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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01章 第101章状元郎

    报喜的人话音未落,高义就已经像一股风一样窜出去往岳州会馆的方向跑。

    关家跟着过来的两个管事也赶紧派人回府报信,有府里的这层关系在,表少爷又这般好的才情风姿,等到了殿试上怎么也不可能落到二甲之后。

    关家这个时候能出这么个表少爷,不管是对两个老爷亦或是还在任上这几年还不能回京的大爷来说,都是最好最及时的助力。

    高义一路没歇,一口气跑到会馆门口,才发现人家这边也已经得了喜讯庆祝起来了。

    容县、岳州乃至整个潭州,从本朝开国这么多年以来都没出过一个会试第一名的成绩。在得知裴元高中头名以后,当即就让人把会馆早就准备好的鞭炮点燃。

    爆竹炸过之后的红纸铺了满地,已然有得着消息的富商和士绅们往岳州会馆这边来道贺。能出一个会元,对于一地一乡来说从来就不是一个人的事。

    好几个富商围着会馆的会长你一言我一语,问的都是这位会元老爷如今人在何处家住何处,给老爷送礼怎么送合适,到时候会馆牵头摆宴席,裴老爷能不能赏脸来一趟。

    人人都有自己的小心思,裴元来京城之后一向低调,除了于会长其他人还真不知道裴元住在哪里,

    人多嘴杂的会长也被问得头昏脑涨,他当然认识裴元,却也仅仅是认识而已。

    当初裴元来了京城,主动往会馆这边来了两次,一次是为了留下自己的地址,好让沈霁和老白到了京城能找到自己。第二次是左等右等等不来人,又往会馆这边来问一问。

    两次裴元身边都跟着关杰,出入也都是坐的关家的马车,跟这位余会长客气归客气但丝毫谈不上亲近。

    再有一次自己主动找上门去,是因为要把之前左大人牵头弄好的文集送过去,裴元当时是解元,数他出的银子最多。沈霁又住在这边,两人一起认领的文集一起送过来,竟也堆满了半个驴车。

    余会长自己本身也是个读书人,只是中举之后就再没有考中进士。

    原本留在会馆是想要找个容身之所等着吏部‘听选’,谁知听选左等等不来右等等不来,反倒是会馆这边被他经营得越来越好,再想走会馆和岳州就舍不得了。

    之后由岳州当时的知府出面,给他在岳州本地谋了个闲职,人不回去依旧留在会馆主事。就这么着一个好好的读书人,就成了读书人里的好商人,商人里的举人老爷。

    这么一个人精,怎么会不知道眼下这些富商们只是装出这幅急不可耐的样子,目的是为了从自己口里要到一个准话,不管什么时候都要把裴远舟给请来,好让他们攀附巴结。

    三元及第百年难遇啊,这样不世出的人才出在南地,还是出在文风并不鼎盛的岳州容县,这对于整个总被人戏称南蛮之地的学子考生来说,是一种莫大的鼓励。

    而对于这些富商们而言,裴元现在就是个已经热了,但是还没有完全热的热灶。

    现在凑上去还能有机会,要真等到殿试过后这位裴老爷入了翰林院,到时候怕是左大人要登他的门都得递帖子客客气气等着,哪里还轮得到自己。

    人精于会长明白有些话不该自己来说,便一直支应着不肯给个准话。

    直到看见站在角落问会馆的人要茶水的高义,这才赶紧抬手往他这边一指:“这位小哥便是裴老爷跟前的管事,您几位有什么要问的别问我啊,得问裴老爷的家人才是。”

    高义差点没被一口水给呛死,自己来报个喜信怎么就稀里糊涂的回不去了。

    幸好这样的场面昨天大娘子就猜着会有,就已经一再嘱咐过等明天放榜,不管家里两个老爷谁中了进士,都不要把人往家里引。

    就说关家接了两位老爷去府里温书,准备下个月的殿试。等过两日府里就会摆流水席,到时候帖子会送到会馆于会长手中,各位到时候可都得去,不去都不行。

    这是会试之前谢九九带着于氏去了一趟关家,跟冯氏和杨氏两人说定了的。

    外头人人都觉得只要过了会试就万事大吉,毕竟一个月之后的殿试再怎么排名也不会再淘汰了,大不了就是个同进士呢,也是个结果啊。

    可在谢九九看来,会试结束不过是刚刚开始。还有一个月才殿试,这一个月要稳住可比前面十几年要更难。

    人啊,就怕穷人乍富。谢九九在云客来见过那种突然赚了钱的人怎么请客怎么挥霍,好家伙那银子那会子在他们眼里都不是银子了,那就是臭狗屎。

    谁想要,捧着那人说几句好话他就什么都能给。

    以前来云客来点一个小菜要一叠花生米一壶浊酒,就能在云客来消磨一下午的人,非得把云客来水牌上的菜从头到尾点一遍。

    谢九九跟他说一个桌子摆不下,您一个人也吃不完啊。人家还脖子一梗非说谢九九拿下眼瞧他,气得谢九九当场叫人又搬了三张方桌子来,拼成一个大的八仙桌给他上菜。

    菜当然没吃完,应该说压根没吃两口,人家就被凑在他身边闲汉泼皮哄着往赌坊里去了。

    留下一桌子菜谢九九又不愿意浪费,干脆让何奎去码头上,把愿意来吃的兄弟们都叫来,甩开腮帮子吃了顿好的。

    那人最后的结局是什么谢九九不清楚,反正不到半年的功夫他就又连一碟花生米都吃不起。再之后,就没在见过那人了。

    现在的裴元和沈霁就是典型的穷人乍富,一个府城排不上好的富户之子加一个赘婿,再说最近这几个月跟着关家见过吃过,那也还是南地来的土包子。

    人性和人心这东西都经不起掂量,金榜题名完正是脑子最发蒙的时候,还是躲着点儿那些想要涌上来锦上添花的人更好些。

    所以谢九九跟关家商量好了,要是他俩考中

    了就搬到府里来,还住在停云斋里,两家一起够住了。

    住进来,流水席以府里的名义摆,不管是岳州容县的富商乡绅,还是京城关家的亲朋好友都方便招待,谢九九只管掏银子就是。

    冯氏和杨氏一听这话哪有不愿意的,这些年家里不知道招待过多少投奔来的亲戚,管他绕了多少弯,只一句当年我家被你家牵连过,就不能不管。

    现在正经的外甥眼看就要金榜题名蟾宫折桂,两个舅舅不帮着操办还有谁能出这个头。至于谢九九说的给银子,不叫府里的奴仆白忙一场,则被冯氏板着脸给拒了。

    只说府里的下人你若觉得伺候的好,另外给多少赏银那是你这个表少奶奶的意思,现在舅舅给外甥摆流水席还要外甥出钱,传出去关家还要不要面子了。

    有了关家这道坎,想要给裴元和沈霁办宴席的打算就黄了,会馆那边倒是摆了几桌酒席,却也没请太多人,能去的人都是余会长挑选过一遍的,至少不会在席间就做什么让人为难的事。

    之后关家办流水席,他们送来的贺仪虽贵重但都不算出格。谢九九和于氏仔细检查过一番便全都收下了。这个时候这种贺仪都收了,就等于都没有收。要是全都不收,才显得太格格不入。

    殿试的日期定在三月初十,京城三月的天终于渐渐暖和起来,柳条也抽了嫩芽,下过几场春雨天也没那么黄没那么干了。

    住在关家的这大半个月,裴元在家的时间不多,大部分时候都是被关如璋或者关如琅带出去见各种人,他现在就是这兄弟俩最好带出门显摆的底气。

    要不是还没正式授官进不了皇城,老太太都说老大高低要把远舟带进宫里,去陛下跟前也得显摆两圈。

    而沈霁则是安安分分待在关家鲜少出门,每天按时起按时睡,白天看书温习功课,除了前面两天落下之外,第三天就该干嘛干嘛,仿佛这个会试还没开考一样。

    唯一的闲暇的时间,就是逮着跟关继业一起玩疯了的沈凤岐读书。或许是真的有当教书先生的天分,还在被关如琅一直死磕磕不下来的关继业,竟然在沈霁手里学得还挺好。

    等到殿试前一天的时候,关如琅已经打算跟沈霁商量,要是殿试过后他能过了翰林院的馆选留在京城为官,到时候他就把儿子打包送到沈霁那里去!

    殿试这日谢九九终于没有再睡不着了,夜里裴会元压在自己身上哼唧哼唧跟她讨要之前欠下的粮。

    谢九九则像极了又狡猾又苛刻的地主老财,只肯施舍给他几个亲吻,便抱着他的脑袋靠在自己肩膀上:“睡觉!”

    “放榜前你睡不着,非要拉着我这样那样,我哪次没依了你。如今换了我怎么就不成了,嗯?”

    谢九九摩挲在自己额间头顶的手势,跟她哄阿满睡觉是一样的,裴元很喜欢。所以即便此刻满心满眼地不服气,却也没从妻子怀中挣脱出去。

    “那能一样吗,放榜那天裴老爷您腰软腿软怎么都好,人家也看不出来咱们裴老爷究竟是床帏间累着了,还是等着放榜紧张得腿软。”

    阿满今年都四岁了,两人做了这些年的夫妻,哪里还有什么话说不出口。

    谢九九不光说,还故意抬起腿使劲儿压在裴元身上,把人戏弄得喘息声渐渐沉了,这才一翻身裹住被子不许他再干什么了。

    第二天殿试,什么差错都没出。唯一的插曲是交卷之后的裴元被皇帝叫到跟前问了几句话,问了什么他回来没说关家两个舅舅也没问,就连谢九九也并不知晓。

    殿试过后便是传胪大典,殿试那天皇帝把裴元叫到跟前亲自询问,问了什么底下的人没人听清,但并不妨碍所有人心中明白一件事,今科的状元郎,已然是定下了。

    会试放榜之后,前三的试卷照例被张贴出来。裴元那一手好字和答卷内容,让人几乎挑不出错。

    以前他还只是裴元的时候,外室子加过继出本枝再加入赘,桩桩件件都是他的原罪。后来他考中解元,即便有人私底下还拿他的出身当个短处嘲讽,也再没有人敢当着面提半个字。

    现在这些事又都成了用来称赞裴郎君裴远舟的话,这么可出身还能坚持苦读多年,还能不抛弃糟糠,还能连中三元。这是什么,这就是奇才啊!这就是天下读书人的榜样啊!

    外边的话越传越邪乎,早起在停云斋洗漱穿戴整齐,准备出门进宫的裴元则还拉着谢九九的手不放,一副今日你若不依了我,咱俩就没完的娇气模样。

    “传胪大典之后要跨马游街,你来不来。”

    “我不来,要是有小娘子给你扔花,迷了你的眼可怎么办。”

    “今科的会元是个赘婿,家中还有个顶顶厉害河东狮,这个传言大娘子竟不知?”

    “去你的,什么时候了还跟我说这个。快走快走,今日要是误了时辰误了事,可真没地儿哭去!”

    第102章 第102章状元楼

    殿试过后只隔了一天便是传胪大典,科举是大事,往大了说是替天下选材,中进士跟鲤鱼跃龙门是一个道理,全国的学子心心念念盼的就是这一天。

    往小了说,这些考出来的进士都是天子门生。每一次殿试和殿试之后的传胪大典,对于高中的进士们和落榜的举子们,都是一次强烈的刺激。

    考中了的人,不论往后会选择什么样的路,此时此刻一定是陛下最忠心的臣子。没考中的人,也会被艳羡嫉妒刺激得更加发奋读书,只求这辈子还能有蟾宫折桂的那一日。

    这样的典礼各方都十分看重,鸿胪寺、礼部、锦衣卫和禁军都出动了大批的人,不管是礼仪仪仗还是皇城内外的秩序,都容不得出一丝乱子。

    “裴相公、裴老爷?再不赶紧出门,今科的状元万一被别人得了去怎么得了。”

    都被谢九九推着走到屋门口了,裴元还在一再追问谢九九,等会儿跨马游街的时候她会在沿途什么地方等自己,院子里就已经传来关宁业阴阳怪气的声音。

    过年前在严学士府里把话说清楚之后,关宁业和关如璋的关系多少缓和了一些,连带小冯氏每日里也多了笑模样。

    本来也是,丈夫跟公爹关系差得几乎要成仇,自己过门这些年又只生了群英这一个女儿。

    虽说姑妈私底下总跟自己说,这些都是他们爷俩之间的事,跟后院不相干。

    但每次看着因为公爹被自己丈夫气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而愁眉苦脸长吁短叹的婆婆兼姑姑,小冯氏难道还能装傻充愣当做没这个事,自己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不管?

    可管又没法管,小冯氏长得明艳娇媚,成亲之前两人见过面,关宁业对这个妻子十分满意。

    嫁给关宁业以来两人的感情也一直不错,但这个不错,是她不能管着关宁业啰嗦关宁业的前提下。

    要是她说得多了,这人抬腿就走。要么去后头姨娘屋子里睡下,要么干脆去被镇抚司的衙门里,这一去就是十天半个月不见人回来!

    关宁业就是这么个混不吝的东西,小冯氏拿他没法子只能在这件事上装成个泥菩萨,谁吵架了谁难受了她都装作不知道没看见。

    可这么一来日子能有多好过?夹板气的苦只有小冯氏自己知道。直到年前从严府回来,关宁业突然就学会着家了,以前没事都愿意在衙门里耗着的人,现在忙得脚不沾地也知道回来睡觉。

    早上跟着小冯氏一起去冯氏那里请安,时间宽裕还能留下来陪着冯氏吃个早饭。

    冯氏不知道内情,关如璋关宁业父子两个都默契地把这事按下了不曾提过。应该说那天的事,后来也就只有关如琅知道,关家其他人包括还在任上的关平业都不知情。

    冯氏只觉得儿子终于懂事了,连带小冯氏这个内侄女也被她夸了又夸。小

    冯氏得了婆婆的夸,回头可不对着关宁业更加小意殷勤。

    冯家虽不在京城,可在岭南那也是颇有名望的人家,毫不夸张的说在肇庆府随便指一个铺子一个山头,说不定就是冯家的。

    从小在这样的家中长大,小冯氏又是她这一辈儿模样最出挑的一个孩子,要说家里不娇宠那才奇怪了。

    这样养大的女子娇憨是有的,可要她小意殷勤处处体贴却多少有些难为人。关宁业也没见过这般做派的妻子,一下子就被她哄成了个傻冤家,让他干嘛就干嘛,全然没有人前关镇抚使的威风煞气。

    不过这样的好日子,在裴元中了会元又在殿试上得了圣人召见之后就没了。

    副镇抚使夫人是威风,但再威风也比不过谢九九这个会元娘子威风。尤其一想到自家丈夫本也中了举人,就差一步说不定自己也能捞个状元娘子当当,这心里头的气就不顺。

    享受过小冯氏这般美妇人的小心体贴,这会儿即便她翻了脸,关宁业也不好说什么,只得一大早的以准备传胪大典忙得很为由躲了出来。

    出来了,顺路就绕到停云斋这边来,打算把裴元和沈霁这俩新出炉的宝贝蛋带上,谁知一进院子就撞见还在跟谢九九起腻的裴远舟,和满院子已经对此十分习惯,谁也不侧目多看一眼的众人。

    “今日打马游街人肯定多,你先告诉我今日你们定了哪家酒楼,到时候别错过了你。”

    “你问这么多做什么,我还能让你错漏了我?快别磨叽了,二表兄都来了还不快走。”

    沈霁从厢房那边出来,满脸全是见怪不怪。

    他扯了扯身上的进士服整个人看上去精神极了,住在关家的这段时间沈霁的状态彻底平复下来,什么回去不回去的?人往高处走,既出来了就没有再回去的道理!

