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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31章

    王远的眉头紧皱了起来, 这个结果远不在他的意料中:“具体有多少尸体?”

    “少说也有二十来具吧。”柳安木将指缝里的铜板塞回裤兜里,铜板表面的光芒似乎暗了一些,正面上也出现了一些铜锈的痕迹:“不过都不是人类的, 而是猫尸。”

    王远从烟盒里抽出一根烟,放在嘴边抽了一口。

    风水学上棺材最忌讳被猫碰,一来是犯忌讳、不吉利, 二来是可能导致“猫惊尸”,导致亡人起尸。即便棺材里并没有安葬尸体, 在一具大红的棺材里装着猫尸,从风水上来说也是大煞,通常只在养尸地才有会这种的风水格局。

    而且眼下还有一个更棘手的问题, 棺材里的是猫尸, 那陶小红的尸体又在哪?

    王远的目光扫过面前的石碑, 碑上刻着“陶小红”几个字, 描字却用得是黑色漆料。

    “头儿, 黑三办公室里的那尊佛像你还记得吗?”柳安木边拍着身上的泥土,边出声说道。

    “你是想说‘明妃’吧。”王远弹了一下烟灰:“如果陶小红现在的身份是‘明妃’,那她的尸体很有可能和之前那些女尸一样,被家属卖给了那些尸贩子。我们之前端掉的窝点只是他们其中一个据点,在他们的背后一定还隐藏着巨大的黑色产业链。”

    “这个的案子恐怕和之前的不一样。”就在这时,一直没有说话的柏止突然开口:“也许‘明妃’之间也有差别。”

    柏止走到旁边被挖掘出的坟土中,俯下身去, 将手指整个插入到松散的泥土。大约十几秒后,他才将手从泥土中抽了出来,又随意将手上的泥土抖落。

    在他的手心里此刻握着一块泥团,随即他又走到铁锹边,把手里的泥团在铁锹的边缘刮了几下, 表面湿润的泥土很快被刮掉,露出被泥土包裹着的莲花银冠,冠身上钗满了圆润饱满的珍珠,光是色泽上成的就有不下二十颗。

    柳安木凑过去看,忍不住问道:“你怎么找到的?”

    话问出口,他又觉得这话问的实在有点掉价。

    749局里都是身怀异能之士,谁还没有一两件看家的本领?再则这人举手投足风度沉稳,气质优雅,不难猜出应当是世家嫡系。

    王远似乎早就习惯了柏止的这种工作方式,他从柏止手里接过莲花珠冠,将莲花珠冠的底瓣往上抬了一下,垫层的银錾打得很细,很显然不是民间那种简单得工艺。仔细观察了一会,王远说:“这还是个古董,而且年头可能还不小,至少能有个六位数。”

    这话从一个警局队长嘴里说出来,多少有点怪异。柳安木不由抬了一下眉尾,顺口说道:“头儿,看不出你还挺内行啊。”

    这句话看似是一句无心的玩笑,实际上却是有意的试探。王远拿出的更筹属于一种非常特殊的法器,以十二时辰为令,破土启墓,分阴镇棺,这种手法常见于隋唐时期的卸岭一派盗|墓贼。

    柳二死前曾在南街盘口留下过一封亲笔信,可惜当时正逢楼观派内部争斗,所以这封信足足迟了半个月才被送到老头手上,而信上也只有简单一句话:“卸岭解子甲”。

    卸岭自然指的是卸岭一派的盗|墓贼,至于“解子甲”几个字,老头推测应该是人名,但卸岭一派门人众多,而且在行内多以名号相称,想要找到一个人并不简单。

    王远沉默了片刻,脸上的情绪没有什么变化。半晌,他从包里拿出一个证物袋,将莲花珠冠塞进袋内,岔开话题道:“把土都填回去,我们再去陶小红家看看。”

    **

    陶小红家位于整个村落的最西面,即使随着经济发展,农村大部分人家都修起了双层小楼,但陶小红家依旧是一间平房,从院落左侧的牛棚可以很轻易地踩着茅草堆翻进院落。

    刚翻进院子,柳安木就闻到一股炖肉的香气。说是炖肉的味道其实也不准确,因为这个味道其实很淡,像是没有什么油水,只放了一些骨头熬煮成一锅汤,整个味道还伴着一种奇怪的膻味。

    柳安木朝王远和柏止比划了个手势,借着月色,三人放轻脚步绕到了平房的背后。

    平房的窗户东西两各开有一个,三人绕到东边的窗户前,从窗户往里看去。这一间里面并没有人,水泥台子上摆了很多碗筷,还有个亮着灯的电磁炉,锅里似乎正炖着肉,肉香味就是从这个房间里散发出来的。

    柳安木本想伸手进去看看锅里到底炖着什么,但刚抬手就被王远制止了。

    王远指了指了平房西面的窗户,使了个眼色,意思是先看看那间屋里到底有什么。

    少了大城市里的光污染,村落里的夜晚比起城市来说通常会更深一些,不过这院子里的夜色却黑的有些不正常,从平房内溢出的灯光顷刻间就被黑暗吞噬殆尽。

    四面八方传来风过空屋的声音,呜呜咽咽的,既像是鬼叫,又像是女人闷在被子里的哭泣声。

    柳安木几乎是贴着墙根往前走,前面的路完全隐在夜色里,很难辨认出路面上的细节。

    他们现在最担心的,就是不小心踢到什么饮料瓶子,发出响动会惊动屋里的人。

    到时候要是动作快跑掉了还好,万一没跑掉,被村里人抓了个正着,这种警察半夜偷闯民宅猎奇的新闻,明天就能挂在本市热点的头版头条,到时候可不是几万字检讨就能解决的了。

    柳安木屏住呼吸,缓缓向着窗口边挪动。脚底下的泥土似乎变得有些发软,还伴随着一股很浓重的腐臭味,就像是掩埋了什么动物的尸体。

    快走到窗口的时候,其实就已经能听见窗内的说话声。这个声音像是喃喃自语,又像是一问一答,仿佛在和谁对话。不过从始至终,平房内传来的声音都只有一个。

    此时正值夏日,平房的窗户没关拢,留着一掌宽的小缝。两边的玻璃上贴着泛黄的旧报纸,边缘的地方已经有些脱胶。

    柳安木把脸凑过去,屋内的空气很潮湿,肉汤的香味蔓延在整个房间内。当看清屋内的画面时,他的眼皮不自觉跳了一下。

    整间平房的墙壁上都用血红色的液体画满了各种古怪的符号,在房间内昏暗的灯光下,这些被涂抹在墙上的红色液体好像是从墙内渗出,慢慢流淌下来,又濡湿了满墙的黄符。

    房间的每个角落都供满了神像,烛光无风摇晃,血红色的烛油顺着蜡烛滴下。

    顺着火苗的方向看去,那是一尊由白色沙土垒成的白沙神像,约两米高,十几双枯骨般的手臂从神像的背后伸出,即使整个神像雕刻的很粗糙,但这些佛手的姿态却惟妙惟肖。

    有的佛手上捻着一根玉如意,有的佛手则提着一颗人头。坐在莲花台上的佛像低垂着头,而佛像本该盘坐在莲花台上的两条腿却被一张生长着牙齿的嘴巴所代替。神像此刻正低着头,用一种微笑而怪异地目光盯着下方的女人。

    陶小红的母亲盘腿坐在神像前,她的手中端着一碗飘着黄色油脂的肉汤,面朝着神像。

    女人不断用汤勺盛起肉汤,又把勺子里的汤水尽数倒进神像下半身的嘴里。她脸上的表情又像是恐惧又像是讨好,嘴里反复嘟囔着一句话:“小红,你吃吧,多吃一点。你吃饱了,就不要再去吃你弟弟的肉了。”

    女人这段话说的十分瘆人,但柳安木却无暇顾及这段话里的意思。

    借着昏暗的烛光,他的视线在房间中环视一圈,心中突然产生了一种极为不好的预感,就连呼吸的频率都不由放慢了几分——屋里没有那个小姑娘的身影,她去哪了?

    短短十几秒的时间,他的额头上就已经冒出冷汗。压低重心,柳安木不断调整位置,使得自己的视线可以看到房间的每一个角落。即便是这样,他也并没有看到小姑娘的身影,倒是发现地上散落着不少碎玻璃。

    “……这碗肉汤里到底是什么肉?”一种毛骨悚然的感觉忽然从柳安木脊背上慢慢爬上来。

    瓷勺和瓷碗相互碰撞的当啷声在安静的空气中十分刺耳,屋内的蜡烛也不时发出细微的嘶啦声,所有声音似乎都在这段时间的被无限的放大。柳安木从来没有觉得几分钟的时间有如此漫长,屋里的女人絮絮叨叨的声音都好像是念经一样让人烦躁。

    女人将瓷碗里的肉汤一勺一勺倒尽,紧接着她古怪地笑了笑,踉跄地站起身。此刻的女人就像已经没有了痛觉一样,赤脚踩在这些碎玻璃上,朝着厨房的方向蹒跚走去。

    锋利的玻璃碴子割开她的脚掌,在水泥地上留下一串血红的脚印。

    “机会来了!”

    趁着女人不注意,柳安木飞快地起身,双手用力将半个身体探入窗户,朝窗沿下的墙根看去。

    好在他想象中的恐怖场景并没发生,一个小小的身影安静地蜷缩在角落里。

    她像一只受伤的小动物,瘦小的后背微弱的起伏着,虽然小姑娘看上去生命体征比较稳定,但她的身上、手上还有脸上都沾满了干涸的鲜血。与此同时柳安木注意到,女孩怀里紧紧抱着一张沾着血的猫皮,斑驳的毛发被血濡湿,湿漉漉的毛发一绺一缕地粘在一起。

    听见头顶上传来细微的响声,小姑娘的手指动了动,像只受惊的小兽般抬起头。

    但当看清楚窗外的身影时,她的眼睛顿时瞪大了起来,泪水瞬间在眼底蓄起。小女孩动了动嘴唇,声音比蚊子叫大不了多少:

    “大…哥哥……”

    柳安木摇了摇头,食指放在唇前很轻地“嘘”了一下。小姑娘立刻捂住了自己的嘴巴,手心里的血腥味冲进鼻腔,她眼中的泪水终于再也忍不住,大颗大颗地落了下来。

    第32章

    从厨房的方向又响起蹒跚的脚步声, 是那个女人回来了。柳安木眨了一下眼睛,飞快地朝女孩打了个手势,随即他将贴在窗玻璃上的撕开一条小缝隙, 侧身躲回到窗户的背后。

    果然没过一会儿,女人就端着一个铝盆回到了摆满神像的屋子里,端在手里的汤冒着热气, 黄澄澄的油脂飘在汤面,表面还起了一层皱巴巴的皮。

    与之前不同的是, 女人此刻手里还提着一把锋利的剔骨刀,刀刃的位置还沾着些许血迹。

    当看清楚女人手中的剔骨刀时,空气好似凝固。即使极力控制自己, 但柳安木的呼吸还是变得急促起来。房间中仿佛只剩下女人的脚步声, 这种感觉就像是坐在电脑屏幕前观看一场惊悚主题的电影, 电影的主角是一个疯子, 观众完全无法预测身为疯子的主角下一步到底会做出什么事情来。

    女人把装满黄汤的铝盆放到伸向的面前, 拎起剔骨刀放在铝盆中搅了几下。

    紧接着,她低着头嘟囔了一句什么,用剔骨刀的尖端从铝盆中捞出了一具还滴着汤汁的猫骨架,这具骨架被一个海鲜网兜网住,浑身的骨头剔得很干净,看到不一丝肉粘连。

    “这个疯女人到底要干什么?”柳安木不由皱起眉头,视线一刻也不敢离开女人的背影。他的手指一直按在窗台的边缘, 只要女人表现出要伤害小女孩的意图,他就会立刻翻进去制止。

    屋外的黑暗浓稠得就像是被涂抹了一层墨汁,柳安木的注意力完全在屋内,他并没有发现背后的柏止正在静静地看着他。那是一双不属于人类的眼睛,即使在浓稠的黑夜中也明亮的出奇, 柏止平静地微笑着,血红的颜色却缓慢在他眼底弥漫开,慢慢将黑色的眼珠染成妖异的鲜红。

    黑暗中一道树影在泥土地上缓慢蔓延,逐渐将青年毫无防备的影子整个包裹住。青年背对着树影,这是一种很信任的姿态,将自己的后背完全交付,树影无声地、紧紧地缠绕着那道欣长的影子,两道影子不断交融、吞噬,最终只能融为一体,再难区分彼此。

    屋内的女人神态痴迷地隔着海鲜网袋,抚摸着那具白森森的猫骨架。此刻她脸上的表情透出一股浑然的媚气,浑浊的双眼中眼波流转,和白日里的那个农村妇女简直判若两人。

    柳安木此刻已经可以确定,女人这是被什么东西给俯身了。

    他眯起双眼,视线看向那具由白沙石垒起的神像,神像此刻已经完全俯下身,那双由沙石雕琢而出的眼睛盯着妇人,眼神也越发慈悲。与此同时,神像身上的白沙开始簌簌抖落,佛头部分的轮廓越发清晰,竟逐渐勾勒出一个女人的脸庞。

