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越缺什么就越想要补什么,裴元最缺的就是个足够清高贵重的出身,关如璋才会这般谋划。
进翰林院入严学士门下,等日后攒够了资历,等到哪日外面的人再也不会计较裴元外室子的身份,关如璋的谋划也就算成了。
但这样的谋划还不等裴元表示接受不接受,一旁一直坐着没出声的关宁业先不乐意了。
极其故意地冲着关如璋的方向满是不忿地哼了一声,“父亲,等表弟真成了进士,他可先是皇上的臣子,后才能是旁人的学生。您别自作主张,反而耽误了表弟的前程。”
这话说得太露骨,气得关如璋美髯直哆嗦。还是严学士抬手往下压了两下,才没让关如璋当着他和裴元的面教训儿子。
关宁业对严府极熟,从仪门进来直到书房,那姿态那步履都跟在自己家里没什么两样。
直到进了书房见了须发皆白的严学士,这个人前威风凛凛的关家二爷,才收敛了在北镇抚司养出来的那一身桀骜气。
老老实实以学生的身份,整了整衣冠双膝跪地,双手交叠置于地面,额头紧紧贴服手背,给严学士行了磕头的大礼。
或许是顾着关如璋也在,又或者是没打算真的让关宁业在裴元跟前失了脸面,严学士脸上的神情虽不悦,却也没有再故意为难关宁业,只不过把人晾在一旁,随他坐在角落不看他罢了。
直到裴元把文章写好,不算老的老狐狸和正经八百的老狐狸互相一对视,才把话头转到了关宁业头上。
“那年你到府上来,跟我说来年不打算参加会试,也是这个时候。那天的天气比今天更差些,老夫记得还下了雪。”
这话说得裴元没忍住往关宁业身上看了一眼,严学士是他的授业恩师,敢亲自上门跟老师在会考前夕说自己不考了,这人的胆子着实不小。
怪不得他能掌着昭狱,毕竟带入一下自己,要自己去跟崔鹤儒说自己不考会试了,裴元还真就不敢。他都生怕老头儿被自己气得一口气儿上不来,就这么过去了。
“回先生的话,那天下着大雪。”
那天关宁业是匆匆而至,下午时分雪下得大了天色都显得格外昏沉。书房里除了严学士还有几个来年也要会试的举子,见关宁业来严学士原本还板着的脸一下子就笑开了。
关宁业不光在读书上有天赋,君子六艺也无一不精,妥妥一个少年得志鲜衣怒马的世家儿郎。严学士极喜欢这个学生,有时待他比对自家的子侄还要亲昵。
关宁业从小不服关如璋的管教,总觉得他爹太圆滑,做官太没有文人的风骨。严学士嫌家中子侄在自己跟前就如同老鼠见了猫,战战兢兢大气都不敢喘。
就连严学士的夫人都说,也不知道这爷俩为何这般投契。再难的事两人在书房里嘀咕过,自家这出了名脾气又臭又硬的老爷,脸上就能显了笑模样。
谁知那天关宁业来府上,是跟严学士说他来年不考会试了,问他什么原因也不说。原以为是出了什么事逞一时之气,谁曾想等过完年,这混蛋玩意儿就进了锦衣卫。
众人这才知晓,圣人亲自派身边内宦给京城各大世家摸了底,挑选出一批世家子入了锦衣卫和禁军当中,明面上这是抬举世家清流,实际上这何尝不是拿捏住了各家的把柄。
这一批世家子里庶出或是旁支居多,像关宁业这种本枝嫡子就那么几个。他是其中最显眼最出色的那一个,人人都没想到关家大房的老二,会选择这条路。
“那日之后,我不愿见你,你父亲多次问你为何要入锦衣卫你也从不说实话。今天你父亲带着裴远舟过来,我既然让你进门,便还是想听你自己说清楚,当年到底为什么选了这条路。”
“关镇抚使,今日你若说实话,咱们爷俩也不枉师生一场。你若还不说实话,从今往后便再不用登我的门了。”
严学士面上威严,其实话语里已经软得不行了。听听这话说得,只要关宁业说句实话,爷俩往后就还是好爷俩。以前他妄自决定断了科举路的事,人家都不追究了。
裴元看看还没说话就先一脸委屈的表哥,再想想严府门外大冷的天还等在外边的举子,这人比人啊就是能气死人。
不过或许是真的怕严学士动真格的再不叫他进门,一向天王老子都七个不服八个不忿的关宁业终于在自己的授业恩师跟前服了软。
原来当年关宁业被皇帝身边的内宦找上的时候,正好是关如璋在官场上最如履薄冰的时候。
当时关如璋刚刚升迁至工部侍郎,工部尚书金大人既是上官又是姻亲,在外人看来正是风光得意的好时候,其实私底下正经是两难得很。
金老大人不得圣上的心最根本的原因,是因为他是先太子的人。
如今的圣上虽是先帝和当时的皇后所生的嫡子,但他不占长。
他头上还有两个嫡出的兄弟,一个是当时的太子,一个是当时的齐王。金老大人曾在先太子的詹事府做了十年的属官,后来太子病死,金老大人这才脱离了太子党的身份。
先太子死后,当今圣上被册立为太子。又跟亲弟弟齐王为了皇位斗了个天翻地覆,只差没把狗脑子给打出来,关家也正是那个时候被牵连贬谪的。
后来的事自然是成王败寇
,关家因为关家老爷子跟圣上有情分,这些年一直被优待。
金老大人虽是先太子的人,但现在的皇帝因为跟齐王斗得撕破了脸,反而对先太子一直在面子上是尊着的。
因为只有这样,皇上才能让天下人看清楚,是齐王狼子野心是齐王觊觎皇位。而他自己是名正言顺顺位继承,先太子死了就该是他做太子。
如此一来,即便圣上并不喜欢先太子一党的大臣,明面上还得演一出君臣相得的戏码。关如璋这个跟圣上有交情跟金家是姻亲的,可不就成了夹在中间受夹板气的那一个。
关如璋是京城出了名的八面玲珑左右逢源,谁都知道关家大爷跟老关大人不一样,关家的八个心眼全长他身上了。
可越是这样,当时的圣上就越是琢磨,关如璋你到底是跟朕一条心还是跟先太子一脉是一条心。
“当初圣上身边的王公公找到我,问我想不想做真正的天子近臣。又问关家,是不是还似当年一般跟皇上一条心。若是一条心,又为何要把大哥送出京去任上为官。”
“父亲送大哥走,本是为了让圣上放心,金家的女婿都不在京城了,大嫂又没跟着大哥去任上,咱们家跟金家还能怎么亲近。”
可这些动作看在皇帝眼中,反而成了一种欲盖弥彰。关家在党争和站位上吃过大亏,关如璋的八面玲珑又何尝不是一种自保。
有些事不是你想躲就能躲的,“父亲在工部,再圆滑也守得住本心,二叔从翰林院到詹事府,看着是太子的人了,可到底清贵慎独了些。”
“大哥在任上,更是处处小心如履薄冰,这些年不说有什么大功劳,却也宵衣旰食对得起一方百姓。这样的关家太干净了。”
最后四个字,关宁业说得很轻,轻得宛如喃喃自语。他明白皇上挑中自己,是在给关家一个机会。皇上喜欢关家,但是更喜欢当年那个可以为了太子粉身碎骨全家贬谪的关家。
你关家现在太干净太明哲保身了,你们家这么爱惜自己,那我这个皇帝又怎么能放心用你们家的人。
所以关宁业只能心甘情愿入了锦衣卫,他脏了手圣上才能对关家用得更加放心。与光同尘,有时候甭管你自愿不自愿,都得走这一步。
“当时为何不把这话说出来,你父亲与为师难道就会干看着你去填这个坑?”便是要让圣上放心,那也应该是关如璋关如琅去,何必舍了关宁业这个孩子。
“老师,学生自愿的。再说入了锦衣卫也没什么不好,三十岁从五品的副镇抚使,便是当年考中进士,如今恐怕也坐不到这个品级上来。”
刚刚还是老夫这会儿就成了为师了,关宁业忍不住抬起头来冲严学士挑了挑眉,这几年在锦衣卫的时间长了,也沾染了武夫的习性,眉宇间的桀骜不驯,实在是掩藏不住。
“你!”严学士被关宁业这个逆徒气得一下子不知该说什么好,可又不打算就这么简简单单放过他。干脆抬手一指裴元:“远舟,你来说说。”
这是关宁业第一次在老师跟前表白自己当年为什么会弃了科举一道,直接入了锦衣卫。
关家这些年的起起伏伏外人当然没有资格来置喙,当年关如璋被夹在圣人和金家之间的两难,严学士也是看在眼里的。
最后的结果在外人看来是皆大欢喜,但在金老大人能不能入内阁这件事前后僵持了好几年,关如璋不管是作为金老大人的姻亲,还是工部侍郎,他承受的压力都不是外人可知道的。
所以此刻看着眼前看似云淡风轻但其实眼圈都红了的关宁业,严学士到底没有再开口训斥,而是转头看向裴元,“这事若放在你身上,你会选择哪条路。”
裴元没忍住抬手点了点自己的鼻尖,确定严学士没问错人这才起身鞠躬,“学生愚钝,学生这一路走来,一直都只有一条路。”
……
…………
听了这么多,裴元其实心绪并没有什么起伏。这个书房里的四人,除了裴元之外都太尊贵了,他们都是活在云端之上的人。
关宁业的选择是要么给翰林院学士做学生读书考功名,要么替皇上办事,入锦衣卫短短几年时间就成了北镇抚司副镇抚使。
这样的选择随便扔出去一条给严府外的举人们,那就是做梦都不敢梦这么大的前程。现在拿来问裴元,裴元其实除了有点想笑,没有多余的感慨。
“学生做一切选择,只凭心意。心中愿意便没什么不可,心中不愿谁来强求也不成。况且学生是个自己给自己做主入了赘的人,比起学生来,二表哥不过入个锦衣卫,听着也不算过于离经叛道。”
这话说得,关如璋脸色青一阵白一阵,严学士一口气顶在心口上不去下不来差点没给自己憋死。只有关宁业忍不住噗嗤一声笑出来,连声笑道,自己这个表弟真是个妙人。
同样被裴元这话逗笑的还有谢九九,两人分别回到关家的时候都是傍晚了。吃过晚饭哄睡了阿满,照例又是坐在一起互相告诉对方今天又干了什么,见了什么人的时间。
“这真是巧了,章先生当初对你那般严厉,原来还是有内情。那大舅到底是不是想要严学士收你入门,这事有没有个准话。”
“我回来的路上问了大舅舅,他摇头不让我多思此事。只说有没有他,我在岳州都要入府学,如今跟严学士的关系亦是早就注定的。”
“也对,章先生是府学的教授,你又是必入府学读书的,不管怎么着你和章先生都注定要做这两年的师生。
有了这段因缘,你来京城不管之后春闱谁是你的座师,过后只要有心人把你们之间这一连串的关系透露出去一点儿,你身上入了严学士门下的烙印,就彻底瓷实了。”
裴元有正经拜了的授业恩师,他和崔鹤儒的关系是白纸黑字记在登科录上的,要是随随便便另投他门那便是背师。
这事裴元不会做也不想做,所以不管关如璋心里到底在盘算什么,都不可能完全如他的愿。授业恩师和拜入门下,这可是两码事。
“算了,不想这些了。”在京城待的时间越长,谢九九就越觉得自己和裴元都还是太老实了。
两人的心思和欲望浅薄得几乎都写在脸上,哪里像那些老爷太太们,一句话说出来是一个意思,听在第二个人耳朵里又是另外一个意思。等回过头再细琢磨,就会发现可能这俩意思都不对,其实还有别的意思。
“怪不得母亲之前非要到府里来住一段时间,不来又怎么能见这些世面,不见这些以后你考过了会试入了官场,懂与不懂之间的区别,那可就大了去了。”
多少寒门学子金榜题名之后,就渐渐成了朝廷官场上的芸芸众生,他们的妻眷会不会比自己更惶恐更无助。
有些事没见过想也想不到,只有见过了经历过了,即便还是不那么明白,可把这些事情默默记下时时琢磨,等自己再遇见事的时候,才不至于连吃亏都不知道是怎么吃的。
第92章 第92章咏絮之才
在关家过了一个年,正月初八不管庞氏再怎么留,裴元还
是带着谢九九回了城西的宅子。不是关家不好,而是裴元知道谢九九已经在关家待够了。
“哎呀,我又没说非要回来,你可不好什么事都赖在我身上。”
回到城西的小院,谢九九可算是松懈了精神,脱了氅衣扔了袖笼坐没个坐像地歪到罗汉床上躺着,看着裴元在屋里进进出出的收拾东西。
“感情这还成了我的错了,那要不在这边住两天就搬回去,反正停云斋都给咱们留在那儿了,你要说回去我娘肯定高兴。”
“行啊,我住哪儿不是住。住在停云斋还省得我自己操心。那么多丫鬟的月钱也不用我给,我饭来张口衣来伸手的多舒服。只要你闺女肯回去,我没意见。”
过完年阿满就算是四岁的小姑娘了,过年期间裴元打着温习功课的由头基本没再跟着关如璋和关如琅见客、出门。
躲在停云斋里,除了每天一篇四书义一篇五经义,之外并不会再翻书温习。一天里有大半天不是窝在暖阁里跟谢九九缠磨厮混,便是把阿满抱到书房里,亲自给女儿开蒙。
阿满毕竟是孩子,是孩子天性就爱玩儿。本来整天胡吃闷睡醒了就玩儿,玩累了就睡的小孩儿,突然被她爹压着认字,简直是天都要塌了。
一个天地人日月星,翻来覆去的读,一横一竖一撇一捺,肉嘟嘟的手捉着笔来回来去不断地重复,阿满很快就从兴致勃勃变得厌烦起来。
再聪明的孩子也只是个孩子,不能指望她跟大人一样坐得住耐得下寂寞。
