浓重的黑雾里出现了一抹刺眼的光亮, 开始只是一个小点,随即由这个小点慢慢向外扩散。
视线逐渐颠倒,柳安木睁开双眼, 手中长剑随念而动,剑身发出阵阵嗡鸣,剑气止住急速下落的趋势。
单手握剑, 借势踏着黑浪翻身而上,沾染了血污的衣摆在半空中划出一道弧线, 扬起的发丝擦过他的脸颊,又急速朝后扬去。
黑浪前进的速度非常快,柳安木用力将长剑插入黑浪的内部从而稳住身形。他眯眼看向远方的城池, 思路极其清晰, 想要稳住目前的局势, 必须先稳住西方的阴门。
一道黑雾从被风扬起的铜板中悄无声息地钻出, 那道黑影慢慢在青年的身侧凝聚, 渐渐形成了一个模糊的人影,影子被断被风带走,又不断重新凝聚。
姬玚慢慢低下头,注视着这个自己选中的主人,他幽深的眼底划过很复杂的情绪:“你身上的味道变了。”
那种强大的气息隐匿在青年的脊背中,溶于青年的骨肉血液,那种气息让姬玚觉得陌生, 觉得难以掌控。他盯着青年有些陌生的眉眼,目光又落在青年耳根后的一颗小痣上,心情愈发烦躁:“你好像变成了另一个人。”
——变成了一个陌生的,强大到能够完全脱离他掌控的人。
“这对你是一件好事,姬玚。”柳安木没有看他, 而是指了指前方越来越近的城池,“至少在我死之前,有能力把召公奭的后人送到你面前。”
姬玚移开目光,那毫无生气的目光落在近在咫尺的城池上,城内翻涌着滚滚黑烟,数不清的亡魂怨鬼聚集在城门前,不断用自己的身体撞击那摇摇欲坠的城门。
漆黑的眼眸在瞬间被腥红浸染,姬玚的喉咙里发出两声骇人的低笑:“你是说召公奭的后人就在城门内?”
“他的后人不是什么好东西,死后被困在阴门之内,也难怪老头寻了那么多年,一直找到不到他的踪迹。”柳安木的视线落在城门前的十二道光柱上。在这样的视角里,那十二根光柱好像分开了苍穹和大地,十二位先师毕生的功德都倾注在那十二根光柱中,在漆黑一片的深夜仿佛指引人类文明前进的灯塔。
姬玚的身体再次化作黑雾,缠绕在柳安木的左右,他的声音沙哑低沉:“你想让我做什么?”
“子时开始,鬼门会打开一个时辰,召公奭的后人必然会趁此机会逃走。只要届时你张开鬼蜮,将所有逃出的阴魂都困在鬼蜮之中,找到召公奭的后人就如同瓮中捉鳖。”柳安木的视线擦过城池之中那个被抬得最高的轿撵,挑了挑眉,“机会只有一次,至于要怎么把握,就看你自己了。”
“说的这么好听,你也不过是想借助我之手,困住那些即将逃出鬼门的阴魂。”鬼气中发出两声冷笑,姬玚苍白的脸缓缓在鬼气中浮现:“我的鬼蜮只能困住那些东西一个时辰,你真有把握能在一个时辰内修补好阴门?”
