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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71章

    腐朽的木门吱呀地被推开, 门板上稀稀落落地掉下几片潮湿的木渣。

    狭小封闭的空间中站着一个身材高大的男人,面容隐在昏暗摇曳的烛光中,可面部的轮廓却十分清晰, 即使看不清脸也让人下意识觉得那是一个极其英俊的男人。

    柏止的视线落在从门外走出来的青年身上,似乎眼神也变得温柔,微笑道:“结束了?”

    身量略有些单薄的青年从浓稠的黑暗中走出来, 唯一的光源是被他握在手中的手机,淡蓝色的屏幕光打在青年的鼻梁上, 又钻入那双漂亮的眼瞳,在眼底留下两个晶莹光斑。

    柳安木心不在焉地应了一声,视线却没有从手里的手机上移开过。瘦削地手指在屏幕上点了两下, 随即停了下来:“三天后是个好日子, 宜采纳, 宜婚嫁。”

    柏止定定看着他, 声音里有些不明显的沙哑:“八月初五, 的确是个难得的好日子。”

    柳安木收起手机,终于抬头看向对面的男人,悠悠挑眉道:“所以——有兴趣成个亲吗?”

    **

    成亲这事说大也大,说小也小。毕竟两人上辈子已经成过一次亲,也算是轻车熟路。

    只不过柳安木是个不管事的,只轻飘飘提一嘴“成亲”,剩下的事情便自然全部落在了柏止的头上。

    不过柏止对此事显然是甘之如饴, 三天的时间准备成亲礼,要考虑的事项多如牛毛,他却事无巨细地承担下来,甚至连四合院内张挂的红绸他都要亲自去过眼。

    京城的上流圈子这几日也活跃了起来。

    能在这片寸土寸金的土地上混出头的都是人精,哪怕风吹草动都逃不过他们的眼睛, 更不用说这间不知道被多少双眼睛盯着的古董铺子。

    白家那位大人物喜静,往常古董铺子里装潢典雅清简,常年熏点沉香。可这一两天来,不仅整间铺子里的紫檀木家具都被擦得光可鉴人,就连铺子东南角的一截观赏盆栽上都被缠上了几段红绸,铺子内人人都是一番喜气洋洋之色。

    这样的事情,几十年来都是头一遭。

    一时之间,铜鼓巷子里那三进三出的古董铺子户限为穿,往来都是西装革履的“成功人士”,每个从古董铺子里出来的人,手里都提着用黄色绸布包好的四方木箱,脸上挂着和店员如出一辙的喜洋洋笑容。

    古董铺子内,站在柜台边的男人拱手笑着。

    哪怕只是面对一个小小的店员,西装男人脸上也没有一丝懈怠,满脸的褶皱仿佛都被笑容给拉平:“恭喜,恭喜啊!三日后裴某再上门,希望有幸能讨一杯喜酒喝喝,也跟着沾沾柏老太爷的喜气。”

    站在柜子里侧的店员身上穿着件不合时宜的长褂,头上还戴着一顶唐帽,五官有些阴冷僵硬。可此刻,他的脸上却挂着与这张脸完全不相衬的喜气笑容,一字一顿道:“同喜。三日后当家的会在巷内设宴,来者皆是客,您请自便就好。”

    “一定!一定!哈哈哈…”

    相比起古董铺子里的热闹,柳安木倒显得清闲了许多。

    柏止这古板也不知道从哪里抄来的规矩,非说大婚头三日新人不能见面,否则两人以后就会分离。不过柳安木倒也乐得自在,正好这两日他有一件很重要的事情要去办。

    八月初的空气里还捎带着秋老虎的暑气,树梢偶尔还能听见几声蝉鸣。

    铁路x局家属二区是位于城郊的老小区,里面住着的都是从铁路系统退休的老职工。小区入住率并不算高,但不时也能看见几个退休老人搬了躺椅,坐在家门前摇着蒲扇享受着惬意的退休时光。

    柳安木站在一面有些褪色的防盗门前,轻车熟路地将钥匙插进锁孔,锁芯转动发出刺耳的咯吱声。防盗门刚一打开,一股陈旧的味道就扑面而来。

    他捏了捏鼻子,防止那些陈年老灰钻进鼻腔,心里暗怪柳大平时也不知道过来打扫一下。

    屋内的陈设简单却很有温馨的味道,碗柜里摞着洗干净的碗碟,餐桌上的桌布微微有些泛黄,上面还残留着水彩笔留下的简笔画,只是经年累月,这些稚嫩的画笔也都已经褪色。

    环顾了一圈周围,柳安木捏着鼻子,朝着里屋第二个房间走去。推开没上锁的房门,这是一间不大却收拾的很整齐的卧室,不过从书桌上积攒的灰层来看,这里应该很久都没有人住过了。

    柳安木走到墙角的单人床边,蹲下身探进床下,很快就从床底拖出来了一个带锁的木箱。他伸手拍了拍木箱上的灰尘,自言自语地说道:“居然真的还在这里,看来柳大还有点人性。”

    瘦削而苍白的手指划过那生锈的锁头,当他的指尖停顿在锁孔上时,一阵微不可察的波动顺着他的指腹激荡开,随即化作一股浓稠的黑气钻入锁芯。

    “咔哒。”生锈的铁锁突然弹开,随即掉落在地。

    随着铁锁掉落,箱子里突然传出一声细微的撞击声,就好像里面关着什么活物。随着这一下撞击,箱子打开了一条缝隙,陈旧的土腥味顿时钻入鼻腔。

    “嘭!”又是一声撞击,这次撞击的声响比前一次更为明显,带动着整个箱子都晃动了几下。

    柳安木盯着落满灰的木箱,慢悠悠道:“着什么急?待会就放你们出来。”

    话音落下,木箱顶突然被一股巨大的力量掀开,箱顶大力撞击床板,发出“嘭”的一声巨响。

    随着箱顶被撞开,木箱内的东西终于保留在灯光下——那是整整一箱子瓷瓶,每个瓶口都塞着用红布包裹的木塞,隐约能看见红布下透出来的黄色符咒,上面朱砂画的痕迹已经有些陈旧。

    就在木箱顶被掀开的同时,一道灰扑扑地影子陡然从柳安木腰间的铜板中滚了出来。

    周杰刚从铜板里出门,迎头就撞上了实木书柜,抱着脑袋哎哟、哎哟叫了半天,才想起来自己现在只是一个灵体,讪讪将捂着脑袋的手放了下去。与此同时,一股很刺鼻的土腥味钻入鼻腔,周杰后知后觉地耸动了几下鼻头,眼神中突然流露了几分惊恐,他惊道:“好凶的味道!这难道是…难道是尸鬼?!”

    柳安木抬了下眉梢:“算你还有点见识。”

    周杰冷汗冒了一脑门,骇然道:“你怎么会有这种东西?这…这些都是伤天害理的事,将人的魂魄做成尸鬼,再用城墙土镇压,就能让被压的鬼魂永世不得超生,只能为鬼师所操控。”

    “说的不错,”柳安木懒洋洋道:“不过有一点你说的不对,被制成尸鬼的魂魄并非永世不得超生,只要有鬼差接引,便可将尸鬼的魂魄送入城隍,经过七七四十九天超度后,就能重入轮回。”

    “话是这么说,但哪里有这么容易?”周杰偷偷瞟了那木箱内的瓷罐一眼,气息不稳依然不稳,嘴里却像倒豆子一样劈里啪啦往外倒:“鬼差勾魂都是按照名册上收,这些被制成尸鬼的魂魄早就在阴间被勾去名字,说白了天上地下再也找不到这个人!既无恩惠,也无上供,那些鬼差怎么可能出手相助?”

    话音刚落,周围陡然安静下来,所有的声音都在一瞬间彻底消失。

    周杰打了个寒颤,他搓了搓自己的手臂,有些神经质地朝周围看了一圈。

    难道是他的错觉吗?为什么他会感觉周围有很多双眼睛正在同时注视着他,那些目光没有半点温度,就像死去多时的魂魄正在死死注视着一条鲜活的生命。

    ——不对,他不也是死人吗??

    柳安木低头扫了一眼木箱内的瓷罐,嘴角微微上扬,气定神闲道:“都听明白了?”

    周杰咽了口唾沫,又打了个寒颤,总觉得青年这话有种说不清的邪性:“……明、明白什么?”

    空间安静的有些可怕,柳安木没有理会快要吓成孙子的周杰,只是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面前的木箱。空气中的土腥味越来越浓郁,潮湿的仿佛能在鼻腔中凝出水珠来。

    片刻后,木箱中的一个瓷瓶忽然颤动了一下。瓶身颤动的弧度非常小,如果不仔细留意,几乎分辨不出来。土腥的气息卷着不明显的血腥味道不知道从哪个方向传来,令人莫名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我十三人,愿供您调遣……”

    话音落下,木箱顶盖忽然“嘭”的一声落下,将木箱盖了个严实。

    周杰几乎反射性从地上蹦了起来,浑身打着哆嗦:“卧槽!什么东西!”刚才那声音像是毒蛇的信子舔过他的耳廓,那些声音说不清是男还是女,或者也可能是男女都有,声音里的阴冷就钻进了他的耳朵,用那潮湿而阴冷的舌头舔舐着他的耳膜说出了那九个字。

    柳安木用小指掏了掏耳朵,懒得和周杰多费口舌,指了指地上的木箱:“把东西扛上,走了。”

    说完,他抬腿大步朝外屋走去。

    周杰看向地上的木箱,惊魂未定,就连手指都还在微微发抖。地上的木箱严丝合缝,连带着空气中土腥味都淡了不少,就好像危险已经褪去。不过只要想到尸鬼是怎么制成的,周杰就觉得自己的汗毛都倒竖了起来。

    咬了咬牙,他两步并作一步,冲上去一把将木箱扛起。心中默念了一句“阿弥陀佛,菩萨保佑”,周杰把心一横,化作一道黑烟,连带着肩膀上的木箱一块钻进了铜板里。

    第172章

    白山观矗立在城东, 乃是从唐朝年间留下的一座老观。相比于其他有着历史悠久的古刹和道观,白山观因为交通不便,在景点里实在算不上热门, 因此附近也没有什么摆摊的生意,只是时不时能看见一些价值不菲的豪车安静地沿着山路驶入道观。

    正值酷暑,烈日将柏油地面晒的有些发烫。黄色出租车缓缓停在路边, 大概过了十几秒,出租车的后门打开, 从后门钻出了一个背着单肩包的青年,发烫的阳光落在他身后的单肩包上,但很快就像是被某种力量所吞噬, 只在单肩包的表面升腾起缕缕白烟。

    出租车很快开走, 只留在肩宽腿长的青年站在原地。他身上穿着一件简单的黑色短袖, 短袖下方一根串着铜板的红绳在裤带上随意扎了个活结, 垂在他身侧。

    方孔中费劲地挤出一只布满血丝的眼睛, 那眼睛躲在青年的影子下,在方孔中转了一圈,终于落在正前方一块蓝色指示牌上,白色的油漆字在阳光下发出刺眼的光芒。

    周杰虚虚眯着眼睛,顺着那行白字读下来:“白山观景区由此去……白、白山观?!”

    血红的瞳孔缩成一条细线,藏身于铜板中的鬼魂努力地翻着眼皮,试图捕捉到青年的表情。青年同样在注视着那块蓝色指示牌, 只是此刻青年漆黑的眼眸中多了几分兴意,可再往深处看,那又不像是在笑,里面好似沉着让人胆战心惊的寒意。

    白云观在阳间不出名,可在阴间那可是臭名昭著, 其脱身于楼观一派,门人好使御鬼之术,却又喜以折磨、炼化小鬼为乐,传说只要入夜整座山头都是小鬼的哀号。

    周杰忍不住打了个寒战,小心翼翼地抱紧了自己,纠结了半天才嗫喏开口:“老、老大,这白云观多是些阴险狡诈之徒,你欲与他们合作,无异于是与虎谋皮,指不定什么时候就让他们给卖了。”

    柳安木收回目光,挑眉道:“哦?你还和白山观的人打过交道?”

    周杰吞咽着口水,心有余悸地看向半山腰的方向:“白山观和佛陀关系十分紧密,我曾今亲眼见过白山观的道人将一尊神像搬进俱乐部。”

    “神像?”柳安木目光又飘向半山腰的青石牌坊:“看清那神像长什么样了吗?”

    “神像送来的时候装在一个大木箱里,他们搬进地下室的时候我远远看过一眼,那神像罩着红布,看不清楚到底是哪路神仙。”周杰想了想,又道:“不过我看着不太像是道家的东西,我记得那块红布上方有三块凸起的地方,下面应该是有东西在撑着。”

    “白山观好歹也算是正统道派,怎么会和法华会有联系……”柳安木沉思了一会。丁末甲子一脉的行鬼师大都出身于白山观一派,这也就是所谓的“出身正统”。行内对此十分看重,没有正统出身的行鬼师哪怕实力强悍,也很难得到行内的认可。

    因此,哪怕当年老头已经是甲子一脉的掌权人,但只要踏进白云观,也要把姿态放到最低,免得落人口实。这些年白山观仗着正统名头,制定了不少颇有争议的规则,就比如各脉弟子身死以后,其手中的鬼王级别以上的鬼物一律要交给白山观统一看管,名义上是为了防止鬼物不受掌控为祸阳间,实则却是借此大肆收敛鬼物,不断强大自身的实力。

    也正因如此,柳安木才如此确信当年自己手下的十八头恶鬼就藏在白山观中。

    “你还记得那道人的模样吗?”柳安木沉吟片刻,开口道。

    “有印象。”周杰躲在铜板内,酷暑的日头让他浑身都不自在,只有缩进铜板才会好受一些。周杰深吸了一口气,缓缓在脑海中回忆着那道人的模样:“那人是个国字脸,鹰鼻,看着面相很凶。对了……我记得他右手小臂上有一条长疤,应该是烫伤留下的。”

    随着周杰的讲述,柳安木眨了眨眼,眼睛恍恍惚惚地出现一道影子,国字脸,鹰鼻,右手臂上有一条长达十公分的烫伤疤痕。周杰脑海里的画面越清晰,展现在柳安木眼前的影子也就越真实。

    柳安木呼出一口凉气,凉凉笑道:“观玄子……居然是他。”

    周杰被他笑得心里发毛,下意识问:“谁?”

