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娟听儿子一口咬定了说要分家,还要在成亲之前就把这个家给分了,顿时憋得满脸通红,紧跟着便发出一声堪称凄厉的嚎哭,把隔壁邻居家的狗都惊着了。
有好事的大娘过来敲门,老吴叔隔着门缝摆摆手,只说是小事小事不叫那几个热心肠的大娘们进来。
田婆子来回话,谢九九本留在前院没往后面来。这会儿听见黄娟的哭声过来,谢文济才把事情原委前后跟她说清楚了。
黄娟见女儿过来,本能的就要跟谢九九告状。话到了嘴边才想起来这事被自己来回折腾的就是谢九九,便又悻悻住了嘴。
见事情不对,田婆子早趁着没人在意的时候走了,就留下一家子大眼瞪小眼的,看着黄娟哭得伤心。谢文济抬胳膊肘戳了谢九九两下,示意她赶紧说话。
“娘,别哭了。这事我和老二说定了就没得改,分家是您提的,现在我们如了您的愿您又不愿意了。”
其实成亲没成亲,对于谢九九和黄娟这对母女来说是有区别的。
当年裴元没进门之前,谢九九也老是这么没轻没重的跟黄娟说话。后来成了亲反而好了许多,就连江妈妈和陈妈妈也都说咱们九九这成了亲就是不一样,脾气都没以前那么冲了。
刚开始的时候黄娟也觉得这样挺好,后来慢慢回过味儿来,这不是大女儿懂事了脾气变好了,而是能让谢九九没轻没重的那个人,从亲娘变成了丈夫。
有几次黄娟看着谢九九因为一点小事非要跟裴元较劲儿的那个样子,嘴上说着小夫妻不吵不亲近由着他们去,但心里不是一点儿酸劲儿都没有。
女儿不嫁人留在家里招赘,其实跟嫁人是一样的。成了家丈夫和孩子就成了最亲近的人,自己这个亲娘倒是要退上半步了。
这话黄娟只敢放在心里嘀咕,跟谁也不曾说过。
现在看着眼前跟自己挺腰子较劲儿的女儿,黄娟好似也没那么生气,反而收了哭嚎的声儿,抬头去看女儿:“你先说说,这个家你想怎么分。”
分家这种事,要说麻烦自然是这世上头等的麻烦。要说容易其实也没那么难,只看分家的人是不是真的想分家罢了。
谢九九本就不是迂腐不知变通之人,昨天白天谢文济说过那些话想明白了,晚上谢九九把他叫到前院书房,姐弟两个关上门把怎么分家给商量好了。
“云客来是祖上留下来的产业,我没嫁人是招的女婿,按道理该一人一半。”
“但一个饭庄里两个主事的东家是祸根,不能这么办。所以容县的云客来留给文济,这几年云客来赚的银子我七他三。”
有些事在气头上自然没法说,等气过了,大俗人一个的谢九九才不会让自己吃亏。
这几年的云客来的生意一年好过一年,去年年底盘账,把所有的成本开支连同自己拿的二百两工钱剔除,谢家还能赚八百两。
要知道这八百两只是七成的利,要是加上分给潘掌柜和秦娘子的那三成,云客来一年能赚一千二百两白银。
现在的云客来不是当年那个苟延残喘苦苦维持的饭庄了,就是府城开饭馆的又有谁不知道容县有个云客来。这么个金饽饽留给老二,自己多拿银子不过分。
“七成?”
“娘,您别着急啊,还没分完呢。”
黄娟以为最一碗水端平的分家是姐弟两个一人一半,她没想到一直把这个家放在心坎上,一心一意为这个家谋划的大女儿一张嘴就要去这几年云客来七成的利。
“在商言商,云客来怎么说也是祖父辈儿就做起来的招牌,至今也有几十年了,光是这块招牌也值不少银子吧。”
谢九九自然不可能把云客来带走,但是她从家里分出去总不能以后就守着分的这点银子过日子。
况且文济说的没错,要是裴元考中举人去京城国子监读书,自己跟过去难道每天就待在家里带着阿满,眼巴巴的盼着裴元从国子监回来?
谢九九没过过那样的日子,她觉得自己过不来那样的日子。自己又没有别的本事,唯一能做的还不是开饭馆。
以前听来云客来吃饭的客人说,京城也有岳州人开的饭馆,只不过味道不怎么样,不如山东、山西两地的掌柜生意做得旺。
谢九九当时就留了心,现在要分家了这件事自然得提前商量好。
“云客来的招牌我也能用,到时候我带潘掌柜
和大头走,秦娘子和老韩留在云客来继续支应。我保证不在容县再开第二家云客来,但出了容县,云客来的生意怎么做我说了算。”
黄娟原本想的是女儿继续打理云客来,儿子成亲之后继续专心读书,谁承想谢九九打的主意竟是要另立门户另做一个云客来。
“你不在县城,你要到哪里去。”
“娘,裴元还要继续考试的,您忘了吗。”
“要是不分家,裴元考到哪儿,或是日后去哪里做官,我是准备带着咱们一家子走的,要不然我不会把云客来的利那么容易就分给潘掌柜和秦娘子。现在要分家,就是另外一个打算了。”
“那潘掌柜和大头都走了,谁来做云客来的掌柜。”
“老二啊,他刚接受难道就想跟我这样做个甩手掌柜?想什么呢。”
“他?他不行,他还小呢。再说……”
“娘,我当年成亲以后去云客来当掌柜,也是十七。”
“娘,这事我跟我姐商量好了。我姐也不是马上就走,等家分完了我就跟着我姐去云客来学,我不说学得多好,至少不被外人哄了骗了就行。”
“您觉得女儿女婿靠不住,您以后就跟着我靠着我,我是您亲生的儿子,这世上总没有比我更能靠得住的人了,您就踏踏实实的坐着,听我姐把话说完行不行。”
云客来就这么分了,谢文济拿话把黄娟的嘴给堵上,又朝谢九九点了点头示意她赶紧往下说,要不然光是这一个就没完没了了。
“镇上的那处宅子我和文济都不要,留给芝娘当嫁妆。鹿鸣村的老宅和田产都留给文济,我也不要。私塾还要继续开,田里的产出一大半都要拿去维持私塾,这笔银子和田产就不分了。”
私塾一天在这里,对于谢家来说就是一个无形的保障。这个保障自己和裴元受益,文济和芝娘自然也能得益处,这个不动一家子包括黄娟都没有二话。
剩下家里的银钱,拢共四千五百两谢九九直接给分成了三份,“咱们家跟别人家不同,我留在家里招赘,文济又拿了云客来,留给芝娘的嫁妆就不能太少。”
眼下县城一套带院落厢房的一进宅子,不挑拣位置的话大概一百五十两能买下来。一千五百两银子加上镇上那套宅子给芝娘做嫁妆,还算过得去。
“我分出去了,娘跟着你过,按道理我得给娘奉养,那一千五百两我从中抽五百两给你,之后每年不管我在哪儿,都往家里寄一百两,你看行不行。”
“一年一百两可以,不少了。这五百两大姐不用给,娘又不是你一个人的,你奉养难道我就不用奉养了。
我每年也给娘拿一百两,这一百两放在娘手里,不拘是拿去买什么东西,手里有钱总好过总问儿女手心朝上的要钱。”
谢文济怎么也不肯收谢九九给的五百两,自己小时候体弱,要说花银子数自己花家里的银子多。
这几年读书,说是说家里两个读书人,但他知道姐夫一直在往回赚钱,姐姐身上的首饰新衣裳什么不是姐夫买的,只有自己才是真正家里花钱供着读书的那一个。
“那我也给……”
“你给什么给,你要是以后也招个女婿回家你就给。”
芝娘见大姐二哥把娘的奉养都商量好了,总觉得自己只拿不给也不好,没想到话还没说完就被谢九九给阴阳怪气的怼了回去。
说定了分家的事,没有再给黄娟反悔的时间。隔天谢九九就让谢文济去黄家把三个舅舅都叫了来,把写好的分家单子给三个舅舅看。
娘亲舅大,这些年谢家没少靠着三个舅舅。以后分了家,谢文济和谢芝娘两个只要还在县城过日子,跟舅家往来也不可能少。
这个时候家里两个年纪大的孩子要分家,不提前让舅舅点头,谢九九和谢文济说得再好这个分家也不能作数。
那天从谢家回去,大舅妈常氏就觉得这事不对,就怕为了给文济找个好媳妇,再让姐弟两个生了嫌隙。
可再怎么也没想到外甥女和外甥会这么快就把家给分了,看这屋里的站位,感情不是两个孩子闹翻了,而是自己这个小姑子跟三个孩子闹了个没脸。
一家三个孩子,不管是儿子还是留在家里招赘的女儿,亦或是年纪还小还没说亲的小女儿,能和和气气把家分成这样,连自家妹妹的奉养都已经说定说好了,黄大舅拿着分家的单子,神色复杂却说不出一句劝说的话来。
三舅黄河倒是骂骂咧咧的,他跟黄娟的感情最好,在他看来这事占不占理先不说,他看着黄娟哭得眼眶通红的样子就来了火,上来就要往谢文济身上踹,却被裴元一把给拉住了。
君子六艺,本朝虽不如以前看重,但该学的都得学。骑射一道裴元学得还不错,黄河这么个在街面上混迹多年的人,竟然被他一把给拦住了。
“三舅,要是分家的单子哪里列得不对您跟我说,有做得不到的地方咱们做小辈儿的改,动手就没意思了。”
裴元是何县丞的座上宾,哪怕他这会儿说话还恭敬着,黄河也不由地偃旗息鼓坐到一旁不做声了。
反而是平时一向最少言寡语的二舅黄江,红着眼走到亲妹子跟前,“非要分家,这次的事你低个头成不成啊。”
自己的妹妹自己了解,心高气傲又眼高手低。不是个坏人,却又是个犟种,咬定青山不松口不撞南墙不回头。家里好好的日子不过,也不知道她这回是闹的什么。
“二哥,都这样了还强留着做什么,分了吧分了吧,分了清净。”
谢九九留不住了,不是留不住女儿而是留不住女婿。自家这个小庙马上就要装不下裴元这尊大佛了,自己是不可能跟着女儿女婿走的,倒不如现在分了家的好。
“行了,既然想好了那就分。”黄海最精明,分家单子上看着什么都分了,其实自己妹妹手里的私房钱却是提都没提。不管因为什么没提,黄海知道黄娟的日子不可能难过到哪里去。
“只一点,现在分了家那裴元怎么算。当初婚书上写明了裴元是入赘的谢家,现在家都分了,你们夫妻两个如何商量。”
“我与九九已经成了亲,当初我们两人说好海枯石烂绝不更改,如今不过分家又不是我俩和离,入赘之事自然作数。
九九没嫁人,这次分家就算单立一户,我算作入赘给她一人,到时候婚书上把谢家改成谢九九即可,大舅您觉得这么办可行?”
“好,那就这么办!”只要谢九九和裴元夫妻之间不受影响,这个家在黄海看来分就分了,至于自己这个妹妹,有些道理说也没用,等以后她后悔了自然就知道痛了。
黄家点过头,又隔了一日谢九九让人去鹿鸣村把现任的里正兼族里的幺叔爷请了来,谢家、黄家连同谢氏族里一起拿着分家单子去了县衙。
在衙门户房里把手续办好,顺道把裴元和谢九九的婚书上的谢家改成谢九九一人。
从衙门出来,一行人又急急忙忙上了早就准备好的马车往鹿鸣村赶。回村之后开祠堂拿族谱,把谢九九从谢德昌这一支单拎出来立成一股,再把婿裴元女明婉添上,这个家就算真正分完了。
第72章 第72章水磨工夫谁家强
家里的事情办完,谢文济决定去书院把行李包袱都拿回来暂时不去读,裴元也得回府城备考了。
乡试在八月,考试前一个月就得到达潭州备考。从岳州到潭州一路要七八天,七月的天已经热起来了,谢九九早就跟裴元说好了六月初就出发。
到了潭州也别住客栈,找个好点儿的宅院租下来,吃饭的话找个临时的厨娘,杂活儿有曹勇和高义不用操心,比在客栈里住一两个月舒服得多。
可那是之前说定的,现在谢九九分了家,虽然还没从谢家搬出来,但前院后院的灶已经彻底分开了。
哪怕谢芝娘和谢文济隔三差五要到前院来跟谢九九一起吃饭,哪怕阿满还是一天到晚去后头找她阿奶,从她阿奶的点心匣子里挑
自己喜欢吃的吃。
谢九九这边不管做了什么好吃的也要往后院送一碗,但分开了就是分开了,谁都知道这跟以前不一样了。
其中对此适应得最好的是裴元,作为分了家的姐夫他对谢文济反而更加不客气起来。不去书院读书可以啊,但功课不能落下。
每旬两篇经义两篇策论五篇八股,题目他会提前留给他,不要想着敷衍应付。谢文济敢在读书上应付他,谢九九转头就得收拾他。
既然分了家,文济的亲事你多看少说。真有什么不对的地方你再提出来,别都大包大揽的往自己身上揽,记住没。”
“记住了记住了,这些事哪里还要你来啰嗦。你回去安心读书备考,等云客来这边文济能接手了,我就带阿满过去找你。”
不说这个还好,一说这个裴元整个人都像是没了筋骨一般,脑袋枕着妻子的腿,赖唧唧地躺在罗汉床上不肯起身,更加不肯谢九九起身。
“就非得你来教他,不是还有潘掌柜和秦娘子,云客来的事他们都知道。”
“那怎么能一样,潘掌柜再尽兴他也只是掌柜,好多事只有我自己心里有数。再说了别人说是不藏私,你就信别人真的不藏私?”