小姑娘偏还不讲理,总觉得在家的时候她爹没让她读书,来京城的路上也没让她认字儿,就是住在停云斋里头她爹才开始不让她出去玩儿的。
所以阿满坚定又固执地觉得自己现在每天都要认字写字跟住在停云斋有关系,只要从停云斋搬出来就好了。
知道今日要回家,阿满专门起了个大早。
回到家里之后挨个把潘掌柜谢有粮等人都抱了一遍,再把在关家的时候就已经准备好的东西当做礼物,给家里众人挨个送了一遍。
对阿满来说,从容县的家里到京城是出远门,从城西的宅子去关家住了这么久也是出远门。小家伙觉得自己在外面住了这么久,回了家肯定不能空着手。
把礼物分发完,阿满就心满意足回自己房里玩娃娃去了。
娃娃是金氏前几天专门差人送到停云斋的,官窑烧制的一整套瓷娃娃,有大有小活灵活现,阿满这几天心心念念的就是这一套娃娃。
“你今天没空盯着她练字读书,她越发觉得只要回来了就不用写字。”现在跟她说住回去,阿满真能把天都给裴元翻了。
“罢罢罢,快别说这个。阿满今儿躲个懒我也跟着松快一日。真要天天跟着妮子较劲儿,我这日子也要过不成了。”
之前在关府见过关如琅怎么跟关继业为了读书进学的事儿死磕,对此裴元的态度一直都是站着说话不腰疼。
一来他觉得读书这事不能强求,关如琅当初在容县跟谢文济说读书也得随缘的时候那般洒脱,怎么轮到自己儿子的时候也想不通了。
二来他一直觉得自家姑娘是天下第一聪明的孩子,关如琅这份发愁自己肯定是不能感同身受了。
谁知自家的聪明阿满,一到了读书写字的时候就像是换了一个崽儿。聪明还是聪明,不管认什么字都快,跟着自己读过两遍基本都能记住。
教她写字,横平竖直很快就能照着自己写的字来描红。写得虽不怎么好看,但确实是那个字。刚启蒙的第一天裴元见女儿聪慧成这样,那叫一个高兴啊。
当天晚上专门让珍珠去厨房里要了个鱼头炖豆腐的锅子和一壶温酒来,一口鱼肉一口酒地跟谢九九吹嘘,自家的闺女多么聪明多么有天赋,往后必定是咏絮之才,不让须眉。
说完又跟谢九九絮叨了半晚上的谢道韫,听得谢九九哈欠连天,最后接了一句‘那挺好啊,你看人家姓谢阿满也姓谢,这不就是冥冥之中的缘分’,把裴元哄得浑身骨头都轻了三两。
谁知阿满这丫头什么都好,就是没个耐心。坐在书桌前好似椅子上长了刺,安定不下一刻钟就要开始动来动去扭来扭去。
小孩儿年纪小主意却大,在她看来爹爹教过她的字她一看就会了,会读也会写,第二天再问自己也没忘了就行了,干嘛还一遍两遍地写。
字非要写得那么好看做什么,能认得出来不就行了!阿满说这话的时候恰逢关继业也在,身为小舅舅的关继业在一旁听得连连点头,定不下心读书的舅甥俩,可算是找着知音了。
许是妻子的话让裴元又想起了这段时间在阿满身上经历的挫败,连连摆手也不敢再故意拿住回关家的事情来逗谢九九,只让她赶紧想想晚上吃什么。
今天第一天回来就不让厨房在家里做了,去临着两条街的胡同口的山东菜馆叫上两桌菜,当是跟家里人补一个过年的席面。
不过还没等谢九九想好吃什么,院子里就传来曹勇有些急匆匆的脚步声。
“大爷、大娘子,快出来看看谁来了!”
“谁啊,不是说了好多回别着急别着急,咱们现在可不是在家里……”
城西这个宅子的位置离国子监、贡院都不远,内城城西又有几个规模不小的寺庙,时间一长住在内城西边的便以读书人和五品以下的官员为主。
这宅子的规模建制摆在这儿,同一条胡同里的街坊四邻家中大小格局也都差不多。
除了裴元和谢九九这种来路特殊些的,能买或能租得起这地界宅子的人家,要么是家境好的读书人,要么是已经有了功名的官宦人家。
谢九九在这里住的时间不长,但是刚搬进来那两天她就仔细观察过了。
自己的新邻居们都很谨慎小心,即便有两家有想法跟自己认识往来,也只是派家中奴仆送了张帖子上门。
话也说得十分客气,说是自家刚安顿下来,就不冒昧上门打扰了。等贵府安置妥当踏踏实实过完年,春暖花开的时节,大家伙再找个好天气一起聚一聚。
第93章 第93章92章下半段(粘贴的时……
瞧瞧这话说得多好,想跟你家来往认识又怕耽误了你们家的事。都还不怎么认识,过年这个档口就不裹乱了,别还不怎么熟就你来我往的送了人情。
等到来年春暖花开时,裴元这个举人老爷是金榜题名蟾宫折桂,还是继续再当三年的举人老爷也能有个结果。
到时候您家是个什么门楣什么身份,来往交际该拿捏个什么度,大家伙心里都有个数,该送什么东西该怎么往来称呼,都不叫人为难。
这种地方住着,可不像以前家门口的巷子里,搬来一户新人家,你提一块腊肉我裁剪一块布头,上门打个招呼就算认识了的。
“大娘子,一高兴就忘了。”曹勇抬手在自己后脑勺上呼噜了两把,“是沈相公和于娘子来了,还带着家中的哥儿姐儿呢。”
“哟,可算来了!快、快些把人请进来。我就说之前明明跟沈霁说得好好的,等到了京城就要第一时间联系上,怎么会来了就找不着人了!”
一听是沈霁和于氏来了,谢九九趿拉上绣鞋就往外走,一边走一边嘀咕也不知道这抱怨是说给谁听,也不说要小点儿声要端着劲儿了。
走到在后院垂花门处,谢九九亲眼瞧见于氏,顾不得沈霁还在一旁,抬手就把人沈相公扒拉开一把抱住于氏,“姐姐如何也来了,你来了就好,你不来我连个能说话的人都没有。”
于氏依旧温柔娴静,被谢九九抱着胳膊往暖阁里走,照样还是笑盈盈的。
沈凤岐和沈清蘅则被听见动静出来的阿满拉着往她房里去,小东西说的话跟她娘说的一个意思,清姐姐来了她就有说话的人了。
全然不记得今早从关府回来时,还拉着关继业的手一再叮嘱她小舅舅,有空来家里找自己玩儿。
只剩落在最后面的沈霁转头看看裴元,裴元扬起下巴往书房那边指了指,娘俩一看就是有私房话要说,就别凑上去惹人的的嫌了,去书房凑合凑合得了。
暖阁里火炕烧得正旺,于氏进屋之后斗篷和夹棉的比甲就穿不住了。
谢九九自己动手接了于氏脱下来的斗篷挂好,又新倒了干桂圆红枣茶来,等于氏从外边冷飕飕的劲儿中缓过来,谢九九才问起她这一路的事。
“之前在潭州,我还问过沈霁来京城赶考会不会把姐姐和两个孩子带上,他当时说是你不放心家里不肯跟着来,怎么这又想通了?”
“有件事,得跟你说。可你得答应我听了别难过。”
“不是,你先说什么事,真要是难过的事我也控制不住啊。”
谢九九一看于氏那凝重的脸色心就提起来了,家里年前和年后都送了信来,谢文济每次都要把家里和云客来的事事无巨细都说给自己听。只要这小子没骗人,家里应该不能出了大事。
于氏一直在岳州,自己跟她关系好,但
两人的关系之外若是还有什么能牵扯认识的人,谢九九只能想到黄金珠。
谢九九想问是不是黄金珠出了什么事,却又欲言又止。深深吸了两口气,把因为情绪紧张引起的隐约腹痛给强压下去,“于姐姐你说吧,到底什么事啊。”
“去年十月初的时候,黄娘子生了。”
去年六月,谢九九见黄金珠的时候黄金珠的孕肚已经显怀了,当时谢九九问她几个月,她说的是马上四个月了,这么一算十月初生孩子,那可是没足月啊。
“八个月就生了,是不是她家又闹什么幺蛾子了。”
罗永这几年一直在青松书院读书,沈霁跟他的关系不近,但这种事情他要打听一定能打听得到,要不然于氏也不能知道黄金珠的事。
“她家那个张姨娘是个不讲理的,听说生了儿子之后就更是蛮横。黄金珠平日里镇得住她倒还好,只是她那一胎听说是怀得不好,等月份一大精力就越发不济。”
本来张氏一个没读过书甚至连字都不认识的女人,觉得自己生了儿子就能仗势并不出奇。再说她一直都在容县家里,黄金珠则跟着罗永在岳州,两边隔着这么远的距离,想闹也闹不起来。
可随着黄金珠月份越来越大,罗永就以她精力不济管不了家中诸事做借口,把张氏给接了来。两人本就不睦,一个屋檐下住着怎么可能相安无事。
“究竟发生了什么,罗家不说外人也不知道具体的,总之就是黄金珠被那张氏气得早产。她在产房里难产,外边罗永和那张氏没良心,一个劲的拉着稳婆说不保大的保小的。”
或许是到那一刻黄金珠才恍然大悟自己到底干了什么,原本因为这一胎怀得艰难瘦得只剩一把骨的女子,也不知道哪里生出来的一股劲儿。
死死攥住接生婆的手,让她必须大小都保下来,要是实在没法子那就保大不保小。
要是听了外面罗家的话保了小的,除非把这产房里她的丫鬟奶娘全都打死,但凡还留了一个活口,她就要自己的陪嫁把这事传回黄家,告诉黄家自己想活不想死,是罗永和张氏害死的自己。
张氏不过一个村妇,罗永也不是个有大出息的,隔着一道门听着黄金珠嘶声力竭的嚎叫,一时之间也都不敢做声了。
“最后孩子生下来,黄金珠的命也保住了,只是两人的日子是彻底过不下去了。
她身边的丫鬟连夜回黄家把这事给说了,她弟弟黄金宝带着家里的家丁和护院来了府城,连月子都没坐就把他姐和黄金宝生的那小闺女给接回去了。”
“事情当时闹得挺大,她被黄金宝接回家那天,我让沈霁带我一起去送了送。看着她那张蜡黄瘦削的脸,我就觉着人这辈子怎么就这么难,这么脆弱。”
于氏见了黄金珠忍不住心中感慨,一是觉得人世无常她不能委屈了自己,二也是觉得人心难测,自己不能真把沈霁大撒手,让他一个人来京城。
“这不我就跟来了,我也知道便是我跟来了,这男人要变心还是会变心。可我自己不像傻子一样守在家里带着孩子眼巴巴的等着,我心里就舒服了。”
第94章 第94章有命在,什么都有可能。……
谢九九怔怔地看向于氏,良久没说话。她心头翻滚的情绪如同熔浆灼烧,心里有千头万绪的话要问,可话到了嘴边又觉得说什么都是无用。
她甚至有些想象不到,当年那个黄家金铺骄傲得跟个小孔雀一样的黄金珠,该经历了多少磋磨苦难才能变成于氏嘴里蜡黄枯瘦,眼眸深陷连说话都费劲儿的妇人。
“别哭了,我去送她的时候她认出我来了。还拉着我的手让我给你带句话,你快别哭了我才好把话说与你听。”
“我没哭,我哭什么啊。”
谢九九想说我才不哭,当年不管是黄金珠成亲前还是成亲之后,自己跟她不晓得叮嘱过多少回,这世上再没有什么东西比自己的命更重要。
有命在,什么都有可能。没命在,万事皆休。
吃的穿的、好日子前程、一花一木斗转星移,都得活着才能吃着看着。十几二十年前,容县的临泽楼就不如现在的大,这都是后来找了能工巧匠又扩了一遍,才有如今的气派。
又比如潭州的八方楼和京城的关家与杨府,若不是亲眼所见,谢九九都想不出来北地没临着大河大户的地界,怎么能在自己家里引活水修出那么大个人工湖来。
还有那日冰嬉,女主子们坐在冰床上玩过之后,又有家中少爷们带着家丁护院组了队伍,穿上冰刀上湖面打冰球。
北方人身胚子是比南方人壮,好几个五大三粗的汉子撞在一起,谢九九隔得老远都能听到骨肉闷闷碰在一起的声音,看着唬人得很。
这些东西说起来不算什么,可谢九九就想要经历经历,吃过看过见识过,才不枉费来人间走这一趟。
“都只活这几十年,我们女人不能封官拜相也就罢了,如何连命都这般不值钱,凭什么呢。”
“你别生气了,黄娘子知道你的心思。”
谢九九这话若放在以前,于氏顶多认同一半。循规蹈矩读着女戒女则长大的于氏,虽觉得谢九九话说得有道理,但在她心里操持家务,伺候公婆教养孩子,还是更重要些。
甚至对于女子生产一事,若是丈夫夫家对自己好,孩子总归是比自己更重要些。
可如今亲眼看见黄金珠那个样子了,再加上这一路从岳州到京城,哪怕赶路赶得头昏脑涨水土不服,却也还是见过了许多以前从不曾见过的,吃过了自出生起就从来没吃过的。
还有这鹅毛大雪千里冰封,不亲自到这北地走一趟,光看书里写的又如何能想象得出来。
于氏还记得路上她和沈霁遇着一场雪,被迫在驿站停了两天。
那两天自己在驿站里也不着急,看着洋洋洒洒一片一片似浮毛的大雪,她这才明白‘燕山雪花大如席,片片吹落轩辕台’是个什么景象。
自己在岳州也见过雪,但顶多也只是像盐粒那样,要凑近了使劲儿看,才能看出来小小一朵雪花晶莹剔透。
“她说她没力气也没时间给你写信,说你不要怪她这几年不听劝,还要次一次拿罗永的事让你为难,她就是知晓你舍不得她吃苦,才每次都应下来的。”
“她脑子有病吧,这千里迢迢的就让你给我带这话,难不成就没一句好话说给我听听。”
黄金珠扯着自己给她做大旗这还要她来表白?自己又不是个傻子还能不知道。做朋友嘛就是这样的,她好的时候自己喜欢,她不好的时候自己不喜欢,可不喜欢难道还能真不管了?