    “白山观的二把手,也叫监院,手下养着几百头畜生魂,道上也叫他‘屠酤道人’。”柳安木说:“如果是他亲自出面,那这件事就和白山观脱不开关系了。”

    “那我们还是快走吧。”周杰小心提醒道:“你杀了佛陀,他们肯定不会放过我们的。”

    “急什么?”柳安木没有理会他的警告,反而加快脚步向马路对面走去。他的声线依旧慢悠悠的,透着一股懒散:“等我拿到想要的东西,自然会离开。”

    周杰有些崩溃地扒着方孔边缘,血红的眼睛从方孔中挤出:“白山观是什么地方?你想从那些伪君子手里拿走什么东西,这、这不是痴人说梦吗?”

    “放心吧,我只是来取自己的东西,白山观家大业大,想来看不上我那些破烂。”

    周杰看着越来越近的青石牌坊,忍不住好奇:“你到底要拿什么东西?”

    “铜钱。”柳安木说:“十八枚山鬼铜钱。”

    *

    白石山。

    黑云转瞬就将原本的万里晴空遮挡,黑压压的云层像一团烂棉絮压在半山腰。白墙黑瓦的道观中,有一道人负手而立,看着近在咫尺的黑云,他的眉毛深深锁在一起。

    道人垂在身后的三指缓缓掐算,眉头却越皱越深。不多时,身后便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

    人还没走近,就听见一个粗犷的嗓门远远叫嚷道:“不好了观主!咱们观的牌坊叫人给推了!”

    道人没有转身,只是眉宇间挤出一条深深的沟壑,他定定看着好似要压向道观的黑云,肩膀微微下塌,显出几分不该有的沧桑。

    很快又有第二道焦急的声音远远传来:“师父!六丁六甲阵破了,现在观外到处都是恶鬼,师兄他们快要扛不住了,您快去看看吧!”

    道人闭了闭眼,半晌,长长吁出一口气:“冥顽不灵,总不能由着他胡来…”

    说罢,道人转身看向行色匆匆而来的弟子,声音沉沉道:“去将我桌上的铜钱取来。记住,拿紫葫芦里的铜钱,有多少拿多少,尽数取来。”

    那小道士刚跑到跟前,闻言顿时愣在了原地,只是抬头呆愣地看着自己的师父,待把师父刚才的话再在脑海里过一遍,他只觉得后背一凉,一股巨大的恐惧席卷了他的全身。

    ——紫色葫芦?那葫芦里可装得都是鬼王级别的鬼物!

    小道士小心翼翼地抬头看了一眼道人的脸色,只见道人两颊绷得很紧,双目闪着精光,握着拂尘的右手隐约能看见鼓出的青筋。道人没有丝毫迟疑,大步朝着前殿的方向走去,小道士低着头跟在他身后,大气都不敢喘一下。

    白山观也算是声名在外,平日里那些寻常鬼物根本不敢靠近这里,更别说还胆大包天地毁去了白山观的牌坊。再说那六丁六甲阵,那可是祖师爷传承下来的护观大阵,可在那人手里却也只撑了不到半炷香!

    小道士的脑海里下意识浮现出那个被恶鬼围在中央的身影,青年的半张脸浮动着骇人的鬼纹,手腕上缠着一圈铜钱串,虽然青年从始至终脸上都挂着笑容,可偏偏那笑容诡异地让人只看一眼,就觉得遍体生寒。

    十几头通体漆黑、青面獠牙的恶鬼不远不近地游走在青年的周围,周身鬼气汹涌而出,形成了一股夹杂着凄厉鬼哭的黑色浪潮,凡是被这股黑色浪潮席卷过的地方草木都会立刻腐败,只留下一滩又腥又臭的液体。

    小道士搓了搓手臂上的鸡皮疙瘩,用力甩了甩头,试图将那些诡谲的画面甩出脑海。可惜青年唇边那抹诡异的笑意却在他的脑海里挥之不去,诡异的笑容和青年那张几乎可以用艳丽形容的脸在他脑海里不断交织,逼得他不断加快脚下的步子,朝着后院的方向快步跑去。

    与此同时,道观门口。

    黑色的潮水在道观前涌动,强烈的腥臭逼得所有人只能单手捂住鼻子不住干呕,那股恶臭的味道之强烈,几乎扭曲了众人面前的空气,形成了一浪又一浪波动的透明气浪。

    站在黑色潮水中央的青年却仿佛根本闻不到这扑天的恶臭,嘴角噙着一抹笑意。他站在一堆狰狞的尸块中和白山观的观主对视着,眼底没有分毫惧色,反而满是嘲弄,甚至还有几分不合时宜的惋惜:“大名鼎鼎的白山观也不过如此,徒有虚名罢了。”

    “木秀于林,风必摧之。”道人负手而立:“你的资质确不凡,甚至算得上是千年难遇……可惜你活了两世,却依旧困于俗世,难得超脱。”

    柳安木微挑起一侧眉梢,没想到这老道还真有点本事。片刻,他故意拖长调子说道:“哦——既然观主已得超脱,又何必与那法华会同流合污?”

    话音刚落,道人的脸色剧变。

    他搭着拂尘的右臂微不可察地抖了抖,嘴唇上下开合了一下,却并没有发出声音,只是死死盯着柳安木的眼睛,像是想要从那双温凉无害的眼眸中挖出点什么。

    柳安木并不在意道人的反应,他只是颇为随性地招了招手,左侧一只口中垂着黑色的涎液的恶鬼顿时眼神一变,喉骨摩擦,发出阵阵沙哑的咯声,随即转身化作一滩黑水,顺着柳安木食指所指,朝着那道人凶恶扑去。

    其他道士顿时如临大敌,也顾不得去捂鼻子,纷纷抄起手里的家伙什。

    他们刚才在这些恶鬼手里吃了亏,自然知道这些东西的厉害,与平常厉鬼不同,这些恶鬼刀枪不进,而且十分难缠,只要道士们掏出法器,这些恶鬼就会化作黑水如同潮汐一般褪去,几番缠斗下来,道士们不仅没在这群恶鬼中讨到半分好处,反倒是身上多了不少伤口。

    其中一个小道士脸色难看,压低声音提醒道:“师父小心,这些东西有些古怪,只要被他们抓伤,伤口会立刻长出黑毛,十分钟内必会尸毒发作,动弹不得。”

    道人苍白的眉头皱起,目光扫过周围,果然已经有不少弟子中招被扶到了墙脚下休息,这些弟子个个面色青紫,嘴唇乌紫,被抓伤的地方也的确长出一圈黑毛。

    道人正欲开口,另一名小道士突然从后殿的方向跑过来。他的怀里紧紧抓着一个紫色葫芦,脸色苍白得和一张纸没什么区别。

    “不、不好了师父!”小道士跌跌撞撞跑上前,离道人还有几步远,便腿一软瘫坐在了地上:“葫芦…葫芦里的铜钱全没了!”

    第173章

    “什么?!”

    小道士话音刚落, 所有震惊的目光都汇集到他的身上,就连观墙下几个被尸毒折磨得神智不清得道士也都恍惚地抬起头。

    小道士白着一张脸,将手里的紫金葫芦倒过了, 用力倒了几下。

    葫芦里空空如也,也个响也没听见。

    道人盯着那空空如也的葫芦,久久沉默不语。他背在身后的手指悄悄缩回宽大的袖袍中, 在没有人能看见的地方,他手心的肌肉抽搐了几下, 随即从那枯树皮一样的皮肤中竟然睁开了一只满含恶意的眼睛。

    那眼珠黑黝黝的,中间凝出一丝血色细线,有点像是猫科动物的眼睛, 在黑暗中发出幽幽白光。那枚诡异地眼珠转了一圈, 丝丝缕缕的怨气缠绕在眼珠周围, 眼珠隔着道袍打量着外界的一切, 忽然那阴狠的目光定格在对面的青年身上, 瞳孔再次收缩成一条细线。

    随即,那鼓起的眼珠猛地跳动起来,仿佛是想要挣脱某种束缚,腥红的血液顺着眼睑流出,很快就在道人的袖口晕开一片深色。

    道人的脸色发生了微妙的变化,他用力收紧掌心,将掌心的眼珠逼回。他表情有些复杂地看向几步远的青年, 再次开口时,道人的声音有些沙哑:“贵客远道而来,有什么事进去慢慢说吧。”

    “没必要弄得这么麻烦。”柳安木的视线落在道人被血浸湿的袖口,挑起半边眉梢:“我的东西你们代为保管这么久,现在也该物归原主了。”

    随着青年的声音, 黑色的怨气在他周围迅速凝结,形成一只悬在半空中的黑色巨手,朝着道人的方向伸出,浓烈的尸臭味顿时将其他道士熏得连连后退,只有那道人依旧稳稳站在原地。

    道人长叹了一声,缓缓转身,目光看向身后还瘫坐在地的小弟子。

    后方的小道士擦着冷汗站起来,也顾不得堵住鼻子,便从宽大的袖袍中掏出了一个紫红色木匣,双手恭恭敬敬地递到了道人手里。

    “按照规矩,这些东西的确应该由你领回。”道人接过木匣,轻轻推开,匣盖和匣轴摩擦发出刺耳的声音,周围几个道士面面相觑,脸色都有些古怪。这木匣的形制和花纹他们都不陌生,每个木匣都对应于本门一个死去的弟子,可从来只有木匣被送入观内,还从未有人将这木匣取走过。

    黑色潮汐卷起木匣,迅速撤回,又将那木匣恭敬地放在柳安木的面前。木匣中的铜板用红绳扎成一串,背面篆刻着“除凶去央、辟兵莫当”八字。木匣被柳安木接过去后,匣内的铜钱就仿佛感应到了什么,隐隐开始发红,表面的铜锈随着震颤的频率簌簌抖落。

    腰间悬挂的铜板隐隐作烫,一只血红的眼睛从铜板方孔中探出,先惊奇地看向对面的道人,随即又好奇地打量起青年手里的木匣。

    这木匣虽然看着普通,但并不是寻常物件,反而是花了大价钱才打造出的“封魂盒”,专门用来封印恶鬼,而且从木匣表面的错综复杂的纹路来看,这里面的封印的恶鬼实力绝对不简单。

    柳安木合上木匣,目光终于重新落在道人那枯树皮一样的脸上,呵呵一笑:“老头儿,看在同出一门的份上,我奉劝你一句,早点和那东西脱开关系,百年之后,没准还能给自己留具全尸。”

    道人掌心隐隐发烫,被捏住的眼珠不断挤压着道人的捏紧的指缝。他在心中叹息一声,良久才缓缓抬起头,与对面的青年对视:“一念之差,悔时晚矣。”

    他如何会不知道“法华门”走得是歪门邪道,只是身在末法时代,灵气枯竭,修行无望。他自持天赋甚高,不甘心只能被命运左右,想要反抗,却迟迟找不到突破口。就在他心灰意冷,决意放弃的时候,一封莫名出现在他枕边的密信却重新燃起了他的希望。

    柳安木盯着道人的眼睛,那双浑浊的眼睛中有后悔,有沧桑,有迷惘,最终又全部化作死灰一般的虚无。道人的瞳孔由一条极窄的细线慢慢扩散,缓慢恢复成正常的瞳孔。

    “……来不及了。”道人嗓音沙哑,他左脸的皮肤迅速衰老,就像是被火烧过,留下很多坑坑洼洼的凹陷,乍一眼看上去十分骇人:“末劫将至,凶灾弥天。到那时日月蚀昏,五星错度,天地之间一切法则都将重塑,人妖鬼魔都将在这一场浩劫中重归混沌天地。”

    道人看向远处绵延的群山,表情很痛苦,压低的肩膀透出一股颓然:

    “……无子之盘,已成死局。”

    柳安木嗤了一声,懒得多理会颓然的道人,夹住木匣转身离开,整个动作没有丝毫犹豫与停顿。

    垂在腿边的铜钱串带起一个小小的弧度,那藏身在方孔中的恶鬼看向不远处的道人,布满血丝的眼珠转动了一圈,又悄悄缩回到了方孔中。

    *

    是夜,铜鼓巷子。

    经过多日布置,整条铜鼓巷子被装点的一派喜气,随处可见高高悬挂的红色灯笼,巷子两边的路灯上也被挂上了红绸。

    时间不早,白日里十分热闹的铜鼓巷子也陷入了沉静,只有暖黄色的路灯在地上拖出沙砾般的光影,时而风吹动两侧院落中探出的树梢,树影在光影之中轻轻摇曳。

    大概十几分钟后,铜鼓巷的尽头出现了一道拉长的黑影。那黑影站在巷尾张望了一下,随即向后退了几步,单手撑过院墙轻盈翻进最近的一家四合院。清冷的月光下,黑影腰间的绳串随着那干练的动作扬起,铜板急速回落,打在墙顶发出清脆的声响。