谢九九摇摇头,有时候不是人家想藏私,而是有些话当掌柜的就没法跟东家一五一十的说清楚,谁还能没点儿小猫腻。
当东家的有些事必须丁是丁卯是卯,可有些事就得装聋作哑。这些事能指望潘掌柜都跟老二说清楚?还不是得自己一点一点教。
这话说得裴元也没法继续往下说,只得换个话头儿继续胡搅蛮缠,“那我这一走你我又不得天天见面,你就这么舍得我?”
“你是去读书,又不是不回来了,我有什么好舍不得了。”
“一个月才去一次府城,到了府城还要去见你那劳什子的于姐姐,还有黄金珠每次都要找你,等到了我这儿也不剩多少时辰了。”
有些委屈一直憋在心里好像也没什么,现在说出来了才发现那可真是委屈得很了。裴元越说越觉得就是这么回事,自己就是委屈得很,就更加不肯轻易放过谢九九去。
谢九九说是说每月都要往府城去,可每次去顶多也就待上三天就得回来。
在府城裴元除了府学给他分了一个单人间的斋舍,他还在离府学步行不到一刻钟的地方租了个小宅子。
一进大的宅子只有正屋和东厢厦房,平时只有一个寡居的老婆子隔三差五过去打扫收拾。裴元很少一个人过去,每次都是谢九九去了府城,两人才会过去住几晚。
起初裴元每个月就带人去住那么两三天,他自己也鲜少过去,周围的邻居还私底下议论,这又是哪个书生学了红袖添香那一套,在外面养了小的。
直到后来谢九九每次去府城都会把阿满带上,大家伙才知道这是正经的夫妻,丈夫在府学读书,当妻子的在容县做买卖。
“那些个大娘老背着你问我,怎么不把妻子孩子从县城接上来,一家子亲亲热热住在一处多好,府学里哪有家里住着舒服。”
“那你怎么说?”
裴元和谢阿满都有个毛病,只要躺到谢九九腿上了,就非得要谢九九给呼噜毛儿。从额头呼噜到头顶得顺着毛捋,捋高兴了一整天都乖得很,要不然就哼哼唧唧的总要挑出些不乐意来。
“我能怎么说,我们家当家的是你,云客来又离不了人,哪能说走就走。”
裴元换了个姿势侧过身子抬起头去看谢九九的表情,见她还笑着便得寸进尺的补了一句:“家里我说了又不算。”
“裴郎君你好了啊,到底想要说什么你最好老老实实的说,明天就要去府城了,现在不说明天就也别说了。”
“我想你陪我一起去潭州赴考,带上阿满,我们一家三口一起去。”
这事在裴元心里琢磨好久了,之前一直没说出口是因为家里没说起分家的事。
谢九九一向把自己当做谢家的顶梁柱,每个月抽几天出来去府城看自己可以,真要她扔下家里不管陪自己留在府城读书,她肯定不愿意。
裴元不反感谢家,相反他很喜欢在谢家的状态,不管是谢文济还是芝娘交往起来都很随和没有负担,不用像外面那些人一样,时时刻刻都要想着他们是不是话里有话。
即便是黄娟,裴元打心底里来说只要她不想着折腾谢九九的时候,他也觉得这丈母娘还行。至少闹也都闹在明面上,不会暗地里琢磨些见不得光的。
但人性是自私的,裴元尤甚。
岳母这次闹成这样,外人都觉得裴元一直沉默极少插手这事,是因为心里不满。其实他只是在尽力克制,克制自己别一出声就煽风点火,让这个家分得更快一些。
自己那点伎俩或许骗一骗别人还行,谢九九是决计瞒不过去的。同床共枕一个被窝里睡着的夫妻,真的很难遮掩什么。
就像那天从鹿鸣村回来的路上,阿满说要跟小姨玩儿,就去后面芝娘和文济的马车上闹去了。
马车里只剩下自己和她,自己明明什么话都没说,谢九九就一巴掌拍在自己背上,让自己把那嘚瑟劲儿收一收。
裴元当时赶紧摸摸自己的脸,确定自己没笑出来才一口否认,说自己根本没嘚瑟是谢九九看错了。
“去不去?”谢九九一时间没说话,裴元又扯着她的衣摆水磨工夫一般地磨,“去吧,上次我从潭州带了那么些香料回来,你不还说下次定要自己去看看。”
“如今咱们分了家,这次我考中举人到时候留在家里的时间就更少了,说不定到时候就直接去京城了,不想去京城之前到潭州看看?”
裴元当然知道自己的妻子不是个安分的人,她这辈子什么新鲜喜欢什么,从首饰到布料,从吃的到玩的就没有她不喜欢的。他现在就是故意掐着她的七寸来回撩拨,真真烦人得很。
“六月出发,这会儿马上就四月了。”
“岂不正好,将近三个月还不够老二熟悉云客来?拢共才多大的地方,还得你怎么教他,他只是没我聪明,又不是真的傻子。”
师父领进门修行靠个人,裴元是很信奉这个说法的。学得会就是学得会,实在学不会那也就不会了。
“那……”谢九九说不过裴元,再说一想到他自己去潭州赴考一去三个月不回,不就跟那年他去京城是一样的,心里也有些动摇。
“那就这么说定了。”裴元怕她又反悔,腾一下从她身上蹿起来往外走,隔着两个院子高声喊谢文济,“老二、老二!”
“姐夫你小声些,巷子口都能听见你喊我。”谢文济正在看谢九九给他的账册,册子里记下的都是这几年云客来的流水,该买什么要出什么都在上面。
当年怎么打理云客来,谢九九就是拿着谢德昌早年间留下来的账本,和潘掌柜给的账本两厢对照着看。
来回看上几遍,云客来平日经营需要什么、收支如何,爹在世的时候跟潘掌柜主事的这几年区别在哪儿,心里都能有个数。
现在谢九九把账册交给谢文济也是这个意思,心里有个大概了,自己再说什么他好歹能明白,要不从头开始跟他说,才是真要老命了。
裴元站在前院喊,谢文济拿着自己写下的小本本从书房出来,“姐夫,什么事你说,是不是我姐又要我从府城带什么回来。”
谢文济这次去府城,顶多跟同窗和老师告别停留几天,等把书院里的事情结了也就回来了。
“不是,六月我让你姐带着阿满跟我一起
赴考,你姐不在我这心里不安稳。你这两个月上上心,把云客来的事都弄明白了行不行。”
“……行。”
还行不行,您都把‘我姐不在我心里不踏实’这种话说出来了,我还能说不行吗?要是真因为我不行我姐没去潭州,到时候您没考上举人,这我不成罪魁祸首了。
“那我那几篇策论和经义是不……”
“不行,白天在云客来还不够你忙的?晚上回来写两篇文章换换脑子,正好。”
谢文济的话还没说完就被裴元给无情打断了,要裴元说谢文济考不上秀才一则是天赋不够,二则也是自己对自己狠不下心。吃苦都吃在全家人看得见的明处了,真要裴元说有多发狠,倒也还谈不上。
“噢,知道了。姐夫放心,六月我肯定让我姐安安心心跟你去赴考。”
读书的事在裴元这儿向来没有讨价还价这一说,谢文济也就不多纠缠了,转身回去继续看他的账册。
倒是正屋里的江妈妈打开窗户往外看了一眼,院子里没人,裴元站在后院门口跟谢文济说完话就回去了,谢文济的书房也把门关上,只能透着窗子看到半个人影。
“太太放心,我看姑爷和二少爷之间还跟以前一样亲近,不会疏远的。”
“是啊,他们分家分得各个都满意了,只我这里没人问上一句好不好,乐意不乐意。”
黄娟有些自嘲地哂笑了一声,随即便住了口。她知道家里人人都觉得这次分家就是自己无缘无故闹出来的,现在自然没人再站在自己这边。
就连一直陪在自己身边的江妈妈也是一样,虽没说什么可她也能从她的神态和欲言又止里看出来,自己如今不管做什么都是在没道理的作兴。
不过家里确实没人在意黄娟怎么想,家里四千五百两的银子又不是现银,分家完了还得把存在钱庄里的拿出来,在把家里本有的,和能折算成银子的归拢在一起,到时候再分。
云客来的事情更是忙忙叨叨,潘掌柜一听是要跟谢九九去京城开店当场就答应下来。他当年本就自己出去闯荡过,只不过没成这才又回来给人当掌柜。
这几年云客来生意好,他占着两成的利,但那是跟谢九九之间签的契。
如今云客来的东家成了谢文济,潘掌柜觉得他还是愿意跟着谢九九走,说不定去京城再给她当几年掌柜,又能攒出一份自己开饭庄的家业来。
大头这几年一直在厨房里干,云客来的新菜色他跟老韩掌勺,并没有防着他的地方。但厨房里主事的一直是老韩,他怎么着都得退上一步。
大头前年娶了妻子还没生孩子,正是年轻力壮的时候,现在谢九九想要带他一家子走,大头自然也愿意。
何奎的脚力行在码头不能动,秦娘子家里还有两个孩子自然也不可能跟着走,再加上老韩和韩婶子,等于谢九九抽了一半主事的走,给谢文济留了一半。
眼下没人问谢九九什么时候走,大家都忙着把手里的活儿交代出去。都是在云客来待了好些年的老人儿了,这会儿且舍不得呢。
第73章 第73章彪呼呼的
龙生龙凤生凤,这话不是全然没个道理。谢文济在读书一事上磕磕绊绊,不说毫无天赋至少也是资质平平。
谁知到了云客来,这小子却像是如鱼得水如鸟归林。不管是招待食客还是算账打理,他都一点就通,很少有什么事情需要谢九九说了又说,他还不明白的。
本来谢九九觉得两个月的时间太紧,要是谢文济接不了这摊子事,自己就不跟着裴元去潭州了。等谢文济这边学得差不多了,到时候自己再直接带着阿满去潭州找裴元也是一样的。
谁知这小子看着平时温吞得很,跟谁都不多话的人,跟云客来的客人们倒是相处得挺好。
不同于谢九九的八面玲珑处处周全,谢文济身上的文气更重,谁来了都和和气气打个招呼,虽看着不那么热络,就胜在和气亲和。
谁跟他这个少东家说话他都听着,不像谢九九非要你一句我一句的聊起来,他就耐着性子听,偶尔搭话附和一两句也不打断人家。
好几次也不知道来喝酒的客人是有什么伤心事,生是说着说着就嚎啕大哭起来。
哭完了舒服了还非要多给个银角子,再走到谢九九跟前说老掌柜命好,有她和谢文济两人都能继承云客来,云客来再有二十年也倒不了。
话是好话,就是谢九九看得瘆得慌,等人走了以后专门把谢文济拉到一旁问他到底怎么人家,还把人给说哭了。
谢文济也双手一摊,只说我也没说什么,就是听着他说,附和着他嗯嗯对对说几句,不知道怎么人就哭了。
有那好事的老客故意拿姐弟两个分家的事来问,他也不恼。
等别人阴阳怪气的说完了,他还要给人家执壶敬酒,多谢人家这几年捧云客来的场,还站在自家大姐这边说公道话。
年轻面薄的少东家都说这话了,要是再不接下谢文济敬的酒未免太过分了些。这种事有过几次,旁人见谢文济坦荡谢九九也没有不忿气恼的神色,这样的话自然就没人说了。
打理饭庄,一半靠精明世故,不能叫店里的人哄骗了去,一分一厘出出进进怎么做到捉大放小,当东家的都得心里有数。
另一半靠交际,给饭庄供应大小食材桌椅板凳酒水饮子的老板们都得交好,又不能好得太过什么都放手。
客人们也是一样,不管有钱的没钱的都要和和气气别得罪了谁,却也不能好言好语谁都能攀关系赊账不给银子,真要是只求个热闹对谁都拉不下脸来,这份生意也就做到头了。
端午节前云客来正是生意好的时候,除了来饭庄的客人,还有不少预定了过节那日要来取的大菜。
老韩最拿手的梅菜扣肉和五圆蒸鸡,不管云客来出多少新菜,一到过节县城多少人家都要提前定两份拿回去吃。
这种大分量要出的菜都得提前准备好,还都得新鲜。再加上饭庄里不断来客,该怎么平衡怎么安排谢九九就全放手让谢文济去弄了。
连着三天待在家里带着阿满,连阿满坐在她那个小马桶上坐得太久了她都要叨叨两句,把人小姑娘烦得系好裤腰带就往后院跑,去找她小姨和阿奶。
黄娟再怎么跟女儿和儿子闹,对阿满一直都是实心实意的好。见扎着两个小揪揪的孙女跑得满头汗,也不问对错就朝刚走到后院门口的谢九九抱怨。
“好好的又招惹孩子做什么。”
“就是就是,娘太唠叨了,我刚刚、刚刚差点都没嗯出来。”
谢阿满年纪虽小,但已经知羞了。又不知道如厕怎么说得文雅,就冲着黄娟皱起小鼻子恩了两声,当奶奶的一下就明白是什么意思。
“你看看你,在家里待不住就出去,别老逮着孩子祸祸。”
“我去哪儿啊,云客来不是有文济看着,说好了这次过节前后他负责,我这会儿过去算怎么回事。”
这话说出来本没有别的意思,可自从闹了分家之后,母女两人之间就一直不尴不尬的,谁也没有再吵,但谁都清楚对方心里还有疙瘩,不是那么好解开的。
“你……”黄娟看着把头转到另一边,定定看着窗外自己养的那几盆花看得出神,好像恨不得把那几盆花看出个花来的女儿,把到了嘴边本来想说的话给咽回去了。
“定好出发的时间了吗。”黄娟换了个话头儿,女儿要陪女婿赴考的事黄娟也知道了,对此她没说什么,也没法说什么。
“还没,等过完端午再说吧。”
……
干巴巴说上两句话,两人又陷入了令人有些尴尬的沉默。直到阿满在她奶奶怀里待不住,又
从黄娟身上爬下来去厢房那边找她小姨玩儿,黄娟才又继续开口。
“非得带上阿满,要不让孩子留在家里。”
“她爹舍不得,这次非要我们跟着去,起码有一半就是舍不得几个月见不着孩子。”
前两天下过雨,今天的天气算得上特别好。微风拂面阳光和煦,但两人之间的气氛确实越来越凝重,凝重得谢九九有些烦躁也有些不想再继续粉饰太平。
她转过头定定地看向她的亲娘,“再说已经分家了,该分给的那一份您已经给了,我也不好总赖在家里住着。
去年年底手里有些闲钱,我在舅舅家那边买了个小宅子。前院的东西已经收拾了一大半,过完端午把不常用的先搬过去,等裴元考完回来,我就把前院腾出来。”
那边的院子不大,买下来也是凑巧。
房子就在黄家和裴雨伯留下的老宅中间,一个前后两进的院子。前任房主老两口要去外地投奔儿子不会再回来,就干脆卖了给自己留一笔养老的银子。
两进的院子不小,一时半会儿的不好出手,房主只好托田婆子和黄海去打听,有没有人想要买宅子的。
打听来打听去打听到谢九九这里,谢九九要了这个宅子本是想留着租出去,或是以后留给芝娘当添妆都行。谁知买下来刚收拾利索,自己就正好用上了。
