脸上,透出浓浓的惊诧之色,只觉得不可思议。
——兰又嘉居然怕他。
他怎么会怕他?
第40章 40
六月二十七日, 中午十二点零三分。
宋见霜是第一个接到这通奇怪电话的人。
被铃声吵醒的年轻女生迷迷糊糊地拿起手机,还来不及看清到底是谁扰人清梦,先听见那一头莫名其妙的问题。
“我很可怕么?”
宋见霜在这道无比熟悉的男声里愣了几秒, 随即瞪大眼睛, 发出难以置信的控诉:“宋见风!你知不知道你很可恶!我刚睡下没多久!!”
“……怎么通宵了?”宋见风咦了一声,“抱歉,我还以为你最近都要睡美容觉。”
“我倒是想!”宋见霜怒气冲冲道,“你知道昨晚奶奶拽着我在折腾什么吗?!她居然把我以前收藏的那堆明星周边都翻出来了,挨个念叨我有多喜欢他们, 鼓励我再去追现场!”
“我真的要疯了, 我都高中毕业多少年了!真不如让她继续给我挑什么秀禾服敬酒服——至少姓傅的绝对不会跟我翻那些傻逼得要死的旧账!也不会害我大半夜尴尬得睡不着觉!!”
“奶奶现在觉得你是高中生了?往好处想,至少你无痛重返十六岁了。”
宋见风毫不走心地应完妹妹的话,回到自己的问题, 显然正陷入沉思:“他连老傅都不怕, 怎么会怕我,再说了,我真的不觉得自己有哪里可怕……小霜, 你那群朋友里面,有没有怕见到我的?”
“什么可怕?你到底在胡言乱语什么啊,都说了你很可恶!”
心情崩溃地发泄了一通的宋见霜彻底清醒过来,困意全消,索性煲起了电话粥:“有啊,好几个男的都怕你, 有时候我说叫你过来一起玩, 他们就叽叽歪歪地不让我喊你。”
宋见风语气一振:“真的?为什么?”
“还能为什么?怕你看上他们的女朋友啊!那不是一撬一个准。”
吐槽完了,宋见霜忍不住八卦起来:“你这两天干嘛去了?又跟谁打得火热呢?是谁说你可怕啊?”
“……我什么时候撬过别人墙角了?”
自觉被耍的宋见风叹了口气:“没干嘛,你继续睡吧, 我还有点事,先挂了。”
“不准挂,你已经害我睡不着了!快说,到底是哪个大美女让你惨遭滑铁卢了?居然说你可怕——我知道了,肯定是她听你哪个心怀不满的前任说过些什么,啧啧,宋见风,你也有今天……”
宋见风在妹妹这通毫无营养的废话里淡定地挂断了电话。
不对,或许还是有一点营养的。
他没有哪个前任认识兰又嘉,更不可能跟对方说起过他。
但兰又嘉自己倒有个前任。
而且,宋见风还真的跟那个人主动谈起过兰又嘉。
……私下里跟别人“告密”的行为,大概是挺可怕的?
下午两点十八分。
傅呈钧是第二个接到电话的人。
放在桌上的手机屏幕无声地亮起,坐在主座里的男人瞥了眼来电人,随即拿起手机,淡声道:“抱歉,暂停一下。”
会议室里正在发言的中年人先是一愣,然后立刻闭上了嘴,与旁边的其他员工面面相觑,难掩目光里的惊讶。
这还是他们第一次看到这位过分年轻的董事长在开会的时候中途接电话。
虽然,是个听起来很莫名其妙的电话。
“老傅,我觉得你不像是个嘴碎的人。”
听到这句没头没尾的惆怅感慨时,傅呈钧表情一怔,完全不知道对方在说什么,但仍本能般反问:“出什么事了?”