    黑影单手撑地,还未站稳,就急忙用手去按腰间的铜板。串在红线上的铜板在惯性的作用下摆动不止,皎皎月光透过方孔,在地面上晃出几个不大的方格。

    柳安木下意识看向院落尽头的北房,北房四个角上都高悬着大红灯笼,到处张挂着层层叠叠的红绸,红色的轻纱随着夜风轻轻扬起,屋内似乎没有开灯,好像已经在夜色中沉沉睡去。

    “睡了?”柳安木眨了眨眼,收敛气息,借着夜色掩护轻手轻脚地靠近右侧的回纹棂花窗,凑近一些才发现屋内点了一盏烛灯,隐隐绰绰的烛火跳动,在纸窗上映出一道不算清晰的影子,长发随意披在身后,烛火透过单薄的里衣在纸窗上投下一片橙黄色阴影,仿佛带着某种欲拒还迎的诱惑。

    柳安木只觉得心都痒痒起来,正想翻窗进去,脑袋里却突然像过电一样想起柏止前天才说过,大婚头三日新人不能见面,否则两人以后就会分离。

    虽说他向来不在意这些规矩,但此刻多少也有点心虚。柳安木不由摸了摸鼻头,眼角余光陡然瞥见高高挂起的红色薄纱,纱帐被晚风轻轻扬起,半透明的薄纱不时掠过木枋。

    柳安木心中一动,伸手轻松一拽,垂落的红纱自半空掉落,不偏不倚地盖在青年的头顶。与此同时,半合的回纹棂花木窗被推开,黑色的影子一翻身跃过窗沿,落地时也不知道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身形还没站稳,后腰就拦腰一带,随即鼻尖扑来一阵冷冽的木香。

    “不是说好大婚前不能见面吗?”柏止下边抵着青年的肩膀,低沉而温柔的声音在柳安木耳边响起,有些炙热的呼吸不可避免地落在柳安木的侧颈上。

    柳安木偏过头,抬手指了指了盖在头上的大红纱帐,挑眉道:“这不是没见面吗?”

    隔着朦胧的大红纱帐,柏止微微垂着眼睫,温柔而炙热地注视着怀中的青年。纱帐上绣着大红喜字,大概是无心为之,那大红喜字刚好盖在青年眼睛上方。

    隔着一层红纱,柳安木看不清柏止的表情,只觉得他看得很认真,于是忍不住抽出手,扳过他的下巴亲了他一下。这个吻原本只是浅尝辄止,一触即分,却又在分开一瞬间停在原地。他们之间的距离是如此的近,彼此的呼吸和心跳都能清晰地传递给另一个人。

    唇上蓦然一沉,混乱的呼吸紧密纠缠在一起。

    柳安木感觉自己的后背撞到了窗沿,两扇木窗吱嘎一声向外推开,他半个身子都落在窗外,只有抬起手臂紧紧环住柏止的脖子,才能防止自己掉出窗外。

    柏止突然在他的唇上用力咬了一口,涌出的鲜血打湿了薄纱,有些粗粝的触感摩擦着两人的嘴唇。柳安木吃痛睁开眼睛,蓦然对上一双颜色极浅的眼睛,柏止的眼神依旧很柔和,只是那种温柔中似乎还参杂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受伤,就好似再一次被主人抛弃的小兽,看得柳安木心里一阵不是滋味。

    柏止低下头隔着薄纱,亲吻着身下人的唇角,沙哑着嗓子道:“师尊可是想我了?”

    柳安木舔了舔唇瓣上的血,仿佛觉得有点好笑,眼睛弯成了漂亮的月牙,语调却懒洋洋的:“怎么?想听我说想你了?”

    柏止定定看着他的眼睛,半晌忽然很轻地“嗯”了一声。

    心脏突然漏跳了半拍,也许是今晚得月色太过撩人,又或许是柏止的尾调难得带着些许上扬,柳安木只觉得心里跟猫抓一样,浑身的血液不受控制地热了起来,燥得厉害。

    他眨了眨眼睛,忽然伸出手抓住柏止前胸的里衣,借力从窗沿边站了起来。头顶的大红薄纱随着他的动作往后滑了几分,露出一截泛着薄红的脖颈,喉结轻轻滚动了一下。

    “去床上。”他贴着柏止的耳朵,一字一顿地说道:“我|石||更了。”

    第174章

    飞驰的列车缓缓减速, 在十点差一刻的时候停了下来。

    卧铺车厢传来阵阵饭香,陈强也端着热气腾腾的泡面回到自己的下铺,他将插着塑料叉子的红烧牛肉面放到卧铺边桌, 看向对面还缩在被子里的青年,好心提醒道:“哥,刚才乘务员说热水快关了, 你赶紧也去泡碗泡面吃吧。”

    这班开往中国最北部的列车平时乘客并不多,有时卧铺车厢只零零散散住着几个人, 车程也就靠刷刷手机打发时间。对面的青年是昨天半夜在讷河站上的车,位置恰好在陈强的对面,哪怕青年上车的时候已经快到了晚上12点, 但东北人骨子里的热情还是让陈强和青年攀谈了起来。

    青年看上去年纪不大, 属于让人一看就会产生好感的类型。

    开始陈强还以为这是个还在读书的大学生, 聊了几句才发现对方还比自己大了几岁, 于是称呼也就顺理成章地从“兄弟”变成了“哥”, 而他知道对面青年的职业是普通人眼中十分神秘的法医时,他对于青年的崇拜之情已经溢于言表。

    要不是青年看上去精神不算太好,他非要拉着青年聊上一通宵不可。

    青年背靠着陈强缩在被子里,被子遮住了大半张脸,只露出高挺的鼻梁和一双双略带些青色的眼睛。听见陈强善意的提醒,被子里的青年睫毛动了一下,缓缓睁开了眼睛。

    青年眼下泛着淡淡的青黑, 眼尾还带着些许没睡醒的红,似乎连续几天都没有好好休息过。他抓着被子,打了个长长的哈欠。

    即使睡了一整晚,青年看起来依旧十分疲倦,没有一点精神。陈强非常热心, 也许是出于对法医这个职业的敬佩,于是他主动提出帮青年去接水泡泡面。

    陈强离开后,柳安木又拖了一会,才勉强从被子里撑起身,神色倦倦地靠在床头。

    外面天光已经大亮,车厢里时不时传来其他人的聊天声。柳安木挪动着身体,寻了个舒服些的姿势,又将枕头拍软垫进自己背后,这才长舒了一口气,感觉整个人仿佛都重新活了过来。

    后腰上时不时传来的隐隐酸胀,无时无刻不在提醒他这几天的放纵。脑海里忍不住又浮现出他临走前的一晚,繁茂的枝叶从四面八方缠绕住他,他甚至分不清那些混乱而炙热的触碰到底是从什么地方传来的,好像每一寸皮肤都被仔细展平、摩挲。

    摸了摸后颈,那些被高领遮住的痕迹还残留着刺痛,柳安木嘴角抽了几秒:“真是属狗的……”

    离开的计划比他预想中要顺利的多,按照他的计划,柏止一大早就被他指使出门去买蟹黄粥。欲望得到满足后的男人最好使唤,柏止只是俯身温柔地亲了亲他的唇角,那双颜色极浅的眸子里盛满了爱意与温柔,替他掖好被角,便轻轻带上门出门买粥。

    直到柏止的气息彻底消失,蜷缩在被子里装睡的柳安木才翻身坐起。强压着身体的疲惫,翻出早就收拾好的行李,轻手轻脚地翻出了外墙。

    余光掠过一派喜气的四合院,高挂的大红灯笼还没有取下来,院落中央的古柏上缠着一圈又一圈的红绸,院中一切仿佛都定格在了大婚当日。

    柳安木动作为不可察地僵了一瞬,疲惫到极点的神经也像被针刺了一下,密密麻麻的疼痛从心口漫开。长久的沉默后,蹲在墙顶的人微微偏过头,强迫自己移开视线。

    手里的背包被最先丢下墙,接着是一道不太自然地身影翻身下来。

    室外温度已经连续几天达到了四十度,脚下的路面烫的吓人。

    柳安木捡起掉落在墙根下的背包,眯着眼睛仰头看向天上高悬的太阳。

    万里晴空上高高挂着两个太阳,科学家对这种难得奇观做出了解释,于是这种被叫做“幻日”的大气光学现象开始频繁出现在社交软件上。两个太阳出现的第三日,天空中又隐约多了另一道炙热的影子,只是那个影子大部分时候都藏在云层后,看上去倒像是一个倒影。

    “三日同空……”柳安木皱着眉心,自言自语地说道:“时间不多了。”

    ……

    火车在呜呜声中缓缓开动,陈强一手端着热腾腾的泡面,一只手里刷着手机。

    将手里的泡面推到柳安木面前,他朝对面的青年晃了晃手里的手机:“哥,你看热搜了吗?天上又多了一个太阳,专家都说这不是‘幻日’现象,天上真的出来了三个太阳,难怪这两天这么热!这些网上的专家都吓疯了,还有专家提议尽快修建地下避难所,你说搞不搞笑?”

    柳安木吸了吸鼻子,饿了整整一天,泡面的香气顿时将他肚子里的馋虫全勾了出来,看着泡面的眼神都有些发直。就着还没完全泡开的泡面喝了两口汤,他舔去唇角的汤汁,随口说道:“三个太阳只是个开始,紧跟着就是日月蚀昏,五星错度。这两天在家里躲好了,没事少出门。”

    陈强听得一愣又一愣,左右看了看,紧接着他的眼睛里迸发出八卦的熊熊之火,压低声音说道:“哥,你们是不是有什么内部消息啊?这到底是出什么大事了?难道真的要世界末日了?”

    仿佛是要印证他的猜测,他手机里刷着的视频自动跳到了下一个短视频,不大的电子音从手机扬声器中传出:“近日世界多地极端天气频发,昨日我国共有10个地区发生4级以上地震,专家称我们已经进入了极端天气明显发生期,未来10年20年30年或都如此……”

    陈强咽了口唾沫,下意识朝手机屏幕瞟了一眼。

    视频配的画面是各种末日电影的片段,人类的可怕的自然灾害面前如蝼蚁一般不堪一击,陈强盯着那些可怕的画面看了一会,搓了搓鼻子说道:“如果真的是世界末日,那我得赶紧回家去。”

    柳安木数着泡面好的时间,对此不甚在意:“要真到了那一步,躲到哪里都没用。”

    陈强似乎想到了什么,紧绷的肩膀也放松了下来:“真到了那天就让我妈弄一锅小鸡炖蘑菇,我再打二两酒回来,我们一家人还能热热闹闹围在灶边吃口热乎的。只要一家人都在一起,那末日就末日吧。”

    他说话的时候目光不由自主地看向窗外,越靠近家乡,窗外的景象就越熟悉,就连远方的土坡都像是他儿时爬过的那座。也许是因为想到家人,陈强的嘴角不由地挂上了些许笑意。

    柳安木无聊转着泡面桶的手停顿了一下,片刻后又恢复正常。

    “哪有什么世界末日。”柳安木掀开泡面盖,头也不抬:“现在是极端天气明显发生期,发生什么都有可能。不过我认识一个气象学的专家,他说未来三天全国各地都有可能出现严重自然灾害,所以这三天少去人多的地方,找个安全的地方躲好就是了。”

    陈强听得连连点头,天上的三个太阳已经证明了最近的天气极度反常,他本身也打算现在家里休息几天,等一切恢复正常了再出门。

    泡面的香气在空间中弥漫开,就在这时,陈强手里的手机忽然发出一阵震动。

    陈强低头看到来电显示的“妈妈”两个字,脸上原本还有些凝重的神色顿时消散。

    他紧紧握着手机,朝着柳安木点头示意,便接通电话,挂着笑脸朝着热水间的方向走去。

    *

    两个小时以后,火车按时到达终点站。

    陈强一手拖着一个行李箱,热情地要带柳安木回家吃顿便饭,不过被柳安木直接回绝了。但北方汉子的热情还是让陈强给柳安木留了个电话,邀请他忙完一定要来家里吃饭。

    北方的阴门位于在大兴安岭山脉北麓,经过千百年的时间,原本荒无人烟的荒野经过开发,已经成为了如今的国家地质公园。从卫星地图上来看,北方阴门的位置与国家地质公园的边界并不远,为了避免不必要的麻烦,柳安木打算从国家地质公园进入,随即在半途脱离主道进入无人区。

    从火车站到国家地质公园有五个小时的车程,租了一辆大切诺基,柳安木便马不停蹄地朝着地质公园赶去。夏天的漠河有长达22小时的白昼,接近四十度的高温天气让车内热得像个蒸笼。

    在这种罕见的高温下,发动机爆缸的可能性会直线上升。柳安木只得边开边停,直到下午四点才赶到目的地。大切诺基停在了开发区的边缘,柳安木下车靠在车门外低头点了根烟。

    连续多日的高温下,地质公园里的游客寥寥无几。烟抽到半支的时候,远处焦阳下缓缓走来一个人影,那人影远远看上去像个偷穿了袈裟的黑熊精,走到近处才发现还真披了一件袈裟,不过不是黑熊精,而是一个手里转着菩提念珠的大和尚。

    和尚身上的袈裟很破旧,洗得已经有些泛白,脚底的布鞋有些地方已经磨破开线,露出黑黝黝的脚趾,背上还背着一个破烂的双肩包。与庙里那些白胖的和尚不同,这和尚瘦得只剩一层黝黑的皮,但是目光尤为清澈干净,倒真的像是个苦行僧。

    他手中转动着发黑的念珠,走到跟前,双手合十,念了一句阿弥陀佛。

    柳安木食指和中指间夹着烟,挑起眉角:“和尚,你不在庙里好好待着,来这荒郊野外干什么?”