黄娟看着脸色平静眼神中全是毫不掩饰失望的女儿,第一次退却败落,甚至有些结巴地跟谢九九说,不用这么着急,家里她想住到什么时候就住到什么时候。
可这话说来着实没什么意思,尤其在谢文济把端午节应付下来以后,就更加成了一阵轻烟,说过也就过了。
谢九九和谢文济都清楚,至此姐弟两人的分家才算真的成了。谢文济能担得起谢家,谢九九能安心经营她自己的谢家,从此心念一转便是天地宽了。
“姐~”
“说。”
忙着备考,裴元端午节都没回家。
谢九九也忙,忙着把手里最后这点活儿交代出去,再把自己这几年置办的私产安排妥当,就真得带着阿满出发了。裴元六月初二从府城出发去潭州,自己最迟五月二十八、九要到。
到了府城让阿满休息两天,自己再去见一见于氏,替裴元把该带的东西再检查一遍,就能出发了。
“姐、姐你看着我,我有事跟你说。”
谢文济从小就懂事,这种耍赖的时候不多甚至于很少。现在突然这幅做派,谢九九忍不住放下手里的笔,抬头仔细把人打量一番。
“你小子,是不是还有什么事瞒着我呢。”
“你是我姐,我还能有什么事瞒着你。”
送走中午第二轮客人,云客来基本就能闲下来。炸货的档口留一个跑堂的守着,以防有过路的客人要买两个油饼垫垫肚子。
大堂里还有一桌靠窗喝酒的客人,菜已经吃尽了,只剩一碟子油炸花生米一碟子水煮蚕豆,俩都是磨牙的好东西,光这两碟子就够他们喝一下午的,没人管也不妨事。
饭庄其他人在后院吃过中午饭都歇着去了,厨房留了个大头守着。以前没想过走的时候总觉得厨房有老韩压在他头上,多多少少心里不服气。
现在说不定什么时候就要跟着大娘子走了,这人反而舍不得了。天天有空就在厨房里待着,老韩也由着他去。
现在就谢九九坐在柜台后边干活儿,谢文济大半个身子趴在柜台上踮着脚脖子伸得老长,跟谢九九说话。
“姐,等会儿还有个客人来。”
“谁啊,怎么这个时候才来。”
“就是上次田婆子去家里说过的张家姑娘,咱们家这段时间一直忙,娘就一直没再去找田婆子。田婆子又不知道这桩亲事该不该撮合,也一直拖着。”
黄娟是觉得自己闹来闹去弄了个鸡飞蛋打,明知道分家的事其实怪不到张家头上,但心里还是添了几分不乐意,就一直拖着。
田婆子呢则是在等黄娟这边给个明确的答复,人家分家正乱着,再说这分家完了还想不想要这门亲事都说不好。
还是谢文济左右等不到进展,去问他娘他娘又一昧的支吾,便干脆自己硬着头皮去找了田婆子。
不就是自己给自己说亲吗,谢家又不是没有这个先例,自家姐姐和姐夫当年在家中对坐,丁是丁卯是卯地把亲事说定的场面谢文济还没忘,现在轮到自己想来也不是多难的事。
确实不难,张家那边听说谢家分了家,刘氏心里是很满意的,觉得谢家门第虽不高但做事不含糊,这事能办下以后自家女儿嫁过去日子就好过了。
而张桂兰则是早就听说了谢家姐弟两个和和气气分了家的事,就等着田婆子上门来,她想要见见谢九九这个大姑子,她对谢九九可太好奇了。
“见我,见我做什么。”
“我问了,人家不说。就说等见过你了,就正式交换庚帖合婚。八字合得上,就让我带着东西去她家下定。”
谢文济已然默认了裴元这次肯定能考上举人,等姐夫考上了说不好姐姐留在县城的时候就不多了,他怎么也得在谢九九去京城之前把亲事给定下来吧。
“行,那就见见吧。人家姑娘家都不扭捏了,我有什么好拿乔的。”
张桂兰来得很快,谢九九刚去厨房嘱咐大头弄几个饭庄的拿手菜,再从厨房过来张桂兰就已经带着丫鬟从外边进来了。
武官家的姑娘,从小跟着父兄习武打猎骑马什么都学,自然也没有缠脚。这会儿站在谢九九对面大大方方的朝着谢九九喊大姐,把谢九九都听乐了。
其实张桂兰没什么非说不可的话要说给谢九九听,她一个还没把亲事定下姑娘也没什么能跟人家说的,她就是想见见谢九九这个谢家的大娘子,仅此而已。
“以前来云客来吃过几次饭,都是跟着我娘来的。想跟姐姐说几句话姐姐也忙,所以今天才挑了这么个时辰来,咱们坐下好好吃顿饭。这是从我爹地窖里偷拿来的酒,一小坛子咱们仨人分了吧。”
谢九九被张桂兰拉着往二楼雅间走,看她熟门熟路的样子就知道确实是来过的。
谢九九回头朝谢文济挑了挑眉,这就是你觉得仁义的好姑娘,没想到吧比你姐我还要彪!
第74章 第74章酣畅淋漓
穷家富路,谢九九还没真正出过远门。嘴上说得再硬气的人到了要出门的时候还是什么都想带上,一辆马车放不下又临时租了一辆驴车。
大包小裹的塞得满满登登,到了地方也没去府学,直接带着阿满先回了租的小院子。院子不大,唯一的好处是后面有一块空地,正好能拿来放行李。
这些行李都不用打开,只需把这几天要用的拿出来就行,等六月初二重新装上马车,就能出发了。
裴元得着消息从府学回来的时候,谢九九正坐在院子里的石凳子上,一边拿着团扇扇风,一边指腹曹勇趁着时间还不晚,赶紧出去买些现成的菜肴回来。
抬头看见站在门口的裴元,来不及什么小别胜新婚,就赶紧把谢阿满塞给他抱着,不让小家伙满地撒欢碍事的很。
这两个月谢九九没来府城,裴元一个人就住在府学里,小院子这边到处都落了一层灰。
裴元倒是提前让曹勇和高义过来打扫过,但谢九九看不过眼,今晚上要睡那就得重新里外都打扫一遍。
还有厨房,今天才二十九,六月初二出发还得住三天,总不能三天都在外边吃,就算吃能将就洗漱也不行。反正就是哪哪儿都看不过眼,嫌弃死了。
“以前过来怎么没见这么脏呢。”
“之前请了个大娘隔三差五来收拾,这不是想着以后用不着了,就提前跟人家说不用来了。”
厨房不脏,就是灰重。裴元把阿满又塞到春儿手上,让她带着闺女出去买糖吃,他去屋后的井里打了两桶水来,陪着谢九九干活。
谢九九正拿着抹布擦灶台,一听他这话本来回一句那万一没考上怎么办,还不是要回来接着再读三年。
又觉得现在不能说这么不吉利的话,便赶紧把到了嘴边的话给咽回去了,转过头来倚在灶台旁一边歇息一边把张桂兰去云客来的事,当故
事一样说给裴元听。
“你是不知道,那姑娘说话嘎嘣脆,比我还虎。”
那天张桂兰真就跟谢九九两人把一摊子陈年好酒分了大半,谢文济就捞着个底儿,一顿饭的功夫光忙着布菜执壶了,那乖巧模样和在自己跟前完全不一样。
裴元丝毫不在意谢文济娶的是张家姑娘还是李家姑娘,他比谁都清楚就算当时黄娟没有应下这两家的亲事,后续还是会有容县乃至岳州条件差不多的末等官宦人家主动来说亲。
因为他们不会放过自己这个师从崔鹤儒,又跟着章世铮学了两年的小三元。
他们现在就眼巴巴的等着自己考中□□,好把岳州文人的名气给打响,岳州的确有些年头没出过拔头筹的读书人了。
而自己的出身特殊了些,裴家是禁忌没人会那么没眼色到自己跟前来攀裴家的关系,自己不过是谢九九的赘婿,要是日后考中举人带着全家去了京城,跟岳州这个故土联系就少了。
得想个法子把岳州和容县的烙印永远打在裴元身上,要么给他送姨娘小妾,可他家里还有个河东狮。
要么成为裴元的姻亲,黄娟不懂事无所谓,以后只要嫁过去的姑娘哄得谢文济跟姐姐姐夫亲近就行了。
这也就是自己还没中举,要是自己真中了举,他们看在关家的势力上也会消除最后一点顾虑,到时候别说文济,就是芝娘恐怕也得被上门说亲的媒婆烦个够呛。
这都是后话,裴元并不多说,他只揪着谢九九没给自己送信就自己来了的事不放。
“你还知道你虎,不是说好了我回去接你们,怎么说来自己就来了。”
“何必费那个劲儿,以前又不是没来过,这次就是多带行李,都在后头马车上放着,也挤不着我们娘俩。”
“怎么,我还不能自己过来了,是不是你还藏了什么见不得人的,怕我知道啊。”
谢九九最怕裴元絮叨,长得这般俊朗漂亮的郎君,也不知道怎么就这么啰嗦,一点小事就能追在自己屁股后面叨叨叨、叨叨叨个没完。
看着谢九九故作嗔意的样子,裴元抬手牵住妻子的手不让她再转身去干活儿。
而是厚着脸皮半推半哄着把人从厨房拉出来,往刚收拾妥当的正屋里去。什么虎不虎的,到底谁更虎床上见真章,耍嘴皮子可没有用。
“阿满马上就回来了!”
“有春儿曹勇他们,不妨事。”
“天还亮着呢!”
“马上就黑了。”
房门一关,刚带着阿满买了芝麻糖回来的春儿,立马就又牵着小姑娘出去了。这会子开闹,不到天黑肯定收不了场,先带阿满出去买些零嘴垫垫肚子吧。
裴元的嘴许是没开过光,说什么什么不准。屋里被翻红浪,屋外临近傍晚竟下起太阳雨来。
金黄一片的夕阳把正片天映得金灿灿的,厨房里端着菜回来的曹勇和高义继续忙,春儿抱着阿满坐在门槛外面吃芝麻糖和桂花糖藕。
“春姨,娘和爹又有好重要的事不能告诉阿满吗。”
小姑娘还不知道为什么每次娘带着自己来看爹,总有一次两次就要关上门来说‘特别重要的事’,什么事是爹娘最最喜欢的阿满都不能知道的呢。
“对啊,你爹和你娘很久没见了,必须有很重要的事得办。”
春儿从最开始的羞红脸,到现在对此眼睛都不眨,也算是被谢九九和裴元这一对孟浪起来特别不要脸的夫妻给练出来了。
“糖藕好不好吃,给春姨吃一块好不好。”
“啊,张嘴~”
本来以为小孩儿护食不肯给,毕竟小时候自己跟小姐再好,两人也因为私藏吃的不肯给对方而闹过好大的脾气,发起狠来也说再也不要搭理对方。
没想到阿满才这么点儿大就已经不护食了,挑了一块大的糖藕喂给春儿,又从油纸包里捡出几块来放到一旁,从她爹娘到高义曹勇人人都有份。
小孩儿探着脑袋往院子里看,雨水滴答屋里好像有什么声音传出来但是她听不清,看来真的是有特别重要的事情。
厨房里曹勇和高义一个在收尾打扫,一个在生火架炉子,把买回来的饭菜弄到自家的碗里来,好把饭庄的碗钵给还回去,叮叮咚咚的也正忙着。
春姨要忙着陪自己,自己要忙着吃东西,大家都很忙,忙的人都需要吃糖。
做过酣畅淋漓的一场,等鸣金收兵的时候外边天都黑了。晚上还吃了闺女专门给留的糖藕,第二天去府学收拾东西,告别老师同窗的裴元看上去格外意气风发,恨不得在脸上写着‘我家九九和阿满来了’。
而另一边的谢九九看着主动找上门来的黄金珠,却是无奈里又带着几分惊诧。眼前这个面容憔悴肚子已经显怀的女子,哪里还是当年去云客来找自己时,那个明媚鲜妍的年轻妇人。
“你怎么,上次我去看你,咱俩不是说好了,这几年就好好养着宝儿,不再生了的。”
“就知道你见了我得说这个,现在也只有你愿意跟我说这个。”
黄金珠两年前生了一个儿子,就是罗永去青松书院读书不久,黄金珠终于得偿所愿赶在姨娘张氏之前怀上孩子。
怀孩子那一年,算是黄金珠过得最惬意最满足的一年。
不管是罗家还是黄家对黄金珠的态度都是要星星不给月亮,直到她因为身形纤弱,艰难生下一个男孩儿,还没出月子就听说姨娘张氏也怀上了的消息。
当初青梅竹马一起长大的夫妻,爆发了这辈子最激烈的争吵。吵过了,夫妻之间的情分也耗了个一干二净。
为此谢九九专门去看过她一次,两人先是一起骂罗永不是人,之后黄金珠又信誓旦旦的说她现在有了孩子,就一门心思扑在孩子上,罗永是死是活她再不管了。
可这才过了多久,谢九九看着黄金珠的肚子,一颗心止不住地往下沉,“大夫不是说你这身子,往后得好好养着,孩子能不生就不深生了的。”
“就知道你得这幅表情,这世上也就你真心心疼我。”
黄金珠摸摸自己的肚子,嘴角扯出一丝苦涩的笑来,“就是我娘,也只跟我说是该再生一个,宝儿身子不好,要是有个万一我以后都没个倚仗。”
这是理由,但更重要的是张氏也生了个儿子,还是个极康健壮实的儿子。这么一对比,自己的宝儿看上去就越发势单力薄,连家中公婆都把心偏到老二身上去了。
黄金珠没法子,只能强忍着恶心又怀了一个。她这次过来是给谢九九和裴元送程仪的,这几年罗永一直想跟裴元搭上关系,但裴元对词的态度一直都是不冷不热。
罗永做东请吃饭他也去,说话谈天也能说得有来有回。但要说交好,裴元的态度摆在这里,罗永自己在外面再怎么吹嘘也是无用。
“我也曾劝过他,与其到处攀关系倒不如自己认真考个功名出来。他志不在仕途,能考中个秀才就很好。可他只说我这人短视,之后再要说这些,两人就又要吵起来。”
这次再怀上,黄金珠明显感觉自己的体力不如之前。今天出门前还喝了一杯参茶,又含了两片参片在舌底这才有些力气,要不然一路过来还不知是什么样子。
“你不要再跟我说罗永了,我实在不爱听。”谢九九向来有分寸,但今天却懒得再装。
“他们只想着你以后有没有倚仗,怎么不想想你能不能平安把这个孩子生下来。生宝儿就那么艰难,难道生这个就容易了。你这身量,再生三个不还是一样吗。”
谢九九弄不懂黄金珠这是在干嘛,她的嫁妆足够她这辈子丰衣足食了。再说她有儿子了啊,宝儿是病弱了些,可当年谢文济不也是天天生病。
生病就治啊,谢九九是怎么也不明白,因为生了个不那么康健的孩子,所以就还要拼死再生一个,这个道理是怎么说得理直气壮的。
“是是是,你别生气,你
要骂我我听着,可这点程仪你得收下,就当做是我一点心意。”
谢九九气得在屋里直打转,黄金珠歪在罗汉床一侧心里却只觉得高兴。谢九九这个手帕交,这几年是自己心思不纯了,但她对自己即便恨铁不成钢,心却还是一样的。
“说好了,这是你的程仪,跟罗永没关系我就收。”谢九九板着脸,“你我之间还有情分,他跟我和裴远舟之间可没这情分。”
别到时候转过头来,这程仪又成了罗永送给裴元的,说得好像他们之间多亲近的关系一般。
“你放心,这次他不知道我来,即便知道我也不让他扯着虎皮做大旗。”
黄金珠把一包银子塞到谢九九手里,“你收下便是全了我俩之间的情谊,同别的再不相干!”