    缩在角落里的小女孩身体抖了一下,脸色变得苍白,似乎很害怕解下来会发生的事情。

    妇人此刻仿佛受到了某种蛊惑,口中竟然发出一阵古怪又诡异至极的笑声。随即她一把将手里的猫骨丢进神像下半身张开的嘴巴里,忽然伸手解开了自己的裤子,黑色的长裤很快垂落,露出两条苍白发青的大腿。

    此刻的妇人下身只穿着一条贴身的宽松短|裤,气氛顿时变得尴尬起来。

    “……”柳安木也没料到妇人会突然解开自己的裤子,他立刻就把目光转向了别处。没想到这一下,却正好撞上对面王远的目光,两人大眼瞪小眼,都在彼此的脸上捕捉到了一丝尴尬的情绪。

    柳安木搓了搓鼻子,心说这趟也没带个女警过来。现在他们三个大男人,看这种画面多不合适。

    不过这种尴尬的氛围并没有持续多久,因为很快,从屋里就传来一声痛苦的惨叫。两人都愣了一下,也顾不得那么多了,又从那条小缝继续向屋里看去。

    屋里此刻的场景很血腥,被妇人握在手里的剔骨刀,此刻正插在她的大腿里,剔骨刀的尖端入肉很深,应该已经抵上了骨头,腥红的血液顺着刀口一滴滴的落在水泥地上,很快就在地板上汇集成了一滩血水。女人的额头上冒着冷汗,她双眼瞪得仿佛要裂开,嘴唇青紫颤抖着,好像是在精神上承受了巨大的痛苦。

    柳安木微皱起眉头,隐约觉得这妇人有点奇怪。按照常理来说,被鬼神附身的人,通常不会有任何感觉,就像是灵魂离开了身体。有些乩童在这种时候还会拥有特殊的“神力”,变得刀枪不入。

    不过从妇人的表现来看,她显然是能感受到肉|体上的痛苦,但此时她整张脸的表情诡异却呈现出一种诡异的扭曲,既像是非常痛快而畅意,又像是恐惧和痛苦到了极致。

    似乎已经预料到了会发生什么,妇人脸上又哭又笑,她忽然双手攥紧了手里的尖刀,在一声濒死般的痛苦闷哼中,剔骨尖刀割开血肉,在她的膝盖上方留下一道深可见骨的切口,血液如同喷泉般涌出,这条鲜血淋漓的切痕一直延伸到膝关节上,将皮肤整个切开,露出覆盖在骨头上的结缔组织。

    女人颤抖而痛苦地佝偻起身体,因为剧痛,她整个人都抱着腿,痛不欲生地蜷到佛像旁的供灯前,手里的剔骨刀也“噹!”的一声掉落在地。

    借着烛火光亮,柳安木这才看清楚,女人的膝盖骨缺失了很大的一块,就像是被白蚁蛀空的堤坝一样,膝关节的股骨已经呈现出蜂窝状,而在那些蜂窝的边缘内侧,则生长着很多乳白色的牙齿。

    眼前的一幕已经很难用“诡异”来形容,就连见过无数血腥现场的王远,都不由缓慢滚动了一下喉咙,两条粗重的眉毛紧紧皱了起来。

    女人颤抖地蜷坐在地上,身下流下一大片的血水,她浑身上下都在出着冷汗,就像是刚从水里捞出来的一样。可即便是这样,她脸上的笑容却越来越大,嘴角就像是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扯开,向两边不受控制地拉扯,这使得她脸上的变得变得越发狰狞可怖。

    大约半分钟后,她颤抖的手再次握紧了剔骨刀,锋利的尖端插进那些蜂窝煤状态的骨缝间,用力一撬,随着令人牙酸的咯嚓声,一颗牙齿就被尖刀生生撬了出来,带着血迹滚落在地上。

    同样的动作,女人整整重复了28遍。

    在这整整28遍中,女人没有发出任何一声惨叫,有的只是痛苦而压抑的闷哼,也许是舌头被咬破,黑红色的血液顺着她的唇角流出来。随着第28颗乳白色的牙齿被撬出来,女人终于脱力地松开手,手里的剔骨刀掉落在地上,刀面沾满了鲜血。

    ……

    良久,柳安木才动了一下发麻的手指。他抬头看向那尊沙石佛像,佛像仿佛从莲花白沙台上活了过来,它低垂着头,脸部的轮廓愈发清晰,瓜子脸大眼睛,是标准的美人的长相。不过此时没有任何一个人能欣赏这份美丽,因为佛像上的这张脸和陶小红尸检报告上的照片长得一模一样!

    更准确一点来说,眼前这尊佛像正在慢慢变成陶小红的样子!

    妇人的喘息很剧烈,巨大的疼痛正在折磨着她的神经。佛像眼底浮现出悲悯的笑容,它缓缓低下那只捻着玉如意手,如意的顶端轻轻抚过女人的头顶。红色的丝线从玉如意中涌出,顺着女人布满冷汗的脸颊,像是某种节肢动物,爬向女人大腿上的分离的血肉。这些红线变成新的血肉,将割开的伤口缓慢修补起来。

    与此同时,佛像缓慢地抬起头,和缩在角落里的小姑娘默默的对视着。

    小姑娘仰头望着面容慈悲的佛像,在她黑白分明的眼睛里,她的阿姐分明被一些蠕动的肉须缠绕,这些丑陋而长满倒刺的肉须死死勒住佛像的脖子,佛像的头似乎已经断裂开,只是靠着一层皮肉勉强挂在身体上,只是那双眼睛里依旧盛满了熟悉的担忧与悲伤。

    女孩本就蓄满眼眶的泪水再也忍不住,吧嗒吧嗒地落了下来,她擦着眼泪,轻声喊道:

    “阿姐……”

    她不知道自己温柔又美丽的阿姐为什么会变成这副模样,妈妈说阿姐成了“牙神”,自从哥哥生病,妈妈就在家里垒起了这尊神像,从神像垒好的那天起,阿姐每隔几天都会出现在神像里。

    但也就是从神像垒好的这一天开始,妈妈的身体里开始长出一些乳白色的牙齿。用这些从妈妈身体中取出的牙齿熬煮成汤,再给哥哥喝下去,哥哥身上的烂疮就会缓解一些,不再像之前那样从疮口一眼就能看见白森森的骨头。

    妇人腿上的伤口很快就愈合如初,只是脸色依旧苍白如纸。她颤抖地伸出沾满污血的手,抓起地面上散落的牙齿,就像是抓住了什么救命稻草。

    佛像依旧高立于白沙莲花台上,低垂的眼底露出悲悯的神色。妇人握着一把牙齿,手指不住的抖动,良久,她仰着头朝神像凄惨地笑了一下,转身踉踉跄跄地朝门外走去。

    第33章

    妇人走后, 佛像才缓慢抬起身体。它的动作缓慢而僵硬,就像是一帧一帧不连续的慢镜头。在最后一帧的动作里,佛像微微偏过头, 悲悯的目光盯着某一个方向,随即白沙石雕刻而成的眼睛里竟然流下了两行血红的眼泪。

    “它看见我们了?”柳安木仰头和神像对视,挑了一下眉梢, 有点意外。

    早在进入院落之前,他就已经利用姬玚的阴气将整个院落都笼罩住, 即使屋里的东西察觉到什么,理论上也无法在短时间内锁定它们的位置。

    佛像的异状只出现了一瞬,很快它就又恢复了庄严肃穆的模样, 高坐于莲花台上, 神色悲悯众生, 只是两只眼睛下还挂着两条血色的泪痕。

    识海中突然传来姬玚的声音:“放她离开?”

    此时整座院落都在姬玚阴气的包裹范围内, 没有他的允许, 任何人都无法走出这个院落的范围内,这也就是民间常说的“鬼打墙”,人被鬼吐出的阴气所迷,分不清前进的方向,最后又会回到原地。

    柳安木“嗯”了一声,他单手撑住床沿,动作利落地翻进屋内, 甚至落地上还精确地避开了地上的一排红蜡烛。

    院落外很快传来三轮车发动的声音,妇人应该已经离开了家。

    王远紧跟其后,也动作潇洒地翻了进来,不过他显然就没有那么好的运气,落地时闪避不急, 正好踩到了两根蜡烛,鲜红的蜡油熄灭前不甘地发出兹拉兹拉的声响,在他的皮鞋上留下一条常常的烛痕。

    王远扫了一眼自己鞋面上的烛油,有些郁闷:“你小子该不会还有什么副业吧?”

    “我的副业可多了去了,队长你具体是指哪一个?”柳安木耸耸肩。

    两人说话间,柏止也从窗口翻了进来。

    这个读书人的身手显然就没有两个警察利落,落地的时候脚下踉跄了一下,随后整个人就朝后歪了过去。柳安木本能地伸手扶了一把,将人给拉了回来,在惯性的作用下,男人的重量几乎完全压在他的左肩上。

    柳安木没想到这人看起来文质彬彬是个读书人,压下来却像棵死沉的大树。

    电光石火之间,他又后撤了半步,伸出一只手扶在柏止腰侧,这才勉强止住两人向后倒的趋势。

    不过这样的动作也使得两人紧密的抱在一起,彼此身上的热量透过一层薄薄的衣物,很快传至另一个人的皮肤表面。

    柳安木偏了偏头,忍不住调笑道:“柏总,您这金枝玉叶的,要真摔一下,我们分局可报销不起啊。”

    柏止的下巴抵在青年的肩膀上,青年身上洗衣粉的清香味钻入鼻腔,让他抱着青年腰身的手不自觉地又收紧了几分。

    良久,柏止很轻地“嗯”了一声,慢慢松开了手,那架势比小媳妇还像是小媳妇,只是在眼底却掠过一丝不明显的笑意。

    这一幕看得王远嘴角直抽抽,他的目光不由落在柏止肌肉紧实的肩背上,谁能告诉他眼前这个弱柳扶风的“林黛玉”是谁?

    如果他的记忆没有出错——他这个师弟在校期间的体能竞比好像年年都是大满贯吧?

    ……

    与此同时,识海之中,姬玚的声音忽然冷嗤了一声:“你还真相信他弱成这样?”

    “当然不信。”柳安木懒洋洋在识海里回应着那个声音:“不过老子管那么多干什么,只要他肯为我花心思就好。”

    “……”姬玚的声音难得沉默了一会,过了很久,他才沉沉地开口:“柳三,以前怎么没看出来你还是个情种?”

    柳安木挑了一下眉梢,正想反问一句“老子怎么就不是情种了?”,没想到衣角却很忽然地被从下扯了一下。

    他顺势扭头看去,只见小姑娘正仰着头,双手抓着他的衣角,脸上还留着风干的泪痕,看上去十分可怜。

    小孩抽了抽鼻子,声音里含着浓重的鼻音:“大哥哥……”

    柳安木在她面前蹲下来,余光却突然扫见地上的一截铁链,铁链的一头连接在墙壁上,而另外一头则连在小姑娘的瘦瘦的脚踝上,小孩的皮肤很嫩,铁锁周围的皮肤已经被磨红溃烂。

    他微微皱眉,伸手捡起地上沉重的铁链,“是你母亲干的?”

    小孩仰着头,重重点了一下。她迈开小短腿,跑到铁链旁边的一堆茅草上,坐下朝后仰躺下去。

    “我在这…这里…睡觉…”小女孩翻过身,声音天真无邪:“妈妈说…锁、锁上阿姐就…就带不走了……”

    王远走过去摸了一把那剁茅草,即使是三伏天,茅草依旧透着一股潮气,正常人在上面睡上一晚恐怕都要生病,更不用说这个一看就处于长期营养不良的孩子。

    就算是阿猫阿狗都有自己的小窝,很难想象小姑娘在这样的家庭里,一直以来都过得是什么样的生活。

    柏止也在草垛旁单膝蹲下,他一身高档衬衫和西装裤,蹲在简陋的平房里显得格格不入。

    他轻声问道:“你阿姐为什么要带你走?”

    “哥哥病…病了…妈妈要…要给哥哥治病…”小女孩仰着头,眼里满是天真无邪。

    小女孩这句话有点答非所问,柳安木顺口问:“你还有个哥哥?怎么没见过他?”

    “哥哥…不在这里…”小女孩坐了起来,两条伤痕累累的腿相互蹭着:“…妈妈给他…给他治病…花了好多钱……”

    小结巴说话又慢又结巴,一句话要花常人一倍的时间。

    柳安木耐下性子,继续问道:“他生了什么病,你知道吗?”

    小姑娘茫然地抬起头,许久又左右摇了摇。毕竟这只是个五六岁的孩子,柳安木其实也没指望能从她嘴里问出什么。

    没有再为难小姑娘,他看向王远:“这种情况能申请人身安全保护令吗?”