    沈霁会试排名在二百零八,今科总共取了三百进士。殿试之后一甲三人,二甲八十人,剩下全归为三甲。

    按照这个排名,沈霁妥妥的在三甲中。但前日殿试他发挥得着实不错,回来把答卷的文章默写一遍,关家两个舅舅看过之后都说,他要是会试的时候有这个状态,必能入一百名以内。

    倒是关宁业看了文章直笑,说他到底跟裴远舟是好得能穿一条裤子的挚友,这篇文章陛下一定会喜欢的。再加上本朝选官又十分看重仪表相貌,沈霁殿试之后能不能入二甲,倒是真说不准。

    “远舟,赶紧走吧,今日要紧可不能迟了。”

    今日家中女眷带着孩子会在沿途哪里等着,沈霁也问了于氏。但于氏也只是笑着摇头,只说到时候你们就知道了,总之不会叫你们看漏了便是。

    “走吧走吧,弟妹多能干的人哪里还要你来啰嗦。别耽误功夫了,您今儿是角儿怎么都成,我这身上还有差事呢!”

    关宁业实在受不了裴元站在廊下还要拉着谢九九衣袖不放的样子,人前也没见他这么黏糊过,怎么到了妻子跟前就这幅德行了。

    关宁业一路嘀咕,但到底没问出口。自己这个当表哥的撞见表弟和弟妹亲昵就够尴尬的了,还拿这个来说嘴也忒没德行了。

    三匹骏马停在皇城门口,腰跨绣春刀的关宁业冲两人点点头,便下马往侧边先进了皇城。

    今日皇城内外的秩序安全都由锦衣卫负责,关宁业此刻脸上褪去了最后一丝随意,冷峻着眉眼浑身都散发着肃杀之气,好几个来得早的新进士见他从自己跟前路过,都忍不住往后退了几步。

    裴元是会试第一名,吉时一到便跟着礼部引导的官员,带着今科所有进士入皇城,站在丹墀下等待皇帝升殿。

    站在殿外,裴元忍不住抬眼环视整个皇城,很多地方都看不分明,只能看到明黄色的房檐屋角,但光凭这一个角裴元也能想象得到其掩藏在后面的宫殿到底有多雄伟。

    这一路走过来不可谓不坎坷辛苦,但一路走来终于站在天下读书人的最前面,即便是裴元,此刻也难免把头颅微微抬高了些。这是他的骄傲,也值得他如此骄傲。

    年轻人,适当的年轻骄傲盛气凌人都是可以被包容的,尤其升殿之后的皇帝,隔得这么远都能看见意气风发的年轻进士们,等着自己的诏书的样子,原本已经渐渐老迈的身体,也仿佛生发出一股莫名的生机。

    皇帝着冕服升座,乐工奏乐,百官与进士行礼。行礼过后鸿胪寺官员出列,先高声宣读皇帝诏书,后唱名宣布今科一甲三名。

    状元不出所料就是裴元,裴元听了唱名之后出列,一步一步上前,由鸿胪寺官员引导,至御道前单独向皇帝谢恩。

    近年来颇有些我行我素的帝王,今天这种场合依旧没有老实,见裴元上前叩拜还非要往护卫在一旁的关宁业的方向意味深长地看一眼。

    底下的臣子们看不清,但皇帝身边的刘太监和几个内侍,还有站在百官前面的太子都看得一清二楚。

    关宁业有些无奈,却也只能冲皇上微微点头示意,用眼神表示臣当年就是心甘情愿入锦衣卫做陛下的心腹走狗,什么进士什么状元都不如跟着陛下强。

    皇帝得了关宁业的眼神总算满意了,重新收拢精神听鸿胪寺的唱名。

    榜眼是北直隶的考生姓徐,探花是扬州府的考生姓林,倒是之前南直隶的那位解元只得了第四名传胪。

    传胪仅次于三鼎甲,位于二甲之首。按道理说这个成绩已然是万里挑一龙章凤姿,可谁让他前面偏偏有个裴元,这让新出炉的传胪楚青空脸上的笑意都带着几分勉强。

    不过此刻没人关注他的勉强,唱名只唱到第四名为止,一甲三人当场赐朝服、乌纱帽与待会儿骑马游街要簪的金花,其余进士的衣冠等物次日自行去礼部领取。

    而沈霁也不知是真走了狗屎运,还是殿试的发挥实在好得入了陛下的眼,原本会试排名二百零八,殿试过后竟取了二甲七十八名,硬生生挤进了二甲。

    传胪大典结束,仪仗开道,锦衣卫和禁军护送,裴元领头带着今科进士从午门出,沿着京城主街转上一大圈,最后直至顺天府衙门,领顺天府提前准备好的状元匾额。

    状元打马游街三年才一次,路边来看热闹的百姓把路挤得水泄不通,得横刀立马的锦衣卫们黑着脸在前面开道,才能清出一条路来。

    裴元骑着御赐的白色骏马走在最前面,好些家中有孩子读书的人家,都恨不得挤上前来摸一摸裴元这个三元及第的状元公,人人都在说摸一摸裴状元,也能沾一沾文气。

    如今京城都在传,状元公是文曲星下凡,所以才身世坎坷,这是老天对文曲老爷的考验,如今劫数尽了自然就中了状元皆大欢喜了。

    更多的还是各家的小姐和娘子们,好些人都趁着今天这个喜庆日子出门来玩儿。

    没钱的跟在家人身边挤在街旁,有钱的在酒楼要一个临街靠窗的位置,就为了能把这些个进士们看个够,看看哪个进士长得最标致,看着最好看。

    大家闺房里枕头下谁还没藏过几个话本子,看了那么多话本子,总该瞧瞧这真正的进士相公,到底比起话本子和戏台子上的是不是更好些。

    偏偏今年打头的裴元就有一副好皮相,又穿上了刚赐下的大红色状元袍,唇红齿白说是家中有妻有女偏还一副年轻俊朗的模样,连须都不曾蓄上,真真跟身后的探花郎不相上下。

    而夹在裴元和林探花中间的榜眼徐裂云也不差什么,他是武将勋贵出身,家中虽是徐家旁支但父兄皆在军中任职。只有他,从小虽习武却喜欢读书,走了弃武从文的路子。

    之前会试徐裂云排在第六,这次能得了榜眼一是那比裴元还要高出小半个头的好身板,那凌厉的五官猿背蜂腰的样子,真真比骑马护在裴元身边的关宁业更像个武将。

    二也是因为他的家世,徐家世代勋贵,如今虽天下承平但军中还是有不少这些勋贵武将们的亲信,有些地

    方的将领至今还称自己是徐家军的人,也没人能置喙什么。

    陛下这些年一直对勋贵不冷不热,不愿意他们势大也不想寒了老臣们的心。便总是打个巴掌给个甜枣的哄着,如今给徐裂云的这个榜眼,便又是一个甜枣。

    前面三人这么打眼,小娘子们提前准备的鲜花绣帕真真如雨下般往几人头上砸,砸得裴元躲都没地儿躲,想快些走前面的路又被堵着,只得连声喊表哥,让关宁业想办法拦一拦。

    关家表哥对此只回了裴元一个白眼,要知道他堂堂一个北镇抚司副镇抚使,什么时候不值钱得要亲自出来护送状元游街了,还不是全托赖裴元!

    会试的排名刚出来,家里老太太就千叮咛万嘱咐,到了这天千万护好了她的外孙。听得关宁业实在没忍住问了一句,那您的孙儿您这就不管了?气得老太太抬手就在关宁业后背上狠狠拍了两下。

    他还想要自己帮忙,他没瞧见自己脑袋上都连带着被砸了不少香袋柳条?!现在这姑娘家怎么回事,怎么连状元袍和飞鱼服都分不清了!没瞧见自己腰间的绣春刀吗。

    关宁业心里一路嘀咕,黑着脸一再催促前面的缇骑赶紧开路,再这么慢悠悠的走下去,等到顺天府的时候非砸出个好歹来不成。

    裴元一路躲,还得一路看,怎么看怎么找都没找着自己那谢大娘子。眼看着都绕到南城了还没见着人,裴元的脸色渐渐沉下来。说好了来看自己如今又见不着人,好没意思!

    直到进了南城,关宁业突然抬手拍了拍脸色已经很难看的裴元,裴状元郎一抬头,这才瞧见正前方一个新开的饭馆门口挂着好大一块匾额,上提着《云客来状元楼》,有些不伦不类,却又明晃晃地在蹭裴状元的名气。

    饭馆门口站着一穿红裙的年轻妇人,这妇人打扮富贵又明艳,本就穿了一身红衫衬墨绿百褶裙,头上又戴着金丝嵌红宝的整副头面,侧边老大一支凤钗步摇,晃得人眼睛都疼。

    偏这女子五官大气张扬,一看就是常在人前走动见惯了市井人情的。即便这会子不少人往自己这边看,还有人调侃似的扬声问她跟状元郎什么关系,就敢开这状元楼,她也只笑盈盈的并不怯场。

    直到裴元下马走到自己跟前,谢九九才伸手牵住裴元伸到自己面前的手掌,“今科状元郎是我的夫婿,这云客来是我的买卖,这位贵客您说这状元楼,该不该我来开。”

    第103章 第103章裴元:我那么大一个状……

    谢九九一说自己是状元娘子,本就热闹的人群顿时越发喧闹。几个一路跟着过来的中年男人发出阵阵慨叹,都在可惜了裴元这么个状元郎,怎么就已经许了人家了。

    甚至谢九九还隐约听见了有人在问,自己这个状元娘子什么来头,怎么一个妇道人家自己个儿抛头露面出来开饭馆。

    状元郎家中有了正头娘子,还缺不缺个姨娘,不说把女儿嫁过去为妾,谁家中还没几个亲戚孩子了,挑个模样好的送去状元郎家,正好红袖添香锦上添花。

    这话听得人来气,谢九九抬手就在裴元腰侧狠狠戳了一下子。

    本朝榜下捉婿的风俗习惯一直都有,据说前些年风气更盛的时候,真有官宦人家派小厮等在榜下。

    杏榜一出,自家看中的读书人若中了进士,便强行拖回家去。

    也不管人家家里有没有妻儿,总之先抢回去跟自家女儿成亲洞房,生米煮成熟饭,到时候是请糟糠妻下堂还是如何,那都是之后的事。

    还是后来闹出两回大乱子,朝廷下令不许再真的‘榜下捉婿’,这风气才慢慢收敛了些。

    但年轻的进士还是吃香,不让捉婿那就请人说合。会想到捉婿这码子事的,大多都是富商豪强或是中低阶的官宦人家,都是想要靠联姻增强家族势力。

    门当户对的儿郎不好糊弄,倒是这些苦读多年一朝攀上高枝的进士们更好拿捏。毕竟还是寒门苦读出来的读书人更天真,也更容易被眼前的好处诱惑。

    书中自有黄金屋,等真有人把黄金屋摆在眼前,能忍住不低头的人可太少了。家中的糟糠妻虽下堂,却还能安置在老家养着,自己在京城另娶娇妻攀附高门,再许多人心中都不失为两全之法。

    这种事,谢九九以前只在戏台子和话本子上看过,容县那地方太偏僻了,这种热闹实在是赶不上。

    现在终于轮到自己成了书中的‘糟糠妻’,谢九九颇有几分傲气的扬起下巴,冲那人群里故意大声说悄悄话的几人飞了几个眼刀子,直把人瞪得再不敢说话了,才挪开目光。

    好在裴元机灵,这个时候乖觉极了。旁边嘈杂的声音全当做没听见,只乖乖站在谢九九身旁,双手护在她腰际虚环着,是毫不遮掩的亲昵态度。

    “如何这么快就把铺子开起来了,不是说好了等我殿试过后,再一起忙这个事的。”

    “你们读书人不总说,明日复明日明日何其多?殿试过后还有那么多事要做,等这些事完了你又该去翰林院赴任了,我才不等你。”

    一甲三名,等过几日吏部就该直接授官了。状元授翰林院修撰,榜眼、探花授翰林院编修,授官之后一个月之内就得赴任,裴相公时间紧得很,哪里有空来操心饭馆什么时候开张。

    会试过后,谢九九就彻底对裴元撒手不管了,他被关家舅舅带出去拜见各路老师尊长,谢九九则趁着这大半个月的时间,把早就看好的铺子给定了下来。

    开春之后正好干活,泥工瓦匠和木匠都是大表嫂金氏让府里管事找来的,有了这层关系活儿干得又快又好,到底是赶在传胪大典前两天,把饭馆都给收拾好了。

    “那……”跨马游街还没完,身后关宁业已经在催促了,再不走人越堵越多就怕挤着踩着谁,今天这样的好日子要是真出了人命,那可就不好收场了。

    “回家等我,等过两天我就把同窗带到铺子里来吃饭,咱们自己的买卖,以后出去吃饭就不能便宜了旁人。”

    这话说的声音不小,但周围太吵了,听清楚了的只有站在一旁跟着来看热闹的小冯氏金氏妯娌俩,和潘掌柜几人。

    堂堂状元郎,一张嘴就是生意买卖,俗气得小冯氏差点儿没冲裴元翻个白眼,再抬眼去看骑在马上皱眉指挥缇骑往前面开路的关宁业,感觉也没那么不顺眼了。

    自家这男人是混不吝了些,名声也不怎么好。可真要摊上裴元这么个大俗人,再是状元郎自己怕是也受不住。果然个人有个人的缘法,求不来万全的事。

    小冯氏眼波流转间在关宁业身上转了又转,看得关副镇抚使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抬手在裴元身下的白马屁股上不轻不重抽了一马鞭,赶紧地领着一大串进士们走远了。

    裴元走远了还在回头,看着状元楼匾额下的一袭红裙心里美滋滋的。那得意劲儿看得榜眼徐裂云忍不住开口说道:“状元公方才沿途接了那么多香囊手帕,可都没见你这般得意啊。”