长剑再一次发出嗡鸣,柳安木扯动了下嘴角:“试试不就知道了。”
“呜——”
一人一鬼说话间,远远的,羊骨打造的号角吹响。
空气中的臭味似乎变得浓重了一点,悠长的号角声一阵阵从城池内传出,咚咚的声响不断从城门的方向传来,好像城墙内正有什么东西不断地撞击那本就布满裂缝的城墙。
子时,到了。
在那阵阵号角之中,黑色浪潮再一次沸腾了起来,数不清的触手、足肢、尾鳍从那浪潮之中此起彼伏的伸出,令人振奋的叫喊声如惊雷般响彻在此方天地之中。就在号角吹响的同时,缠绕在整座城池上的树枝缓缓放松了桎梏,泛着新绿的枝叶缓缓向后撤去。叫喊声、欢呼声此起彼伏,从城外传到城内,又从城内回应到城外。
盘腿坐在城门前的康巴紧闭的眼睛中再次流淌出鲜血,他念经的速度越来越快,手中盘着的珠串也越转越快,终于在又一轮的尖叫和欢呼声中,他手中的珠串陡然断裂,菩提子散落一地,沾染了地上了鲜血,慢慢失去光芒。
康巴的身体摇晃了一下,他念经的声音停顿,随即突然喷出一口鲜血,随着这一口鲜血喷出,十二道光柱也立刻变得黯淡,光柱中的身披红色袈裟的光头和尚彼此看了一眼,忽然全部双手合十,口中念经的声音如同惊雷贯耳,金色经文由他们嘴里吐出,几乎要将那欢呼声压盖过去。
十二个和尚嘴里吐出的金色经文汇聚成一条接着一条的金色锁链绕着十二道光柱而下,这些由佛经形成的金色锁链在半空中紧紧相连,如同游龙般朝着城门的方向飞去。锁链取代了刚才树根,紧紧缠绕住不堪一击的城池。
紧接着,半空中一道黑影也急速飞下,伴随着近乎疯魔的笑声,黑色的鬼蜮在整座城池上空张开:“召公奭后人何在?——召公奭后人何在?!昔日你先祖杀我父兄,戮我子民,今日商王六子姬玚,特来还此大仇!”
姬玚愤怒的声音回荡在城池上方,城中小鬼无不被他的鬼气震慑,不敢轻举妄动,甚至有胆小些的小鬼竟然直接被吓晕了过去。坐在轿撵之上的男人阴恻恻抬起脸,看着半空黑云中浮现出的人脸,布满血丝的眼底浮现出凶狠的神色:“找死!——既然如此,那就先解决了你再出门!”
轿撵之上的男人重重一拍轿撵得扶手,飞身而上,右手化作利爪,狠狠拍向上空。姬玚丝毫不惧,化作恶鬼相,周身的鬼气化作实体朝着下方压去。
另一边,康巴狼狈地从地上爬起来,他的身体已经是强驽之末,七窍之中都不断往外涌出鲜血。就在这时,他的耳边突然传来急促的刹车声,紧接着他如同破败棉絮的身体就被人扶了起来。
“康巴师傅,你怎么样了?!”程名呼吸很急促,心脏跳的飞快,他扶着康巴身体的手很快就被鲜血浸湿,康巴的身体就像是一具干尸,浑身的毛孔都仿佛再向外吐着鲜血。程名是法医出身,太清晰按照这个出血量,恐怕这个体型消瘦的僧人撑不过一分钟。
康巴嘴唇也苍白干裂,而当他看清了程名的脸时,还是用尽最后一点力气张开嘴:
“…麻烦你…扶我回去……”
程名的眼眶泛了红,他抱着康巴的手臂都在发抖:“康巴师傅,你流了太多血,现在必须马上给你止血……”
程名剩下的话还没说话,就被康巴拉住他衣服的手打断。那只手枯槁得仿佛只有一层皮贴着手臂,因为常年苦修,指腹上早就是一层厚厚的老茧,此刻的康巴已经说不出话,只能费力地摇了摇头,他的生命即将走到尽头,只有那双眼睛依旧清澈干净,如同雪山上融化的雪水。
程名感觉自己喉咙好像哽住了,发不出任何一点声音。眼泪和从天而降的血雨混在一起,他用双手抱起怀里的僧人,康巴的身体单薄好似没有重量,程名将康巴放回到那个用血化成的阵法中央,就在康巴坐下的一瞬间,十二道光柱同时恢复的原本的光亮,和尚们的念经声越来越大,金色的锁链层层叠叠缠绕在城池上,城门不断被撞击,城池内不断有阴魂被度化,变成一缕微弱的金光,穿过上方鬼蜮的桎梏,朝着更远的天际飞去。
康巴双手合十,整个人的生机快速流逝,他的脸上却浮现出解脱的神色。他干涸开裂的嘴唇颤抖了几下,呢喃的声音只有他自己能听见:“众生度尽……方证菩提……”