    第175章

    和尚双手合十, 又念了一声阿弥陀佛:“贫僧并非云游至此,而是专程来见佛。”

    “佛?”柳桉木吐出最后一口烟,掐灭烟头, 有些好奇:“这儿荒得连个鬼影都看不到,往前推几百年鸟都拉不出屎来,什么庙能修在这种地方?”

    “非也。”和尚摇了摇头, 菩提念珠在他的手腕上绕了两圈,垂在胸前。他缓缓抬起头, 虽然皮肤黝黑,但一双眼睛清澈见底,仿佛雪山脚下的湖面:“佛本无相, 凡能为天下苍生而舍一身者, 皆可为佛。”

    和尚汉语说得并不是很熟练, 但他的声音很年轻, 与他黝黑敦厚的外貌完全不同, 如果只从声音来判断,这个和尚最多不超过三十岁。

    柳安木将手里按灭的烟头塞回车里,上下打量了一下眼前的和尚。和尚脚上穿着一双破烂布鞋,左边的布鞋开了几处线,露出的脚趾非常粗糙,一看就是长年累月在外行走。

    片刻后,柳安木挑起眉:“看来你知道的事情还不少, 不过你不像是‘法华会’的人,你走这么远来到这里,应该还有别的目的吧?”

    和尚转动了一下手里的念珠,没有立刻回答,只是往后稍退了半步。他的目光很平静看向前方, 但却不是在看柳安木,那目光看向了更远的地方,那里是一片荒芜的林木。

    “阿弥陀佛。”和尚念了一声佛号,当他的声音落下时,惊雷般的声音忽然在地底深处炸响,随即整个大地忽然晃动了起来。伴随着如同几万头牛哞的声音,可怕的震动从地下深处向四面八方激荡开来。

    短短一瞬间,两人面前的水泥地面裂开了一条蚯蚓般的缝隙。狂风大作,天上的三个太阳几乎同时被黑色的影子所侵蚀,整个大地笼罩在一片飞沙走石的昏暗之中。

    和尚垂目看着脚下近在咫尺的大地裂缝,脸上没有一丝一毫的恐惧。他卸下背上背的破书包,伸手在包内摸索了片刻,很快取出一个巴掌大的金蟾蜍。恐怕连小偷都不会想到,这个看着到处贴着补丁的背包里竟然放着这么个价值连城的宝贝。

    和尚弯腰将金蟾蜍放在那道裂缝上,在蟾蜍底座接触到大地的一瞬间,一股金色的气浪从金蟾蜍的身上朝四面八方四散开来,“嘭”的一声将周围的纷扬起的沙尘推出数百米。

    此刻天上的三个太阳已经完全被黑影遮住,周围的天色昏暗得好像是在夜晚。

    柳安木看向和尚手中的背包,微微挑起眉毛。

    随着周围逐渐陷入黑暗,和尚手里的破烂背包竟然在此刻发出丝丝缕缕的淡白色光芒。和尚伸手在背包里摸了一会,淡白色的光芒似乎被他的手心罩住,泄出来的光芒暗淡了不少。

    和尚手里捧着从背包里拿了出来的一叠红布,随着红布打开的一瞬,白色的光芒如同黑暗中亮起的明灯,绽放出无法用语言描述的璀璨光芒,仿佛黑暗中指引船只前行的灯塔。

    “这是扎丹桑寺每一位喇嘛留下的天舍利。”和尚看着那些被红布包裹的舍利,目光中多了几分怀念:“莲花生大士早在几百年前就预言了末法时代的到来,天灾频发,造作诸业者悉得种种苦病而死。上师为了解除末法时代诸多苦厄,从达勒上师开始,每一代喇叭都会在死前将累世修为灌入天舍利中。上师坐化之前亲口交代我,末法时代的天灾很快就会降临,罗刹魔母也会在这次浩劫中转生。因此,我必须接过历代上师肩上的责任,将天舍利投入‘魔母之眼’,阻止罗刹魔母转生。”

    随着和尚的讲述,金蟾蜍身上的金色光芒逐渐变得黯淡失色,那些灌入大地裂缝的金光顷刻之间就被黑洞吞噬,源源不断填入不见底的深坑。柳安木扫了一眼大地的裂缝,最多二十分钟,这道地裂就会彻底撕碎金蟾蜍。

    思索片刻,柳安木问道:“你要找的‘魔母之眼’在什么地方?”

    “‘魔母之眼’只是我们的叫法,我们认为‘魔母之眼’是人间诸罪恶之源,但同时‘魔母之眼’也是天地万物的起源。”和尚双手合一,虔诚无比地说道:“其他开悟之人还赋予了他另一个名字,叫做‘洪荒之石’。”

    空间沉寂了数秒,那是一种绝对的安静,屏住呼吸甚至能听见自己的心脏在胸腔中跳动。柳安木双眼盯着对面虔诚的喇叭,似乎想从喇叭的脸上看出一丝一毫说谎的踪迹。

    “上师曾预言‘魔母之眼’分落在四个方位,而罗刹魔母将转生在北方,因此在半年前我离开了扎丹桑寺,一路向北而行。”和尚坦然和他对视,指节转动菩提佛珠:“上师还预言了一位救世活佛,只要我一路跟着活佛,就能找到‘魔母之眼’所在,阻止罗刹魔母转生。”

    “魔母之眼也好,罗刹魔母也罢,这些不过是你的一面之词,说不定就是你编出来的故事,我凭什么相信你?”柳安木抱臂靠在车门上,嘴角牵出一丝冷笑:“据我所知,‘法华会’的人也在找洪荒石,我怎么知道你是不是法华会派来的饵?”

    “相不相信那是你的事情。”和尚并不在意他的怀疑:“既然我已经找到你,就会一直跟在你身后,直到找到‘魔母之眼’。”

    柳安木只觉得好笑,他曲起指节,先敲了下背后的大切诺基,随后又好整以暇地看向和尚的双腿,意思很明显——“你拿什么跟上我,就靠你那两条腿吗?”

    和尚脸上露出了很坦然的微笑,那笑容挂在他的黝黑的面庞上,却有如雪山融化的雪水般清澈:“达玛桑希上师留下过预言,上师说,活佛一定会同意和本宗弟子同行。”

    “……”

    达玛桑希,这个名字柳安木并不陌生。

    在那个还由吐蕃政权统治的时期,这个名字在遥远的高原上几乎被赋予了和神权同样的神圣。而对于柳安木来说,这个名字还存在着另外一层意义——西方阴门的守门人,达玛桑希。

    而达玛桑希喇叭也是所有守门人中,唯一同时献祭了自己的魂魄和肉身的守门人。他的肉身坐化在西方阴门之前,护佑着高原故土百年以来的太平。

    沉默片刻,柳安木烦躁地又点燃了一根烟。火苗在他眼前窜起,照亮他紧皱眉头的同时,也照亮了对面那张质朴又干净的面庞。此刻天空已经完全黑了下来,没有光就只能隐约看见对面的轮廓。

    良久,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响起,听不出任何的情感:“……你今年才多大?不怕死吗?”

    “虚岁二十。”和尚双手合十,说:“上师在年初下雪的时候坐化,所以现在我也是扎丹桑寺的喇叭,你可以喊我康巴。扎丹桑寺每一代喇叭都在莲花生大士的金身前发过愿,这是我们的修行,所以您不必为我担心。”

    二十岁。

    数百年以来,有多少守门人以身铸门之时,也不过二十岁的风华。

    柳安木盯着康巴的眼睛看了一会,那双眼睛依旧清澈,从未被世俗玷污过。

    眼睛可以反射出一个人的灵魂,法华会的门徒灵魂深处都是肮脏不堪的欲念,因此他们的眼神往往混沌发黄,充斥着无法被满足的欲望。而康巴的眼睛不一样,他的眼睛非常干净,好像一眼就可以望见他灵魂的最深处,但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其实也是一件很可怕的事情。

    一个从未沾染任何欲望的人,真的存在于这个世界上吗?

    “嚓……嚓……”地上的金蟾蜍发出不堪重负的咯咯声,此刻金蟾蜍的底座已经出现了不少细小的裂痕,而这些裂痕正在以惊人的速度蔓延至整个金蟾蜍。

    没时间再拖延了。

    柳安木将手里抽了一半的烟丢到脚下,踩灭在布满裂痕的水泥路面上,毫不犹豫朝着驾驶室走去:“上车吧。我事先可说好,如果你拖了我的后腿,我会在半路毫不犹豫把你踹下去。”

    康巴点了点头,向前走了一步,弯身想要捡起地上金蟾蜍,可惜那布满裂痕的金蟾蜍在被他拿起的一瞬间就化作粉尘落向大地。康巴拾起金蟾蜍的手在半空中停顿了片刻,随后他站起身,深深叹息了一声,拉开副驾驶的车门坐了进去。

    车内没有开空调,闷热的空气中夹杂着令人不舒服的潮湿。车内的广播在车子发动后自动打开,里面播报着最新新闻:“本台最新消息,今天下午六时,我国多地出现六级即以上地震,国|务|院抗震救灾指挥部办公室、应急管理部启动国家地震六级应急响应,多地派出救援队开展抢险救灾工作。同时,今日在全国范围内突发性出现大规模日全食现象,目前气象部门对本次日全食现象进行回应:没有检测到异常情况,无法解释。”

    天空完全被黑暗笼罩,这种黑暗甚至比黑夜更吓人,整个天地间没有一丝一毫的自然光亮,即使马路两边的路灯在应急模式下已经亮起了灯,但那微弱的光亮在这种程度的黑暗中也只是杯水车薪。

    大地再一次剧烈晃动了起来,惊雷般的声音不断自地下炸响。大切诺基的车灯只能照亮面前不大的一块路面,在更远的地方,射出去光线就会立刻被黑暗吞噬。

    柳安木从腰间扯下几枚铜板,将铜板背面朝上,压在中控区上组成了一个有些怪异的阵法。下一秒,七道黑影从铜板中央的方孔涌出,这些黑影中不断发出瘆人的笑声,几条黑影纠缠在一起,从降下的车窗中怪笑着飞出窗外。

    “抓稳了。”柳安木单手把着方向盘,半张脸上覆盖着半扇由黑雾组成的鬼面具。

    康巴紧紧抓着安全带,他看着前方黑暗的脸色有些发白,心脏从未有过地激烈跳动起来:“天太黑了,前面的路不知道会出现什么,您……”

    剩下的话自动消失在急速灌入车内的狂风中,风卷着树叶和沙尘不断灌入喉咙和眼睛,康巴毫无准备地被风噎了满嘴,被风迷住的眼睛不受控制地往下掉泪。

    他手忙脚乱地闭着眼睛摸车窗按钮,还没等他摸到那个救命的按钮,大切诺基突然一个急刹停了下来。在惯性的作用下,康巴整个人几乎飞了出去,随后又在安全带的束缚下重重撞回了座椅。

    剧烈的撞击下,康巴只觉得浑身的血液都朝着大脑涌去,耳边只剩下嗡嗡的电流声。

    第176章

    昏暗的车内, 手机的震动尤为清晰。

    康巴勉强从副驾驶上坐直身体,只觉得浑身的骨头都在刚才那一撞中散了架,眼前不住地冒出黑点。

    柳安木握着方向盘, 盯着手机屏幕上的那个名字,心中顿时产生了不好的预感。

    震动的手机响了十几秒,才被接起:“喂?”

    电话那头夹杂着强烈的电流声, 时不时还能听见噼里啪啦的撞击声,大约过了两三秒, 程名鬼哭狼嚎的声音才断断续续从听筒中传出来:“三哥,卧槽,这都是什么鬼东西!!三哥, 救命啊!!!”

    大概是程名哀嚎的声音太大, 就连坐在副驾驶的康巴都转过头来, 那双清澈的眼睛里都是讶然。

    听着对面混乱的声音, 柳安木握着手机的手指紧了紧, 喉咙有些发紧:“你在哪?”

    电话那头没有立刻回答,而是又传来一阵令人头皮发麻的撞击声,在这一次的碰撞中,程名的手机似乎被甩了出去,重重砸在了某处,电话里在铺天盖地的杂音后,终于再一次传来断断续续的声音:“后面……三哥……救我啊……”

    “后面?”柳安木心中不祥的预感越来越深, 视线下意识瞥向左侧的后视镜,后视镜中一片漆黑,什么都看不见。他深呼吸了一口气,心中暗骂了一声“艹”,再次看向前方时, 柳安木右侧半张脸上的鬼面顿时变得狰狞骇人,黑色雾气钻入他的眼睛,瞬间将他的眼白全部染成危险的黑色。

    康巴咽下喉咙里的血腥气,拨动了一下手里的菩提佛珠,随即眉头深深地皱了起来。

    下一秒,原本在前方开道的黑雾调转方向,牵引着大切诺基朝着后方浓稠的黑暗飞驰而去。柳安木缓缓转动着眼珠,黑雾面前的景象逐渐与他的视野融合,哪怕黑暗中没有一丝光亮,黑雾的视线依旧很清晰。

    在黑暗里穿梭了大概几十秒,柳安木的视线中突然出现了一辆坦克200,这辆车在黑暗中就像只无头苍蝇,歪歪扭扭地向前开,几次都险些撞上右侧的石山,车轱辘擦过石山冒出劈里啪啦的火花。左侧的车门早已经不知所踪,在大地剧烈的晃动和刹不住的车速双重作用下,驾驶室里的身影几次都险些要被甩出车门。

    柳安木眯起双眼凝神细看,那半个身子都掉在车门外的身影不是程名还能是谁?