    “诶~裂云兄此言差矣,这二者如何能相提并论。”裴元朝徐裂云摆摆手,“你大概没听说过,我这

    人在外头有一名号,可是出了名的惧内,家中有此胭脂虎,又哪里还有胆量往别处看风景。”

    这话不过调侃,徐裂云听得抚掌大笑。一旁不过二十还没来得及成亲就中了探花郎的林怀瑾也跟着笑,但其实对于裴元和徐裂云到底在笑什么,他其实有些一知半解。

    倒是错三人半个身位落在后面,之前那位南直隶的解元,今科的二甲头名周即白一言道出了本质:“听说状元公是入赘给了谢家夫人,既如此,外面的红袖添香不敢碰触倒也在情理之中了。”

    周既白对裴元的敌意来得毫无道理却又明晃晃,今科的会元是个赘婿这事难道需要他来挑明。便是不认识谢九九的,大家也都知道裴相公是别人家的女婿。

    徐裂云似笑非笑打量了周既白一眼,要不是自己从会试第六名被钦点成了榜眼,他其实很有机会入一甲。

    本以为这人就是有不满也该是冲着自己来,却不想这人一身的刺却是对着裴远舟去了,这倒是叫人有些意外。

    但再意外徐裂云也没多说什么,一旁的林怀瑾却不由自主地瞪大了眼,有些惊讶周既白的无礼。要知道裴元跟他们之间的差距,可不止是殿试一名、二名、三名而已。

    状元就是状元,名次为尊这个礼数不管过多少年也不能废了。哪怕徐裂云这么好的出身又比裴元年长,也照样要唤他一声状元公,要不然便是轻慢无礼。

    这种人没人计较便罢了,要是裴元心窄一点儿传言出去,明日陛下的案头就一定会摆着御史们弹劾的折子。

    管你什么传胪不传胪的,这还没怎么就如此没个尊卑长幼,往后真入了官场他的上官又如何能放心用他。

    “周传胪这话说得轻慢了,夫妻之间若有真感情,又何来敢与不敢的说法。我与我家夫人自成亲以来便恩爱非常琴瑟和鸣,又岂是一句入赘不敢就能说清楚的。”

    裴元不怕别人说自己是个赘婿,但却不愿意听周既白用那种轻佻的语气说起谢九九。好似她只不过命好,抓住了自己的短处才得了状元娘子的尊贵一般。

    裴元这话说得很重,听得徐裂云和林怀瑾都低了头不说话。倒是一旁的关宁业忍不住闷闷笑了一声,什么琴瑟和鸣?这两人凑一块儿也凑不出一个会弹琴的,倒是算盘一个打得比一个溜。

    不过到底在外边,身为关家表哥再怎么也得护着自家人。他一个眼神甩给护在后面一点儿的缇骑,没多会儿作为二甲头名的周既白,就被锦衣卫缇骑拦着,跟前面的一甲拉开了很明显的距离。

    本来这个名次等级并不会弄得这么分明,可既然你自己不省事不知趣,就怪不得人家关副镇抚使公事公办了。

    周既白当然也知道自己说错话了,其实他对裴元也谈不上多么憎恶。只不过会试之前自己与他都是解元,之前又都是中了小三元的案首,如今一天一地两种境遇,心中多少还是有些不平罢了。

    可还没等他说话往回圆一圆,身侧的两个缇骑就极其碍事的把自己跟一甲三人给隔开了,想说话也没了机会。

    跨马游街过后,紧跟着又是琼林宴。

    今科的琼林宴是皇帝亲自主持,裴元为状元独坐一席,对面是榜眼和探花合坐一席,之后依次按照名次四人一席,规矩森严得让每一个新晋的进士老爷们都不得不心生感慨。

    坐在前面的腰杆子都挺得更笔直些,坐在后面的得眯着眼才能看清楚前排的人和动作。

    这个时候荣耀之中众人的心境又大不相同,坐在后面的艳羡坐在前面的,坐在前面的又忍不住想,要是当初再使把劲儿,说不定那状元郎的位置,自己也能坐。

    只有裴元这会儿心中最为平静,哪怕坐在上首的皇帝主动问起他昨日之事,他也只是笑笑道:“状元郎家中有个河东狮,这样的传言总是比才子佳人的故事更有趣些,陛下又何必拿这个来打趣臣。”

    “诶,这不是打趣。”威严的帝王昨日晚间听说裴状元的妻子借着打马游街的风头,开了一个状元楼的事情之后笑得十分畅快。

    “糟糠之妻如此恩爱,你这小子倒是不错。”

    眼下的后宫没有皇后,十年前元后去世之后皇帝就没有再册立皇后,如今后宫诸事是贵妃统领宫中女官协管着。

    朝中人人都觉得陛下一直不立皇后,一是年纪大了疑心重,不愿再立起一个后族来以免外戚势力壮大。毕竟先皇后的父亲早在八年前,就已经被陛下全族一起送回老家去了。

    “谢陛下夸奖,臣也觉得臣与臣的妻子如此恩爱,是人生幸事。”

    这话听得坐在对面的林怀瑾脸都红了,他没想到裴元这个状元郎不光在自己面前能说出那么肉麻起腻的话,连对着陛下也能说出这样的话来。

    徐裂云听过一次之后就习惯了,他清楚裴元这是在一而再再而三的向世人呈情表白,他裴远舟是心甘情愿入赘给谢家那个娘子,你们谁也别为了他扼腕叹息,说得多了的都是狗拿耗子多管闲事。

    身为皇帝,自然也明白自己这个状元话里的意思。人生幸事这四个字他含在嘴边来回咂摸了一小会儿,最后和着一口酒全咽下肚去。

    帝王心事,裴元捉摸不透也懒得琢磨。自己这个状元郎再稀罕也不过这一阵子,等入了翰林院,那里头一块砖顺着墙头扔进去,一砸一个状元榜眼和探花,谁也别拿这个来说事。

    他在意的还是谢九九的状元楼,琼林宴之后裴元作为状元率重进士上表谢恩,之后去国子监拜谒孔夫子,把姓名刻于国子监进士碑上,以传千古。

    把这些事全干完了,裴元这才拉上沈霁和徐裂云、林怀瑾,再喊上关宁业作陪,专门抽了一日空闲往自己的状元楼去。

    谁知到了地方,人傻眼了。原本那么大块匾额凭空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和容县几乎一模一样的招牌,上面就三个字:云客来。

    裴元站在饭馆门口来回的看,进去看见柜台后面站着的潘掌柜,才确定自己没走错地方。

    潘掌柜早看见裴元了,见他进来拔高了嗓子喊了声姑爷,就要把几人往楼上请。这个小饭馆也有二楼,只不过二楼就两个雅间,地方真真是不大。

    “老潘,那天那招牌呢。”裴元一边说还一边拿手比划了一下,示意是那么大的匾额,不是今天这个小的。

    “那块招牌东家让收起来了。”潘掌柜一看裴元这脸色就知道,自家这东家是把姑爷惹急了。

    “为什么啊?!”裴元专门带着人来显摆的,现在状元楼没了,那还吃个什么饭啊。

    随即也不管还有徐裂云和林怀瑾在,只把两人拜托给沈霁,让他作陪先吃着,自己则转身上马一路往家里赶去。

    第104章 第104章谢九九,你可真没良心……

    “大娘子,咱们哪天得空去新宅那边看看吧。”

    “哪有空啊,饭馆刚开张,这一天天不是这个少了就是那个缺了的,到时候再看吧。”

    云客来不该这么急匆匆开张的,按照谢九九的原本的规划,云客来应该等到端午节之后再开张更合适。

    京城的天气跟容县太不一样了,很多

    菜色要因地制宜的调整,容县特色的辣椒和腊味有的要现做,有的要靠岳州会馆的商队往来输送。

    京城周边的农户村庄也种辣椒,但品种和味道差别还是很大。现在云客来有很多菜的调味都是用椿叶花椒,和茱萸捻成粉末加上干辣椒做成的辣油来调配。

    茱萸的味道比辣椒温和,原本云客来也常拿来做炖煮的菜色,但茱萸本身带着淡淡的草木香和微苦,做菜的时候不能放太多。

    这就导致了云客来眼下有挺多菜色上不了,很多调料还得搭着会馆的关系,暂且跟京城其他几家潭州、岳州老板开的饭馆拆兑。

    谢九九现在说什么也是有后台的人了,要买个调料菜蔬肯定不难。不过人家也是开门做生意的,不说怕不怕你挤兑了生意的话,总不能亏本给你。

    所以谢九九现在缺的很多东西,都是用比之前贵很多的价钱谈下来的。这么一来,云客来眼下别说赚钱,只要每个月能维持住不亏,都算谢九九有本事了。

    但即便如此,谢九九还是这么干了。就为了裴元跨马游街那日自己出个风头,没有别的任何原因。

    “我这次是不是任性了?”

    “任性就任性,本就是自家的买卖,您是东家,难不成这买卖怎么做您还不能自己说了算?”

    两人从小一起长大,别人或许还看不出谢九九这些日子的异样,但春儿却是都看在眼里了。

    当初在容县决定连二少爷成亲都不等,携家带口跟着姑爷来京城那日起,自家姑娘其实就把自己往后放了一步。

    这事没什么对错,如今姑爷成了状元郎,家中上上下下都跟着沾光。前天曹勇还私底下跟自己嘀咕,他现在出门居然还有人叫他勇大爷,吓得他连说话都结巴了。

    关杰一家子更是被关家众多奴仆下人艳羡眼红,在关家靠边站的家生子,被关家送了人,居然又成了状元府的管事,这样好的运道实在是没地儿说理去。

    但再好,自家姑娘也渐渐有些受不住了。春儿说不出什么大道理,她只是能清楚看见每次有人夸她命好,跟着裴元成了举人娘子、会元娘子、状元娘子时的不耐烦。

    “姑娘,您别着急。咱们从夫人那里要来的几亩地已经都开出来了,辣椒苗也找人在火房里育上了,等过了端午移栽出去,今年秋上收下来头茬,往后就不愁没得用了。”

    “京城的辣椒到底不如咱们那边的辣,怪不得潭州菜馆那边生意老这么不温不火的,还是味道不够劲儿,不是咱们家那个味儿。”

    潭州菜馆的菜都是纯正的本地调味,唯一的区别就是口味不如老家的重。上次谢九九一行人去吃得挺高兴的,但回过头一想,也能想明白他家的生意为什么起不来。

    要么你能做出老家的味道别出心裁别具一格,做成京城里的独一份。要么就多多少少得迎合京城和北地的饮食习惯,不然这般前后不靠的,哪头都讨不着好。

    “这事大头也说了,他虽然在外边学不着什么,但这些日子听说天天都跟着厨房的覃妈妈学白案和京城这边的菜色,慢是慢了些,但总归能有用的。”

    饭馆肯定还要再招一个擅长做北方菜色的厨子,以后厨房由大头负责,他可以不精但不能不懂,要不然这小小一个饭馆里的厨房还闹出一南一北两个厨子互相不服气,就真成了笑话了。

    是啊,什么事都急不得都得慢慢来,事缓则圆这四个字自己向来常挂在嘴边说,可真到了要紧的时候,原来自己也控制不住。

    “那新宅那边?”

    “就这么想搬家啊,这停云斋住得不舒服?”

    关令仪作为关家的老姑小姐,这几年一直侍奉在老太太跟前,家中本就没人敢怠慢她。

    现在裴元又中了状元,哪怕是一同借住在关家的沈霁,如今也俨然成了关继业的半个老师,整个停云斋里的奴仆下人,要说伺候得不周到,那真真是不曾有的。

    “那倒是不曾,这府里上下待咱们客气得很。知道我总要进进出出替娘子办事,还专门拨了一顶小轿给我,好让我进出省些力气。”

    可再好住,也比不过皇上御赐的状元府啊。春儿挨着谢九九坐下,“宅子赐下来,就那天咱们跟着过去看了一眼,我都没来得及看明白到底有多大就回来了。”

    裴元不止是状元郎,还是三元及第的状元郎。对于陛下来说这就是最好用的招牌,他必须大加封赏,赏得天下的读书人都为此眼红、趋之若鹜,自己皇权才更加稳固。

    赐给裴元的状元府位于东城,比关家离国子监和翰林院还要更近便一些。

    前后三进带外带一路西跨院的宅子,除了府后没有关家这么大的花园子和小人工湖,大小也差不了多少。按照规制,比寻常四五品的文官府邸还要更高一些。

    “那么大个宅子,光是扫地守门的下人就得安排不少。昨儿出门的时候碰上大房的大奶奶也出门吃酒,她还让我问问您想不想买人,府里今年要买几个小丫头回来,您要是要买人,她就让官牙人给留意着。”

    “买人的事暂且缓缓,咱们有事求着府里的时候就搬过来住,现在事情办完了难不成就这么拍拍屁股走了?不像话。”

    关家这样的大户人家,是不怕亲戚住在府里的。毕竟大家都有各自的院子,院门一关谁也扰不着谁。

    或许那些真正上门打秋风一住好几年不走的,金氏说这话是在暗示人家住得久了该走了,但裴元和沈霁决计不可能。自己要真现在就走,那才是把人给得罪了。

    这事就得慢慢来,状元府那边慢慢布置着,这边多陪老太太过几个节。等三请三辞之后,实在留不住了再搬过去,这才全了两家的情面。

    “那过几日我叫上曹勇和高义先过去看看,看看缺什么东西多少人,咱们好歹慢慢置办起来。”

    “这行,正好陛下连同这宅子还赐了五十亩地,到时候抽空也去城外看看。”

    五十亩地,着实不算多。唯一的好处是从皇庄里拨出来的,连同种田的几户人家和一个小小农庄也一起给了。

    这个陛下,市井里皆传他近年老迈多疑,但对于他看上的或是想要封赏优待之人,那可真是能赏得面面俱到,叫人说不出一个不好的字来。

    知道你以后要天天要往翰林院去点卯上衙,就把宅子赐在离翰林院走路也不过一刻钟的东城。那地方挨着京城的‘文脉’,真真是再好不过的清贵地方。

    赐了宅子还不够,又怕你突然得了这么大一座宅子没法维持,就又连同宅子一起赐下五十亩田产和几户佃农。

    赐下宅院那日,一起送来的还有那五十亩田地去年的产出,把粮食棉花一起折算下来,也能有个五十两上下。

    毕竟翰林院修撰一个月的俸禄也就十两银子,这点钱也就比关家少奶奶每月的例钱多二两,想要靠这个养家,那全家非得一起上街讨饭去。

    想起这个谢九九的心情又好了一丁点儿,可这样的好心情还没维持多久,就被裹着一身怒意卷进屋来的裴元给打破了。

    “怎么了这是?出什么事了。”裴元很少七情上脸,以前还在老家的时候,谢九九难免碰见难缠不讲道理的客人,有时候回家了心里都还憋着一股气,见谁呲呲谁。

    家里人对此都是能躲则躲,只有裴元会把谢九九牵着去书房坐下,他看书写文章,由着她在书房里随便干些什么。

    谢九九这个时候一般都会给裴元收拾书房,等把书房里的东西从这边摆到那边,又从那边挪到这边地折腾一溜够,气也消得差不多了,才会愤愤地把事情给裴元从头到尾说一遍。

    听完了,不用裴元再假模假式地陪着骂,谢九九的气自然而然便散了大半。这时候书房便成了两人颠鸾倒凤胡作非为的地方,再不能让旁人踏足半步。

    “我今天带着徐裂云和林怀瑾他们去铺子里吃饭,老潘说你把那天那匾额给摘下来了。”

    裴元这一路回来是越想越气,这几天不管什么场合,不管有没有人问他,他总能把话题往状元楼上扯,总之这几天只要跟他裴远舟搭过话的就都知道,状元娘子给裴状元在南城开了一间状元楼。

    “我还说你们只管去,去了就知道我们家状元楼的味道是一顶一的好。”现在可好,感情人家就那一天哄着自己高兴傻乐呵,过后连匾都给摘了。

    “你凶什么,什么话不能好好说啊。”谢九九啪一下就把手里的毛笔给摔了,成亲这么久她还没被裴元这么扯着嗓子凶过呢。

    “你也不看看那匾多长,咱们家那饭馆多小。那么长一块匾,又是云客来又是状元楼的,就这么一直挂着像话吗!”