程名拖着康巴的手臂微微颤抖起来,他感受到这个虔诚的喇叭身上最后一丝生机在他手下彻底消散。也许康巴的灵魂真的会化作一阵风,即将跨越千山万水,回到他最熟悉的地方,在那里他将得到永恒的安息。
而随着位于阵眼处的康巴死去,十二道光柱在康巴坐化的一瞬间再一次黯淡下来,只是那些光柱中的和尚全部恍若未觉,只是双手合十,念诵着那些他们念诵了一辈子的经文。
位于最内侧一根光柱中的和尚缓缓抬起头,他的身上披着一件陈旧的红色僧袍,僧袍的边缘已经洗得有些发白,下侧的衣摆上还沾着干涸的泥土。和尚的目光遥遥和黑潮上的青年对望,立在黑潮顶端的青年一身道袍,长发随风而动,手中的长剑深深插在黑潮之中。
良久,老僧轻声叹息了一声,老迈的眼睛不复清明,只朝着青年微微颔首。
十二道光柱随风消散,连带着那些桎梏城池的金色锁链也随之消失。
子时一刻,阴门大开。万鬼同哭,天地变色。
此刻,黑色浪潮已经扑至城门之前,黑潮上负手而立着一个身着道袍的男子,素色道袍在风中猎猎作响,数十道鬼气缠绕盘踞在他周身,时而化作厉鬼相,时而又隐匿在黑气之中。
就在浪潮即将撞向城池的一瞬间,原本插入黑潮之中的银色长剑忽然拔起,剑身猛烈一颤,爆发出刺眼的剑气,那剑气如同一道屏障在城池外迅速升起,随即长剑化作一道虚影,那虚影在半空之中调转方向,朝着黑潮上方快速刺去。
“嘭!”剧烈的炸裂声几乎让整个大地都为之晃动,就在黑色浪潮收势不及,重重撞上屏障的一瞬间,长剑的虚影也以破竹之势贯穿了浪潮的內部,蓝黑色的宝珠在黑潮内部破碎。
随着阵眼被破,整个黑色浪潮顿时在半空中四分五裂,那些被吞噬的怪物噼里啪啦如同倒豆子一样从半空中掉落,一时之间怪物们的惨叫响彻云霄,而围绕在青年身侧的数道黑影也趁此机会快速飞出,利刃般的手爪顿时割断了几个怪物的喉咙。
掉落在地的怪物们发了疯一样又冲向彼此,大怪物吞噬着小怪物,小怪物又融为大怪物的一部分。
柳安木也随着四分五裂的怪物从半空之中落下,风声在耳畔呼啸,他却没有任何要将佩剑召回的意思,反倒嘲弄地弯起嘴角。素色道袍在半空中扬起,如同坠落的飞鸟。
下一秒,后背被一双手接住,那种不断下坠的感觉终于消失。柳安木睁开眼,和柏止对视,两人一时间谁都没有说话,只是无言地对视,似乎都想要通过眼睛看清彼此那颗真心。
柏止眼睫微微垂落着,半晌,俯身在那人眉角处落下一个吻:“师尊太累了,剩下的事就交给我吧。”
仿佛要印证他所言,城门的方向忽然爆发出一声巨响。整个天地都安静了一瞬间,紧接着,凄厉的叫声从四面八方传来。柳安木还来不及说话,就只觉一股强大无比的吸力将自己往城门的方向吸去。整个天地都好像开始往一侧开始倾斜,掉落在地上的怪物们也不再相互吞噬,而是惊魂未定地彼此相互依附,通过那些变异的肢体紧紧抓住地面。
“轰!”
天空惊雷炸响,血雨倾盆而下。那些坠落在地的怪物原本靠着仅仅扒住沙地勉强稳住身形,在雨水的冲刷下,不断有怪物顺着沙地滑落,惨叫着滑向那大开的鬼门,而滑入鬼门的怪物在“嘭”的一声后,便化为一团血雾,被吸入阴门的裂缝之中。
怪物们惊骇地盯着那道吃“人”的阴门,每当有怪物掉入门内,整座阴门上的纹路就会更清晰一分。可哪怕他们再怎么挣扎,庞大的身躯还是在不断下坠,落入阴门只是时间问题。
血雨越下越大,越来越多的怪物串在发出一声哀嚎之后,滚落跌入阴门中化作一团血雾。从阴门方向升腾起一阵红色的雾气,那雾气渐渐笼罩在整个城池上方,随即化作一条血柱冲天而上,血柱之中缠绕着数不清的冤魂,这些冤魂大都不是完整的人身,而是半人半兽,以血雾化作自己的身体,哀嚎着被朝着天际吸去。
柳安木的喉结滚动了一下,血雨打湿道袍,渗着透骨的寒意。他很快就明白了柏止为什么要精心布下这个局。洪荒石四角的裂痕诞生了四方阴门,而想要修复洪荒石其实并不需要天道的化身,凡是修行至半神之体,皆可成为修补洪荒石的养料!