    “只能申请妇联介入。”王远顿了顿:“不过农村里的情况很复杂,妇联的同志工作也不好开展,很可能作用不大。还有一种办法,如果现在能证明陶小红想要报仇害人性命,我倒是可以向特案组打申请,对涉案人员进行隔离保护。”

    小姑娘茫然地听着大人讨论,她不明白什么是保护令,也不明白什么是妇联,但她听见了姐姐的名字。她下意识拉住柳安木的衣角,声音提高了一些,显得有些紧张:“没有…大哥哥…我阿姐…我阿姐没害人……”

    即使刚才的画面很血腥,但陶小红的确没有害人性命。想要弄明白这一切到底是怎么回事,只能先找到陶小红。

    柳安木摸了摸小女孩的头,站了起来,随即看向王远的方向:“王队,证物少一根没什么问题吧?”

    王远知道他想干什么,沉默片刻后才问道:“你有把握能控制住她吗?”

    陶小红既然能出现在神像里,就说明她受到过某种供奉,本身已经脱离了寻常阴物的范畴,甚至可以说是跳出了轮回,比较常见的就是民间常见的“姑娘庙”和“二郎庙”。

    这种范畴的阴物靠信众的信仰之力存活于世,对付起来非常棘手,可以说是易请难送。另外对于陶小红和这个诡异的佛像之间的联系,王远还有一种不太好的猜测。

    “不好说。”柳安木摸了摸下巴,难得慎重道:“万一她来一哭二闹三上吊那套,我还真的没辙。”

    王远:“……”

    **

    指甲经过烛火灼烧后,顶端出现了一个圆形的烟点,随后这个烟点慢慢扩大,在甲床上留下不少烟气熏出的竖条。就在这时,一滴鲜红的血液滴上甲床,很快就在指甲的表面冒出白烟。

    白烟慢慢在甲床上上空汇集,在形成了一个中空的圆环后,化作一条烟龙,停留在烛台的前方。与此同时,一股强烈的泥腥味从窗外涌入,就像是刚下了一场大雨后的土地。

    小女孩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面前的烟雾,烟雾的形状不断变化,须臾之间被勾勒出一道模糊的人形。这个人形只有巴掌大,漂浮在火焰的上方,隐约能看见这个身影的头顶带着沉重的头饰,有点像是古代的凤冠霞帔。

    “来了。”柳安木将烛火压小了些,甲床上冒出的白烟逐渐变成了一条涓涓细流。

    与此同时,两条索魂链漂浮在半空中,丝丝缕缕的阴气纠缠在锁链上,形成一种无声的警示。

    柳安木盯着白烟,突然开口:“有何冤抑,各各从头供状一遍。”

    随着他话音落下,窗外突然阴风大作,木窗被阴风刮得当啷当啷作响,冲天的煞气烛芯处涌出。伴随着屋外隆隆的雷声,屋内点燃的蜡烛全部熄灭,整个空间刹那间变得扭曲起来,仿佛在表面覆盖了一层水膜。

    阴森凄厉的声音从四面八方传来,这声音就像是磁带在倒带,速度极快,而且完全听不清楚这个声音到底说了什么。

    与此同时,四周的景物飞快变换轮转,等到周围的画面再次清晰,众人眼前忽然出现了一个身形高挑的姑娘,脸色有些病态的苍白,身体也呈现一种不正常的瘦。

    女孩站在银行大门前,手里紧紧握着一张银行卡,眼泪在眼眶中打转。她无措地站在花坛前,声音中透着一股绝望与无助:“妈,你怎么可以把我的银行卡拿给陶远?他在外面赌|钱,输了那么多钱,现在就连我的卡也被他取空了……你知不知道这笔钱是我和武强省吃俭用才凑出来的,医生说我这个病如果再拖下去,可能会有生命危险!”

    虽然电话没有开扩音,但电话对面的声音还是清晰地传到了众人的耳中。

    这个声音音调很高,透着一股尖酸刻薄,正是陶小红母亲的声音。

    “什么你的我的?我们都是一家人,你弟弟着急用钱,找你这个当姐姐的借一点怎么了?而且你也不是不知道,借钱给小远的人都是一些流子板儿,难道你要看你亲弟弟被那些人活活打死吗!”

    说罢,电话那头的声音又提高了一些,还不时混着一些地方方言:

    “再说你那个病我都找人问过了,根本就不要做什么手术,你去看的那些医院都是骗人钱的!你嘎嘎在老家找了一个老郎中,人家都拍胸脯跟我保证,只用三副药下去,包你药到病除!”

    第34章

    “妈……你到底知不知道我得了什么病?”姑娘露出一副不可置信的神色, 苍白的嘴唇不住哆嗦,好半天她才有力气重新握紧手机,只是那哽咽的声音显得更加无力:

    “胃癌中期, 你连骗子的话都愿意相信,为什么就不相信我?!”

    “陶小红,你有没有良心啊, 我和你嘎嘎还能害你不成?”电话里传来妇人的斥责:“我看你阿巴说得没错,你就是头养不熟的白眼狼, 有钱也不知道该为家里分忧!……”

    头顶的日头很大,晒得人晕沉沉的。

    姑娘握着手机,孤身一人站在烈阳下。不知道过了多久, 电话另一头的声音终于停了下来。

    女孩盯着银行的玻璃上的倒影出神, 当电话里传出一声“喂?”的时候, 女孩突然开口, 声音抖得不像话:“我去找陶远, 我要把我的钱要回来。你告诉我他在哪,你告诉我他在哪啊!!”

    最后一句话她几乎是哭吼着说出来的,随着声音出口,她的脸上已经挂满了泪痕。

    女孩握着手机的手颤抖着,她缓缓跌坐在地,眼泪断了线一样往下砸:“嗯嘛(妈妈),你真的这么讨厌我吗。我治病的钱是我自己一点点攒的, 我没日没夜的直播,我没有花家里一分钱……不治病我会死的啊,我真的会死的啊……”

    电话那头沉默了一会,大约过了一分钟,妇人的声音才从电话那头传来:

    “二十万我已经拿给小远还债了, 现在我身上一分钱都没有。你身边朋友不很有钱的吗,我看经常跟你直播的‘秀秀’她就很有钱嘛,你就先找她借一点,回头再还给人家不就行了?”

    女孩的内心已经被绝望吞没,她浑身打着冷颤,就像是刚从水里被打捞上来一样:“那些都是公司营销的人设,我们这些小主播,怎么可能有那么多钱……我求你了,你让陶远去把钱要回来啊,你让他把钱要回来啊……”

    尾音尖锐刺耳,女孩此刻已经濒临崩溃。

    她疯狂地、绝望地撕扯着自己的长发,眼泪不停地落在地上,路过的人们像是看疯子一样看着这个可怜的女孩,却没有任何一个人上去询问她发生了什么。病痛的折磨、亲人的背叛让这个本就站在悬崖边的姑娘再也无法承受这所谓的命运。

    那是整整20万,是她和武强省吃俭用,借遍了所有的亲戚朋友才凑够的20万,也是她活下去的希望。她和武强已经说好了,等她治好病,他们就攒前准备结婚。每每她看见收藏夹里的那件白色婚纱,每天直播15个小时的疲惫都会一扫而空。

    这一次电话那头没有说任何话,下一秒,手机屏幕亮了起来——电话被挂断了。

    也就是从这里开始,四周的画面就像是被开了加速,从女孩失魂落魄地回了家,从鞋柜的最底下翻出一盒木炭,没有人知道她为什么会买这么多的木炭放在家里。

    女孩将家里的所有门窗全部封闭,又将木炭全部倒入铁锅内点燃。

    做完所有的准备工作以后,她盯着烧红的炭火发了一会呆,随即她轻轻擦干眼泪,若无其事地打开了直播,最后一次坐在了熟悉的直播台前。

    在她的身后,堆满了还没有卖完的电商产品……

    **

    平房外雷声隆隆作响,阴风刮得木窗摇摇欲坠。劈里啪啦的暴雨中,女人的声音仿佛从很远的地方传来,凄凄切切,像是含恨而终的怨鬼:

    “我以一切行无常故,一切诸行变易法故,说诸所有受,悉皆是苦。”

    听见雨里飘渺地声音,小姑娘立刻从地上爬了起来,她小小的身躯踩着草垛,扒着窗沿探出一个小小的脑袋。

    暴雨劈里啪啦地砸下,雨滴落入眼睛,小女孩几乎睁不开眼睛。她只能拼命仰着小小的脑袋,用不流利的声音,对着窗外喊着“阿姐”。然而黑暗中回应她的只有呜呜的风声,雨丝落在她稚嫩的脸颊上,像阿姐的手轻轻抚摸着她的脸颊。

    蜡烛上的甲床已经烧至开裂,再有几分钟,这片指甲就会彻底被火焰炙烤烧断,连带着搭起的烟桥也变得摇摇欲坠。

    柳安木看向摇晃的烟桥,问出了最关键的那个问题:“你的尸体在哪?”

    白烟中,那道模糊的身影似乎站起了起来,紧接着这道烟变成细长的一条。

    柳安木站起身,眯起双眼朝白烟的方向看去。烟雾在黑夜里被拉成一条很细的线,穿透平房的墙壁,一直蔓延到屋外。白烟就如同黑暗的里的一条光路,虽然被拉得很长,却隐隐泛出柔和的光芒。

    “她是在给我们引路?”

    蜡烛上的指甲很快就会烧尽,即使算上证物袋里剩下的指甲,这些白烟能存在的时间最多也只有一个小时。白烟消失,就意味着线索将在这里中断,几人决定不再耽误时间。临走前柳安木从腰间取下了一枚铜板,蹲下身,将铜板塞进小女孩的手中。

    铜板表面红色的怨气一闪而过,紧接着一道红色的身影便出现在女孩的身边。夏晴的脸色依然透着毫无生气的惨白,她转动着腥红的眼珠,看向那个明显因为被她吓到而努力把自己蜷缩进角落的小女孩,目光中多了一分心疼。

    “夏青,你留在这里保护她。”交代过这些后,柳安木摸了摸小姑娘的头,正准备离开,余光却正好扫过白沙佛像,佛像的目光依旧悲悯,只是眼角还残留着干涸的血泪。

    思考了片刻,他又压低了一点声音,用只有两个人能听见的音量说道:“还有一定要注意她的母亲,我怀疑那女人可能会对她不利。一旦发现不对,立刻通知我。”

    夏晴看向蜷缩在角落里的小姑娘,郑重地点了点头:“放心吧,我会保护好她的。”

    交代完后,几人就跟随着白线指引的方向离去。白线只有头发丝粗细,好在表面的光芒的很亮,在黑暗里还算比较明显。

    车刚开出村口,被火焰炙烤的指甲终于碎成了两半。

    王远又从证物袋里拿出一片指甲,隔着一层铁丝网,放在火焰上炙烤,甲床上很快再一次冒出丝丝缕缕的白烟,形成一道烟线钻过挡风玻璃,又扎进黑暗的夜色之中。

    一路走走停停,黑色的奔驰大G最终驶入一个安置房小区。从导航上的位置信息来看,这个小区位于东城区,小区甚至连门岗亭都没有,道闸杆一直保持着抬起的状态。

    十分钟后,三人站在一户人家的门外,房门两侧都贴着白色的挽联,门上贴满了教科书的插画,里面的图片是一张张人体解剖学示意图,画面右下角还标注有页码。

    不过让柳安木觉得意外的是,这户的房门没有关死,只轻轻一推,房门就向内打开。

    屋里呈现出一种不正常的黑,用蜡烛一照才发现,屋里所有的窗户都用砖头垒砌封死,屋外的月光完全无法照进房内。整个房间的布局和正常的房屋差不多,家具一应俱全,不过房间里堆满了大大小小的玻璃罐子,部分玻璃罐子内还浸泡着人体的组织器官。

    屋内除了常久无人居住的潮味以外,还有一股很浓重的福尔马林味道。王远微微皱起眉头,下意识把手按在后腰上的手|枪上,一旦情况有变,他就会立刻拔枪警示。

    顺着药剂味道的来源,几人在洗手间里找到了一个泡满淡黄色液体的浴缸。

    一具浑身缠满白色的纱布的尸体面朝下浮在浴缸中,看不出到底是男是女,浴缸周围凌乱的散落着不少玻璃仪器,墙壁上贴满了复古的邓丽君画报,有些画报已经褪色发黄。

    地上还有不少白色的细管子,而在卫生间的玻璃门上,残留着一个黑漆漆的手掌印。

    盯着浮在浴缸里的尸体,王远拨通了局里的电话,沉声道:“东城区大方街道幸福家园14栋202房,现场发现一具尸体,告诉痕检和法医马上赶过来。”

    透过淋浴玻璃,能看见一张铝盆被放在淋浴的正下方,盆里堆积着不少烧尽的纸灰。柏止走过去蹲下身,伸手在盆里的灰烬上感受一下:“还有温度,嫌疑人刚离开不久。”