    谢九九才不怵他,迎着裴元盛满怒意的眸子又往前逼近了几步,“再说了,你是状元郎,有一个开饭馆的娘子就够拿不出手的了,我怎么可能真的一直把状元楼挂在匾上,我自己的买卖我不用状元的

    名气,也能做成。”

    “你说什么?”裴元觉得自己马上就要被谢九九给气死,“什么叫够拿不出手,谁跟你说什么了?还是……”

    “我们成亲之前不是都说好了的,我以为你不会、不会多想。”

    “我为什么不会多想,你是状元,而我却什么都不是。以前还有个云客来,现在却连云客来都没了。”

    那天自己穿着一身红衣站在状元楼那块匾额下,人人都向自己投来艳羡的目光,而自己的本意确实也是想要让所有人都知道,裴元是自己的,谁也不准觊觎。

    可等到人群簇拥着裴元领头的进士们走远,谢九九又顿时觉得自己的行为好没意思。人要变就总是会变的,自己做这一出也没有用。

    或者说自始至终裴元都没有变,在偷偷患得患失的是自己,是没了云客来没了能紧紧握在手中,独属于自己的倚仗的自己。

    谢九九突然红了眼眶,哽咽着冲裴元扬起头颅,“你看,我就是这么个不讲道理又自私的人,状元郎要是看不惯,还是趁早离了我的好。”

    “呵!”裴元被谢九九的蛮不讲理和色厉内荏给气笑了,他低头迎上谢九九的犟得比驴还犟的眸子,“谢九九,你可真没良心。”

    第105章 第105章我给忘了

    表少爷跟表少奶奶吵了一架,这事很快就传遍了整个关府。

    停云斋就在颐寿堂后面,最先得到消息的自然是关令仪这个当娘的和老太太庞氏。

    或是对于儿子是入赘这件事多多少少还是有些在意敏感,一听两人吵了架关令仪第一反应便是:元哥儿没事吧。

    “慌什么,有什么好慌张的。”

    倒是庞氏这个当娘的更稳得住,一把拉住要起身往停云斋去的大女儿,“你这时候去,不管说什么做什么都是火上浇油,不许去。”

    “娘!”老太太的手微凉却坚定,关令仪心中再焦急,被母亲这么一拽也冷静下来,“娘,我就是去看看,什么都不说。”

    “你去了什么都不说也是个态度。”庞氏人老成精,抬眼往来报消息的丫鬟身上扫了一眼,“说,是谁让你来的。”

    “回老太太的话,是停云斋二门上的两个老妈妈让奴婢来的。说是怕表少爷和表少奶奶闹大了不好收场,这才让奴婢赶紧来报信。”

    “瞧瞧,这事是府里这些婆子鬼精鬼精来打小报告,人家夫妻和他们身边的人可没让人来回禀这事。”

    “你是元哥儿的娘,九九又是孤身一人带着孩子跟来的京城。你不过去,他们夫妻之间就是今儿把停云斋的房顶给掀了,那也不是大事。”

    “你去了,那就是你和元哥儿仗势欺人,这事哪怕现在过去了也得在九九心里留疙瘩。你就这么一个儿子,往后老了还是要靠着他的,不能这个时候干傻事啊。”

    越大的家族,越把婚丧嫁娶看得重要,娶媳妇还是招女婿,即便现在关家上下都默契地不怎么提这个事,但在庞氏心里却还是有一杆秤。

    她本想跟女儿说你这个做婆婆不要随意插手儿子和儿媳的事,可转念一想她还真算不上人家的正经婆婆。

    京城有一伯爵府,当初也是给独女召了个女婿回来。这么多年直到姑爷的亲娘去世前,这家的小姐也只尊她一声夫人、老夫人。

    姑爷住在伯爵府,亲娘就在外面买了个宅子安置,便是如此京城这些最长舌的夫人最严苛挑刺的酸儒,也不曾说过他府上半句闲言碎语,这便是规矩。

    庞氏一年比一年老了,当年以为等不到女儿回来,现在大女儿陪在自己身边的每一天,庞氏都觉得是自己偷来的赚来的。

    但毕竟年纪还是大了,已经老得今晚躺下就不知道明天还能不能起得来。

    她这辈子生了五个孩子,除了老二走得早,关令仪一生坎坷,其他三个都各有各的家。

    树大分枝,即便关如璋关如琅兄弟两个关系一直很好,冯氏和杨氏这俩妯娌再闹也不过小打小闹。可只要哪天自己死了,这个家就势必要分。

    “老五在外面早就买了宅子,也在东城。离府里不远,不过离杨府更近便些。”

    京城内城中东边多文官富商西城多勋贵王府,关如琅选的那个位置正好卡在正中间,甚至离他老丈人家更近一点。

    因为什么?因为若是有朝一日自己去世,关如琅有什么事头一个想到的就该是他老丈人,便是嫡亲的兄弟也得往后退一步了。

    头上有爹娘在,兄弟就是亲的,没了爹娘兄弟姐妹就成了亲戚。

    这不怪谁,庞氏自己细想想自己的兄弟姐妹,早在十几年前就不怎么见面了,只有逢年过节婚丧嫁娶的时候,才会送礼往来。

    后来?再后来几个年长的姐姐哥哥都死了,如今就剩了一个庶出的小妹妹在南直隶。

    两人得有五六年没见了,上次见面还是她带着儿子和孙子往京城来,说是来看看自己,其实还是为了给孙儿谋个好点的差事。

    “九九是个心宽的,你舍得放手她便不会待你差到哪里去。”

    庞氏拉着女儿的手一字一句细细叮嘱,“你看看我,府里你两个嫂子不管争什么吵什么,便是闹到我跟前来,我什么时候插嘴管过。”

    “就更不要说他们夫妻之间的事,只要院门关上了,只要不是两人一起到你跟前来说,你就得学会装聋作哑,要不然以后你的日子就不好过。”

    走丢了半辈子才找回来的女儿,平日庞氏对关令仪说是骄纵也不为过,今日算是这几年第一次以训诫的语气跟女儿说话。

    关令仪被庞氏说得沉默不语,庞氏也不管女儿一时半会儿的能不能想明白,又转过头去看还跪在底下的小丫鬟;“这些日子,你可听说了什么不应该的事。”

    “回老太太的话,不曾听说什么事情。”停云斋的丫鬟本就是庞氏一个个挑选过才放过去的,不过是从放过去到现在,这几个月都没出过什么不该出的事。

    不管是裴元沈霁还是谢九九和于氏,都是拎得清的人,也不难伺候。时间长了这些丫鬟婆子们才松懈了些,要不然今天也不该这般贸贸然地过来。

    “不曾听说就去好生打听,别声张别叫人发现,看看元哥儿这段时间在外面除了老师和同窗还有没有别的交际。要是没有,这事就不要再提了,要是有,立马来回话不许再跟旁人说。”

    “是,奴婢这就去。”到了庞氏跟前,小丫鬟就恢复了平静稳重的神情,不再像刚进来时那样慌慌张张混不像个样子。

    关令仪看着丫鬟出去,半晌才回头看向自己亲娘,“娘,您这是怕元哥儿在外头有什么了?”

    “女人跟男人吵,总归有个来由。这世上就没有什么真的无理取闹,左不过是那些个男人压根懒得想女人为什么跟他们吵,才拿这个话来敷衍。”

    云客来开张了,外孙又成了状元郎。陛下新赐下的状元府全交给谢九九,由着她的心意布置,就连关令仪暂时也不会搬过去和他们小夫妻俩同住。

    两人成亲好几年虽只生了一个阿满,但孩子康健聪敏又长得跟个雪团子似的惹人喜爱,庞氏实在想不出有什么事情能让谢九九还住在府里,就跟裴元吵起来。

    “娘的意思,是觉得元哥儿在外面有人了?”

    “不一定是元哥儿有人了,他是状元郎,还是三元及第的状元郎。有些东西他便是不要,也会有人硬往他手里塞。”

    庞氏这话说得没错,但关令仪并不认同。或许是自己早年的经历和儿子的出身,有些事母子二人从未明说过,但关令仪清楚,自己的儿子不会接受别人像送个物件一样塞给他的女人。

    但这话关令仪没跟庞氏说,有时候即便是亲娘,有些话也是不能说的。

    好在谢九九也明白,所以对于裴元来说有个好消息,便是谢九九不会因为这些事误会他。不过还有

    个坏消息,那就是即便没有这些误会,两人还是互相不肯低头。

    三月底四月初的天,便是夜里也不那么冷了。至少这会儿裴状元坐在书房,开着窗开着门把书本翻得哗啦啦直响,也不至于冻出鼻涕泡来。

    院子里原本守门的两个婆子这会儿也躲到门房里头去了,这个时候谁露面谁谁是傻子,连颐寿堂的老太太和老姑小姐都装聋作哑,谁都不敢插手这俩主子的事。

    沈霁在准备翰林院的馆选考试,今晚上应该就留在关如琅的西院书房里歇下了。只有于氏坐在谢九九对面,看着她一副气鼓鼓只觉得好笑。

    “裴相公是状元郎你便是状元娘子,这本就是天经地义的事情,都是夫妻,你又何必分得那么清楚。”

    “那当然不一样,我不习惯别人一提起我就说我状元娘子是他的夫人,好像没了他我就什么都不是了。”

    谢九九这会儿其实已经不怎么生气了,不光不生气甚至还有点儿心虚。她也知道自己那天拿状元楼把裴元哄得有多高兴,今天就让他有多生气。

    要是换做自己是他,这会儿人都得给他拆了。但堵在心里那口气就是下不去,谁来劝说都不好使。

    “那以前在容县的时候,人人都说他裴元是你谢九九的姑爷时,人家可没这么想。”

    于氏确实是没明白谢九九在意的到底是什么,在她心中自己就是沈霁的妻子两个孩子的母亲,沈霁中了进士自己便是进士娘子,这怎么能说什么都不是了呢?

    但不明白归不明白,她也没想非要跟谢九九掰扯个分明的意思。

    自己跟她本来就是完全不同的两个人,即便谢九九抛下一切事事以裴元为先,哪怕自己扔下老家的一切再不管公婆和爹娘有意无意的抱怨和不满,也要跟着来京城不再回家。

    “他的倚仗是他的学识,书读进心里了就谁也抢不走。我的倚仗是云客来,云客来没了我心里就发虚……”

    谢九九盯着把玩在自己手里小巧玲珑的茶盏,嘴里说着绕圈子的话,听得于氏想笑又不好意思笑,只得直起身子冲谢九九身后招招手。

    “状元郎既来了,我这外人再留着就不合适了。你来你来,九九这话不该跟我说,你俩有什么话赶紧的说明白,省得阿满一天八遍的问我,她爹他娘这是怎么了。”

    于氏走得潇洒干脆,留下裴元和谢九九隔着桌子和烛火一个站着一个坐着,谁也不肯先低头。

    谢九九整个身子都往里侧歪着,只有白皙漂亮的颈子往外斜着,半垂着的目光正好能顺着烛火的影子看见裴元的靴子和袍子,还有自己做的荷包,与荷包上依旧绣工很勉强的并蒂莲。

    不敢抬头,不想让裴元知道自己在偷偷看他。但即便是不看他那张脸,也能猜到裴元现在脸上的表情有多愤愤委屈。

    “偷看什么,人家外边的女娘看我都明晃晃的,你这正主怎么还不敢了?”

    两人斗气总有一个要先服软,裴元坐在书房的时候,心里跟自己说了一百遍自己是个男子本就该让着妻子,依旧拗不过心里那股劲儿。

    直到这会儿看见谢九九理直气壮又可怜兮兮的样子,心一下子就彻底软下来,“能不能告诉我为什么非要把状元楼那块匾收起来,我想听你亲口跟我说。”

    “谁明晃晃的看你了,是谁家的姑娘?”可惜,两人的重点压根没在一个点上。谢九九猛地一抬头,眉毛都要挑飞了,“什么时候的事情,之前怎么没跟我说。”

    “你看你看,都小气成这样了,还非把我的状元楼给撤了。”

    裴元见谢九九这幅做派嘴角就忍不住往上扬,“是三天前徐裂云的飞觞局,叫了好些乐女来作陪,我是状元郎她们个个都要往我这儿多看几眼。”

    “我没让她们近身,怕染了脂粉气回来被你知道。”

    “要没有今天的事,这事你就打算瞒过去了是不是。”

    谢九九有些不高兴地拿手指戳在裴元腰上,十分不满他瞒着自己这件事。

    “那我要是今天不去店里,你是不是也打算一直瞒着我匾的事。”裴元一点儿也不大方,锱铢必较地继续追问谢九九。

    “我跟你不一样。”谢九九终于站起身直视裴元,“外边都说你可惜了,当年要是再等一等就能等到关家人去容县找你,也不必为了考试的银子入赘给我。”

    “明明是你自己答应的入赘,明明我俩成婚孩子都有了,凭什么他们一句可惜就说得我占了你多大的便宜一样,我就像个贼!把你这个三元及第的状元郎给偷了!”