第75章 第75章吃饱了自己才是正理……
黄金珠的事只是一个小插曲,都是当了娘的人了,也不是十三四岁还未经事什么都不懂的小姑娘,怀上这个孩子纵使有千般万般的苦衷,说到底也是黄金珠自己点头了的。
等裴元回来谢九九没有再跟他嘀咕黄金珠的事,只是把那一包银子给他看,告诉他这就算黄金珠给的程仪,与别的都不相干。
给本地学子送程仪是很正常的事,当下被称为宾兴礼。像裴元这种名气大又考中举人机会很大的秀才,多的是本地乡绅豪强在赴考前送来宾兴银。
除了这些人,府学也会拨一笔款子,大部分给裴元这样的廪生作为路费,还有一小半分给家境艰难的秀才,以作资助。
甚至还有些考了许多年考不上的秀才,到了要赴考之前就拿着自己写的字或文章画作,把城里的大户富户走上一遍,只要豁得出去脸皮,或多或少能凑些盘缠出来。
裴元拿过银子点点头,“放心,我现在只是个秀才,罗永要做什么事,也不会真的拿我的名号扯大旗。要是自己真的能中举甚至考中解元,他也就不敢扯这面旗了。”
罗永那样的人心思浅薄得就像一杯水,小心思怎么晃荡一眼就能叫人看穿,裴元并不在意这些。
谢九九见他这样也放下心来,等到六月初二出发潭州时,看见来相送的同窗、士绅和府学那位章世铮,坐在马车里的谢九九才大概明白裴元为何对罗永一直没有放在心上。
裴元的前程并不止是他一个人的前程,地方上的学子考出去的每一个都跟地方上的士绅官员息息相关。要是罗永真的有什么不好的心思,用不着裴元操心,会有人替他处理干净的。
潭州城,大湖以南最大的府城,光是城门就那么厚,马车进了城门门洞暗了再亮便是熙攘热闹的街市,看得谢九九跟阿满一起,脑袋摞着脑袋搁在马车窗边,看什么都觉得新鲜。
直到马车停在一幢高得需要仰着头才能看到顶的酒楼跟前,谢九九这才缩回脑袋揪住裴元的衣袖。
“你上次回去怎么没跟我说潭州有这么大的酒楼,可我咱们县里的临泽楼气派多了。”
谢九九说的是潭州城里最大的酒楼八方楼,八方取四海八荒之意,意旨天下宾客皆来他家,口气虽大了些,但大有大的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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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方楼主楼高五层,已然是南方府城酒楼少有的规模,主楼里除了吃饭还有戏台、曲水流觞,说是一步一景亦不为过。
主楼后面还有辅楼和雅院供不同的客人选择,再往后是一排屋舍,作为客栈留宿所用,来潭州租房总得要几天时间,裴元专门定下八方楼,就是想让谢九九住下来,安心偷师。
“这里住一夜多少银子。”
“咱们人多东西多,又有阿满,我在后面包了个小院子下来,里面正屋带东西厢房,后面还有个小院子能走动,一天六两六钱银子,要吃饭要热水银钱另算。”
“这么贵!”
谢九九惊得一下子没忍住声音,惹得带路的小厮回头来看。
见谢九九上身银红色如意云纹锦衫,下身着松绿暗纹罗裙,为了赶路发髻虽简单,但头上的纯金嵌红宝的顶簪和玉簪水头却十分不错。
手如葱段,箍着身边郎君露出的一小截腕子上,正带着一对金累丝嵌宝莲花镯,随着步子往前走,珍珠耳坠也随之微微晃动。
这样的打扮定不是寻常人家的小妇人,至少这是个能让郎君舍得精心打扮细心照料的女人。
小厮再不动声色看看一旁的裴元,方才一进八方楼的门,裴元就让跑堂的去找个靠谱的房行牙人来,说是要找宅子住下。
这个时候这个打扮,一定是来赶考的秀才。来得这么早,还带着妻子女儿一起来赴考,小厮打量不过一瞬本就微微弯着的背脊便又往下塌了塌。
“好叫娘子知道,这六两六钱银子里还带着每日四盘鲜果、四盘点心和各色干果,您若是一日只叫两次热水也是不额外收钱的。”
“每个院子外都有专门的小子伺候着,不管是要茶饭还是跑腿,只要这潭州城里能办的事,都能叫他们给您办。”
“只有每天三顿饭小店实在是不敢夸海口全包了,毕竟八方楼一桌酒席要是往海了点,没个几十两银子下不来,您说我们这小本生意,如何敢下那般海口。”
果然是见过大世面的小厮,说话机敏伶俐得很。听得谢九九暗自咋舌,等到了小院关上门来,谢九九才抚了抚胸口朝着裴元连连感慨,外加捶胸顿足。
“到底是我乡巴佬没见过世面了,这么多赚钱的法子,我就一点都没想到!”
“在容县就是开这么一家酒楼也没人去,等以后去了京城,谢大娘子在京城开一家比这更大更气派的酒楼,到时候我就整日坐在家中替娘子数银子,可行?”
“那得看裴郎君数银子快不快,要是粗心大意又笨手笨脚的,我可不要。你啊还是每天上朝点卯去才好,每月俸禄银子乖乖交回来,就算你得用了。”
明明连县城的云客来都留给了谢文济,这会儿手里除了些傍身的银子和这几年哼哧哼哧攒下的那点儿留在鹿鸣村的田产,别的什么都没有。
可两人就是歪在榻上说笑着滚做一团,一个当真觉得丈夫能连中三元金榜题名,一个认真笃定妻子一定能再经营出更好更大的云客来。
也是幸好屋里没有别人,没人会笑话这夫妻两人的豪言壮语。
裴元来得早,八方楼的小厮也能干,第二天就找来房行牙人。牙人手里早就攒了好些宅子,就等着赶考的秀才来租。谢九九和裴元来得早,自然就挑了个好的。
宅子不大,却也有前后两进。进门便是一排倒座房,曹勇和高义住在前面正好能轮流看守门房方便进出。
绕过影壁入了垂花门是后头这一进,四正四方的正屋带左右厢房,后面还有一个马棚和厨房,足够一家子住下了。
这样的院子平时十两银子上下能租一个月,但今年有乡试自然水涨船高。
谢九九使尽浑身解数最后以十八两一个月租下来,如今六月,乡试考完还有一个月才放榜,从六月到九月一共租三个月,再加上十八两银子的租金,拢共七十二两,一眨眼就花出去了。
谢九九只能一个劲的安慰自己,住在八方楼一天都要六七两银子打不住,十八两一个月很划算,才勉强忍住心头滴血的肉痛。
等搬过来收拾好东西之后,裴元又让牙人介绍了个大娘过来,专门负责厨房里的活计,上午来晚上走,一个月八钱银子的工钱。
总之七七八八加起来,一家子刚到府城几天时间就把一百两银子给花出去了。谢九九这才知道长安米贵居大不易到底是什么感觉,这种花钱如流水的感觉,可太肉疼了。
花了十来天的时间,一家子连带阿满都渐渐适应了潭州的生活。
潭州的东西卖得比容县要贵一些,容县二十文一斤的猪肉潭州府要二十二个钱,前腿肉和精排得二十八文才能买一斤,母鸡容县三十五到四十文一只,潭州府要四十五文才能买到好的。
米面粮油什么都比容县贵一点,倒也不是吃不起,可处处都多这么一点,加起来一个月的开销就多了不少。
这日裴元被同是来赴考的秀才请着出去吃饭,带着淡淡的酒气回来,就看见谢九九盘腿坐在窗边的罗汉床上数钱。
摆在罗汉床中间的矮几上是分开摆放的汇票、银票和两包银角子。银票最多,除了存放在芝娘那儿分家得来的一千五百两,谢九
九这些年自己存下来的八百两银票,她都带出来了。
汇票跟银票性质差不多,只要同一个票号存下的,到哪里都能兑取出来。汇票一共有五百两,谢九九特地在岳州汇通票号存下的,汇通在京城也有分号,真到了京城要应急的时候也能用上。
银角子到底有多少,得拿专门的小称一点点称。现在手头没有,就全靠谢九九靠经验自己估量。
再有便是二十两金叶子,被谢九九缝在小荷包里,再把小荷包贴身放着,裴元身上放十两,自己身上放十两,这便是最最最最后保命的钱了。
“我算了一下,我这边现在加起来一共三千两多一点儿。”
谢九九拿自己巴掌大的金算盘拨弄着小块的银角子,“以前觉得三千两太多了,多得我都不知道怎么用得完,要不然也不能入了何奎的股。”
“还有鹿鸣村的地,想着银子拿在手里没地儿花干脆拿去买地。买在那里咱们用不上,谁知道子孙后代哪个不争气的,说不定到时候还得靠那点田吃饭过活。”
花的时候每一个理由都正当充分,现在想起来又觉得都不该花。谢九九这就是被潭州城的抛费给刺激了,一想到以后说不定还要去京城,就头疼得很。
“别着急了,我这儿还有。”
裴元有私房钱,除了谢九九给的还有自己赚的。赚来的给了谢九九大半自己还留了小半,凑一凑五六百两应该能凑上。反正对于以前手头只有几钱银子的裴元来说,且不到发愁的时候。
“再说我今儿又接了一单,酬金二百两。”
“这么多?写什么的啊。寿序、碑文还是族谱墓志?”