“有好话有好话,这不是还没说到嘛。”
于氏起身绕过炕几坐到谢九九身边,拿出帕子给她把哭得乱七八糟的眼泪给擦了,“她还说这次没死,以后也不会死了。”
“还说京城好,你来了就别回去。等她把身子养好孩子养好,到时候也到京城来找咱们。”
“真的?”
谢九九一听这话,刚刚还哭得一抽一抽,扭脸就乐了。“她早该来,于姐姐你知不知道咱们那儿好些时兴的布料和花纹样式,都是京城
已经过时了的。”
“我带来的好些衣裳首饰好多都要重新改,等过完十五咱们一起去铺子里逛一逛,别到时候你家沈相公都中了进士了,咱们于娘子戴的首饰却见不得人,那如何能行。”
黄金珠能说出这样的话,谢九九就知道她的心气儿已经回来了。往后不管她是不是真的会来京城,这日子她肯定能过得下去。
山长路远,至亲好友都难免有相隔千里数年不能见的时候。经历了分家赴京的谢九九,对这些事已经很难再悲春伤秋的难过了。
而另一边阿满的屋子里,三个孩子则还不知道难过发愁是什么东西。
“清姐姐,你看这个。”
阿满把自己早就偷偷放好的匣子打开,里面的东西很杂。有漆盒装的胭脂,有仿生的绢花,还有一扎颜色鲜艳又正的头绳,和一块阿满一只手就能攥紧的小小玉牌。
“都是我给姐姐留下来的,这个是路上买的,其余的都是我去舅爷家里做客,他们送了我,我觉得这些东西姐姐也会喜欢,留给姐姐的。”
谢九九告诉过女儿,想阿奶舅舅和小姨他们了,就可以给他们写信。还说了从京城到岳州到容县送一封信要多少钱。
最快的找专门南来北往的信使,一封信三百文,捎带的东西多一点儿都得加钱。慢一些的,一封信二百文,还能捎带一个重量大小都有限制的小包袱。
最慢的,也是风险最大的,便是把信托给去岳州的商队。因为是顺路捎带,所以价格一般最贵也就一百文了。
但行商在路上耽误的时间也最长,人家一路往南说不定就在哪个府城停留下来,一停就是十几二十天。等信真正送到地方,往往都是几个月以后的事了。
“我没那么多铜板,又不想清姐姐那么久才收到东西,就把这些都攒下来,等攒到够信使说的那个小包袱那么多了,再一起寄给你。”
“现在好了,清姐姐你来了咱们给信使的钱就省下了,等过两日咱们拿这个钱出去买泥人儿吧,京城的泥人比家里的好,看着跟真的一样。”
才四岁的小丫头片子就已经知道怎么样最划算了,听得沈清蘅一愣一愣的。
“你待我的心我当然知道,怎么会怪你没给我写信。”沈清蘅认真小心地把匣子收下,又从荷包里掏出几朵干花,“我们跟着爹娘赶路太急了,没地方买东西。”
“这是我从家里出发前摘的花朵儿,一路上倒挂在马车和船上,烂了一些掉了一些,还剩下这些一半给了哥哥,我荷包里的这一半你我分了可好。”
“好好好,家里的花比京城的好看。我在舅爷家看了好多花,都不如家里的好。”
小孩子还不知道什么叫做乡愁,他们跟在父母身边也并不觉得想家。
可还是免不了把‘家里的’挂在嘴边,好像什么东西都要拿来跟家里的比一比,反正在阿满的心里大多数东西还是家里的更好。
“你这阿满,我和妹妹来了这么久,怎么就只看见你给妹妹的东西。我呢,就一点儿没想起我啊。”
“大哥,你别只问我给你准备了什么,你先说说你给我准备了什么。”
对于沈凤岐和沈清蘅阿满分得特别清楚,沈清蘅什么时候都要排在沈凤岐前面。
因为之前在府城的时候,每次跟着沈凤岐去玩儿,他玩高兴了就蹭蹭蹭跟着别的男娃子跑没影了,只剩个书童老老实实留在谢阿满身边看着。
沈清蘅则不一样,阿满知道自己爱玩爱闹,玩起来吵吵嚷嚷的一条巷子里的婶子大娘们想安静睡个午觉都睡不成。
也知道沈清蘅喜静,整日里安安静静的拿个顽器或是一本字帖,就能自己跟自己玩一下午。
但即便如此,每次阿满去找她,她都耐心陪着从不觉得厌烦。这么一比较,那阿满更偏心谁傻子也该知道了。
“我就知道你要这么问,瞧瞧这是什么。”
沈凤岐从袖兜里掏出个小葫芦来,本来安安静静的小葫芦,等沈凤岐摆到炕桌上,便开始发出清脆悦耳的蝈鸣声。
“哎呀!是冬蝈蝈!”阿满一见这个乐得差点原地蹦起来,当即就恨不得往沈凤岐身上猴儿,却被沈凤岐退一步躲开,让阿满去抱沈清蘅。
沈凤岐今年十岁了,十岁的男孩儿已经不大像个孩子,而是个小小少年了。以前再皮读书之后也知礼懂事,七岁不同席,自家跟谢姨和裴叔父的关系虽亲近,但自己却不能仗着这份亲近没个规矩了。
阿满压根没注意到那些,只撅着屁股趴在炕桌上看蝈蝈。
倒是沈清蘅把哥哥这个动作记下来,打算过后要跟爹爹说,自家这个哥哥真的又比之前懂事了些。但又偷偷藏了蝈蝈,也不知道怎么一路带过来的!
孩子们或闹或静,但都在慢慢长大。蝈蝈的叫声不大但清脆,连书房里的裴元和沈霁都能听见。
沈霁当然知道儿子偷藏了蝈蝈,但孩子嘛总有些戒不掉的喜好,这也不让那也不让,那不是养孩子而是养傻子。
而裴元问过沈霁,知道他是年前就到了京城还一直带着妻儿住在客栈里,就没功夫管孩子在干嘛了。
“你既知道我在关家,当时就该递帖子上门。你与我什么关系,你去关家找我,难道不该拜见府里长辈?什么时候该清高什么时候得放心身段,我以为这事用不着我来教你。”
“你看你,我才来你就啰嗦我这些。谁说我没有四处活动的,出发前我去了一趟书院,山长和老师给了我一份名单,都是山长早年间在京城认识的同年和同门。”
“还有知府大人那边,过年前几天我去了一趟承恩寺,送了些年礼过去。”
从外地进京述职的官员,住宿大多不会选择客栈和同乡会馆。太祖皇帝开国时就明令禁止过官员朋党,来京城述职大计的官员就更要防止旁人弹劾自己有结党嫌疑,引起非议。
而寺庙环境清幽,住宿舒适。从本朝开国之初到现在,寺庙留宿这些官员和赶考的举子已经成了习惯,很多寺庙和道观都有专门的客院客房,配置十分齐全。
“我也送了,我还替你送了一份。左大人难道就不曾跟你说过这事?”
裴元没好气地冲沈霁翻了个白眼,“我让曹勇给岳州会馆的掌柜留了话,要是你去就一定给你带个话。你倒好非不去,在客栈里过了个年,沈家公子什么时候受过这种委屈了。”
“怎么没说,先说了你替我送年礼的事情,后头就一直在说他去关府见你两个舅舅的事。”
沈霁确实不是故意不去,而是看着连左大人这么事故圆滑之人,都把握不住分寸去关府拜见,他就多少害怕自己去了,反而让裴元作难。
难不成让他两个舅舅觉得裴元身边的亲友都是些趋炎附势,恨不得借着裴元攀高枝的人?沈霁思及此处又摇摇头,“你我之间的关系,知道你回来我这不就来了,再莫啰嗦我了!”
“行行行,这事上我是说不过你的。且不说你来得晚了还有个理由,老白呢?”