    “那也是我愿意的,他们说什么跟你我有什么关系。”

    原来症结在这儿,裴元心里那颗酸溜溜气鼓鼓的心一下子就平复下来。原来跟谢九九做夫妻,不止自己一个人患得患失,这样的滋味真不错。

    “他们只看见我人前风光显贵,状元府邸那么好那么大。

    却没见过我浑身上下凑不出二两银子的样子,老宅那房子雨天漏水晴天漏风,住在里面每天一睁眼最怕的就是老高跟我说,今天又有哪里漏水要补。

    他们不懂我,你却不能伤了我的心。”

    现在再说起当年的事,裴元甚至还能笑出来。谢九九却终于绷不住落下泪来,憋在心里说不出的苦和着眼泪一起往外淌,生生把裴状元的衣襟都哭湿了。

    稀里糊涂趴在裴元身上哭了一场,哭得比当初亲娘要把自己从家里分出去还撕心裂肺,唬得裴元一晚上抱着谢九九没敢撒手,就连半夜起夜,都牵着她让她坐在捎间外头等着自己。

    小小一个停云斋里闹得再吓人,第二天的日头也照样升起来。睡得昏昏沉沉的谢九九早就醒了,就是不愿意睁眼,昨天自己那动静闹得那么大,太丢人了。

    她不起床,裴元也就跟着赖。连着睡了两个回笼觉,直到听见两人的肚子都咕咕直响,实在躺不住了这才抱着谢九九从床上坐起来。

    “还不打算起床吃饭?阿满可已经偷偷进来看咱们好几回了。”

    “吃不下。”

    谢九九口是心非,软了骨头一样趴在裴元身侧,双手紧紧箍着他的手臂,“你看看我眼睛是不是肿了?”

    “肿得挺厉害的,今儿别出门了。”裴元手背比手心凉,抬手把手背轻轻贴在谢九九眼睛上,“我今天也不出门了,就在家陪你。”

    “那不行。”气生过了,话虽然没有说得那么直白,但意思就是那么个意思,堵在心里的那口气不知不觉就散了个干净,“我今天还得见人呢。”

    “见谁啊,云客来有老潘他们看着,你不用天天过去。”也不能天天过去,裴元如今已经授了官,他不能从商,谢九九作为他的妻子最好也不要从商。

    所以虽然她是东家,但京城云客来的掌柜其实是老潘。谢九九如今也成了旁人嘴里的太太奶奶们,再不能做天天守在饭馆里的谢大娘子了。

    “不去云客来。”谢九九对此倒是不反感,人嘛总是在往前走的,哪能一辈子就守着一个小馆子呢。万一以后自己有本钱再看别的饭馆了,难道自己还能分身不成。

    “我有件事是不是忘了跟你说。”

    “什么事?”

    谢九九抬头去看有些神情有些懵的裴元是真心虚了,昨儿光顾着吵架,该说的正事反而忘得一干二净,这下可完了。

    “我说了你可不许跟我着急。”谢九九伸手握住裴元的腕子,另一只手覆在他心口来来回回的摩挲着。

    “你说你说,你先说我听听。”裴元忍不住挑起眉峰,这么多年夫妻了谁还不知道谁,哪能这么容易让谢九九糊弄过去。

    “就是、就是我月事上个月没来,这个月又没来,怕是又怀上了。本来昨天想跟你说,请个大夫回来瞧瞧,谁知你回来就那副凶神恶煞的样子,你一吓唬我我就忘了!”

    第106章 第106章谢阿福

    问:什么日子过得最快。

    答:安逸的日子过得最快。

    温柔乡英雄冢,这话半点不错。

    之前的那些一路过来的辛苦都成了幻梦,就连容县一到春天就淅淅沥沥下个不停地春雨,和一下雨就晒不干要发霉的衣裳,都仿佛成了很久很久以前的事情。

    家里送来的家信里,已经没有了谢九九当年刚离家时的眷念和尴尬,容县的云客来听说生意越发的好了,大家的日子都在不紧不慢地往前走着。

    现在的谢九九已经很习惯春天非但不下雨,反而干得天天早上煮绿豆汤晚上炖冰糖雪梨的日子。

    春日里偶尔出门会友或是去饭庄里必须带上青纱遮面,要不然出门回来就是满脸满头的沙,必须从头到脚都洗上一遍。

    “娘,昨天小舅舅派人送帖子来了,说是要请我去城外的别院里住几天,躲一躲风沙。”

    “他还下帖子,不是前儿才从咱们家回去的,有什么话前天不能说?”

    关继业今年虚岁十二了,关如琅已经定下了明年让他下场考童子试,没想过他一次就能过,只是让他去感受感受考场的氛围。

    不过再是这么说,这段时间关继业的功课也比之前要多了不少。他现在的先生是沈霁,别看沈霁平时干什么都不紧不慢温和得很,真到了要紧的时候他可比谁都能咬牙较劲儿。

    当年殿试结束之后,已经成了进士的沈霁又咬牙生扛了将近一个月,几乎天天泡在关如琅的西院书房里,才成功过了翰林院的馆选。

    过了馆选的进士入翰林院为庶吉士,不授实职。按照正八品文官的待遇发放俸禄,每月二两银子。

    二两银子什么个意思,谢九九新开的状元楼里头的跑堂一个月还有一两银子的月钱。再加上客人们偶尔给的赏钱,一个月绝对不止二两。

    京城大居不易,一根柴火一口水都要花钱。沈霁选上庶吉士高兴是高兴,但高兴完了就全剩了发愁。

    沈家的家业说小不小,说大也就只这么大。这次来京城加上家里给的和沈霁于氏夫妻自己攒的,一个不过六百两银子。

    路上带着两个孩子吃穿住行就花了一百多两,到了京城住在客栈过了个年又花了几十两。后来被裴元接到家里,又在关家住了一段时间倒是省了不少房钱。

    这些都是权宜之计,出门在外一时安顿不下来靠朋友周转接济不丢人,如今进士考中了,翰林院也如愿选进来了,总该归置一个自己的家了。

    沈霁也得每天去翰林院点卯,找房子自然不能找远了。拜托关家的管事找了官牙人找了大半个月,才在西城找到一个价钱大小都合适的小院子。

    院子只有一进,好在院子后面有一片不小的空地和一排后罩房,完全足够沈霁一家四口带几个奴仆住下。

    价钱从开价的四百两还到二百八十两,本来二百六十两也行。那宅子里带着一口井,虽不是甜水井但日常洗衣干活总要方便不少,为了这份方便沈霁又多出了二十两。

    宅子买了就要张罗搬家,破家值万贯这老话真真是有道理。

    从老家出来的时候,于氏这也带不了那也装不下,一路从容县到京城,隔三差五就觉得自己带来的东西太多太杂。

    现在真买了宅子要踏踏实实住下了,才发现怎么这也没有那也没有,就连一个顺手的铁锅和锅铲都得现买。

    一样两样的不起眼,桩桩件件地置办起来又是一笔不小的花费。手里的银子只看见淌水一样往外花,入的却还是只有沈霁考中进士那阵子,同乡富商士绅们送的贺仪。

    沈霁本想再接点儿给人写墓志铭或是牌匾的活儿,可去翰林院赴任的时间很快就到了。家里的事再忙也只能暂且搁到一旁,安心去翰林院点卯上课。

    庶吉士入翰林院不光要学着起草文书整理奏疏档案,还要上课。给庶吉士上课的都是翰林院的老翰林们,诗经子集史书典籍都要细细研读,除了必须要交的策论,每三个月还要考核。

    考核成绩记录下来,等三年之后散馆之时这些成绩都会成为考核的依据,好的留下来任编修或检讨,不好的外任围观,这一去什么时候才能回京就不好说了。

    入了翰林院还有这么多事情和考试等着,要沈霁分心另谋赚钱的门路着实很难。幸好关如琅早就贼上了沈霁,请他给关继业继续当先生。

    平日只教关继业一人,每日关家会差人把关继业送去沈霁那里。沈霁闲时把功课布置下来,关继业就跟沈风岐一起读书。等沈霁回来了,再来批改查阅这俩小子的文章功课。

    有道是一物降一物卤水点豆腐,之前关如琅一有时间就死磕儿子,也没能让他在读书这件事上开窍。

    现在沈霁每天卯时不到出门,酉时过了才能回家,三两天才能腾出空来给关继业授业批功课,偏偏关继业比之前读得更加用心,写出来的文章也渐渐通了关窍。

    为此关如琅给沈霁这个老师的束脩十分大方,每月十两银子,一年四季衣裳鞋袜该准备的准备好,隔三差五往沈霁那里送米面菜肉,总之沈霁就成了关继业正儿八经的授业恩师,家中每年多了这一百多两银子,也不再捉襟见肘。

    三年时间一晃而过,关如琅开始计划让儿子下场考试,沈霁这个当先生的自然要腾出时间来抓紧时间给关继业紧紧皮子。

    从去年年底到开春,翰林院的官员除了轮值都能休息十五天。关继业却只休息了三天,除了大年三十,便是正月初一和初二,初二那日还是因为要去杨府,关如琅才格外开恩多许了一天,要不然拢共就能休息两天。

    “再说他爹不是又给他每天加了一篇策论,他哪有时间去城外别院。”

    “是杨家老太太病了,好像说今年春天特别干,老太太年纪大了受不住风沙,就带着杨府几个太太夫人们一起去了城外。”

    “五舅祖母也要跟着去,又说杨家老太太想外孙了,要把小舅舅一起带了去。”

    “本来五舅爷不肯的,是府里老太太听说了,把五舅爷叫到颐寿堂去骂了一顿,小舅舅就能去了。”

    东一个老太太西一个杨老太太的,听得谢九九直头疼。反倒是已经在京城住了三年,比自懂事以来住的容县时间还要更长的阿满,更加适应现在的生活。

    阿满今年七岁了,八岁不同席,原本还老跟在关继业和沈风岐屁股后头去沈家读书认字的小姑娘,去年已经有了自己的先生:在老家送走了亡妻的白鹤川。

    他妻子当年就是病入膏肓,白鹤川留在老家没进京赶考也不能救她的命,之后又拖了大半年人还是没了。

    白鹤川葬了妻子,安顿好已经娶妻成家的儿子。之后便把手头能卖的都卖了,只身一人往京城来。他这辈子只剩下一件必须坚持下去的事情,考出一个结果来。

    来了京城,当年那个古板得甚至带着几分朽木气的白秀才,居然主动找到裴元门上。甚至还笑着跟他说沈家地方太小,自己就只得来投奔裴元。

    裴元中状元的那一年年底,谢九九生了个儿子,取名谢明峦。去年年底刚过完两岁的生日,现在也算是虚岁三岁的小胖子了。

    阿满越长大眉眼五官就越发像她爹,眉眼英气锋利,就连发犟的时候紧紧抿起的唇微微往上扬的嘴角,都一模一样。

    而谢明峦这个小胖子则长得像谢九九,一样的五官精致一样的脾气性情,才三两岁的小娃娃就争强好胜得很。

    去年见姐姐阿满有了自己的先生,就说什么也要个先生。哪怕还没启蒙还不知道认字读书有多辛苦,他反正就是要。

    状元府很大,跨院大半都还空着,只有最前面的院子被收拾出来做了客院。平时只有白鹤川长住在客院,其余便是潘掌柜谢有粮他们来府里,也都住在那边。

    中间这一路前院是裴大人的书房,中间一进是正院,一家子起居坐卧都在正院。

    最后一进临着小花园,一半被

    谢九九改成阿满读书上课的地方,另一半改成了茶斋,有亲近的朋友和同僚,亦或是关如琅关宁业这样的亲戚过来,就直接往后头茶斋里来。

    家里地方大,小名给取了阿福的谢明峦非要凑过去谢九九也不拦着。

    坐得住就安安静静坐在一旁听,坐不住了就自己去小花园里玩儿。可就有一点,不许吵着姐姐读书,吵了闹了就再别想跟着去上课了。

    小孩儿没那么懂事也没那么大的定性,谢九九跟他说的时候满口答应,等第二天跟着阿满去了后头书房,刚一上课就哼唧上了。

    一下子说手冷要姐姐呼呼,一下子说坐得屁股疼要姐姐陪他出去玩儿。再不然就是厚着脸皮凑到白先生身边,要先生给他讲故事。

    谢九九当然不可能真的放任阿福胡来,一直躲在窗户外边看着,等着阿福把能作的都作得差不多了,这才进去揪着这小子的衣领,从屋子里拖出来,拖到院子里狠狠打了一顿。

    那一顿打挨得结实,谢阿福屁股肿了谢九九这个当娘的手掌也疼了两天。小孩儿哭得撕心裂肺,等裴元晚上从翰林院回来,扒了儿子的裤子一看,也心疼得跟着红了眼眶。

    就连阿满都站在一旁扯着谢九九的衣袖说,弟弟吵了一点儿但是也不是太烦人,下回能不能不这么打了。

    只有谢九九冷着脸说不行,自己的儿子不光模样像自己就连性情也像。争强好胜可以,但得有个度。

    三岁定终生,谢九九得让他知道什么强能要什么强不能要,更加不能让他习惯了把作着性子磨来的东西当做理所当然。

    他跟自己可不一样,自己的爹就是个县城里开饭庄的。谢阿福的爹却是本朝唯一一个还活着的三元及第的状元公。现在不把他的性子塑成个样子,等大了再去改,那就千难万难了。

    道理人人都懂,唯一的区别就是裴元下不了手,但谢九九狠得下心。裴大人舍不得儿子又逆不了妻子的意,就只好装作什么都不知道,抱着连坐都不敢坐,只能趴在炕桌上的儿子去后头洗澡。

    倒是阿满胆子最大心也最软,等阿福把打肿的屁股养好,她又偷偷把弟弟带去后院书房里上课去。

    这次再进书房,阿福就彻底老实了。要么似懂非懂地跟着姐姐一起听白先生讲课,要么趴在桌上安安静静的睡。再不行就自己从门口溜出去花园子里玩儿,总之读书的地方不能吵闹这个规矩,是彻底刻进他骨子里去。

    现在阿满接了关继业的帖子要去关家城外的别院玩儿,谢九九拦是没打算拦,就是抬手指了指正在院子里玩泥巴的儿子:“这小子呢,你带上不带上啊。”

    “带啊,不带上他一个人在家多没意思。到了那边还有凤岐和清姐姐都在,有人看着他。”

    七岁的孩子半大不大,读了点书就觉得自己真成了大人。现在已经不愿意喊沈凤岐哥哥了,就得这么凤岐凤岐的喊,每次都能把沈凤岐喊得直翻白眼。

    “行吧,那今儿晚上回来跟你爹说一声,明儿收拾收拾东西,我让春姨和关杰送你们过去。”

    “啊,还得跟爹爹说啊。”

    “那不然呢,你们俩说走就走了,你爹回来一看家里空了一半,你说像话吗。”

    “那行吧,那、那娘您得站在我这边,这次可不能再被爹爹哄了去了!”