“所以这才是你的谋划。”柳安木隔着雨幕,盯着柏止的眼睛。这是他第一次如此认真地去审视这只他亲手教导抚养长大的妖,就像是在审视一个陌生人。
“师尊当真以为这些人无辜吗?”柏止只是垂着眼睫,那双暗红色的眼眸中没有任何情绪:“能走到这里的人,无有例外,手上都沾满了鲜血。他们‘吃’人的时候,恐怕没有师尊一般的慈悲心肠。而数千年来,阴门都以修为大成者的骨血修为修补,既然如此,为何不能想个一劳永逸的办法?”
大地倾斜的弧度越来越大,越来越多的怪物掉进阴门之中,嘭嘭的爆裂声不断响起。血柱的颜色也越发艳丽,鲜红如火,直冲云霄,原本被黑云覆盖的天空忽然以血柱为中心,厚重的云层向四周缓缓被驱散。
怪物如同下饺子般掉进阴门,源源不断地为阴门供给着修为。
这些怪物掉入阴门时或苦苦哀求,或惊恐惨叫,丝毫没有久居上位者的神气,原本破碎的阴门缓缓被修复,沉重的大门缓慢向内关拢。飘在城池上空的姬玚忽然化作一缕黑烟,也顺着阴门的缝隙钻入门内。
毫无疑问,这是目前最好的解法。
这些已经修到半神之体的怪物,一旦全部重新回到人世,还不知道要闹多大的乱子,还不如借着阴门化去它们一身修为,待在幽冥之中赎尽此生罪孽,便可以重新投胎,再世为人。
柳安木紧绷的神经稍微放松一点,习惯了这些天的连日奔波,突然放松下来后,他还有些不适应,但身体却感到无法言说的疲惫。
他略略抬头,将额头抵在柏止的胸口,也许只有在这种时候,他才能显出平常没有的脆弱。清冷的木香适时地安抚了他疲惫的神经,他忍不住收紧手指,抓住柏止前襟的衣服,呼吸的频率有些乱。这一刻那些沉重的枷锁好像正在慢慢从他的肩膀上卸除,他的耳边只有那沉稳的心跳声,挤占了他全部的注意。
——真的要结束了吗?
这个念头刚刚在脑海里浮现,就让他的心脏剧烈地跳动起来,每一根神经都有电流蹿过的麻感,连呼吸都变得不受自己控制,身体轻微地颤抖起来,他已经分不清这种复杂的情绪到底是激动还是恐惧。
就像长久被困于黑暗中的人,当他再次真切感受到阳光的时候,往往第一反应不是兴奋,而是恐惧。这一刻每一个“守门人”都等了太久,久到那种恐惧已经在他们心底生根发芽,他们每一个人都仿佛成了“胆小鬼”,本能地害怕一场美梦醒来,那缕梦中的阳光消散,手边又一次只剩下无边的黑暗。
……
天空中的沉厚的黑云逐渐开始散去,阳光刺破云层,久违地落在一片荒芜的沙漠上。
就在阴门即将彻底合拢的时候,城池之上突兀地出现了一个身着粗衣的身影。
这个身影好似凭空出现,他悠闲地走在城门上,就好像走在平地之上,双手随意插在兜里。闭着双眼的柳安木似有所感,心弦一动,突然抬头看去,电光火石之间,两人的目光隔着雨幕相接。
柳安木和那人对视了几秒,才确定这不是自己的幻觉,心里慢慢一沉:“黄勍?”
