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湖区公安分局修建在闹市区, 为了呼应“美丽市区”的号召,围着公安局栽了一圈的梧桐树。每到夏天的午后,树上的蝉鸣就会此起彼伏地响起来。
沙湖区公安分局内, 老旧的收音机正在费力播报着广播,断断续续的声音像是一个垂暮的老人。
“据本台记者传回的消息,昨日《国华日报》失踪女记者一案发现最新线索, 兹拉兹拉……关小春的随身手提包在……兹拉兹拉,目前警方已经把证物交由科技犯罪相关部门进行检查……”
新闻还没有播报完, 耳边就传来“咔哒”一声。随着广播的声音突然中断,趴在桌上正在小憩的青年睫毛动了动,却没有睁开。
“三哥, 王队喊你现在赶紧过去一趟, 好像有急事在找你。”
程名把手里的收音机放下, 晃了几下柳安木的肩膀, 嘴里小声嘀咕道:“昨天晚上李飞说你太累睡着了, 连上楼都是我给你背上去的,怎么睡了这么久还没睡够?”
枕在自己手臂上的青年紧紧皱起眉头,从鼻孔里哼哼了两声,又把脑袋转向了另外一个方向。
天知道昨天他被那只该死的白无常拖着,一晚上跑了三个片区勾魂。
等太阳终于从天际线边爬出来后,那天杀的无常拍拍屁股收工回去睡觉,而他这个“临时工”刚回到自己的身体里, 准备补个回笼觉,就被程名一边念叨着“要迟到了”,一边连拉带拽地给他从被子里挖了出来。
头顶上的声音还在喋喋不休,程名顺手拿起桌上的空调板,“滴”一声将正在吹冷风的空调关掉:“对了三哥, 昨晚我帮你和‘过往随风’打游戏,他终于主动提出要和咱们见面约会。不过他,他还有个小小的条件……”
把头缩在自己胳膊里的青年动了一下,闷闷的声音从臂弯里传来:“什么条件?”
“他提出要跟咱们视频一次,彼此如果来电,那就发展到线下见面。”程名拧开一瓶冰水,将冰凉的瓶身按在柳安木的胳膊上:
“这家伙反侦察意识实在太强了,咱们的探子在他打游戏的时候装作新客进去观察情况,谁想到他真的一边打游戏,还一边关注着网吧门口的情况,看见有陌生面孔进来,立刻就跑了。所以王队说还是以防万一,让咱们想办法把他约出来,再对他实施抓捕。”
关了空调后的休息室很快又闷热起来,手臂冰凉舒服的触感让柳安木终于舍得爬起来。他接过程名手里结成冰坨的矿泉水瓶,仰头灌了一口,冰凉的水流划过喉咙,稍微驱散了一点困意。
“行啊。”他打个了哈欠,想都没想直接答应了下来:“见面老子都不怕,难道还怕打视频?”
“三哥,你这也算是为人民做贡献了。”程名嘿嘿笑了一声:“到时候让咱们局里的女同志来给你拾掇,肯定把这个‘过往随风’迷得魂不附体!”
柳安木不置可否地挑了一下眉梢,又拿起手里凉丝丝的冰水,往嘴里灌了几口。眼见一瓶冰水快喝到底,这人也没有挪屁股的意思,程名看了眼墙上的挂钟,准备再催促他一句。
可就在这时,休息室的大门却一把被推开,一身板正警服的王远大步从门外走了进来。出于老警察的本能,那鹰隼般的目光先在休息室内扫了一眼,随即才落在柳安木身上:“你小子立了点小功,尾巴都快要翘上天了,老子喊你过来,半天也没见到个人影。”
柳安木靠在椅靠上,懒洋洋地耸了耸肩:“头儿,局里两点才上班,现在还是休息时间。”
“十万字的检讨写完了?瞧你这副懒洋洋的样子,哪里像是一个警察?”王远语气严肃,眉头皱得更紧了一些。他深呼吸了一口气,才将手里的文件甩了桌子上:“我既然单独喊你过来,肯定是有急事。”
“我们今早接到一起报案,报案人是本市的杰出企业家陈东方,他报案称他的女儿陈娇娇已经失踪了三天,前两天他还以为女儿是在和自己赌气,甚至拒绝了他老婆要报警的提议。直到昨晚的家庭宴会,陈娇娇依然没有出现,报案人一家这才感觉到不对。根据报案人的口述,他现在怀疑是自己竞争对手找人绑|架了他的女儿,想要以此来威胁他退出招标。”
“陈娇娇?”柳安木抬了一下眉梢,觉得这个名字似乎有点耳熟。翻开桌上的文件,第二页赫然印着失踪人的彩色照片,照片上的女人穿着短袖短裤,黑色的长发高高扎在脑后,不施粉黛却有一种清新自然的美丽。
程名也看到了那张彩色照片,不由吃惊了一惊:“三哥,这女人之前不是来找过你,还说她是你二嫂来着。”
柳安木一目十行地扫过手里的报告,视线落在第二页上的一行小字:“失踪时间是在三天前?”
王远从烟盒里抽出一根烟,点燃:“没错,和陈娇娇一起失踪的还有她报社的同事方泉。三天前,他们二人驱车离开所工作的报社,随后共有四个监控摄像头拍摄到了这辆车。交警队调取了这四个监控摄像,在摄像里发现他们是在跟踪另外一辆车。”
柳安木没打算隐瞒,点了点头:“上周她拦过我的车,想要从我手里挖到第一手爆料,被我拒绝之后依旧不死心。所以那天晚上她应该是以为我在出外勤,才会跟踪我进入了零界。”
“她手里没有邀请函,如果被卡在安检站,又独自驱车离去,那可就麻烦了。”王远抽着熟悉的香烟,眉宇间几乎能夹死一只苍蝇:“他们如果真被困在零界,在导航失灵的情况下,搞不好会开进了深海区。在那个地方,他们两个人没有任何自保能力,无异于羊入虎口。”
“拍卖会期间他们就在明月饭店。如果在拍卖会结束后,他们老实跟着车流离开,绝对不会出任何事情。”柳安木顿了顿:“除非他们在拍卖会结束以后,主动脱离了车流,在‘零度口’调转方向,开到了浅海区,等他们再想回头的时候,来时的路已经消失不见。”
浅海区和深海区中藏着数不清的冤魂厉鬼,而‘零度口’就是通往明月饭店和浅海区的岔路口。
为了指引前来参加拍卖会的宾客,明月饭店特意在‘零度口’的岔路上支了一排护栏,有护栏的一侧就是正确的方向,而没有护栏的一侧,则通向浅海区。
浅海区的“浅海”二字并不是一片海,而是用来指代像海一样的沼泽,在这区域的正中央有一片几公里的沼泽地,从里面可以通往更深的底层,而就在沼泽下则藏着那些穷凶极恶的鬼魂,如果陈娇娇真的把车开到了沼泽附近,即使没有在下陷得过程中被沼泽闷死,恐怕也会被沼泽底部的那些东西当成食物圈养起来,这比直接被闷死还痛苦千万倍。
“有一个监控摄像头拍到了你们前后脚驶入鼓楼大街,而且你的车再次出现在监控摄像头内,已经是五个小时以后了。哪怕这件事与你们无关,但办案需要证据,如果单从监控录像来看,你们两人确实有不小的嫌疑。”王远抽了一口烟,似乎想到了什么,又看向柳安木。
“你刚才说他们他们二人在拍卖会期间在明月饭店里?不对,他们没有邀请函,拍卖会期间怎么可能在明月饭店?”
程名不由想起了那天的情景,在安检口的时候三哥突然从口袋里摸出了两张纸人,又把两张红色卡片放在两个纸人的手里。那两个纸人蹭了蹭三哥的指尖,随即便探头探脑地从车窗钻了出去,再往后他就再也没有见过那两个纸人了。
程名抓了抓后脑勺上的头发,解释道:“我们在安检口才发现他们,三哥说外面乱,怕他们在外面出事,于是就拿了两张红卡给他们。”
“把红卡给了他们,你们又是怎么进去的?”
“三哥手里正好还有两张黑卡,安检的人验过黑卡,就把我们放进去了。”程名咽了一口唾沫:“不过当时我们和他们的车之间还隔了两三辆车,等我们进到明月饭店以后,就再也没有见过他们了。”
王远指缝间夹着香烟,眼底闪过一丝思索。随即他把烟屁股按在烟灰缸内,从桌上拿起调查报告:“陈东方在交警队有点关系,现在他应该也看过那四段录像了。陈娇娇无疑是在跟踪你后才失踪,你们两家是世交,陈娇娇和你二哥还定过亲,你父亲应该很快就会打电话喊你回家,到时候你要怎么糊弄过去?”
王远的话音刚刚落下,柳安木放在桌上的手机突然嗡嗡震动了起来,来电显示是一个陌生号码。
柳安木拿起手机,摸了摸下巴,疑惑道:“头儿,你该不会还有什么言灵这类的绝活吧?”
王远嘴角抽搐了一下,轻咳一声,用眼神示意他接电话。按下接听键后,对面先是一阵沉默,柳安木索性也不说话,等着对面先开口。果然等了几十秒后,对面终于沉不住气了。
“你到底还要胡闹到什么时候?今晚的家庭宴会,你陈叔叔想见一见你,无论你手上有什么事情,都必须给我回来。”
第92章
掏了掏耳朵, 柳安木懒洋洋道:“你哪位啊?”
“……”电话那头沉默了片刻,许久之后才说出一句话:“我知道你一时半刻还接受不了那件事,不过我和你妈妈养了你这么大, 即使你三哥回来了,你也依旧是我们柳家的孩子。”
听见电话那头伪善的话,柳安木不由在心里冷哼了一声, 心说:我可去你大爷吧。
电话对面的这个人应该就是原主的父亲,而且这个便宜爹似乎和原主还没有血缘关系, 原主大概率是他们领养的孩子。
即使他没有原主的记忆,但也能大概猜到原主当时的处境,如果原主是一个被家人疼爱的孩子, 手机里不可能没有保存任何一个家人的联系方式, 甚至连户口本都是迁出来单独一页。
没听见柳安木的声音, 电话那头的男人还以为他态度有所松动, 于是语重心长地说道:“如果不是柳家, 你不知道还要在孤儿院里受多少苦,你也该懂事了,别让爸爸难做。公司这次竞标离不开你陈叔叔的帮助,在这个节骨眼上,你却闹出了这种事情……”
“我闹出了什么事?”柳安木打断了男人的话,不耐烦地说道:“陈东方和你之间的利益我不感兴趣,少拿什么狗屁生恩养恩道德绑架老子。”
“……”对面的男人被他噎了一句, 半天没能再说出下一句话,他没想到这孩子离开家这几个月,性子竟然变了这么多——简直就像是换了一个人。
就在沉默蔓延的同时,柳安木的大脑里突然“滴”的一声响起了提示音:“还阳小助手提醒您,检测到宿主行为偏离预设轨道, 已自动为您开启群体记忆适配性调整攻能!”
随着脑海中的提示音落下,电话里传来深深的呼吸声,再开口的时候,男人的声音里已经带上了威胁的味道:“小木,柳家对你已经仁至义尽了,我的要求也不高,只是让你回家吃顿便饭。”
“如果你还想在警局好好干下去,就应该聪明一点,不要和我对着干。看在从小将你养大的情分上,我也可以尊重你的想法,让你继续留在警局……”
这一次,没等电话那边威胁的话说完,柳安木就干脆利落地挂断了电话,顺手将那个号码拉黑。
“这件事你不能任性,还是要回去一趟。”王远手里的香烟刚好烧到了底,他缓慢吐出一口烟气,又把烟屁股在烟灰缸里按灭:“一方面,监控摄像头的确拍到陈娇娇的车跟踪你开进了鼓楼西大街,监控里虽然没有拍到程名的正脸,但你这张脸非常清晰,你的嫌疑现在还排除不了。另一方面,你父亲和省局的李厅是多年好友,如果他真的铁了心要你离开警局,你也只能回家啃馒头了。”
说完这权衡利弊的一番话,王远摆了摆手,拿起搭在椅靠上的外套,头也不回地离开了休息室。
柳安木嘴角抽了抽,虽然没有说话,但脸上的表情像吃了屎一样难看。
……万恶的资本主义!
把手机塞进裤兜,柳安木站了起来,捞起一旁冰镇过的矿泉水,朝着大门的方向走去。
程名连忙道:“三哥,你去哪啊?”
“还能去哪,当然是回家呗。”
“回家?”程名挠了挠自己的后脑勺,赶了几步跟上去:“可现在离下班还早啊,你该不会想要翘班吧?这个月也没剩下几天了,你现在翘班多不划算啊。”
停下脚步,柳安木歪过头,漆黑的眼眸仿佛晴空下清澈见底的湖面,清晰地倒映出程名的影子。
他指了指自己身上蓝色的警服,似笑非笑地说:“你是准备让我穿着警服和嫌疑人视频吗?”