    第107章 第107章看什么呢,给我干活!……

    不怪阿满垂头丧气,要怪只能怪咱们的裴修撰这几年实在过于日理万机,简直比内阁的几个老大人还腾不出空。

    谢九九见女儿这幅模样,想说别老挤兑你爹,可话到嘴边又没好意思说,毕竟这个府里最常拿裴元又忙又没钱来挤兑他的就是自己。

    翰林院每月二十八发俸禄,三天前裴大人领了俸禄回府,从谢九九给自己做的荷包里掏了半天,才把这个月俸禄的八两银子,跟谢九九给的月例钱分开。

    毕竟如今的裴大人没有自己的私房钱了,他现在跟府里众人一样,每月到点儿从谢九九那儿领月钱,可不能再把月钱给交出去。

    他沾了是状元郎的光,每月的份例是府里最多的六两银子,比修撰大人每个月的俸禄只少二两,这是状元府定下来的规矩。

    有状元府了,自然就得有个像样的规矩了。谢家其实以前挺有规矩的,至少谢九九自己这么认为。

    直到在关家住过以后,谢九九才知道原来自己真的是那没规没矩的那一个。

    再加上陛下御赐了一个状元府,光是为了这个宅子,谢九九都得把人给这个宅子配齐规矩立好,要不然岂不是辜负了皇恩。

    谢九九说这个话的时候,刚把状元府第一个月的月钱全部发下去。

    明明前一瞬对着家中奴仆下人还春风和煦的状元夫人,等人走光啪嗒一下就把脸色给沉下来。嘴里说着不能辜负皇恩,浑身上下都写满了:这么大个宅子,这么多的人太费钱太浪费了。

    不过不怪谢九九这般精打细算得有些抠门,而是府里上下要养的人实在是越来越多了。

    裴元往翰林院赴任之后,跟着他日常进出的人又换成了曹勇。曹勇从小跟着裴元读书,虽没读出什么名堂来,但识文断字还是会的。

    翰林院那样的地方,大多数人都清高矜贵,那是一种说不出来的气质,一般的市井烟火气总是跟那地方不能摆在一起。

    曹勇寡言,但心中清明,每天由他跟着裴元往翰林院去,把人送到了门口确定这一日上午没什么事要跑腿了就回来。

    下午差不多到散值的点了,又得从家里过去。要是碰上天气不好,还得从马棚里让车夫把马车套上一起去接人。

    其实翰林院离状元府真不远,但别人家都这么来接,那裴元身为状元下雨了都府里都没个人去接多少有些不像样。

    裴元要把自己融入翰林院,成为翰林院三个修撰中很平常的那一个。

    毕竟其他两个修撰,一个是上一科的状元,也是当年在南直隶的解元。还有一个是十年前名动江南的大才子,他作的诗或许等到某一天裴元和谢九九都老死了,也还会在这个世上流传。

    翰林院最不缺才子,进了翰林院,裴元和谢九□□会的第一件事,就是不要出风头不要别具一格。人家怎么干自家就怎么干,这样才能在这条路上走得更长远。

    为了这份长远,府里得多养一匹马和一个马夫,这里便是躲不过去的一份花销。

    曹勇专门跟着裴元进出,家里前院的管事自然就成了高义。高义机灵,守着书房和门房两处,不管是迎来送往或是其他,都做得游刃有余。

    但他一个不够,书房里得放一个书童,负责平日给裴元整理书籍文书和书房里的杂事。门房上要安排两个门子,负责看门和通报消息。

    裴元的状元府是眼下京城最大的状元府,光凭这个谢九九每个月要赴的宴会酒席就少不了,这些人情往来都得先递帖子上门,没人看着可不行。

    以前高义一个人就能包办的事,现在又莫名多出三个人去,就这高义还见天说前院人太少,天天哄着谢九九给他再多

    加个机灵的小子跑腿。

    关杰管着府里的杂事,采买和下人,总之除了裴元书房里的事情,其余的大事小情都归关杰管着。小事他自己处理,处理不了的往谢九九跟前回禀。

    厨房还是覃妈妈管着,不过除了覃妈妈还多了两个十四五的小厨役给她打下手,要不然一大家子人的饭菜可做不出来。

    覃妈妈的丈夫平日多做些杂活,除了厨房里的事情,花园子里的花花草草也是他在管着。幸好状元府的小花园不大,一个人打理就够了。

    除了这些,府里还有三个做粗使活儿的婆子两个照顾孩子的嬷嬷和四个丫鬟。

    几个丫鬟顶替了春儿的位置,贴身的衣物首饰账目针线四人平时都各有各的忙,出门的时候还得跟着谢九九一起,帮她把状元夫人的排场给撑起来。

    就这都还没包括来客人或是过年过节的时候,从外面临时请来的帮工帮厨。光是这么老些人的月钱,一年下来就不是个小数目。

    想起这些家里处处要花钱的地方,再想想裴大人每个月的俸禄,又想想都穷成这样全靠自己养着的裴大人,还忙得整天脚不沾地不着家。

    谢九九便转头冲女儿特别‘和蔼和亲’的笑了笑,“阿满放心,这次要是娘肯定站你这边。”

    娘最偏心爹爹,这是阿满懂事之后一直都知道的。爹爹回来得再晚,娘也会等爹回来了才睡觉。但是要是是自己和弟弟晚上到了该睡的时候不睡,就小心要挨打了。

    把爹爹一个人扔在家里,自己跟娘和弟弟出去玩儿那更是不可能。

    上次祖母带着自己和弟弟出城踏青顺便在城外住几天,娘去是去了,但第二天就把自己跟弟弟扔给祖母,一个人又急匆匆的赶回来了。

    当时娘找的借口是怕两个铺子里有事找不着她耽误事,但阿满知道娘就是舍不得把爹一个人留在府里。

    用娘的话说,爹天天在翰林院装孙子够可怜的了,回来还没个热乎劲儿,这日子过得还有什么意思。

    虽然谢阿满还不大明白为什么在外人嘴里风光无限前途大好的爹,到了娘嘴里就成了天天装孙子的可怜倒霉蛋儿,但还是不妨碍她明白自己跟爹爹,谁在娘这里更要紧。

    “娘,真的吗?那到时候可别爹一回来就又变了心意。”

    “放心吧,这次肯定不变了。”

    阿满不太信她娘说的话,她觉得还是要等她爹回来,看看她爹这次准备怎么装可怜再说。

    谁知今儿明明不用入宫轮值的裴大人又没能回来吃饭,谢九九看着女儿一顿饭的功夫扭头往外看了七八次的样子,总算给了句准话。

    “等会儿让嬷嬷给你和阿福收拾东西,明天一早就出城,不用问你爹准不准了。”

    “我就知道娘最好了,娘最喜欢我心疼我了。”

    阿满一听这话可算高兴了,三两下吃完碗里的饭就牵着还有半个小汤包没吃完,有点儿吃不下了嘴又还馋着的阿福回房去收拾东西。

    “夫人,曹勇刚刚回来说,今晚上老爷进宫去了,让您不用等他。”

    “知道了。”

    两个孩子有他们的事情要忙,谢九九也随着阿满自己去收拾。便是真缺了什么东西落下,别院那边也肯定有备用的。

    倒是裴元这边更加不让人放心,这几年朝堂上的局势越发紧张了。陛下不知道怎么回事,除了把锦衣卫收拢在身边做心腹,现在朝堂上很大一批年轻的官员,也成了圣上优待的对象。

    这些人里大部分出身寒门,亦或是家族没那么显赫的文官,其中裴元是最出挑显眼的那一个,哪怕裴元已经尽力在翰林院夹着尾巴做人了,却还是惹眼得很。

    小部分人出身世家,却也多是家族衰落或是后继无力。

    这是陛下的阳谋,你们这些臣子们不是要朋党相争吗,那我这个当皇帝的也竖一杆旗,这天下总有愿意给天子卖命,做真正天子门生的臣子。

    斗吧,看看这世上到底是天子更厉害,还是你们这些读书人更精明。

    人人都看得清楚,人人都挣脱不了这个旋涡。裴元更倒霉一些,作为三元及第的状元公,他甚至没有选边站的机会,他只能也只可能做一个‘忠君’的臣子。

    忠君不是不好,至少每个月翰林院排入宫轮值的时候,裴元要轮的天数都排在前三。

    翰林官除了要经筵侍讲编纂修史,日常还要协助内阁起草文书诏书,记录起居注写下帝王一言一行。即便是夜里也要留人在值房里守夜,以免半夜有什么紧急情况没人用。

    本来今天不是裴元轮值,谢九九见他一直没回来正准备出门散散步顺便溜达到翰林院门口,去接那又没赶得上回家吃饭的裴修撰裴大人。

    谁知还没起身,就接到他又被陛下召进宫的消息,这下彻底不用出门。谢九九绣鞋的鞋尖转了个头,本来要往外走的人直接进了卧房,卸了头上的簪环准备洗漱歇下。

    而此时此刻坐在马车里往皇城赶的裴远舟,却是真心实意觉得这‘忠君’也没什么意思。

    下午快要散值的时候,原本轮到今日留在宫里值夜的正七品检讨周既白,一脸狼狈颓丧地回了翰林院。听说是在御前做纪录的时候,陛下顺口问他什么话,对答地不好被狠狠训斥了几句,便赶了出来。

    这种事,这一两年在翰林院不算少见。人家都说天子一怒浮尸千里,但要是天子每天都要怒个一两回,这事也就不叫事了。

    刚开始,有人被陛下斥责训斥,翰林院的几个学士还会商量着不再让这人进宫轮值。一是为了陛下,二也是为了保全刚挨过骂的人。

    但时间一长,发现翰林院从上到下就没有没挨过骂的,真要是被骂了就不进宫轮值,这翰林院的人就都别进宫了之后,这约定俗成的规矩也就没了。

    挨骂归挨骂,轮到你进宫还得进宫侍奉左右。所以今天周既白回来大家伙连看都没多看他一眼,只有裴元这个临时被陛下点名要见的倒霉蛋儿,实在没忍住在路过他的时候翻了个白眼。

    “裴远舟你什么意思。”

    “什么什么意思,我着急进宫,你别这个时候找不痛快啊。等会儿陛下问我为何到迟了,小心我再告你一状。”

    “你!”

    “你什么你,我桌上还有文稿没校对完,我进宫了你也别想走,留下干活儿!”

    周既白,就是那个南直隶的解元,跟裴元同年的传胪。两人的关系一直不算好,周既白是个记吃不记打且不会私下动歪心思的人。

    从刚开始的看着他就烦,到现在有事没事就愿意撩拨他炸毛儿,裴元现在是正经把他当个趣儿在逗弄了。

    第108章 第108章您的事您别问我啊,又……

    当年殿试过后,裴元站在奉天殿外的丹墀下看着整个皇城,心中有种说不出的忐忑和激动。

    如今踩着黄昏走进皇城,身旁跟着个领路的小太监,但从宫门到乾清宫暖阁的路,裴元闭着眼都不会走错。

    他已经不好奇这个皇城的模样了,即便三年了他也只是在内阁值房和乾清宫、文渊阁这几个地方打转,那些自己没去过的地方裴元一点儿探究的兴趣都没有。

    比起弄清楚这个皇宫里有几个宫殿几块砖,裴元更想能早点回家,九九说不定这会儿刚知道自己今晚上又回不去了。

    裴元心中有些愤愤,这三年入了翰林院,压根不像外人想的那般轻松又清贵,相反事情堆堆叠叠摞在一起,仿佛什么事情都要会什么事情都要做,烦人得很。

    史书要修,典籍要整理,前朝留下来的文书要一页一页的翻看,缺了的要补错了的要改,两厢对不上的地方还要再往前翻找依据,定下个调来。

    这些也就算了,左不过就是在翰林院的史馆里踏踏实实坐上一整日。最头疼的还是入宫当值,对裴元来说真就是件极没意思的事。

    不去不行,翰林官没有实权俸禄极低,每年除了俸禄之外的收入,要么自己在外头给人写墓志铭写寿序,要么便是每年地方官员送上来的冰敬炭敬。不多,一年到头五六十两银子。

    唯一值钱的地方便是所谓的‘天子近臣’,世人都讲究香火情,哪怕如今性情一年比一年阴晴不定的帝王。

    翰林官除了最上边几个大学士,中层的侍读、侍讲、修撰、编修们,到了御前也多是旁听,帮着内阁的阁老们起草文书诏书。

    亦或是陛下想起什么了随口问上一句,翰林官们最好都能引经据典答得上来。要是一次两次问了又答不上来,那么这位翰林官从今往后的前程,就多

    少有些危险了。

    裴元运气好,亦或是皇帝多少舍不得自己赐下去的状元府打了水漂,至今还没碰上那些同僚口中晦涩偏门的问题。

    皇帝问裴元更多的还是南地和他前些年的经历,甚至包括他是如何带着一驴车的货,往一个村一个村里去卖。

    人人都觉得裴元是皇帝跟前的大红人,只有裴元知道这事压根跟红人不红人的不沾边。

    不过是比自己在御前更自在更进退自如的人,出身都好到不足以跟陛下说清楚,一个鸡子一斗谷子能换多少油盐针线。

    而比自己更加清楚,一石新米能换来多少陈米,青黄不接的时候该去山上弄些什么东西更能换钱的人,又不如自己放得开。

    毕竟为了能在陛下跟前把做行商的帐算明白,告诉这位连手指上都没半分茧子的陛下自己卖那些三瓜两枣到底怎么赚钱,裴元能把谢九九挂在腰间巴掌大的金算盘偷偷拿了来,带进宫中一针一线地给陛下算清楚。

    算完了,裴元也被脸色有些难看的陛下给轰出宫来。

    那天也是傍晚就要散值的时候,裴修撰在御前挨了骂自然也得有人替他顶上。就是那么凑巧,翰林院史馆里徐裂云和林怀瑾都不在。

    就连因为在庶吉士中表现优异模样又极为出色拿得出手,而得了每月一次进宫轮值机会的沈霁也不在。

    那天唯一能替裴元入宫的只有周既白,这事都过去近两年了,裴元依旧记得周既白当时那副带了点儿幸灾乐祸又掺杂了些担忧的表情。

    幸灾乐祸是因为自己这个御前的红人终于也被陛下骂了,担忧的是怕自己这个时候顶上去,也讨不了好果子吃。

    再说身为上一科的传胪,馆选时以排名第一的成绩考进来之后,不管是每一季的考核还是平时学士们交代下来的文书史籍整理,他都是做得最用心最仔细的那一个。

    周既白的桀骜向来收放自如,或者说大部分时候他的所有不服气都只冲着裴元一个人来罢了。

    对旁人还算春风和煦的周既白当时已经连着七八天没回家吃饭了,本来那天早上出门前,已经一再跟家中妻儿保证,今日肯定散了值就回家,哪里能想到还会被裴元横插这一杠子。

    周既白的脸色很精彩,裴元多少有些理亏。抬手在鼻梁上状似无意地摸了摸,干巴巴的安抚了他一句说不定皇上今儿不留你值一整夜,便让史馆的书吏把周既白搬去庶常馆的书籍文书又拿去自己的办公房。