第182章
城墙上的身影不紧不慢地走着, 时而顿足欣赏着什么。这份悠然自得和下方爆散的血雾,以及随处乱飞的肢体、脏器形成了鲜明的反差。
黄勍只着一件简单的海青僧袍,手中拿着一柄禅杖, 约有五丈长,禅杖上还悬挂了多个圆环,环粗寸余, 每个圆环下方都吊挂着双手反绑的铁人。
当走到阴门的正上方时,黄勍停了下来, 隔着数百米的距离,两人彼此对立。
黄勍站在数丈高的城池上,居高临下看着下方那两个渺小的身影, 嘴角微微上扬。他能感受到自己的心脏在另一个胸膛中搏动, 也能感受到另一颗心脏胸腔中涌动的怒火。
黄勍的微笑一如往常, 只是那微凉的眼底却没有笑意:“你真以为慈悲能救下这些凡人?青山, 你太天真了。”
他高高举起禅杖, 天空倾泻的阳光洒在他身上,为他破旧的僧袍镀上一层金边,那抹金色落在柳安木的眼眸中,他的瞳孔瞬间缩小。
“嘭!”禅杖重重击在阴门上方的凹槽中,巨大的气浪顿时朝四方激荡开,只一瞬间就将即将被吸入阴门的几只怪物撞了出去,那些肉球般怪物在半空中滚了几圈, 还没等生出一分劫后余生的喜悦,阴门上空突然升腾起一股黑色的旋风,紧接着一股更强的吸力再一次将那些来不及逃走的怪物拖入门内。
阴门内迅速绽起一朵朵血花,那些被阴门吸收的鲜血很快被转化,好像几千条黑色蚯蚓顺着阴门攀附而上, 最终全部汇聚到黄勍手中的那柄禅杖内。那柄金色禅杖此刻正在飞快被黑色吞噬,莲台迅速翻转,那些倒吊于禅杖上的铁人也被紧紧吸附在杖身上,远远看上去,就仿佛是盛开的铁莲花。
逐渐放晴的天空再一次逆转,厚重的黑云从四面八方涌来,乌云连成了片,卷席而来的狂风仿佛能滴下水来。数不清的黑色魂魄从禅杖四周飞起,隐隐形成了一个翻转的漩涡,而随着漩涡的体积越来越大,远处的血色光芒反而暗淡了下来,藏在血色光柱中的鬼影不断被扭曲,一张张变形的人脸仿佛被一股看不见的力量吸走,随即很快变成了更深的黑色。
柳安木脑中嗡一声响,顿时明白了黄勍的计划:“不好,他在倒转法阵!”
心念一动,斜插在沙土中的长剑顿时拔出,剑身微微颤动,在半空中迅速调转了方向。
黄勍自然不会束手就擒,冷笑一声,单手扯断了脖子上的佛珠。随即他一手抓住禅杖,另一手用力挥出一掌,二十四颗佛珠同时炸开,禅杖中积攒的能量也借助于佛珠爆开时的力量,在空气中急速凝聚成气浪,一层层朝四面八方射去。
柳安木的瞳孔缩成一点,他在黄勍眼睛里看见了一座巍峨的赤金色石山,那石山仿佛将天地连接在一起,不过此刻石山的表面却出现了一条条很细的裂缝。黄勍也眼睛一眨不眨地和他对视,随着黄勍瞳孔中的赤金色石山越来越大,越来越清晰,柳安木感觉自己的意识好似也在慢慢穿越时间和空间,和黄勍的眼睛融为一体。
刹那间,他已经站在了一个赤金色石山的顶峰,黄勍依旧穿着那身海青僧袍,轻飘飘落在了石山的另一端。
黄勍负手而立,磅礴的雾气笼罩了他的身体,此刻他的脸上无喜无悲,看不出情绪:“天地先有法度,事事方有因果,你的慈悲又能渡多少人呢?”
痛苦的哀嚎自脚下的裂缝中传出,洪荒石的裂缝里密密麻麻挤满了数不清的惨状,天空呈现出一种病态的橘红色,仿佛整个世界都被塞进了一个巨大的熔炉。大地开始震颤,起初只是轻微的晃动,而随着时间推移,大地逐渐裂开,世界各地都出现了深不见底的深坑,不断有人掉入深坑之中。
“黄勍,少拿你和老子比。”柳安木低眸看向裂缝中的惨状,良久,他的嘴角牵出一丝冷笑:“能渡一人,老子便渡一人,能渡百人,老子便渡百人。”
“为什么你总是执着去做这些无意义的事情?”黄勍发出一声冷嗤,浓雾笼罩在他周身,几乎将他的身形完全隐去。但他的声音却仿佛离得很近,就像是贴着柳安木的耳畔响起:“青山,你已经来不及了。”
柳安木眯起双眼,反问道:“谁说来不及了?”