    心里满是怒火,连带着黑雾的体积也跟着膨胀了几倍,在黑暗中如同一道伺机而动的鬼魅。

    此刻半个身体掉在车外的程名显然体力已经到了极限,抓着座椅的手臂都在发抖,狂风卷着石沙劈里啪啦打在脸上,在程名的脸上和手臂上都留下了深浅不一的伤口。

    程名被风沙迷得睁不开眼睛,张嘴就吃了一嘴的灰,刚喊了几声“三哥”就猛烈咳嗽起来。手机在刚才的碰撞中早已经不知道被甩到了哪里,他只能在呼呼的风声中努力捕捉着手机发出的电流声。

    “嘭!”又是一声剧烈的撞击声,随之而来的巨大冲击力让程名甩开了一只抓着座椅的手,整个人如同空中摇摇欲坠的纸鸢,随时都有被彻底甩出车外的可能。

    恐惧和绝望席卷了程名的大脑,他试图尝试再喊一声三哥,可惜他的嘴皮被吹得直向两边咧,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惊雷般的响声还在不断从地底传出,哪怕半个身子都挂在车外,可无论他怎么努力,脚下却迟迟接触不到大地,仿佛整辆车都高速行驶在悬崖边缘。

    回想起刚才广播里播报的地震新闻,一个可怕得念头在他的心中逐渐成型。这样的认知也让他的精神几乎濒临崩溃,抓着车座的手臂抖得跟筛子一样。

    被狂风卷起的石块重重砸向他的左脸,嘴里的鲜血顺着口腔流进喉咙,勉强让他干涩的喉咙得到一丝滋润。绝望和无力几乎完全击垮了程名,苦涩从心头溢出,就连嘴里都是化不开的苦味。

    勉强睁开的眼睛,程名看向前面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满是伤痕的嘴唇动了动,无力地嘟囔着:“三哥……你再不来……咱们兄弟就真要天人两隔了……”

    呼呼的风声刮着耳膜,颤抖到极致的手指一点点松开,程名无力地闭上眼睛,脑海中又浮现出孙晓丽的脸。几天前他们还一起参加了三哥的婚礼,那时他从口袋里摸出一枚戒指,在桌子悄悄给孙晓丽带上。孙晓丽羞红了一张脸,嗔怪地骂他求婚也没有个仪式,没想到短短几天的时间,他们却要生死相隔。

    也不知道她收到自己死讯的时候会是什么表情呢?她会难过地哭泣吗?她那么坚强的人,应该不会当着所有人的面掉眼泪……可惜那时候自己已经无法拥抱她,更无法为她擦去眼泪。

    “三哥。”程名喃喃道:“你怎么、怎么还没来啊……”

    回答他的只有车身被又一次猛烈的撞击,抓着车座的最后几根手指也终于无力脱开。

    巨大的惯性裹挟着那个如断线纸鸢的身影快速朝后甩去,无边的恐惧将他淹没,一片黑暗中他什么都看不清楚,只有冰冷刺骨的感觉不断从身体各处传来。

    真正面对死亡,他本来以为自己会崩溃害怕,但实际上他大脑一片空白,什么杂念,什么牵挂,都好像随着呼啸的风声被一一甩出脑海。

    ……

    “听见了,老子又不是聋子。”

    再熟悉不过的声音伴随着呼呼的风声在后方响起,程名脑袋里嗡的一声,只觉得浑身鸡皮疙瘩顺着手臂爬了一背。迟钝的大脑愣了几秒,随即仿佛被极大的狂喜击中:“三哥?!!”

    脱口而出的声音沙哑难听,在鼻腔里堵了多时的鼻涕哗啦啦淌了满脸。

    还没等他判断出耳边的声音到底是真的还是幻觉,他胸口突然被什么东西缠住,死死收紧。“彭!”巨大的收束感让他胸口一闷,随即便是猛烈的咳嗽,几乎要被五脏六腑都从喉咙里咳出来,嘴里全是恶心的铁锈味。

    “啧……刚才飞的真牛逼啊,有空教教我呗。”黑色的雾气从四面八方涌出,在半空中转了个圈,随即拧成一股悬挂在断崖上的绳结,绳子的另一头紧紧吊着一道悬在半空中的影子。

    被吊在半空的程名费劲地伸出手,抓住那根把自己吊住的救命绳子,不过等他真正握住那绳子的时候才发现,手中的绳子冷得刺骨,同时表面还遍布着细小的齿凸。

    被沙子迷了的眼睛根本睁不开,他只能半眯着眼睛,一边抓着绳结,一边从声音传来的方向追寻柳安木的身影,找到半天也没看见人影:“咳咳咳……你怎么才来啊?你再来晚点,就只能去阎王殿捞我了。”

    等了片刻,柳安木似笑非笑的声音才混着风声从背后传来:“老子还能赶上就不错了,忍着点,谁让你成天瞎跑的,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吗?”

    程名抓着绳子,睁不开眼,只能嘟囔道:“我还不是担心你,连个信也不留,一个人跑这么远……我还以为你和柏教授吵架,想不开要找地方自我了结呢。”

    背后的声音没有回应,但很快风就带来了引擎发动的声音。绑在胸口的绳子猛然一紧,程名忍不住发出一声闷哼,整个人被绳子拖着向上拉去。

    程名感觉自己的身体吊在半空中晃啊晃,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恍惚见他好像听见一个声音,那个声音很干净,像是阳光下的雪山:“你还好吗?”

    下意识伸出的手臂被另一股坚实的力量抓住,程名感觉自己的接近虚脱的身体被一股力量拉了上去,随即头顶便盖上了一件带着温度的衣服,这件有点厚度的衣服替他挡住了风里的风沙,程名忍不住抬起手用力揉了揉酸疼的眼眶。

    大概是察觉到他的身体颤抖的厉害,隔着一件衣服,那个声音用不太熟练的汉语再次说道:“你不要害怕,我是康巴,扎丹桑寺的喇叭。外面现在很危险,我先带你去车上,你的朋友也在那里。”

    接着,程名感觉自己被那股力量扶了起来,手臂搭在了一个有些过分瘦削的肩膀上。两人跌跌撞撞走到车边,康巴费力抽出一只手,拉开车门,将程名送进了车后座。

    车内的灯光开的很暗,程名揉了半天才勉强睁开眼睛,这时康巴也从副驾驶重新上车,车门刚关好,大切诺基就如同离弦的弓箭风驰电掣地冲进黑暗中。

    从大地深处涌出轰隆隆的惊雷仿佛就追在车屁股后面,大地又发出那种令人毛骨悚然的开裂声。

    程名迟钝的大脑转了好一会,才后知后觉地摸了摸自己左边额角,那里果然鼓了好大一个包。龇牙咧嘴地摸了摸自己脑袋上的大包,程名心有余悸看向驾驶位的方向,又忍不住生出一种劫后余生的飘飘然,竖起大拇指道:“三哥,你刚才那一下也太帅了。”

    “还是多亏了你啊,要不然我根本没有发挥的空间。”柳安木从车内后视镜里瞟了他一眼,皮笑肉不笑地扯了扯嘴角:“说说吧,怎么跟到的这里。”

    “……我那还不是因为担心你。”程名顿时苦下脸:“之前王队交代我,让我盯着点你的动作。你前脚在网上买票,后脚队里就收到通知了,王队有事抽不开身,这不就把我派出来保护你嘛。”

    柳安木视线在程名额角的大包上停了几秒,挑起一侧眉梢:“哦?保护我?”

    程名摸了摸头上的大包,一时语塞,干笑两声:“本来我跟得好好的,从B市一直跟到这儿,你不是也没发现吗?”

    说到这里,他又想起刚才发生的一切,后背又冒出一身鸡皮疙瘩:“谁想到半路居然会出这种事……三哥,这、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难道是世界末日真的要来了吗,玛雅人的预言这么不靠谱,预言晚了这么多年才实现?”

    “不是世界末日,这是末法时代的天灾。”前排的康巴突然发出声音:“如果放任不管,造作诸业者都会在这场天灾中死去,只有福德深厚之人才能活下来。”

    程名这才想起了刚才把自己扶进车里的这人,连忙向康巴道了谢。

    道完谢,他又挠了挠头:“末法时代的天灾…这些都是什么意思啊?我怎么听不懂呢?”

    康巴没有正面回答,而是双手合十,先念了一句藏语佛号:“天灾已经降临,您不妨看一看外面,那些就是天灾。”

    第177章

    车窗外一片漆黑, 天空上的三个太阳被厚重的云层遮住,透不出一丝光亮。

    程名把脸凑到车窗了,看了半天却一无所获。

    突然, 他的视线中出现一点蓝色的荧光,那种感觉就像是在深海之中看见漂浮的蓝色水母,蓝色的萤火忽远忽近, 程名的目光忍不住被那蓝色的萤火所吸引,眼底渐渐流露出痴迷的神色, 一种莫名的情绪在心底悄然滋生。

    突然,浮在半空中的蓝色萤火忽然调转方向,朝着车窗的方向快速飞来。那原本微弱的萤火突然间变得明亮, 在一片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 这种荧光足以将周围的一片都照亮。

    程名的瞳孔还没有聚焦, 虹膜却下意识地收缩震颤, 喉结滚动了一下, 却没有发出声音。

    黑色泛着油光的鳞片出现在他的视野中,大张的蛇嘴清晰地倒影在车窗上,被荧光照亮的地方约摸有两三米,从体型估算这应该是一条长达六七丈的大蛇。更让他头皮发麻的是,这条巨蛇口中含着一个披头散发的女人,女人爬在巨蛇的口中,朝他露出一个诡异的笑容, 一口骇人的尖牙在女人破碎的嘴唇中若隐若现,冒着绿光的眼睛中盛满了对进食的渴望。

    “子时降至……破门成仙……”沙哑怪异的声音好像从四面八方传来,可仔细去听,又无法判断这个声音到底是从什么地方传来的,此起彼伏的声音像是和尚的念经声, 听得人头脑发昏。

    可此时此刻,程名却只觉得头皮像是窜过了一层电流。大脑还没有反映过来,屁股已经往后挪了几步,他哆哆嗦嗦地叫道:“卧槽!!这东西怎么追上来了?!”

    外面的“美女蛇”他不是第一次见,就在十分钟前,这头巨大的黑蛇才袭击了他驾驶的坦克200。

    轮胎卷起泥水甩向两侧,柳安木扫了一眼仪表盘,此刻的车速已经达到了八十码,在尚未开发的无人区开到80码的车速,危险程度可想而知。

    “你的血激发了它的兽性,它不吃掉你当然不会罢休。”柳安木索性将近光灯也关闭,车外彻底陷入一片无边的黑暗中,高速行驶的大切诺基如同在黑暗水沟中穿梭的老鼠,彻底与黑暗融为一体。

    “那……那现在怎么办?”程名下意识摸了摸自己受伤的手臂,声音打着颤,紧张地抓紧了侧面的手柄。

    像是看出了程名的紧张,康巴回头安慰道:“不必担心,有活佛坐镇,他们不敢过来的。”

    程名愣了一下,大脑有些宕机:“活佛?什么活佛?”

    柳安木懒得回答这个问题,下一秒车内的灯光陡然熄灭。与此同时,那些环绕在大切诺基周围的黑雾飞快收拢,紧紧贴在车顶,从那些黑雾中时不时冒出几张模糊的面孔,有男人,也有女人,这些面孔模糊不清,唯一的共性是所有的人脸都挂着诡异的微笑。

    盘桓在车窗的外的“美女蛇”浑身的鳞片炸起,蛇口中的女人脸色变得阴狠,她狠狠剜了车里的程名一眼,巨大的蛇身最终还是在离大切诺基几步远的地方停下了下来。

    外面的混着泥沙的风像刀片一样打在车身上,整个车内都是砰砰的闷响,好像下一秒车顶就会被掀翻。车顶的黑雾发出兴奋的叫声,可那声音像是被层层包裹在喉咙里,听着让程名鸡皮疙瘩起了一身。

    柳安木眼睛轻轻眯起,他看见黑暗中漂浮起一层若有若无的白烟,白烟隐约勾勒出一个男人的头颅,只不过这个头颅被悬挂在了一颗大树上,白色的烟尘正是从男人断裂的脖颈中抖落。似乎察觉到了大切诺基的靠近,那原本背对几人的头颅突然转了过来,隔着挡风玻璃,那对鼓出的眼珠恶狠狠地瞪着正开车的柳安木。

    ——这个味道,绝对不会错,那个臭道士又回来了!