“没出什么事。”电话那头的宋见风语气很散漫,“我就是特地来问候问候你,表达一下我诚挚的关心——说真的,你现在接电话这么及时,真让我挺不习惯的,简直有点儿受宠若惊。”
闻言,傅呈钧沉默了一下,目光扫过一屋子大气不敢出的下属,面无表情道:“我在开会。”
宋见风瞬间领会,这是有事启奏无事退朝的意思。
让一个眼中曾经只有事业的大资本家去跟当时还没怎么放在心上的情人,主动说起什么谁在哪遇到了你的无聊闲话,这件事的离奇程度,不亚于傅呈钧在这一刻突然回他一句:谢谢你的问候。
好吧,不管是谁害得兰又嘉怕他,总之肯定不是电话里这位。
试探完毕的宋见风选择立刻撤退:“行,你忙吧,剧组里一切正常,梅戎青挺照顾他的,没人敢搞什么小动作。”
与此同时,他还非常懂事地送上了一份赔罪礼:“对了,今天上午拍了第一场戏,戏里的照片没拍到,但有一张戏外的花絮照,我刚给你发过去了,你肯定没见过这个造型的兰又嘉……”
宋见风话还没说完,就听见电话那头的男人沉声问:“导演说他演得不好?”
他顿时愣了一下:“没有啊,梅戎青对他满意得不得了,不仅是她,全场人都看得出来他演得特别好——怎么这么问?”
男人掌心的屏幕上正显示着那张刚刚收到的照片。
三角构图的照片里,左侧穿着民国中山装的男演员面色郁然,站在中央的女导演正偏过头,望向右边看上去只有十五六岁的少年。
泛白发皱的粗麻衬衣,复古秀气的学生帽,格外稚气的面孔……这张照片中的兰又嘉仿佛来自一个分外遥远的时空。
那是傅呈钧从未见过的一种模样。
却带着一种他并不陌生的神情。
于是,几秒钟空白的寂静后,宋见风听到电话那头的人说:“他在难过。”
“发现自己做错了事的难过。”
这通电话很快被挂断了。
宋见风却久久没有回神。
他盯着自己发出去的那张花絮剧照看了一会儿,又望向远处刚从化妆间方向过来的兰又嘉,半晌,心情有些复杂地回到人群里,重新握紧了自己随身携带的相机。
原来那一刻兰又嘉的情绪,不是在他看来很模糊的心事重重,而是十分清晰的抱歉和难过。
他想,其实老傅在说这句话的时候,往日冷淡漠然的嗓音,听起来似乎也有一种陌生的后悔。
更准确地说……
是发现自己做错了事的后悔。
六月二十八日,晚上十一点半。
不管是对哪家公司来说,这个点都该下班休息了,何况今天是个周末。
就算有少数人还在勤勤恳恳地加班,也不至于大半夜还聚众开会。
当然,前提是身处京珠时间。
电话一接通,就传来一声略带警惕的开场白:“你没在国外吧?”
“在光海。”傅呈钧言简意赅,“又要问候什么?”
“那行,你看一眼邮箱,我给你发了点照片。”
宋见风听出来他现在不忙,顿时语气淡定地开始胡说八道:“梅戎青让我选图,我觉得哪张都不错,选不出来,索性听听你的意见。”
傅呈钧刚好在电脑前,很快打开了新收到的邮件,附件里全是兰又嘉的照片。
有和女演员面带笑意聊天的他,闭着眼睛任由化妆师打扮的他,走在人群里望向远处的他……
全都是傅呈钧已经很久没能亲眼见到的他。
宋见风听着电话那头鼠标轻点的声音,格外耐心地等待着对方逐一查看这些照片。
不知道过了多久,傅呈钧终于开口:“不要编号是四的那张,其他都很好。”
他只排除了一张照片,但令宋见风面色一僵,反问道:“为什么不要这张?我觉得表情很自然啊。”
这张照片里的兰又嘉正看向镜头,也是被抓拍下来的一瞬。
傅呈钧却说:“不自然,他当时在看什么?”
“……什么在看什么?”
“他状态很僵硬,像是看到了不想看的东西。”
“……”听到这话的摄影家多少有点失态,“妈的。”
傅呈钧不明所以:“怎么了?”
宋见风深吸一口气,佯装平静:“没怎么,他在看今天晚上那顿剧组盒饭呢,确实难吃得要命,唉,我出去吃点宵夜,先挂了。”
不等对方再追问,他毫不犹豫地挂了电话。
原来老傅也会讲这种毫无营养的废话。
兰又嘉都直视镜头了,还能是在看什么?