    柳安木从地上捡起一根细管,这种管子是玻璃材料,敲起来声音很清脆。

    他用玻璃管将尸体背后的纱布挑开了一点,露出里面苍白皮肤,皮肤表面有一道贯穿整个后背的缝合线,就像是一个用线缝合出的皮娃娃。

    玻璃管按在“尸体”的后背,手下传来的触感很奇怪,不像是皮肤,反倒像是橡胶一类的东西。他上下打量了一遍“尸体”,果然就连还阳小助手也没有任何提示。

    “不是尸体,应该只是一具皮傀。”柳安木又用玻璃管扒开“尸体”头部缠的绷带,随着绷带完全被打开,“尸体”的后脑上果然也有一条明显的缝合线。

    皮傀,顾名思义是用皮子缝制而成的傀儡,世家大族中擅长制作皮傀的家族一共有四个,都是靠摸金盗|墓起家,好的皮愧能像活人一样行动自如,在复杂的墓穴里往往能发挥出极大的作用。

    正经的皮傀至少要用十张黑狗皮,数十位工匠经历半个月缝制,最终才能完成。而眼前的皮傀不论是从制作工艺,还是材质的选择都不像是这四大家族的手笔,反而有点像是从民间小作坊粗制滥造出来的仿制品。

    第35章

    皮傀是空心, 本身没有什么重量,一半沉在水下,是因为皮傀身上的纱布吸水。

    “皮傀?那种东西不是黑色的吗?”王远不自觉皱起了眉头, 走到浴缸边,抽出兜里的更筹。更筹尖尖的一端挑起皮傀脖颈上的纱布,向上一抬, 皮傀便从水中被掀了出来。

    随着皮傀脱水而出,角落里放着的蜡烛晃动了几下, 烛影将几人的影子映在墙上,像是水波纹一样荡开黑色的涟漪。

    皮傀整个被架在那些玻璃仪器上,身上的液体滴滴答答往下落。刚刚在水里还不明显, 现在被捞出来, 几人才看清楚这皮傀并不是薄薄一层, 而是像出现巨人观的尸体一样是鼓起来的。

    柏止弯身从地上捡起一根细管, 在皮傀的脖子上按了按, 皮傀先是瘪了下去,但很快又缓慢地鼓起:“里面只剩下一半的气,另一半的气恐怕是被里面的小鬼给吸走了。”

    柏止那只修长的手指骨分明,有种读书人特有的儒雅,哪怕是握着一根玻璃棍,也像是攥着古籍的书脊。

    柳安木眼都不眨地盯着那只手,半晌很轻地弯了一下嘴角。这人还真是个奇迹, 连每一根头发丝都长在他的审美上。

    ……这种绝色,怎么会现在才让他遇见?

    柏止自然不可能听见他的心声,将手里的细管轻放在洗手台上,再一次走到卫生间的玻璃门边。

    “你们再来看这个手印,活人的手指上一般会有手汗, 沾上香灰以后,肯定会留下指纹。但这个手印边缘光滑,内里完全看不见纹路。要留下这种指印只有两种可能,一个是屋主在屋内行动时长期戴着手套,另外一个就是屋主根本就没有指印,或者说它只是寄身在皮傀里的一只鬼。”

    王远用指关节抵住手里的更筹,将皮傀的手臂抬起来,皮傀手心发黑,就连缝合线也被染成了黑色。收回更筹,皮傀的手臂也跟着落下,王远顿了顿,有些遗憾地叹息一声:“这手印果然是皮傀留下的,可惜我们来晚了一步,让里面那东西给跑了。”

    柳安木拍了拍裤腿,站起身来,慢慢地说:“皮傀还在,它跑不了多远。”

    王远看了他一眼,心知这人敢这么说,就一定是有解决的办法:“少绕圈子了,直接说吧,你有什么办法?”

    “既然他汲取过皮傀里的气,我们就能靠剩下的气找到它。”柳安木神神秘秘地走进淋浴室内,拎起那装满香灰的铝盆,又返回客厅。

    紧接着,他单手揭下罩在沙发上的白布,丝绸般顺滑的白布搭在他的左肩上,随着又顺着他笔直的大腿垂下,仿佛盛开出一朵白玉兰。

    走到客厅正中央的时候,他将肩膀上搭的白布扯下,随手一挥便在地上铺开。随即他端起铝盆,将盆内的香灰尽数倒在白布上。

    烟灰翻滚,很快就在地上铺陈出一片灰色的沙漠。

    柏止倚在洗手间的门框边,颜色稍浅的瞳孔微微抬了一下,眸底闪过一丝赞许的神色。

    他转身走进洗手间,用细管将皮傀从一堆玻璃器具上挑了下来。皮傀肚子里有气,被细管挑起的腹部被压憋下去,与之同时四肢就鼓胀起来。

    等他挑着皮傀出来的时候,地上的香灰已经再像之前如同一盘散沙,柳安木单膝跪在白布上,双手压住布面,白布中央则多了一枚铜板。

    这枚铜板就像是一块吸铁石,以铜板为圆心,所有的纸灰都在白布上抖动起来,如同有了生命般在灰烬中流动、重组,拔起高楼大厦,浓缩成人类文明的剪影。

    王远的目光一直跟着他的动作,眉头越皱越紧,就像是在审视犯人一样:“你能驱使鬼蜮?”

    柳安木头都懒得抬:“我说头儿,你好歹也是行内人,活人怎么驱使鬼蜮?”

    王远沉声道:“那你怎么解释这些变化?你别告诉我,你年纪轻轻就收服了一只鬼王级别的鬼物。”

    他查过柳安木的资料,按照身份证上的时间估算,眼前这个青年不过才25岁。而眼前这种变化通常只会由“出阴神”而形成,这种术法简而言之就是让灵魂离开肉|体游荡四方,利用自身的“气”覆盖一定的范围,再将发生在被既定区域的一切事物重新复刻出来。

    这种术法乍一听确实很牛逼,但其实非常鸡肋,不但要求使用者自身意志坚如磐石,明心见性,而且在小范围内使一使也就算了,如果像现在这样把范围扩大到全城,命功不够,不消片刻就能让潜伏在城市阴影里的恶鬼将魂魄撕成碎片。

    如果不是驱使自身阴身出窍,那就只有一种可能,通过鬼王级别的恶鬼展开鬼蜮,将鬼气覆盖全城,从而达到同样的效果。

    柳安木终于抬起头,那双漂亮的眼睛里有不解,有疑问,有诧异。他说:“这是什么难事吗?”

    王远:“……”

    如果这句话是别人说出来,那可能有装逼的嫌疑。但青年的目光很坦荡,就像是在说一件稀松平常的小事。好像对他来说,收服一只鬼王级别的恶鬼供自己驱使,就像是吃完晚饭下楼遛弯一样简单轻松。

    说话间,柏止已经拖着皮傀走了过来。皮傀嘴里被插入了一根细管,身上还沾着不少福尔马林液体,闻起来有一股的药味,远远看上去就像拖了一具真的尸体过来。

    柏止将皮傀放在离白布几步远的位置,微微一笑道:“可以开始了。”

    皮傀倒地时两只手臂掖在胸下,这使得它的头部微微上抬,头部因为供气不足,一块瘪一块鼓,好像是在谄媚地笑着。

    柳安木只懒洋洋看了一眼就收回了目光,原因很简单,这只皮傀做得实在太丑了,他甚至觉得连柳大缝的丑娃娃都比它好看。

    如果什么时候在B市举办一个比丑大会,头三甲肯定能有它的一席之地。

    注意到青年眼底不加掩饰的嫌弃,柏止嘴角微微扬了一下,他抬起擦得锃亮的皮鞋,红色的鞋底重重踩在皮傀的后背上。皮傀受力以后,从嘴巴的位置发出了“啵”的一声,就好像是充满气的气球突然被撒手放开。

    紧接着,从细管中慢慢挤出一股气体,这股气体看上去很粘稠,呈现出淡淡的黄色,被挤出细管之后,这股气流就像是被一股力量所吸引,缓慢顺着细管尖嘴注入到香灰中。

    以鬼蜮中的阴气为燃料,黄线在由香灰组成的城市缩影中快速穿梭,先朝着街区西南的方向逃了两条街,紧接着在下一个路口毫无征兆地炸开,散成漫天的黄雾。

    “鼓楼大街?”柳安木盯着黄线消失的位置,心中产生了不好的预感。

    在灯红酒绿的大都市之下,其实隐藏着一些不为人知的秘密,有的人平白无故地在某地消失,有的人平白无故地在某地的出现,也许不小心踏过某条线,就会进入另外一个世界。如果我们把活人生活的阳世视为“正”,把鬼魂生活的阴世视为“负”,那么这个交汇点,就是所谓的“零线”。

    不过无论是鬼魂还是生人,跨过“零线”都不会到达阴间,而是会到达一个叫“零界”的灰色地带,这里是唯一不区分生人和死人的地带。想要接触到这个灰色地带有很多方法,比如最臭名昭著的“电梯游戏”,当最后一个按键亮起的时候,电梯就会缓缓驶入这个永远被红月笼罩的地方。

    而零界最为出名的“地标性建筑”,就是每隔三个月都会办一场拍卖会的明月饭店。

    行内有个不成文的规定,无论是活人还是恶鬼,只要能在魂飞魄散之前进入明月饭店,就将受到明月饭店的庇佑,无论阴阳两道,在零界都得卖明月饭店一个面子。

    代表小鬼的踪迹的黄线在鼓楼大街附近消失,这绝对是一个棘手的信号。

    鼓楼西大街连接老城区的东鼓楼和西鼓楼,开车从西大街第二个出口岔出,再从东大街第一个入口回到鼓楼大街,如果你在此时一直顺着鼓楼大街开到底,就会看见原本笔直一条的大路旁突然出现一条沙石铺成的小路,这就是传说中通往零界的道路。

    “鬼蜮都搜不到它的气息,看来它已经进入了零界。”王远抽出更筹,在白布边蹲了下来,更筹的尖端拨开香灰,形成了一个白色的圆圈:“一旦让它逃进明月饭店,再想抓住它可就难了。”

    白色圆圈瞬间发出一道刺目的白光,光圈扩散的速度非常快,就像是一滴水落入了滚油中,如同水蛭一般蠕动着朝四方溅去。

    下一秒,溅射出的白光就像撞上了某种透明的结界,顷刻间便消失不见。

    柳安木心说果然如此,零界和其他地方不一样,磁场反应非常强,在那里大部分的追踪手段都会失效。想要破局,就必须先进入明月饭店。

    王远收回更筹,看了看时间,刚过十点:“还有二十个小时,你们先回局里休息,我留在这里等他们过来。”

    第36章

    这件事一旦牵扯到明月饭店, 就变得棘手起来。零界属于三不管地带,秩序、规则还有虚伪的文明所带来的一切在这里全部失效,简单来说, 这里没有善恶可言,一旦踏入这里,那就是生死有命, 富贵在天。

    而在这种环境下诞生的明月饭店,可以说是立于废墟之上的高塔, 是极致混乱当中一种特殊的秩序。

    而一手创立这种平衡的明月饭店大当家,因其早年间取人性命之前总留下几张叶子牌,牌面相加总和为九, 而且牌面中永远有一张花牌, 所以道上便给他取了个“花九爷”的诨名, 也有人直接称呼其为“大当家”。

    ——花九是什么人, 柳安木不了解, 但明月饭店绝不是表面看上去的那样,是个什么庇护众生的“慈善机构”。

    早年间X|港有一位富豪,想要逃脱死期寻求永生而前往明月饭店寻求庇佑,却被明月饭店毫不客气的丢了出来,最终在明月饭店大门口耗尽阳寿。富豪的魂魄终日游荡于零界,最终还是其家人花了大价钱,才找到了一位能人将富豪的魂魄背了回来。

    柳安木向后靠在真皮车椅上, 大脑中飞快的在思考:“这小鬼既然选择逃去零界,说明他身上一定有能让花九庇佑它的筹码。”

    但是这个筹码到底是什么,柳安木却毫无头绪。车内放着舒缓的音乐,让本就疲惫的神经也缓慢放松下来。

    柏止一只手握着方向盘,没有转头看他, 只是轻声说道:“在想什么?”

    柳安木闭着双眼,随口说道:“柏总知道花九吗?”

    “明月饭店的大当家,早年间名声很大,不过这两年他行事很低调,也很少和外界接触,认识他的人不算多。”

    柏止动作停了停,随后微笑了一下:“你对他感兴趣?”

    “别的我不清楚,但能在零界立足,此人绝不会是什么大善人。”柳安木懒洋洋开口:“这个明月饭店恐怕也不是什么避风港,而是一个纯粹的交易场。那只小鬼连具像样的皮囊都没有,我在想它到底有什么筹码,才能让花九保住他一条性命?”