“……”
**
半个小时后,沙湖区公安分局二楼休息室。
休息室的房门半掩着,透过一条狭窄的门缝,正好能看见休息室内背对着众人的那道粉色身影。
休息室内坐着一位穿着粉色碎花裙的小姑娘。“她”大大方方地坐在视频前,两只素藕般的手臂托着下巴,黑色的长发披在她的肩头,柔和了她肩膀的曲线,显出几分幼态:“终于见到了哥哥了。”
听着小姑娘软软糯糯的声音,蹲在门口的程名忍不住打了个哆嗦。他疑惑地搓掉手臂上起的鸡皮疙瘩,低声自言自语:“怎么有点冷?这是我的错觉,还是空调开太低了?”
“不是错觉。”背后突然传来一个压低的声音,紧接着肩膀就被拍了两下。程名下意识转过头,抬眼就看见王远正站在他旁边,对上他看过来的目光,王远把食指放在嘴边比了一个噤声的手势。
程名咽了口唾沫,慢慢转过头,艰难地看向自己的后方。
就在离他几步远的地方,此刻正站着一个高大的男人,高定西装熨烫得一丝不苟,金丝边眼镜背后,是一双颜色稍浅的眼眸,往常这双眼睛总是挂着温柔的笑意,而此刻那些温柔笑意却完全消失不尽,仿佛掉入了数九寒天的冰窟。
柏止站在离门几步远的位置,穿着白衬衫,西装裤,袖口的法式珐琅袖钉低调而奢华。他的右手缓慢地抚摸着左手拇指上的一枚扳指,仔细看就会发现,这枚扳指上已经隐约有了几道裂痕。
休息室里的“小姑娘”对休息室外暗云涌动毫无察觉,此刻“她”正朝着摄像头另一边的男人眉眼弯弯的笑着,仿佛满心满眼都是对视频那头那个其貌不扬的男人深深的爱意。
男人那边的环境似乎是在一间出租屋,墙壁不少地方都已经脱落,露出里面的水泥墙。男人将指缝里的香烟塞进嘴里,故作深沉地吸了一口,随即缓缓吐出白色的烟圈:“妹妹,我比你大很多……跟我在一起,我怕你会觉得吃亏,所以我才没有直接答应和你约会。”
“小姑娘”用食指缠起耳边的一缕长发,放在指尖绕来绕去,语气轻飘飘的,却像是一把柔软的刷子在男人心头撩拨:“所以呢?你连跟我在一起的勇气都没有,还说是真心喜欢我,我看你根本就是一个胆小鬼。”
“胆小鬼?呵呵。”男人又深深抽了一口烟,沧桑地说道:“自从你出现后,老子才知道心里有一个惦记的人是那么的美好。可我比你大太多,我生君未生,也许在未来,你会遇到比我更合适的人,他会替我保护你,照顾你,牵着你的手,一起走进婚姻的殿堂。”
“……”柳安木脸皮抽搐了几下,生怕再多忍几秒就会忍不住破功。于是他深呼吸了一口气,松开缠绕着长发的手指,忽然站了起来,俯身凑近了平板的摄像头。
那张漂亮像是天使的脸蛋骤然在视频中放大,让对面的男人呼吸都为之一窒,喉结缓慢地滚动了一下,那张“马脸”上隐隐透露出一丝期待的神色,显得更加丑陋不堪。
柳安木对着那张“马脸”看了几秒,眯起的双眼里有一闪而过的厌恶。
哪怕是地府里的牛头马面,都比这人长得有人样,多让他看一眼这张丑脸,都他妈算是工伤,更不用说他还得对这张脸,说出那些恶心的情话。
柳安木做了几个深呼吸,不动声色地从那张“马脸”上移开目光。与此同时,在他的脑海里慢慢拼凑出一张面孔——那双镜片后的眼睛,无论何时都会温柔地注视着他,树梢上落下的月光洒在那人高挺的鼻梁上,让他的五官有种朦胧、近乎妖孽的美丽,白发披在那个人的肩膀上,就像是月光下蛊惑人心的妖精……
细小的电流仿佛在血管里乱串,脖颈上似乎还残留着那人急促而热烈的呼吸,就好像急于要验证什么,才能抚平那人心中的焦躁与不安。
“……哥哥。”柳安木动了一下嘴唇,他的声音有些沙哑,甚至是连那近乎完美伪装的伪音都压抑不住的沙哑。偏偏这种沙哑落在视频那头的男人耳朵里,有种说不清、道不清的勾人:“我不知道下辈子我们能否还能遇见,所以今生我就想把最好的自己都给你。”
话音刚落,视频里的年轻小姑娘挑起眼尾,朝他轻轻眨了眨眼睛,眉眼弯弯地笑了起来。少女的懵懂的青春而成熟女人的妩媚在“她”身上交织,这种直观的视觉刺激,足以俘获任何一个单身男人。
视频对面的男人咽了咽口水,手指无意识地朝下伸出,过了很久,他才哑着嗓子说道:“你什么时候有空,哥哥带你去附近玩玩?”
“周六怎么样?周六我们学校才放假哦。”
“好!那就周六!”男人心痒难耐,顾不得那么多:“把你地址发给我,周六我开车去接你。”
“好呀,那周六等你哦——哥哥。”
……
程名擦了擦头顶的汗水,面上苦逼地打着哈哈。他怎么也想不通,像柏教授这样的高知人士,身上为什么会散发出那么可怕的气势。
柏止垂下眼眸,他缓慢地转着拇指上的扳指,裂纹像是蛛网般遍布在整个扳指上,却偏偏没有立刻碎裂开来,而是依旧牢牢戴在他的拇指上。
只留了一条缝的大门被拉开,随即便有一个懒洋洋的声音从休息室内传来:“搞定了。老子早就说过,玩他只需要一个女生头像。”
门板被完全拉开,从休息室里走出来的柳安木刚抬起头,就毫无防备地对上了那双深沉的眸子。
“……”正朝外迈的步伐一顿,鞋底就像踩上了三伏天的塑胶跑道,被牢牢粘在了地上。
那双镜片后的眼睛平静的与他对视,眼底仿佛是一眼望不见底的深渊。
柳安木眨了眨眼睛,又眨了眨眼睛,低头看了一眼自己身上的粉色碎花裙,肩膀立刻缩了缩,心底突然升起一阵心虚。不过这种心虚很快就消散如烟,心说老子就是在执行任务而已,心虚个屁啊?
想到这里,他不由又挺直了腰板,看向柏止镜片后的眼睛,挑眉道:“好巧啊,柏教授。”
王远已经习惯了他这副见色忘友的模样,顺嘴就说道:“我们还有两个大活人也站在这,怎么你小子眼里就只能看见一个柏教授?”
柳安木头也不回,慢悠悠地说:“头儿,你要长成柏教授这样,我当然也能看见你。”
柏止没有理会两人间的拌嘴,他只是安静地看着面前的柳安木。半晌,他轻轻取下布满裂痕的扳指,那块和田玉扳指只一瞬就在他的手心里化作粉霁。随后,他转过身,淡淡地朝着走廊走去。
柳安木动作顿了一下,他盯着柏止远去的背景,眼睛一点点眯了起来。
片刻后,他烦躁地“啧”了一声:“他生什么气?”
程名凑了过来,压低声音神神秘秘地说道:“三哥你是没看到,你刚才在里面和‘往事随风’调情,柏教授在外面脸色可吓人了。”
“调个屁的情!老子那是在工作!”柳安木没好气地冷笑道:“这福气给你,你要不要啊?”
“是是是,你这是为人民做奉献,拯救无数迷途少女。”程名挠了挠头发,余光不由又朝着走道尽头那个背影瞟了一眼:“不过我说三哥,你还是快去看看柏教授吧,他刚才的脸色可真的不太好看。说起来柏教授刚才也挺奇怪的,我刚才看见你穿成这副模样,第一反应是掏手机拍照回头好好敲你一笔,他怎么还生气了……恩?三哥?你又去哪啊?”
程名话还没说完,柳安木就已经从他身边大步走了出去。阳光透过窗户落进走廊,粉色碎花裙摆在空气中扬起一个明艳的弧度,仿佛是一朵正在缓慢盛放的花朵。
懒洋洋的声音从前方传来:“换衣服,老子总不能穿成这样去找他吧?”
第93章
柏止的办公室在三楼, 作为局里特聘的侦查顾问,老局长专门为他安排了一间独立办公室。
换回警服,柳安木随手抛着从技术科顺来的苹果, 溜溜达达来到三楼。
柏止的办公室门口有一块崭新的铁皮牌,写着“侦查顾问:柏止”。柳安木扫了一眼铁皮牌下方的人员去向牌,抬手将蓝色箭头从“在岗”拨到了“外出”。
敲了敲门, 顾问室内沉默了片刻,才传来一声“请进”。
推门而入, 进门的位置摆放着一套沙发和茶几,一套紫砂壶茶具摆放在梨花木茶具上,旁边还放着一只迎客松倒流香香炉, 整个办公室内都萦绕着一股淡淡的幽香。除此之外, 简单的办公室里就只有一些基础的办公用品, 罗列整齐的文件盒一件件堆放在木制文件柜中, 每个文件盒都被细心地贴上了不同颜色的标签。
柏止坐在黑色办公桌前, 鼻梁上的金丝边眼镜此刻被取下放到一边,柳安木的视线从那乌金木镶金边的老板桌上移,便直接对上了那双颜色稍浅的黑眸。
柳安木欣赏了一会自己在那双漆黑眼眸中的倒影,才慢悠悠地走过去,单手撑着办公桌,俯身前倾,将手里的红苹果放到柏止的面前。这样的动作极其具有侵略性, 就像是一只正在狩猎的野兽正好整以暇地打量着面前的猎物。
随后他抬起头,将手下的苹果推了过去,眉眼弯弯地看向面前的柏止:“柏教授,我给你带了礼物,别生气了。”
柏止垂着眼眸, 视线看向那只转着红苹果的手。
从窗外透进的阳光刚好落在那只手上,手背上的筋骨微微隆起,隐约能看见皮肤下那些青色的血管,仿佛稍微用点力,就能在那苍白的手腕上留下一些旖旎的痕迹。
柳安木盯着那双近乎透明的眼眸,明明从始至终那双平静的眼睛里都没有什么波动,可他却偏偏从那双眼睛里读出了一丝微微的叹息。
“不说话我就当你原谅我了。”他微微弯起了嘴角,尾音里带上了几分笑意。
说完他慢悠悠地直起身体,顺手拿起柏止桌上的一只签字笔,放在指尖转动,笑道:“柏教授,既然我们已经和好了,那我想请你帮个忙不过分吧?”
“……”
柏止抬起眼睛,颜色稍浅的眼眸在阳光下如同漂亮的琉璃盏,他望向面前笑眯眯像是只小狐狸的青年,沉默了片刻才说道:“你想让我帮你什么?”
“不急,你先回答我一个问题。”签字笔在柳安木的指尖转了几圈,随着一个漂亮的收尾,签字笔被他转回手里,随意地插回笔筒之中。
柏止的目光落在笔筒内比其他笔高出一截的签字笔,一反常态没有伸手将那只签字笔重新按回笔筒内,只是任由那只签字笔突兀地立在那里。
柳安木的声音慢悠悠地,带着几分漫不经心的味道:“柏教授,你喜欢男人吗?”
空气安静了几秒,连呼吸声都变得微不可闻,只有窗帘擦过窗框的挲挲声。
柏止缓缓抬起眼眸,视线移到了柳安木的身上,他盯着那双漆黑而明亮的眼睛看了很久很久,才很平静地说道:“是。”
“巧了,那就要请你帮个小忙了。”青年微微弯起嘴角,眼睛在阳光下越发明亮,像是汽水里漂浮起的菠萝片:“听说柏教授演技还不错,所以我想让你配合我演一出戏。”
柏止抬头看他,道:“演戏?”
“不用担心,这个忙很简单。”柳安木指了指自己,慢悠悠地说道:“你只需要配合我,演好我的男朋友就行。事成之后,算我欠你一个人情。”
话音刚落,不大的办公室内陷入一片更深、更诡异的死寂,柏止定定望着他的眼睛,看了很久很久。窗外的风扬起薄如轻纱的窗帘,海潮般的阴影在乌金木桌起起落落。
不知道究竟过了多久,柏止才动了动嘴唇,轻声问道:“为什么?”
“有人想找我不自在,我当然也不能让他们好过。”柳安木站在阳光里,金色的阳光落在他的肩膀,勾勒出他比例绝佳的肩背,又随着他微微扬起的下巴,掠过他的喉结,擦过他的发梢,在桌上投下一片阴影。他盯着柏止的眼睛,突然笑了起来:“柏教授,我还是更喜欢你留着长发的样子。”
“……”
柏止坐在宽大的办公椅中,安静地和他对视。半晌,那双颜色稍浅的眼眸中仿佛滴落进了一滴红墨水,这滴红墨水很快在那双温柔的眼眸中扩散开,直到整个眼瞳都变成妖异的血红。
柏止抬头注视着他,唇角很温柔地上勾了一下:“你是怎么发现我的?”