白秀才去年是跟着裴元一起回县城的,但是在家里没待两天他就带着妻子回他妻子的娘家去了。
一来是因为他妻子说想要回家看看,二来那些年供养白秀才读书的影子,起码有一大半都是他岳家给的。现在女婿终于考中了举人,说什么都应该带着妻儿回去一趟。
走之前裴元也跟他说定了,等到了京城就先去岳州会馆,不管住在哪里都留下个口信。
人离乡贱这个道理古往今来莫不如是,他们仨作为同年的举人,来了京城不说拧成一股绳,但也该多些联络往来才是。
可本以为处理了谢家事,肯定是出发最晚的裴元,来了京城以后竟是沈霁等不到白秀才也等不到,弄得他都忍不住心中嘀咕,别不是路上出什么意外了吧。
“老白他妻子又病了,听说病得不好。连从娘家回自己家里都不敢挪动不敢见风,他也只能带着妻儿暂且住在他妻子娘家。”
白鹤川,多少年的老秀才好不容易考中了举人。人人都觉得今年春闱便是天塌了他都一定会赴考,可人家偏偏选了另一条路。
“他说今年的春闱他就不考了,以后考不考是以后的事,眼下他得先顾着家里人。所以,他今年不会来了。”
第95章 第95章过江龙vs地头蛇……
知道白秀才不考了的事,让晚上
席面上的几人的兴致都没有那么高兴。
会试跟童子试乡试不一样,童子试一年一次,只要你家里出得起考试的银子,就能年年去考。
只要先过了县试,后面的府试院试可能性就很大了,到时候再启程去府城省城心中也有底气些。
乡试流程复杂路程又远,花费的银钱更多。
最主要的乡试入贡院比童子试的时间更长跟艰苦,秀才们得从全省各地奔赴省城,到了以后要花钱在客栈、寺院住下等着考试。
考试期间就缩在那么小小一间号房里,别管外面是秋燥难忍还是秋风瑟瑟,碰上什么天气也得熬着,只要不死就怎么都得熬着。
乡试这么难,会试就比乡试更难。
裴元拖家带口从容县到京城,来了以后为什么会愿意听从关令仪的话,先是一家子都搬进城西这个宅子住下,之后又去关家过了个年。
什么见世面啊、跟着舅舅们去拜谒大儒长辈、什么提前跟关家的亲戚走动起来,方便日后自己入仕和九九做生意,这都是理由,但又都不算是最主要的理由。
最主要的理由只有一个,那就是这一路来京城全家人都太累了。
从水路换陆路,船上飘了一个多月又换成坐在马车里一路颠簸,天气还越来越冷,冷得大头的老婆路上一个劲的揪大头,怪他不该跟这一路过来。
来了以后,城西这边有关家给的两房奴仆,过年裴元和谢九九不在,厨房里的粮油米面各种鲜肉腊肉菜蔬都堆满了。
潘掌柜、谢有粮和大头一家,每天吃了睡睡了吃,实在闲了出门溜达一圈,还不怎么适应京城的冷,往往是周边转一圈就回来,也不想去远地方。
就这么什么都不干的养着,一家子从上到下除了阿满,直到过完年才真正缓过来。裴元之前都跟谢九九说,去严学士府上那天写的文章,充其量也就算是能看,跟出彩没半毛钱关系。
这一切的一切,归根究底都是长途跋涉水土不服。
人累得狠了之后,不是说提起劲儿来就能提得起来的,就得过这么一段什么都不干什么都不想的日子,让身体恢复过来力气精力才能跟着慢慢恢复过来。
白秀才去年刚经历过乡试,对贡院考场和号舍的日子还有本能的适应,要是不一鼓作气来赶考,再等上三年,不确定的因素就太多了。
读书一事向来是不进则退,他得再苦读三年不泄气,每天都要写文章研究如何破题怎么入手,要是稍微懒惰一点儿,三两个月不拿书连下笔从何而起恐怕都得恍惚一阵。
还有他的年纪,白秀才已经过了四十了,四十不惑五十知天命,到了知天命的年纪,大多数男子出门手上都要执杖了。
再过几年小娃子们见了得喊他一声大伯老丈,谁能保证他这三年身子骨康健,谁又能保证他三年之后还能受得了会试入贡院这三场考试。
京城的二月到底有多冷,只有真正到了京城的举人们才知道。南边的考生进京以后还没进考场就病了的多的是,一病不起甚至命都没了的也不是没有。
白鹤川今年不来,三年后是个什么光景,叹一句前途渺茫只能尽人事听天命并不为过。
也正会试艰难且要紧再要紧,酒酣饭饱之后裴元便顺势按住了沈霁的手,以防这小子再跑了。
“我让曹勇高义和关杰跟你回去一趟,把客栈里的东西收拾收拾,今晚上就搬过来。”
“不用,我找的那个客栈还算清净,再说住了这么久都习惯了。”
沈霁就怕裴元会要留自己住在家里,前院本来就已经住了潘掌柜他们,自己还带着书童丫鬟和两个仆从,要是再搬过来像什么话。
“习惯什么习惯,我还不知道你。清净是因为刚过完年,等再过几天试试,那些个举人们能吵得你晚上睡不着。”
裴元小脸一绷,不管沈霁还要推辞抬手指向沈凤岐,“小子,愿不愿意来你谢姨家住。”
“裴叔父,我娘都跟谢姨商量好了,今晚上她俩一个屋睡,让您跟我爹睡书房。”
沈凤岐当然愿意留下来,客栈有什么好的,客房收拾得再舒服也没个自由。偷溜出去玩儿,也不像家里出了门就都是相熟的玩伴。
再说客栈里人多眼杂便是能出去,沈凤岐也不愿意出去。沈霁总要出门跟别的举人往来交际,客栈里就只有母亲和妹妹,沈凤岐得守着她们。
裴元一听他这话就乐了,再不管沈霁还要啰嗦什么太麻烦了,就起身让关杰和高义去套马车,又转身嘱咐大头晚上准备些老家的菜色当宵夜。
夫妻之间嘛,偶尔分开睡一夜也不是什么特别难过的事情。书房里什么都有,裴元搓搓手已经开始琢磨晚上应该准备一坛还是两坛子酒了。
老友相聚最是欢喜,这一夜后院正屋和厢房的灯都亮到了半夜才熄灭,第二天谢九九便张罗着把西厢给沈霁一家子给腾出来了。
阿满和沈清蘅搬到东厢的书房里住,除了春儿陪着还有沈清蘅的奶娘一起住。
书房挪到前院空着的正屋,西厢留给沈霁和于氏夫妻二人,沈凤岐因着年纪半大不大了占了个便宜,他自己一个人住西厢的左边次间。
两家以前就一起在鹿鸣村的老房子里一起生活过,现在又住到一起,没人觉得有什么不合适的,包括潘掌柜谢有粮他们也觉得这样挺好。
裴元把书房搬到前院正屋之后,他们有空没空也乐意去书房溜达两圈。之前书房在后院,东家一家人又住在关府,他们有时候想去书房借本书,也不好直接往后院去。
现在书房搬到前院,谢有粮是去得最多的。当账房不识字不行,当年谢九九给他找的老账房除了教他记账也教他识字念书,时间长了谢有粮也有了看书的习惯。
对此最高兴的是沈霁,当年在鹿鸣村当教书先生的时候他还教过谢有粮。这些年两人极少见面,但见了依旧一个是先生,一个是学生。
沈霁给他找了好些书出来,一册一册拿给他看。看完一册需到他到自己跟前回课,说清楚都从书里看明白了什么,才能换新的一本。
两家人现在一起住在后院,虽挤了些却也热闹。
等过完大年十五出了年,于氏一再坚持要给谢九九银子当做伙食费,谢九九则说什么都不肯收。
实在犟不过了,谢九九干脆把阿满往于氏怀里一塞,“谁说于姐姐住进来就是占了我的便宜,你能帮我看着这活祖宗,我就谢天谢地了。”
沈家要在京城置办宅子不难,难就难在眼下什么都定不下来。总要等沈霁考完,考中了进士又确定要留在京城为官,才好挑选宅院。
到那时来京城赴考的举人该离京的离京,该赴任的赴任,人少了房价也能便宜些。要知道沈霁来京城住在客栈没租个小院子,就是因为赶考的人太多他又到得晚,实在舍不得花那冤枉银子了。
“怎么今天又要出门?中午还回不回来吃饭啊。”于氏把肉嘟嘟的阿满抱起来,“裴相公一早就带着老沈出门去了,我问老沈什么时候回来,他自己都稀里糊涂的。”
“二月初九的会试,现在都快正月二十了。沈相公那人实在不会钻营,裴元在此一道上多少比他要强些,你就放心吧,保证不能把你家沈相公给卖了。”
“我这边再不干活儿也不行了,从年前歇到现在,潘掌柜他们每月的月钱我可是照发着的,再不想办法给他们找地方干活儿,我这家底可真要被掏空了。”
来京城住的地方是关令仪给的,省下来银子却一点都没留下来。
十月初从容县出发,潘掌柜几人的月钱还是按着在云客来干活的时候发的,甚至因为吃住都在一起,花出去的银子比以前还要多更多。
这笔银子省不下来,谢九九从未想过在这个上面抱怨。
但来了京城这些日子,不管是在关家,还是抽空出门在京城街面上走动观察,亦或是跟
着关令仪或是杨氏冯氏出门,见到的听到的都让谢九九越来越明白,自己眼下想要开饭馆不现实。
不是租铺子的银子不够,也不是怕有地头蛇搅局。而是京城太大了,大得谢九九摸不准在这种地方开饭馆,该准备多少本钱。
该做哪样的菜色,该怎么定价该怎么建立自己的人脉来进货,鸡鸭鱼肉菜蔬瓜果,米面粮油什么多什么少,在京城的岳州人到底有多少,菜的口味该怎么定。
一桩桩一件件全是事,不想则以一想谢九九愁得简直睡不着觉。
前几日找来潘掌柜几人商量,没想到这一次他们比谢九九要适应得更快,几人早就在私底下商量过,都是在饭馆里干活干老的人,谢九九发现的问题他们也能发现。
不能贸然开饭馆,人也不能一直这么闲下去。当初跟着谢九九这个东家出来,三家都是跟谢九九签了契书的。
新的饭馆开起来,谢有粮和大头各自在饭馆里占一股,潘掌柜占两股。新的饭馆开起来之前,谢九九这个东家要一直给三人发工钱。
两者结合就是明晃晃的肉骨头,吊在几人跟前让他们愿意为了谢九九口中‘以后的云客来’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要不然,谁能大几个月不拿钱没活干地跟着你谢九九从容县到京城,真以为这一路好走,真以为光一个谢九九就能让人抛家舍业?
好在来了,见了京城的繁华也见了关家给裴元和谢九九准备的好宅子,即便新云客来还没影儿,大家心里这股气还挺足的。
不就是外江龙害怕斗不过地头蛇嘛,那就先沉下心来把京城这盘子水给摸透了再说。做生意不能着急,这个道理吃过亏的潘掌柜比谁都清楚。
今天谢九九出门,一是听说南城有一家做潭州菜的馆子。在京城开了几年,生意不算好也不算差,算是站稳了脚跟,谢九九打算来尝尝味道。
二是这几天潘掌柜几人都出门自己寻摸活路,趁着出门吃饭的当口正好问问他们,这几天都有什么进展。
家里的饭菜现在多是由关家送来的那一房下人在做,管着厨房的胖婶子手艺不错,但就是太喜欢做面食。
炊饼、肉炊饼,面条,擀面条。揪面片、疙瘩汤,哎呀五花八门的,刚开始一家人都说好吃,时间长了真受不了。就想吃完大米饭,配一个韭菜炒腊肉也能下三碗饭。
昨天晚饭的时候听谢九九说今天中午请客吃饭,今早一个个的连早饭都没吃多少,就等着搓谢东家这一顿了。
第96章 第96章这是你的事业
刚过完正月十五,现在就出门在街上逛街买东西下馆子的,大多荷包里还有点底子,走在路上一个个满面红光的。
看得坐在潭州菜馆二楼的谢九九也忍不住嘴角含着笑意,到底是天子脚下,一个个的看过去都跟看一坨坨银锭子一样,怎么瞧怎么让人欢喜。
说这话的时候谢有粮落在三人之中的最后面,前面的没听清就听见她表姐那句欢喜。
本来就有些浅浅得意的年轻人脸上越发露出几分喜色,后头那一只脚还没踏进门,就忍不住跟谢九九邀功:“表姐,我找着活儿了,就在南城。还包吃包住,等过两天我就搬过去。”
“这么快,问清楚什么地方干什么活了没有。”
谢有粮脑子转得快,但再快在外人眼里他都还只是个没成亲,嘴上没毛办事不牢的年轻人。
说话甚至还带着一听就知道是南地人的方言,在家里说话稍微快一点关杰他们就直呼像在唱曲儿,压根听不懂。
“在南城一个饭馆里做跑堂倌儿,饭馆不大,除了我还有两个跑堂,我负责点菜记账,等每天打烊了以后再跟账房那边对账。”
谢有粮本就是正经的账房先生,之前云客来每日的流水账目颇大,即便不能跟京城那些大饭馆比,以谢有粮的经验想要找个账房的活儿,不容易但慢慢找肯定能找着。
现在去做什么跑堂倌儿,说是底下还管着两个人,说白了他干的还是跑堂的活儿,只不过额外还得把每天每桌客人第一遍粗账目先算一遍。
这个活儿琐碎又不能分心,并不是多好的差事。谢九九一听谢有粮找的是这种活儿,当即就想拒绝不让他去。
可谢有粮有自己的想法,“我不像潘掌柜当了这么多年的掌柜,南来北往的客人见得多了,什么地方的话都听得懂,乡音也浅。”
“大头大部分时间在厨房,乡音重点就重点也没事。就我这个做账房的,人家一说就说账房先生最是个轻省活儿,守着算盘笔杆子就能赚钱。”
可其实光是饭馆里纳西供应菜肉米面的老板们,每天下来都有不少需要交涉扯皮的事。这家的菜不好,那家又要提前支取银子,亦或是少送了东西,临时涨了价东西却已经送来了。
这些事拍板的是掌柜,但所有跟银钱有关的事情难道不得从他这个账房手里过一遍?现在来了京城,最着急的就是谢有粮。
京城的货源从哪里来,哪处的东西更便宜更好,谁家能做生意谁家不能沾,这些事自己不光要了解还得能听得懂人家说话,还得让人家听得懂自己说话。
千万不能小看了生意人,你只要表现出来弱一点气虚一点,那些人精就得想方设法从你身上占便宜。这跟好坏无关,谁做生意都是这样。
谢有粮就是专门找了这么个辛苦的活儿,想要以最短的时间把自己融进京城这片土地里,谁也劝不住。
“表姐你放心吧,再苦还能比插秧抢收更苦啊?我现在是去偷师的,肯定能摆布得开。”
谢有粮是真不觉得这有什么,以前在鹿鸣村的时候,农闲了家里从山上挖些野菜药材,再带着屋前塘里的泥鳅鲫鱼去镇上卖。
都是自家弄来的东西加起来就那么一点儿,到了集上摆那里有人买的时候少,无人问津的时候多。没人买又不想把东西原样挑回来,就得沿着街市挨家挨户的去问,看看有没有哪家想要。