当然是在看镜头。
和镜头后面的摄影师。
……
万籁俱寂的深夜,被奇异谜题困扰着的宋见风独自待在酒店房间里,心情复杂地瞪着墙面出神。
仿佛这样就能越过一个个房间,望进那颗唯独同他保持着遥远距离的心。
兰又嘉到底为什么这么排斥他?
为什么会怕他?
一贯热衷于追逐危险和未知的摄影家,生平第一次觉得,未知并不完全是件让人愉快的事。
因为他甚至连一点解题的头绪都没有。
可他实在太好奇这个未知背后的答案了。
他手中的镜头亦然。
于是它专注地、缄默地、探寻地凝视着那张漂亮迷人的面孔,几乎一刻也不愿移开。
作为副产品的照片,便像雪花一样飞向另一个人的邮箱。
——反正他本来就是受傅呈钧之托,专程去帮他照看昔日恋人的。
这算是他无偿赠送的额外服务。
宋见风这样想。
心无旁骛地、坦坦荡荡地这样想。
是因为好奇。
剧组的日子按部就班地向后流逝。
六月二十九日,六月三十日……
又一场戏顺利结束,演员们短暂地放松下来,交谈着离开镜头的范围。
“嘉嘉,刚才那段爵士钢琴真的好好听,你是不是学了很多年?”
“嗯,差不多学了七年吧。”
另一拨人则走进镜头,为下一场戏做准备。
“老魏,下个镜头要带到油画,你赶紧叫人过来。”
“好嘞没问题!小闻——”
擦肩而过的瞬间,两道目光在空气中完全平行地交错开。
仿佛素不相识。
在那个已经被大家认定未来绝对会火的新人演员走远后,本应专心致志准备道具的年轻男生,冷不丁地抬头望去。
只能看见一道被日光朦胧映照的背影。
旁边的老魏看见这一幕,终于没忍住,小声问他:“你俩之前认识吧?那天我看到你跟他一块儿回酒店的。”
闻野收回了视线,面色不改:“顺路而已,整个剧组都住那家酒店。”
“不是,哎,你小子防备心还挺重。”
老魏被他的话堵了一下,不禁笑了:“我打赌你们俩绝对认识,不过我怎么感觉你在躲他呢?”
“人家兰老师反而对我们美术组特别客气,怎么,你俩闹矛盾了?他惹你生气了啊?”
闻野没有回答,低头捣鼓着调色盘上的油彩。
直到老魏自言自语的下一句话涌入耳畔。
“不对,应该不是,虽然你看起来是躲着他,但我好几次看见你盯着人家发呆,而且他在哪你也在哪,就挺矛盾的,啧,年轻人的世界真是有意思……”
沾满色彩的画笔有一瞬打滑。
鲜艳昳丽的油彩,突如其来地浸湿了原本干燥的指尖。
不复洁净。
七月一日,七月二日……
尽管梅戎青已经友情提醒过宋见风一次,但在翻阅前几天攒下来的花絮照片的这一刻,还是在心里叹了口气。
然后,破例第二次提醒道:“别老盯着一个人拍,那么大个剧组,其他人都入不了你的眼?”
闻言,宋见风倒很坦率地点了点头:“我拍了其他人啊,但你不也没注意到那些照片,只看到他了?”
气质恣意的男人扬起唇角,一本正经道:“所以,他让别人黯然失色是种客观的现象,跟我主观的偏好可没什么关系。”
他一脸真诚,实在将这番歪理讲得像个真谛,连梅戎青差点都着了道。
只是在她的目光再度扫过那些明显质量迥异的照片时,到底还是找回了理智。
宋见风镜头里的其他人,都保持着他一贯的水准,拍出了不同人物独有的气质,并未敷衍了事。
可他镜头里的兰又嘉,却散发着让人完全移不开目光的惊人魅力,每一张都是。
人物自身的美丽已经不足以解释这一点。
而照片也从来都不是一种单纯客观的记录,它一定蕴含着记录者的主动发现和主观创作。
透过这一张张凝结的摄影作品,梅戎青几乎能看到那份时时刻刻都饱含着偏爱的注视。
阅历丰富的女导演因而蹙起了眉,语气称得上十分复杂:“我说真的,别总盯着他看了,你还太年轻,不知道——”
宋见风看出她目光里浓重的叹息,心头微动,下意识接上那句广为流传的名言:“——不知道所有命运馈赠的礼物,早已在暗中标好了价格?”