“味道,虽然你把妖气收敛得很好,但你身上的气味却隐藏不了。”柳安木说:“树木花草成精,身上会有一股天然的异香,即使化成人形,也无法掩盖。所以《伏魔妖录》曾记载,古时的捉鬼师每到一处,就会先向当地村人打听,当地是否有身负异香的奇人,如果得到肯定的答复,就会立刻带着东西前去捉妖。”
他边说边从脖子上扯下一枚吊坠,将上方的铁皮推开,将里面白色的液体倒出一点在手心中:
“开始我也怀疑过你是用了什么香料,所以我找你要了一瓶香水。普通香水的成分主要是乙醇,香气是因为里面掺入了一定比例的天然的提取物,不过你送给我的这瓶却不一样,是由柏树根茎中的汁液所制成,而这种提纯技术现在很难做到。”
柏止缓慢垂下眼眸,一动不动地看了他手心里的汁液半天,须臾才沙哑着声音说道:“既然你都知道,为何还要随身携带这些汁液?”
柳安木没有回答他,而是将吊坠上的铁片重新压了回去,用手指蘸了一点手心里的汁液,随即用那两根蘸了汁液的手指,慢悠悠地在自己侧颈上划下两条近乎透明的水渍。
空气中呼吸声兀然停顿了片刻,紧接着又沉沉地、粗重地响起。
气味、妖印都是妖族最原始的占有欲望,一旦妖族认定了一个伴侣,就会从内心深处不断渴望能够完全拥有自己的伴侣。但如果伴侣无法被标记,它们就会出于妖族的本能,不停在伴侣身上留在自己气味或者妖印,以此来震慑其他觊觎者。
压抑的妖气不断从柏止的身上逸散开来,只在短短的一瞬间,整个房间就被浓烈的柏木香所覆盖。窗外的风扬起纱帘起起落落,仿佛是那大地深处涌起的震波。
罪魁祸首把吊坠戴回胸前,这才扬起下巴,慢悠悠地说道:“哦?柏总以为是为什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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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18:45,黑色奔驰大G缓缓停在一座独栋别墅前。车身刚停稳,便从别墅里匆匆跑出来一个中年女人,腰间系着粉色围裙,看样子大约五十出头的模样。她先是打量了面前的豪车一眼,随后视线才落在驾驶室缓慢降下来的车窗上,眼神由诧异变得惊喜。
柳安木胳膊压在车窗上,目光落在小跑过来的女人身上。在他盯着女人的第三秒,终于从女人右侧弹出的面板中知道了女人的身份。
——冯菊,柳家聘请的家庭保姆,也是曾今在这个家里唯一对原主真心相待的人。
冯菊在身前的围裙上擦了擦手,满是皱纹的脸上挤出了一个笑脸:“小少爷回来了,夫人和先生都等你好久了。”说着,她用刚擦干的手抓着柳安木的手臂,目光有些许责怪却又藏不住笑意:“多大的人了,还跟太太和先生闹脾气,这一走就是几个月,也不回来看看冯姨。”
柳安木看了看她,却没有贸然接话,只是搭在车窗上的手略微收紧了一点,似乎有点紧张。
从小助手刚才的提示来看,冯菊是原主的世界里唯一给予过他真心爱护的人,也是他童年里唯一愿意亲近的人。如今,她从小爱护关心的孩子已经永远离开了她,柳安木不想因为他的原因,看见他们之间最后的回忆被小助手“群体记忆修改”模块夺走。
好在冯菊还沉浸在惊喜里,并未发现他的异常,只是抓着他的手轻轻拍了又拍。冯菊抬起头还想再说些什么,突然看见副驾驶上还坐着一个高大英俊的男人。
冯菊怔了一下,又转头看向自己最爱护的孩子,小声询问道:“这位是?”
柳安木清了清嗓子,莫名有点心虚:“他是我警局的同事……也是我的男朋友。”
坐在副驾驶上的男人喉结缓慢滚动了一下,金丝边后的眼睛深深地注视着身旁的青年。这个活了几千的妖精第一次有了一种奇怪的情绪,就像是第一次上门的女婿,总是有点手足无措。
“男朋友?”冯菊的眉毛深深地皱了起来,她犹豫地看了一眼车里的男人,又轻轻拍了拍柳安木的手背,示意他下车借一步说话。
柳安木不明所以,只好先朝柏止使了个眼色,将车熄火后,就下车跟着冯菊走到一边。
刚没走出多远,冯菊就急切地拉了拉柳安木的衣袖,压低声音说道:“你这孩子,在外面偷偷谈对象也就算了,怎么还把他带回家里来了?夫人和先生这次着急把你喊回来,除了陈总的事情,还有就是要催你去白家下聘礼,你现在光明正大带个男人回来,夫人和先生哪里能轻易放过你?”
柳安木眨了眨眼睛,又眨了眨眼睛,疑惑道:“催我去白家下聘礼?”
“白家的小姐听说在医院里躺了几个月,眼看着马上就要不行了。”冯菊眼眶有点红,叹了口气,抓着他的手不愿意松:“这几天白家的人来了好几趟,都是来催你和白小姐结婚。白家比较传统,他们觉得如果白小姐死的时候还是孤身一人,她的鬼魂就得不到安稳,会让家宅不宁,这才着急来催你和白小姐成婚。”
说起来这事,冯菊就忍不住用手指轻轻擦拭着眼角的泪水:“我可怜的小少爷,命怎么就这么苦呢?当年白小姐一眼看中的明明是小泽少爷,可夫人和太太既舍不得自己的亲身儿子,又不愿意放弃这个攀附上的白家的机会,所以才偷偷把你从孤儿院领养回来,对外宣称你才是柳家的小儿子。”
“我知道你是个听话的好孩子,这次的事情委屈你了。但白家家大业大,太太又从小不喜欢你,只是把你当个玩意儿养着。你这回就听冯姨一句劝,先让你的对象回去,过几日你和白小姐把证领了,成了白家的姑爷,就算以后太太再不喜欢你,也要顾及着白家的势力,不会轻易动你……现在事情已经到了这个地步,你总要想办法多为自己争取一点利益才是。”
第94章
冯菊匆匆交代了几句话, 口袋里的手机就响了起来。她拿起来看了一眼,显示的号码是“太太”,她的脸色顿时变了, 这才一拍脑袋,想起来炉子上还炖着肉。
于是她只好匆匆打开铁门,交代柳安木先把车停进私人别墅的院子, 就急忙赶了回去。
柳安木转着车钥匙,朝车门的方向走去。
冯菊几段话里透露出来的信息很多, 柳安木整理了一番思绪,终于明白了一切到底是怎么回事。
原主原本是一个孤儿,之所以会被柳氏夫妇领养, 只是因为这位“白小姐”早年间看上了柳氏夫妇的小儿子, 但柳氏夫妇深知白家小姐体弱多病, 只怕活不了太久, 他们既想要攀附上白家, 又不愿意将自己爱护的小儿子作为利益牺牲品,于是便想到收养原主,冒名顶替自己的小儿子和白家定下婚约。
“难怪着急让我回来,原来是想要逼婚。”柳安木自言自语,与此同时,他的大脑也在飞速转动,他没有原主的记忆, 所以只能从目前所掌握的线索去推测。
原主的户口被单独迁出,是否说明原主曾今也为摆脱这个荒谬的婚姻做过抗争,那他抗争的结果是什么?还是他答应了柳家什么条件?
“逼婚?”耳畔传来一道低沉的声音,声音里听不出任何情绪。
柳安木没有回答,而是边向后倒车, 边反问了一句:“你知道白家吗?”
柏止顿了一下,片刻后才回答:“略有耳闻。白家内战时期靠倒|卖|军|火发家,改革开放后又逐步转型,将势力渗透进入各行各业。”说完,柏止又微微笑了一下:“是有什么事吗?”
“哦,也没什么大事。”柳安木打了个哈欠说:“只是冯姨刚才告诉我,他们家的一位大小姐看上我了,正准备让我那对便宜爹妈给我施压,好让我娶了她,过去吃几天软饭。”
“……”车内微不可察地安静了一瞬,柏止没有说话,只是唇角的笑意淡了一些。半晌,他轻声开口询问道:“那人叫什么名字?多大年纪?”
柳安木懒洋洋说道:“不知道,不过应该很快就会知道了。”
黑色大G稳稳停在别墅前,旁边的大花飞燕草此刻开得正盛,到处都是姹紫嫣红的一片,远看上去就像是一副油画。
柳安木推门下车,他肩背清瘦,双腿笔直修长,一身警服更衬得他身形修长,却偏偏站没个站相,给人一种散漫的感觉。而从副驾驶位上下来的男人比柳安木还高出一个头,流畅的肌肉线条包裹在高定衬衫中,整个人呈现出一个标准的倒三角体型,配合男人清冷卓然的样貌和眉宇间久经上位的压迫感,更显得金贵非凡。
两人并肩朝着别墅走去,明明是两种完全不同的气场,可背影却显得十分登对。
别墅的大门已经被从内拉开。
从别墅里缓步走出一位身着湛蓝旗袍的贵妇人,手里还抱着一只编着小辫的贵宾犬,贵宾犬动了动鼻子,在空中轻嗅着什么。突然,贵宾犬仿佛闻到了什么可怕的气味,整条狗陡然打了个哆嗦,随即缩在贵妇人的怀抱里瑟瑟发抖。
冯菊跟在贵妇人的身后,抬头正好看见那个和柳安木并肩走过来的男人。
她先是愣了一下,随即面色立刻白了,拼命朝柳安木使眼色。这个孩子以前最听她的话,所以她怎么也没想到这回柳安木不仅没让那人离开,还光明正大地把那人领上了门。
“回来就好。你这孩子脾气就跟你爸爸一模一样,气性都很大,其实一家人之间哪有什么对错。”贵妇人笑吟吟地看向柳安木,但当她的视线落在柳安木身旁的柏止身上时,她唇角的笑意明显浅了一点:“这位是……你的朋友?你这孩子也是,今晚是家庭晚宴,怎么还带个外人回来?”
顶着冯菊焦急的目光,柳安木微微勾了一下唇角,随即抓起柏止的手,与他十指交错:“介绍一下,这位是柏止,也是我在警局的同事,我们在学校相识相恋,在一起快有三年了。”
柏止垂下眼眸,目光落在两人交握的手指上,眼底带上了点轻微的笑意。他的五官与妖身的时候很不一样,眉宇间的少了几分妖异,更显得清冷出尘,仿佛天边的皎皎明月,不过此时此刻落在贵妇人的眼中,眼前这个男人浑身上下都只写了两个字——狐媚子。
贵妇人面色有些难看,勉强扯了扯嘴角:“小木,你是在和妈妈开玩笑吗?还是你不满意我们给你定的婚约,才故意撒谎想要骗骗我们?”
“你觉得我像是在跟你开玩笑吗?”柳安木嘴角的笑意不减,他意味深长地说道:“不过没关系,既然你有所怀疑,那我会证明给你看。”
看着他反常的样子,冯菊眼皮轻轻跳动。她把手按在胸口,本能的感觉到好像要有什么不好的事情即将发生。自从小少爷五年前彻底和柳家闹翻,他的性格就发生了很大的改变,原本怯懦渴望被关注的孩子突然变得独立而冷漠,好像再也没有任何事情能吸引他的注意。
她的预感果然没有错,因为就在下一秒,柳安木突然转过身,抓住了身旁那个男人胸前的衣襟。在男人微微低下头的时候,他松开了和男人交握的手,按住男人的肩膀,和那个男人接了一个吻。
这是个一触即分的吻,短暂得就像是一场幻觉,但就在这个吻发生的一瞬间,柏止的耳边却静得只能听到彼此的呼吸声。就在嘴唇分开的一瞬间,他突然伸手环住了那人的后腰,不容反抗地将那人拉向了自己的怀里。
柳安木挑了一下眉梢,却没有反抗,只是弯起嘴角,抬起眼皮气定神闲地看着他。这种微笑像是在挑衅,可又像是某种无声的鼓励。
他低头望着柳安木,漆黑的眼眸中飞快地闪过几道跃跃欲试的红光。下一秒,他轻轻抚摸着柳安木的后背,好像在安抚自己紧张的伴侣,随即他板住怀中人的下巴,毫不犹豫地吻了下去。
这个吻非常急切,就好像是一只急于得到主人认可的大狗,鼻尖浓重的柏木香气几乎在一瞬间就夺走了他的呼吸,再流经他的肺部,彻底进入他的身体。
柳安木回抱着他的后背,余光则好整以暇地打量着门口面色难看的贵妇人。
贵妇人显然也没想到他会如此“不知廉耻”,此刻的脸色铁青得几乎快要能滴下水来。长长的指甲掐进了怀里的贵宾狗毛发里,贵宾狗被她掐得一疼,立刻挣扎着从她怀里跳了起来。
在贵妇人眉头越皱越深,即将开口训斥之前,柳安木拍了拍男人的后背,示意他放开自己。柏止松开板住他下巴的手,但拥抱着他的手臂却又收拢了一些,这是妖族最本能地反应,没有任何一只妖能允许伴侣主动逃离自己。
柳安木用拇指轻轻擦去唇角的水渍,顶着那只妖愈发炙热而滚烫的目光,他微微偏过头,将目光放到贵妇人的身上,笑了起来:“现在可以证明我们之间的关系了吗?”