那样卖出去的东西,谈不上一斤多少个铜子,都是人家说多少就是多少。有时候一大桶巴掌长的鲫鱼,人家给三五个铜板一样要卖。
因为家里还等着这三五个铜板去买盐买油,而从镇子上重新挑回来的鲫鱼是不值钱的,要么趁着鱼没死赶紧拿火把鱼焙干,要么一大桶臭鱼烂虾除了扔了,再没别的办法。
一家子老小空有一膀子力气,却吃不到一口饱饭。谢有粮比谁都清楚当年要不是谢九九拉扯自己一把,自己眼下就还在为了怎么才能伺候好那几亩地费尽心力。
去年临出发前谢有粮回了一趟鹿鸣村,有了自己在云客来当账房赚的银子,家里的日子比之前好过了许多。爹娘还种着谢家的田,但额外家里已经在村上更偏的地方买了几亩田。
其中除了一亩中田,其余的都是下田。但就算这样,对于谢有粮一家人来说已经是好得不能再好的日子了。
这一次跟着谢九九出来,潘掌柜是权衡利弊仔细考虑清楚了的,大头是知道自己怎么都争不过老韩,就想着年轻出来碰碰运气的。
只有谢有粮,因为谢九九当初的决定改变了命运,他对谢九九多少有些迷信。所以他从来没想过表姐兼东家的谢九九会成不了事,现在更是自己鞭策自己,已经把璀璨光明的未来都谋划好了。
谢有粮不是一时冲动,他有他的道理。谢九九也不再阻拦,只说他在外面不管干嘛自己这里这份工钱照给,包吃包住也可以,但隔三差五得回来。
等会试考完,裴元若是能定下留在京城,自家另找宅子安顿下来,照样也是要给他们几人留屋子的。
谢有粮点头答应下来,潘掌柜和大头也暗自松了一口气。他俩也找着差事了,一个在岳州会馆名下一个酒楼里做个小管事,一个在本地饭馆里找了个给厨房大师傅打下手的活儿。
京城的人喜欢吃面食的多,就算以后云客来把岳州容县的菜当特色,可面食总归是绕不过去的,现在不学可不行。
都找到了活路,这顿饭大家吃得比在家里更踏实。要不然老这么不上不下的晃荡着,实在不是一回事。
住在京城太抛费了,一睁眼每顿饭吃了多少,每天烧炕炕做饭用了多少柴火,就连吃的水都是需要人从甜水井里送来,每一桶多少钱那可都是有数的。
谢九九也高兴,直到吃过饭各自散去各有各忙,谢九九才显露出几分黯然,一旁的春儿想劝慰两句却又不知道如何开口,因为大家心里都清楚,这事就是急不得,就得慢慢筹谋。
谢九九没回家,而是在南城走马观花一般转了一圈。上一次来南城是过年前,关令仪让关家的管事和丫鬟跟着,带着自己来了一趟。
顺道又去了一趟绸缎庄和银楼金铺,自诩精明的谢九九莫名其妙就被那掌柜哄着买了两套头面,三支玉簪。
谢九九想说我就是看一看没说要买,可跟着出来的关家丫鬟已经让人把头面首饰都包起来,店里有专门的人送回去。
结账的话有人直接去找颐寿堂的管事嬷嬷,关令仪这几年都是跟着老太太一起生活,帐自然也是走的公中。
看着丫鬟和管事那般殷勤模样,谢九九当下就不说话了。只回去之后专门去了一趟关令仪那边,把白天的事情仔细跟人家说了。
当时关令仪冲着谢九九笑得见牙不见眼,一副十分满意的模样。
当即让身边的丫鬟去自己的妆奁匣子里又拿了个黄金嵌红宝的戒指出来给她。还夸她聪明,不用点也能通。
但其实傻子也能看出来,那管事和丫鬟跟银楼的掌柜私底下认识。关家的主子们在银楼花出去的每一笔银子,他们或多或少都要得一些好处。
那样逛街忒没意思,便是买着喜欢的头面,也变得不那么喜欢。还是在南城的市集上一个摊子一个铺子的逛,最后买了一匣子绢花,两支银簪子,心里反而更畅快些。
在南城逛了一大圈,谢九九掐着时辰又绕到关府门口接了裴元和沈霁,沈霁骑马先走,说是要去岳州会馆那边买两只烧鸡带回家。
裴元乖乖上了马车,还没等谢九九说,就先开口问她今天是不是出了什么事。要是什么事都没有,她不可能还专门来关家接自己。
谢九九乖乖把事情说了,脑袋靠在裴元肩膀上,卸了浑身的力气,“我也不知道把他们带出来是好还是不好了,要是我一直没办法把云客来重新开起来,他们眼下吃的这些苦又算什么。”
“怎么没法子重开云客来,京城是大,有本事的人更是如过江之鲫。你以前在容县的时候都不拿云客来跟临泽楼比较,现在怎么反而着相了。”
“什么?”谢九九一时没反应过来,只抬头去看裴元,“可是人家跟着我出来了,我总要做一番事业出来吧,要不然他们留在容县多好。”
“嘿,说你傻你还真不聪明了?”裴元抬手握住妻子的手紧紧捏了捏,“京城这么大,谁开饭庄能把全京城人的生意都做了?那是异想天开。”
“你只想着云客来之前经营起来多顺,给云客来供货的那些老板处得多舒服。怎么忘了那样的云客来,也是你家几代人才做成的。
你现在想凭着老潘几个人出去偷师一段时间,然后盘个铺子就开张,然后便赚个盆满钵满天下扬名?便是世上最美的梦,也不敢这么梦啊。”
裴元明白谢九九心里多少还是有些较劲儿,既把人带出来了,就想要把生意做得风风光光。可世上没有那么好的事,就好比自己科举这一路走来,差了哪一场考试都不行是一样的。
“那我把他们叫回来?”听了裴元的话,谢九九回家这一路都沉默着。直到马车拐个弯就要到家了,她才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现在叫他们回来也无用,想干就先干着。等你考试结束,我把宅子和铺面都找好了,到时候再把人叫回来。”
“铺面也不用多大,里头能摆下七八张桌子就行。铺子小有铺子小的好处,到时候便是请人也请不了几个,就是赔本吃亏也赔不了太多钱。”
小有小的办法,到时候厨房就让大头掌勺,水牌上的菜色就主推云客来最经典的那几个菜,先把脚跟站稳了铺子能维持下去,再去想吃亏赚钱的事。
“诶,这就对了嘛。”裴元笑着偷偷在妻子脸颊香了一口,“憋了这么久又不说,可算是想通了。”
“谁憋了这么久没说了,你可别冤枉我。”谢九九才不会说自己为这事已经发愁了好久,更不会说有时候夜里想起这事晚上都睡不着。
“况且我不说难道你就不问,看来咱们裴相公待我的心也不过如此嘛。”
“胡说,这世上要真有六月飞雪,那一定就是你冤枉我冤枉得太狠了!”
裴元如何肯认,他是知道谢九九在发愁什么,但妻子不说他又怎么好贸然指指点点。就好像自己读书,不管自己怎么选择谢九九从来不干涉左右一样。
这番家业是她的,就该她自己来做这份决定!
第97章 第97章最次,也得是个同进士吧……
二月初九,春闱开考。
二月初的京城还冷得很,贡院里的隔间拢共就那么大,考生可以自己带巴掌大的熏炉和木炭进去,对于取暖来说只能算得上聊胜于无。
前几天又下了一场雪,一连下了两天连后院的树枝都压断了两根。
京城的雪是谢九九从未见过的世面,她以前就完全不知道其实夜里雪落在枝丫和地上也是有声音的,有时候雪下得大了能把睡迷糊的人吵醒。
屋里的窗户贴了两层,外边是楮皮纸里层是暗纹素绢,等到了要睡觉了还会把过了一层毛毡的木板窗放下来,只留顶上的气孔通风换气。
屋子里只有角落里的一小盏黄蜡烛当做夜灯,以防半夜起身喝水或小解的时候再摔着。
身下是热炕,身旁是比热炕凉快不了多少的丈夫。谢九九伸出一只脚越过裴元的身子去勾垂下来的幔帐,胡乱扒拉开一小片,让昏黄的烛光透进来一点儿。
“睡不着了?”
“嗯,还是有点儿紧张了。”
“那就不睡了,陪我说会儿话吧。”
会试第一场是二月初九丑时开始排队等待进入贡院。听说会试入场前的搜检比乡试更严格,考生不光要把棉袄氅衣脱了,就连里衣都得撩起来,让人验明没有在身上写字夹带小抄。
丑时不过才三更天(凌晨一点),正
是平时睡意正浓的时候,家中两个举人等着考试,晚上早早地就把晚饭吃了各自回屋,一个个都装模作样,好似半点不在意压根不紧张。
谢九九睡前去前院转了一圈,谢有粮和潘掌柜两个的屋子里甚至还有隐约的鼾声此起彼伏,特别有节奏韵律。
还是谢九九站在窗外抬手敲了敲窗棂,潘掌柜才噌一下从床上弹起来,下床开门一气呵成,问谢九九是不是姑爷还缺什么东西,他马上出门去买。
“别看他们一个个都像没事人一样,其实都是装出来的。”
三个在外面找到差事的,前天就各自找理由都回来了。就连大头家的媳妇也跟着回来,这么大冷的天非要天天早上做新鲜米粉,给裴元和沈霁两人吃。
好似一到了外乡,别管地方有多好,只要能吃一顿老家的饭,再悬着的心也跟着安稳下来。
“我也是装出来的。”裴元搂在谢九九腰上的手臂紧了紧,“我天天都是装睡,你都没看出来。”
“谁说我没看出来的,我就是懒得戳穿罢了。”谢九九把手隔着里衣紧紧贴在裴元心口,“昨晚上你过了三更天的梆子声才睡,前天夜里我俩喝了点儿,睡得稍微早点。”
谢九九指节莹润修长如葱管的手有些戏谑地叩在裴元心口上,每数一天就拿指腹不轻不重地点上一下,认认真真给裴举人数着。
“前天睡得最晚,我起身喝水踩着你脚了你也不说哼一声,就躺在那儿一动不动的,多渗人啊。”
“大娘子故意的是不是,故意挤兑我。”
裴元没想到谢九九真的知道自己每天什么时候才睡着,一时间面上多少染了几分羞赧,好似以往在人前装出那一副自持的模样,在谢九九眼里都成了无用功。
“你放心,别人都没看出来。春儿前两天还私底下问我姑爷是不是从他两个舅舅那里弄到关于考题的消息了,要不然怎么一天天该吃吃该睡睡的,这家里再没比你更闲适的人。”
“要不然怎么办,我天天吃不下睡不着的,家里就该乱了。可走了九十九步就差这么一哆嗦了,我这心里哪能不怕。”
越怕就越不敢露怯,这个时候一旦裴元露一分怯,身边的人就会显现出更加掩藏不住的忐忑和担忧。
裴元当然知道家中所有人都盼着自己好,但当这些好都转化成了担忧的时候,裴元觉得自己承受不住。一向自己给自己做主,从不被旁人眼光或期盼所左右的裴远舟,这一次是真的有些怕了。
“你说,要是我这次考不中怎么办?”外头才刚敲过一更天的梆子,吃晚饭的时候早就跟沈霁说好了,二更天起床准备出门,这会儿时辰还早。
裴元侧过身子面对着谢九九,终于在临考前把压在心里想了好多天的话问出口,“要是我这个连中二元的解元,不仅考不中状元,到时候连进士都落榜,怎么办。”
“啊?”谢九九确实没想到裴元会这么问,她看着裴元不似作伪,或是说故意逗自己的表情,憋了半天才憋出一句:“那同进士也没把握吗。”
‘噗嗤!’是裴元死活没忍住的笑声。
裴远舟都已经做好准备听妻子给自己的安抚了,没想到谢九九却是真心实意问自己最少能不能考中一个同进士,这目标一下子就给自己降下来了。
“别人都说如夫人同进士,要是到时候真的殿试过后只点了一个同进士,你会不会失望。”
“那肯定有点儿,状元夫人诶!我都只在戏台上见过。过年那阵母亲带我去了那么多贵人府邸,我也没见着一个状元娘子。”
谢九九说这话又无意识地往裴元怀里靠了靠,“可没跟你成亲之前我也没想到我能做个官家娘子,还稀里糊涂地就来了京城。”
“我都快不记得几年前我被族里那些人为难刁难的时候了,现在想起来跟上辈子一样。你呢,还记得自己一个住在裴家那个老宅子的时候吗。”
这几年走得太快,好些人和事都被落在身后,不提起好似真的就全都忘了。
谢九九甚至不大清楚近两年谢天佑谢宝柱和族爷他们家在干什么,因为从容县出发往京城来的时候,族里只有幺叔爷带着几个年轻的后生来送。
那种场合下,没有人会不长眼色非要提起那几个不合时宜的人。
同理,当时裴家去送行的也只有裴元血脉上同父异母的两个哥哥,两人来了也绝口不提裴老三和裴家,以至于去送行的其他人很多到最后也不知道原来裴家也来了人。
“我记得,就是不怎么想起他们了。”
“咱们再差还能怎么差,总比前几年的日子好过吧。所以再失望也就那样吧,顶多失望三天,过后还不是该干嘛干嘛。”
“状元也好同进士也好,只要能考上就比考不上要好。不过实在考不上咱们也不能回去,这一路来京城花的银子跟淌水似的,再回去太划不来了。”
“前天我出去看了几家铺子,都不大。其中有个前店后院的铺子位置价钱都还合适,最好的就是后院的屋子够多,到时候潘掌柜他们都能住在铺子后头。”
“至于家里的话,要是手头紧的话我们就暂时不搬家,母亲给的这个院子多住一两年也不是不行,反正我都没什么不乐意的对不对。”
关于裴元要是真的考不上该怎么办,谢九九很认真的想了。想来想去最关键的还是考上了状元除了仕途之外,毕竟考上了状元可是真有银子赚的。
最要紧的是宅院,上一科和上上一科的状元皇上都赏了宅院,听说都宅院不大但都在京城最好的地段,不管是入皇城还是去翰林院,时间充裕的时候都能腿着去。
要是裴元能中状元,还是三元及第的状元,自己就能省下老大一笔买宅子的银子。要是考不中状元,便是进士也有很大一部分免除徭役的田。
谢九九也算过,整个鹿鸣村的田加起来都不到两千亩,对于老百姓来说要是能免除徭役日子就能好过许多。
要是裴元能考中进士,光是从投献到自家名下的田产上收的租子,也能抵消全家在京城一大半的花销。这个免除徭役的好处,便是同进士也有。
所以谢九九想来想去,都觉得只要裴元能考上同进士就行,状元不状元的那是命,这种东西没法强求。
再退一万步,要是真的落榜了那就继续赖在现在住的这里,反正儿子住母亲的宅子也不算特别丢人。
至于自己,那人家嫁人的媳妇不都得跟着丈夫住,自己就把自己也当做入赘的赘妻,裴远舟受得了的事自己有什么受不了的,吃软饭不丢人!