    这次柏止没有立刻回答,前方的红灯悠悠变绿,街道上的车流缓缓动了起来。闪烁的红色尾灯,像是游动在城市里的怪物。

    “据我所知,花九这些年一直在找一个人。”柏止发动了汽车,目光直视着前方:“如果有人能提供关于那个人的线索,明月饭店自然会不留余地地保护他。”

    柳安木抬了一下眼皮,对他的话提起了一点兴趣。花九在道上名气极大,而且身份非常神秘,平日里常戴着一块面具掩饰面容,这世上见过他真容的人,可能一只手都能数的过来。

    不过从明月饭店建立的时间反推,当年名声在外的花九爷,如今也应该已经是个耄耋老头。年轻时戴着一块面具,那叫风流倜傥,现在这个年岁如果还戴着一块面具,就显得有点不伦不类了。

    柳安木将手搭在车窗上,说:“找了四十年还没找到,就没想过人可能已经不在人世了吗?”

    “……”柏止握着方向盘的手指微微收紧了一些,指节的位置有些发白。再开口的时候,他的声音有些沙哑:“也许他在等一个奇迹……何况这么多年都等了,无非是再等四十年而已。”

    空气中的苦味似乎更浓了一些,这种味道仿佛让空气都变得粘稠,给人带来无法抗拒的困倦之意。

    柳安木打了个哈欠:“……奇迹?”

    柏止后面说的话他实在没听清,大概是他真的和这车实在没什么缘分,每次坐到这车上眼皮就直打架,脑子里也昏昏沉沉的。

    鼻尖萦绕着一股苦涩的气息,这股味道不重,却将空气中柏木的香气冲淡了不少。柳安木隐约觉得这股苦味就是为什么他这么困的原因,但此刻他的眼皮已经完全睁不开了。

    ……

    坐在副驾驶的青年靠在车窗上,似乎已经陷入昏睡。黑色的大G缓缓在红绿前停了下来,袅袅烟气从扶手箱内一点点飘出,整个车厢内弥漫着一种很浅淡而苦涩的味道。

    这是怀梦草独有的苦涩香味,也是传说中焚烧后香气能让人梦见起前世记忆的仙草。

    柏止很轻地偏过头,他久久看着青年的沉睡的脸。那是一种缠眷而温柔的目光,就像是分别多年的恋人隔着一条马路,彼此久久的对望,只是简单的对视,就能相比于千言万语。

    在绿灯亮起之前,他伸手盖住了青年垂在身侧的手指,温柔而不容拒绝地穿插进青年的指缝,与青年十指交握。

    “其实多少年都不要紧,最重要的是,这一次我不会再放手了。”

    **

    据说梦境是人类最深层意识的一种映射,梦境中所发生的一切,往往对应于一个人内心最深处的渴望。无论是金钱还是地位,在梦中一切都唾手可得。

    柳安木花了很久的时间,才意识到自己这又是在梦里。重峰间云雾缭绕,仙鹤振翅长啸,温暖的阳光穿透云霄,落在一群正在练武的弟子身上。

    这些演武弟子身着青衣劲装,手中握着长剑。离这些青衣弟子几步远的地方,立着一位白袍灰罩衣的年轻道士,随手折的桃枝在他手中挽了个剑花,扬起的衣襟白袍如杳霭云雾,随着他一剑挥出,山峰之间寒意凌然,剑意如万马奔腾扬蹄奔踏,将漫天雾气生生劈开了一道裂口,整座山头顿时笼罩在一片金光之中。

    白袍道士背手持桃枝而立,恍若仙人。周围的弟子无不握紧手里的长剑,眼中露出心神驰往之色。

    白衣道袍随手将桃枝丢在一旁,环视了一圈弟子们的神色:“刚才这一式都看清楚了吗?”

    众弟子齐声答道:“清楚了!”

    白衣道士满意地点头:“好。这一招为‘太上剑意’的第八式,剑意出鞘,则凶穢消散,道炁常存,等你们领悟了这一剑,便可智慧明淨,心神安甯。”

    周围的弟子中有很多人握着长剑,跃跃欲试,刚才小师叔那一剑,几乎是将太上剑意中的凌然寒意发挥到了极致,仅仅用了一段桃枝就斩开漫天雾气。这些弟子都是半大的小子,正是年轻气盛的时候,都恨不得赶紧用手中的长剑尝试一二。

    白衣道士自然知晓他们的想法,挥了一下衣袍,便让他们各自练习去了。

    青袍弟子们小小雀跃了一阵,紧接着长剑纷纷在瞬间出鞘,模仿着刚才白衣道人的招式,将手中长剑向天一指,又用力向前劈去,不过长剑虽嗡鸣了一声,却迟迟没有剑意破虚而出。这些弟子脸上露出失望之色,不过很快便又重整旗鼓,一遍遍挥剑重复、琢磨着这一剑式中的道意。

    白衣道士扫了一圈练剑的弟子,这才收回目光,随即饶有趣味地望向不远处的一尊演武石狮子。这尊石狮乍一看和旁边的石狮子没有任何区别,只是当道士的目光落在它脊背上时,石狮微不可察地抖了一下前爪,随即又僵硬地挺直身体,就像是把自己真得当成了一座石狮子。

    白衣道士不由微微弯了一下唇角,心道有趣。这“石狮子”日日来此观摩他教授弟子剑法,也不知到底偷学到了几分。如此想着,他便也起了几分捉弄的心思,迈开步伐,径自朝着石狮子走去。

    果不其然,石狮子浑身都僵硬了几分,几分收敛不及的妖气从狮身上逸散,又被手忙脚乱地敛回。

    紧接着,那张清冷如同谪仙的面容蓦然在眼前放大,石狮子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趾爬上了天灵盖,整座石身都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

    它亲眼看见过被道士们收服的妖物是何下场,轻则被镇压在法器下教化,若教化不得,就会被一剑刺穿心口,取出妖丹,妖身沦为炼丹的材料。它化形才不过几年,根本无力与眼前这个道士一搏。

    不过出乎意料的是,白衣道士并没有当众拆穿它拙劣的伪装。反而掀起衣袍,靠在它的身上气定神闲地坐了下来。这一下,石狮浑身僵硬地就像是一块真石头,后背几乎都被冷汗浸湿,不敢再多动弹一下。好在它本身就是柏木成妖,常年扎根在泥土中惯了,固守在原地对它来说并不是什么难事。

    淡淡的清香顺着鼻尖钻入,白衣道士忍不住轻轻眯起双眼。他惬意地靠在石狮子下蹲的大腿上,随手在狮子屁股上摸了一把,丝毫不顾石狮子此刻的尴尬与僵硬。

    伴随着飒飒练剑声,日头慢慢爬上山端,阳光穿透雾霭,但不管日光如何移动,靠在石狮子下的白衣道士却始终被笼罩在一片荫凉的阴影当中。山风徐徐吹过,仿佛还能听见树叶迎风而动的声音。

    太阳东升西落,夕阳洒下漫天霞光,远远地仿佛要将整座山头点燃。练剑的弟子接二连三地收起随身的佩剑,恭敬地来到道士面前抱剑请辞。

    白衣道士平时随性惯了,也不在意这些繁文冗节,靠在石狮子上随意地摆了摆手,便让这些弟子回住处休息了。

    等到演武场上所有弟子都离开了,石狮子依旧矗立在原地,一动不动。白衣道士将双手垫在脑后,悠然地看着远处烧上山脊的晚霞,自言自语道:“道者,何也?”

    偌大的演武场只有潇潇的山风,却没有任何一个声音回应他的问题,只是遮挡在他头顶的阴影似乎低了一些,仿佛一位虚心求教的弟子。

    白衣道士慢悠悠站起身,背影在漫天,霞色之中,仿佛披上了一层淡淡的金光。

    “虚无之系,造化之根,神明之本,天地之源。既万物有灵,盖精气之依物者,本于五行,通于五事,若有道心,自可从心问道。”

    道士的声音不大,但每一个字都很清晰,仿佛一道凛冽的剑意,劈开混沌虚空。

    石狮子在昏暗的天光中抬起头,它怔怔地盯着白衣道人的背影,那背影潇潇风雅,宛若天上谪仙。也就是在这一刻,“道”这个庞大而缥缈无形的概念,在这只未来能只手搅动风云、翻云覆雨的妖精心底种下了一个模糊的影子。

    第37章

    眼前的画面渐渐变得模糊起来, 山峰又一次被云雾所笼罩。柳安木若有所思地眨了下眼,刚才看到的景象瞬间化作云雾消失在山涧。

    片刻后,梦里的云雾再一次流动。不过这一次云雾没有马上散开, 而是从云雾中先传出了一些零碎的声音,这些声音听上去带着变声期独有的沙哑,说话的人听上去应该年纪都不大。

    “你们快看!他的头发是白色的, 该不会是妖吧?”

    “是妖那不是刚好,我们把他绑了上山去见长老, 说不定还能换两块灵石给师妹换点首饰!”

    “小哑巴,你怎么不说话,该不会真的是哑巴吧?”

    “——咦?这是什么东西?”

    说话的少年们似乎发现了什么新的乐子, 他们嬉笑着捡起了什么, “给我看看!”, “也给我看看!”稚嫩的嗓音顿时响作一团。

    紧接着, 吵嚷中忽然传来一个从来没有出现过的声音, 那个声音厉声呵道:“还给我!”

    云雾里的声音沉默了一会,紧接着便又嘻嘻哈哈地响了起来,“原来你不是小哑巴啊?”,“不给!你一个妖怪,削一把木剑干什么?”,“你该不会是在偷学我们的功夫吧?看来你不仅是妖怪,还是一个小偷!”

    那个陌生的声音似乎扑了上去, 冰冷地说道:“把我的剑还给我!”

    “不还,不还,我就不还!有本事你就自己抢回去啊!师弟,快接着——”

    “一个妖怪还想修行太上剑法?你引雷缚剑的时候不会把自己给劈得魂飞魄散吗,哈哈!”

    “你们说小师叔知道不知道这妖精在偷学我们的剑法?”

    “小师叔肯定不知道!要是小师叔知道, 早就把这妖精抓去丢进二长老的炼丹炉了!”

    挡在眼前的云雾似乎消散了一些,柳安木又眨了下眼睛,他眼前的视角很奇怪,仿佛被层层叠叠的枝叶所遮挡,只能从枝叶的缝隙中隐约看见一个白色的身影。

    这个小小的身影低着头,白色的头发披在肩膀上,身量单薄的好像一阵风就能把他吹走。

    “妖精为何不能修道?”少年的手指紧紧攥成拳头,他的脊背挺得很直,仰起头,血红的双眼死死盯着那些穿着青袍的弟子,一字一顿地说道:“既万物有灵,盖精气之依物者,本于五行,通于五事,若有道心,自可从心问道!”

    白衣道人正悠哉地倚在树梢上,手中的苹果被他咬得咔咔作响。听见少年的声音,他很轻地扬了一下眉梢,转过头,饶有趣味地望着树下的少年。

    随着少年铿锵有力的话说出口,整个空气都安静了一瞬。紧接着,安静的空气中爆发出惊天动地的笑声,几个青袍弟子捂着肚子,笑得前仰后合:“你一个妖怪,竟然还妄想问道?这简直是天大的笑话!”,“你该不会偷师给自己偷得魔怔了吧?妖精修道,古所未闻!”,“不如我们把这妖精交给小师叔,看小师叔会怎么惩罚这个小偷?”

    最后一个年纪稍轻的弟子话音落下,少年的眼底倏然闪过一抹冷冽的杀意,血红色的双瞳瞬间凝成一条细长的直线,眉宇间竟然萦绕着一股阴翳之气:“我看尔等谁敢!”

    下一秒,数十根树枝从地底破土钻出,青袍弟子们脸色一变,慌忙抽出佩剑抵挡,却被树枝重重的将剑柄弹开,随即就被这些树枝飞快地缠住脚踝,惊叫着被吊上了半空之中。

    少年身后扬动着数十条手腕粗细的枝条,他眯起双眼,冷冷看着那些狼狈的青袍弟子,声音透着一股彻骨的寒意:“此事若让道长知道,我定让你们后悔!”

    树梢上的白衣道人饶有兴趣地看着这一幕,他摸了摸下巴,又把苹果送到嘴边,咔擦咬下一口。

    那些被树枝倒吊在半空中的青袍弟子都是门中天资卓越的小辈,平时何时吃过这种瘪,一个二个热血涌上脑门,倒吊在半空中破口大骂:“妖孽!快把我下来!”,“你竟敢偷袭我们,等我师父来定要叫你好看!”,“师兄!我快喘不上气了!你快想办法救我啊!”