“就一块匾,再顺道求我一副字,搁在古董铺子里当个对联。”
裴元的字本就好,这两年被章世铮调教得越发好了,铁画银钩入木三分已然是成了势。
“那么多人就跟你求了字啊,别人怎么说。”
“他们瞧不上我,觉得我这人铜臭味儿重。
以文会友怎么能在席间就说这个,银子不过黄白之物,马上就要考试了,不说凑在一起多写一篇赋一阙词,反倒弄这些,简直不知所谓。”
裴元嘴上说得可怜,脱了鞋爬上罗汉床枕到谢九九腿上的动作却很利索,“下回他们再喝酒肯定不找我了。”
求匾的是一个富户公子,人家公子哥儿志气大,不乐意继承家业,非要自己出来开个古董铺子,现在离开张据说就差一块匾了。裴元是今年赴考的学子里唯一一个小三元,人家就是奔着他来的。
一块匾二百两银子,谢九九喜得抱着裴元的脑袋连着亲了好几下,“什么铜臭味儿我可没闻到,我就闻见我家郎君身上香得很。”
“说,晚上想吃什么,我给你做去。”
“别忙,且不饿呢。”
裴元拉住谢九九一起歪倒在罗汉床上,他就知道这世上只有谢九九真心实意喜欢这般俗气又铜臭满身的自己。
好韶光岂可辜负,还是先吃饱了自己,再想其他才是正理。
第76章 第76章再不受第二次的罪
第二天,要开古董铺子的公子亲自带着银子上门来请裴元的字和匾,前后连半个时辰都不到,二百两银子就到手了。
那人走的时候还千恩万谢,因为他给的银子成色特别好,裴元心里一满意还顺手画了一副兰花图给他。
画不大,就是随手抽了一张裁剪过的半熟宣纸,小小一副之后找人装裱起来正合适摆在书桌案头当个装饰。
但小老板觉得裴元这是在夸他气质如兰,高雅!高洁!本来就十分的满意更加成了十二分。
哪怕他看得明白裴元的好兴致是来源于他给的银子也无妨,毕竟他见多了清高又无用的读书人,拿了自己的银子转过身还要啐自己一口,嫌自己的银子市侩俗气。
倒是裴元这个小三元很对口味,拿了多少银子就办多少银子的事。
看着那铁画银钩的匾额挂在自己古董铺上,小老板很大方地跟身边好友聊起裴元,很快来找裴元求字求匾求画的人就变多了。
毕竟还要考试,裴元没有来者不拒,但是隔一两天接一个生意总是无妨的。一副字便宜的五十两,最贵的三百两,价钱以字数多少来定,童叟无欺。
等到沈霁晚他一个月赶到潭州的时候,裴元的名声已然是传开了。
“你知不知道外面都怎么说你。”沈霁来得晚,离考试院近一些的宅子都满了,客栈也没了好的,再想找个清净些的地方住下,就得到城外去了。
幸好裴元在上个月月底等不到沈霁之后,就自己做主替他在同一条巷子里租下半边院子,要不然他这会儿真就得厚着脸皮在裴元这边借住了。
“满身铜臭,甘愿与商贾为伍。白瞎了一身的好学问,也不知道怎么考中的小三元。”
天气渐渐热了,幸好院子里还有个能乘凉的大树。裴元某天抽空带着曹勇高义出去淘了一套半新不旧的藤椅茶几回来,等过了中午最热的那一阵,两人就把桌椅摆出来乘凉。
等太阳下山热气渐渐散了,能定得下心了,裴元才会进屋去看书写文章。至于冰块,除了春儿带着阿满住的厢房里买了,正屋这边就一次都没用过。
倒不是舍不得,只是入了考场是肯定没有什么冰块冰碗拿来解暑降温的。
这些日子不说像有些人家原模原样弄出个长三尺深四尺的号舍来提前体验习惯,至少不能过得太舒坦,要不然等进了考场可就真不习惯了。
夏日炎炎又不能用冰,再舒服的小日子也舒服不到哪里去。今天也就是沈霁过来了,裴元才从曹勇和高义那儿分了一个用井水镇过的西瓜来吃。
两个秀才公坐在树荫下,不谈诗书不讲文章,说的都是自己临一出门女儿就咳嗽发热,弄得沈霁把出发的时间一拖再拖。
亦或是把女儿带出来才知道小家伙有多顽皮混账,这才搬过来几天整条巷子里的猫猫狗狗鸡鸡鸭鸭就全被阿满祸害了个遍。
已经有大娘上门来跟谢九九和裴元说,读书人家的女儿可不敢这么放任,该管就得管,要不然以后可不像话了。
被这些琐碎而要紧的事情一衬,裴元市侩俗气的名声反而显得不那么要紧,况且落袋为安,银子到了自己手里才是最要紧的。
尝过什么是真正的‘一文钱逼倒英雄汉’的裴元着实不在意外边那些流言,他一边说着一边又抬手从小几上拿了一块西瓜。
“放心吧,来潭州的人越来越多,很快就没人有时间盯着我琢磨了。银子摆在那里,不止我一个人动心眼馋。”
裴元说得没错,有些事都不做的时候人人都端着,一个个都标榜得像是莲台上的菩萨,早已看破红尘俗世,心中除了圣人文章就再没有别的。
但只要有一个人领头打破了这个约定俗成的规矩,就会有很多人也跟着俗气起来。至少随着来潭州赶考的学子们越多,愿意卖字卖画的才子们也渐渐多起来。
甚至在考试前几天还出现了一篇寿序前后求了两个书生,也不知道怎么没谈拢,最后两人都写了寿序银子却只有一份。
主家想要给两位秀才公平分了酬谢银,两人却都不愿意。从一开始争论这个寿序到底先找的谁,到后来开始点评对方的寿序写得如何。
最后
也不知道是谁说了哪句话,戳了哪一根肺管子,两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竟然当着大庭广众的面厮打起来。
过后去参加寿宴的人都说,那天最好看的一场戏便是书生打架。听说还有几个小戏班子把这事该成了一折戏,过些天就能上台唱了。
有了这样的热闹,谁还记得裴元,租来的小院子里很快就恢复了平静。
每天除了裴元书房传来的纸笔簌簌,就是阿满院子里外来回疯跑玩闹的笑声,再不然就是谢九九又买了什么东西回来,喊着让裴元出来看。
一家子在租来的小院里,过得像是已经在此处生活了十来年。这样的时间过得飞快,仿佛只有一眨眼的功夫,就到了八月初九乡试第一场开考的日子。
考生卯时初开始排队进入考场,想要早点进去轻松一些,就得早早起身。
一贯爱睡个回笼觉的谢九九为此寅时初就醒了,轻手轻脚的下床起身,去厨房把早饭做好,又把热水和今日要穿的衣裳给裴元都准备好,才把睡梦里的人喊醒吃饭。
“你不吃。”
“实在太早了,我等回来再跟阿满一起吃。”
确实太早了,裴元也吃不下什么。好在谢九九已经提前给他准备了炒米炒面和一小坛子酸黄瓜酸藕,一旁两个小竹筒里一个装着七成风干的牛肉干,一个装的是腊制的鱼块。
牛肉干加了辣子和花椒,风干之后拿剪子剪成一指宽半指长的小块,即便是答卷的时候实在饿了,随手扔两块放在嘴里嚼着,一来扛饿二来解馋。
腊鱼选的都是鱼腹部位,几乎没刺,有也是整根的大刺。到时候饿了把炒米炒面拿热水一冲,夹两块鱼和咸菜佐着,一顿饭也就对付过去了。
这样的餐食都是谢九九提前问来的,装吃食的罐子也专门买了广口的,方便进考场的时候供人检查。为此,连酸黄瓜和酸藕谢九九都提前切成了一指宽的小块。
要不然听说有些搜检不客气的兵卒,会直接上手把整块的糕点捏碎。那要是真上手把坛子里的小菜掰开检查,裴元还吃不吃了?那可太膈应人了。
谢九九在厨房忙着准备这些东西的时候,裴元就倚在厨房门口听她胡咧咧,两人越说越没谱,偏又越说越带劲儿。
好在家里所有人包括阿满都习惯了,连同临时请来的大娘也自顾自的坐在廊下阴凉处给阿满做袜子,谁也不去管这对夫妻,他们之间的趣意,旁人实在是明白不了。
乡试和当年县试的排场何止天差地别,自家的马车走到半道就走不动了。
等了半天前面全是马车和人,谢九九打开马车车门站在车辕上往前面看,便回头跟拉着自己衣袖,生怕自己站不稳再从马车上摔下去的裴元说道:“前面太挤了,下车走过去吧。”
“你先下来、下来。”裴元半抱着谢九九从马车上下来,把马车上的东西拿下来,让高义把马车往回赶,留下曹勇跟着两人直接往里走。
能带进考场的东西其实不多,背后一个书箱放着笔墨纸砚外加一床从西北商人手里买的羊绒褥子,手里提着个篮子装的都是吃的用的和一葫芦清水,也就行了。
“进去了别着急答题,先定定神。我听他们说许多考生着急忙慌的,还没开始写就先污了卷纸,这一场考试就算废了。”
“你放心,我带的墨条这会儿都还没开,误不了事。”
“明天出来有没有什么想吃的,我给你做。”
“想吃鱼头,鱼头煮豆腐。”容县的鱼好像比潭州城的好吃,但裴元还是喜欢吃鱼,尤其喜欢吃鱼头和鱼尾,这两处的鱼肉最鲜甜嫩滑。
“再做个香煎鱼尾行不行。再来个东安鸡、一个鸡婆笋炒肉、汤喝湖藕排骨汤吧,行不行。”
两人从家里出来得早,住得离考试院不算太远,走到考试院门口的时候人虽多但还能接受。
谢九九找了个空处,最后给裴元把东西都检查了一遍,又给他报了一遍明天出考场回家吃的菜名,才放他过去排队等着入考场。
裴元来了不就沈霁也到了,之后过来的还有周世安、何云驰和考了许多年没有中举却依旧每次都来考的白秀才。
乡试依旧需人结保,再另找一个廪生作保。这五人里已经有两个廪生了,为了再找个今年不考试的廪生来作保,也是花了一番功夫。
人齐了进去得就快,谢九九准备的吃食都是碎的很好检查,这样的态度让搜查的兵卒也很省心,脱了外裳粗粗看过便把裴元给放进去了。
人一进考试院,谢九九就再看不见了。她这一刻才有一点点理解那些在家盼着出去考试的丈夫回家的女子到底什么心情,这可真是太忐忑了。
把裴元送进去了,谢九九也没走,就找了个人少的角落跟曹勇继续看。
一直等到考试的秀才都进去了,还看了两个想要夹带作弊的学子被搜出来,当众被杖责过后,被带去潭城县县衙等待后续发落。
连带跟他们二人一起结保的八个考生,和给他们作保的廪生也被找了出来。待考的秀才一律不准再考,廪生眼下没发落,但听曹勇说他这个廪生的资格怕是完了。
至此,谢九九才明白裴元为何一直没断了跟周世安和何云驰的关系,这五个人各有各的所求,家中条件好或不好都不会行差踏错去营私舞弊,这样才能让人放心。
要不然随意找个看着热络其实不那么知根知底的,到时候再出了这样的状况没了考试资格,那可真是没地儿喊冤去。
八月初九第一场考试,考生卯时(早上五点至七点)入场,酉时(下午七点至九点)交卷。交卷之后不能出考场,要等到第二天上午才能出来。
初十早上出来,在家休息一日,等十二日早上再入场考第二场,如此反复直到八月十五入考试院考第三场,八月十六早上出来,才算把这一场极其耗人心血精气的考试熬完。
裴元身子骨已经算好的了,八月十六从考场出来时也头重脚轻,被曹勇和高义扶着走到自家马车旁,几乎手脚并用的爬上车,趴在谢九九身上顿时就泄了浑身的力气。
“这次要考不上,我可再不受这个罪了。”
“呸呸呸,谁说你考不上的。我可请了卦的,人家说了今年你必定高中!”
第77章 第77章有我的一半就有你的一半……
也不知道乡试这日子到底是谁定下的,怎么连八月十五这日都没有避开。
对于过节这件事,谢九九以前以为自己并不在意,毕竟家里开着云客来,人家越过节饭庄里就越忙。从小到大除了过年,不管是端午还是中秋爹都要很晚才能回家。
这几年自己成了当家人,才更加深切的知道过节到底有多忙,有银子摆在那里不赚的是傻子,什么过节不过节的且放到一边去吧。
可这次八月十五把裴元送进考场之后,谢九九心里前所未有地涌起一股说不清是孤单还是失落的情绪。
看着丈夫背着书箱的背影,觉得大过节的这人还要考试真可怜,转念一想又觉得更可怜的是自己,八月十五月饼得一个人吃。
怪不得前两年每次过节,自己从饭庄回来隔天娘都要找些芝麻绿豆大的小事跟自己掰扯,有时候两人会吵起来有时候不会,会不会吵起来的关键在于谢九九愿不愿意。
“那时候饭庄里的事情多,脑子里心里装的都是那些事情。娘挑刺说的那些话我听也就听了并不入耳,嗯嗯啊啊糊弄过去也就过去了。”
“怎么,总算知道你自己有时候也挺气人的了?”
八月十五晚上,裴元写完第三场的策论,把试卷交了,用热水把谢九九给准备的炒米冲了,就着酸黄瓜和牛肉干吃了个干干净净。
随即把答题的板子挪到号舍里侧,展开羊绒的毯子裹在身上,板子做床靠在号舍一侧的墙上,正好能看见号舍外一小片天空。
第三场的考卷已经全收上去了,大部分人答得好与不好都和裴元差不多,安安静静的待着,等着明天早上出考场。
也有人自知考得不好没希望了,在号舍里长吁短叹。天刚黑那阵,甚至还有个秀才不知道受了什么刺激,突然冲出号舍仰天长啸:“错了!错了!!都错了!!!”