贵妇人深呼吸了一口气,强压着心中的怒火:“我一直在教导你礼义廉耻,就是让你带个野男人到家里来丢人的?”
说完,她又毫不客气地瞪了一眼正拥抱着柳安木的柏止:“上赶着上门来当男小三,你还要不要点脸面了?”她指了指被男人抱在怀中的柳安木,冷笑了几声:“我看你也不是普通人家的孩子,你跟他搞同|性恋,知不知道他马上就要和女人结婚了?我虽然不清楚他用了什么花言巧语才迷惑了你,不过阿姨好心劝你一句,像他这些从小就撒谎成性的孩子,你把握不……”
贵妇人的话还没有说完,从铁门外就传来“滴、滴”两声,随即一辆白色宝马缓缓从铁门外开了进来。看见驾驶室里的大儿子,贵妇人顿时将没说完的话咽了回去。
她警告的瞪了二人一眼,随即便快步迎了上去。门还没开,她就已经装模做样地挤了几滴眼泪:“陈哥,娇娇的事情我们都知道了。你放心吧,娇娇是我们家的儿媳妇,我们也一定会想尽一切办法去找到娇娇。”
柳安木扫了车门一眼,车窗上贴了防偷窥膜,从外面并看不见车内的情景。他轻轻在男人的后背上拍了几下,算是安抚眼前这只妖的情绪。
这一套安抚果然奏效,几秒后他就感觉那禁锢着他的手臂微微松懈了一点,他索性轻轻一挣,就从男人的怀抱里挣脱了出来。
冯菊已经主动为主顾拉开了车门,这个可怜的女人显然是被柳安木刚才大胆的行为给吓到了,此刻她的眼神里有担忧也有不知所措,好像时刻都在为那个她爱护着长大的孩子操心。
柳安木摩挲着嘴唇,用只有两个人能听见的声音问道:“陈娇娇还在零界吗?”
柏止沉默了一会,随即微不可闻地“嗯”了一声:“他们从‘零度口’开进了浅水湾,随后绕开了沼泽区,一路又开进了深海区。”
柳安木挑了挑眉:“还活着?”
“我的人一直在暗中保护她,现在应该还在‘鸡脚神’的地盘。”柏止顿了顿:“如果你想见她,我可以让人把她带过来。”
“不用。”柳安木扯了扯嘴角,露出有些恶劣的笑容:“让她在里面吃点苦头,也知道知道不是什么地方都是她可以随便去的,下次再这么任性胡来,就没有这么好的运气了。”
柏止垂眸看着他,片刻后,露出了淡然的微笑:“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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车门被拉开,先从车门里下来的是个戴着金丝边眼镜的男人。他的目光看向车边抹着眼泪的贵妇人,皱了皱眉头问道:“他回来了没有?”
贵妇人红着眼眶,抿了抿嘴唇,好像受了很大的委屈:“回来了,就在那边。”
看着妻子的模样,男人的眉头顿时皱得更深了,本能地从心底里升起一股不悦。
“一点规矩都不懂,刚回来就惹你妈妈生气。”男人迈开脚步,面色愠怒地走到车头,边走嘴里还一边训斥道:“还不赶紧滚过来,跟你陈叔叔……”
训斥的话在嗓子眼里戛然而止,男人的脚步蓦然停在原地。
映入眼帘的那道矜贵的背影他并不是第一次见,只不过上次这道身影高坐在主位之上,他也只是远远地仰望过一次那人的背影。
男人脸上的肌肉抽动了几下,随即镜片后的眼睛不可置信地收缩成了一个圆点,嘴角不知道是上扬还是下垂,就像是一个无法控制面部表情的面瘫患者:
“……柏、柏总?”他脱口而出了两个字,眼底的惊喜无以复加。
第95章
柳父的一句话无异于一石激起千层浪, 正从车上下来的陈东方闻声一愣,随即他的脸色变了又变,大力推开车门, 朝着车头的方向快步走了过来。
当亲眼看见门口那道熟悉的背影后,他脸上的不可置信全部都变成了激动。他踉踉跄跄地朝着男人地方向走去,途中几次都险些栽了个跟头:
“柏总…柏总!我知道白家在黑白两道都有势力, 我的女儿陈娇娇已经失踪三天了,她一个手无寸铁的小姑娘, 如今已经失踪三天了,我实在没有办法了……”
在离门口那两人还有几步远的时候,陈东方就已经跪了下来, 挪动着膝盖爬向柏止。他大口大口的呼吸着, 嘴唇因为缺氧而变成紫色, 老泪纵横道:“这几天白家茶楼我去了三次, 可茶楼的号半个月前就已经被抢光了…柏总, 我求求您,哪怕就告诉我一个大概方位也好,我就娇娇一个女儿,万一她真出了什么事,我和她妈妈可怎么活啊……”
“白家茶楼每月十五放号,得号者进茶楼品鉴新茶,这是白家茶楼的规矩。”柏止看着他, 淡淡地开口。
陈东方急忙道:“我明白茶楼的规矩,只是我女儿陈娇娇现在很危险,我愿意出三倍、不,我愿意花十倍的价钱,向您买小女的行踪。”
即使他已经把姿态放到了最低, 几乎是匍匐在男人的腿边,恳求他可以给自己一个机会。但男人却只是摇了摇头,风轻云淡的道:“陈总,我明白你救女心切…但白家有白家的规矩,如果单独为你开了后门,白家后面的生意可就不好做了。”
“……”
陈东方的身体摇晃了几下,半晌面如死灰地抬头看向他,眼神中只剩下一股麻木和绝望。
贵妇人低着头站在车边,后背几乎被冷汗浸透,涂着大红指甲油的手指一点点抠进皮肉。
虽然她不认识陈东方和自己丈夫口中的“柏总”,但白家茶楼的名声她却也是知道的。所谓的茶楼也只是对外的说法,真正的白家茶楼其实是白家黑|道产业链的一部分,有着道上最灵通的情报系统,多少人在茶楼里一掷千金,买得不是店里的一杯茶,而是一个答案。
——直到现在,她才知道自己刚才犯了个多愚蠢的错误。如果眼前这个男人真的是白家茶楼背后的老板,那今天她说的那些混账话,必然会为柳家招惹上无法挽回的大祸。
刚从驾驶室下来的柳成化连忙扶住摇摇欲坠的柳母,可他的视线却一直炙热地盯着大门的方向。如果这个男人真的是白家茶楼的老板,那对他来说这可是一个天赐的良机。
想到这里,他赶忙压低声音,凑到自己母亲耳边:“妈,白老板怎么会在我们家里?”
内心激动的柳成化并没有注意到,此刻他母亲的面色苍白得就像是一张白纸,她没有理会大儿子的问题,而是有些慌乱地移动着目光——当视线触及到那道有些懒散的身影时,她猛然停顿了一下,浑身的血液都好像停止了流动。
随即,她的眼睛里迸发出惊人的光芒,喃喃自语:“对…那孩子是我亲手养大的,他从小就渴望家人的爱,只要还有他在,那一切就还有转机——”
听见母亲的话,柳成化皱了一下眉头,不明所以:“您到底在说什么?”
柳母胸口剧烈起伏着,他没有理会自己的大儿子,而是抓着柳成化的手臂踉跄着站了起来,长长的指尖瞬间在柳成化的手臂上留下数道抓痕。
她踩着巴黎世家的厚底拖鞋,快步走到瘫坐在地的陈东方身边,和柳大志一起把狼狈的陈东方给搀扶起来,又为这位陈总拍了拍膝盖上的尘土。
随即,她终于看向这个从来没关心过的养子,保养得很好的脸上挤出了一个温柔的假笑:“都别在外面聊了,先进屋再说。”说着,她转过头,朝自己的大儿子使了个眼色:“成化,你还在那儿愣着干什么,还不赶快请你弟弟和白先生进屋去?”
柳大志一边搀扶着瘫软的陈东方,一边也忍不住打量面前的养子。其实他早就注意到自己的这个养子,只是他现在还猜不透,他这个养子到底和白家这位掌权人究竟是什么关系。
“难道是因为白家的婚约……?”这个念头只产生了瞬间,就立刻被柳大志所否定。
面前这个男人是白家幕后真正的掌权人,白家小姐虽然是白家的嫡系,但毕竟从小体弱多病,从未接触过家族里的生意,绝无可能值得这位白家掌权人亲自上门。
柳大志还没有摸到一点头绪,柳成化就已经走了过来。
这位柳家下一代的接班人显然并不清楚男人真正的身份,但他从小就接受了良好的教育,一举一动都有着儒雅的绅士风度,即使是面对心目中那位高不可攀的白家茶楼的大老板,他面上依旧保持着沉稳的风度,彬彬有礼道:“白先生,里面请。”
柳大志心里暗骂了一句蠢货,又尴尬地朝男人笑了笑:“犬子见识短浅,让您见笑了。”随即他转头看向自己的大儿子,吹胡子瞪眼地说道:“早就让你平时多跟我出去长长见识,整日就知道在公司偷懒!这位是白式集团的掌舵人,木白柏,柏总!”
柳成化闻言足足愣了数秒,显然他根本没想到,眼前这个过分年轻的男人,就是京城白家最神秘的幕后掌舵人。
白家这位掌舵人在行内是一个非常神秘的存在,只是坊间有消息称白家的掌权人并不姓白,不过真正见过他的人少之又少,就连柳大志还有陈东方,也只是在一场慈善晚会上有幸遇见过那人一次,所以柳成化根本不知道这位白家掌舵人其实姓柏。
随着柳大志话音落下,和柳大志一起搀扶着陈东方的贵妇人脸色突然顿时惨白如纸,每一根头发丝都好像散发着凉气。她惊愕地抬头看向自己的这个养子,心底里的恐惧在不断加深,平日里巧舌如簧的人,竟然半晌也说不出一句话来。
柳大志没注意自己夫人的异状,他朝自己的大儿子使了个眼色,示意柳成化过来扶着陈东方,自己则腾出手,殷勤地走出柏止身边,朝着这位矜贵的大人物做了个“请”的手势,堆笑道:“柏总,您这边请……不知您光临寒舍,是为了何事呢?”
柏止侧着头看向身边的柳安木,正好对上后者看过来的视线。柳安木略微抬了一下眉梢,口型分明是在说“请吧”,说完率先迈开脚步,自顾自地就朝着别墅的大门走去。
亲眼看见养子无礼的举动,柳大志眼皮不由重重跳了一下。不过他一直在留意柏止的神态,看见这人的眼底并没有不悦,才渐渐放下心来,但与此同时,他的心里也掀起了另外一股惊涛骇浪——他这个养子,究竟和这位柏总是什么关系?
“我来的确是有一件重要的事情要办。”柏止微笑着说道:“我记得白家和柳家曾有过一门婚约,婚书我也已经让人送过来了。”
“没错,当年是有这么一件婚事。”柳大志抑制住心头的激动,几乎连眼睛都笑得看不见了,“那还是十五年前的事了,那时白彤小姐对我们小木一见钟情,正好小木也很喜欢白小姐,所以我们两家长辈就作主,为两个孩子定了一纸婚约,所以您这回来是……”
柏止点了点头,微微笑着:“提亲。”
“是、是……”得到柏止肯定的答复,柳大志立刻喜不自胜:“两个孩子年纪也都不小了,是该早点把终身大事定下来,正所谓成家立业,先成家,再立业嘛!”
他原本以为自己这番话说得讨巧,却没想到他这番话却并没有得到男人的肯定。柏止淡淡地看着他,语气依旧平淡而优雅:“柳总,我记得当初在婚书上,并没有写明女方的姓名对吧?”
柳大志脸上的笑容僵硬了一下,随即干笑了一声:“当年两个孩子一见钟情,这婚书也立得匆忙,不过现在既然已经要谈婚论嫁,自然是要先将婚书补全,不能让白小姐受了委屈。”
说着,柳大志连忙朝旁边已经吓得面无血色的贵妇人使了个眼神,示意她赶紧进屋去取来婚书。
见贵妇人失魂落魄的背影走进门,柳大志脸上才又堆出笑容:“这事说来也怪我,我总觉得两个孩子年纪还小,其实早就该让小木上门去提亲了,现在还麻烦柏总亲自跑这……”
“滴、滴——”
柳大志拍马屁的话还没有说完,突然眼见着从别墅大门外的方向开进来了一排豪车。为首的一辆豪车缓缓驶入院落,随即紧跟着院落里停着的两辆车停了下来。
车身刚一停稳,便有一人从副驾驶下来,这人先小跑到车前,恭恭敬敬地朝柏止鞠了一躬,随即又连忙回到后排,拉开车门,从车内扶下来一位两鬓花白的老者。
他一边小心地搀扶着老者,一边低声道:“爷爷,您慢点。”
老者拄着龙头拐杖,身板看起来还很硬朗,满头白发一丝不苟地梳到脑后。柳大志咽了咽唾沫,他几乎立刻就认了出来,这是白家的白老爷子,也是白家明面上的大家长。
白老爷子穿了一身大红色的唐装,一手拄着龙头拐杖,另一只手上则拿着一封大红色的婚书,那张挤满老褶的脸上喜气洋洋的,像是家里正有什么喜事,声如洪钟地笑道:“老祖宗,听说您要定亲,这可是天大的喜事啊!晚辈一听说此事,就赶紧带着家里人都赶了过来。”
说着,白老爷子将婚书交到孙子的手上,笑呵呵道:“小泽,还不快把婚书给老祖宗送过去?”