    少年不理会那些毫无作用、只是发泄情绪的谩骂,白色的长发被山风轻轻扬起,露出一张清冷不入尘埃的脸,仿佛不慎跌落云端的仙人。只是那双血红的眼眸轻轻眯起,又如手握屠刀的修罗鬼刹。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原本谩骂不止的青袍弟子们如同蔫了的花儿,一个两个满脸通红,眼睑充血,张着嘴大口大口地喘息着。

    少年仰头看着那一张张因痛苦而扭曲的面孔,其中一个弟子脸色涨红如同猪肝,终于再也忍不住,胸口剧烈起伏了几下,两眼不住上翻,随即口中吐出大量黄色秽物。

    少年盯着那名呕吐不止的青袍弟子看了一会,随即面无表情地一挥衣袍,枝条重新钻入地底,那些被吊在半空中的青袍弟子终于被放了下来。

    那些青袍弟子一改刚才嚣张的气焰,此刻全部趴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喘息。当他们再一次抬起头时,看向少年的眼神除了愤怒,还夹杂了一丝不明显的恐惧。

    少年冷冷地扫了他们一眼,俯身捡起地上的木剑,薄唇轻轻张合,只吐出了一个字:

    “滚。”

    几个青袍弟子互相搀扶着扶起彼此,那个吐到面如菜色的小弟子也被师兄背了起来。几人警惕地盯着少年往后退,等退到安全距离,那几个弟子才长出了一口气,从身上翻出几件上等法器挡在身前,恨恨地放话:“你等着!我们回去就上报二长老,看你这妖孽还能猖狂到几时!”

    说完这几个青袍弟子好像生怕被报复,也不敢多留,掐了个诀便一溜风一样跑了。

    偌大的林间只剩下那位白发白衣的少年,他安静地低着头,看着手里粗制滥造的木剑。剑身歪歪扭扭不说,就连剑柄都只是一段烂了大半的朽木。比起刚才那几位青袍少年郎手里的玄铁宝剑,他手里的这柄剑只能用一截烂木头来形容。

    山林之中,他就这样盯着手里的木剑看了许久。当白衣道人手里的苹果只剩下个果核的时候,少年终于动了,他握着木剑的手指青色的血管微微凸起,猛地扬剑,朝右侧用力一劈,剑气如狂风压过地上的野草。

    感受到下方的剑意,白衣道人“嗯?”了一声,翻身坐起身,两条长腿悬在树梢之间,那双骨节分明的手很随意地搭在腿上,拇指上带着一枚镶金白玉扳指。

    少年右手挥剑,手中的木剑扬起,回身朝着东南方一斩,冷冽的寒风伴随着剑意斩出,随即他左手迅速递出一拳,拳风生威,伴随着剑意一起冲向东南方的一块大石头。

    “嘭!”石头上顿时多了一道剑痕,虽然不深,但却是实打实存在的。

    白衣道人眉毛轻轻一挑,摸了摸下巴,看向少年的眼神里多了一分赞赏的神色。

    少年没有停顿,很快回身横剑,有些生疏地将剑在手中挽了个剑花,随即转剑护身,剑身如同游龙般环绕在少年的身边,乍一眼看上去没什么错处,但仔细看就会发现这段护身剑法耍得漏洞百出,白衣道人难得认真地看了几式,很快就找到了一个漏洞,只需一剑就能四两拨千斤地将少年手里的剑打出去。

    少年对自己剑法中的疏漏浑然不知,只是一遍遍重复着这太上剑法中最难参悟的第二式。随着少年的剑法越来越快,手里的烂木剑竟仿佛生出了四五到重影,这四五到重影护在少年的周身,剑意卷下的落叶一旦接近少年,就会被这四五道虚影顷刻间碾成粉霁。

    少年反手持剑,正准备再将剑法的速度提升一倍,没想到从斜后方突然有一道疾风袭来。这道疾风角度极其刁钻,很轻易就穿透了少年周身的护身剑法,将他手中的木剑打落在地。

    剑法既破,护在少年周身的四五道虚影也就此散出。少年明显愣了一下,他怔怔转头看向刚才破了自己剑法的“暗器”。那只半青半红的烂苹果滚落在地,方才穿过高速的剑阵,地上的苹果却连皮都没有擦破上半点,整只苹果几乎可以用完好无损来形容。

    与此同时,一个懒洋洋的声音从头顶传来:“小孩,刚才那一式错了。”

    少年背对着那个声音,浑身骤然绷紧,呼吸也变得紧促起来,他握着烂木剑的手心中出了一层薄薄的细汗,浆糊般的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是他。

    少年握着烂木剑的手微微紧了紧,他低着头转过身,脸色有些苍白。

    “我不是…不是故意要偷师的……”少年的声音很小,像个做错事的孩子。只是当他咬着下唇抬起头的时候,却整个人都愣在原地,耳朵顿时红得快要滴出血来。

    树梢上的白衣道人手里拿着啃了一半的苹果,正笑眼吟吟看着他,那双漂亮的眼睛微微弯起,仿佛天边最皎洁的明月。

    “哦?天下道法本出自一脉,又何来偷师一说?”白衣道人挑了一下眉梢,轻飘飘从树梢间跳了下来,身轻如同鸿雁,足见轻点,眨眼间便落在少年的面前。

    他伸手从少年的手中捞过那把被汗浸湿的烂木剑,将苹果送到嘴边咬住,白色的衣袍挥舞,轻松将少年刚才的练的剑式完完整整地又重现了一遍。道人的动作行云流水,但速度明显放慢了很多,有意让少年看清楚每一招每一式究竟是落在何处。

    白衣胜雪蹁跹,手中木剑翻转横劈,剑花缭乱,木剑的虚影护在道人窄细的腰侧,剑影纷转流动,如同一朵盛放到极致的山茶花,仿佛要将人的三魂七魄都吸入其中。

    少年怔怔地看着他,心跳越来越急促,最后近乎如同擂鼓般在胸腔中响了起来。

    一招式毕,白衣道士收回木剑,将剑柄重新递到少年手中,微微扬起下巴:“去,再来一遍。”

    “……”少年呆呆傻傻地接过剑柄,如同大梦初醒,耳根顿时红的能滴出血。

    刚才他的注意力全在白衣道人身上,哪里仔细看了那剑法?

    但面对白衣道人,他却怎么也不敢让这位金枝玉叶的“仙人”劳心再教授自己一遍,只好硬着头皮,又照猫画虎地把白衣道人刚才的招式又来了一遍。

    果不其然,看完他的剑式,白衣道人那两条好看的眉毛微微皱起来。

    白衣道人大步走上前,握着自己的佩剑,抬手用剑柄在他的脑袋上用力敲了一下:“当真是个榆木脑子,连这么简单的剑式都学不会。”

    剑穗轻轻划过眉梢眼角,带来一阵细微的痒意。少年抱着被敲疼的脑袋,抿了抿唇,眼眶也微微红了一圈,低着头心中只剩下沮丧。

    仙人一定是嫌他愚笨,不愿再教习于他。明明这是唯一能在他心中谪仙般的道长面前表现的机会,却偏偏叫他心中那些不合时宜的念头给全毁了。

    少年心如死灰地低着头,在原地等了一会。可白衣道长却没有像他想象中那样转身离去,而是在他惊愕的目光中,再一次从他手里抽走了木剑。

    行云流水的太虚剑法第二式又完整地在他面前被演示了一遍,这一次道士明显把速度压到了最慢,每一个动作都被拆解开,一招一式地演示在他的面前。

    少年用心认真记着每一个剑式,等到道人再次将剑还给他的时候,他深呼吸了一口气,伸手紧紧握住剑柄,退后几步,手里的剑如同游龙般挥舞起。

    白衣道士将苹果送到嘴边咬了一口,眼底终于浮现出一抹满意的神色。

    一招式毕,少年擦了擦头上的汗珠,长长舒出一口气。他转身看向抱臂倚在树干上的白衣道人,强压住心底的雀跃,学着那些青袍弟子的样子,双手恭敬地将木剑递了上去:“弟子练完了,还请…请师、师叔指点。”

    “师叔”这两个字他说得比蚊子叫大不了多少,他不知道该如何称呼道人,不过那些青袍弟子都唤白衣道人为“小师叔”,他便也想着也跟那些弟子喊这人师叔。

    “师叔?”白衣道士眉毛一挑,接过少年手中的木剑,慢悠悠道:“你可有拜入我哪位师兄的门下?”

    少年的脸色顿时涨红,结结巴巴地说道:“不…不曾。”

    白衣道人看着他红得快要滴出血的耳根,少年本就生得貌美,此刻脸红得像是苹果,倒是更添了几分姝丽,让人忍不住想多欺负一下。

    “哦?”白衣道人有些恶劣地弯起唇角,故意冷下声道:“那你为何唤我师叔?”

    “我…我……”少年顿时把头更低了,他心中慌乱,急得话都说不清楚,头顶上也冒出细细的汗珠:“不、不是…不是师叔,是我说错了……”

    白衣道人站起身,剑穗轻轻摇晃,在地面上拖出一条晃动得阴影。

    少年闭上双眼,咬紧牙关,心知此事是自己鲁莽,折辱了仙人,无论道长要怎么罚他,他都认!只要道长能消气,让他做什么都可以!

    红得快要滴出血的耳边传来一道温热的气息,白衣道人在他身边俯下身,温热的气息轻轻掠过他的耳朵,落在他瑟缩的脖颈上。

    片刻,他听见那人含着笑意的声音在耳畔轻轻响起,如同石子落在莲池,在心底泛起圈圈涟漪:

    “按理,你当唤我师尊才是。”

    第38章

    一路睡了个好觉, 柳安木接过柏止递过来的苏打水喝了几口,只觉得浑身神清气爽。

    再回忆起刚才的梦境,梦中的少年脸上依旧像是隔了一层薄纱, 模模糊糊看不清楚样貌,只记得那一双血红色的眸子,像是一轮挂在天边的红月。但有一点可以确定, 少年的长相一定很合他的心意,不然他也不会对一个梦中之人恋恋不忘。

    想到这里, 他晃了晃手里的苏打水,转头看向开车的柏止。车内没有开灯,柏止一张脸大半都隐在阴影当中, 而被车窗外光影映亮的一半脸庞轮廓英挺贵气, 鼻梁挺立, 架在鼻梁上的金丝边眼镜让他更显出了几分温润的书卷气。

    柳安木支着下巴打量着他, 有些好奇:“柏总, 你小时候长什么样?”

    柏止开着车,闻声转头看向他,微笑道:“和现在差不多,认识我的人都说我没变过样。”

    柳安木试着在脑中想象一下缩小版的柏止,也许是柏止周身的气息太过成熟稳重,无论他怎么想象,都很难把这人的五官安在一个半大的孩子身上, 就好像这人一生下来就是这副老成的模样,也不知道这人童年时期到底是怎么过的。

    柳安木将两只手垫在脑后:“说来惭愧,我这人想象力比较匮乏,所以你有照片吗?”

    柏止摇了摇头:“我不喜欢拍照。”

    柳安木抽了一下嘴角,心中对这种敷衍的态度很是不爽, 不过转念一想:不给也无所谓,现在热门的短视频平台上有不少特效,号称能还原童年长相,只需要一张照片就好。

    于是他立刻坐直了一点身体,摆出一副人畜无害的微笑,另一只手则飞快在手机里调出相机,借着身体的遮掩,按下快门键。

    “咔嚓——”

    车广播里此刻正在播放一首舒缓忧郁的大提琴曲,相机的声音在安静的车厢中十分明显,柏止扶着方向盘的手顿了顿,若有所思地转头看了过来。

    柳安木:“……”

    气氛一时有些尴尬,柳安木索性也懒得装了,拿起手机对准柏止:“柏总,来,笑一笑。”

    柏止无奈地看了一眼他,却还是很轻地弯起唇角。柳安木在屏幕中央点了一下,闪光灯随即亮起,镜头里的画面变得清晰,柳安木的视线定格在那双漂亮的眼睛上,那双瞳孔中泛起淡淡的血色,有种莫名的妖异,显得不太像是人类。

    片刻后,柳安木缓慢抬起头,从现实中看向那双颜色稍浅的眼睛,微笑了一下:“柏总这双眼睛,看着真漂亮。”

    即使带着金丝框边眼镜,但柏止的眼睛依旧有种特殊的东方美感,尤其是那双狭长的丹凤眼微微眯起时,总有种让人无法拒绝的气势,即使他表面上永远保持着温柔与沉稳,强势依然会从一些很小的细节中所显露。

    柏止与他对视了片刻,镜片后的眼睛颜色很浅,却像是一眼望不见底的深渊,里面隐藏着太多的秘密。一个人如果身上背负着太多秘密,就注定无法得到快乐。

    “嗯,你喜欢就好。”

    ……

    黑色大G在夜色中转了个弯,朝着沙湖区公安局的方向驾去。

    警察局不比别的单位,即使是大晚上也是灯火通明。不过今天的警局不太一样,警局外多了一个穿着古怪的女人,她身上穿着藏青色法袍,头顶缠着五色花布,袍面上绣得彩线即使在夜里也流光溢彩,正是那个今天下午来警局闹事的神婆。

    不过此时此刻,女人的腰间多了一柄小鼓,鼓身缠绕着无色彩布,长长地托在地上。而神婆此刻正敲着手里的鼓皮,两只腿交替地沾地,嘴里一唱一顿,念念有词:“……拜请本坛三恩主,列圣金刚众诸尊;玄天真武大将军,五方五帝显如云。”

    “看山雪山二大圣,金吒木吒哪吒郎;扶到乩童来开口,指点弟子好甚分明——”

    每说一句话,神婆就重重用手里的铜锤敲击一次鼓面,咚咚的鼓声在黑夜里显得尤其热闹。

    即使时间已经临近深夜,周围还是围着不少看热闹的市民,哪怕周围的民警尽力劝解,还是有不少人拿出手机录着视频。注意到前方的情况,柏止没有贸然将车开过去,而是远远地靠边停下。

    两人前后脚下车,朝着公安局的方向走去,等到走近了一些,柳安木才看见神婆的背后果然还背着那柄黑色令旗,站在路灯的照射下,浑身的绣线就好像都活过来了一样。

    ——神婆在公安局外又唱又跳,这种画面可不多见。

    “这疯婆子还没走?”柳安木表情很是意外。

    就在他说话的同时,右手边的一位花臂大哥从人堆里挤了出来。他手里拿着自拍杆,看样子似乎是在直播,对着手机前置摄像头咧开一张大嘴:“公安局门口跳大神,贴脸开大啊这是,咱们直播间的宝子们见过吗?……没见过是吧,那就跟着虎哥的镜头看过来!”