考场上的规矩,连头都不能伸出号舍之外,要如厕都得先申请出恭签,拿着签子让巡视考场的兵卒跟着一起去,还得限时来回。
现在这人冲出号舍,不论他的文章到底错没错,他这一遭便是白来了。
裴元能看见的夜空没有月亮,只有几颗特别亮的星星。耿耿星河欲曙天,中秋夜裴元几乎没怎么睡,就这么安静地看着星空,耐心地等到天亮。
“一夜没睡,你想的是什么。”
“我在想,这便是我一步一步走出来的路。从那么小那么逼仄的号舍考出来,这就是我此生唯一能走,也必须走成的路。”
“没想我啊。”
“也想了,想着等日后做了官,得给你请个诰命回来。”
裴元在家躺了三天,直到八月十九这天才将将养回些精神来。谢九九领着春儿和厨娘特地张罗了一桌菜,一家子补了中秋节的家宴。
这会子曹勇和高义喝多了去前头倒座房睡下了,春儿带着阿满也去房里歇下了。
院子里只剩下谢九九和裴元,并排靠在躺椅里看着早已经不那么圆的月亮,两人中间的小桌子上摆着白天卤好的猪耳朵和花生毛豆,还有隔水温着的一壶酒,惬意得不得了。
谢九九跟裴元说考试那几天她自己在家瞎琢磨的东西,裴元跟她说答完了题等着出考场的时候有多难熬。各说各的,却又都听得认真。
“远舟,我之前一直以为,谢家没了我天就要塌了。”但没了谢九九的谢家,没有真的天崩地裂。
而自己这段时间住在这个小院子里,不用想云客来的新菜,不用一笔一笔算着这个月饭庄里的开支哪里超了,下个月要从哪里再省下来。
不用想老二还要读多久的书才能考上秀才。不用考虑到底是先给老二说个媳妇成亲,还是再等几年,等他有了功名再娶个更好的妻子回来。
还有芝娘,十二岁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了。这几年家里也给她请了女先生读书认字,家里给她备的嫁妆在整个县城也是拿得出手的。
偏她的性子硬得跟石头一样,除了家里人,外面知道谢家三姑娘的都说,那姑娘性子孤僻怪得很,进进出出少有个笑模样。
这么个妹妹得找个什么样的婆家和丈夫,谢九九是一想到就发愁。
这些事,都是谢九九曾经以为自己必须一桩桩一件件都必须安排妥当的事情。但这段时间住在这个小院子里,不用再想这些,谢九九觉得好轻松啊。
“可我又觉得我就这么出来了,那他们怎么办,我是不是就这么扔下他们了。”
这样的想法,从谢九九带着阿满从容县出来那一天就已经在心里生了根,不过那会儿裴元还没考试,这心思她是一丝一毫都不敢露出来。
“他们要是撑不住,会来找你的。”
但其实裴元又如何不知道,他想要霸占谢九九,除了喜爱之外也是知道她究竟有多好。或许有人嫌她一言堂又霸道得很,可他最清楚,谢九九为了身边的人到底耗费了多少心血。
“分家的事是娘提出来的,我的默不作声也在一直推着你往前走。”
裴元坦然地承认他心里那点儿摆不上台面的想法,作为入赘的女婿,裴元的身份又这么特殊。他要是说不肯分家,黄娟一定能就坡下驴让这件事不了了之,但他没有这么做。
“所以以后你就记住,是我裴元小气,是我裴远舟心里的野望太大,带着整个谢家往前走太难太累,我不愿意。才袖手旁观看着你分了家,这事不管到什么时候,我的责任起码有一半。”
温着的酒只剩一个底了,裴元起身给两人倒满递给妻子,谢九九接过酒盏一饮而尽。
“你还知道啊,别以为我不知道你那点儿小心思。还起码一半责任,裴郎君既这么大包大揽,如何不把这事全揽过去。”
或许是喝多了,或许是有些话只能借着酒劲儿才能说出来。谢九九侧过身子屈膝蜷缩在躺椅里,平时人前风风火火的谢大娘子看着就那么一小团儿,背脊肩胛甚至有些单薄。
“那不行,这种事有我的一半就得有你的一半,谁叫咱俩是夫妻。”裴远舟脸皮比城墙还要厚,他也侧过头认真看着谢九九,
“九九你得记住,这世上只有我没了你才会天塌了。谢家没了你还是谢家,我没了你可就没有家了。”
说完这话,裴元起身走到谢九九的躺椅前,俯身弯腰示意她把手搭上来,横抱着人进了屋里。
一夜好眠,次日起身小院的日子又恢复如常,有些事说出来就舒服了,心里的不习惯还是得谢九九自己慢慢适应。
而她适应的办法就是带着一家子隔三差五的出门,从逛街到赏秋从城里到城外,之后不知道听谁说了什么,又带着裴元和阿满把潭州城附近的寺院道观都走了一遍。
等到九月放榜前夕,家里光是求来的各种符箓佛牌两只手都数不过来,给文曲老爷的香油钱,也早比这三个月租房的房钱多得多。
九月初十乡试放榜,这一次早早醒了的人换成了裴元。
一贯俗气又自持,干什么都胸中有数的裴远舟,从昨晚上起就一直粘着谢九九,谢九九走哪儿他跟到哪儿,尾巴一样甩都甩不掉。
问他到底要干嘛他也不说,就这么锲而不舍的跟着,跟到最后阿满都烦她爹了。
小人儿故作老成地叹了口气,又走到她娘跟前特别认真的拍拍她娘的手背,好似再说这么烦人的爹我就留给娘了,然后就扭头往屋外走。
小孩儿从出生起就被养得很好,身子骨壮壮的连头发都比别的小孩儿更多更黑,往外走一步脑袋上扎的两个小揪揪就跟着颤一下。
这是早上裴元给闺女扎的小辫儿,扎得一个高一个低的,阿满却满意得不得了。直到这会儿嫌她爹太烦人了,才出门去找她春姨,要重新扎辫子。
缠了谢九九一整天,晚上又哄着谢九九做了一场又一场,直到谢九九累得连手指都懒得动了,裴元才喟叹一般趴在谢九九身侧,“信我,我这次一定能考中。”
谢九九想说自己也没不信他啊,但实在是累得狠了,只含混着嗯了一声便彻底昏睡过去。等到第二天被裴元拉起身出去等放榜时,真真是困得连眼睛都睁不开。
贡院外此时已经是人山人海,这时候想要挤进去是不可能的了,曹勇和高义想试一试差点没被人挤了半条命去。
好在白秀才这些年经验十足,早已提前在离贡院不算远的酒楼里定下位置,裴元带着谢九九和阿满过来时,除了清早就出门过来等结果的白秀才,连沈霁都已经先一步到了。
“瞧瞧,我说什么来着,我就说远舟今日一定要把谢娘子带出来。来来来愿赌服输,一人一两银子,可别赖。”
说话的是周世安,比起何云驰他跟着裴元的关系还要更亲近一步,这几年裴元在府城读书,他倒是还经常去云客来吃饭。
再加上两家都是做买卖的,即便没有裴元的关系,谢九九跟周世安的关系也一直不错,现在云客来雅间里用的点心,都有好几样是从周家的铺子里买来的。
“少拿我打岔,我从县城出来之前可听嫂子说了,少东家求着嫂子陪你来赴考,嫂子嫌实在路远才没来的,是不是有这么一回事。”
裴元带着妻子孩子来赶考,这事也在考生中传开了。有人说他太怕家中的河东狮忒
没志气,也有人觉得这个小三元被美色迷了心,肯定考不出好成绩。
周世安拿这事来做赌局,多多少少也有几分调侃的意味在里头。谢九九干脆把他那点儿糗事也给说了出来,说得周世安起身冲着谢九九连连作揖,这才作罢。
知道谢九九怕是要来,众人专门给她留了个靠窗的位置,抱着阿满从窗口探出去,正好能隐约看见远处人头攒动的贡院门口。
“怎么会这么多人,考生也没这么多啊。”
“都是来凑热闹的,还有等着放榜唱名,好来报喜讨赏的人。”
或许是自觉这次考得不错,一贯严肃得古板得有些不近人情的白秀才,此刻瘦削的脸上也带了几分笑意。
尤其阿满很少见白秀才又有些眼熟,总要抬手朝他那边打招呼,看得白秀才也一而再再而三地扯起嘴角,正经八百地向一个三岁孩子点头回礼。
湖广行省以南,今科的举人一共录取四十八人,虽不算多但也不算少。据说有一年总共也就录了二十八人,那才是真的千军万马过独木桥,千里挑一的选人。
榜单以黄纸朱书的形式,张贴于贡院外的布告栏上。榜单按名次排,注明考生的籍贯和座位号,以防同名混淆。
榜单贴出来之后,会有专门唱名的差役高声宣读中举人的姓名,此刻那些等着报喜讨赏的人才会赶紧往外跑,一路跑一路报喜,再往考生们扎堆的这几个酒楼来。
考中四十八名的考生姓崔,没在众人选定的这个酒楼,谢九九就看着好几个报喜的人急匆匆地从楼下跑过去了,没多会儿就听见不远处的酒楼传来喜极而泣和众人熙熙攘攘的道喜声。
那种热闹跟寻常热闹不一样,谢九九在云客来好几年也从未听过,那种声嘶力竭、竭尽全力的呼喊,除了喜悦之外还有几分吓人。
怪不得以前听故事说有人中举之后疯了的,这般情绪波动有人承受不住也是正常。
四十八、四十七……看着一个个报喜的人从楼下跑过去,谢九九的心也跟着提到了嗓子眼。
直到第四十名,远远的听见报喜之人口中唱到:乡试第四十名,容县的白鹤川白老爷,恭喜容县举人白鹤川白老爷高中举人,文星高照,光耀门楣……
整个安静到有些沉闷的雅间里,才爆发出一声几乎变了调的叫好声。
第78章 第78章裴解元
那一声叫好是向来温吞得让人很容易就会忽略还有这么个人的何云驰喊出来的,前年裴元去府城读书没多久,白秀才就自愿从府学转回县学读书。
当时大家都对此疑惑不解,毕竟整个容县要说哪个读书人最执着于考功名,白秀才认了第二就没人敢认第一。后来周世安与何云驰跟他熟了之后才知道,他回来的原因是他家中妻子病了。
白秀才是个挺古板的人,以裴元的话说,他就是因为多年落地受的刺激太大,整个人都有些迂了。
但迂腐之人也不是一点好处也没有,至少白秀才便是个把规矩读到心里去,而不是光留在嘴上的人。
读书在他心里一向头等要紧,但家中妻儿是他作为男子这辈子的责任,收到家信说妻子病得起不来身,只犹豫了一夜便收拾行李包袱,从岳州回来。
这么一个人,嘴上虽硬得有些讨人嫌,但相处的时间久了,不管是何云驰、周世安,还是从府城回去才会偶尔见一面的裴元,都是由衷希望他能有朝一日考中举人,也算不枉费他这二十年的坚持。
“是我、是我……小哥你可听清楚了?当真是容县的白鹤川?”平时都叫他白秀才,连他的字大家都不大记得,白鹤川这个大名就更是鲜少有人知道。
此刻白鹤川指尖颤颤从袖袋里掏出一个颜色已经暗淡了的红布荷包,里面是早在二十年前就准备好了的赏银。
荷包是当年妻子给他准备好的,那一年意气风发的少年天才,也笃定着自己一定能一举夺魁。
这些年每次来潭州赴考白秀才都会带上这个红荷包,即便荷包已经旧得连布都脆了,装在里面的碎银也换来唤起早不是二十年前的银子,可他仍旧每次都带上了。
银子掏出来分给报喜之人,巨大的喜悦让白秀才,不对是白举人整个人看上去甚至并没有想象中的欣喜若狂,整个人看上去反而有些呆滞。
都是读书人,雅间里其他几人都不敢大声说话生怕惊扰了白鹤川,再把人这人惊出个好歹来,中举之后疯了的、过于激动死了的听说过的故事可不是一个两个。
只有阿满不知道,在家的时候谢九九就跟她说了,要是爹爹或是几个叔父们中了举,就让她大大方方跟人道喜。
这会儿见白秀才中了,还不得谢九九拉过她,就已经腾腾腾走到白鹤川跟前:“恭喜叔父一举成名天下知,蟾宫折桂步青云!白叔父,阿满也要喜银。”
看着那些报喜的人一脸喜气洋洋的拿着银子走了,阿满觉得自己也想要。肉嘟嘟的小手手心朝上,抬头冲白鹤川笑得跟个年画娃娃一样。
白鹤川这才从一种巨大的迷茫中回过神来,蜂鸣的耳鸣渐渐褪去,他低头看着笑得开心一门心思替自己高兴的谢家阿满,眼中的泪水终于夺眶而出。
“给、当给当给。乖乖等会儿啊,叔父给你找。”
胡乱在身上拍了几下,没摸到什么能送的,干脆把腰间一块玉佩给扯了下来放到阿满手心。玉不算多好的玉,胜在雕工上乘,阿满看不出好坏,但她很喜欢。
阿满回头去看她爹,裴元知道白鹤川人已经缓过来了,便冲女儿点点头,阿满这才高高兴兴收下玉佩走到她爹跟前,靠着他爹继续往楼下看。
就这么一小会儿功夫,报喜的人已经喊到三十一名了。越往前,周世安的神情越发平静,自己的文章能考到什么份上,读了这么多年的书,大家心里其实都有个大概。
周世安之前就说过,要是今科自己的运气不好挂不上最后几名那就得三年之后再考。现在都三十一了也没自己,看来是希望不大了。
果然,只过了一小会儿,就又有两个报喜的连同沈霁的书童跌跌撞撞往酒楼这边来,“容县的沈霁沈老爷是哪一位,恭喜沈老爷高中乡试第二十八名,金榜题名,指日青云!”
报喜的人双手奉上在贡院门口刚刚写好的红纸,上面写的是沈霁的籍贯年龄和姓名,就这么薄薄一张纸沈霁接过来的时候手都止不住直哆嗦。
一向恨不得把上善若水顺其自然挂在嘴边的人,也忍不住红了眼眶。
裴元抬手在沈霁后背重重拍了两下,拍得他长长吁出一口气来,才红着眼大笑着吩咐掌柜,照他们酒楼里最好的席面准备十桌,今日有缘来吃饭的,若赏面都能来吃。
这一条街大大小小的酒楼都被秀才们占满了,这才唱名唱到二十八名自己酒楼就出了两个举子,今年这运气可真够好的。
沈霁请了十桌席面,已经是举人的白秀才也笑着添了五桌。他的家底子虽不薄,但家里负担也重,在这种请客出风头的事情上,他一贯不争先。
二楼和楼下除了等着放榜的秀才,也有来看热闹的路人和吃饭的食客。
能吃到举人老爷请的席大家都觉得是个喜庆的事,当即就不断有人来二楼雅间敬酒,说几句吉利话顺道看看新出炉的举人老爷长个什么样子。
这
一闹,等雅间重新安静下来时,外边报喜的人已经唱到十二名了。周世安跟何云驰这个时候反而平静下来,自己多少斤两自己心里有数,再往后更加不可能有自己了。
倒是裴元,一直安安静静坐在一旁,看不出丝毫激动的痕迹。阿满拿了南瓜子让她爹给剥,裴元就耐心给女儿剥瓜子,甚至还细心地让跑堂拿了蜜水来,生怕阿满吃太多了口干。
一番热闹过后,大家看着稳如泰山的裴元,谁也不敢问他您老是真云淡风轻十拿九稳,还是搁我们跟前装相呢?