    “抓稳了。”柳安木扫了一眼悬挂在树上的人头,一脚油门踩到了底,仪表盘的指针顿时飙红。轮胎卷起大量泥泞,如同离弦的弓箭般朝着前方枯死的大树撞去。

    提速太过突然,副驾驶的康巴早有准备,抢在提速前深呼吸了一口气,十根手指死死拽住安全带。不过后座的程名就没有那么好的运气,他宕机多时的大脑还没反应过来,整个人就如同被苍蝇拍拍死的苍蝇,在前排座椅上撞成了一张面饼。

    捂着鼻子抬起头,还来不及说什么,他的眼睛顿时瞪大了两倍,浑身的血液都在这一刻冻结。挡风玻璃中倒映出粗壮的树干,而此刻大切诺基正以一个可怕的速度撞向树干。

    在大切诺基即将撞上树干时,程名的大脑里一片空白,下意识紧紧闭上了双眼。

    “嘭!”

    车身剧烈晃动起来,高速转动的车轮扬起数米高的沙尘,发动机的嗡隆声也大了不少。程名感觉紧闭的眼前一片红色,像是有光亮刺破黑暗,照进了车里。

    他打了个寒颤。没敢直接睁眼,只是心里直犯嘀咕:“地府里这么亮堂吗?”

    康巴握着手里的佛珠,清澈干净的眼中是毫不掩饰的惊讶。他看了看周围遍地的黄沙,视线又重新回到正前方,看向那前方的座巍峨的城池,脸上的震惊之色蔓延开来。

    那是怎样一座宏伟壮观的城池啊!青砖砌成的城池高大宏伟,粗壮的树根盘踞在外城之上,黑云压在城墙上,哪怕离外城还有数百米的距离,那种强大压迫感也几乎压迫的他喘不过气来。

    康巴松开了紧握着安全带的手,喃喃嘀咕了几句藏语。他将手中的背包打开,颤抖着手指从背包中取出折成四折的红布,又虔诚地将红布高举过头顶。

    闭着眼睛的程名耳朵动了动,显然是听见了康巴的声音。

    和尚也下来了?程名哭丧着脸,得,这下他们这一车人算是整整齐齐,黄泉路上还有人搭个伴。

    他哆哆嗦嗦地睁开眼睛,明亮的光线刺得他又闭上了眼睛,酸涩的眼眶自动分泌出泪水。过了几秒钟,他费力地眨了几下眼睛,眼前的画面渐渐清晰起来。

    漫天的黄沙一眼望不到边际,远处矗立着一作巍峨宏伟的城池。远远的,城池中不断发出沉闷的撞击声。

    程名艰难地咽了口唾沫:“那是、那就是阎王殿?”

    不过,他很快就发现不对劲——自己怎么还坐在车里?程名茫然地左右看了看,三哥依旧坐在驾驶位上开着车,副驾驶位上的和尚高举着一块红布,嘴里念着他听不懂的藏语。

    大切诺基在沙海中飘了个急弯,轮胎卷起的黄沙打在了紧闭的车窗上。等黄沙尽数从车窗抖落,透过车窗,程名这才看清了远方的场景,遥远的天际黑压压的一片,那并不是云层,反而像是很多东西拥挤在一处,又被一道看不见的屏障阻挡。

    而在那道屏障的内侧,黄沙中埋着半把长剑,剑柄上红穗已经褪色发白,显然已经埋在这里很久很久了,而此刻剑身上已经布满了细密的裂痕,仿佛随时都有可能断开。

    黑压压一片中,四面八方的声音嘶吼着,呐喊着:“子时降至……破门成仙……”

    程名彻底傻了眼,感觉自己头顶都在冒烟:“这是什么地方?咱们不是死了吗?”

    “黄泉。”柳安木的声音从前方传来。仪表盘上的指针已经飙到了顶格,大切诺基正以一个难以想象地速度朝着沙漠中城池的方向开去。

    “黄泉??”程名处于完全懵逼的状态,他紧紧抓着手柄:“黄泉不是一条河吗?怎么这里到处都是沙子?”

    前方发出一声嗤笑:“老婆饼里有老婆吗?鱼香肉丝有鱼吗?”

    “……没有。”

    “那不就得了,老婆饼里没有老婆,鱼香肉丝没有鱼,黄泉水里没有水,这不是很正常吗。”

    “……”

    程名彻底懵住了,他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看到的一切,转头看了看窗外漫天遍野的黄沙,他下线多时的脑子终于重连成功,想起了一个很关键的问题,:“这里是黄泉路,这么说我们已经死了?”

    问题刚问出口,他的心脏就一抽一抽地抽痛起来

    “没有,我们还活着。”康巴收起红布,摇了摇头,又指向前方巍峨的城池:“那里是亡魂生活的地方,一共有十八层,那里是最表面的一层。”

    “那不就是十八层地狱吗?”程名哭丧着脸靠在座椅上,仿佛被抽干了浑身的力气:“现在到底是怎么回事?谁能给我解释一下?”

    “阿弥陀佛,众生度尽,方证菩提。”和尚双手合十,看着越来越近的城池,眼神越发干净坚定:“上师曾亲口传述弟子,只要度尽地狱,众生便可免于此劫。”

    “什么菩提,什么地狱,和尚,你就说我们到底还能不能回去?”

    “能舍一身救天下众生,死又有何妨?”

    “……那就是回不去了?”

    和尚又道了一声阿弥陀佛。

    程名最终还是没有得到想要的答案,伴随着一声激励的刹车声,大切诺基在城池下方停了下来。

    巍峨的城墙高耸入天,黑压压的黑云直逼城墙。城墙上,青铜大门紧紧关闭,不时从城门内发出凄厉的哀嚎,而且每隔几秒,便能听见从青铜门内发出的重重的敲门声。

    第178章

    透过车窗, 程名揉了揉眼睛,又仰头震惊地看向那陈旧的青铜城门。

    大切诺基在城门下渺小得就像是一只蚂蚁,从墙门上抖落的灰尘都好像能轻松将整辆车埋进去。

    柳安木靠在车座上, 点燃了最后一根烟,呼出一口烟气,他转头看向窗外。

    远处黄沙中斜插着一把剑, 剑身莹白,剑气冲天, 映照天空。

    孤立于黄沙之中的剑身后,是遮天蔽日的黑影,数以万计的怪物蜂拥在结界外。一张张狰狞丑陋的脸压在结界上, 黑压压的犹如乌云蔽日, 洪流般一波接着一波撞击着结界。前面的怪物被后面的怪物挤着拍在结界上, 不断有怪物倒下去, 不断有新的怪物涌上来, 垒起的尸体潮被新蜂拥而至的怪物当作垫脚石,爬上更高的结界顶部。

    在怪物无休止的冲击下,那把剑斜插在阵眼上的长剑好似承受了巨大的压力,剑身带动剑穗都在微微颤抖着。结界外那一双双血红的眼睛兴奋地盯着那把插在黄沙里的长剑,这把破剑还能挡住它们几次攻击呢,一百次,或者两百次?……冲破这道阻拦它们的屏障, 对于它们来说只是时间问题,它们在等待着长剑碎裂,每次冲击都让它们浑身的血液沸腾起来。

    康巴掀开手里的红布,有些粗粒的大手盖在那泛着莹白光芒的天舍利上,口中低地念了一句藏语, 手中的天舍利似乎也在回应着他,发出莹白色的光芒。

    当他抬头望向高耸入云的城门时,他干净清澈的眼中透出一丝欣喜,喃喃自语道:“上师,你看到了吗?……此间苦果将尽,上师啊,你看到了吗?……”

    他推开车门,空荡荡的背包顺着他的动作滑落,康巴却没有去捡的意思。程名连忙降下车窗,朝康巴的背影喊:“大师,你去哪啊?这里很危险,还是一起行动比较好!”

    康巴没有停下脚步,他只是朝着青铜门的方向虔诚地前进着。沙哑怪异的声音好像从四面八方传来,这些声音一遍又一遍重复着八个字“末时降至……破门成仙……”,那些低吟的声音重叠在一起,好似某种古朴的咒语,配合着远处黑压压的影子,让人觉得毛骨悚然。

    咚咚的撞击声由远及近,时而远在天边,时而又像是近在耳畔。包围在结界外的怪物每一次冲击,都会在结界中掀起一场沙尘,漫天的黄沙被高高扬起,又簌簌拍落在地,康巴留在沙地上的脚印很快就被新的沙砾覆盖,消失不见。

    这个西藏喇叭行走在漫天扬起的沙砾中,身上却丝毫没有沾染沙砾。荒芜的沙地上忽然起了一阵风,康巴被宽松袈裟盖住的右手终于伸了出来,镶嵌着六种不同颜色宝石的刀柄被他握在手心里,刀背倒映着康巴身上陈旧的袈裟。

    康巴右手握着刀柄,将刀柄抬到自己的眼前,他仰头虔诚地仰望着面前的青铜门,从铜门上落在的灰尘落在他的肩膀上,很快在袈裟表面盖上了一层黑色土壤。

    他清澈的目光中透出一丝慈悲,目光缓慢地移动到泛着寒光的刀刃上,露出了一个很飘渺的微笑:“众生度尽,方证菩提。”

    话音落下的同时,他手中的短匕毫不犹疑地向横一划。

    刀光掠过那双清澈干净的眼睛,他的视线先是变得模糊,随即便被铺天盖地而来的赤红覆盖。

    剧烈的疼痛在大脑中爆发,腥红的鲜血沾染了银白色的刀刃,又顺着刀面滴滴落下。康巴握住刀柄的手没有松开,血泪顺着他的脸颊划下,滴落在暗红色的袈裟上。他紧紧握住刀柄,脸上再次浮现出虔诚而慈悲的神色。下一秒,锋利的刀刃再一次高高举起,伴随着程名焦急的喊声,那沾着血迹的刀刃刺入康巴的腹腔。

    滴落的血液滴入沙地,又在没入沙坑一瞬间,生长出一棵又一棵血色的花朵。

    那血色的花朵在康巴的脚下绽放,花苞很快展开,纤细的花蕊舒展,如火焰般灼灼绽开,末端垂下的花瓣垂着一滴血红的泪水,丛丛火焰跳动于泪滴上。

    康巴终于松开了刀柄,任由那把沾了他鲜血的短匕掉落在他。紧接着,他用右手撑开腹部的伤口,深呼吸了几下,才颤抖地将那颗被他血液染成红色的天舍利塞进腹部的血口。当他的血肉完全将那一块天舍利包裹,他才从随身的另一个口袋中抓出一把灰黑色的粉末,洒在腹部的伤口上。

    失去了视力,康巴向前的脚步却没有任何停顿。他像是被某种力量牵引,朝着青铜门的方向坚定地迈出脚步。红如烈焰的曼珠沙华随着他的脚步盛放了一路。

    在离青铜门大约还有一米位置,康巴终于停下了脚步。

    因为快速失血,康巴的身形晃动了几下,有些踉跄地盘腿在沙地上坐下。此刻,这个西藏喇叭的脸上没有痛苦,有的只是释然,就好像终于要完成一件非常重要的事情。其实他这一生都在为了这一刻而活,也不止是他,扎丹桑寺每一代的喇叭一生都只为了这一件事而活,一生都只为等待这一刻。

    康巴双手在胸口合十,闭眼仰着头,口中呢喃念着晦涩难懂的佛经。随着他的念诵,星星点点的荧光从他的肩膀、脊背上升起,这些有深有浅的荧光汇聚在一起,慢慢盘桓向上升起,不多时竟然形成了分别十二条莹白的光路。那光路穿透厚重的云层,上面流转着时隐时现的金色地藏经文,又在触及顶部结界时化作佛光洒向那座封闭的城池。

    程名目瞪口呆看着眼前的一幕,从康巴脊背上、肩膀上发出的佛光为他那破旧的僧袍镀上了一层金色,康巴虔诚的坐在地上,随着他口中念诵出的佛经,他身上的生机也在不断的流逝,从手臂开始,他浑身的皮肤正在以缓慢的速度衰老,堆积起一层层难看的皱纹。而那十二条光路却越来越清晰,同时每条光束的外侧都出现了一个模糊的影子,这些影子盘坐在半空中,双手合十。

    慢慢的,十二种不同的诵经声从每一条光柱传出,有时几乎压住了四面八方那些贪婪的声音。

    程名被眼前的一幕所震撼,喉结缓慢滚动:“他们在念什么?”