谢九九把自己安抚好,便抬手去抱住了裴元的颈子,“行了,最坏的结果我们俩也承受得住,别怕了。”
“嗯。都听你的,你放心,我好了。”
没说什么大道理,甚至谢九九说的每一句话都没离开一个利字,照样把裴相公哄得嘴角上扬笑得眼尾都露了两条细纹。
但裴元说自己好了那就是真的好了,谢九九当即就放下心来。说好了没多久就要起身便不睡了的人,才一小会儿就趴在裴元身上睡得直打小呼噜。
还是时辰到了,家里众人起床,做早饭的做早饭,清点查看要带入贡院东西的清点东西,听见有些细碎忙碌的脚步声传进来,谢九九才睡眼惺忪的醒来。
三更的梆子刚瞧过,贡院外就已经排起长龙。
比裴元一行人来得更早的是关家的人,关如璋关如琅带着关令仪和几个管事早早的就到了。
两个管事甚至还提前给裴元和沈霁排了个靠前的位置,这么大冷的天能早点进去总比站在寒风中傻等着强。今天可不是谦让当君子的好时候,关家来得这么早都没给外甥抢到最前面的位置呢!
“不第一个进场也好,先看看搜检的人是个什么态度,要是粗蛮些就把态度放得更缓和些,这个
时候没道理讲,要进考场的人都得过这一关。”
“进了考场,外边的事就不要操心了,考试的事情尽力就好。千万别着急千万别钻牛角尖,咱们母子能走到今日什么都不缺,家里有九九当家也……”
本来关令仪想说也用不着你操心,话到了嘴边又觉得这话说出来不合适,说得自己儿子这姑爷着实没什么用处一般,便又把话给咽回去了。
“总之好好的,今年天气冷,实在受不住了就出来,往后日子还长,不怕考不中。”
关令仪拉着儿子的手絮絮叨叨叮嘱了好一会儿,直到后面赶来的人越来越多,这才放手让儿子去前面排队。
裴元准备转身,又往回倒了两步走到谢九九跟前,“你呢,还有没有什么要跟我说的。”
“没了,该说的早就说了。”谢九九摇摇头,这个时候了确实没什么好说的了,读了这么多年的书都在他自己心里,该怎么考能考成什么样子,旁人是死活帮不上的了。
举人们排队入贡院,直到寅时最后一个考生进去,贡院门口才没那么拥挤了。谢九九转身去看裹紧了氅衣冷得唇色发白的关令仪和于氏,这两人冷得都直哆嗦了,还不肯进马车里避避风。
还是谢九九一手牵着一个往回走,才把人给哄上马车,“好了好了,回去喝碗姜汤再睡一觉,就不操心里头的人了。这事咱们又帮不上,急也急不来。”
第98章 第98章裴元排到等待入贡院……
裴元排到等待入贡院的队伍里,就没法再跟家里人说话了。
送考的家人只能站在外围,即便有关家的奴仆把四周拦出小小一个圈来,关家人和谢九九站的位置也不算太好,裴元稍微往前走一走,就只能勉强看见他镶着兔毛边的风帽尖尖。
裴元没有回头,只是更加用力地裹紧了裘袍,呵出的白气在贡院点的灯笼的映衬下像是朦胧的薄雾,拢在自己眼前又很快散去。
裴远舟有些幼稚的又连着呵了几口,直到排在他身后的沈霁拿手肘戳了戳他的腰窝,马上就要进贡院考试的裴相公才停下这般冒傻气的行径。
“瞧见没有,你左手边有几个人一直看着你。”
“看见了,我又不是木头,不用看也感觉到了。”
裴元早就用余光装作不经意地打量过他们了,这个本事他之前就有,但关宁业嫌他技术太菜,趁着过年那段时间又传授给他许多秘诀。
现在裴元要是想偷偷打量一个人,绝对不会惊动对方。这是关宁业入锦衣卫之后练出来的本事,不管是进宫面圣还是在诏狱里审那些个大人们,都用得上。
当时关宁业的原话是:“那些个读书人最是口是心非,想从他们身上套出实情,就必不能只听他们说了什么。”
书读得多了心眼子也多,只有看清楚他们不经意间的每一个动作每一个神态,才能抽丝剥茧找出自己想要的答案。
说这话的时候关宁业多少有些自得,毕竟整个府里除了裴元,还真没人听他说那一套。
就是说完之后,转头看见身后站在脸比锅底还黑的关如璋被吓得不轻,想说话愣是被自己的口水呛着,打起嗝来。
还是关侍郎懒得在大过年的时候跟儿子为了这点小事掰扯,只幽幽反问关宁业一句:难不成入了锦衣卫就不是读书人了?
想起那日关宁业青一阵红一阵的脸色,裴元忍不住勾了勾嘴角。他知道左边那几个人一直在看着自己,也知道自己现在这副要笑不笑的样子,已经让几人中为首的那个举子,皱紧了眉头。
“别看了,要看就大大方方的看。”
沈霁没裴这个本事,几句话的功夫就已经往那几个人的方向看了好几下。他以为自己看得很小心,但其实瞎子也知道他在看谁。
“看一看怎么了,又不会看少他们一块肉。”沈霁收回视线,脸上莫名多了几分愠色。
“你认识?”裴元抬手他肩膀上用力捏了几下,“马上要进考场了,定一定心。什么了不得的人物,让我们沈老爷这么瞧不上。”
“穿着最华贵那个,是去年南直隶的解元。”沈霁自己给自己在心口摩挲了几下,才算稳了下来。
“今年参加会试又连中二元的举人,除了你就是他。”
连中三元,本朝开国一百多年也就一个。连中二元在很多地方也是几十年才能出一个,眼下这一科除了两个连中二元的举人,谁都想看看,他俩有没有这个命,再中一元。
“明白了,这是觉得我这个从偏远南地来的解元,分了他的风头,是吧。”
“对咯~”
沈霁双手一拍,可不就是这点小心思。迁都之前南直隶就是都城,在本朝之间那也是历经好几朝的古都。
人家那是什么钟灵毓秀地界出来的天之骄子,南直隶连中二元的解元,跟潭州来的解元那能是一码事吗?怪不得人家不高兴。
“况且你来了京城以后先是入了关府,之后又去了严学士府上。虽没拜师,但严学士跟章先生还有你和关家之间的联系,早就被他们扒了个干干净净。”
裴元除了岳州会馆去过两次,左大人那里去拜见了一趟,其余时候并没有把自己竖成一杆旗,让整个潭州的举人都围在自己身边。
现在岳州乃至潭州的举人中,最出风头的是当初那个芝兰玉树的汤亚元,其次是貌不惊人但身手不凡,来了京城不作诗会友,反而已经跟人越了好几场冬猎的陆经魁。
再之后才是裴元这个,背靠大树好乘凉,又一条歪路走到黑走了入赘这条路就死活不肯回头的解元老爷。
“我听说他也带着自己的文章去严学士府上求见了,就是没见着人。”
过完正月十五,裴元拉着关宁业,让他作陪带着沈霁去了一趟严府。谈不上拜师或是什么,就是让沈霁在严学士跟前混个眼熟。
往后要是沈霁考中了进士,想要留在京城,到时候参加翰林院的馆选,有这一分面子情在,就比没有要好。
“明白了,那他不光是看我,还是在看你。咱们俩谁也别谦虚,都是他们眼里攀炎附势的那一个,人家这是盼着我俩最好都落第那才是老天有眼呢。”
“去你的,马上就要进贡院了,你说些好听的行不行。”
两人说话的声音不高,至少隔着老长距离的左边那条等待入贡院的队伍就听不见。但那几人又不是瞎子,光是看裴元和沈霁的样子就知道两人定是在蛐蛐他们。
那个富贵公子打扮的举人莫名就来了怒意,当下就要抬腿往裴元这边来,还是他身边的友人把他扯住,这才没让他冲动。
不过一个小小的插曲,等贡院门口的人搜捡过后,拿着号牌找到自己的号舍的裴元就已经把这事抛在脑后,浑然不知自己给自己埋下了一个好大的麻烦。
会试跟乡试一样也是考三场,第一场也同样最要紧也最难。四书五经分别出三道和四道题目,都需以八股文的形式来解题。
每一道题答出来字数不但要公正,还不能太多也不能太少。多了拖沓少了不合规矩,在阅卷官那里都是要扣分的。
毕竟能进入这个贡院的每一个人都是天之骄子,非要说答出来的试卷有什么天差地别倒也不至于,就只能这般一字一句地抠字眼吹毛求疵,才能把一科的进士优中选优地挑选出来。
拿到试卷之后裴元并不着急答题,而是先把每一道题的题目仔细看过一遍,又趁着研磨的时间细细思虑了一番,这才铺开答卷纸提笔答题。
会试连考三场,每场考试期间不得出考场,连号舍都不能出。每场考三天,第一场二月初九入场,二月十一交卷出贡院。
出来之后家里的两辆马车就停在不远处,裴元先出来,谢九九扶着丈夫的手臂把人拉上马车就往回走。
还有一辆是等着接沈霁的,来的时候她就跟于氏说好了,谁先出来就谁先回家,
这个时候不存在客气不客气,早一点回去洗个澡吃个饭好好的睡一觉,明天二月十二又得进场考试。
回到家中洗澡吃饭,吃饱喝足裴元并不着急去睡觉。而是把阿满抱着坐在自己腿上,问女儿这三天自己不在家她可有乖乖练字。
看着女儿皱成一团的小脸,连鼻梁都皱出褶子来了,裴元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笑得谢九九没好气地把孩子接过来抱回她自己房里,让她跟沈清蘅玩儿去。
“你不回来吧,总觉着家里少个人没意思。你一回来就烦人得很,阿满才多大,这几天你不在谁能看着她天天练字,她没给你把屋顶子掀了,都算乖巧懂事了。”
“我不回来就没意思啊。”
裴郎君听话就听一半,还只听自己想听的那一半,“那以前一直守着云客来,一个月就去一次府城看看我,住不到两天就急吼吼要回家的人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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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我啊,不行吗。”
刚从考场出来,裴元整个人还紧绷着。别看他此刻嘴上絮絮叨叨还能跟谢九九插科打诨,其实心里压根不知道自己说了什么。
谢九九就由着他拉着自己缠磨,直到关令仪提前给的安神香渐渐发挥作用,谢九九半扶半抱着裴远舟在床上睡下。
嘴上还硬着说时辰还早不想睡的人,这才不知不觉就睡沉,等到再醒来都快夜里一更天了。
三更天又要进考场,裴元起来洗了个脸,把谢九九做的一菜一汤一碗米饭吃了个干净,这才重新抱着妻子在暖榻上躺下,等着时辰一到继续赶赴考场。
“你放心,这次必能让你留在京城。”
“我放心,昨天牙人还找到家里来了,问城南那个铺子我要不要,我把定钱给交了。”
丈夫还在贡院里没出来,谢九九挂心得吃不好睡不着的,但是依旧不耽误她把铺子的事情定下来。
知道谢九九定了铺子,裴元嗯了一声没多说什么。
看了眼书架又懒得起身,直到外边曹勇又来说时辰到了要出发了,裴元这才起身去书架上掏出一个小荷包来。
里面是他存下的私房钱,这下真是最后一点老底儿都掏给谢九九了,“铺子合适就定下来,等我考完了咱俩一起去看看该怎么布置。”
第二场、第三场……
三天一个轮回,九天考完,即便是一向身体算得上很好的裴元,从考场出来的时候腿肚子都直发软。
这一次等在考场外的还有关令仪和跟姑母一起来的关宁业,关宁业一身飞鱼服,即便今日出门没带绣春刀也唬人得紧。
他上前去扶住走路直发飘的裴元,有心打趣两句,可一看他眼底的青黑就又说不出口了。
“怎么,表哥这是庆幸当年选了入锦衣卫,躲过了这一劫。”
“你小子别哪壶不开提哪壶啊,说话尽往心尖上戳是吧。”
自从那天在严学士的书房里,听关宁业说了那么多以后,这个表哥在裴元心里就是个人性不错,但脑子多少有些不好使的主儿。
这世上最不值钱的是人命,或许别人一句话说没就没了。
这世上最值钱的也是人命,每个人都只活这几十年,等一辈子过完即便有来世,一碗孟婆汤喝下去,自己也就不再是自己了。
所以,要裴元像关宁业那样自以为是的‘为了家族’奉献自己的未来,还一个人憋着谁也不说,裴元下辈子也做不来。
他就要自私的活着,用尽全力谋求到自己想要的一切,名望地位、爱妻儿女他都得要!