只有谢九九笑着把自己的衣袖覆在他的广袖之上,偷偷牵住他垂落在身侧一直在细细密密发抖的手掌。手心里全是冷汗,这人已经绷到极致了。
十、九、八……第三名经魁、第二名亚元……看着一溜烟跑过去报喜的人,这下连谢九九都有些撑不住了,她甚至觉得自己的腿肚子有些抽筋。
直到从远处传来一阵锣鼓声,和一浪高过一浪的欢呼声,和一溜烟跑在最前面往酒楼这边来报喜的人。
还有曹勇和高义,早就在酒楼坐不住的两人又往贡院的方向挤去了。这会儿被人潮裹挟着往回走,两人脸上都带着几分分辨不出到底是什么情绪的茫然。
“报!容县裴元裴老爷高中解元,独占鳌头,名动九霄!”
“报!容县裴元裴老爷高中解元,独占鳌头,名动九霄!”
…………
报喜声由远到近,直到两个跑在最前面报喜的人进了雅间,谢九九才搀着裴元站起身来。
“说,再说一遍,今科的解元是谁。”
“回沈老爷的话,今科的解元是容县的裴元裴老爷。”
给裴元报喜的人正好就是之前给沈霁报喜的人,这人满面红光把专属于解元的榜文高举起,再双手捧着奉给裴元,“恭贺裴老爷金榜题名,指日朱衣点头。”
裴元接过榜文,想要说些什么却发现自己嗓子哑了,还是一旁的谢九九张罗着把喜钱分发给报喜的人。
又叫曹勇赶紧去把提前准备的爆竹都点了,这才转过身来把阿满一把塞到裴元怀里,“快些,之前娘教你的话可还记得,都说给爹爹听。”
谢阿满拱着手正要说喜庆话,却被她爹给打断了。裴元才不管雅间里还有旁人,一把搂过谢九九抱进怀里,更加不管大胖闺女挤在两人中间,都快挤成个肉球。
“我说了的,我一定能考中。九九,你要不你先想想,有朝一日我能给你请封诰命,你想要个什么样的。”
“越高越好,我听说知府夫人是四品的恭人,平日里也可着霞帔戴云冠,我瞧着霞帔好看,我也想要。”
“好,我同你保证,日后定给你请一个比恭人更高的诰命回来。”
谢九九知道裴元这是满心的激动和情绪没地儿发,才会这般当众抱着自己问这样的话。谢九九便顺着他的话说,其实恭人的霞帔长什么样她都不曾见过。
谢阿满却不知道爹和娘这是在做什么,只觉得跟爹娘挤成一团也很好玩儿,当即反手伸手箍在她爹脖子上笑得咯咯的,原本还缱绻又温情的气氛,一下子就被她给戳破了。
中举之后还不能马上回乡,今科中举的举子都要拜谢主考、同考官,行弟子礼呈递门生贴,以示全了这场师生关系。待到日后入了官场,便都是能用得上的人脉。
裴元作为解元自然是这些举人中领头之人,先是在府衙县衙的带领下去孔庙祭祀,告慰先师。之后再由布政使司主持,奏鹿鸣诗,举人们着青袍赴宴。
青色圆领长袍也是从容县出发之前谢九九就准备好了的,头戴儒巾脚蹬皂靴,腰间系一条素银腰带,发冠一侧还簪着绒花,以示荣耀。
裴元皮相本就出彩,此刻又正是春风得意马蹄疾的好时候,穿着这么一身出门前站在谢九九跟前来回转了两圈,倒是真把谢九九的心都给转活络了。
“如何,举人娘子这是想要白日……”
“快住嘴吧,那天在酒楼里还没闹够,还想今日鹿鸣宴迟了再出一回名是不是。”
那日雅间里再是没有外人,裴元死活抱着自己不肯放手的事还是给传了出去。本来就是正经的夫妻,这般做派虽大胆了些,却也算不得多无礼。
可架不住裴元连中两元的名气,人人都想知道这么个大才子到底什么来头,不过两天时间他的出身、被过继和入赘的经历,连同谢九九这个河东狮,也被查了个底掉。
谢九九以为自己才不在乎这些流言蜚语,但这几日进进出出的,巷子里那些嫂子大娘们,总要拉着自己问裴元的事,问得多了谢九九再不在意也在意了。
“那些人说不好听的话了?”
中举之后这几天裴元天天的早出晚归,大大小小的宴席就一直没停过。每天晚上回来阿满早睡了,谢九九也从不说家里有什么事。现在一看谢九九这样,裴元顿时就垮了脸色。
“那不至于,我如今怎么说也是举人娘子,谁会当着面叫我不舒服。”
谢九九不欲多说,只一个劲的催裴元赶紧出门别误了时辰。他是解元,那些举人们干什么都得他领头,鹿鸣宴谁都能去晚了就他不行。
“那就是背地里说了。”
裴元其实猜也能猜着个大概,但这会儿确实是来不及了,他捏了捏谢九九的手心,“等今晚回来,咱俩好好说清楚。”
第79章 第79章裴元这个桃子不好摘……
今科派到潭州的主考为翰林院侍读吴方秀吴大人,在京城负责给皇上讲学撰文,虽没有实权却是实打实的天子近臣。
“听说了吗,这次鹿鸣宴巡抚、学政都要来,就连布政使大人今年都来潭州了。”
“你怎么什么都听说了,之前也不见你人脉交际这么广啊。”
新晋的举人参加鹿鸣宴之前还得先谢恩,谢恩礼摆在潭州府府衙前院,这会儿举子们早早的到了府衙等着吉时和大人们来,可不三三两两凑在一起说些有的没的消磨时间。
“还不是那天那十桌酒席的功劳,我和鹤川兄之后就天天有人请吃酒吃席,有些事想不知道都很难。”
都说文无第一武无第二,即便裴元是解元,不服气他的也大有人在。毕竟作为解元他的考卷都是第一时间被张贴在贡院之外,供人品评,以示考试公正。
裴元的策论破题精妙下笔老辣,一手好字更是入木三分颇有大家风范。
八股看着没有策论那么好,却也四平八稳对仗工整,初初一看或许看不出多么亮眼,但细一读便能读出他字里行间的鞭辟入里切中时弊。
这样的文章不光要考生手稳心稳,最要紧的还是得敢写。有些话乍一看写得精彩,但细细一想要读文章的人自己来写,恐怕就不敢下笔了。
这便是这几年裴元在章世铮手底下磨出来的本事,裴元有出身带给他的桎梏,即便他在奋力挣脱,但从出生起就伴随长大的东西并没有那么容易改掉。
崔鹤儒又过于温和板正,他作为裴元的老师什么都好,唯独缺了一分一往无前的气势,这份气势体现在裴元的文章上,就是一股子说不出的黏糊和犹豫。
只有章世铮作为一代狂生,只有他才能不断把裴元打磨得愈发锋利,下笔即是一把出鞘的利剑宝刀。而他世家子的出身又能教会裴元如何规避不该说的话,不至于太过锋利伤人伤己。
这般被调教出来的裴元固然好,但好得太过了自然也就不被人所喜了。
尤其他还是个外室子,还是个自己做主把自己入赘给谢九九的赘婿,还是个满身铜臭俗气至极的读书人。
这样的反差,有人叹息有人扼腕,也有人觉得裴远舟这人也不过如此,若再考一次自己不见得就一定比他差。
所以裴元身边除了沈霁和一向沉默寡言的白举人,并没有谁主动凑过来要跟裴元这个解元老爷搭讪攀交情。
甚至有几个家世很好的举子在别的场合,当众说裴远舟之才不过泛泛,为人品格更是有待商榷,这种人考中解元,日后若当了官对朝廷对百姓到底是不是好事,怕是都两说。
“那种流言蜚语不过眼红嫉妒,当年我考中秀才,也有许多人说我孤高自赏傲气太过。后来我多年落第,也曾在心里艳羡眼红他人,你不要往心里去。”
考中举人对于白鹤川来说仿佛世上最好一剂良药,往日那般孤僻的人也能说出这种堪称掏心窝的体贴安慰人的话来,沈霁都操心明天的太阳还能不能出来。
只不过他说的这话,裴元抬眼冲沈霁看了一眼,沈霁也忍不住看了一眼白举人,忍了一下又觉得忍不住这才开口。
“虽说是嫉妒,但有的话却也没说错,孤高自赏傲气太过,这不是当年的白秀才又能是谁。”
本以为这话说出来白举人多少要反驳,却不想他听了这话反而哈哈大笑起来,笑得远处好好些举子都一脸好奇地朝这边看。
毕竟就算白鹤川不肆意大笑,他们仨凑在一起也足够显眼。
一个解元裴元,一个性格温和谁也不得罪,看不出有什么特别出彩的二十八名沈霁,一个少年中了秀才之后二十年没能中举,这次走运考中四十名的白鹤川。
按照常理和经验,日后他们三人的前程并不在一处。
裴元考中进士的可能性极大,他已中了二元,若是还能考中进士,即便不是三元及第,那也十分难得。
沈霁不好说,二十八名在潭州排得就不高,等到了会试还有南北直隶和江南的学子,本就不怎么出彩的人就更难出头了。
只是好在他还年轻,裴元今年二十三,他也不过才二十六,家境又殷实,即便再考上十年也不是支撑不住。
至于白鹤川,大家对他更多的还是没放在心上。会试他一定会去,但若是会试再一次两次三次的不中,他这辈子也就很难再有大前程了。
这样的三个人在外人眼里差距只会越来越大,到最后除了是同乡同科之外,再无其他交集。
读书人有时候比贩夫走卒更加现实,放眼望去这些举人看似三三两两,但其实能凑在一起的都是名次差得不远的,像裴元沈霁和白鹤川这样的,着实特殊又扎眼。
好在没等众人再多看戏,谢恩礼的时辰就到了。
布政使大人连同主考官吴大人带着一众举人拜天敬地叩拜皇恩,之后奏鹿鸣诗,由裴元这个解元领头跳魁星舞,最后拜见考官接下赏赐,这才按照乡试的名次入席。
鹿鸣宴遵循古制,用矮几、蒲席,并用青铜爵饮酒。鹿鸣鹿鸣,席面更是以鹿肉为主,并配以三牲祭肉,看着唬人得很味道却是不敢恭维。
好在出门前裴元在厨房偷吃了小半碗藕丸子,鲜藕剁成泥跟猪肉碎搅和成丸子,炸得金黄出锅,热着吃好吃凉着吃味道也不差。
裴元执起酒杯,明明出门前耍赖让谢九九给自己把偷吃藕丸的手给洗干净了,此刻却还是觉得鼻尖萦绕着淡淡的藕香味道,着实比这劳什子的炙鹿肉要好吃多了。
鹿鸣宴,并没有人在这个场合出什么大风头。本朝选官讲究经世致用,作为举子要稳重要能干实事才是正道,其他所谓的才子张扬,有也行没有亦可。
再加上裴元本就不好诗词作赋一道,他这个解元不领头,其他人自然也不会争先。规规矩矩吃完一顿饭,举人们各自回家,被主考官留下的只有前三名。
乡试第一名被称为解元,第二名亚元,今科的亚元姓汤,潭州府本地人,方才下午举子们在等待谢恩礼时他并不在,之后等布政使、巡抚、知府几位大人到了以后他才露面。
裴元一贯心细,其他人的注意力都在几位大人身上,都想着怎么在几位大人跟前露脸,只有他看见了跟在大人们身后神情坦然芝兰玉树的汤亚元,这一位必定就是人们口中的世家公子。
经魁姓陆,年纪比裴元和汤亚元要大些,今年三十六岁正好是本命年。
人都说本命年要么特别难过犯太岁有灾,要么特别走运,要走大运,如今看来陆经魁便是行的大运。
陆经魁长得魁梧又黑,裴元身段已然欣长,但站在陆经魁身边却还是比他矮了半个头去。这人身板子也壮实,走进屋里来站在那儿就像一堵墙,说话声如洪钟,乍眼一瞧不像经魁,倒像是个武举人。
不过听说他们家确实世代习武,祖上是靠开武馆发的家,如今家中有两个镖局,也算是巴陵本地有名的富户。毕竟穷文富武,这话到什么时候都不算错。
吴方秀的院子就在府衙后头,几人坐下等了一小会儿,换了道袍常服的主考官就从后面过来了。
换下官服的吴大人看上去比在宴席上更年轻些,绝不会超过四十岁。一把美髯乌黑黑的一丝白发都没有,一看就是平日里打理得十分之好。
“不瞒三位举人,这也是本官第一次出京做主考,出京之前专门问过同僚这乡试的主考官该怎么做。
他们传授经验,除了督考时公平公正,最要紧的便是考试之后,千万记得留下自己爱惜之才多亲近亲近,才不枉费了我山长水远来这一趟。”
好家伙,一张嘴就把三个人捧得高高的,皇帝身边的翰林院侍读跟他们说爱惜才情,还说来当主考就是因为认识了他们才不枉费,这话刚入耳还真有些飘飘然。
尤其吴方秀也有一副好皮相,再加之他文人雅士的打扮,他说的话自然而然就能让人相信,他的确是爱才的伯乐,而自己便是他的千里马!