“你真以为你死了就能填补洪荒石的裂缝?”黄勍从胸腔中发出两声闷闷的笑声:“我告诉你,不可能。天道的力量一分为六,缺一不可,只要我还活着,你便救不了这众生。”
黄勍从浓雾中伸出半个头,怜悯地看着面前执迷不悟的青年:“别再做无谓的牺牲了。一方天地尽毁,他日你我联手,再造他百个千个都使得,你又何必为了那些灵智未开的凡人甘愿埋身在那暗无天日的洪荒石下?”
伴随着黄勍的声音,洪荒石表面的裂缝又大了几分,赤金色的颜色也在快速黯淡,好像蕴藏在洪荒石中的能量在被某种力量快速汲取,与此同时,裂缝中的景象也再一次发生了变化,滚滚天火自万丈高空落下,像雨点般砸向地面上手无寸铁的人们。
一幕幕惨剧倒映在柳安木的眼眸中,他的呼吸变得有些沉重,眸子中的怒火一闪即逝。他看见曾经朝夕相处的同事不顾生命危险,奔走在危险的大街上疏散人群,他看见那个推着夜宵摊的妇女,在大地裂开的前一刻用尽浑身所有的力量将怀中的女儿推出去。
柳安木咬紧了牙关,连手指也颤抖了起来:“你凭什么替他们做决定?”
黄勍微微皱眉:“什么?”
手指攥进肉里,柳安木死死盯着黄勍的眼睛,一字一顿地重复:“我说你凭什么替他们做决定?他们是生还是死,冥冥中自有定数,你凭什么替他们做决定?”
“当然是因为这就是他们的命数!”黄勍眼神微冷,双眸中迸发出冷冽的寒气:“青山,你还不懂吗?如果没有天道庇佑,几百年前他们就应该死了!”
“成为‘守门人’是你我自己选的路,与旁人何干?”柳安木冷笑道:“而今你后悔了,所以你想让他们死,而我却想让他们活,不如我们争一争看——看看到底是你的谋算更胜一筹,还是我的命够硬!”
话音刚落,黄勍的眉头深深皱了起来,复杂的情绪在他的眼睛里交织。他的瞳孔中倒映出那个修长的影子,五色的丝线穿梭在那道身影的身侧。
那道身影站在那里,腰背挺得很直。柳安木抬起下巴,肩膀虽然瘦削,却偏偏给人一种刚硬不折的感觉。他低头看着洪荒石裂缝中的惨状,没有半点迟疑,纵身而下。黄勍下意识伸出手,却连他的衣角也没有抓住。
那道清瘦的身影如此轻易地穿过洪荒石的表面,沉沉地向着洪荒石深处坠去,而缠绕在他身侧的那些五色丝线也随着他没入洪荒石以下,丝线尾端拖出绚丽又璀璨的弧度。
黄勍的眉头皱得更深了,他盯着那道不断下坠的身影,一动不动。良久,他掸了掸僧袍上不存在的尘埃,仿佛自言自语地说道:“……你这又是何苦呢?”