    那天也是踩着夕阳进宫的周既白,在御前跟陛下聊了大半夜的诗词歌赋琴棋书画,聊到最后天光泛白,才头轻脑重地从宫里出来。

    裴元不清楚也不在意这些,陛下愿意听市井民生是好事,即便听不明白即便不耐烦,听完了还得招个芝兰玉树的雅致人儿进宫去换换心绪,也总比不听要好。

    这些事都是裴元进了翰林院,在陛下身边轮值久了之后才慢慢领悟出来的。没有人生来就非要做一个阴晴不定昏聩无能的君主,很多事情归根究底还是三个字:不得已。

    一路入宫,裴元心里想着这些有的没的想了一路。如今自己在翰林院的日子,过得也颇有些不得已。

    踩着最后一抹夕阳,裴元入了内殿的暖阁。只这一瞬裴元后脊梁骨就窜起一股鸡皮疙瘩,因为暖阁里除了皇帝还有首辅大人和严学士在。

    怪不得周既白今天虽不情不愿,却也没非要跟自己较劲儿。感情这人知道今天入宫不是好事,这是多少有些心虚了。

    “来了?来了就坐下吧,别耽误拟旨。”

    暖阁里的书房并没有老百姓想象中的那么大,裴元甚至觉得此刻屋子里的人有点儿太多了,多得连喘气都有些逼仄压迫。

    书房里没有起居注郎在,裴元乖巧主动地坐到本该属于起居注郎的小桌子后头,研磨提笔把夜间帝王的一言一行本本分分的记录下来。

    至于之后这些言行会不会写入《实录》中,这不是裴元该操心的事。

    而陛下所说的拟旨他更是不着急,这个时辰骂了个翰林官又换了个翰林官进宫,要是这道圣旨是轻易就能拟出来的,自己这会儿就该靠在家中卧房的躺椅上,腿上坐着谢九九,而不是在这里空耗时光。

    今日陛下和内阁争执之事其实很简单,就是皇帝年岁渐长,突然起了思乡之情,想要圣驾南巡去南直隶祭祖。哪怕陛下本就出生在京城,这辈子其实都没去过南直隶,甚至连南边的口音都听不太懂。

    这事前几日在大朝会上的时候已经提过一次,裴元这个六品的修撰还没资格上朝,这都是下朝以后从同僚那儿听来的。

    翰林院地方说小不小说大也不大,至少裴元就还没有单独的办公房,三个修撰共用一个大屋子,再加上打杂帮忙的书吏,别说朝会,便是整个京城有什么新鲜事也能很快就知道。

    上一次南巡,已经是先帝在位的时候了。如今的陛下继位艰难,继位后那几年还在一门心思的收拾先太子和齐王,甚至于先帝留下来的老臣和余孽。

    把那些人收拾干净了,北边又有戎酋来犯。朝廷派军二十万讨伐戎酋,原本以为是一场战就能解决后患的事情,却不知为何打成了僵局。

    那几年北边打得艰难,整个朝廷的钱粮和军力都被牵扯住,那个时候皇帝要说想出巡,那就是擎等着被御史们骂死。

    后来好不容易把戎酋给打服了,一朝天子一朝臣的大家伙这才腾出功夫来互相争斗。

    党争的根子就是从那个时候埋下来的,那十来年陛下正沉浸在拉拔这个打压那个的乐趣中,当时让他离京他也不会走。

    那个时候的帝王真切的觉得整个天下和天下人都在自己股掌之间,朝堂就是他一个人的棋盘。什么风云诡谲什么步步小心,对他来说都是游刃有余的事情。

    那样的豪情万丈现在想起来,特别像是一个笑话。鬓边的白发已经比黑发更多的皇帝,看着明明不对盘但这一次又一致反对自己南巡的首辅和大学士,眼神里除了冷漠甚至还有几分哂笑的味道。

    “理由,给朕一个不能南巡的理由。”

    “陛下,国不可一日无君。眼下北方刚刚开春,沙尘风暴还没来。南方也还没到梅雨季和汛期,这个时候定下南巡之事,路上免不了碰上意外。君子不立危墙之下,这个道理不用老臣多说。”

    首辅鲁大人今年都七十八了,胡须头发已然全白。再过两年做了八十岁大寿,这个首辅的位置也该腾出来了。

    鲁大人这些年一直是陛下用得最放心的臣子,为了陛下他做过不少昧良心的事,为了天下他也做过很多让百姓称赞的事。他是能臣,能臣有这样说话的权利。

    鲁大人只差没指着皇帝的鼻子说,再过两个月北方南方最难熬事情最多的时候就要来了,您现在带着文武百官出京南巡,这不就是个活靶子。

    别说什么沿途有人开道,不管因为什么又为了什么,绝对少不了领着脑袋沿途拦驾的人。到时候为了皇恩浩荡多花些银子都是小事,就怕这其中有人浑水摸鱼,原本小事也成了大事,水彻底就浑了。

    “储君也是君,朕带着百官南巡,难道太子不能留下监国。太子

    今年三十六,再过两年他都该当祖父了,难道还不能担此重任。”

    这话说得,鲁大人一脸无奈看向皇帝。太子能不能担起重任这事不在太子而是在陛下,这事难道皇帝不比自己清楚?这般此地无银三百两,做戏都做得有些太假了。

    可即便是这样,严学士也还是不得不把话接过来:“陛下,太子监国本是不错,但陛下南巡是要去南直隶祭祖,这是国事亦是家事,太子是储君也是陛下的长子嫡子,祭祖之事又岂能缺了太子。”

    严学士给太子当过老师,是正儿八经的太子党。这两年陛下的身体明显不如以前,太医院院正守在宫中的日子比在自己府里还要多,这说明了什么不言而喻。

    太子是嫡长子,十岁那年被立位太子,至今已有二十多年了。历朝历代太子就不是什么好坐的位置,当了二十多年的太子,就更是如履薄冰一步都不敢踏错。

    眼下的情况便是这般,皇帝要南巡,真实的意图当臣子们的还暂时没能猜透。

    但站在皇上这边的大臣,觉得陛下不该轻易出京,不管是路上遇上什么事情还是陛下自己的身体情况,稍微出个意外说不定就得改天换日。

    站在太子这边的大臣,也觉得陛下不能自己带着文武百官走了,把空了的京城留给太子。

    太子监国说得好听,但本质就是把太子竖成了一个靶子。陛下成年的皇子可不少,谁的心思又不会想着自己能不能有机会继位呢。

    人人都有各自的小心思,但大家伙都一致认为皇上不动比动要好。就这么稳坐高堂安安静静的不好吗,南什么巡,花钱费米还不得安生!

    自己的大臣心里到底想的是什么,便是不说皇帝也能猜着个大概。真的生气倒是不至于,要是为了这点事也要生气,他这个当皇帝的恐怕早就被气死了。

    可要说心情舒畅,却也谈不上。身为天子连能不能出京都得被臣子们互相辩驳来去,这日子过得确实也没什么意思。

    “裴远舟,你说说。”但在没意思的日子里找乐子还是可以的,也不知道皇帝是怎么注意到已经缩在一旁,几乎要融入阴影中的裴元,开口竟然问起他的意见。

    “回禀陛下,臣没去过南直隶。”裴元这会儿才明白周既白为何会挨骂,肯定是这个问题皇帝也问他了,而他没能给个满意的答案。

    “臣离老家已经有三年多了,若是陛下这次南巡能带上臣,南巡这一路又能路过岳州,臣出宫回府第一件事,就该烫一壶酒好好喝一场。”

    “要是不路过岳州呢?”皇帝再没想到裴元会这么回答,一时之间还有些好奇。

    “要是不路过岳州,天下之事该由陛下做决断,臣不敢也不能妄言。”

    要是不路过岳州,那您回不回老家跟我有什么关系,您非要回去谁还能真的拦住?您现在就下旨,我现在就拟旨,这俩首辅和大学士还真就没办法。

    裴元没说出口的话,暖阁里的人都听懂,两个老大人神色各异,只有皇帝顿了一瞬便哈哈大笑起来。

    “拟旨!着内阁协同礼部,把出京的路线和时间写个奏疏递上来,今年朕要南巡。”

    第109章 第109章接某人回家

    裴元一句甚至有些驴唇不对马嘴的回话,让陛下打定了主意要南巡。从乾清宫的暖阁出来,鲁大人和严学士的脸色都有些不好看,只有裴元跟在两人身后神情自若。

    “你看看你刚才说的都是些什么,陛下问你南巡的态度,你说什么回老家的事。这下好了,南直隶不去也得去了。”

    这几年关宁业又能登严学士的门了,裴元也跟着他经常出入严府。比起年迈且积威甚重的鲁阁老,裴元整个身体和站位还是更加靠近严学士一些。

    “严老这话说得学生心虚,这事哪里轮得到学生来置喙。学生不过是顾左右而言他,毕竟这个时辰学生要是再被骂出宫去,翰林院还得再找个同僚进宫来。”

    裴元才不把这事往自己身上揽,自己一个临时的起居注郎能有多大的本事,还能左右陛下南巡不南巡?快别逗了。

    再说岳州跟南直隶那能在一个方向上?南直隶那是什么地方,秦淮河畔六朝古都,哪怕迁都到了京城,南直隶依旧还保留了六部的班子,依旧还是那个红尘万丈引人流连的销金窟。

    而岳州,不过是紧挨着岭南的蛮荒南地,走水路从南直隶到岳州最快也得二十多天。圣驾怎么绕怎么走,也不可能从南直隶绕到岳州去。

    自己只不过是没有顺着鲁阁老和严学士的某一方站边,而是递了个台阶给陛下,让陛下拍板硬生生把这事给定下来。

    可这个时候站边有用吗,有用的话周既白就不能灰头土脸的回去。谁不知道周既白的老师是鲁阁老的学生,人家门生故吏一脉相承被骂走了,难道自己就得继续顶上来,帮着严学士给太子党扳回一城?

    且不说这事真这么做了有没有必要,就是自己真的这么说了难道就有用了?除了让陛下把自己轰出去再换一个翰林官进宫,裴元想不出还有什么别的可能。

    读书人讲究风骨这本不错,但这事压根就谈不到风骨不风骨上,说白了两位大人除了想要遏制对方之外,还想要陛下向他们妥协。

    对此,裴元态度一直都是你们要找死千万别拉上我。本朝重文抑武从开国以来就没变过,但再重文也绝没有让读书人骑到自己头上拉屎的可能。

    裴元不明白这些个老大人到底是好日子过得太久被惯坏了,还是真的以为朝廷是读书人说了算,总是要做这些令他觉得匪夷所思的事情。

    “裴修撰的意思是,陛下做的决定内阁和翰林都该一昧遵循,这便是你的为臣之道?”

    “下官不敢。”

    鲁阁老是陛下的心腹,除了今天这件事几乎事事都站在陛下这边。今天能一直犟着不松口南巡的事,可见他是真的反对真的不支持,也是真的怕在路上出事。

    但事情要出,并不在于陛下是不是出巡。世人皆说陛下年迈多疑,可裴元却觉得这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年迈之人是没有冲劲了,却也不会轻易冲动。就算路上真的发生鲁阁老说的那些事情了,一个年迈多疑的陛下,其实比一个年轻气盛的帝王更好。

    陛下会更耐心的看,看清楚底下臣子和百姓呈到他眼前的到底是什么。而他看见的东西又到底有几分真几分假,亦或是即便全是真的,这个‘真’又到底是不是真的。

    鲁阁老要稳妥这是对的,严学士想要保东宫国本也没错。但眼下不管是鲁阁老还是严学士,都还没有弄明白陛下要南巡的真实目的是什么,就一个劲地想往下压。

    说白了,这两位老大人就是想要把所有事情都控制在最小的范围里。别管是天下这里旱了那里涝了还是国本太子之争,最好都圈在皇宫里折腾,千万别闹大了。

    可有句老话说得好,罐子里养王八越养越抽抽。不趁着陛下现在还能稳住大局,让他出出门,把平日全掩藏在水下的事情往上浮一浮,还想要等到什么时候去?

    等到陛下真的老得走不动道的时候?还是等到新帝登基人事全新的时候?不管什么时候,都不如现在的时机好。就该把陛下撒出去,看看这海河清宴底下到底有什么。

    裴元什么都没说,但只要看看他的表情,鲁阁老和严学士又什么都明白了。

    严学士忍不住哂笑一声:“当初章世铮写信给老夫,安慰老夫说没能把你收入门下不算坏事,还说裴远舟这个人太圆滑世故,往后的前程用不着旁人操心。”

    如今前程不前程的还不好说,光是这圆滑世故恐怕章世铮就看走了眼。人家之前圆滑世故,是在小事上懒得计较。如今真到了较劲儿的时

    候,裴修撰的胆子比谁都大。

    “行了,今晚上内阁值房里用不上你,回去睡觉去吧。”

    鲁阁老看着眼前的年轻人,想说什么又觉得什么都没必要再说。陛下已经拟旨决定南巡,那现在最要紧的事情就是看随驾的官员和仪仗该如何安排。

    还有禁军和锦衣卫,带走多少留下多少,这都得小心着来。再有便是南直隶那边,那边说是陪都,六部的规制都齐全着。但照比京城还是难免懈怠惫懒,现在陛下要去,总得提前跟那边几个尚书通个气才行。

    这些事都是阁老们大学士们该操心的,这么晚了还能回家安心睡一觉,裴元心里乐开了花,冲两个老大人行了个礼,便颠颠儿的走了。

    走到宫门口,还没见着自家的马车就先见到了站在皇城外的谢九九。方才还稳如泰山的裴修撰拔腿小跑,蹭蹭蹭跑到自家媳妇跟前:“我不是让曹勇回去跟你说了,今晚我要进宫回不去。”

    “你现在不是出来了?”