自私得全都要的裴元,在家结结实实躺了三天,每天除了吃就是睡,再不然就是洗个澡洗个头换身衣服,继续睡继续吃。
等彻底缓过来了,才天天跟着谢九九出门往南城去。
用来开云客来的铺子是定下来了,但要准备的东西还多得很。原本这铺子是用来做杂货铺的,现在要改成小饭馆可以说是里里外外都要改。
尤其是厨房和后院,厨房不光要大,每一个位置都还要顺手。不能说炒菜在这里,案台摆在老远的地方。
还有做饭馆的最发愁的就是每天后厨的脏水往哪里排,这条排水渠一定要做得好才显干净,要不然天气稍微热一点,不说客人万一看见不好,就是周围做生意的邻居都是要有意见的。
有这些事要忙,裴元和谢九九甚至都没工夫去担心会试结果。直到张榜前一天沈霁拉住又要出门的裴元,“明天就要张榜了,你今儿在家陪我喝一杯行不行。”
第99章 第99章我一定能考上
“憋不住了?”
“真憋不住了。”
赶考前,没个考生都知大理明大义,一说便是尽力而为无愧于心,能不能考上全凭天意,哪有那么多考一次就能中进士的好事。
三十老明经,五十少进士。这句谚语世世代代传了这么多年是有道理的,或者说一考即中才是少数中的少数,大部分人就得三年三年又三年地这么苦熬下去,才有可能求得一个结果。
但想是这么想,等真到了要放榜出结果的时候,又怎么可能不怕。
尤其沈霁这一次考完之后,状态一直就不大对劲。裴元主动问过他一次,他当时摇摇头什么都不肯说,只一再催促裴元赶紧跟谢九九出门,别耽误了开饭馆的事。
沈霁不想说,裴元自然就不问。直到明天就要张榜出成绩了,沈大相公才因为心里实在憋得受不住,必须找裴元说一说才行。
二月二十七,已然立春了,但早晚依旧冷得很。就算是白日出了太阳,也被不知从哪里吹来的黄沙遮蔽了的大半。
‘风霾蔽日’这四个字,除了关杰他们,家中所有人都是来了京城以后才明白这四个字到底是个什么景象。
两人在书房对坐,半开着的窗户上都蒙着纱帐,要不然风一吹就能吃一嘴巴黄沙,简直没地儿说理去。
“昨晚上隐约听见东厢那边孩子哭,早上想去问问怎么回事,几个孩子又都被关老夫人接去府里玩儿了。”
“没什么大事,就是太干了阿满又留鼻血了。”
沈霁考完之后兴致一直不高,连于氏都从西厢房那边搬到对面,带着阿满和沈清蘅两个孩子住。沈凤岐更是躲到前院谢有粮屋子里去了,就怕撞着他爹不高兴的时候找他的茬儿。
“京城这天气是邪乎,明明之前那么大的雪,怎么这一开春这么干,咱们大人忍一忍也算了,几个孩子是真受委屈了。”
“没你说的那么夸张,家里天天都炖了梨膏,茶水也都换成了麦冬茶。前两天曹勇和高义还出去弄了一大筐子的窖藏的鲜果回来,干又能干到哪里去。”
阿满流鼻血,那是昨晚上谢九九做得黄焖羊肉锅子辣子放多了,现在的天晚上还是冷,晚饭准备个羊肉锅子一吃,整个夜里身上都是热乎的。
偏阿满是个火体又嘴馋,她春姨给她舀了满满一碗羊肉加胡萝卜还不够,吃完了还要。又给她夹了半碗粉皮和一筷子青菘菜,又吃完了。
这下不要了,知道再要她娘也不会肯给了,就赖在裴元身旁非要坐到她爹腿上,不管裴元吃什么都要问一句:“爹,这个好吃不。爹,这个我给你尝尝味吧。”
稀里糊涂的,裴元就偷着又给女儿喂了不少菜肉。等晚上吃撑了又上火流鼻血,回头自己就挨了谢九九的呲。今天一早关杰回了一趟关府,没多会儿老太太就把三个孩子一起接走了。
现在谢九九已经很放心隔三差五把阿满送去关令仪那边住几天,毕竟关府的规矩大,而阿满那个性子谢九九和裴元一点儿都不怕她在关家被约束得狠了,反而她就是欠那么点管束!
沈霁是裴元能带着去关家,又想方设法拐着弯去严学士府的挚友。
当年裴元还在青松书院读书没有过继的那几年,也只有沈霁能被他带回小院,让关令仪做一顿饺子,两个半大小伙子吃得恨不得撑着墙才能往外走。
沈凤岐和沈清蘅对关令仪来说就是自家的子侄,他们去关家那就是去亲戚家,自然也没有什么去不得的道理。
孩子有孩子们的去处,不管在家还是出门还是去关府,都用不着沈霁旁敲侧击的这么说。
裴元端起茶壶给沈霁把麦冬茶倒满,“有什么话你直说,别拐弯抹角的往孩子身上扯,几个孩子适应得都很好。”
“我能说什么,还不是留在京城的事。”
之前于氏是一直没想过要带着孩子跟着沈霁来京城的,后来临时改了主意,光是收拾行李包袱家中就忙了个天翻地覆,更不要说家中爹娘对此一点准备都没有。
在他们心里,儿子考完试是要回去的。即便眼下不回去,家中还有儿媳和孙儿,一年三年、五年十年总归是要回去的。
但眼下儿子是带着媳妇孙子一起走了,沈家父母当下为了儿子赶考自是说不得什么,但事后或许是舍不得或许是害怕儿子一去不回,从岳州寄来京城的家信这几个月就从没断过。
前面几封信还多是问我们在京城过得怎么样,适不适应、手里缺不缺银子。等过完年寄来的这几封,说的便都是家中母亲病了,弟弟妹妹年轻不懂事,家中没个主心骨也没个掌家的娘子这类的话。”
“所以你就分心了
,在考场里也想着这些不知所谓的杂事乱了章法?”
听着沈霁的话裴元眉头皱得能夹死蚊子,当了这么多年的朋友他还能听不出沈霁的弦外之音。字字句句说的都是家事,其实说的还是考试。
“没有!”沈霁一听这话连连摇头,“真没有!”
“入了贡院便犹如上了战场,我读了这么多年的书从不敢懈怠,哪里敢拿这个开玩笑。”沈霁生怕裴元不信,又提着嗓子解释了几句。
裴元探过大半个身子凑近了沈霁,盯着他的眼睛看了好一会儿,确定这厮没跟自己说话才重新坐回椅子里,“那你到底什么意思,别叫我猜,我越猜越没个好话。”
“我觉得我这次怕是考不上,便是考上了名次应当也不会太靠前。”
这话说出来裴元倒是相信,天下才子如过江之鲫,沈霁在其中能争个中上都已然不易,点上了进士排名靠后这对他来说,亦是很正常的事。
“那又怎样?考不上难道回家不考了。这一路来京城是什么滋味你自己也尝过,千里迢迢跋山涉水都是轻的,你比我在外面的交际多,该比我听说得更多,光是今年潭州的举人就有两个病死在路上了。”
且不说路上多艰难险阻,又要花费多少银子。只说来回耗费的时间,这事就想都不该想。
“大丈夫志在四方,你我能托着妻儿远行,却绝没有往回走的道理。你若中了进士为官四方,到那时难道你连官都不做了,也要回家去不成。”
“那不一样!”沈霁被裴元说得脸色有些难看,“再说我只是想想,也没说一定要回去。”
“你爹娘不是非要你回去,他们比你更舍不得你的前程。他们是想要你把嫂子和两个孩子送回去,对不对。”
有些话,当儿子的即便知道也不好说出口。但裴元向来没有这个顾忌,毕竟父慈子孝在他这里就是个笑话。
沈家二老是想要沈霁把媳妇孩子送回去,让于氏代替沈霁在二老跟前尽孝。至于沈霁一个人在外面那也好说,且不提身边有奴仆们伺候,便是少了人,再纳一个姨娘跟在身旁也不妨嘛。
沈霁当然知道爹娘的意思,他狠不下心真不管爹娘,也不愿意把妻子儿女送回去,想来想去竟然暗自期盼要是自己没考上倒也好了,到时候就带着妻儿回老家,这样就谁都不为难了。
“你看看你这嘴,非要把什么都戳破了才行,也就我受得了!”
“你放心,换个人我且用不着操这个闲心。”裴元没好气地又给沈霁把麦冬茶给倒满。
“明天就要张榜,你榜上有名就给我麻溜地去准备馆选,选上了皆大欢喜,选不上留在京城等着任官,我给你想办法去个好地方。到时候由着你是把爹娘安抚好还是接去身边尽孝,都随你。”
“要是名落孙山,你就趁早买个宅子定下脚来。要不然到时候你回去了,嫂子和孩子都不一定跟你回去。”
“你想办法?你能想什么办法,还不是去求关家。”当初裴元对关家一直都是敬着客气的态度,现在一而再再而三地为了自己去求关家两个舅舅,沈霁多少有些不愿意。
“怕什么,等来日我入了翰林院,关家用得着我的地方更多。要他们安置一个你,不过是我从他们那里要些回报,很公平。”
有些事就得与光同尘,这次考试裴元对自己有底气,唯一的不确定只不过是明日到底能排第几。但不管排第几,自己这几年都注定要给关家当门面。
既如此,趁着好开口能开口的时候,当然得让他们尽心尽力替自己把沈霁安排好。毕竟自己一个人入翰林院太孤单,身边总该有几个挚友亲朋才好。
“你就这么确定,你一定能考上?”
“我就这么确定,我一定能考上。”
裴元这幅成竹在胸的样子看得沈霁直翻白眼,随即便起身匆匆往外走。跟他说了这么会儿话就被灌了满肚子的麦冬茶,人都要憋出毛病了!