    “往生咒。”柳安木说这句话的时候,一直看着黄沙中的长剑,长剑上残留的力量已经濒临极限,最多再承受三次撞击,长剑就会彻底化作粉齑。

    “众生度尽,方证菩提。”仿佛自嘲一般笑了笑,他自言自语地说道:“这种馊主意,也只有你能想出来了。”

    程名虽然听不懂他的话,但总觉得这里面应该藏着一个很深的秘密,这个秘密牵扯了很多人,很多人为了守护这个秘密而来,甚至不惜为此付出自己的生命,康巴是这样,三哥也是这样。

    就在此时,遥远的方向突然响起一阵擂鼓声。

    程名的思绪顿时被这鼓声打断,他抬起头,朝着窗外看去,随着鼓声响起,结界外的怪物好像都被这鼓声振奋,一张张扭曲的面孔上眼瞳赤红,看向城池的方向露出贪婪的神色,黑色的海浪再一次涌动起来,洪流般撞向结界。

    程名只觉得坐立难安,明眼人都看得出那道屏障此刻已经是强弩之末,被冲破只是时间问题。趴在车顶的黑雾仿佛也感应到了主人此刻的烦躁,那些被雾气包裹的人脸不断涌起又落下,发出愤怒的低吼。

    柳安木现在的确很烦躁,结界外那些怪物的攻击看似毫无章法,只是凭借本能一拥而上,但仔细观察不难发现,这些怪物进攻的方向都暗藏着规律,甚至连怪物进攻的时间都非常巧妙,显然是经过人为的精心设计,从而形成了一个极其精妙的阵法。

    而且这个布阵之人对此方天地非常熟悉,对这里每一次阴气的起落,怪物潮在每次阴气聚拢时发起进攻,又在每次阴气回落时撤退,想要以此借助地下的阴气攻破结界。

    这个阵法设置的极其巧妙,且外部固若金汤,从外部打破几乎毫无可能。

    但也不是完全没有解决的办法,但凡布阵都需要一个阵眼,只要阵眼被找出打破,失去阵眼的怪物潮就像是一群散兵,只能各自为阵,解决起来虽然麻烦,但也算有了一个突破口。

    如果程名没有在这里,他大可抽回本名剑,和外面那些人不人、鬼不鬼的怪物杀个你死我活。

    这个方法虽然风险很大,但只要杀出一个缺口,他自然就能找到阵眼所在。

    可一旦他抽出本名剑,笼罩在四周的结界就会即刻消失。程名只是一个没有自保能力的普通人,一块落进魔窟的唐僧肉会发生什么,结果显而易见。

    四周的鼓声在消失了片刻后,再一次响起。伴随着急促亢奋的鼓点,怪物潮再一次激动起来。

    不过这一次怪物潮好似改变了进攻的策略,每一只怪物都在疯狂吞噬着周围的其他怪物,强大的怪物撕咬、吞噬弱小的怪物,体型大的怪物吞噬体型小的怪物。奇怪的是,那些被吞噬的怪物丝毫不反抗,而是摆出一副引颈受戮的姿态,任由更强大、体型更庞大的怪物将它们皮肉撕扯开,再将它们的灵魂吞吃如腹。

    看着怪物潮反常的举动,柳安木脑海里突然浮现出两个字:“融合!”

    这些人造出的怪物可以通过融合不断变得强大,就像是佛陀和它的信徒,这也是佛陀能在短短数十年之内修行到半神之躯的真正原因!

    城门下念经的声音忽然停了下来。十二道光柱上方虚影晃动了一下,随即齐齐转头朝着大切诺基的方向看来。程名浑身打了个寒战,总觉得这些虚影的目光似乎都聚集在了他的身上。

    紧接着,跪坐在城门之下的康巴缓缓转过头,他眼下的血泪已经干涸,只在两侧脸颊上留下两道血痕。虽然康巴没有睁开眼睛,可程名却总是感觉他也在看着自己,这些目光没有任何的恶意,却让程名一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

    康巴飘渺的声音不知道从什么地方传来:“我有一个办法,或许能找到阵眼的位置。”

    第179章

    “不行。”柳安目拒绝的声音没有任何一分迟疑。

    “为什么不行?”康巴飘渺虚无的声音追问道, 远远传来,就像是沉闷的钟声:“舍一人可救度苍生,为什么不行?”

    柳安木看向不远处的几道光柱, 他的目光落在其中最明亮的一条光柱上,光柱的中央矗立着一个金色的身影,身上金色的袈裟随着气流翻涌着, 在半空中翻涌出朵朵佛花。光束中的虚影缓缓睁开双眼,金色如流沙从那双眼睛中泄出, 那双眼睛无喜无悲,就这样与车里的青年对视。

    “没有为什么。”柳安木迎着那目光,慢慢说道:“在我这里, 你的性命和他的性命没有任何区别, 外面那些人的性命和他的性命也没有任何区别。”

    光柱的虚影沉沉看着他, 良久, 摇了摇头。康巴的声音也再次传来:“青山, 你的慈悲不仅会伤害你自己,也会伤害所有人。”

    康巴的声音时断时续,有时候甚至参杂着难懂的藏语,但程名听着两人有来有回,倒也把前因后果猜了个七八。

    “那个……”犹豫二三,程名弱弱伸出一只手:“既然这事需要我去做,那是不是应该听听我的意见?”

    车内安静了下来, 柳安木没有搭腔,只是眯着眼从车内后视镜盯着他。远处的康巴似乎怔愣了一下,他缓缓抬起头,脸颊上还带着风干的血痕。

    程名咽了咽口水,莫名感觉有点紧张, 就像是一个默默无闻的小人物,突然有一天被告知自己将是拯救这个世界的大英雄,所有人都在等待着你的拯救。一时之间,膨胀、恐惧、无措……种种复杂的情绪涌在心头,将他的大脑搅成了一团浆糊。

    “康巴师傅。”程名控制着心底的情绪,努力让自己的语调显得正常,“我能问问你所说的办法到底是什么吗?”

    远处的康巴抬着头,他沉默了很久,那张黝黑的脸庞上似乎浮现出一丝挣扎的神色。

    许久许久,康巴的声音终于随着风而来:“……你的命非常特殊,对于那些东西,它们每天都在经受烈火的焚烧,而你的命就像酥油茶一样,会滋润它们的喉咙……”

    “扎丹桑寺有一种不传密法,这种密法可以将累世修德之人制成‘活人眼’。”

    “…活、活人眼?”程名又吞了吞口水,这些年他也或多或少听说过密宗一些残忍的密法,有的密法要让活生生挖出眼睛,有的密法让人自己扯出自己的舌头。

    程名的心里不由一阵紧张,心说这个活人眼,该不会是要他亲手把自己眼睛挖出来吧?想到这里,他的脸色顿时白了几分,为刚才的冲动而感到一阵后悔。

    康巴虽然没了眼睛,但却仿佛能敏锐地察觉到他心中所想:“不用害怕,这并不是什么可怕的事情。我们用这个办法为庙里的喇叭洗去尘俗,将累世的功德都藏进两个眼睛里,你的后背会背上每一世的自己,你的眼睛里会成为无价的珠宝,比雪山上的太阳还要耀眼。”

    康巴顿了顿,声音才又传来:“你会引走那些东西的目光…只有这样,活佛才有机会找到阵眼。”

    这下程名彻底听明白了,这是要自己去当钓鱼的“饵”。

    想明白了前因后果,程名只觉得嘴巴有点发干,喉咙里像是有虫子在爬。

    康巴不想欺骗他,于是继续说道:“你要一直跑,不要让任何东西追上你,一旦你被它们追上,很快就会被撕成碎片。它们会争夺你,甚至不怕将你撕裂,只要抢到一点残存的碎片,都会暂时将它们从焚身的痛苦中解脱出来。”

    程名脸色白了白,嘴唇颤动了几下,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明显是害怕了。他僵硬地转动脖子,颈骨发出咔嚓的摩擦,他朝着车窗外看去。

    结界外的怪物比想象中更可怕,甚至已经完全超越了人类的想象力,蠕动的肉块以一种诡异的方式连接在一起,连接处坠着涌动的皮肉,像是苍老的老人耷拉下垂的皮肤,打散的五官随意被杂糅进那些肉皮之中,随着那些肉块的蠕动,这些五官好似又在一次次的扭曲中拼凑出一些完全不同的人脸,唯一的共性是——这些脸都在笑。

    盯着那些笑容,程名只觉得胃液一阵翻涌,干呕了几下,又用手死死堵住自己的嘴巴,以免自己真的吐出来。

    当这种十分酷似人,却又完全和人类扯不上不关系的东西露出那种与人类极为相似的笑容时,他立刻从生理上感受到了一种难以言喻的恶心。

    更糟糕的是,外面这种东西要多少就有多少,一直远远蔓延到远方的边界线,程名不敢想象远方那些如同蚂蚁般密密麻麻的黑点,居然都是这种东西。

    康巴的声音适时打断了程名的思路,“如果不马上制止它们,你看见的那些人脸里很快就会有你的父亲,你的母亲,你的妻子,你的朋友…”

    似乎要验证康巴所言,他看见那些人脸慢慢挤压,竟然真的缓缓勾勒出了一个女人的面部轮廓,女人的眉骨很高,显出几分强势,却又在尾端向内凹收,于是模糊了那种过分强势的感觉。

    程名不敢再看了,逼迫自己的转回头。

    他的喉咙大概是被风沙堵住,发不出半点声音。也许当最亲近的人以另外一种被碾碎、被重新拼的模样出现在眼前时,每个人心中都会升起一种无法抵抗的恐惧。

    康巴说:“现在一切还有挽回的余地。我们的躯体都会在这里死去,但风会把我们灵魂带回家,回到你最熟悉的地方,你的灵魂会在那里得到安息。”

    “你以为那‘活人眼’是什么好东西?”柳安木出声打断康巴的话,他眯着双眼,从车内后视镜中盯着程名的眼睛。

    程名双手抱着脑袋,看上去就像一只丧气的小狗,又好像不敢面对眼前的事实。

    过了很久,他闷闷的声音才从手臂中传来,“三哥,实不相瞒,打小我就相当英雄,五岁那年我还用五毛的硬币忽悠我邻居家那小子给我当马骑。”

    柳安木皱了皱眉头,没有接话,只是等着他继续说下去。

    “不过后来我们都长大了,我也知道,我这辈子八成也当不了什么大英雄。其实当一个普通人也没什么不好,和我小丽在一起挺好的,我挣得不多,但偶尔也能给她买一两件像样的礼物。”程名抬起头看向柳安木,有些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我不知道现在到底是在做梦还是什么,但我没什么出息,想要的也很简单,就希望我爱的人都能好好活下去。三哥,我知道你是为了我好,谢谢,真的很谢谢,但这次还是让我自己选吧。”

    程名把憋在心里的话说完,两人久久沉默。

    “啪——”打火机的声响在安静的车内由为明显,柳安木将最后一根烟抽出烟盒,点燃。

    烟烧了半截,在他把烟屁股叼进嘴里的同时,手指也搭上了车门。

    “去开车吧。”柳安木站着车门外,透过呼出的白烟,看向远方的怪物潮。因为叼着烟的缘故,他的声音有点含糊,却莫名让人安心:“待会无论你听见什么声音,都不要回头,不管谁叫你的名字都不要回应。按我说的去做,我保你能活蹦乱跳地回家。”

    程名愣了一下,心头忽然一热,心脏跳的厉害。他推门下车,走到驾驶室门口的时候,他忽然一拍脑袋,在贴身的内侧口袋摸索了一会,掏出一个红线缠住的红布包裹。

    “差点忘了,柏教授让我交给你的。”

    柳安木看着程名递过来的红布囊,心脏猛地一跳,瞳孔慢慢缩小,“他知道你要来找我?”

    “知道。”程名点点头,“他还提醒过我不要离你太远,不过我怕被你发现,所以才一直跟你保持一个弯道的距离。”

    伸手接过红布囊,指腹顺着凸起的纹路轻摩挲了几下。布囊表面的花式很陈旧,看起来像是一件旧物,表面还残留着温热的温度。

    程名降下车窗,探出头说:“三哥,你不打开看看吗?万一是什么重要的东西呢?”

    柳安木盯着手里的布囊,脸色微冷。柏止是什么时候发现的,又已经知道了哪一步?既然已经知道了他的计划,又为何会佯作不知,放任他离开?

    他对这些一无所知,也许答案就藏在他手里的布囊之中,可直觉告诉他,这个布囊中藏的秘密,会撕开一切美好的伪装,逼迫他直面这段时间和柏止之间刻意避而不谈的秘密。

    程名没等到他的回应,讪讪把脑袋缩了回去。

    就在这时,地面猛地震动起来,远方透明的结界在一次的巨响之中被震开蛛网般的裂缝,淡蓝色的灵力碎片从裂口之处抖落。远方的康巴脸色一变,紧闭的眼睛中再次流出血泪,他很清楚结界碎裂后会发生什么。

    十二道光柱中同时射出一股金光,那道金光如同闪电般照在程名的头顶。程名只觉得眼眶一热,随即整个眼睛都像是被激光射中,剧烈的疼痛仿佛要将眼珠从眼眶之中剥离,连他的头皮都感受到了那股撕裂般的疼痛。

    巨大的疼痛让程名整张脸都变得扭曲,他死死抓着方向盘的手青筋暴起,与之而来的却是巨大的恐惧,这种恐惧几乎和痛苦一个剧烈,让他几乎忍不住想要痛苦的喊叫出声。金色的光斑从他的周身涌出,这些耀眼的光斑越聚越多,很快就在他身边形成了一个太阳般的光球。

    紧接着,这个光球越来越耀眼,如同初升起的太阳,形成一条新的光柱冲向黑压压的天空,瞬间厚重的云层便被打开了一道缺口,金光从缺口向四面八方逸散。

    大地的震动在这一刻停滞了一瞬,所有扭曲的肉块都像是被某种力量所吸引,附着在布满油腻污垢皮肤表面的眼睛齐刷刷的移动,腥红的眼珠中划过万般演化,最终定格在一辆黑色越野车上。

    “水……”令人牙酸的声音从四面八方传来,好像在搔刮人的耳膜。程名浑身都爬起了鸡皮疙瘩,只觉得如芒在背,那种被数万道目光注视的感觉,仿佛他是一只落入狮群的羚羊。

    就在这时,他突然听见了柳安木的声音,仿佛一道光撕裂迷雾,“开车。”