后面下车的白家嫡系听到这句话,互相看了看,面色都是一沉。
老爷子这句话看上去像是无心,但实则却是间接向白家人表明了自己的态度。白家每代只有当家人才能与这位神秘的“老祖宗”接触,而老爷子这句话无疑是释放出一个信号——
白家下一代的当家人,就是他这个嫁出去的小女儿带回来的小儿子,半个月前才认祖归宗的外孙——白山泽。
第96章
婚书一式两份, 以“喜今日嘉礼初成,良缘遂缔”开头,以“相敬如宾, 永谐鱼水之欢”作结。对于拥有漫长岁月的妖来说,本无需这些东西约束,可那只妖却执着地想走完每一个流程。就像那年在青城山脚下, 他亲手为自己盖上那人从集市上买回来的红盖头,才将满身酒气的那人拥入怀中。
白山泽双手送过两卷大红卷轴, 抬起头的时候,不由多打量了一番别墅前的一家人。
白家虽然是靠做军||火生意起家,但祖辈也是根正苗红的术士出身, 擅长观星趋吉, 明清时期族内更是出过几位钦天监的大官, 经过数千年的传承, 如今依旧是道上炙手可热的大家族。
但他把眼前的几人全都过了一遍, 这几人并不是道上的熟面孔,而且无论从哪个角度来看,这几人都不过是普通人,身无半点长处,到底为什么能够得到这位老祖的青睐?
柳大志低头看了看自己手中的婚书,又看向男人手里的大红卷轴,不由愣了几秒:“这……这婚书可是拿错了?”他手里的婚书虽然同样是大红的颜色, 可却只是两份烫金硬纸,而并非是卷轴。
柏止手里的卷轴用金丝线绣以大片龙凤呈祥的纹路,夕阳余辉落在其上,有粼粼波光流转。他解开卷轴上的红绸带,声音毫无波澜:“柳总手里的这份婚约, 是令郎与白二小姐所定,与我何干?”
这一下,柳大志彻底傻眼了。他原本以为柏止是为了他这个养子和白二小姐的婚事而来,但如果不是为了婚事,那又还能是为了什么……
白山泽看出了柳大志眼底的疑惑,他拉开红色绸带,把手里的另一卷大红卷轴展开,烫金大字的结尾,是两个楷书的名字。柳大志的视线落在那两个烫金的名字上,脸色变了又变,他的嘴唇蠕动了几下,才勉强发出几个音调:
“……金阿尤?”
话音刚落,柳大志身旁那贵妇人踉跄了一下,脸上终于失去了最后一丝血丝。
过了很久,她才一点点转过头,麻木地看向那个抱着手臂、倚靠在门框上的青年。青年姿态闲散,眉眼清隽,隐约能从他的身上窥见几分他生身母亲的样子,想来那也应该是一个极其漂亮的女子,才会将这份美丽带到她的儿子身上。
——金阿尤,这是那个孩子在孤儿院时的名字。据孤儿院的何院长所说,当初他在孤儿院大门前捡到这个孩子的时候,襁褓里的纸条歪歪扭扭地就写着这个名字。
当初办理领养的时候,何院长建议他们保留下“阿尤”这个名字,不过他们在领养的第二天就给那孩子改了名字。算下来“金阿尤”这个名字,大概已经有十余年没有在他的记忆里出现过了。
柳大志匆忙吞咽着口水,手心直冒汗。
他原本是想演一场狸猫换太子,没想到竟然弄巧成拙。柳家因为半年前的一次投资失误,现在正在生死存亡的关口,在这个时间如果又得罪白家,无异于是要把整个家族推到火盆上烤。
柳大志喉咙滚动了好几下,脑海中不断在斗争。大概过了半分钟,他终于还是垮下了肩膀,像是终于下定了某种决心。
他一点点将手中的卷轴卷了回去,勉强挤出两声笑,但整个人却像是一瞬间苍老了好几岁:“是我老糊涂了,与白二小姐定下婚约的是我的小儿子,十年前依照算命先生所言改名为柳平云,明日我就让他带着婚书登门提亲。”
“小木……是半年前我和夫人在孤儿院收养的孩子,我和夫人一直将他看作我们的亲生儿子…难得他有这份天大的造化,我们都很为他高兴。”
说完这番话,柳大志就像是被抽走了浑身的力气,整个人几乎要站立不稳。十五年前他贪图白家的权势,以小儿子的终身大事换来了这几年柳家在商场上如鱼得水。但随着这几年经济下行,生意也越来越难做,如果不是白家顾念着婚约,时不时从指缝里漏出来一些,恐怕柳家早就已经垮了。
在这个关头失去白家的庇佑,那些他辛苦打下的基业随时都有可能湮灭。
柏止似乎很欣赏柳大志的识相,他从白山泽手中接过另一份卷轴,视线看向那个懒洋洋倚在门框上的青年,眼神顿时温柔了下来。他拿着两份大红的婚书,走到倚靠在门框边的青年身前,微微俯身靠近青年的耳边,用只有两个人能听见的声音低沉着嗓音说道:
“……那师尊的意思呢?您可愿与弟子成婚?”
青年抱臂靠在门框上,整个人陷在阴影中,被男人的影子笼罩住。紧接着,他抬了一下眉梢,从男人手中接过那一份烫金大红卷轴,大致扫了一眼,便将卷轴合拢,塞回了柏止的怀里。
“礼法不对,按我说得改。”
话音刚落,整个院落中都安静了下来。站在原地的白山泽愣了愣,似乎也没有料到这人竟然丝毫不给老祖宗面子,与此同时一股火气也在他心里烧了起来,心说这小子也太不识好歹了!
老祖宗是何等的身份,能看上他是他几辈子修来的福分,何况这婚书本就是依照礼制拟制,怎么可能写得不对?如果真的有错,那就是祖宗之礼有错了!
与旁人的诧异不同,这只活了千百年的妖只是垂下头来,嗓音沙哑地说:“好,改成什么?”
柳安木嘴角很轻地弯了一下,看着那妖精的眼睛,他一字一句地说道:“敬天礼地,一纸婚书。上表天庭,下鸣地府,当奏九霄,诸天祖师见证。”
——敬天礼地,一纸婚书。上表天庭,下鸣地府,当奏九霄,诸天祖师见证。天地证盟,得此除己,启白,帝师作证,希恩照应外,为此和行牒请。
他每说一个字,卷轴上的金字就变换一个字,甚至最后已经远远超出了他念字的速度。
“……”心脏中传来难以言喻的钝痛,柏止一动不动地望着面前的青年,像是一棵已经风化的古树。他手中的卷轴轻轻垂着,卷轴原本大红的颜色此刻也变得暗沉,仿佛是一件陈放了多年的旧物,但种种细节都透露出此物曾被他的主人仔细保存。
随着晚风轻轻扬动,金文绣线勾勒出的“此证”二字下,隐约显出一个名字——柳清木。
柳安木漫不经心地扫过那个暗金流动的名字,清城山清虚道长法名柳清木,小字青山。当年这个法名还是把他捡回清城山的老掌门为他亲自算的,只因他在清城山脚被捡到,命中又缺木,于是便给他取名为柳青木。
其实轮回转世,他本不该想起这么多,只是每次调用那些力量,他的脑海中就会凭空多出许多记忆。有时是在断崖上练剑,有时是教导弟子们习武,也有时是花前月下,鱼水之欢,随着他那些封尘的记忆逐渐被记起,他能调动的力量也越多,与佛陀对阵之后,他甚至已经可以调动三成的力量。
妖境一瞬间在整座别墅的范围内展开,离得最近的白山泽只觉得耳边“嗡”的一声,手中抓着的托盘不由一松,整个人顿时像是被丢进了时间漩涡当中,时间的流速慢得近乎静止,就连风声都完全消失不见。
妖境之中,紫黑色的妖气不断肆虐,仿佛要将目之所及的一切都毁灭。
被妖气包裹着的妖静静站在妖境的中央,那颗沉寂多时的心脏再一次剧烈的跳动,这种跳动比以往的任何一次都要猛烈,被压抑的欲念如同在野草般在那片荒芜的土地上肆意疯长。
片刻后,那妖才嗓音无比沙哑地开口:“师尊究竟想起了多少?”
“也就三成左右吧。”柳安木的指缝里翻起一枚铜板,食指和中指用力一弹,铜板便如同一道流星朝着右前方飞去。像是在脑海中回忆起了什么画面,他扯了扯嘴角,轻飘飘地说道:“可惜了,那天三师兄灌我酒,没能看清你盖头下到底是什么模样。”
从前他就听几个师兄说,久旱逢甘露,他乡遇故知,洞房花烛夜,金榜题名时,此乃人间四大喜事。可惜他这个洞房花烛夜稀里糊涂就抱着滚上了床,稀里糊涂被嘴对嘴喂几口酒,最后竟连在上在下都没想起去争上一争,就被那从从小教大的孽徒给压在了身下。
飞出去的铜板似乎打中了什么,涌动着紫黑色气流的妖境中传出“咚”的一声闷响。紧接着,泛着暗紫色光芒的妖境就像是被打开了一个裂口,那些涌动在众人周身的紫黑色烟气顿时被吸入了那道裂口之中。顷刻之间,没有持续被注入妖力的妖境如同梦境般碎裂。
白山泽只感觉自己浑身猛地一阵,好似刚从梦中惊醒,没等大脑完全回神,他就下意识伸手朝下一捞,终于赶在白玉托盘落地碎裂前,一把抓住了梨花木底托。指尖碰触到梨花木温凉的触感,他才感觉后背出了一身的冷汗,竟连衣服都湿了一片。
“……我刚才到底是怎么了?”回想起刚才那可怕的压迫感,他仍然感到几分后怕。
他一个修行之人尚且如此,那些毫无修为傍身的柳家人就更不用说了。除了早早就昏死过去的陈东方以外,随着妖境被解除开,柳家人各个都一脸菜色地瘫坐在地,柳大志更是双腿抖如筛糠,额头上豆大的汗珠不断往下掉。
柳大志哆哆嗦嗦地抬起手臂,用手背擦了擦自己额头上的汗珠,心里却产生了一阵茫然:“刚才我是怎么了?怎么这腿脚一下就站不住了?”下巴上有一阵潮湿的湿意,他后知后觉地伸手一模,才发现自己不知道什么时候竟然流了鼻血,竟然弄得胸前的衬衫一片狼藉。
就在所有人都在狐疑自己刚才究竟怎么了的时候,柳安木的手机突然不合时宜的震动起来。
感受到口袋里的震动,他嘴角抽了抽,拖了足足半分钟,才十分不情愿地从口袋里抽出手机。看了来电显示,果然又是程名这小子。
认命地接通电话,刚“喂?”了一声,程名就扯着嗓子在电话那头嚎叫:“三哥,又出事了!我给你发了地址,你和柏教授快抓紧时间过来吧!”
第97章
19:00, 夕阳西下,红色的夕阳落在水面上,像是水里漂浮着个咸鸭蛋。
黑色大G停在公路边的时候, 黄色警戒线外已经围了不少人,有扛着鱼竿的钓鱼佬,也有对着镜头说个没完的记者。这些扛着摄像机、手拿话筒的记者有时就像是闻到腐肉的苍蝇, 无论哪里发生了什么,他们都会第一时间蜂拥而来。
“兄弟, 过来钓鱼的吧?”扛着鱼竿的中年男人看了一眼下车的青年,好心提醒道:“这两天都钓不成了,今天下午有兄弟从下面钩上来了一具尸体, 当时好多人都看见了, 现在警察把这里全封了, 正在水库下面捞尸呢。”
柳安木扫了一眼不远处的河堤, 顺口问道:“尸体?男的女的?”
“听说是个女的, 当时那兄弟鱼竿都被拉弯了,还以为是钓到了一条大鱼,给高兴坏了,赶紧招呼旁边几个人都过来一起帮他拉,结果线都快拉断了,你猜怎么着?”
柳安木配合地好奇道:“怎么着?”
大哥左右看了看,把手里的鱼竿换到另外一边肩膀, 才神神秘秘地说道:“结果水面上最开始冒了不少泡泡,大家伙都以为鱼要出水了,没想到最后竟然露出一个人头!”
说到这里,大哥咽了口唾沫,压低了一点声音:“要我说这事简直太邪门了!我们群里一个钓友说看见那尸体被钩出水面的时候, 鱼钩就死死被咬在那尸体的嘴巴里,就像是那尸体自己咬了钩子,故意被人给拉上来……而且我还听说那尸体被钩上来的时候还是睁着眼睛的,连水草都长进那女人眼睛里去了!”
柳安木眨了眨眼睛:“所以尸体已经被拉上来了?”
“嘿!这第二怪就怪在这里!”大哥用力一拍大腿,差点没压住声音,连忙拍了拍自己的嘴巴:“按理说尸体都被拉出水了,再加上水里的浮力,拉回来还不是轻而易举?结果岸边的人拉了半天,那尸体就在水里一动不动,后来把鱼线都给拉断了,那女人就又沉了下去!”