这一边两个等着张榜出成绩的举人老爷在为了未来忧愁思虑,另一边决定他们人生的那张名单,已然从贡院出来入了皇城。
“陛下,贡士名册礼部尚书张大人呈上来了。”
“把人叫进来吧。”
今年春闱的主考官是礼部尚书张傅,今年刚要做五十大寿的张大人,先是入了内阁后又被钦点为春闱会试的主考官,可谓是正经的春风得意。
本来模样中等又长得有些黑壮敦实的张大人,这会儿拿着名册入了乾清宫暖阁,整个人看上去都比往日身姿更挺拔,脸色更红润。
“启禀陛下,臣不负陛下期望,贡士名册已经选出来了。”
“说了多少次了,稳重些。殿试还没过,爱卿的尾巴可已经翘起来了。”
高坐庙堂的皇帝开口便带着浅浅的慵懒之意,话说出口虽是教训,可殿内只要会喘气的都明白皇帝对张大人很满意。
不管是风平浪静没出现漏题舞弊的流言,还是定下‘君子中立而不倚’的考题,都让这两年已经现了些许老态的皇帝十分满意。
现在坐在龙椅上的这位爷,从年轻时自己朋党争来了皇位,到前几十年搅动风云由着朝堂上各党派互相攻讦制衡,再到如今眼看着结党之势越来越盛,而自己却一年比一年老迈虚弱。
一辈子跟前朝先帝们做派相悖的圣人,终于醒悟过来党争要不得。
但党争之风一旦成了气候,就再没有停歇的时候。便是找借口由头把党争的核心老臣们杀的杀贬的贬,也依旧会有后面的人一往无前的补上来。
除非皇帝下死手把整个朝廷乃至整个天下,卷入党争的官吏都杀上一遍,或许那样还有机会回头,可皇帝能这么做吗敢这么做吗?
他不敢,所以他只能投鼠忌器一般重用锦衣卫,固执地挑选新的没根基的读书人入朝,想要一点点把朝堂上的老人替换下去。
臣子们也知道皇帝不敢,所以他们也由着皇帝重用锦衣卫、挑选新的官员,反正用不了多久,这些人也还是会选择这个党,或是那个党的。
帝王和臣子们各有各的心思,各自也知道对方的心思,但又都不互相戳破,朝堂上还是好一副海晏河清君臣相得的局面。
皇帝打开今科取的进士名单,从后往前一路看,看到最前面几个,排在第一的两个字上顿了一下,“这个裴元,可是关家那个未嫁人的娘子生的儿子。”
“启禀陛下,正是那个裴元。”
“听说他入赘了?”
“是,裴元先被过继做了嗣孙,后入赘给谢家娘子。如今谢家娘子分了家,也跟着一起来了京城。”
说话的是站在一旁毫不起眼的一个内侍,皇帝听了这话点点头,前日下午关宁业才递了一桩案子进来,现在裴元的名字又排在榜首。
皇帝有些老迈的手指在裴元的名字上来回摩挲半晌,“去把裴元的考卷来过来,朕要看看。”
第100章 第100章来了来了,我来了……
关家,对于皇帝来说一直都是一个特殊的存在。
关家老太爷曾做过还只是二皇子的皇帝的老师,不是唯一的那一个,甚至不是为主的那一个,但皇帝至今都觉得他从关老大人身上学到的东西最多,最有用。
关如璋只比皇帝小两岁,年轻的时候曾给他做过两年伴读。后来关家遭贬谪的时候关如璋十五岁,已经给当时的太子效力了将近一年。
十五岁的少年郎,正是意气风发张扬快活的年纪,连跑腿都带着一股子冲劲儿,跟后来再回京城之后那个八面玲珑圆滑得甚至有些没骨气的关家大爷,压根就不是一个人。
也是从权力场上尸山血海中趟过来的皇帝从未问过自己的小伴读,这些年经历了什么,个中滋味除了自己实在不足为外人道,自己与他都是一样。
正因为如此,当初从各家
挑选二郎入锦衣卫,皇帝是专门给了关家机会的。幸好关宁业那小子抓住了,如此一来也免了自己一场难受。
现在又多了一个跟关家有关系的人,等待裴元的时间里皇帝用手指来回摩挲在裴元的名字上。
“姓裴……”当年要是关家没出事,关家那个大女儿一定会在后宫有一席之地。只可惜啊,那么个从小就有一副好容貌的女子,竟便宜了岳州那么个无赖乡巴佬。
“陛下,裴相公的这个裴,是裴家另一支的裴。”
“啰嗦,难道朕不知道他是被过继出来的。”
皇帝身边的刘太监是自小陪着他长大的,从儿时到出宫,从二皇子府到东宫再到回到皇宫,这人一直都在。
现在由他掌管司礼监,民间的传言司礼监的掌印太监便是名副其实的宰相,便是内阁的阁老见了他们,也不敢不给面子。
他们或许不如内阁的阁老有名望有体面,朝廷和天下怎么维持怎么运作也得靠这些内阁的大人们。但他们能坏事啊,真要是得罪了他们,他们给人下蛆坏事,那可是一干一个准。
刘内监在皇帝跟前一向说话随意,一句话说得不好皇帝便要斥责。但人人都知道这不算什么,斥责过了刘公公依旧是圣上身边最受信任的人。
裴元的试卷排在第一,用不着翻捡很快就有人送了来,一同送来的还有第二、第三名的试卷,以防皇上兴致来了要看,这要是让圣上等第二轮,底下伺候的人就该挨罚了。
皇帝最看重的题目只有一道:君子中立而不倚。本质上这道题目是要探究考生对结党和党争的看法,也是如今朝堂甚至读书人中最不可忽视的一个问题。
当官的要分边站,要是不选边站这个官很快就要当不下去。
师承、籍贯、学派、官职等等等等,都能成为官员之间用来区分你我的依据。你是江东的我是江北的,你师承何处我又师承何处。
即便同年考出来的同窗,甚至还是同一个书院出来的,也能因为自身学派的问题,再分出个细枝末节的不同来。
有人觉得这样很好,君子和而不同,有什么话摆到台面上来说,省得背地里捅刀子。有人觉得这就是胡闹这就是朋党,只要意见不合就一定要分个对错,从而打压贬谪。
而对于坐在高堂之上的皇帝来说,他只是纯粹觉得那些官员争吵辩驳的时候很嘈杂,整个朝堂像是被人赶了五百只鸭子进来,你说你的我吵我的。
而皇帝就是坐在最上面的菩萨,从看戏到不耐烦,皇帝的心里是再也忍不得他们了。
心里想着朝廷里那些朋党的糟老头子们,皇帝打开裴元试卷的时候脸色多少有些不虞。
站在下边的张傅和在皇帝身旁伺候的刘太监都不敢出声,连呼吸都小心轻缓了不少,直到皇帝一拍桌子叫了一声好,张傅悬着的心才重新落下。
作为主考官,挑选出来的会试前三名都不能只有才学兼备。这是给朝廷亦是给圣上选材,他得明白自己的皇帝陛下需要的是什么样的人才。
不能说陛下现在想要能只忠心于陛下的臣子,他却挑了一堆身后派系林立,又或者从行文遣词间就能看出来不对劲的考生。真要是那样,自己这个会试主考官,这辈子也就这么一回了。
“听说这个裴元没有正式拜到严老门下,是不是有这么一回事。”
“回陛下的话,裴元的授业恩师是青松书院的崔鹤儒,今科的主考官是臣,他的座师也是臣。他和严学士的关系,确实算不上师承。”
“他的文章你看了?你觉得他写得有没有道理。”
君子中立而不倚,解这道题不难,但最后在束股收尾的时候裴元却加了两句话。君子中立不偏不倚实乃正道,但良禽择木而栖却也是人性使然。
裴元觉得有时为了争辩到底如何才算中立,什么才是正道,一时之间是辩不出个结果来的。科举出来的考生入了仕途,就宛如无根的飘萍,本能的选择能遮风挡雨的大树,这本无错。
所以有时候选边站不是错,错的是有些长歪了的大树。而要是并不能一口气把那些长歪了的大树全部连根拔起,倒不如引导这些官员们去依附正直的、没长歪的大树。
有枝可依便可安心,安心之后就该多低头看看脚下。与其站在原地无休止的争执到底那条路才对,不如自己脚踏实地的往前走,便是错了,也总比一直这么光耍嘴皮子要强。
“臣觉得,此考生说得有理,却也多少有些圆滑。”裴元这份答卷,不光对还十分大胆。
这道题目除了几个脑子不知道扔哪里去了的写跑了题,所有考生的立意都是该如何守中正之道刚正不阿,还有一半则是大胆抨击朝廷如今朋党党争之现象,说得都对,但都没什么用。
而裴元这话却是写到众人的心坎上去了,只是每个阅卷的考官看完之后都觉得自己是良禽该择的那苍天大树,别人都是长歪了的烂木头。
此刻的圣人则是从中得到了灵机,之前只想着如何制衡打压朝堂上相争的各党各派,却怎么没想过把人直接收罗到自己身边。
谁说自己这个皇帝就只能把人收罗到身边放到锦衣卫或是东西二厂里去,做些摆不上台面,动辄就要被那些文人官员诟病的事情。
都是权力,有用就行,等真的把这些权力递到他们手里的时候,他们真的还会因为这个权力是谁的不是谁的而往外推吗?这棵大树与其扶持这个拉拔那个,着实倒不如自己来当。
谁也不知道放榜前一夜的乾清宫暖阁里发生过什么,裴元也不会知道自己的文章给即将年迈帝王,又带去了什么样的灵光一闪。
转过天来,一大早家里就热闹起来了。
还是老规矩,家中只要有什么大事,厨房里掌勺的就是大头。三个出去偷师学艺,想要把过江龙学成地头蛇的人,第一个放弃回来的就是大头。
厨子本就是个苦差事,想要把厨艺学成那就更加要吃大苦头,就这还不一定能学得成。
所以当初老韩才让大儿子出去学厨自己单干,亲儿子留在身边自己手把手的教,实在是下不了那个狠心。
刀工和手艺是骗不了人的,大头一拿刀人家就知道你是带着手艺来的。即便是上工之前什么都说好了也没瞒着人家,可做起活来还是处处掣肘。
你一个外来的厨子,没正经拜师没伺候师傅三年就想偷学手艺,做梦去吧。
被排挤的大头洗了大半个月的碗,刷了大半个月的锅,白案上的家伙事他连碰都没碰过,厨房里的人都跟防贼一样防着他不说,还天天想从他这里套出几个南方菜的菜谱来。
大头又不是个傻子,知道再这么耗下去也没用就要足了工钱回来了。回来那天正好碰上饭点儿,本来就年轻力壮特别会吃的大头,一口气吃了三海碗饭,最后那点炒肉的油汤也被他拿来拌了米饭。
吃完了,才捧着肚子感慨了一句果然是在家千日好出门一时难。随即
,平日里最大大咧咧看着也没什么执念的人,一下子就红了眼眶。
原来当初从容县来京城并不算真的背井离乡,从这个宅子,或者说从谢九九的羽翼下出去才是真的没了庇护。
大头这才明白这一路自己吃的苦都不是苦,吃穿住行有人安排,月钱从不会晚一天发,从来不要自己操心明天的日子怎么过。便是东家去关家住,厨房里的粮油米面都得给大家伙准备得满满登登。
所以大头吃完了饭一抹嘴,只摇头说再不出去了。便是眼下云客来弄不起来,他就安心待在家里干活,厨房里是不缺人,但也不能天天馒头面条吧,自己每天每顿炒几个菜这总能行。
真正踏实下来的大头,也不老嘀咕京城的菜不如家里多不如家里新鲜了,有什么菜就做什么菜,一大早的愣是让他准备出来一大桌席面来。
清早吃不下多少,但所有人都坐下多少吃了些。填饱了肚子才领着孩子出门,往早就定好的酒楼那边去。
这一次出门等待放榜,关家干脆在离贡院不远的地方包下了整整一层楼。除了金氏和杨氏留在家里陪老太太,其他人都出来了,都来凑这三年一次的热闹。
昨天晚上谢九九还觉得时辰过得慢,吃了晚饭在屋里坐不住,拉着裴元在院子里来来回回转圈的走。
好不容易熬到能睡觉的时辰,两人躺在床上又怎么都睡不着。不过半个时辰的功夫谢九九起身看了八次西洋钟。西洋钟是庞氏过年的时候给的,确实比以前用的更香要方便多了。
睡不着,时间像是凝固了一般。实在忍不了的谢九九干脆翻身坐到裴相公身上,闲着也是闲着,不如干上一场什么时间都过去了!
自从要会试,谢九九就跟出家当了尼姑一样。现在难得主动,到了嘴边的肉裴相公怎么可能扭捏犹豫,抱着妻子翻来覆去折腾了半夜,直到外边天都蒙蒙亮了,才鸣金收兵。
做了一大场,谢九九此刻只觉困得要命,给她一张榻她马上就能睡着。至于丈夫能不能考中状元,这事不管是听天由命还是靠裴元自己使劲努力,都跟自己没什么关系了。
吉时到,远处贡院外放榜的人群已经堵得水泄不通,杏榜就像往热油里泼了一瓢冷水,整个人群顿时就沸腾起来。
这一次曹勇还是跟着关家的仆人往里挤去了,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两拨报喜的人风驰电掣一般往酒楼这边来。一贯稳重的关如璋腾一下站起来;“快说,多少名!”
“老爷,中了!都中了!”
“沈老爷中了贡士二百零八名,表少爷、表少爷中了,中了头名会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