……
洪荒石内的一切都没有规律可言,倒转漂浮的巨石,散落仿佛被切割的树木,还有逆流而上的瀑布泉水,一切的一切在这里都仿佛被打乱重新拼凑,五色丝线在半空中重新组合,纤长的丝线勾勒出一个庞大的身影,粗粝的鳞片划过两侧的石壁,而这个庞大的影子转瞬即逝,取而代之的是一道温柔的身影。
那道身影伸手双手,将不断下坠的青年环入怀中,红色的衣袍在空中划出一道漂亮的弧度,白色的长发缓缓从黑暗中显现,落在那件红得刺眼的长袍上。
他就那么定定的注视着怀中的青年,眼神中有温柔也有炙热,还有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青年从始至终都没有睁开双眼,自从坠入洪荒石的内部,青年仿佛就陷入了沉睡,紧紧皱着的眉头也渐渐舒缓开。
一道光影迅速从两人身侧掠过,随着这道光影缓缓消失,青年的原本平静安详的面容突然发生了变化,那张清冷出尘的面容如陶瓷般出现裂缝,那裂缝随着急速下落的惯性慢慢扩大。
柏止忽然伸出一只手,轻轻碰触着青年的侧脸,那脆弱的陶瓷片在被触碰的一瞬间发出”锵“的一声,随即彻底破碎,化作一阵尘沙慢慢散去。
青年被那层陶瓷所覆盖的“真容”也渐渐显露出来,古朴的金色取代了青年原本平静安宁的面容,双眼被反复仔细雕琢,低垂的眼睫透出悲悯的神色,恍若九天之上的神佛垂怜着天下芸芸众生。
“我曾听说天道有六相。”柏止的眼神愈发温柔,他轻轻俯身,在金身神像的额头落下了一个珍视的吻:“慈悲……原来这才是你的名字。”
神像没有拒绝他的亲吻,悲悯的眼神依旧俯看众生。金色的光斑不断从神像身上剥离,这些光斑汇入逆流的泉水,穿过破碎的草木,又在悬浮的巨石上停驻,光斑逆流而上,开始的速度很快,可当快要到达洪荒石的顶点时,光斑好似被一股无形的压力阻拦,每前进一分都十分艰难,直到最后一片光斑也在层层压力中消失殆尽。
柏止抱着怀中的神像,红色的衣袍扬起化作一面巨大的鱼尾,那鱼尾在黑暗中轻轻一摆,巨大的冲击力将两人的位置翻转,同时也让四面的石壁出现拳头大的裂痕。
柏止将自己垫在神像的身下,他微笑的目光掠过神像的肩膀,看向洪荒石的表面。那里还有一双眼睛,只不过此刻那双眼睛中的瞳孔不可置信地分裂出数十份,每一只瞳孔都死死盯着洪荒石下的景象。
四周石壁上的裂缝以一个不思议的速度蔓延到顶部,黄勍趴在洪荒石的顶部,数十只眼睛死死盯着洪荒石内部,他知道那只洪荒凶兽正在与他对视,恶劣的笑意充斥着那双血色的眼瞳,他感受到那股无处不在的视线,好似可以从不同的位面同时看向他。
低沉的声音自洪荒石的深处传来,这个声音并不是任何一种语言,却有着明显的顿挫,仿佛在表达什么,可惜黄勍只有天道六分之一的力量,自然听不懂洪荒凶兽的语言。
“咔擦——”裂痕终于蔓延到洪荒石的表面,赤金色的石山中泛出道道鲜红刺眼的光芒。洪荒石彻底碎裂,与此同时六片流光溢彩的鱼鳞取代了洪荒石的位置,在天地间重新撑起一道屏障。
“不可能……”黄勍自言自语地说道,数十只眼睛瞠目欲裂。
浓雾中飘来一声近乎不可闻的叹息:“没有什么不可能的,我早就劝过你了。天道的力量一分为六,你我所执之‘相’都太过于片面,一叶障目,不见泰山。”
黄勍十目通红,咬牙切齿道:“你从未说过,凶兽‘鲧’的真身就被镇在洪荒石之下!”
浓雾中的声音沉默了片刻,最终沉沉叹息:“我也只是猜测罢了……事以如此,便随它去吧。我们也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去做,不是吗?”
浓雾中的影子越来越清晰,慢慢勾勒出四道神影,这些神影各有不同,在浓雾中隐隐绰绰,有的神影头顶上生长着数道扭曲的角骨,有的神影两颊处垂着长长的耳垂。
这些模糊的身影彼此交融,随后慢慢向下,汇入黄勍的身体。黄勍的身影慢慢被浓雾吞噬,他的身形逐渐变得模糊,人类的特征正在缓慢从他身上消失,取而代之的一种近乎纯粹的神性。
最后一道神光缓缓从破碎的洪荒石中飞出,这道神光并没有完整的神形,只是如同一个光球。浓雾中的神影盯着那光球看了许久,随即重重别过脸,发出一声冷哼。
光球绕着浓雾飞了几圈,表面的光影暗淡了几分,随即和其他神影一样,缓缓汇入浓雾中的黑色身影。
随着最后一道身影汇入,浓雾中劈出一道闪电,那闪电比天地间任何一道光都要耀眼,仿佛能劈开日月星辰,重塑天地法则。“走吧——”伴随着电闪雷鸣,六个声音同时从闪电之中传来:“九重天上也该换一个主人了。”
(正文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