“现在我们钓鱼群里猜什么的都有,有说那尸体是被水下的水草缠住了,还有说是这女的是被水鬼抓了替身,只有把水库里的水全部放干才能捞上来。”
青年摇了摇头,不由失笑:“鬼神之说,纯属无稽之谈。”
“这种事本来就是信则有不信则无嘛。”见他不信,大哥笑了笑,将渔具往肩膀上一甩,又指了指不远处几个皮肤黝黑的男人:“我们正打算转战大峰水库继续钓,一起吗?”
柳安木倒是对钓鱼有点兴趣,但还是拒绝道:“不了,我还有工作。”
“工作?”男人朝四周看了看,到处都是一片荒凉,不由疑窦丛生:“在这能有什么工作?”
“哦,我这工作的工作地点不固定,运气好随时可以开工。”柳安木抽出自己的警察证,在男人面前晃了一下,这才笑眯眯道:“不过这回要麻烦点,得先把死者捞上来,才能验尸。”
“……”钓鱼大哥不可置信地看了看他手里的警察证,果断选择闭嘴。过了一会,男人又张了张嘴,有点讪讪的说道:“警察同志,我刚才那都是跟你开玩笑的。我们也就是外圈看热闹,里面到底是什么情况我哪里知道啊,你看这事闹得……”
“你不用紧张,我只是法医,又不是警察,破案的事情不归我管。”
钓鱼大哥擦了擦额头上的汗珠,连着说了几句“那就好”。说完他余光瞟见自己带来的几瓶矿泉水,连忙从塑料口袋里拿出两瓶,不由分说就塞进了柳安木怀里:“法医同志辛苦了,这是我们人民群众的一点心意,您可千万不要跟我客气……”
柳安木一边嘴上客气着“这怎么好意思”,一边顺手地拧开瓶盖,又挑了挑眉,把另一瓶水递给刚从副驾驶下来,正在走过来的柏止。柏止接过那瓶矿泉水,却没有拧开瓶盖,只是拿在手里。
钓鱼大哥见二人收了水,心中顿时安定了不少,连忙告辞,招呼着剩下几个人开车转场。
等到钓鱼佬一行走远,柳安木才喝了口水,开口道:“和程名说的差不多,死者是被钓鱼佬发现,不过水库里的尸体却根本拉不动,最后鱼线断裂,尸体就又沉了下去。”
柏止轻“嗯”了一声,温柔地说道:“如果是水鬼抓替身,尸体确实无法浮上来。”
他的声音混在晚风中,听得有些不真切,但柳安木还是偏头了他一眼。夜色模糊了男人下巴的轮廓,残余的最后一抹夕阳映照在男人琉璃般透明的双眸上,随即又描摹出一段高挺的鼻梁。
黄色警戒线外依旧拥挤着不少人,公路上还不断有跟风而来的大小网红正在赶来。背后喧嚷的声音越来越大,柳安木认真盯着那人的侧脸看了片刻,眼前的妖和他记忆中的模样不断重合,在白衣道人弥留于世的那段时间里,那只妖也会抱着道人坐在断崖边,一点一点看着太阳从远山峰上落下。
柳安木勾了一下嘴角,随即以投篮的姿势,将喝完的矿泉水瓶精准丢进数米外的塑料垃圾桶,朝警戒线的方向走去。
“走吧,去找他们汇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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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库边已经围了不少人,程名正跟着两个痕检的女警无所事事地坐在人群后面。远远看见柳安木和柏止走过来,他连忙起身拍了拍屁股,快步迎了上去:“三哥,柏教授,你们可算来了。”
柏止停下脚步,朝他微微笑了一下:“抱歉,下班高峰期,路上堵了一会。”
柳安木的视线则若有所思地落在水边,靠近水边的河床上除了几个警察外,还有两个陌生的面孔,此刻王远指缝里正夹着一根烟,和一老一少两个人站在河边,其中那个年轻的那个小伙子脖子上还搭着一块灰色毛巾。
白色的烟气从王远指缝里缓缓升起,又很快消散在湖边的晚风中,湖面上停着一艘木船,不时有晚风卷着花椒味从湖面上缓缓飘来。王远眉头紧紧皱着,盯着漆黑的湖面,嘴唇一张一合,似乎正在和那一老一少说着什么。
柳安木摸着下巴,打量着水边的一老一少,好奇道:“那几个是什么人?”
程名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湖边的一老一少穿着简朴,老者头顶还带着一顶草帽,明明没有下雨,可这老者身上还披着一件棕榈树叶编成的蓑衣。相比之下,那个年轻人则显得正常的多,简单穿了一件黑T恤,脖子上搭着汗巾,银色长链隐约从汗巾下露出一角。
程名挠了挠后脑勺:“那两位是局里请来的捞尸人,声呐没找到尸体,这里水又太浑了,所以只能请他们下去捞。”
“你说他们是捞尸人?”柳安木上下打量了一眼二人,有点意外。
随着近几十年科技高速发展,很多老行当已经慢慢淡出了人们的视线,就比如眼前的捞尸人。
常见的捞尸人主要分为两脉,从黄河边发源的常被叫做“黄河水鬼”,多为散户渔民,精通水性,擅长搜尸,道上常称之为“老鬼”。而发源于古代九江郡一代的捞尸人则属于长江捞尸人一脉,这一脉有严格的教条,捞尸讲究积德行善,对于报酬也只取其中应收的部分。
如果不是出自这两边的大家,那这种捞尸人多是附近的渔民,大概率是半路出家,这种人通常按经验行事,大部分都是父业子承,没有过多的规矩,如果死在水下,就只怪是自己命不好。
几十步外,年轻的捞尸人正捡起地上的茅草根,并将其缠绕在一把很特殊的弯钩上。
王远将手里的烟灰抖落,走到那披着蓑衣的老者身旁,望着眼前那浑浊而黑暗的湖面,不由心生感慨:“还是老祖宗给咱们留下的东西管用啊!老陈,这趟又要辛苦你了。”
那老者坐在河边的一把竹凳上,抽着手里的水烟袋,发鬓霜白,却很精神:“王队长,你知道我的规矩。死人不露头,身上肯定拉着东西,我丑话说在前,下面这具尸体……恐怕不好捞。”
王远将最后一点烟屁股塞进嘴里,含糊不清地说道:“能定出个位置就行,到时候你们往尸体上栓根绳子,别让尸体跑了,我再让他们把网放下去,用快艇把尸体拉上来。”
正说话时,刘鹏手里拿着一份报告,从不远处大步走了过来。他嗓门比较大,离几人还有十几步远,就已经招呼上了:“都问完了,这里水位深,平时这些钓鱼佬都不来这边,不过这段时间连续高温,这里的水位有所下降,露出了部分的河床,所以这些钓鱼佬来才闻着味摸到了这里,没想到刚钓了没几天,鱼还没钓到几条,先把尸体给钓上来了。”
刘鹏说着话已经走到三人面前,于是将手里的记录本递给王远。接过记录本,王远随手翻看了几页,问道:“捞起尸体的时候有没有发生什么怪事?”
“还真有!”刘鹏一拍大腿,说:“我原本猜测尸体能被钩起来,肯定是因为钩子挂住了尸体身上的衣服。但所有在现场的人口供都一样,都说是尸体咬着鱼钩自己飘上来的,可这怎么可能呢?”
“她这是不甘心继续在下面待着,想抓个替身,没想到被鱼钩给带上来了。”老者又低头抽了一口水烟袋,右手将烧尽的烟丝挑出来:“这女娃娃也是被水鬼抓了交替,尸体自己浮不上来,想找到尸体,要么把河床抽干,要么就只能让人下去捞。”
第98章
沉寂的河面荡开层层涟漪, 木窗划开平静的镜面,缓缓朝着河中央驶去。
今晚的月色并不明亮,灰扑扑的, 就好像是表面罩了一层纱。老者坐在床头上,水烟袋放在脚边,月光散在他的蓑衣上, 泛着清冷的寒光。
木船刚划出去不久,站在河床上勉强能看清船上的情况。此刻, 老者手里正拿着一根长钩子,钩子下面还带着一连串的白色布条,正不断向下面试探。每次钩子被完全放到水面以下, 老者就会把钩子收上来, 边抽着水烟袋, 边盯着钩子上的白布条出神。
这样放钩、收钩的动作持续了将近半个小时, 程名坐河床上哈气连天, 他已经把勘察箱里的东西捣鼓了第三遍,就在第四次把锁好的勘察箱打开时,船上的老者突然有了动作。
程名打了个激灵,坐直身体,两只眼睛神采奕奕地盯着木船。
只见木船上的老者把那根长钩丢在一边,随即指挥着那个年轻捞尸人,将船尾的两个麻袋打开, 又把里面的东西一骨碌全部丢进了水里。
程名顿时来了兴趣,凑到柳安木的身边,好奇道:“三哥,他们往水里丢什么呢?”
柳安木看了一眼,说:“纸钱、香灰、西瓜, 应该还有一把剪刀。”
程名本来也只是闲着无聊,顺口问上一句,没想到柳安木还真的知道。他不由长大了嘴巴,惊讶得几乎说不出话来:“三哥,你怎么啥都懂啊?”
柳安木谦虚道:“也就一般吧,可能因为我打小就比较聪明。”
听见他的话,旁边的痕迹检验张玲忍不住笑了起来。她应该是在和男朋友约会的过程中被临时喊了过来,身上还穿着一件漂亮的碎花裙,脚上踩着一双七八厘米的黑色小高跟。
她下班刚贴好的美甲贴着脸颊,开玩笑道:“你倒是挺会自吹自擂,既然我们的小柳同学聪明又帅气,那怎么还没找到女朋友啊?”
柳安木“哦”了一声,笑眯眯地说道:“可能我眼界比较高吧,普通姑娘我一般还看不上——但像是张姐这样温柔又体贴的,我当然求之不得啊。”
张玲是局里出了名的川妹子,脾气急,一点就着,就连王远这个大队长见了她都要客气几分。
“去你的!”张玲冷哼了一声,毫不客气地抬脚踩向他:“老娘当年在警校可是散打第一名,敢开我玩笑,小心让你半个月都爬不起来!”
柳安木灵活地抬腿躲开,张玲这一脚踩空,七八厘米的跟顿时深深陷入了河床的泥沙中,这位散打冠军踉跄了几下,被柳安木伸手扶住,好不容易才稳住了身型,
柳安木一边搀扶着站不稳的张玲,一边扫了眼那钉在河床里,跟“凶器”差不多的鞋跟,他不由嘴欠道:“你这鞋算是管制刀具啊,备案了没有?”
“没有,要不你把我抓进去吧!”张玲抓着他的手臂,用力翻了白眼:“用点力啊,真让我摔了,回头老娘就到你家找你伺候去!”
她撑着柳安木的手,把鞋子从干涸的泥沙中拽了出来,在河床上刮了几下,将上面的湿泥刮掉。鞋跟深深陷入了泥沙中,拔起来后上面的湿泥巴都快堆到了鞋跟,张玲忍不住低声骂了两句,刮鞋底的动作更用力了几分。
这时湖面上的老头忽然一抬手,把木船停在了水中央。月光落在湖面上的小船上,在水中荡开弯弯曲曲的影子。
程名原本正幸灾乐祸地听两人拌嘴,余光看见老头的动作,说了一句“卧槽”就麻溜地起身跑到了水边。张玲也注意到了湖面上的情况,她毫不客气地松手反抓住柳安木的手臂,尖锐的穿戴甲登时扎得柳安木五官拧在一起,倒吸了一口凉气。
张玲借力将高跟鞋穿回脚上,又朝柳安木做了个鬼脸,才跟着大部队朝着河床边快步走去。
此刻水边已经围了不少人,所有人都紧张地看向小船的位置。
只见老者对旁边的年轻人说了几句话,年轻人就把搭在脖子上的毛巾扯下来,跳进了水里。
随着年轻人入水的哗啦声,岸上顿时安静了下来,所有人的眼睛都死死盯着河面上的那艘小船。河面上时不时冒出一连串的气泡,是那个年轻人上来换气,而老头则死死盯着钩子最上端,浮在水面上的鱼漂。
年轻人大约换了四五次气,这次下去的时间有点长,水面上钩子的鱼漂快速摇动,老人脸色顿时一变,单手抓住钩子,然后迅速抓起船内混着香灰的花椒,一把把朝着水里倒去。
就在老者又抓起一把花椒时,水面上冒出很多泡泡,年轻人终于从水面上冒出脑袋,爬到船上。
王远一直在观察水面上的情况,看见年轻人狼狈地爬上来,他的眉头皱得越来越紧。
开着扩音器的手机里传出哗啦呼啦的水声,然后就是年轻人的声音,他用口音很重的普通话说:“王队长,下面是具红衣立尸,腿上还拴着绳子。我怕出事,就先上来了。”
柳安木摸了摸下巴,打量着湖面上的两个捞尸人。
捞尸人这个行当有自己的规矩,出船必须要两个人,而且一般是一个师父带着一个徒弟,而捞尸人这行里有三个避讳:雷雨天不打捞,垂直浮的尸体不打捞,连续三次打捞不上的不再继续打捞。
雷雨天气,是因为孤船在江上不安全,风大雨大容易翻船,平坦的江面上开船容易引雷被雷击。树立的尸体下有漩涡,一旦靠近打捞,很容易因为漩涡导致沉船以及人员出事。三次打捞不上来,基本上打捞人体力也消耗完了,不收手的话很容易发生危险,所以不会继续下去。
老头似乎从自己孙子手里接过了手机,扬声器中传来的声音大了一点:“王队长,做我们这行的有规矩,立尸不捞,这一单我只收出工费。现在尸体就在下面,你们确定一下方位,抓紧想办法吧。”
老者不会说普通话,他说得方言只有王远听得懂,但那个年轻人的话在场所有人却都听得清楚。
——红衣、立尸,这两个颇具恐怖色彩的字眼组合在一起,再加上湖上的凉风一吹,所有人此刻都只觉得自己背后凉飕飕的。
与此同时,十几米外。
柏止手上戴着一双白色橡胶手套,手里的镊子从一道窄深的坑洞中夹起一块深色潮湿的土壤,旁边的张玲见状立刻抽出一个透明的塑料证物袋递了过去。
张玲拿起证物袋,隔着一层塑料膜,观察里面的粘稠土壤:“柏教授,这上面是什么东西啊?”