    直播间的礼物特效一个接着一个炸开,左下角的弹幕刷得飞快,大哥的脸上顿时乐开了花。他举着自拍杆,正想要挤开人群往里面再挤一挤,架在自拍杆上的手机忽然被一只修长的手抽了出去。

    瞬间的变故让这位正在直播的大哥愣了好几秒才反应过来,脸上的肉一横,立刻想要伸手去拉那个年轻人的衣领:“你大爷的!知道老子是谁吗……”

    只是还没等他抓到那个混蛋的衣领,手臂就被一股可怕的力量按住。花臂顿时疼的龇牙咧嘴,还没等他下一句脏话骂出口,一本黑色的警察证就在他的面前放大,几乎快要贴上他的鼻梁。

    花臂嘴角抽搐了一下,从满脸的横肉里硬挤出一抹笑意,就仿佛换了一个人一样:“误会,警官,这都是误会!”

    “什么误会?”柳安木收起警察证,扫了一眼“花臂”被柏止按住的手臂,微笑道:“妨碍警察执法,跟我进去喝杯茶坐坐?”

    花臂擦了擦脑门上的汗珠,面上堆笑道:“警官,小弟也就是混口饭吃,您一句话,我马上就把直播关了,咱们都是守法的好公民,那违法乱纪的事情咱指定是不能干的啊。”

    柳安木随手在屏幕上点了几下,将花臂高达十万人观看的直播间关闭,又把手机递了回去。

    “走吧,少在这凑热闹,小心把自己给赔进去。”

    这句话虽然不中听,但也算是好心出言提醒。这主播印堂发黑,两眼浑浊,面骨形变,这是气血衰耗,元精不固之相。那神婆在这里跳神使得都是真家伙,万一真招惹了来什么,俗话说柿子选软的捏,搞不好第一个就要拿这个花臂开刀。

    花臂急忙拿回手机,刚解锁就看见人数破十万的直播已经关闭,不禁一阵肉疼。但民不与官斗,面对警察,即使心里有气,他面上也一点不满都不敢显露出来,只能讪笑两声:“是、是,警察叔叔说的没错,我已经认识到自己的错误了……”

    柳安木意味深长地拍了拍花臂的肩膀,等他再次抬起手的时候,花臂后背上那个装饰性的大口袋里便多了一张被折叠成小三角的黄色符咒。

    *

    眼见直播是泡汤了,花臂只好丧头耷脑准备收拾东西收工。就在这时,人群中央突然爆发出一阵不小的惊呼。听见动静,花臂愣了一下,随即连忙收好自拍架,挤进了人堆里。

    围观的群众自觉分立在两旁,在人堆中空出一片两三米宽的空地。花臂凭借体格优势,很快就挤到了人群的最前面,定睛一看,只见空地上躺着一个白裙子的女生,脸色已经憋成了猪肝色,四肢不停地在抽搐。

    最可怕的是,这姑娘的眼白覆盖着一层黑色,看上去就像是眼珠占满了整个眼眶,皮肤下的血管犹如胀气般鼓起,种种表现都让人觉得这人不像是疾病发作,倒有点像是民间常说的中邪。

    这一下,原本还在维持秩序的警察全部都围了过来,程名这个唯一的法医冲在最前面,他在伤员的侧脖颈下方两指处按了一下,随即抬起头朝人群大喊:“都散开!伤员需要呼吸新鲜空气!”

    神婆也注意到这边的异状,眼神闪烁了一下,随即又重重敲了敲手里的文王鼓,口中念念有词,仿佛是在唱一场大戏:“来了!来了!来得是哪位大仙?”

    随着神婆的叫喊声,趴在地上的女生浑身像是过了电一样抽搐了一下,眼白向上翻起,随即她的皮肤上鼓凸起数不清的紫红色毒腺,嘴里还断断续续地嘟囔着什么。与此同时,正在挤开人群往公安局大门走的柳安木浑身猛地一震,一股剧痛从后背的皮肤钻出,就好像是被电流重重鞭打过。

    “怎么了?”柏止敏锐察觉到他的停顿,立刻扶住了他的肩。

    冷汗顺着眉角滚落,柳安木闷哼一声,咬紧牙关。下一秒,他的脑海中突然蹦出一个清脆的声音:

    “叮——鬼差助手提醒您!”

    “前方20米内出现A级悬赏鬼物[蝰女],擒获可获得2000转生值。请注意,该鬼物在过去六个月内已经杀死三名丙等鬼差,请宿主量力而行。”

    第39章

    随着脑海里的声音响起, 后背上针扎般的疼痛渐渐褪去,好像电流被逐渐放小,最终消失不见。

    “蝰女?”柳安木喘着气, 抓住柏止扶住他的手,抬头朝人群中那片空地看去。

    ——蝰女,传说中没有性别, 半人半蛇的怪物。人死后尸体如果被蝰蛇吞噬,魂魄就会生长出蛇尾, 无法投胎转世,成为不死的怪物,只有被人准确的喊出名字, 它们才能得到解脱。

    空地上的白衣姑娘双腿并拢, 整个人蜷缩在地上痛苦蠕动, 人群里很快有人发现不对劲, 女孩露在裙子外的小腿上慢慢显现出不少紫红色的斑痕, 大的足有成年人拳头的大小,随即这些长出红斑的位置很快脱水起皮,在腿上留下一层白花花的干皮。

    这种东西长在人身上,让人不禁还有一些害怕,人群中有人犯嘀咕道:“这小姑娘该不会是有什么传染病吧?”

    这个声音一出来,前排吃瓜的群众脸色俱是一变。这下原本还在往前挤得人群也不挤了,每个人都在仓皇后退, 生怕自己也被那不知名的病毒给传染上。

    不到一分钟的时间,女孩的身边就只剩下几个公安局的民警。程名脱下自己身上的警服,盖在女孩的不断摩擦的小腿上,另一只手则挡在女孩的脑袋下,防止她在痛苦中不慎撞击到脑袋。

    痕迹检验科的张玲大步朝神婆走去, 大声呵斥道:“别敲了!伤员呼吸困难,现在需要一个安静的环境!”

    “她可不是犯病,这是有神仙在她身上!”神婆敲击鼓面的小锤一顿,脸上的皱纹挤在了一起,声音变得粗犷而怪异,跟下午在警局门口时完全不一样,就像是一个上了岁数的男人:“你们别着急,让老婆子我先问问,来得是哪位大仙?”

    女孩撑起上半身,喉咙里不断发出“嘶、嘶”的低吼。紧接着,她猛地从地上坐起来,上半身压低,眼白向上翻起,两只全白的直勾勾地盯着召唤“它”来此的神婆,嘴角向两侧拉开,露出了一个惊悚的笑容。

    看见年轻姑娘古怪的举止,神婆明显迟疑了一下,但很快又虚张声势地敲了一把文王鼓:“坛前敬香烛,不知该敬哪位大仙?”

    周围看热闹的人不在少数,不过这回却没有人敢到最前面去围观。

    柳安木揉了一把隐约发疼的后背,抽了抽嘴角道:“这疯婆子有点东西,但不多,连是神是鬼都分不清。”

    柏止抬起手,手法温柔地帮他按摩着后背,声音却有些低沉:“刚才是怎么回事?”

    柏止按摩的手法很专业,四指顺着脊骨慢慢向下,随着又在某处慢慢揉开。明明隔着一层薄薄的布料,可后背上传来的那种滚烫温度,却仿佛带着酥酥麻麻的电流感。

    柳安木随口敷衍道:“这可就说来话长了,那还得从盘古开天辟地——”话刚说了一半,背后的手忽然按在一处,他条件反射般向前挺了一下背,很轻地抽了一口气。

    柏止的动作顿了一下:“很疼?”

    柳安木“嘶”了一声,下意识就想蹦出一句脏话“废话!真他.妈.的疼啊!”,但话到嘴边,却又临场打了个转:

    “……不疼。你刚才按的是什么地方?”

    “肾俞穴。”柏止松开手,继而解释道:“也是肾脏之气输注之处。”

    “……”

    柳安木直起腰板,摸了摸脖子,死鸭子嘴硬道:“哦,难怪一点也不疼。”

    柏止没有拆穿青年,只是淡淡地笑了笑。在他的眼中,青年的后背有些过分瘦削单薄,从领口露出的脖颈也透着几分病态的苍白,世人常以木石心肠来比喻其人冷血无情,可此时此刻,他心脏的位置却清晰地传来阵阵刺痛。

    千年前师尊与他心意相通之时,心力早已经被“门”所耗空,每晚撑不到一半便会缩在他怀中昏死过去。那时一切都已无力回天,师尊身陨后,他仅用了百年便将老妖王斩于剑下,踩着老妖王的尸首成为了新妖王后,又花费了千年时间,精心布下这盘棋局……

    如今既然师尊已经回到了他的身边,他就绝不会允许任何事情再一次重演。

    **

    “咚、咚!”鼓声又沉又闷,就像是被什么东西给粘了住似的。白衣姑娘双腿并拢,膝盖在地上摩擦,已经擦破了一层皮,翻起的血肉混着灰尘,显然十分骇人。

    她的两只眼睛微微向外鼓凸,就像鱼缸里的金鱼,眼珠直勾勾地盯着敲鼓的神婆。这本来是一个长得极漂亮的姑娘,却因为浑身大片脱皮,死皮沾着皮屑挂在身体上,显得极为恐怖骇人。

    蝰女歪了歪头,扯开嘴角,月光落在它惨白的脸庞上,映照出一个惊悚的微笑:“我的名字…你知道我的名字吗?”蝰女所发出的声音极为含糊,就像是一边在咀嚼,一边从喉咙中挤出的声音。

    神婆即使再不靠谱,这一下也知道此物绝非善类。

    “怎么会招来这种东西?”几乎没有半点犹豫,神婆摘下腰间的文王鼓,单腿顶在膝盖上,同时丢掉手里的小锤,改用两只手快速敲击鼓面:“咚咚!咚!……”

    “驱鬼咒响,恶灵涣散,万仙护佑,众生解脱!”神婆手里的鼓点越来越快,与此同时,不知道从何处吹来一阵凉飕飕的阴风,让正好奇围观的吃瓜群众都忍不住打了个寒战。

    蝰女脸上的笑容越来越大,牙龈完全露出,几乎要撕裂嘴唇的血肉。她蠕动着并在一起的双腿,伸出手,朝神婆的方向爬过去:“好疼啊,我好疼啊…好疼啊……”

    蝰女爬行的速度非常快,眨眼间就已经抓住了神婆的衣角,蝰女仰着头,脸上的毒腺喷出血脓的液体,脸上却依然保持着那个诡异至极的笑容:“疼啊…我好疼啊……”

    神婆想要后退,却被她扯住衣角,拉扯之间神婆重重摔倒在地,脸上露出恐惧的神色。蝰女歪着脑袋,慢慢支撑起身子,那双紫黑的手缓慢抬起,长长的指甲朝着神婆的眼珠子就抓了下去。

    “啊!”

    神婆用力捂住双眼,从喉咙里逼出一声凄惨的喊叫,围观群众也不由出了一身冷汗……不过意料之中的疼痛并没有传来,反而是耳边传来一声沉闷的响声,就像是肉||体被重重撞飞出去发出的动静。

    神婆惊魂未定地从指缝间睁开眼看去,只见警察局里的那个“小领导”此时手臂死死抱着蝰女的腰,正声嘶力竭地朝她喊:“您还愣着干什么!赶紧跑啊!”