被吴方秀这么一留,裴元到家时就晚了。
高义机灵,自从裴元中举之后跟着出门的多是他,曹勇留在家里看家,从未觉得有什么厚此薄彼。此刻见裴元回来,一边开门一边笑得见牙不见眼的,也不知道什么事叫他这么高兴。
高义走到裴元后面,从怀里掏出一个油纸包来塞给曹勇,“晚上府衙给我们也准备小席面了,我看那肘子好,就去厨房花银子但要了一份,还热着呢。”
做席面的都这样,后厨总要多准备些,就怕前面有个什么意外后面还能补上。肘子这样的大荤举人老爷们不见得多喜欢,但跟过去的随从仆人和后厨干活的人,肯定没有不喜欢的。
席面上的肘子做得特别好,自家要做光是柴火都划不来,更不要说前前后后的准备工作。高义一口气要了三个肘子,两个留着明天家里吃,还有一个专门给曹勇。
“你不用老给我带东西。”曹勇接过肘子,准备去弄点浊酒,这就是晚上的宵夜了。
“我知道你怕我留在家里有意见,我真没有。”曹勇知道自己是个寡言的人,出去见着谁嘿嘿一笑道声好,再多的他就说不出来了。
“你跟着老爷出去我放心,我守在家里我也放心,家里娘子和满姑娘都在,没个看门护院的不成,这事我能干好就挺好的。”
“行行行,你别嘚吧嘚了,你去弄你的酒去,今晚上我看门守夜。”高义懒得听曹勇的碎嘴子,在外面就是个锯嘴的葫芦,在家里跟自己和老爷倒是什么都说,一点话都藏不住。
曹勇和高义之间的事裴元并不过问,这两人自己都是要带着去京城的,以后自己能走到哪一步不好说,他俩谁主内谁主外,他俩能商量好自然是最好。
绕过影壁进了院子,厢房里的灯已经熄了,只有正屋卧房里还点着灯。
“阿满睡了?”
“早睡了。怎么才回来,鹿鸣宴上的菜味道如何,听他们说还有鹿肉鹿茸,真的假的。”
“真的。”
裴元绕到屏风后面洗脸洗脚,谢九九也跟着起身走到屏风旁边给他递个布巾。隔着屏风说话奇怪得很,还是看着这人心里才踏实。
“明天我们也吃炙肉吧,那鹿肉忒腥了,要不是那么多人看着我,我真是一口都吃不下去。还是你做的烤肉好吃,就吃五花肉行不。”
“行,那我让春儿再买点羊肉回来,光吃猪五花太腻了。”
“今天回来得晚是因为被主考官吴大人给留下了,不光我,还有亚元和经魁,一起被留下的。”
脚泡在热水里,一天的疲乏解了大半。裴元也不疾不徐把吴方秀想要拉拢他们的事情都都给说了。
“这人真有意思,座师就是座师,如何能同授业恩师相
比。他做了你们这一科的主考官,即便不拉拢日后你们在他跟前也是学生,何必再来这一出。”
谢九九很不喜欢吴方秀这种暗戳戳拉拢人的做法,有种桃熟了他来摘的感觉。被他这么一弄,好像人家前些年跟着老师先生读的那些书,都比不过他慧眼识人了。
“人家也不是冲着我来的。”裴元笑一笑,别人或许不知道自己的身世,他是翰林院出来的侍读,他不可能不知道自己身后还有关家,他拉拢自己也是白拉拢了。
陆经魁一家子都是习武的,听说家中也有长辈在军中担任武职。这样的人即便以后为官,也有他特有的背景和路,清流不适合他。
只有汤亚元,人家本就是世家子,吴方秀不管是在席间或是之后对他的态度也格外亲厚。这两人才是互相看对了眼,要做真师生的人。
自己和陆经魁,不过是做个陪衬,陪着把这出慧眼识人的戏唱完罢了。
第80章 第80章终于分了你我
不过这些事也都只是小插曲,在潭州把该办的事情办完,这些赴考的读书人们便陆陆续续收拾东西,准备离开潭州城。
没考中的回去继续读书,中了举的一半选择直接往京城去,九月还剩下十来天,这个时节南方除了秋雨多些气候还算可以,现在出发能坐很长一段的船。
等到了十月底十一月初,船行不易了再换到陆路,举人进京赶考可以走官道,沿着驿站一站一站往前赶,大概能在十一月中旬之前到京城。
但裴元是解元,他必须回一趟岳州和容县。考中解元是要给他建解元牌坊的,这个银子归布政使衙门和县衙出,这会儿怕是已经动工了。
裴元是谢家的女婿,谢九九又已经分了家,这个牌坊要立也只能立在谢九九现在买的那个宅子巷口。
这种事约定俗成,哪一县哪一乡出了解元,整条街整个村子都与有荣焉,这个牌坊该立在何处肯定要按照规矩来办。要不然不光谢九九和裴元不答应,便是街坊四邻也不会肯的。
裴元要做的就是回容县,宴请乡邻拜谒府城县城长官,表明自己日后不管去到何处都不会忘了故土人情,这才好带着谢九九和阿满去京城。
再说容县还有潘掌柜带着大头几个眼巴巴的盼着,这一去再回来就说不好是什么时候了,回是一定要回的。
新出炉的解元老爷从潭州回来,刚到岳州境内就被知府家的大管事给找上了。管事等在驿站外,对着裴元和沈霁连同终于不再是白秀才的白举人,连同一行从潭州回来的几个举人笑得殷勤。
“恭喜几位老爷,待到来年春闱必定金榜题名前途无量。”
在左知府和左家管事眼里,这些人是日后的进士,更是左知府的为官一方的成绩。
这一次秋闱岳州中举的学子一共七个,虽不如往年多,但这其中出了裴元这个解元就什么都足够了。要知道裴元之前就已经考中了小三元,如今中了解元,要是来年再考中状元,那可就是□□了。
左知府自己也是正儿八经进士的出身,但他当年光是乡试就考了三次才考中,且名次并不靠前。
之后倒是会试一鼓作气一次就中了,会试的成绩并不靠前,到了殿试时凭借一首好字才拍在了二甲末尾。
左知府知道自己的长处,圆滑不至于奸猾,没有经世之才但主事一方把该办的事办好还是从来不怵谁。所以当年考中进士之后,便托人使银子,让吏部当年便点了个缺外任为官了。
从县令到知府,这些年他除了大计述职再也没有回过京城。这些年也看过了许许多多进京赶考的举人,和金榜题名回乡祭祖的进士,见得多了其实也就见怪不怪了。
但或许是裴元的来时路,又或者是已经中了二元的裴举人太难得,总觉得自己正当壮年以后还能往上走一走的左大人,这不就主动找上门来了。
“今年轮到本官随布政使大人、按察使大人进京朝觐,专门等在此处一是见一见你们三人,毕竟错过了这一次日后再要相见,却不知是在何处了。”
今年岳州出了裴元这个解元,他跟着上官进京述职,去吏部考察恐怕腰杆子都要比上次挺得更直些,因此当他看着穿着举子青袍的三人被管家带进来,他眼尾的笑褶子都深了些。
“大人言重了,等到了京城一定要去拜见知府大人,又怎会不知道见面在何处。”
当初裴元为了妻女,等了三年才参加乡试。今年谢家刚分家,人人都以为裴元又得缓上三年再去京城,却不想这人倒是转了性情。
外边都传说裴远舟什么都好,除了怕老婆。
大家都说谢大娘子当初确实帮了裴远舟一把,可过后没多久关家就找来了,要说吃苦裴元着实没吃多久的苦,如何就咬定青山不放松一般,对谢家娘子这般死心塌地。
为此甚至有人猜测是不是谢九九背地里请了什么神佛用了什么手段,有一阵子谢九九常去的那间庵堂,都成了容县未婚小娘子们必去的地方。
原本主殿里的送子观音娘娘,也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多了个保媒拉纤的活儿。偏偏越是这样大家伙就越是传说那庵堂求姻缘百试百灵,到现在那庵堂的香火已然特别旺了。
不过这些事左知府并不在意,确定了裴元要赶来年春闱他也不废话,把真正的来意说了出来。
考中乡试之后,衙门会收录一部分优秀的考卷作为范文存档并上报礼部。这些事情自有衙门去办,用不着举人们操心。
但左知府想要做的是做个牵头的,给整个岳州的举子们出个文集。底下有些官员总想着拿联姻或是血脉来拉拢裴远舟,可一个被亲爹过继出去的人,又怎么会对这些东西真正在意。
倒不如以文会友,大家同科的举人们一起出个文集,这东西不管以后卖得如何,这也是一种情分。自己这个知府作为牵头的人,是不是也能算在其中。
官场沉浮最是说不准的事,别看着如今上头那些大人们清贵、煊赫,保不齐哪天出了什么事就得全家老小一起倒霉。
倒霉的时候不求有贵人搭救,只要能有人能帮一把,哪怕是扔个银锭给自己,说不定就能挣出一条活路来。
想要有那样的人,就得日积月累把关系网给搭好,处处留个心,得叫人记着自己的好,别让人一提起那个姓左的来就摇头。
“你们把文集诗词送去本官府上,到时候管家收集齐了会送去官办的刻书处,到时候书成了再寄给你们看,觉得可以了便送去书局书肆中,你们觉得这样可行?”
“多谢大人替我们着想,大人的好意又岂敢推辞,学生回去便把文集整理妥当。”
左知府的用意都摆到明面上来了,裴元却觉得跟这人打交道挺舒服。
什么关系就留下什么交情,往后真有什么事,或是知府大人要自己去办,亦或是真有风水调转的那日,到时候能办的就办,不能办也不落埋怨。
讲定了此事,左知府往北裴元几人往南,一个去京城朝觐一个回乡祭祖。
回到马车上,裴元把这事一说,谢九九倒是高兴得很。
“之前还说以后等你再出个话本子,看看能卖多少银子。如今话本子还没影儿,咱们裴老爷就要出文集了,这回的价可得比当年那话本子卖得高了吧。”
“那可得让大娘子失望了,这种文集只有自己贴银子出的份儿,想赚钱难上加难。除非明年我再给你考个状元回来,说不定能少亏些。”
岳州文风不盛,自己能拿得出手的还是一手字和文章,但其实策论八股这种东西,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习惯,非说喜欢得要把自己出的文集买回去,到底不多。
左大人只是牵头,官办的刻书处也比外面书局手艺更好些,该给的银子却是不能少
的。
等文集印出来,除了放到书局书肆里去卖的,还有一部分肯定是自己和其他几人分了,然后送给老师啊同窗啊考官这些人,就当是给自己造势攒个人气。
“真要想靠出这种文集赚钱,得诗词做得好。这不是正好戳我腰杆子上了,硬气不起来啊。”
“哦,还得自己贴钱啊。”
谢九九一听还得自己花钱,一下子劲头就少了大半。但随即又精神起来,“没事,等到了京城我早晚要再开个云客来,到时候我就放在饭庄里卖,不怕没人买。”
谢九九越想越觉得这事能成,裴元则听得笑得眼泪都出来了。谁家好人出去吃个饭还要买个文集回家看八股策论,也就只有谢大娘子看自己什么都好,才能想出这么个主意来。
路过岳州裴元去拜见了章世铮和崔鹤儒,同两人说过之后的安排便回了容县。
一路到家,都是想象中的花团锦簇朱紫盈门。好些往日连见都没见过的士绅豪族也派人上门恭贺裴元得中解元,谢九九买下的这个小宅子,几乎都要被人把门槛给踏平了。
直到摆过开贺宴,结结实实热闹了三天,才渐渐平静下来。
新宅地方小,开贺宴还是摆在谢家。忙完之后一家子坐下,谢九九便转头问起谢文济跟小张姑娘的亲事谈得怎么样了。
毕竟九月初十放榜,两人在潭州又带了五六天才启程回来。等到家又花了七天,这几天忙忙碌碌的就没停下来过,这一眨眼离十月也只有四五天了。
开贺宴张家来了人,是张百户亲自带着三个儿子来的,看这个架势谢九九就知道这亲事应该是八九不离十了,就是不知道正日子定在哪天。
“早就定下了,正日子定在十月底。”说起这个谢文济脸上又泛起一阵笑意,这几天实在笑得太多,脸都有些疼了。
“那就好,你和张姑娘的亲事定下,我也就放心了。”
亲弟弟的婚事定下,谢九九也把早就准备好的东西都给了谢文济,除了文房四宝和颜色适合他的几匹绸子布料,便是一整套纯金的头面。弟妹进门,她这个做姐姐的总要给点什么。
谢九九从容县出发之前就已经把前院的东西收拾了大半,走之前也嘱咐了谢文济,有时间帮她把前院的东西搬到新宅去。
黄娟想拦,但儿子的婚期已经定下了,心里再后悔也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谢文济把前院的东西全给搬到新宅那边去。
现在看着谢九九给儿子东西,姐弟之间依旧亲近,可到底还是不一样了。以前这些东西都是家里的,如今却已然是分了你我。
婚期定在十月底,裴元回家本想要写封信给关令仪,说明谢文济成亲的日子,等文济成婚之后就带着谢九九和阿满去京城。
谢九九却伸手盖在信笺上,裴元抬头去看妻子,“怎么了,这次可说好了要跟我一起走的,我一个人去京城再回来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我不可能把你和阿满留下。”
“没说不走,我是想跟你商量,我们这个月底就出发,不等到十月底再走,你说行不行。”
“文济的亲事怎么办。”
“他娶妻又不是我娶妻,我这小半年不在家里不也好好的。”
习惯是这个世上最可怕的东西,谢九九如今好似就习惯了不再事事都把谢家摆在第一位,她得替自己的丈夫和女儿着想了。
九月底走,水路和陆路交替着,再慢腊月也能到京城。京城虽冷但还不至于大雪封路。等到了京城安顿下来,还能有一两个月的时间休养生息,好好准备会试。
可要是十月底再走,说不定过年都得在路上过。到时候到了京城兵荒马乱的,人还没缓过劲儿来就要上考场那怎么行。
“这次你听我的,就这个月底出发,眼下天大的事也越不过你考试的事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