    程名浑身一个激灵,不等他回过神,已经下意识死死踩住了油门。

    轮胎卷起半米高的沙砾,黑色大切诺基引擎轰鸣,朝着前方急驰而去,与此同时,远方的结界在一瞬间被撤下,铺天盖地的黑色浪潮如潮水般拍打在地,随即又翻身朝着城池的方向呼啸扑来。抽离的银色长剑飘在黑色浪潮的上空,以更快的速度朝着城池的方向飞去。

    柳安木站在车轮卷起的沙尘之中,右手攥着一个打开的布囊。布囊之中只有一棵翠绿的木髓,用指腹触碰之时,能清晰的感觉到从木髓内部传来的温润气息,如涓涓细流却延绵不绝。

    草木精怪的木髓,是木妖根本所在。

    只要木髓被烈火焚尽,哪怕是修为再高的木妖也会顷刻灰飞烟灭。

    “锵——”银色长剑在他身侧停下,布满裂缝的剑声发出欣喜的嗡鸣,那嗡鸣声穿过剑身上的每一处裂缝,好像下一秒这把封存了数百年光阴的长剑就会在这份久别重逢的喜悦中四分五裂。

    柳安木伸出手,触碰那长剑上的裂痕,他的指尖一寸寸磨平那些锋利的裂缝,割破的手指流出鲜血,浸润在那些黑色的缝隙之中,很快化作白色的灵气被长剑吸入。等到最后一条裂痕也被灵气修复,他的指尖停顿在剑柄上的竹叶纹刻处,微微一顿,随即反手握剑。

    剑锋出鞘,剑身嗡鸣,发出阵阵肃杀之气。

    柳安木的目光落在急速而来的黑色浪潮上,黑色的浪潮不断变化的形状,时而犹如巨浪滔天,时而又如同海啸腾起数百丈。

    他的视线慢慢抬高,最终定格在一片不起眼的龙卷风之中。这种小型的龙卷风在这里随处可见,极其不稳定的气流时不时就会卷起地上的沙砾,形成一片不大不小的龙卷风。

    “走吧。”他扯了扯嘴角,目光却暗沉如水。

    话音刚落,银色长剑顿时发出璀璨而耀眼的蓝色光芒,那光芒顺着剑身而下,如同水滴般滴落,钻入干燥的沙土中。

    第180章

    结界彻底消失的一瞬间, 黑暗彻底笼罩住此方天地。空气变得粘稠,滑腻粘稠的汁液擦着柳安木的脸颊划过,柳安木皱起眉头, 只感觉这恶心的触感就像是一条舌头。

    长剑在黑暗中发出微弱的光亮,表面上和一把普通的剑没有什么两样,只是镶嵌在剑身上的绿松石隐约散发出幽幽的绿光。剑柄上的绿松石是老掌门亲手为他镶上去的, 只要是身在幻境之中,绿松石就会发出幽幽的光芒。

    巨大的阴影笼罩着下方的青年, 潜藏在黑暗中怪物伸展开一根根粗大的附肢,顺着半透明的蛛丝,悄无声息地从顶部接近。怪物的动作很小心, 只有蛛网极其轻微的震颤, 下方的青年也仿佛对怪物的接近毫无察觉。

    青年的背影倒影在腥红的眼瞳中, 怪物分布在头部的前后两侧眼睛中划过一抹贪婪的神色, 它夸张的躯体有一半还隐藏在黑暗中, 六根附肢却如同撑开的伞架般深深刺入两侧墙壁。

    “蜘蛛”停在青年的正上方,后背高高拱起,露出一个只有半个身体的红衣小女孩。

    小女孩的小半身和这只巨型的“蜘蛛”融为一体,但上半身却保留了较好的人类特征,只不过那张稚嫩的脸上却完全不似孩童的神色,充血的眼眶几乎占满了女孩的半张脸,女孩转动着白色的眼珠, 眼底全是丝毫不加掩饰的贪婪与饥饿。

    小女孩做出了一个吞咽的动作,两只眼睛直勾勾地盯着下方的青年。

    一滴粘稠的血液顺着蛛丝缓缓下滑,在青年的侧脸上擦出一条血痕。青年眯着眼睛抬头看了看,可惜人类的视线非常有限,青年的眼睛里只有一片黑暗。

    而就在青年抬头的一瞬间, 四根巨大的附肢如同镰刀般朝着青年袭去。

    这四根附肢上都带着锋利的尖刺,尖刺表面附着一层粘腻的黑色汁液,挥动的附肢拉出长长的黏丝,就在附肢挥出的同时,“蜘蛛”背上的女孩脸上的笑容越来越大,几乎挤压了那两个灯泡大小的眼睛占满整张脸:“嘻嘻……嘻嘻……”

    带着血腥臭味的劲风袭来,可下方的青年却连抬手抵挡的动作都没有。这场毫无疑问的猎杀,却在最后一刻发生了变故——就在附肢即将收割下青年人头的一瞬间,“蜘蛛”背上的红衣女孩却突然睁大了眼睛。

    恐惧如潮水从四面八方袭来,浑身汗毛竖起。

    “她”不可置信地低下头,入目的景象让她的后背完全被冷汗浸透,那四根她引以为傲的附肢齐齐被斩断,末端破碎的刚毛痉挛颤抖着。剧烈的疼痛慢了半拍才冲击她的大脑,原本插在甬道中的两根附肢再也支撑不住庞大的重量,伴随着女孩痛苦的尖叫,“蜘蛛”朝着地面重重砸去。

    蛛背上的女孩被沉重的蜘蛛身体压在下面,半张脸被压进地上的血水中。她瞪大了双眼,漆黑的眼瞳中倒映出一具被吸干的尸体,尸体的嘴巴绝望的张大,脸上的表情定格在生命的最后一刻。女孩嫌恶的移开目光,她已经认出这是两天前才被她吸干的一具尸体,这个女人被吸干前都还在念着她的女儿。

    女孩的一条手臂被巨大的蜘蛛身体压在下面,现在支撑起来更加困难,就在女孩想要挣扎把自己翻过身的时候,幽暗的空气中突然响起一阵银铃般的笑声:“嘻嘻……嘻嘻……”

    动作僵硬了一瞬,女孩的眼睛顿时瞪得更大了。

    这个笑声明显是在模仿她,只不过停顿的时间更长,也更沙哑,就像是喉骨摩擦挤出的声音。那笑声越来越近,她只觉得头皮发麻,根本不敢去想那到底是什么东西。不过这种恐惧并没有维持太久,事实上就在她听见那诡异笑声的同时,一把透明的长剑就已经贯穿了她的左胸。

    女孩充血的眼睛跟着剑身向上,落在一只半透明的手上。

    那只半透明的手转动收剑,利落地将剑身拔出。女孩这才看见在那道虚影之中竟然还有一道实体,只是那实体的骨节相对虚影来说要小一些,右手上也没有常年练剑留下的老茧。

    充血的眼瞳慢慢开始涣散,却一直死死盯着那两道影子。

    ……为什么?……为什么我会死?

    没有人能回答她的疑惑,在她慢慢模糊的视线中,那柄银白色的长剑不断穿梭,每次扬起都会利落削掉一个怪物的脑袋。利器入肉的噗噗声不断在狭隘的甬道中传来,有的怪物甚至连哀嚎都没有发出,就被肢解为数块。未烧的灰烬在甬道中起起伏伏,又缓缓飘落在甬道的两侧。

    一虚一实两个影子交叠在一起,时而分离,时而交融。“她”看见那个影子不断被拉高,白色衣袍顺着青年的手腕垂下,又随着每次挥剑扬起,一次又一次,直到二者几乎完全融合,再也分不出彼此。

    *

    长剑表面覆盖着一层厚重的尸油,腐臭的味道充斥着狭小的甬道。柳安木捡起地上断裂的半截鳞片,刮去长剑表面的尸,“啧”了一声:“还真是没完没了啊。”

    倒在地上的“蛇人”发出粗重的喘息,它身上残存的鳞片汩汩向外冒着鲜血,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撑起身体,朝着甬道的深处一点点爬去。泥泞的地面渐渐出现了一些很小的水洼,这些水洼呈现出暗红色。“蛇人”仿佛看了到了活下去的希望,伸出布满倒刺的舌头,疯狂地舔舐着水洼中的血水。

    可惜水洼里的血水实在有限,被“蛇人”粗粝的舌头一卷便所剩无几。

    柳安木蹲下身,张开五指,抓住“蛇人”的头发,迫使半死不活的“蛇人”面向他的脸。蛇人嘴里两颗尖牙已经被拔出,满嘴都是黑红的鲜血,呼呼喘着粗气,金黄的眼睛凝成一条直线,眼神中全是惊悚与害怕。

    柳安木盯着那双黄金瞳看了会,笑了起来:“囚蛇?”

    被抓住头发的半身男人浑身颤抖了一下,下意识摇头,但在迟疑了一两秒后,男人突然又缓慢而僵硬地点了点头,他的声音很沙哑,像是被砂纸打磨过,难听又刺耳:“我是……囚蛇。”

    嗤笑一声,松开手指,“蛇人”便彻底脱力,狼狈地倒在泥泞之中。

    它艰难地咳嗽了几声,从喉咙中又吐出一口粘稠腥臭的鲜血。费力地将自己翻了个身,它咽下嘴里的鲜血,高高肿起的眼睛让他几乎看不清面前的人:“子时…子时…马上就要到了…你来不及了……”

    “来不来得及,等我见到真正的囚蛇以后,自会有定论。”柳安木懒得在这个问题上废话。

    绕过地上半死不活的“蛇人”,他加快脚步,朝着甬道的更深处走去。

    空气中腐臭味渐渐减弱,却而代之是一股浓重的腥气,地上也积了很多血水。越往里走,地上的积水越深,开始只是堪堪没过脚踝,到后面慢慢没过小腿,与此同时眼前的甬道却变得越来越宽阔。

    柳安木在甬道的尽头停下脚步,心一点点冷了下去。他的视野里出现了一棵苍郁的大树,树叶和枝干都是由玉石打造,玉石内部可以清晰看见生长的棉絮。

    一个人影安静地坐在树下,从树梢上落下的斑驳光影洒在那人的肩头。男人脸上戴着一面黄金面具,雪白的长发顺着他的肩头垂下,落入树根下方的血池之中。

    柳安木单手握剑,遥遥看着树下的白发男人。两人之间只隔了几步,却又仿佛隔着千山万壑。

    忽然,柳安木抬起手臂,手中长剑随意念而动,朝着那玉树的方向劈出一剑,剑气在打出一瞬间化作三道,剑气将池中血水震起数尺,化作凌厉的剑风朝着男人劈去。

    “嘭!”只在一瞬间,剑风就将男人脸上的黄金面具劈成了两半。

    男人的眉心也被剑气劈出一条血痕,腥红的血液顺着他的眉心滴淌在他挺拔的鼻梁上,又落入他有些苍白的唇角,仿佛白色宣纸上开出缠绵的花朵。

    随着男人脸上的面具碎裂开,整个甬道也开始剧烈晃动,沾满粘液的甬道开始快速收拢,来不及撤离甬道的怪物顷刻之间就被甬道压成了肉饼。一时之间,凄厉的惨叫响彻整个甬道。

    树下的男人并没有动作,那双血色的眼眸淡淡抬起,注视着甬道口的方向。

    柳安木盯着男人看了片刻,忽然抬手将长剑收回,冷冷道:“胡闹也该有个限度。”

    “师尊可为众生弃我一次,便可再弃我第二次。”柏止脸上没有什么表情,像是在叙述一件平淡无常的小事。他的目光落在柳安木的左手上,那里有一道很深的伤口,只用撕下的衣服简单做了包扎,此刻溢出的鲜血已然将包扎的衣服浸湿。

    柏止眉心很轻地皱了下,继而又舒展眉头,很淡地一笑:“我总该为自己早做谋算。”

    理智几乎被怒火燃烧殆尽,柳安木盯着他的眼睛,冷笑着说道:“你所谓的谋算,就是把人变成那些人不人,鬼不鬼的怪物?”

    甬道已经开始坍塌,四周都是簌簌掉落的石块与尘土,凄厉的惨叫声不绝于耳。

    “是他们的贪婪和欲望,最终将他们变成了怪物。”柏止仰头看了一眼即将坍塌的幻觉,眼神又温柔了几分:“我只不过给他们提供了一个实现欲望的渠道,他们曾有无数次从泥潭中抽身的机会,只要他们放弃修行,就可以回归正常人的生活,可惜……退出者寥寥无几。”

    “他们因这份贪婪和欲望得到了远超常人的神力,因此终有一日也会死在这份贪婪和欲望上——因果轮回,定数自在,这份道理还是师尊教给我的。”

    掉落的石块砸入血池,溅起数丈高的血水。隔着漫天血海,柳安木已经看不见对面的柏止,只能不太真切地听见柏止的声音。那声音时而很近,时而很远,却让柳安木的心一点一点的冷了下去。

    “我教你因果轮回,定数自在,是让你不要轻易介入凡人因果。”柳安木盯着那个模糊的影子,一字一句道:“不是让你以此为局,诱骗那些手无寸铁的凡人以性命入局。”

    回应他的只有一声很轻微的叹息,随着变幻莫测的琉璃顶重重砸下,整个幻境都在瞬间崩裂。最后的一瞬间,柳安木听见柏止的声音很轻地在身后响起,轻得仿佛是一场虚无缥缈的幻觉。

    “那些凡人是死是活,与你我何干?……师尊可为天下人赴死,为何就不能为我而活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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