“机油。”柏止说着捡起地上的红色小旗帜,插在窄坑旁边。连着半个月的高温,使得河床上的泥沙早就干涸,这样才侥幸将这些痕迹保留了下来。
“机油?”张玲愣了一下,随即她蹲下来,又仔细观察着面前的窄坑:“这个痕迹看起来像是户外露营推车留下来的,有可能是装在推车上的机油因为颠簸倒洒了出来,不过钓鱼还需要这种东西吗?”
“这就是问题所在。”柏止说:“坑深7厘米,渔具和饵食重量有限,如果只是用推车搬运渔具,不可能在河床上留下这种深度的窄坑。”
张玲的脸色一点点凝重了起来:“你是说,他们有可能是用露营推车搬运了尸体?”
柏止将手套摘了下来,即使是很简单的动作,但在他与生俱来的优雅气质加成下,依旧让人移不开目光:“不排除这种可能,去准备铸模吧。”
铸模是在现场痕迹检验中一类比较常用的提取手法,通常用于提取犯罪嫌疑人的脚印,对于现场遗留的其他凹陷性痕迹,同样可以石膏基进行铸模提取。
张玲立刻点了点头,虽然她平时的性格大大咧咧,但对待案件,她有着不输任何人的认真负责。顾不得水边的情况,她迅速朝着公路边的警车跑去,七八厘米的高跟鞋被她蹬得虎虎生风。
她先从后备箱中翻出调制桶和几样,又将石膏粉末和几样材料按配比放到桶内快速搅拌,不到一会,调制桶内的液体就变得粘稠,搅拌起来也更加费劲。
除了在湖边进行痕迹检索的几人以外,在现场的所有人几乎都在河床边,等待着王远安排。痕迹检索的人员站位较为分散,张玲离开以后,土坡上就只剩下了柏止一个“人”。
如墨般的黑暗中,柏止垂着眼眸,漆黑的眼眸中逐渐有血色向四周缓慢散开。他站在土坡之上,遥遥地望着湖面,目光穿过浮满水草的湖面,和湖面下方那双睁开的眼睛平静地对视。
湖面几米深的水下,安静漂浮着一具尸体,包裹着尸体躯体的麻袋在水底轻轻晃动,仿佛一只自由的水母。似乎是察觉到河床上的目光,露在麻袋外的头颅微微转动脖颈,海草爬进了尸体的眼珠,和那已经蜡化的皮肤粘连在一起,像是生长在尸体皮肤上青色的血管。
紧接着,那高度腐烂的头颅忽然动了一下,朝着河床的方向露出了一个瘆人的微笑。
……
湖面上的祖孙二人虽然不愿意再下水捞尸,但也没有直接返航,而是留在了湖面上充当浮标。王远拨通了几个电话,大概半个小时后,漆黑的湖面上就远远的出现了一个白点。
这个白点越靠越近,也越来越清晰,船身在黑暗中起伏,船头的探照灯闪烁着白光。
接近二十分钟后,水警派来的快艇终于停在了离河床几米的位置。
第99章
根据年轻捞尸人的口述, 包裹尸体的编织袋下方很有可能还吊着有重物,所以除了痕检的几位女警察以外,所有男警都跟着上了捞尸船, 以便在水警找到尸体后,能够将尸体从水下捞起。
但上了船以后柳安木才发现,船上的人里没有王远, 借着侧身的动作他朝船下看去,果然看见王远叼着烟屁股, 一个人孤零零站在河床上,看着漆黑而平静的船面出神。
“怕水?还是有阴影?”柳安木摸了摸下巴,也许是夜色关系, 他总觉得此刻王远身上似乎多了一种落寞的情绪。不过这当然和他没关系, 王远身上有不少秘密, 包括王远这个名字, 都可能只是一个代号。
收回目光, 出于职业习惯,柳安木先仔细打量了一遍船舱内的环境。
此刻船里已经坐了四名特警,统一穿着深色潜水服,眼部戴着护目镜,背后还背着氧气罐,除了这些潜水的标准器具以外,每位特警腰间的宽腰带上还挂着一个轮盘, 侧面有一个铁钩露在轮盘外。
观察了一会,柳安木突然注意到了一个细节,在这些特警的潜水服下每隔不远就会有一个很明显的圆形凸起,这些凸起下方都有一根线连接到腰带上。
他的心中有了一个猜测,于是又将目光看向甲板, 捞尸船的甲板上同样排布着不少铁钩,船舱内则有一面电子显示板,每个显示灯下方都有一个编号:“还真是生命体征监视器,看来这里每个编号都对应着一个特警。”
每个特警的胸膛前都有一串印在潜水服表面的符号,这个符号特意采用荧光的白色涂漆,可能是为了在水下执行任务时,方便特警之间互相辨认彼此。
“都上来了吗?”负责开船的水警朝后看了一眼,得到船上众人一致的肯定答复后,他才把头转回去,在控制台上按下一个按键。
下一秒,船身后的螺旋桨向外伸出打开,巨大的推力驱使着捞尸艇朝着湖面中央的木船开过去。
捞尸船靠近的冲击力使得漂浮在湖面上的木船飘荡出去数米,老者靠在船檐,抽着水烟袋,旁边的年轻人看着越来越近的捞尸船,没忍住低声喊了一句“爷爷”。老者拢着烟丝的手一顿,抬起那双苍老而浑浊的眼睛,片刻后终于点了点头。
得到了老者的示意,年轻人立刻站了起来,他朝着快艇的方向挥手,大声喊道:
“喂——不能再往前开了。”
湖面风大,在船舱里根本听不见那年轻人在喊什么。但是开船的人看见他的手势,马上就把船停在了原地,随即快速闪烁了几下船头的探照灯。夜里的水面视线受阻,探照灯和手势就是开船人和捞尸人之间独特的沟通方式。
那年轻的捞尸人见快艇停了下来,赶紧朝着自己的正前方指了指。按照他的指挥,快艇前部的探照灯调转方向,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打过去,只见漆黑的水面上果然漂浮着一段白色浮漂。
程名看着那浮漂,很是好奇:“这浮漂在水里随水飘动,怎么能知道尸体到底在哪里?”
“那浮漂是栓在钩子上,这种钩子叫双头勾,是黄江一脉‘老鬼’的独门绝技。”柳安木看了一眼水面上的浮漂,随口解释到:“钩子一头连着浮漂,另一头连着尸体,中间一段是经过特殊处理的茅草,这种茅草在水下可以立而不断,顺着这些茅草摸下去,就能找到尸体的位置。”
听完他的解释,那几个穿着潜水服的特警都不由抬起了头来,目光中的诧异连潜水镜都挡不住。
其中一个特警上下打量了他一下,旋即将眼眶上的护目镜推到头顶,大步走到他的面前,嘴角露出两颗尖尖的白色虎牙:“兄弟,你懂得还真不少啊!这老头喊我们就管他叫“老鬼”,他这身本事是祖上传下来的,在水底摸尸体的本领神乎其神。不过他现在年纪大了,落了一身病,轻易不下水,这捞尸体的活也就交给他孙子去干了。”
说话间,这名特警已经走到了柳安木的面前。
“水警大队孙波,认识一下?”特警特意挺直了腰板,年轻的身体包裹在贴身的潜水服中。他朝柳安木伸出一只手,未脱稚气的脸庞上笑出两个浅浅的酒窝:“听说这里的尸体有点古怪,队里特意把我派过来。虽说水性我不如其他人,但要说看水势,在这里我敢称第二,就没人敢称第一。”
他这番话说得可以说是年少轻狂,但旁边几个特警里却始终没人反驳他,应该是确实有些本事。
柏止的视线在孙波的手心上停驻片刻,又落到孙波坑坑洼洼的手指甲上。
在这只妖的视线中,孙波的手心里飘着一层淡淡的蓝光,这是常年和水打交道的人才会有的特征——当然,这里的“常年”远不只是经常这么简单,而是几乎每天都要在水里泡上两个小时甚至以上。而且就在最近半年以内,眼前这个青年至少在水底停留过整整三日。
柳安木随意跟孙波握了一下,算是打过招呼。不过握过手后,他却又看向孙波的眼睛,笑眯眯地问道:“姓孙又会看水势,你和孙八爷是什么关系?”
他这话问得十分隐晦,“八爷”其实并不是名字,而是道上的称号。孙八爷的全名叫孙看山,是当年道上赫赫有名的盗墓贼,不过他这个盗墓贼和其他盗墓贼又有些不同,这孙八爷从来只盗水下的墓穴,所以哪怕他一生盗过的墓穴远比不上其他几位,还是在道上十个盗墓家族里排到了第八位。
听见“孙八爷”的名字,孙波眼底闪过一丝光亮,脸上的笑容也越发灿烂起来:“他是我爷爷,我从小就跟着他学本事。既然你知道我爷爷,那你这个朋友我交定了!”
程名闻言不由抓了抓自己的后脑勺,心说认识你爷爷就要交朋友,这是什么道理?
孙波这番话说得很是无厘头,但其他几个特警似乎已经习惯了青年的脱线。随着整艘捞尸船完全停稳,坐在船舱左侧的特警全部都站了起来,其中一个队友在走之前拍了拍孙波的肩膀:“走了,少说两句憋不死你。”
孙波看了一眼外面的水色,这才将戴在额头上的护目镜拉下来,又朝着柳安木吐了吐舌头:“我先去工作了,等把事情都处理完了我再来找你玩!”
说完,他朝着柳安木摆了摆手,跟着几个队友快步走到甲板,步伐轻快雀跃,根本不像是半夜来加班的打工人,反倒像是哪家的小少爷,混进了水警大队来体验生活。
这几名特警熟练的拉开腰带上的轮盘,将上面的铁钩固定在甲板上。随后,柳安木就看着他们面朝着船舱,像是下饺子一样,一个接一个地从甲板上跳了下去,孙波排在最后一个,跳下去的时候还兴奋地朝他挥了挥手。
随着特警们下水找寻尸体,开船的老警察转过头,朝离得最近的柳安木招呼了一声:“兄弟,帮忙开一下监测板,开关在最下面,按的时候一定要用力。”
柳安木答应了一声,按照老警察所说,他果然在电子显示板的下方找到了一个推式开关,将开关推到顶,指示灯就全部亮了起来,几块电子显示屏上开始出现几名特警的生命体征,目前来看还算平稳。
整块显示板的右上方显示着湖面上的温度,不过随着时间推移,水面温度一直在走低。
柏止看着屏幕上的数字,又将视线移到那深不见底、漆黑如墨的水面:“要起雾了。”
“起雾?”柳安木朝着舷窗外看去,果然看见漆黑的水面上飘着一层白色雾气。
不过此刻的雾气还不算很浓,勉强还能看见十几米外的木船。不过,在水上救援的过程中如果水面起雾,会在很大程度上影响救援。
刘鹏显然也注意到了湖面上的雾气,他耐不住性子,跑到甲板上去等。
等了大概十分钟,漆黑的湖面上终于冒出一连串的水泡,随即一个黑漆漆的脑袋就从水面下浮了上来,看见甲板上的刘鹏,这名特警立刻将嘴里含的呼吸器取下来,朝着刘鹏喊道:“刘队,水下能见度只有几米,尸体被裹在一个编织袋里,编织袋下方还吊着一个大编织袋,里面装得全是石头,难怪那些钓鱼佬拉不动。”
说完,他又朝刘鹏晃了晃手里的防水手电:“这批手电质量不行,才潜了两三米就短路了。”
听见水下的特警们找到了尸体,刘鹏的脸色终于轻松了一些。他招呼着船里的人重新拿来一个防水手电筒,半个身体伸出栏杆外,把手电筒丢给水里的特警,招呼道:“水面开始起雾了,你们想办法尽快把尸体弄上来。”
水下的特警捡起湖面上漂浮的手电筒,又把呼吸器塞回嘴里,朝刘鹏比了个“OK”的手势,就又潜回了水中。
这一次下潜的时间尤为漫长,湖面在雾气笼罩下,能见度变得越来越低,可湖面上却没有任何动静。柳安木时刻注意着湖面上的浮漂,浮漂一动不动地浮在水面上,说明另一端的尸体完全没有被移动过。
所有人的神经都一直紧绷,眼见湖面上的雾气越来越浓,看着被一层雾气隔开的水面,程名忍不住在心里泛起嘀咕:“该不会真出什么事了吧?”