    蝰女被他抱住,一时动弹不得,脸上顿时闪过一抹厉色,十指如刀朝程名的脖颈挥去。蝰女这一下使出了全部的力量,只要长指甲刺入程名的脖颈,顷刻之间就能将他脑袋整个削下来。

    程名后背上鸡皮疙瘩都起来了,心说这回真完了。生死攸关,他把心一横,死死咬住下牙,手臂上的力量丝毫未有松懈。

    锋利无比的指刀破空发出尖锐的啸鸣,但是刀风没落到程名脖子上就被一把抓住了。程名等了几秒,发觉脑袋还好端端地架在自己脖子上,下意识抬起头朝上方看去。

    蝰女的手臂发黑变紫,表面覆盖着一层鼓凸的血管,而此时这只手正被柳安木轻松地抓住。

    程名死死抱着蝰女的腰,看见柳安木,眼泪和鼻涕一下就飙了出来:“三哥啊!就差那么一点,你就再也见不到兄弟我了!”

    蝰女被抓住的手臂青筋暴起,仿佛把浑身的力量都用在了手臂上。而柳安木则与她形成了鲜明的对比,攥着她的手好像根本没有用力,甚至还有空抽出时间,懒洋洋地扫了程名一眼:“自己打不过,还不会摇人吗?”

    程名有点好不意思,脸上挂着鼻涕眼泪笑了笑:“事出突然,我也没想这么多。”

    被两人晾在一边的蝰女转动着眼珠,怨毒的目光落在柳安木身上,嘴巴张开,露出一口白森森的牙齿:“你是什么东西……找死……”

    “还挺大胆的啊。”柳安木连眼皮都懒得抬,声音不大,却足以让在场的一人一鬼都听得清楚:“不过我要是你,这时候就乖乖把嘴闭上了,也省得一会多吃苦头。”

    “在公安局门口出手伤人,还敢这么猖狂!”有柳安木在这里镇场子,程名说话也硬气了不少。他的手臂上有好几处擦伤,松开蝰女,从地上一骨碌爬了起来。“三哥,别跟她废话,先带回局里再说!”

    蝰女扯开嘴角,冷笑了两声,瞳孔慢慢从眼皮中转动下来,黑色的眼珠犹如冷血的蛇类动物一样,缩成一条极细的细线:“想抓我…你们还没有那个本事……”

    话音刚落,蝰女的身上就爆发出一股浓重的怨气,这些怨气化作一条接着一条黑色的长蛇,缠绕在蝰女的周身,蛇头嘶嘶朝着柳安木吐出信子。紧接着,这些由怨气化成的蝰蛇发疯般缠向两人!

    第40章

    程名看不见怨气化成的鬼蛇, 只觉一股阴风扑面袭来。四周阴气肆虐,风中仿佛伴着呜呜的鬼哭,温度好像在一瞬间就下降到了零下, 手臂上也爬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蝰女脸上的笑容越来越大、越来越夸张,蛇影如同黑发般在它背后散开,变成锋利的蛛网分布它的身边。与此同时, 蝰女的面庞却变得越来越妩媚,皮肤在接触毒腺中流出的血脓后, 毒疮快速变淡褪去,整张脸出落得像刚剥了皮的水煮蛋,整个人妩媚而娇艳, 散发出一种迷人心魄的美丽。

    女人轻轻撩起长裙, 修长笔直的大腿白得近乎反光, 瞬间就让人晃了心神。程名怔怔地盯着蝰女, 眼中先是出现了一瞬间的恍惚, 随即竟然不由透出几分痴态。

    不过正所谓红粉骷髅,白骨皮肉,这些只是落在程名眼中的假象。

    蝰女这种不入流的幻术,骗一骗程名这种毫无修为的普通人还行。即使是丙等鬼差也有冥府之力护持,自然不会被这些虚伪的幻象所迷惑。蝰女此时“千娇百媚”的模样,落在柳安木的眼里,却又是另外一副光景。

    此时蝰女整个脸部几乎完全变形, 毒腺挤满了她每一寸皮肤,从毒腺中滴滴答答地流出脓血。青绿色的血管顺着脖颈,一点点爬上脸颊,最终又汇集在眼眶之中,将整个眼白都染成青绿色。这些被输入蝰女体内的液体大概带着剧毒, 短短几秒的时间里,女人的脸庞就变形浮肿,就像是吹鼓了气的气球。

    蝰女扭动着“娇柔”的身姿,眼神妩媚,充水浮肿的脸被浓稠的绿水胀起,变得晶莹剔透,让人不免担心会不会炸开。大概是见柳安木不为所动,蝰女咬了咬牙,又扭动着腰间的垂坠的皮肉,朝他丢来一个媚眼。

    柳安木跟她对视了半晌,真诚道:“要不你赔我点儿钱吧?”

    蝰女脸上“娇媚”的笑容停顿了一瞬,肿胀的嘴唇向两侧扯了扯,神色怨毒地看向柳安木:“你没中幻术…不可能…你到底…是什么东西?”

    也就是这么一瞬的功夫,程名感觉自己被抽离了出来,脑袋像是被什么东西重重拍了一下,整个人顿时向前倒去。随即,他的意识彻底清醒了过来,心说怎么回事,刚才我好像做了个梦?

    蝰女充斥着绿色液体的眼睛死死盯着柳安木,青年手指翻动,指缝中翻着一块铜板,常人发现不了,但蝰女却能看见一股黑气萦绕在青年的指缝间,就像是有了生命一样,从铜板中阵阵发出沙哑又急切的声音:

    “好饿啊……”

    “好饿啊……”

    柳安木脸上表情半点不变,眼底却多了一点捡了便宜的笑意:“别急,马上就让你开饭。”

    识海中没有姬玚的回应,只是缠绕在他指尖中的黑气转得越来越快,连带着指缝里的铜板都发出迫不急的的振动。场上的局面瞬间逆转,蝰女充斥着绿液的瞳孔震颤了一下,它似乎感受到了什么,身体不住的发抖,无形之中,仿佛正有一双眼睛正在贪婪地注视着它。

    蝰女的幻术再也维持不住,因为恐惧,它的身体剧烈颤抖着,周身的黑气在一瞬间收回,数不清的长蛇缠绕在它的周身,蛇头威胁地嘶嘶吐出信子:“不…别杀我…别杀我……”

    铜板轻轻被弹起,在半空中翻了面,又落回到柳安木的手背上,他慢悠悠扫了一眼惊恐的蝰女:

    “去吧。”

    空气仿佛凝滞了一瞬间,所有人的动作在这一瞬间都被禁止。紧接着,铜板上“嗡——”的震颤了一声,可怕的阴气从铜板表面爆发出来,如同洪水猛兽一般兴奋地嘶吼着冲向蝰女。刹那之间,天地变色,雾蒙蒙的月色被一道血色所覆盖,远远地天际传来轰隆轰隆的雷声。

    柳安木呼吸了一口潮湿的空气,只觉得浑身每一个细胞都被一种兴奋充斥。

    随着蝰女的血肉被暴虐地撕裂,他的眉眼间竟然染上一股肆意的邪气,一股从所未有的快意也一同涌入了他的身体,冲开堵塞的经络,流向每一个穴脉,原本滞涩的经脉竟然仿佛被某种力量打通,无形的力量源源不断涌入身体。

    柏止站在他身后几步远的地方,一动不动地注视着他的侧脸。从始至终,柏止的脸上都保持着淡淡的微笑,蝰女其实并不在他的计划中,但或许是连天意都在帮他,蝰女的出现反而阴差阳错帮了他一个忙。

    黑暗笼罩了一切,就连路灯也只能映照出很狭窄的一方天地。所有人好像置身于暴风雨来临前的海岸,昏暗、压抑、绝望还有未知的恐惧笼罩着一切。

    蝰女的身体被从中间剖开,绿色的汁液从它被切开的腹部流淌了一地,其中还混杂着不少软绵绵的器官。浓稠的黑气缠绕在蝰女的周身,从黑气中伸出一双枯骨般的手臂,很快蝰女就失去了反抗的能力,绝望地被从白衣女孩的身体里撕扯出来,随后仅在短短数秒之内,就被那些黑气蚕食殆尽。

    与此同时,柳安木的脑海中又响起了那个毫无感情的电子音:

    “A级悬赏鬼物[蝰女]任务已结束,感谢您的付出。请宿主注意,由于目标悬赏物死亡,系统自动冻结1000点转生值,宿主无法获取冻结部分奖励,其余部分奖励将在三个工作日内下发至您的账户。”

    脱离了蝰女控制的白衣姑娘仿佛被抽走了所有力气,整个人摇晃了几下,便软绵绵地倒了下去。程名不知道刚才到底发生了什么,只是下意识伸手抓住那姑娘,不过此时这个女孩显然已经失去了意识,如同一个烂醉如泥的酒鬼,连带着程名都被往前拽了一个踉跄。

    程名拉着女孩的手臂,将人背了起来,又回头扯着嗓子喊道:“三哥,快搭把手,先把她背到局里去!”

    柳安木动了动发麻的指尖,随着最初的舒意与兴奋褪去,他现在浑身的肌肉都酸胀的厉害,在短暂的几秒内他几乎连抬手这样简单的动作都无法做到。他很难形容现在的感觉,就像是有一股陌生的力量被突然塞进了他的身体,原本狭窄的经脉被强行扩宽,他甚至能感受到心肌收缩与舒张时不断挤压迸溅出鲜活的鲜血。

    “咚!咚!”心跳的声音就像是擂鼓,像有什么东西一下又一下撞击着他的心脏。恍惚之间,他的耳边出现了很多的声音,像是很多人在耳边絮絮叨叨说着什么,柳安木仔细听了很久,才听清楚这些人一直都在重复一句话:“出去…放我出去……”

    随着耳边的声音越来越大、越来越尖锐,一种无法形容的疼痛从后腰上胎记的产生,又顺着脊骨一直向上蔓延,几乎要将他的灵魂炙烤成灰。身体越是疼痛,他就越是熟悉这样的痛觉,这种疼痛就好像要揭开什么,让一段被封尘的记忆重新变得清晰。

    “三哥?三哥!你怎么了?”

    程名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柳安木感觉自己好像被针刺了一下,急促地吸了一口气,缺氧的感觉陡然褪去。眼前的画面由模糊逐渐变得清晰,程名背上正背着不省人事的女孩,旁边几个警局的同事也七手八脚地帮忙搭手。

    “我没事,我很好。”柳安木顿了顿,用手背擦去额头的冷汗。再次抬起身体的时候,他似乎又恢复了一贯的散漫,只是藏在背后的手指缓慢收紧:“先把人弄进去,你背着不觉得累吗?”

    也许是他此刻的脸色太过苍白,程名扭头看了他一眼,似乎还想说什么,但碍于周围人太多,最终还是没有说出口。

    没有在意程名的欲言又止,柳安木慢慢直起后背,他大步走到神婆的身边,神婆此刻已经说不出话来,她的嘴唇蠕动了几下,看向柳安木的目光只剩下惊恐。

    “你恐怕走不了了。”这个年轻人在她面前蹲下身,伸出手摊开,用只有两个人能够听到的声音说道:“把令旗交给我,我会把它送到该去的地方。”

    **

    正如柳安木所说,神婆很快就被一行穿着深蓝色制服的人带走。这些“蓝制服”的左胸口处都别着一枚徽章,上面只有四个金色的小字“特案A组”。

    在审讯夏晴的时候,柳安木曾见过这些人一次。在特案A组服役的人无一例外,全部都是异能术士,负责处理各省内涉及异能玄学的刑事案件。而且相比于749局的其他成员,特案A组的人权限更大,活动范围也相对更自由,可以说他们算是749局中的中层。

    “蓝制服”中有一位须发尽白的老者,手里拄着一根龙头手杖,从其他几人的态度来看,他似乎是这一行人的领导。

    “我听说刚才是你出手,才救下了那位姑娘?”老头拄着手杖,缓慢走到柳安木的目前,他看向柳安木的目光透着一种审视:“你是行鬼师,你的师父是谁?”

    “家师鬼手柳十七,两年前就死了,你想叙旧的话,最好亲自下去找他。”面对这些749局的走狗,柳安木实在懒得有什么好态度。

    “你是柳十七的徒弟?”老头倒也不恼,只是看上去稍微有些意外,他重新打量起柳安木。

    据他所知,柳十七一辈子只收过三个亲传的徒弟,其中一个徒弟被高层看中,在加入749局的第三年不幸因一场事故死亡,还有一个徒弟两年前病死,现在只剩下一个大徒弟,已经成了行内能只手搅动风云的人物。不过柳十七亲自收的徒弟虽然只有三个,但挂名徒弟没有一百也有八十。

    “你无需紧张,以你的能力,留在这里真是屈才了。”老头摇了摇头:“不如跟我回去吧,我会给你一个更好的平台,让你有机会能发挥出自己真正的价值。”

    “……”

    柳安木静静盯着老者看了半晌,随即缓慢地扯了一下嘴角:“你是在邀请我加入749局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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