他的语气颇为认真,偏生又透着些许玩世不恭的味道,将本该严肃的对话消解成了一个轻飘飘的玩笑。
梅戎青的话音顿住,定定地看着面前这个不算相熟的世交同辈,不知想起了什么,忽然笑了。
她笑着摇摇头,很平静地说完了自己真正要说的那句话。
“——你还太年轻,不知道注视的意义。”
或者说,代价。
七月三日,七月四日……
“米悦,你仔细看这个镜头,看出来你和老纪的区别了吗?”
监视器前的米悦看得分外认真:“嗯,泓哥的眼神戏很好,情绪特别饱满,跟他比起来,我的情绪就显得非常单薄。”
“不对,他戏好只是一方面,还有很重要的一点是,他的目光始终落在你的身上。”
梅戎青神情肃然地给演员讲着戏。
“不要只顾着表现所谓的眼神戏,觉得把某种情绪虚构出来就可以,你要清楚,光是你在看着他这件事本身,就已经能传递出很多东西了。”
“注视是一种每时每刻都在发生的,最寻常普通的动作,但事实上,它也是一种最具力量的动作,尤其是在它被不断叠加的时候。”
“当你反复地、长久地注视着一个人,这个行为本身就已经蕴含着一种非常浓重的情绪。”
“随着时间的流逝,不管你自己是否意识到,你都一定会被这种注视改变,被它控制,也被它出卖。”
“有些时候,是不经意地泄露出隐藏的感情。”
“有些时候,会一点点激起始料未及的感情。”
“还有些时候,则滋生出越来越强烈的感情……”
七月五日,晚上八点零七分。
朦胧细雨打湿了车窗,雨刮器匀速规律地扫过挡风玻璃,流光溢彩的夜色在雨滴中折射出昏然光晕。
云县在下雨。
黑色豪车在这座郊区县城里最大的酒店前停下,车门打开,被挺括西裤包裹着的长腿迈出,鞋底毫不犹豫地踏过一片淋漓的地面。
稍显急迫的脚步声一路经过酒店大堂、电梯……最终抵达今夜格外安静的二十三层。
这一层的绝大多数住客,此刻都不在房间里,他们属于同一个剧组,正在参加有人临时组织的聚餐。
但其中一间房的住客,一定不会去参加这场雨夜的聚餐。
而在这个雨夜不请自来的访客,从一千多公里外的另一座城市出发,搭乘最近的航班赶来,一路风尘仆仆,最终停在了这间房的门口。
在抬手敲门的那一刻,男人的脑海里闪过许多念头。
他想起那张脸庞上流露过的歉然与悲伤,愉悦与灿烂,安静与彷徨……
一帧帧被相片定格的静止画面,格外清晰地在他眼前闪烁。
他没能亲眼见证,他错过了很多事,他想知道那些照片里每一种情绪的原因和来历。
可他同样知道,对方不会再回答他这些问题。
异常安静的酒店长廊里,回荡着不肯停息的敲门声。
昏黄的灯光拉长了执着地等在门外的高大身影。
当男人在漫长等待中,听见房间里传出那阵跌跌撞撞的脚步声时,所有琐碎冗杂的思绪,瞬间被一抹更鲜明的念头所覆盖。
傅呈钧想,外面下雨了。
他向来厌恶井然秩序被打破、原定计划被更改的那些时刻,比如当天空中突然降下一场毫无预警的、绊住他脚步的雨。
可今晚的他只觉得庆幸。
——时隔十二天,这座干燥晴朗、令人本能地想要逃离的冰冷城市,终于又下起了温暖潮湿的雨。
如今,唯有在这一刻……
兰又嘉才不会彻底拒绝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