刘鹏看着雾蒙蒙的湖面,手里攥着的手机被按亮又熄灭。就在他终于下定决心,解锁手机,准备打电话申请增援时,那块立在驾驶位后方的显示板突然发出了一阵尖锐刺耳的报警声。
众人先是愣了一下,随即循声望去,只见其中一个编号的面板指数顷刻间降低到了报警线以下。
与此同时,其中两个代表牵引绳状态的红灯不断在闪烁,这是一个非常危险的信号,说明有两名特警身上的牵引绳在水下断开,有可能是牵引绳意外断裂,也有可能是他们在水下遇到什么紧急情况,所以主动割断了牵引绳。
但无论是哪种原因,都代表特警队在水下遇到了危险情况。
“出事了?”这报警声就像一记重锤,沉沉的打在每个人的心上。船舱内的警察全部都涌出船舱,聚集到甲板上,所有人都紧张而焦急地看向起雾的湖面。
湖面上依旧雾气弥漫,雾气就像是徘徊在捞尸船周围的幽灵,身处于这样的能见度下,连远处被绳索牵引的木船都已经不见了踪影,更别说想要看清水下的情况。
就在众人焦急于水下到底出了什么事的时候,刘鹏手里失去信号多时的对讲机里突然传出一阵电流声,随即断断续续的求救声从对讲机里发出来:
“支援…请求支援…我们遇到了水下漩涡…3号和4号牵引绳断裂…已经失联……”
第100章
“请求支援…请求支援……”
对讲机的声音断断续续, 不断在重复着这一句话,伴随着水底沉闷的挤压声,听得人心情越发沉重, 好像有一团棉花塞住心口。听见对讲机里的求救,原本坐在船上的年轻人突然拿起铁钩子,又跳进了水里, 留在船上的老人愣了一下,随即长长叹了口气。
有人冲到甲板上, 按照显示屏上的编号,拉拽起垂在水里的绳子。所有特警身上配备的绳子都是由几股钢丝绳拧在一起制成,可以承载上吨的拉合力, 可被拉上的绳子却只留下了一个清晰的断口, 连卷起的毛刺都没有, 就好像是被一刀劈断。
刘鹏在第一时间联系了水警大队, 向队里请求了支援。不过得到的答复是水库的位置较为偏远, 支援的小队赶过来,至少需要20分钟以上的时间,这就是让他们优先自救的意思。
程名趴在栏杆看着湖面上浓重的雾气,脸色带着嘴唇都有些发白:“不行,雾越来越大了,再这样下去,下面的人搞不好还会被卷进漩涡里。”
刘鹏显然也考虑到了这种情况, 他握紧对讲机的手就没有松开过,眉头越皱越深,在眉心间挤出一个深深的“川”字。他因为缺水而干裂的嘴唇一次次张开,又闭合,就这样重复了大概四五次, 他才沉重地闭上了双眼,右手拇指按下对话按钮:“船舱将会在十秒后启动强制拉升指令,所有人听从指挥,任务中止,立刻返回。”
话音刚落,整个甲板都蓦然安静了下来,在这种安静中仿佛连掉一根针都能听见。对讲机中只剩下沙沙的电流声,仿佛是死神挥动镰刀时的破空之响。
这样的死寂大概持续了五六秒,紧接着对讲机上的红灯再次亮起,伴随着沉闷的水压声,有些含糊且急促的声音从对讲机内传出:“任务中止…所有人…立刻上浮。”
这个声音经过水压的削弱,只能勉强分辨出大概意思。但所有人都知道,说话的人就是搜救队的何东队长,因为整支搜救队只有队长手里配置了一台水下话筒。
对讲机的声音被调至最大,这条残忍却是迫于无奈的指令回荡在船甲上空。随着对讲机的声音消失,船甲上变得更加安静,谁都没有再开口,直到对讲机里沉闷压抑的声音再次传来:
“…兹拉…水警第三分队…队长何东…申请下潜救援…兹拉……”
“何东,听从指挥,先回船上调整,然后我们再做打算。”刘鹏双眼通红,死死盯着漂浮着雾气的湖面,握着对讲机的手都在发抖:“水下的情况很复杂,万一再出事……”
刘鹏的话还没有说完,对讲机上的红灯就再次闪烁,他剩下的话也随之被打断。伴随着强烈的电流声,那个模糊而压抑的声音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
“水警第三分队…队长何东…申请下潜救援……”
“水警第三分队……队长何东…申请…下潜救援……”
……
当对讲机里的声音重复到第六遍的时候,刘鹏终于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在水下说话极其耗费体力和氧气,何东这是已经打定了注意,无论如何,他都要继续下潜,去寻找两名失踪的队友。
刘鹏再次开口的时候,声音已经沙哑得不成样子:“何队长…那就拜托你了,但我希望你一定要记住,你的安全永远都在第一位。”
对讲机里电流声变得越发急促,这是即将超过对讲机信号距离的征兆。在信号彻底消失的前一瞬间,模糊到不成样子的声音伴随着激烈的电流声在甲板上方响起:
“保证……完成任务……”
对讲机里的声音彻底消失,刘鹏死死握着手里的对讲机。半晌,他深深地呼吸了一口气,猛然从栏杆上把自己撑起来:“除了000号以外,现在马上对所有编号启动强制拉升指令。”
“是!”
启动强制拉升指令是一条单独的指令,一旦发布就会立刻被执行。随着指令确定,五根牵引绳同一时间开始向上牵引,钢丝不断被拉扯收回发出刺耳而尖锐的声音,船舱上的人操起目所能及的一切板状物,拼命将湖面上的雾气向两侧扇去。
大概过了五分钟,湖面上开始冒出大量的白色气泡,随着第一个下潜的特警队员浮出水面,船甲上立刻爆发出一阵振奋人心的欢呼。
船甲上此刻闹哄哄的,各种声音交织在一起,混乱中谁也没有注意到,一枚黄铜板从甲板上被弹出,铜板光滑的表面反射出一闪而过的白色光芒,随即伴随着微不可察的水花,很快沉入湖面。
柳安木放下了被拉起的上衣,挡住腰带上用红线穿得一串铜钱。就在他想把按在栏杆上的手收回来的下一秒,手背上却被覆盖上了一只冰凉又温润的手。
强大的妖力就从交叠的手背被源源不断地送入他的身体,这股紫色的妖力很快顺着他的指尖,在他的指尖和沉入湖面的铜板之间建立了一条坚固无比的连线,只要他轻轻一提,就能攥住那只深入水面下的恶鬼。
柳安木扫过那只搭在他手背上的手,微微用力把翻过手心,手指穿过指缝,与那只手十指相扣。
做完这一切,他终于很轻地扬了一下嘴角,即使此刻他正背对着男人,却依旧能感觉到此刻那双泛着血色的眼睛正温柔的注视着他,就像在他记忆当中,无数次回首时对上的那双眼睛。
……
水,四面八方都是水。即使是八月的盛夏,水底依旧冰冷刺骨,仰头望去,到处都是漆黑一片,连那轮隐隐绰绰的月亮此刻都消失不见。
隔着厚厚的潜水手套,防水手电筒的开关被一次又一次的推了上去,可这也只是徒劳。手电筒早就因为短路而损坏,就在他们顺着茅草绳,试图靠近那具直立漂浮在水底的尸体时,所有的手电筒都在一瞬间短路熄灭……
窒息而导致呼吸道慢慢变得灼热,时刻都在烧灼着大脑的神经。孙波仰头看着头顶的黑暗,失去了唯一的光源,漆黑的水底就像是在另一个世界,只有腰上不断收紧的牵引感,提醒着他并没有被那个世界所抛弃。
即使长时间缺氧已经让他的精神有些许恍惚,但他的手臂依旧死死环住怀里昏迷的男人。男人仍旧在昏迷中,脸上罩着呼吸罩,他的身量比孙波要健壮许多,孙波要花费很大的力气才能紧紧抱住这个强壮的男人。
脑子开始混乱起来,孙波也没有想到,短暂的一瞬间竟然能发生这么多的事情。
搜救队先是遭遇了强大的水底漩涡,漩涡以水下的尸体为中心,只用了不到一秒就将离得最近的两人给卷了进去,三股拧成的钢丝绳顷刻间就被搅断。
千钧一发之际,那两个被卷入漩涡的特警凭借训练经验,当机立断拔开气瓶的接口,开闸的高压气瓶勉强为他们挣脱漩涡提供了一点动力。周围的队友立刻想要游过去拉住两人,但也就是在这个时候,所有人手里的手电筒都在同一瞬间短路,顷刻之间,所有光源在漆黑的水底消失。
……
孙波拼尽最后的力气抱紧怀中的男人,他将头埋在男人的颈窝中,感受着男人侧颈上微弱但依旧在跳动的脉搏,心里不由一阵后怕。如果在手电筒熄灭后,他没有立刻冲下去,也许就不会抓住男人求救的手。
男人气瓶里的高压空气在挣脱漩涡的过程中已经全部用光,所以孙波在抓住他的第一时间,立刻取下了自己的氧气罩,戴在了他的脸上。孙波无法想象,如果那个时候他没能抓住纪飞,这个无数次伸手救他出险境的男人,到底会抱着怎么绝望的心情,在水底慢慢窒息,最终迎来生命的凋零。
肺里的空气正在一点一滴耗尽,上升的速度远比氧气消耗的速度要慢得多。即使他在抓住纪飞的第一时间,就解开了纪飞身上沉重的氧气瓶,但牵引绳拉拽着两个人,速度只能用龟速来形容。
他不清楚自己现在所处的深度究竟是多少,也不知道浮上水面上到底还要多久,他只能凭借本能,用两条手臂死死抱住怀里的纪飞,这样即使他因为缺氧而昏过去,也能带着纪飞一起回到水面。
突然,他的视野里出现了一团紫色的发光物,随着水流飘荡,散发出忽明忽暗的光芒。
“水母?”这个念头刚在他混沌的大脑里冒出来,就被立刻被残存的理智给否定。水库毕竟不是生物多样的海洋,这里出现水母简直就是天方夜谭。
那团紫色的光芒绕着他转了一圈,像是在观察什么罕见的新生物。随即隔着快速流动的水流,他突然听见耳边一个不算清晰的声音响起,也许是耳机里的声音,也许只是一个幻觉。
“——走你!”
很神奇,在那个声音在耳畔响起后,周围的水流的速度突然加快,剧烈的压强几乎要将他肺部最后一丝氧气都挤压出来。紧接着,他感觉自己的头顶露出了水面,久违的空气充斥着他的鼻腔,他的眼睛什么都看不见,只能贪婪地、大口大口地呼吸着周围的空气。
耳边的声音很嘈杂,似乎有人在为他激动欢呼。恍惚之间,他感觉头上似乎有人跳了下来,那人正努力想要把他抱着男人的手臂拉开,耳边隐约充斥着“放手”的喊声,可他的手臂却完全不受控制,就像是浇筑了钢铁一般,无论旁人怎么去拉、去拽,那死死抱着男人的手臂都纹丝不动。
无奈之下,那个人只好解开了他身上的牵引绳,拖住他身上的救援带,将他们两个人一起拽上甲板。随着氧气充盈肺部,缺氧的感觉终于一点点从他的大脑中褪去,但伴随而来的则是剧烈的头疼。
拼着最后一丝理智,孙波放开了那个他紧紧抱着的男人,随即他抓住那个面前人的衣角,眼睛酸涩得几乎睁不开:“救他…先救他……”
船舱内立刻有人对昏迷的纪飞进行心脏按压,纪飞口鼻中不断有水被挤压出来,当再没有水从纪飞口中被挤压出来的时候,孙波推开正在给他盖毯子的程名,踉跄着爬了起来。
他用酸麻的手臂抱住男人的头,用尽浑身的力气深吸了一口气,将这个口气送到男人的嘴里。
如此重复了大概四五次,纪飞露在潜水服外的手指突然动了一下。刘鹏拦住孙波还要继续做人工呼吸的动作,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放松,放松,人已经醒了。”
孙波如释重负,他踉跄地跌坐在地,呼吸狼狈而急促。随后他通红着眼眶,突然伸手抓住刘鹏的手臂,苍白着面色却一字一顿地说道:“他叫那东西给魇了。”
刘鹏愣了一下,眉头深深皱了起来:“淹了?什么淹了?”
刘鹏当然没有听懂孙波这句话的意思,可是听见这话,甲板上的捞尸老头脸色却马上一变。没有半点犹豫,老头立刻捡起地上的弯钩,转身朝着刘鹏喊道:“下面不对劲,赶紧喊你的兵都回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