    陪着两个孩子吃饭,晚上不知不觉就吃得多了些。听曹勇说裴元晚上不回来,谢九九便转身回房卸了簪环准备歇下。

    但或许是心有灵犀,亦或是真的纯粹不想一个人睡。谢九九在把钗环头面都卸下来之后,挑挑拣拣选了一块布巾把头发包上,又披上一件厚披风,便带着丫鬟银屏出了门。

    京城外城从十年前就解了宵禁,京城的夜晚通宵达旦夜如白昼,即便内城与皇城周边有禁军看守戒严,也不乏有挑担子的小摊贩等在路边。

    毕竟不管是晚归的官吏,还是再过两三个时辰又要入宫上朝的大人们,都已经习惯在入宫前先在这些小摊子上买些吃食垫垫肚子。

    谢九九出了府门一路走走看看,甚至到了皇城外觉得走得差不多消食了,又买了一碗豆腐脑,站在路边背风的地儿吃了个干净。这不刚吃完没多会儿,就把裴修撰给等到了。

    “要是我今天得在宫里值一整夜,你难道还一直等着。”

    “想得美,我就是顺道过来一趟。再站半柱香见不到你的人,我就走了。”

    当年开的那家云客来,谢九九到底坚持没让裴元把状元楼三个字再添上去。

    但云客来背后的东家是三元及第的状元公家的娘子,这件事还是越传越广。到最后连谢文济都写信来说,去饭庄里吃饭的客人中还有人问他,容县这个云客来跟京城那个云客来,是不是一家的。

    之后又添了一家状元楼,状元楼的位置和格局都要比云客来更大更好,云客来是正儿八经的饭馆,状元楼则还兼顾了酒肆和茶楼生意。

    因为有裴元这个三元及第的状元郎做活招牌,去状元楼的文人墨客更多。晚上不宵禁,这些人的酒局甚至能到半夜才散。

    如今春儿住在府里的时候不多,大多数时候都在状元楼守着。谢九九平日忙着府里的事,白天能过去的时候不多。今晚要是等不到裴元从宫里出来,谢九九就打算往状元楼去走一趟。

    “这个时辰去状元楼,谢老板这是想喝酒了?”

    “是有点儿。”

    谢九九也不瞒着裴元,商人总是最敏感的,当年在容县谢九九敏感的只有生意方面,现在到了京城,天子脚下哪怕就是倒夜香的老翁都能说几句朝廷大事,谢九九又怎么会迟钝到一点都感觉不到。

    “继业那个书读得好不好我说了不算,可明年就下场考试,会不会太着急了些。”

    “还有你进宫值夜的次数,去年一个月能轮两三天都算多的了。今年上个月你有五天没回家,这个月还有八天才到月底,算上今天你已经被召进宫五天了。”

    “更不要说状元楼那些挥斥方遒的读书人,什么酒都能喝什么话都敢说,唯一的好处便是我这状元楼的生意,着实是一天好过一天。”

    谢九九看得清楚,如今的天下内有陛下年迈太子势大,还有好几个成年的皇子虎视眈眈。皇上就这么维持着一切都好说,要是哪天皇上病了,局势恐怕一天也稳不住。

    外有天灾,这几年看着天下太平,那是因为自家到什么时候都没缺过银子,这才觉得太平。其实这几年旱灾水灾都比之前要多,就连容县那样的地方,去年都旱得粮食只收了往年的六成,就这都已经算是好的了。

    眼下粮仓里还有余粮,一年两年的显不出为难来。可往后要是年年都这么着,迟早是要出大事的。

    “你看,这个道理咱们谢老板明白,偏偏那些庙堂之上的阁老们不明白,你说好笑不好笑。”

    裴元当然没有舍生成仁的想法,他有妻子有儿女,他且还没活够。可他也做不到蒙着自己的眼睛耳朵装作什么都不知道,直到有一天刀落到头顶上来,才知道怕。

    “这次南巡陛下说不定会带上我,要是能去咱们就一起去吧。往外走走看看,等再回来翰林院三年就该待满了,这京城还留不留得住且还两说。”

    “行,那我慢慢收拾着,去任上就去任上,挺好的。”

    谢九九没问他宫里发生了什么,也没问他不想留在翰林院想要外放,这一去还能不能再回京,更加没问要是去任上,那这一家子是要去哪里。

    而是转过头跟裴元说了自己答应阿满让她去城外别院玩几天的事,一听他们娘仨儿要出城住几天,明天还得去翰林院准时点卯的裴大人吧嗒一下脸就垮了下来。

    “这一去又得待上几天才回来?”

    “三五天?顶多五天吧。陛下要南巡,关家舅舅们肯定也得忙,哪能让继业在城外一直疯玩儿。”

    “五天啊~”

    谢九九觉得五天一眨眼就过了,裴大人则觉得五天也太久了些。两人一路上就这么讨价还价着,再没人提起旁的烦心事。

    第110章 第110章先保得住自己

    “姐姐,娘回来了吗?”

    “回来了,还把爹给带回来了。”

    阿福从会说话起,就不愿意自己独自跟着奶娘睡。

    怀阿福到阿福一岁前这段时间是谢九九最忙的时间,新的状元府从无到有,新的云客来从难以为继到勉强维持再到现在赚得盆满钵满,成为能跟山东菜馆比肩的大饭庄,谢九九是几乎把自己这条命都给豁进去了的。

    直到京城的云客来生意稳定下来,谢九九在开京城第二家饭馆的时候,主动舍弃了云客来而选择了状元楼。

    哄得裴状元连着三天,天天夜里缠着谢老板不放,夜里缠得太狠早上就怎么都起不来身。幸好家中还有个一直没成亲,已然能独当一面的春儿帮自己盯着两边铺子,才没出什么岔子。

    也正因为有了这个机遇,难得停下来在府里歇了几日的谢九九,才发现六岁的阿满把三字经千字文都学完,正准备开始学论语。

    会的字也不少,虽笔画还有些僵涩但已然能工工整整的写满整幅字帖。

    从小就臭美的小丫头还有了自己的首饰匣子,匣子里都是长辈和春儿给她添置的耳坠簪环,反倒是谢九九这个亲娘只给了一只蓝宝的戒指,被小丫头收在匣子最底下,一看就是宝贝得很。

    也是自那以后,外面的事情再忙谢九九也还是会把心分一半在府里,认真仔细的地打理状元府上上下下的一切,其中也包括了两个孩子和裴修撰。

    这些事和改变,对于家中年纪最小的谢阿福来说是一无所知的。但孩子也有孩子的敏锐,哪怕他还是个说话都还有些说不清的奶娃娃。

    过完周岁生辰的谢阿福就再也不肯让奶娘带着睡,那天夜里状元府的小少爷不知道为什么哭了个惊天动地,吓得谢九九和裴元赶紧把大夫请了来。

    大夫来得很快,是京城出了名给小孩儿看病的大夫。老爷子过来诊脉诊了半晌,只憋出一剂安神汤的方子来,只差没明说小孩儿什么毛病都没有。

    没病挺好的,夜里出诊不容易,谢九九

    给了双倍的诊金,叫家里人套了马车来把人送回去,让阿福的奶娘把阿福夜里习惯盖的小被子拿到自己房里来,夫妻两个一起哄着儿子把安神汤给喝了,这才安稳睡下。

    在爹娘中间挤了一晚上,第二天一早裴元起身准备出门去翰林院,这小子也跟着早早地起来,早上的羊奶都没喝,就穿上自己小虎头鞋摇摇晃晃去东厢房那边找他最爱最爱的姐姐去了。

    小孩儿忘性大,昨天晚上折腾一溜够,第二天谢九九还有些头昏脑涨的,他就已经全忘了。安神汤里加了山楂,酸酸微甜不难喝,人家觉得这是好喝的甜水儿,自己喝了大半碗还非要留一小半给阿满这个姐姐。

    见儿子这样,谢九九觉得应该没事了,第二天晚上该怎么睡就怎么睡,连晚上那一碗安神汤都没喝。谁知睡前还好好的小猪崽子,睡下没多会儿又哭闹起来。

    这一次哭得比前一天晚上还要狠,谢九九脾气不好,觉得这小子是不是故意折腾人。想把儿子拉过来打一顿屁股,好在被裴元一把把儿子抱过去给拦下来了。

    那天晚上是裴元领着阿福在卧房对面次间的罗汉床上凑合了一晚,第二天一早便派关杰回了一趟关府,下午关令仪就带了个专门给高门大户做法事的阴阳先生过来。

    读书人多讲究子不语,怪力乱神,可老话也说敬鬼神而远之,神神鬼鬼这一道,谢九九的态度一直都是:应该有,但自己没见着过。

    要是真的有,那自己亲爹这些年怎么从来没回来看过自己。连托梦的时候都少,自己每年清明、中元、寒衣、冬至和忌日都要给亲爹烧纸钱,从没落下过却也不知道亲爹在那一头到底收到过没有。

    而裴元更是鲜少提及,这些年除了走哪儿带哪儿的裴雨伯夫妻的牌位,其余时候他连祭祀的事都碰得少,便是要做也是帮着谢九九弄。

    为了阿福主动把阴阳先生请到家里来,谢九九都被他唬了一跳。她压根没想到自家裴大人想到这上头去了,而裴元则只说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要不然孩子不发热不咳嗽,不该突然这么闹腾。

    人都请回来了,自然是由着阴阳先生好一通做法办事。才满周岁的孩子,人家老先生也没给烧什么符水,只给了一张叠好的符纸,让压在阿福枕头底下。

    符纸给了,夫妻两人又带着孩子睡了两天。两天都安安稳稳一觉到天亮,醒来之后能吃能喝什么事都没有,弄得过来暂住几天的关令仪一个劲的说那先生灵验得很,过后还要在再些银子过去。

    这么一弄,一家子都觉得这事就该过去了。谁知当天晚上被奶娘抱回自己房里的阿福又哼哼唧唧闹起来。

    这一次谢九九比裴元更快反应过来,抱起泪眼婆娑坐在床上不肯睡觉的儿子往回走,一边走一边问小胖子:“是不是不喜欢跟奶娘一起睡,是不是就想睡在爹娘中间。”

    虚岁才两岁的小孩儿半懂不懂,只一边点头一边本能的箍着他娘的肩膀不松手。之后阿福就被留在正屋右边次间里住下了。

    如今满了两岁的阿福平时不用奶娘陪着,爹娘在家的时候他就乖乖睡在右次间里,爹娘要是不在家他就抱着自己的枕头,往姐姐阿满的屋里去,总之他不要外人,就只认爹娘和姐姐。

    今天也是一样,谢九九一出门阿福就赖唧唧的凑到阿满房中去,这会儿听阿满说娘把爹给带回来,立马高高兴兴地从床上爬下来,又抱着枕头回了正屋那边睡觉。

    两个崽子的这些小动作,谢九九和裴元一般不过问,只要他们姐弟俩高兴,睡哪儿都行。裴元在意的还是明天谢九九是只把俩小破孩儿送出城,还是她带着孩子们出城住几天,把自己扔在府里不管。

    裴修撰和谢老板的较量,这些年从来没停下过。大到第二间饭馆到底是云客来还是状元楼,小到晚上床帏间的趣儿能不能换个新姿势,那都能拉扯好些来回。

    只可惜裴修撰人前风光,人后却是实打实的斗不过谢老板。第二天一早,裴大人前脚满脸不高兴地出了门,谢老板后脚便带着一双儿女出城踏青玩儿去了。

    表嫂带着阿满和阿福出城,关继业确定自家那把表嫂看得比眼珠子还重的表哥没跟来,当即便拉着阿满打赌。

    关继业说自家表哥顶多一个人在府里呆三天,三天之后必定追过来。阿满则说用不着爹爹追来,阿娘顶多在别院住两天,用不了两天阿娘就得扔下自己和阿福,回府陪爹爹去。

    可惜阿满和关继业的赌局,最后以两人谁也没赢做了结局。

    因为还没等谢九九带着两个孩子在别院待上三天,第二天晚上裴大人就颠颠地追了来,虽然是以严学士让他给关如琅带话为由,但就连看门的门子都知道,裴大人这是来找他家大娘子的。

    为了让自己这次请了两天假又屁颠颠的追出城显得稍微理直气壮一点,裴元到了别院之后没往谢九九和孩子们住的那个小院去,而是直接去了关如琅的书房。

    “一封信罢了,要是交给关杰不放心,还可以让曹勇走一趟,干嘛非要自己过来。”

    关如琅的书房里还是一贯的简洁干净,就连书桌上一小点墨点子也被他用手帕仔仔细细给擦了个干净。他坐在书桌后面抬头看裴元:“若是今晚陛下又要召你入宫,就怕耽误事?”

    “今天留在翰林院值夜的是沈霁,入宫当值的是徐裂云。”

    裴元把严学士交代的话和出城前关宁业派人送来的一封信一起交代给关如琅,才找了一张看上去最舒服的椅子坐下。

    徐裂云是比自己在御前更红的大红人,徐家满门忠烈,徐裂云又弃武从文,这样的勋贵在陛下眼里就是知情识趣的旗帜,有他在宫里顶着,不会出什么意外。

    就算真的徐裂云也被陛下给骂出来了,也还有沈霁兜底。沈霁作为庶吉士本来很少进宫,但一次意外,翰林院那天就是缺个人进宫,就只能临时抓了沈霁顶上去。

    沈霁的学问肯定不如徐裂云和裴元,但他有他的好处。

    陛下喜欢他的温和安静,那种安静和裴元他们刻意保持的低调不一样,那是骨子里的一股气儿,说不分明但能让人很舒服。陛下喜欢这种舒服,沈霁这个庶吉士便也成了进宫轮值的翰林官之一。

    陛下决定了要南巡,如今东宫要做的不是让太子跟着一起往南直隶去,而是需要想法子让陛下把其他皇子带上。一个空了的京城,比留下几个年长皇子给太子添堵下蛆要强得多。

    关如琅还在詹事府任职,严学士让裴元带的话,就是让赶紧想办法,怎么能让陛下主动把太子之外的几个皇子全带上一起出京南巡。

    而站关宁业让裴元带来的信里写的则是,让他叔叔和亲爹这次不要掺和这件事,南巡谁能去谁该留陛下心里自有定夺,说多错多,要千万小心。

    关如琅是铁杆的太子党,要是为了太子和东宫,他该听严学士的积极想办法。

    但关宁业去年已经成了北镇抚司的镇抚使,没了前面那个副压着,他如今才是实打实的天子近臣。侄儿送来的信明摆着就是要关如琅明哲保身,这多少让他有些为难。

    “话和信你都带来了,这事你怎么看。”

    “舅舅,有些事我们怎么看怎么想都不重要,重要的是陛下心里是怎么想的。”

    裴元皱眉,这几年他一直在尽量维持自己不要搅和到这一滩浑水中去,有时候旁观者清,关家已经彻底陷在这个旋涡中拔不出来了,往后要么从龙之功一飞冲天,要么还得如同当年那般,摔个一败涂地。

    这话用不着裴元说,关如璋关如琅兄弟二人心中也大概清楚。但现在,明摆着陛下是扔了鱼饵出来,蹦跶得越欢日后倒霉得越狠。

    “舅舅,表哥在御前如履薄冰,不比太子在东宫容易。咱们眼下,总得先保得住自身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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